荷举恨不得立即撕烂了自己的嘴,真是别人给她点颜色,她就趁机上墙了。怎么能在锦茵面前这样提起他呢,唉。
可她没想到的是,锦茵竟然没恼,只不过是听到“贾状元”之后,眼睛轻轻斜了她一下,随即耳下的的一对碧玉纹花坠子欢快地摇动起来。
她双眉修长个,眸子亮晶晶的,白皙的面庞上有些晕红,带着几分羞涩,仿若沉浸在初恋里的少女,整个人好似都被欣喜笼罩着。
“锦茵姑娘请进。”黄昏时分,荷举便陪着锦茵到达崔府衙的宅邸,大门缓缓开启,可以见着里面深深的廊道。
由着佣人引她们入席,随即满堂的富丽引入眼帘,地下铺着绣着吉祥如意图案的厚厚绒毯,墙上挂着唐寅的仕女图。而屋子的正中间是一张圆桌,摆着华美的酒宴。
席间不过寥寥数人,令锦茵惊讶的是,金科状元贾铭也坐在席间,一表人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锦茵。”她的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锦茵回以一声:“崔公子。”
荷举看那人身材魁梧,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满脸的严肃,再结合姑娘对他的称呼,想来该是崔府衙的爱子。
“崔大公子,是你们定下的时间,看着客人们都到齐了,怎么你姗姗来迟啊。”一个皮肤略黑,满脸熟络的人嗔怪道,不过那人猥琐的眼睛盯着锦茵不放。
崔公子没有其余的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一股逼人的英气,神色淡淡的,没想理会那人的无理取闹。
一时间气氛有些冷,锦茵虽然不认识这些贵人,但平日里她打交道的都是高官贵戚,早就把这些人的心理摸得透透的。
她往前走了一步,立时娇滴滴地往下福了福身子,眼波里流露出万种风情,“见过诸位大人。”
从锦茵出现在门口开始,那人就一直看着她,“听说姑娘吹弹歌唱样样出色,今儿我们玩个特别的,姑娘说个笑话来。”
锦茵是听出来那人是想让自己下不来台,故意找茬,想要她说的也不是一般的笑话,而是……
她当即巧笑一声,“今日贵人在座,锦茵口拙,恐大人见笑。前几日琵琶弦断,今日换了一根,愿为诸位献上一首清心小曲儿。”
贾铭也即可在一旁温声说道:“姑娘此言有理,方才大家等得急了,不妨就来个小曲儿清爽一下耳目。”随后他转向锦茵微微一笑,“那就请姑娘唱上一曲。”
两人暗暗交了个眼神,眼神里满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想是被珍藏了几十年的老酒那么醇厚。
荷举看这光景,知道这场风波就这样揭过了。
谁知那人却还不善罢甘休,“姑娘唱曲儿多没劲儿,会唱戏不?”
锦茵点点头。
“那就来一段思凡!”
锦茵没再推辞,启口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那人听得很是满意,问道:“你是叫锦茵……”
贾铭看到那人怎么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敢看那人,自己红了脸,低下了头。
读书人科举之路,必须要通过童生试,乡试,会试,才可以参加选状元的殿试,主考中意谁的卷子便用红笔画圈,以画圈最多者为压卷之作,呈送圣上。
今年的主考便是这位王大人,他一根笔辗转着,最终将圈画在了一份叫“锦茵”的答案上。
之后,贾铭果真高中,他接受了贾铭的再三邀约,出席今日的这场宴席。
许是从贾铭跟王大人说起自己与锦茵之间的往事时就是错,令这个年逾半百的人对她起了好奇心。
在贾铭的故事中,王大人便深深地被这位奇女子吸引住了。以至于他今日如此不顾身份,只为正大光明地步入她的生活。
王大人闭上眼睛听着这一出思凡,她把角色的内心把握得淋漓尽致。
不禁想起了在京城的那一晚,他询问贾铭的情况。
“你的卷子为何以锦茵二字命名?”
贾铭有些羞怯地回答:“锦茵呢,是个烟花女子,不过不是一般的烟花女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烟花女子?”他很疑惑,正常的读书人有点这种风花雪月的小癖好是可以理解的,却从不会有人拿到明面上讲,更不会有人竟敢写入自己的考卷。
“她是被自己的亲娘卖进去的,进去的时候已经十几岁了,性子拗得很,没少挨打,好几次差点被老鸨活活打死。”
王大人喝了口茶,颇有感兴趣的心情。
“我原来就是个在裁缝铺里学徒的,爹娘死了,自己谋生。有一次,师傅领着我去镜花水榭给姑娘们裁衣服,说来也是几辈子攒下来的缘,我们俩一见如故。后来,她被迫开门做生意,但凡有客人赏给她什么值钱的,她都瞒着老鸨偷偷当掉,给我吃穿行住,上学读书,鼓励我去科举。”
“倒也是个别样的的女子。”王大人赞了一句。
“后来被老鸨发现很多次,每一次都逃不了毒打,她小命都快被折磨得没了,也从不服一声软。这么年过去了,老鸨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看着她越来越红,能给自己挣数不清的银钱,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王大人之所以答应来赴宴,决定性因素是想来见见这位奇女子,居然用自己的身子供养出了一位状元。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眼见到她内心的悸动,哪怕没有一个人告诉自己那就是锦茵,可他却莫名的知道。
他早已半百,连孩子都有她这么大了。但当真正面对她时,他居然出言为难她,他能感觉得到锦茵对他目光的回避,他也为自己难以自持的失态而感觉到深深的愧疚与羞耻。
因为席间气氛的缓和,这场宴席倒也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了。宴罢,崔公子亲自送走锦茵,礼貌周全,行事妥帖。
而这一晚,王大人脑子里想的全是她唱思凡时的一颦一笑,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一路顺风顺水,在家人的安排下读书做官,娶妻生子。但这一夜,他独不成眠。
自弱冠之后,头一次在夜里想起一个人的脸庞,响起她唱曲时的声音。
然而,这一晚夜不能寐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远在蒲山镇大悲寺里的俱空。
这日晚饭过后,静修照常去做功课。大概就是从最近这十来天开始,师傅每日都会给自己送来一丸丹药,说是可以治疗自己的顽疾。
从他始一上山,俱空就告诉了他,其实他本不是什么命不好,天生殇命,而是身有顽疾。这种病对外人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就以天生殇命来搪塞。
他明白师傅一心想要治愈他,所以每次服完药,他都盘腿坐在床上,闭上双眼,调动体内的真气。
说来也怪,这药用到现在,余尽还没有消除,甚至就可以随着自身真气的盈满,而逐渐融入自己的体内,再一次游走全身。
他不明白这是凑巧还是什么,每一次耗费真气之后功力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提高,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是日积月累,足以让他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今晚,静修用完药之后,却与往日不同,打坐没一会儿,就觉得困倦不堪,脑子昏沉沉的。
俱空在外敲了很久的门,都无人应答,等到他推门进入的时候,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静修,静修,你怎么了?”
俱空发现弟子的不对劲,而静修脑中的眩晕在不断加重,他强撑着,想告诉师傅自己没事,可是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静修就一头栽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静修这好好的,突然昏迷,俱空想是跟他的病有关,不由得有些忧心,但这么多年来自己始终没有找出法子来,一时间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俱空将他安顿好,又在床边挂上了可以凝神静气的药囊,为他顺顺心神。
打点好一切,他站起身望着正在忍受痛苦的徒儿,想着要快些着手了,否则以静修现在的身体状况,撑不了几次了。
虽然确实是如此,可他也不敢贸然用药,毕竟风险太大,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这一夜堪堪熬过,不知为何,此后病情日见反复,没有一点转好的迹象,静修昏迷眩晕的次数越来越多。
别无他法,俱空被逼无奈只能行那套冒险的疗法,以求他暂时的生命无虞。
“早年听说在昭关西河有一位神医,绝世无双,想来他是可以救你的了。”俱空一边将药递给他,一边叹息,“为师找寻了十年,仍旧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二十年前他退出江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了。”
“生死有命,师傅费心了,这命数看来是躲不过了。”静修并没有流露出对于死亡的恐惧,可看见他这样,俱空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