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镇上乞丐不少,不多瞎老婆子这一个。
周围百姓开始很是热心,时常接济她,后来这份新奇被柴米油盐磨损光啦。
瞎老婆子拐棍敲在地上无力无声,走路晃晃悠悠,来阵大风能把她刮天上去。
有儿不赡,她的悲哀莫过于此。
她每次带着牙牙学语的小娃娃去乞讨时,嘴边常挂一句话,“小寻三,乖乖跟着奶奶别乱跑哦”,小寻三眼睛很大很有神,身体很小很孱弱,“奶奶,我会乖的,”奶声奶气回答着。
那次天气真好,瞎老婆子很高兴,和煦温阳把风湿驱散大半,手里拐棍都轻了几两,可她老的脑子浑掉,敲开小门乞求施舍时,忘了抬头看一看这是曾经的家,自己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的家。
以为地主来收租的农妇拉开门栓,当即火冒三丈,这老不死的居然敢找上门来!这两年因老婆子的事她受不少冷嘲热讽,进土大半截的人怎就不肯安分,当初要不是把这瞎老婆子赶了出去,指不定平添更多烦心事!
“你这老不死的,还有脸回来!”农妇无名火烧的噼啪响,随手抄起木柴就要打下去。小寻三被她这般恶状“哇”的吓哭,瞎老婆子赶紧转身护住,背后实打实挨了农妇一棍,一老一小被打翻在地。
“给我滚远点,讨食儿往别处去!”农妇关了门,要不是周围有人在家中被这阵吵闹吸引出来观望,她绝对要好好收拾这老不死的!
瞎老婆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拍打着小寻三破烂却不失干净的宽厚衣裳,努力咧开干枯的嘴唇,“奶奶没事,咱别处乞去”,平时人老了走路颤颤巍巍,现在却是瑟瑟发抖。
绣花刚死时,瞎老婆子为了怀中的娃娃硬是多撑几年,只是刚刚儿媳那一棍,快要打断最后一口气。
后来瞎老太婆还是没能捱过来,倒在回草庐路上的泥泞中。
当时眼角余光一撇农妇关门,她分明看见自己的儿子在门后瞧着,但他,却一声不吭!
原来还有更大的悲哀啊!
瞎老婆子临死前想着悲着哀着,只是苦了这娃娃如何活下去。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剩下懵懂无知的活着。
没了最后的依靠与庇护,小寻三躲在巷尾最深处,与猫儿狗儿抢食,七八岁的小乞丐们不会可怜他,多了个小小乞丐,岂不是多张抢食的嘴,也不管小寻三听不听得懂,都骂他野乞丐,杂种小乞。小乞丐们想不出什么词更能显示他们的地位,大家都是乞丐,你却是野的杂的,连我们都不承认你。
至于草庐,再破也是一个居所,可以减免刮风下雨之苦,几岁小娃娃当然守不住,过后就被一个老流氓占去。
阳关镇上的乞丐,很多是外来户,源于近年来厉国与南明王朝不断的纷争,不少人因此家境破败,流离失所。没准随便拎出一个小叫花,就是以前哪家小公子呢。
所以小寻三下等妓女之后的身份,更让人瞧不起,有甚者是厌恶。但小寻三现在才几岁,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拿石子扔他,不懂为什么有人把自己碗里食物给抢去。
苦苦挣扎中,谁都有权利选择放弃或继续。何况小寻三已经挣扎九年之久,从一个娃娃变成少年,乞丐少年。
那个夜晚,细雨正好,挟风袭人,天上玉盘在水渍中闪闪发亮,映着寻山的邋遢与糟糕。
身上布满破洞的青色小衫,他无比珍惜,这是奶奶求人为其量身裁剪的。依稀记得那位姐姐可真凶,直到奶奶拿出攒了许久的一小袋铜板,她才眉开眼笑的拿出木尺在他身上度来量去,过了几天,他有了出生以来第一件新衣裳,但穿起来十分宽大,风一吹就像大馒头,这时总能听见奶奶的笑声。
这件青色小衫此时却成了破布条,有的没的挂在身上,凭风而舞,是寻三被打破撕裂的心。
骨头从远处飞至,轻轻砸在身上。不是扔骨头的人用力不大,只是这骨头被吸去最后一点精髓,没了半点分量。
“杂种小乞,呸,跟老子抢吃的”,骂人者同为乞丐,打着饱嗝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这骂人小乞将嘴一抹,好像能甩出大把油水,显然吃的心满意足,有空腾出嘴品尝胜利者的滋味,他身后两个同伴还在对着地上的饭食狼吞虎咽。骂人小乞说话时嘴角牵动脸上瘀伤,吸了口冷气。
当时寻三饿极,胃液不断翻滚着,在喉中激荡着,催促他在路边睁眼找吃,恰逢一位黄衣女子经过身旁时,不慎将膳盒打翻在地,洒出饭菜冒着的缕缕热气,把他魂儿给勾出来啦。
嗷的扑向前去,米饭混着泥土,一把把塞进嘴里,这般饿鬼出世的模样,着实把黄衣女子吓一跳,“真晦气,这膳盒不要了,我们快走吧”,同行姑娘催促着,顺便一脚踹向膳盒以泄闷气,当中尚未洒落的佳肴总算倾尽而出,害的寻三顾此失彼,连忙伸手护住。
他只顾着填饱肚子,对两位姑娘的离去,和那位黄衣女子略含歉意地眼神不曾理会。
他不做理会,有的是人理会。几个小乞丐早就远远瞧见了,洒落地上的饭菜也比脏馒头好,当属人间美味,两位姑娘一走,他们立马冲来作势抢夺。
寻三发愣之间被踹翻在地,搁在以前也就认了,可那混着泥土的佳肴,快要将饥寒驱开,吃饱这一顿,约摸可再顶两天,猛然间的失去,把他从天堂打入地狱,快要消失的饥饿感如大海回潮,侵蚀缠绕,把他变成一头红眼幼狮,咆哮着展开捍卫。
三个小乞,一个杂种小乞,瞬间扭做一团。黑虎掏心,双龙出洞,猴子偷桃,仙人指路,他们卖力的打着街上卖艺人的招式,觉着杀伤力会大些,这只是针对于抢夺三人而言,寻三只懂得直来直往,逮住某条胳膊就是一通乱咬。
奇迹不会发生,寻三不会赢得争斗,他再次被狠狠地踹翻在地,胸腹间气息乱颤,五脏六腑在翻天闹海。幼狮被打成小猫,而且赔上珍爱的青衣小衫,不过对方三人也都挂了大彩,他们一开始可没疯,被寻三突如其来的拼命打的措不及防。
这便是之前一幕的由来。
“给我听清喽,小爷黄病虎,你要是跟我混,食物留你几口,不然……嘿嘿!”黄病虎居高临下看着寻三,打狗棒负于身后,他已经做好收小弟的准备啦!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打不相识。刚刚寻三不要命的打法他很是中意,没想到这杂种小乞平时放屁都不敢大声走一个,关键时刻能这么拼。
想混得好,就得拉帮结派当老大,这是黄病虎多年摸爬滚打悟出的道理,自认刚刚那一架,已经把这杂种小乞打的服服帖帖,自己稍微拉拢,对方肯定投诚。
他南巷丐中小瓢子的名头,手下十来个兄弟,不信这小子没听过,跟了自己可以睡破庙,不用躺大街,隔几天还能吃个热乎大馒头,这可不是一般乞丐能享受到的。
所以黄病虎鼻孔朝天,对新来的有个下马威,才能巩固自己老大的地位。
“呸,去你爹的!”黄病虎黑乎乎的脚背上,多了一泡剔透的口水,强如南巷丐中小瓢子,也是没草鞋穿的呀。
寻三猛然惊醒,隐忍退让,别人只会得寸进尺,畏首畏尾,只会挨打受揍,刚刚拿命去拼,平时不拿正眼瞧自己的人,居然肯拉拢自己。
至于那句“去你爹的”,让黄病虎两个在闷头捡吃的手下觉得新奇,抬头望了一眼。平时骂人夺口而出的是“去你娘的”,觉着极为爽快,“去你爹的”还是头次听到,有机会问问说书老先生有没有跳脚骂爹一说。
那说书老老头是个落举秀才,却不以眼色分人,平时见着乞丐扎堆总爱说“国兴见乞,盛世现耳”之类听不懂的屁话,他一开始咬文嚼字,众乞丐便围过来耐心听着,只因他手上有两笼大馒头!当说书老头讲的尽兴便会分发给他们。
身为乞丐小头头,黄病虎可不会因此恼火,相传以前丐帮选出帮主,认可之礼便是众人往新帮主身上吐口水,让新帮主不能忘自己乞丐的身份,不忘做人根本。所以这小子往自己脚上吐口水,黄病虎当提前适应做帮主啦,他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乞丐,是个要做大事的乞丐!
“呸”,寻三又是一口口水赏在黄病虎脚背上,“我忍”,黄病虎拳头开始收紧。
“他娘的还来,老子不忍了”,脚背上第三次沾上口水的时候,黄病虎爆发了,这黏糊糊的口水真恶心至极,收小弟什么见鬼去吧,怒吼“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打!”
寻三下意识捂住嘴巴,“去他爹的!我那是被你打吐的胆汁......”
他第三次被打翻再地,见识到什么叫人多力量大。黄病虎让他加入的提议很是心动,之前第一口喷的是货真价实的口水,为了显示下自己也是有自尊的,不能你让我跟你混就跟你混,显得多没骨气,后来胸腹实在疼痛难忍,几抹不适强行冲破喉咙,喷了两口胆汁在南巷丐中小瓢子脚背上。
黄病虎还真动了肝火,这杂种小乞给脸不要脸,连喷三次,老子能忍,手里的打狗棍却忍不得!
双拳难敌四手,外加三条打狗棍。现在说臣服有些迟,小寻三只好,也只能以有限力量反抗着,不望全身而退,只求捞个回本,对着其中一人连撕带咬,对其他落在身上的攻击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并非不痛不痒,而是真疼!黄病虎乃打架老手,手中打狗棍快要玩出花儿来,挑戳压弹,打的寻三骨头散架。
“啊!!!你给我松手,呜呜呜大哥快帮帮我哇”,被寻三专门针对那人受不了了,这小疯狗怎的专门对付自己?!之前动手我只是做个样子啊,我张小刀不打还不行么。
这人一时间涕泪纵流,似乎委屈大过躺在地上挨揍的寻三。实在是这杂种小乞太狠了,自己小腿快给咬下一片,本来咱就皮包骨头,再掉快肉,几个月的馒头都补不回来。
对于这个娘娘腔,黄病虎有些无奈。出来乞讨喜欢带着张小刀,是因为他跟自己有个共同点,都有个像样的名字。
大多乞丐没名无姓,顶多是些杂名贱名,比如狗蛋大柱一类,但他手下居然有个叫屎剩的!!!俗话说贱名贱命长命,但屎剩这名真不能忍啊,每次带吃的回去,一喊屎剩,老有在粪坑旁吃饭的感觉。
至于张小刀,黄病虎下意识把他划做平等人,不图别的,叫着顺耳。张小刀虽然有点娘,但架不住这小子识几个字啊。跟几伙对头碰上,打架帮不上大忙,却能在开头骂战中稳站上风,做到骂人不带脏话,羞人不带重复,对方恼羞成怒之下率先动手,自然落了下乘。
前些日子听说书老头讲了一段,大战乱时期,两军对峙,军师展开隔空对论,说的通俗点就是考较双方骂人的功夫,看谁能先把对方气势给压下一头。厉国军师在符阵加持下声如洪钟,将蛮子军师骂的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在巨大压力下吐血身亡!厉军乘势出击,大捷。这场骂战被奉为经典载入史册,独占三页。
但是现在!张小刀居然被这杂种小乞咬哭了,黄病虎哀其不争,怒其小王八蛋——你倒是打老子啊,张小刀给你咬坏了咋整。
去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