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而走的年轻人叫寻三,寻三是个年轻人。
年纪不过二十三,在野草帮中岁数排末。相互见面寒暄,他能受别人一声尊称“三爷”,“小三”只是帮主戏称。
小小年纪称爷,不是虚抖威风,不是狐假虎威,当中份量是其无数次拼斗中,用血与汗堆出来的。
十五岁入帮,少年总是热血,不把命当个玩意儿,敢争,敢抢,下手够狠,再加上点微妙的运气,不过一年,阳关镇百姓都知道南区烟花巷出了个人物叫寻三。
而寻三娘的坟头草,约摸有了半米高,至于他爹,可能是个马夫贩卒,可能是个私塾先生,也可能是个朝廷官吏,谁知道呢,反正这些人是烟花巷的常客。
马夫贩卒来这发泄对生活困苦的怨念,私塾先生来这发泄对圣人之语深处的不恭,官吏来这发泄对上司私藏的憎恨。
不知是这些人的哪一次发泄,使某个小孩被迫诞生于烟花巷,这个藏着阳关镇污垢之地。
对于当年那个妓女,现在很多人还留着印象。
“你听说了么,那贱女人要把孩子生下来”,妓女相互间的交谈频繁以这句话为开头。
她们做的是皮肉生意,过夜无情。若有意外,找郎中开副灵丹妙药,把肚中将要新产生的血与肉剔出去即可。
生活所迫,无人来问。
绣花,天底下该有多少个妓女叫这个名字,但只有厉国阳关镇南区烟花巷胭脂阁的绣花,产生这样的念头,把肚中小孩生下来。
她已经厌倦这样的生活,生下易,活太难。
人前承转欢笑,实则难以度日。
“生活中不能反抗的,就学着去享受嘛,得干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当上花魁你们好日子就到啦!”老鸨这般训斥完,会故意斜打自己的嘴巴,“呸呸呸,什么状元,瞧我这张烂嘴”。状元乃朝廷之官,不是一个老鸨能拿来议论比较的,但老鸨正是以这样的小手段稳固自己的地位,并激励女儿们保持对生活的渴望。
如果能学会去享受,起码绣花的心态不会太坏,但她就是接受不了现实给予的一切,她渴望改变,她想重新生活。
于是她开始偷偷禁用麝香,渴望怀上孩子。
事在人为,终于有了喜脉。
老鸨为此大发雷霆,妓女生子,在同行是要被耻笑的,何况这个妓女还是自己管教。“要不是朝廷近年来对春楼一业管治愈来尖刻,每月得上报人头,早就把这小贱人乱棍打死”,老鸨恨恨的想着。
抚摸着日渐增大的肚子,绣花住进一间撂破不堪的草庐,里面只有简单几样锅碗瓢盆,至于这些年攒的银子,早让老鸨全数刮去,要不是把头磕破,也不至于能这么轻松的离开胭脂阁。
她开始帮人收夜壶,对人们低声下气,再低贱的活都愿做,只求一点温饱养活自己和肚中孩子。但周围百姓是看不起她的,多数婆娘对其冷嘲热讽,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男人有曾光顾她的嫌疑,小地痞不断找她麻烦,垂涎她仅剩的两分姿色,甚至连低贱的马夫都给她脸色看。
仅为一点柴米,她得不断下跪磕头,乞求并感恩别人的施舍。
七个月过去,她躺在干草堆上,身边有个瞎婆子。
不管丑陋如何充斥世界,总有良心微存,这瞎婆子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她儿子嫌其累赘,儿媳意见更甚。
于是苦命的绣花收留了一个比她更苦命的女人,两个苦命的女人在寒风中,在破草庐中瑟瑟发抖。
“这是要生了么?”瞎婆子在黑暗中开口,语气颤巍,如同朽木枯槁的手掌抵在一起——绣花此时满头大汗,双手紧紧攥住干草堆,阵阵呻吟,“我,我不知道,可能是......”。
瞎婆子是过来人,种种迹象表明绣花这是要生了,天啊,这可比正常临盆提前俩月,不知道她和孩子能否熬过去。
屋漏偏逢雨,瞎婆子在心急地磨着火石,必须烧一锅热水,但刚要点燃的草堆就被漏雨淋熄。
绣花的声音渐渐扭曲,混杂着雷雨冲破草庐,有的邻居开始抱怨,有的默默听着,仿佛能感受瞎婆子的手忙脚乱。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喊,淹没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喊声开始减弱,啼哭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将附近闲人惊下床,偷偷跑到门口开缝观望。
草庐中,绣花趁着屋顶漏下的月光看着破抹布中的婴儿,婴儿脸上的初褶,在揭示她上半辈子的悲苦。这一刻,她才觉得日子真正开始改变,有了盼头。
瞎婆子比她还要高兴,老手一摸,知晓是个带把儿娃娃,“绣花啊,老天保佑,是个小子哇”。
绣花嗯了一声,她头有点晕,应该是体力过于休乏,好想就此睡去。
幸亏是个男孩,绣花庆幸到,男子最不济,也可以靠体力活儿养家糊口,若是女儿,指不定会重蹈覆辙,那是绣花决不允许的。
她曾想过,若是生了女儿,母女俩投江寻龙王收留了吧。
“他叫寻山,”绣花出声道,声音略微提高,因为瞎婆子有点耳背。
这个名字是她提前找算命老头定下的。这娃娃乃妓女之后,有娘没爹,要想有爹自个找去吧,还不一定能找到,找到了对方还不一定认呢,所以定了寻字姓。寻乃大运之姓,妓女之后难以配上,犯冲挡途,所以单名一个山字调和——绣花迷迷糊糊中想着算命老头的唠叨。
次日清晨,婴儿啼哭声格外刺耳,周围百姓开始一天的农活,总有几个闲人妇女有意无意在草庐旁晃悠,时不时撇上一眼,这可是一笔不错的饭后谈资,邻里的地位,有时能从这些碎嘴里略知一二。
“真的是,怎哭个不停,那小贱人会不会带娃儿”,“就是就是”,周围的人开始积聚,草庐里异常的情况吸引着众人。并不是他们关心绣花,纯粹是想看看,闲着也是闲着。
就这样,绣花难产而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归功于群众的力量。
老鸨是最开心的人,扇子不断在脸颊边晃动,把随消息来的晦气挥之而去。“看看,这就是不安本分的下场,这是天意!以后都给我老实点,好好接客,好日子总会有的。”听到老鸨的训斥,一干妓女连忙点头称是。
绣花作为阳关镇妓女中第一个想改变生活的人,其死给她们提了一个醒,你们是柔弱的,外面世界是冷漠的。
瞎婆子呆呆坐在草庐外边,怀里抱着小寻山,娃娃刚出生,还不敢睁眼观察体会这世界。庐子里头,绣花的遗体用干草铺盖着,弥漫着哀伤奇怪的气氛。
绣花死了,闲妇们的鄙夷嘲讽与冷落失去源头,于是瞎婆子和怀里娃娃的可怜状,引起她们的同情心。
“这瞎老太婆不是还有个儿子么,怎不管她啦”,平时嗓门粗犷的大婶们压低声音交谈。
“你还不知道哇,这老太婆不肯去户部把两亩地换添上儿子的名头......”说这话的妇女显得有些得意,因为她知道的多点。
“哎哎哎,大家安静一会儿,听我说”,终于有个热心肠的站出来,“大家伙都是邻里乡亲的,有难四边帮,这老婆子和娃娃无依无靠,这女的死了,大家凑点银子买副棺材把她埋了吧”,这位大婶说的很是巧妙,直说瞎婆子可怜,却不说如何安置她和那娃娃,只提埋了绣花,这样既显示自己的好心,又没把责任往自家身上揽。
于是绣花被埋了,连副棺材都没有便直接下葬。大家觉得出力挖坑就不错了,至于棺材就甭管,还银子?出几个铜子找人弄个木牌竖着就不错啦。
有人偶尔问起瞎婆子这娃娃叫什么名,她的回答有点口齿不清。
“他......他叫寻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