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了父亲,她们母女俩的生活日渐凄惨,有时甚至都无米下锅。
母亲遭受了如此之大的打击,精神几近一蹶不振。于是,她只能被迫挑起这个家的重担。白日里,她去城中的一家布料铺寻了一份纺织的活计,晚上回家再做些刺绣的手工一直到深夜。工钱虽然挣得不多,却可以令她们母女俩果腹。
然而,长期过劳的工作终于使得她体力不支,病倒在了床上。
高烧使得她无力张口,母亲便一直守在床头给她喂水,因为实在拿不出钱去为她请郎中,一筹莫展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也许是命不该绝,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父亲原先的那个船长再一次来到了她的家中看望她们母女俩。
昏昏沉沉中,她只听见母亲哀求哭泣的声音,然后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母亲便和他一起悄悄离开了自己的闺房。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再度回了来,并且还领了一个郎中过来。那个郎中替她把完脉后,苛责道:“你这个做母亲的好不称职,竟拖了如此之久。若是再晚上两日,只怕追悔莫及。”
母亲惭愧地低下了头,连声抱怨自己。
之后,郎中为她做了针灸退烧,又开了几副草药,叮嘱母亲务必要准时为她煎服。
第二日,她的病情便得到了好转,意识亦逐渐明晰了起来,她发现母亲这些日子竟憔悴了许多,面黄肌瘦,目无神采。她知道,母亲一定没少为她操心。
想来,泪水便涌出了眼眶,然后一把抱紧了母亲,唤她:“娘亲。”
母亲亦悲从中来,哽咽:“芸儿,都怪娘不好,娘对不起你。”
她不怪她的母亲,从来不怪,因为她知道,对于母亲那样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大户小姐而言,过着如今这样贫瘠的生活已是作孽。何况,还要拉扯着她。
痊愈后,她本以为原先平静的生活还会一如往常地继续下去。即便清贫,她还是会和母亲相依为命。
然而,看似平静的生活却终究在慢慢地变质。
那日,领了工钱的她欢天喜地地去买了一斤猪肉,早早便回了家,想与母亲吃顿好的。
然而,到了家门口却发现家里那扇破旧的木门紧闭着。
“咦,大白天的母亲为何要关上门。”她锁眉嘀咕了一句,遂用力敲了敲门。
门内登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不多时,大门打开了,一个男人铁青着脸地走了出来。
她认出了这个男人,正是父亲之前的那个船长,忙出声唤他:“叔叔,你为何会在我家中?”
男人却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瞥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她带着疑虑迈进门槛,却见母亲脸色苍白地从里屋走了出来,目光躲闪道:“芸儿,你回来了。”
她自然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出了异样,遂含着怒气问:“娘亲,你和那个人关起门来在家里做什么?”
“没……没有!”母亲下意识地大着声狡辩,一指天井里的木桶道:“他可怜我们母女,送了几条海鱼来。”
她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几条海鱼在桶里吐着泡泡。自从父亲走后,她们母女俩已经很久没再吃过海鱼。那一瞬间,忽然觉得那几条相濡以沫的鱼像极了她们母女二人。
她知道,母亲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她们母女俩能够活下去。于是,她什么都不再多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娘亲,我买了猪肉,今晚我们吃红烧肉。”
这以后,那个船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因为他每次来过后,家里都会多出几条海鱼,有时甚至还有粮食和布料等等。
有好多次,早收工的她都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敢早回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莫名其妙地,街坊领居看向她的眼神竟渐渐有些怪异,她说不上来那是一些什么样的眼神,有轻蔑,有嘲讽,甚至还有恶毒的诅咒。
每当看到街头巷尾聚集着几个长舌妇时,她总是会下意识地低下头,步履匆匆地从她们面前走过,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些污秽的词语传入她的耳朵——“婊子”、“娼妇”……
委屈的泪水这时候便会盈满眼眶,她隐约知道她们是在骂谁。因为有几次,除了那个船长外,她竟然看到还有其他陌生的男人从她家的门内鬼鬼祟祟地出来。
她知道,她都知道,那些人到她家里来干什么。
她恨她的母亲,恨到夜里紧咬着被角放纵地大哭,但是,有用么!这种恨,根本一文不值。她不可能去教训母亲什么,唯有将委屈的苦水都往肚子里咽。
但是,委屈淤积到了一定的程度,终归会倾覆。
那晚,再度在巷尾被人指桑骂槐后的她,含着满腔的怒意推开了家门。
母亲已经做好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在等她,满脸堆笑地唤她:“芸儿,快来吃饭,娘今天炖了一只老母鸡汤给你补补。”
然而,她并未如往常一样温顺地对母亲回以微笑,而是生硬地往桌前一坐,并不伸手去接母亲递过来的筷子。
“芸儿,你怎么了?”察觉到女儿面色有异,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知道么!”她愠怒地瞪着母亲,一向很喜欢母亲轻声曼语的说话方式的她,今日却觉得很是恶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如此娇滴滴的语调与人说话。”
不明就里的母亲支支吾吾道:“娘说话一向如此啊。”
她再也忍不住,几乎要跳了起来,嚷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有多遭人唾弃。都是你,害得我身上被人吐了多少唾液!”
母亲终于明白女儿为何会发如此之大的怒火,嘴唇抽动了两下,想解释什么却明白根本就无从解释。
她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言,忙放低了声音说:“娘,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做那种事情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缓缓滑落脸颊,母亲眼眸失色地看着她,喃喃道:“娘,已经脏了!”
那晚,望着一桌慢慢冷去的饭菜,她和母亲都没有下筷,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很久以前,她和母亲也发生过几次争吵,但后来都是在入睡前,母亲悄悄坐到她的床头,抚摸着她的额头,亲昵地向她道歉而收尾。
但是今晚,一直到深夜,她都没能等来母亲来到她的床头。
“也许,过上两天,她们母女俩自然而然就会和好如初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也没有等来这一天。
第二天收工回家,她远远地就看见家里那扇破旧的木门倒在了地上。
额角没来由地一跳,她丢下手中的一盒胭脂就仓惶地向家中跑去,那是她特意买来准备向母亲赔礼道歉的礼物。
冲进家中后,看到家中的场景,她几乎快要崩溃。
满地都是散落的物品,桌椅板凳倒了一地,锅碗瓢盆尽皆被砸碎,母亲和她的衣服,以及被褥都被撕成了碎条……
“娘亲,娘亲……”她不管不顾地急唤了起来,唯恐母亲出了什么意外。
然而,她寻遍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无人应答。
她第一次出现了那种末日的惶恐,之前父亲的离去她倒没有觉得生命中有什么缺失,然而,母亲,却是与她形影不离的至亲,如果母亲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那么,她在这个世间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那晚,孤苦无依的少女挥着泪一户户去敲响那些左邻右舍的家门,想问问他们,她的家中发生了什么,她的母亲又去了哪里。
然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那些平日里就对她们母女娘冷眼相向的邻舍皆粗暴地吼退她,甚至有的人都懒得去开门,只任由她一遍遍敲到手掌发痛而悻悻离去。
她几乎拍遍了整条街上人家的门,却惟独在隔壁那户人家门前短暂踟蹰,而后离去。明亮的灯火下,那家锃亮的朱漆门上照出了她狼狈的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还在顾虑着什么,不是驱逐,亦非漠然置之。她只是蓦然想起那个白衣少年纯澈如水的眼眸,抑或落满星光的眉宇。
纵是在全天下人面前卑如蝼蚁,亦要在他面前留存最后那一丝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