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落第一次见到了一场俗世里的大规模厮杀,就在他眼前。
他先是看到了一些令他都不免有些惊叹和佩服的东西,比如山民的血性和勇气,跟着,又看了形势急转直下的变化,毕竟对阵双方,一边不过是习惯于狩猎耕种的山民,而另一边,是真正的军伍——哪怕只是战场上的逃兵。
这些山民中有不少,许落都算认识,但是诚实而言,大多并没有到一个他愿意为了他们去拼命的程度。
长久以来,能让许落拼命的东西,一向都不多,他在空冥山上的日子,更从不曾到过需要思考这个问题的份上。
眼前这样的情况,若是原来的许落遇见了,毫无疑问,他会因为这份关系的存在出手帮忙,毕竟那时的他,只在挥手之间,就可以轻松将那些沦为贼寇的逃兵全数屠尽。
但是现在,要他以凡人之躯,和山民们并肩殊死一战……然后堂堂空冥许落,天南第一天骄,很有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在一场乱战中被一群俗世逃兵砍杀,就此陨落?
这一点都不符合许落一贯的思维和认知。
所以,哪怕是刚刚,以为败局已定的时候,许落也只是想着,去带上岑溪儿,安然逃遁……或者至多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能多救几个是几个——仅此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在他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令他错愕,困惑,难以理解。
上千名原本应该在祠堂躲着的村民,那些被认为没有太多战斗力,需要保护的老人、女人和半大孩子,他们在村庄岌岌可危的关头,没有逃跑,而是拎着弓箭,迈着不算稳健的步伐,冲了出来。
他们冲到了村口,大多看不见敌人,但是仍然执着的,一枝一枝的,向外射出箭矢。
这些箭矢,有的绵软无力,有的凌乱,有的甚至完全不足以飞到敌人阵之中……
“怕是一个也杀不了,或运气好,杀掉了三两个,又能有什么用?他们来干嘛?”
顾不上继续困惑了。
因为,就在许落视线所及的地方,岑溪儿有些瘦弱的身影正站在春枝旁边,张弓搭箭。许落看见她的表情,有不安,有恐惧,但是仍一脸倔强的咬着牙,射出了第一枝箭,然后,又去取第二枝。
一枝敌方阵中射来的箭矢钉在了她身前不远处的地上。
许落忙跑过去,一把将岑溪儿拉到身后,有些责怪道:“溪儿,你跑来做什么?”
“我来帮忙啊!除了抱在怀里的放到了地上,剩下大家都来了……唔,相公,你在就好了,我正担心你呢,四处也看不见……相公你没事吧?”
岑溪儿一边说着,一边避开许落的阻隔,同时,还在往弓上搭箭。
看到她脑后的发簪,许落稍稍放心了些,而后突然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没事。溪儿,你……我们……”
“相公会不会射箭?”
岑溪儿目光落在远处,又射出了一枝羽箭。
“我……没试过。”
岑溪儿突然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又拍了拍后背,“嗯,那相公站我身后,帮着搬些箭矢好了……一定要当心着些。”
很多本想要讲的话都没能说出口,许落真就站在了那里,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周围,那些正咬牙不断射箭的老人,女人,还有一个个,还不及他胸膛的孩子。
“都说俗世凡人,命如蝼蚁,这就是蝼蚁们的抗争吗?哪里来的勇气?是盲目,还是……其实可贵?又是什么,能让这么多人……同心同命?”
“我呢?我还袖手站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间,
“啊~”
身边许多人异口同声的一声惊呼。
一匹战马前蹄扬起,生生在拒马桩前顿住,紧跟着,一名穿着铠甲的骑兵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落在了拒马桩上,落定同时,手中一杆长枪便往拒马桩下的人群刺去。
第一个杀破防御的敌人,进来了……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很多。
村民们日常行猎,对于弓箭或还熟悉,但持刀剑正面厮杀,几乎肯定不行。
所以,一旦一定量的敌人冲进防御,就是死局。
许落突然看见了那个正快要被长枪刺中的村民,他好像是岑溪儿家的邻居,许落和岑溪儿搬回来的那天,他也过来了,帮着忙前忙后搬东西……许落记得他的笑容,很憨厚,还有,他似乎不善言辞,那天从头到尾,也没见说话。
许落还看见了,周围那些人,包括岑溪儿在内,他们的痛心和悲伤。
眼看着长枪逼近,有正面厮杀能力的马奔原和马当关几个却都还在另一边的小高台上,正不断拉动弓弦。剩下的人,想救,也不知道怎么救……
许落事后回想,觉得自己当时定然是昏了一下头。
因为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无意识的动了。他伸手从身前一名猎户的背上拔了一把长刀,跟着一步借力,一跃而起,迎了上去……
长枪先一步刺在了许落身上。
“啊~”
一阵惊呼。
但是下一刻,村民们看见的是许落一手握住对方枪柄,另一手,将长刀高高扬起,朝着那个正骇然抬头来看他的骑兵头上,剁了下去……
人头落地……
而许落,就站在了拒马桩上。
来不及思考太多,因为马上,又一名骑兵到了拒马桩前,一样的,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朝拒马桩上跃来……
这一个最终也没能落在拒马桩上。
许落双手持刀,大开大合,直接自上而下,凌空一刀将他整个劈了出去。
第三个显然想要扼住缰绳,但是架不住惯性,在马背上一个踉跄前倾……
许落刚刚落定的刀势果断自下反撩而上,将这一个连人带马,劈翻回去。
第四个长枪先出……
于是被许落手握枪柄从马背上挣了过来,再一刀,整个劈飞。
第五个。
第六个。
没了,不再有后继的骑兵试图跃上来……
拒马桩上,一人青衫束发,手中长刀斜指地面——没有一丝神情,许落就那么,迎着正当面,正极力回转的一匹匹战马和马上神情惊惧的骑兵,站着。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没了青衫修士的出尘,也没了,秀才人家的翩翩,此时的许落,一身是血。
他自己看不见……
若是看见,他不会在意这身血,因为他会发现,自己头上,插着一枝银簪。
就在刚刚,岌岌可危之际,岑溪儿曾将他拉到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
就是那一下,岑溪儿把那支他曾说可以防身护体,曾嘱她必须须臾不离的银簪,偷偷的,插在了她家相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