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冥山上,空冥宗。
巍巍山峰,周天大殿,山峦间点缀如星辰的两千八百间灵泉居所,一切都被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万籁俱寂。
周天殿外,
漫天纷扬的大雪之中,孤单单一袭青色长衫。
修士的年龄常与外貌无关,青衫修士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虽说是修行之人,但看神态,却更像俗世里,某家有些疲懒的书生。
青衫旁边的地上,搁着一只新编的竹笼。
翠色竹笼内,两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蜷着身体交颈相依,只露出两颗小小的脑袋来,粉嫩的鼻尖儿抽动着,眸光晶莹如水,不时“嘤嘤”的低鸣几声,看着可爱又可怜。
好在,漫天纷扬的雪花,没有一点儿落在两只本就已经可怜极了的小白狐身上,青衫道士身体周遭一圈淡淡的青光,飞雪一触,便消融不见。
他站了很久,周遭积雪越来越厚。
“老头”,青衫道士许落终于开口说话,用一种大致叫做“心平气和商量点事儿”的口气说,“老头,师伯说你年轻时入俗世历练,最后带着两眶眼泪和一只刚化形的狐妖回来……我试了哭不出来,只好多带一只。”
“师伯说你爱上了那只小狐妖”,没人搭理,许落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师伯说你一面是满脑子斩妖除魔的大道理,另一面是少年初恋的柔情,很纠结,很痛苦……”
“初恋呢,师伯说,初恋总是伤神的……最后,你杀了她么?”
仍是无人搭理,只有笼子里的两只小白狐给了反应,它们被许落一番话吓得浑身发颤。
“既然你不说话,我便当是你也觉得,我这俗世历练已经完成了罢,那……我回去闭关。”
说完,许落打开竹笼,把两只小白狐捧在手上,轻轻拍头,觉着太温和了不行,又做了恶狠狠的表情,叮嘱说:“放了你们回去,可不要做害人的妖。”
“嘤嘤”。两只小白狐忙不迭的点头。
一团青光,柔柔软软的,裹着两只小白狐浮空而去。
做完这些,青衫转过身,作势要走。
风和雪从他身后卷来,
……“轰”……
周天殿两扇巨大的木门应声破碎,一股磅礴的气劲,卷着残破木片与一地的积雪,自大殿内激射而出,劈头盖脸向着许落砸来。
“偷袭小辈这种事……唉,好在我一向了解你。”许落嘀咕着,在他身后,连续五道早先预伏的巨大冰墙倏然立起,阻隔风雪气劲。
青衫陡然消失,身法快到近乎瞬移。
下一刻,许落身影出现在百十丈外,只是……面前多出来一只手,揪住了他领口处的衣襟。
山间人头攒动。
“开始了哟。”
“第几回了?”
“第八回吧。”
整一个空冥宗,清静的道门圣地,瞬时间由沉寂转为沸腾,各色光芒漫山闪动,无数飞剑升腾起来,半空之中,人影绰绰。
转而熙熙攘攘,如同闹市街头。
“闪开。”
“快点。”
见惯了大场面的师兄师姐大声招呼着,人群迅速在空中腾出来一条笔直通道。
通道之中,
一名白衣白发,长白胡子的老道,明明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偏偏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空冥宗掌教,傅山,世称空寂道长,手拎着一团青色人影,如惊虹般掠过。
“看师父脸色,这回有点严重。”
“听说小落这回入世悟道只去了不到两天,抓了两只刚化形的小狐妖就回来了。”
“嘿,小狐妖。”
“什么小狐妖?”
“那一回师伯喝醉了,说,我给你们说一个故事,你们掌教师尊年轻的时候啊,……。”
“哎呀不好……空冥宗全体弟子听着,今晚掌教师尊与大长老可能会有一番切磋,大伙都在各自灵泉居所内好好呆着,别乱跑,尤其别往后山跑,以免被波及。”
许落,空冥宗天骄第一。甫一出生便被人放在了山门之外,而后,入空冥宗,成为空冥掌教傅山的关门弟子。
六岁凝气,舞勺之年顺利筑基,而后一路修行无障,势如破竹,终成诸夏大陆天南一域,近千年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位元婴期大修士。
空冥宗天骄许落,惊才绝艳,震惊天下。
“小落啊,结婴固然可喜,你可不要懈怠了,之后还有化神、问鼎等着你去攀登,为师还寄望你能成为天南三千年内飞升的第一人呢。”许落刚刚结婴那天,问鼎期大能,坐视天下如凌泰山而望的掌教师尊傅山,是这么循循善诱的教导他的。
“弟子这就闭关去。”这是许落当时的回答。
“呃……这个,先为人,再为仙,若要化神,有一环须先入世悟道,再行超脱。你自小在山门中长大,大半日子都在闭关,人情世故,爱恨情仇,你一样都不曾经历过。因而,入世一事,对你来说尤为紧要。”
“怎么个入世悟道哦?”
“抛开修士心境,入俗世,如凡人一般去生活度日,去感受喜怒哀乐,去经历爱恨情仇,从中悟道,再行超脱,便是你下一步的修行。”
“还是不要了吧”,许落说,“大不了就不化神好了。”
“……”
许落第一回奉师命感受“入世悟道”是在结婴当日,他也干脆,只在山脚打了个转就返回了,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
傅山温言将他劝了回去。
又一炷香不到,许落口吐鲜血,踉跄着御剑返回山门,自称在山下遭遇魔道巨擘,血战,不慎还是中了一掌,受重伤,无奈返程。
护短成性的傅山当场震怒,携空冥宗三大长老,八百内门弟子,以空冥山为圆心,扫荡方圆两万里,击毙小妖小魔无数,但是能重伤元婴修士的魔道巨擘……一无所获。
此一事,因为出手的是三大宗门中向来最不负责任,难得一见的空冥宗,倒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诸夏修真史上载作“空冥荡魔志”,妖蛮魔毒那边则称之为“天南无妄劫”。
总之是很大的一个事件,却少有人知晓因由缘起。
这是第二回,到此为止。
半年后,“始作俑者”许落“无奈”伤愈,第三回入世悟道。
这一回他去了半日,许落返程,自称已经感悟爱与恨。
傅山不信。
“早上,我在山坡上看见一个穿碎花衣衫的姑娘在采野菜,她拿小臂抹汗的样子很好看,我便爱上她了,看了她一上午。中午,她回家给丈夫孩子做饭,原来她已经成亲了,我便又恨死她了。所以,爱恨这一遭,我已经悟了。”许落解释道。
“……,滚。”傅山第一次忍无可忍,空冥宗大戏开演。
第四回,
第五回,
第六回。
天骄许落莫名的俗世恐惧症,终于成了几乎无所不能的空冥掌教最大的心病,同时,也成了这个天南第一宗所有弟子津津乐道的话题,翘首期盼的余兴节目。
江湖传言,空冥宗那个天骄许落,离被逐出师门……不远了。
后来,第七回,许落成亲了。
天南修真第一人傅山,化身寻常农家翁,给许落找了个凡人女子,从挑选,寻媒,下聘,到迎娶,喜宴……亲历亲为一路操持。
洞房门口,
“那是个很好的姑娘,就是过得苦了些,所以要对人家好些。”傅山语重心长的说。老头这一天说实话其实挺有人味的,一向将许落视若己出的他,就像一位真正的俗世老父般操劳着,喜悦着,感慨着。
“那么……老头,你这不是害人么?”许落眉头紧了紧,无奈道。
“怎么就是害人了?”老头怒气冲冲道,“修仙岁月长,她若活到八十岁,你便照顾爱护,真心待她到八十,之后再回去修行。这样一个轮回,于她哪里不好,于你又有什么损失?”
“真爱上了怎么办?”许落促狭的一笑。
“那便有了一悟,或许还有一斩,可以斩情。”这话多少有些冰冷,老头说它时也有些底气不足。
许落长吁一口气:“修仙果然是最功利不过的事,什么都是拿来垫脚的……那生了孩子又怎么办?”
许落以为的难题,傅山早已经想过了,见他问起,嘿嘿笑道:“这个简单,你若生了,无论资质如何,那孩子自是一定会被世外仙门看上的,到时空冥山上谁来演这个过路老道,承这段师徒缘分,任你挑选。”
许落看似放弃挣扎了,甩手道:“好罢好罢,打不过你,自然也就说不过你,我洞房去了,你总不能连洞房也拿神识监视着我吧?”
傅山犹豫片刻:“也是,为师最后信你一回。”
先前,为防许落脱逃,傅山一直以神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下,这洞房里的事……真个看不得了,只好收了起来。
结果,洞房里头,许落连新娘子的盖头都没挑开,只给盖头底下银牙咬着红唇紧张坏了的新娘子丢下一句“抱歉”,就施展遁法逃了。
第二日早晨,傅山发现并追来时,他已在空冥后山闭关了,闭的是死关,一旦受干扰,轻则重伤,重则死,道陨神消。这是真拼命。
这一个死关闭了两年,两年后,许落出关,这才有了刚刚的那一出,第八回。
眼下,许落被师尊拎在手里,一路掠过千山万水,大漠沼泽,行程数万里,马上要开始他的第九回“入世之旅”。
“唉,何必呢,师徒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元婴大修士许落,被禁锢着不能动弹,只好感慨道。
两方对上了,弱势的一方总是期待谈谈感情说说道理什么的,只是另一方未必搭理罢了。
老道傅山此时便没有去搭理许落,一面挟着他急行,一面施术,将一道道青光打入他体内,伴随着入体青光越来越多,许落丹海之中渐渐形成一个封印,巍巍如山,将他一身元婴期修为死死的镇压、封印起来。
“老头,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已如凡人一般的元婴大修士,此时有些低落慌乱。
“哼。”老道傅山冷哼一声,一手五指微屈,隔空将许落腰间的储物袋也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