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的小村早早便沉寂了下来,岑溪儿提前烧起了火炕,一时间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
月光正好,油灯倒是不必点了,对于勤俭惯了的岑溪儿来说,这也是件值得开心的好事,但兴许也有不好的,就是没了夜色的遮掩,对方的每一个神情动作,都太清晰。
岑溪儿看见了许落的局促不安。
许落看见了岑溪儿的神色不定。
“相公。”
“嗯?”
“你今日累坏了,歇歇吧。”
“嗯。”
“相公。”又唤了一声,她像是有话想说。
“嗯?”
“……,相公还是要走,对吗?”岑溪儿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直望着许落,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我……溪儿你怎么这般瞎想,我才刚回来呢”,许落有些不知所措的说道,“是不是我哪里对你不好了,做错了?”
“不是,不是的,相公”,泪水突然一下夺眶而出,但是最难开的口已经开了,岑溪儿也就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相公对我很好很好,好到已经超过了我这两年中所有的盼望……”
“那时候相公走了,我们甚至都没相处过,于是我就开始想,我每天都想,日里想,夜里想,想着相公爱不爱笑,爱不爱教训人,想着相公说话的样子会是怎么样的,还有走路的样子,生气的样子,睡觉的样子……”
“我担心着自己没学识与相公说不上话,我就拿相公留在家里的旧书看,开始习文认字,我听人说秀才公兴许架子大,我就开始想着要怎么伺候相公,怎么让相公喜欢我……”
“我想着我们会坐在一起吃饭,不知道相公爱不爱吃我做的饭,我想着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他最好是一个男孩,长得像相公,相公一定会给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教他读书识字……”
“有时春枝乱说话,我也会瞎想一些事情,会担心……担心相公后悔了,担心相公喜欢了别人了,担心相公不回来了。”
“可是我没后悔,我真的没有过一丝儿后悔,相公你知道吗?我看了你一眼,然后嫁给你了,做了你的娘子了,我就觉得,哪怕你真的喜欢了别人,哪怕你真的不回来了,我也足够了。我想,如果相公你真的喜欢了别人了,我便帮你把她迎进来,如果你真的不回来了,那……只要不把休书寄回来就好。”
“结果相公你终于回来了,跟我说话了,抱着我了,相公你没计较我的过错,还陪我回了娘家村子,还当着好多人面前说娘子,快过来……后来又遇见了那头鬼狼,它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好难过,相公才刚回来呢,相公那么好,我舍不得死呀,可是我真的太害怕了,所以我吓傻了,呆住了。结果相公就出现了,挡在了我面前,和那鬼狼扑在了一起……还有……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家相公更好的人了,甚至有时候,我觉得,相公也是喜欢我的。”
“可是我感觉得到,我怎么劝自己哄自己都没有用,我不想想的,可是我偏偏就是知道,相公是准备着要走的,而且,这一走,怕是就不会再回来了。我本来跟自己说好的,有这两天,也许相公还会再留几天,那就足够了……可是相公把我宠坏了,我开始变得贪心了,我想每天都看到相公……我不要你走了,相公,不要走好不好?”
一口气吐了一堆心声,岑溪儿说完最后一句,仿佛全身力气都已经被抽空,又似乎还想用尽所有力气抓住什么,她一头扎进了许落怀里,紧紧抱住。
是啊,心心念念的一件事,哪怕不曾说出口,也是瞒不住人的,瞒不住自己,也瞒不了她。
许落心里乱了,有一件事你做了许多年,有一种生活你过了很久,难免会觉得,那就是全部。改变,谈何容易,许落曾经竭力抗拒……
突然一天起,另一种生活,另一些人,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其实也不错,但是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抗拒和犹豫。
许落努力去对岑溪儿好,同时又在抗拒着更大的牵绊,许落不自觉的推动着两人的感情不断向前,却又时时犹豫退缩……
这些,心思细腻如岑溪儿,又怎会感觉不到。
突然的,在许落还不及开口的时候,怀里的人已经自行挣开了。
岑溪儿下床穿了鞋袜,她不哭了,也不笑,面色委屈不说话……
她做了晚饭,吃过一点后又洗了碗……
她在厨房里忙碌了许久,回来时已经洗漱好了;她默默钻到了床上,面冲着墙蜷在被子里,依旧一声不吭。
这样的岑溪儿,让人心疼极了。
这整个过程中,许落也只能一样沉默着,几次喏喏的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生生止住了……唯独心里的那份愧疚,在不断的滋长。
“溪儿,对不起。”许落终于开了口,低声说。对不起是很无力的一句话。
“唔,不是的……相公,我很坏。”人依旧对着墙,岑溪儿突然说了句许落听不懂的话。
“嗯?”
“刚刚相公是不是心里不安了?”
“嗯,是我不好。”
“不是的,是村里婶子教我的。她们问我你会不会又走了,我说不知道,她们就教我怎样绑住你……她们说,她们都看出来了,你心善,对我也好,可是,如果你这就心安了,到时要走,也就能安心走了……所以,我得委屈,得把这两年的委屈都倒出来让你看见,最后委屈得你心不安了,你就不忍心走了。”岑溪儿有些尴尬的说道。
“婶子们真厉害啊。”许落放松了些,笑了笑。
“我之前一下太过开心了,转而又怕你走掉,便又很难过,于是,我就按着做了……可是这样好难,相公难过,我自己也好难过,我不想这样,我想和相公说话,想和相公开开心心的,我不想相公心不安。”
“溪儿”,许落摸了摸岑溪儿的小脑瓜,想了想,柔声说道,“我身上有些事,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以后都会告诉你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的想法,我觉得你在我心上系了一根绳了,我开始舍不得了。”
岑溪儿低低的“嗯”了一声,她想说那根绳也系在自己心上呢,但或许因为刚刚那一会儿用掉了太多勇气,此时的她,没好意思把情话说出口。
“我至少不会突然走掉。若有事,也一定先与你交代。”许落沉声道。
“嗯。”岑溪儿小心翼翼的贴过来,靠在了许落肩头。
“婶子们还教了别的法子吗?你先告诉我一点,免得到时又吓着我了,刚刚我就吓着了。”许落笑着问道。
“啊……没,没了。”岑溪儿连忙摆手。
“溪儿你很慌的样子。”许落嘴角带着笑,戏谑的看着她。
仿佛被拆穿了谎言的学生面对着老师,岑溪儿怯怯的开口,坦白交待:“有……教我……教我给相公生个孩子。”
许落一怔,“这样啊?”
“相公别担心,我不会用孩子绑着你的……只是,只是我……我真的想给相公生个孩子,这样哪怕你还是走了,我也有了寄托了,我会自己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的。”岑溪儿怯生生的解释道。
“生个孩子么?”
许落倒从不曾想过,真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而且,有件事虽然一直无人可以说明原因,但却是事实存在的——修士在生育方面的能力,似乎还比不过俗世凡人,而且随着修为越高,越是此种情况。
关于这一点,许落早年在山上时曾与一众师兄弟聊起过。
一群愣头青自然是聊不出什么道理来,争论许久,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大伙儿都较为认可的答案:修行之人,太多时间都花在闭关修炼上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做那事……努力的少了,结的果,自然也就少。
“哎呀,那个……不是的”,许落还在想着,岑溪儿自己先说话了,窘迫不堪的,自己打着圆场,“相公刚回来,应该先好好休养的……是呢,不急的,不急的……好好休养。”
有些事,单是提起来便不容易了,若再去细想,去面对,岑溪儿就不由自主想要逃了。
关了窗,小屋里黑了下来。
一张床,两条被子,两个人也不知是谁先提起来的,说是天冷了,一条被子盖不住,两人都觉得这理由很好。按说这样看不着,挨不着的,便无须紧张了,可是偏偏一个两只小手握成了拳头顶在胸口,一个双臂枕在脑后靠上了,都瞪大了眼冲黑暗里瞧,心乱着,不安着。
过了许久,听到身旁终于传来岑溪儿熟睡时细细的呼吸声,许落也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一阵,许落突然觉着身上一重,岑溪儿伸过来一只手臂,然后,又多了一条腿。
小丫头的睡相原来并不太好,最后头也靠了过来,枕住了一只手臂,靠在许落胸口。嘴里不清不楚的说着:
“相公,不要走。”
“相公你不要死。”
这一天果然是把她吓着了,梦话说的都是这些。
“啊……”岑溪儿被噩梦吓醒了,看着自己手搂着,腿勾着,头枕着,整个人都趴在了相公身上,有点尴尬的说着,“相公,我梦见那个鬼狼了。”说完便要缩回去自己的半边床。
“就这么睡吧。”许落拍了拍她的后背。
“……嗯。”岑溪儿轻轻把头重新埋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