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锦瑟进去的时候,顾镜辞正坐在窗下用丝线绣一幅芙蕖荷叶月影图。窗外恰有明朗的阳光透进来,照在这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女子脸上。她穿着突厥妇女便服,窄腰窄袖的设计凸显出她婀娜有致的身姿。锦瑟微微一笑,弯腰问道:“妹妹在做什么呢?”
顾镜辞抬头看她一眼,疑惑地侧头望一眼阿桑。阿桑立刻欠身道:“公主,这位是我们大单于的左夫人,她来看您了。”
锦瑟微笑着点头,顾镜辞亦是回笑:“我也只是没事情做,翻看到有这么一张图。古有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其实夜下荷塘,芙蕖也是别有风姿。闲来无事,就想着把它绣下来,只当打发时间。姐姐若是有兴致不妨和镜辞一起绣。”
“我从小父母双亡,和弟弟百般曲折逃难来到突厥,多亏有大单于庇佑,收留我和弟弟。此恩此德,我是没齿难忘。话说回来,我自小逃亡,哪里和妹妹一样出身大户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家看妹妹看的是个门道,我也就看个热闹吧。”
顾镜辞一针一线地绣着,听着锦瑟讲起过往,也跟着唏嘘一声。
锦瑟压了口茶,试探着问:“我听说妹妹已经忘了许多以前的事情是吗?”
顾镜辞手里的动作并未停下,她苦笑一声,幽幽道:“是啊,不记得其实倒也好。远嫁他乡,若是心中还惦念着父母双亲,兄弟姐妹,那张后半辈子岂不是更加难熬?倒不如索性都自己忘记了,倒也少徒增些烦恼给自己。”
“妹妹倒真是自己想得开呢。”锦瑟热乎地拉着顾镜辞的手,凝视她半刻,目光中满是担忧。她眉宇间略有犹豫,却还是语重心长道:“妹妹,有些事情姐姐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如今的形式,秦国皇帝与大单于决裂那是迟早的事情。虽说秦国毕竟是妹妹的母家,可是有话说得好,嫁夫随夫,以后可万万别因为这件事跟大单于闹不痛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今什么事再重要都不及妹妹你自己的身子重要。万事不去想不去问,自己好好儿活着,这才是上上策。”
万事不去想不去问?顾镜辞暗暗苦笑,手中银丝般的绣花针不觉刺入指尖,细细密密的刺痛感从手指蔓延开来。豆大的血滴落在洁白的素锦上面,晕染开来,似诡艳的花朵一般分外妖娆。阿桑在一旁惊得失了神,连忙跑过去寻找布帛帮顾镜辞包扎。
顾镜辞脸上仍然带着波澜不惊的平静,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更显平和安静,带着一点苍白和虚弱感:“姐姐忽然说起这些,莫非是我的家人出了什么事情吗?”
这些日子她并非什么都没有入耳。那些事,无非是秦军退兵大漠,伊卓修书皇帝,两国之间闹得僵硬无比。不过以霍寻的城府和计谋,怎么可能会让皇帝因为这件事而责怪他?他一定还有别的计划,那么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呀,妹妹怎么这样不当心。”锦瑟亦是叫了一声,心底却是冷笑不止。顾镜辞低声细语道:“姐姐别担心,我没事。”
锦瑟涂着蔻丹的指甲鲜艳美丽,无声拂过那绣了点点荷花的素锦:“这是可惜了这么一匹好的锦缎,也可惜了妹妹一番心血,就要化作泡影了。”她的声音带着轻轻地笑意,让人浑身不是滋味儿却又挑不出来哪里是错。
顾镜辞淡淡微笑着,用手帕蘸去那素锦上的血丝。素锦及其光滑,血滴并未完全渗透,轻而易举被棉手帕蘸出来。她无声地笑道:“我们有句话叫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说是无路可走,其实只要在试试看就会发现其实却是别有洞天。”
锦瑟心底冷笑几声,脸上仍带着和气的笑容,自顾自说道:“既然妹妹无事,那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只是妹妹可千万别有事,姐姐我和大单于都担心着妹妹呢。”她着意加重了“千万别有事”这几个字,拍了拍顾镜辞的手,站起来优雅地离去。
夜如墨染,风起苍凉。顾镜辞临窗而立,侧头望着天上偶尔闪动的一条银带,和天河两边隔河相望的两颗星子微微出神。危机四伏,一有风吹草动她都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她披上外氅,提出要出门走走。
阿桑正在打瞌睡,听见顾镜辞说要出门立刻惊醒。她犹豫片刻微微施礼道:“公主,这样不妥吧。天这么晚了,外面风大容易着寒,还是不要出去了。”
“无妨,我在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呆的太闷了,想出去散散心。”顾镜辞带着柔和恬静的笑意的眼眸对上阿桑的惊疑。见阿桑良久不语,她眼眸中有些失意和落寞:“也罢,我不让你为难了。”
阿桑于心不忍,像是要努力下定决心一般咬咬牙,微微笑道:“怎么会不让呢,公主是主子,阿桑是奴婢,阿桑怎么会不让呢。”
顾镜辞扶着阿桑的手慢慢走出去,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见到匈奴王庭的样子。戒备十分森严,哨兵时不时就会经过她所在的帐篷。她现在才知道,伊卓竟然对她这么小心翼翼。其实凭他一己之力,如何逃得出这重重关卡呢?她沿着小道缓步慢行,一旁的阿桑只是静默不语。顾镜辞侧头问道:“阿桑,你为什么总算不说话?”
“公主是大单于的妻子,是匈奴部族的国母,阿桑一个小小的奴婢怎能和您攀谈?”阿桑低着头说着,神色越发谦卑。
顾镜辞叹息一声,神色哀伤冷漠:“你们每个人对我总是那么冷淡,什么位极之人,说白了就是皇帝换取和平的一个工具。更何况,如今是一个已经没有用处的工具?说白了,我现在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却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了的女子罢了。”
“不是的,公主别这么说......”阿桑欲言又止,她抬头看了看顾镜辞,挣扎一番才悠悠出口:“那奴婢给阏氏讲讲奴婢小时候的故事吧。”
“奴婢原来不是突厥人,奴婢家乡在云中郡的一个小城里面。是原来的楚国人。”阿桑问道:“公主还记得楚国吗?”
顾镜辞疑惑地摇摇头,阿桑接着说:“楚国地邻西北大漠,与突厥接壤。领域有今秦的陇西,云中,平阳三郡。因为地邻西北边疆,所以楚国常年与突厥作战,兵强马壮,与东方的秦国并称九国两大帝国。秦吞并九州一扫天下的时候,楚国国君曾建议其余七国联合楚国共同对抗秦。只是七国皇帝昏庸无能,任用奸臣,导致七国先后被灭。于十年前,秦军破了楚都长安,楚国皇帝奋战而死,皇后以身殉国,楚国这才算是完了。秦皇帝忌惮着楚国的那句流言蜚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他们怕楚国后人做大,于是就在长安城外屠杀尽楚国军士共计二十余万人,以儆效尤。奴婢那个时候还是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父亲和哥哥都死了。奴婢和唯一的娘一起跟乡亲们逃到南边去。中途遇见了大荒,奴婢的娘就是那个时候被活活饿死的。”
阿桑微微抽泣着,眼圈红红的:“最后大家实在是没办法,他们看着奴婢和其他几个年轻的姑娘,就想着把我们卖到青楼换些钱财。是左夫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拉着奴婢和庄少爷躲到了山里三天没敢出来。他们找不到奴婢就走了,奴婢就此跟着右夫人在一旁侍候。到了匈奴,她就让我照顾着庄少爷……”
“庄——”顾镜辞脸色微微一僵,旋即换上了悠悠然的平静:“你说楚国皇帝皇后都自尽殉国了,那么楚国王室的后人去哪里了呢?都死尽了吗?”
阿桑有些愕然,她平静地摇摇头,对于顾镜辞的陡然发问有些匪夷所思:“奴婢也不晓得,许是都死在慌乱中了吧。”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顾镜辞暗暗思酌,阿桑讲的这些故事孰真孰假恐怕只有她自己晓得了。小小年纪却是如此滴水不漏,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她正低头静默,忽然看见漆黑的苍穹之下扑棱棱划过一道黑影。那影子直直砸在树丛之中,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顾镜辞慢慢走过去,她拨开树丛,发现一直伏在地上咕咕哀嚎的鸽子。那鸽子不似寻常鸽子通体雪白,身上带着暗暗的灰色斑纹。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了一下鸽子,伸手把它抱起来。那鸽子并不害怕,依偎在顾镜辞的怀里微微发抖着。顾镜辞略带悲悯地回头对阿桑说:“阿桑,这只鸽子受伤了,我们把它带回去好不好?”
阿桑微微一顿,正欲开口就听见远处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谁在哪里?”
顾镜辞回过头去,伊卓和另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拨过草丛走过来。伊卓负手而立,他淡淡一扫,看见顾镜辞十分惊讶。阿桑微微一礼:“奴婢参见大单于,诺里将军。”
原来这就是匈奴第一猛将诺里,顾镜辞忍不住暗暗打量他:他面目刚硬,是西域人独有的粗犷。虽然和伊卓走在一起十分随意,眸中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与军人天生的警惕。伊卓弯下腰打量着顾镜辞,“你在干什么?”淡淡的语气轻轻拂过耳畔,温暖而柔软。
顾镜辞低着头涩涩道:“我和阿桑出来散心,正巧看见这只鸽子受伤了——”
伊卓瞥了一眼顾镜辞手里的鸽子,握了握她的手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快回去吧,外面冷。你手这么凉,赶紧回去找个手炉暖暖。”
顾镜辞脸微微一红,“那大单于还不休息吗?”
“我和诺里将军说几句话,”伊卓顺势摸了摸顾镜辞的脸,“小丫头竟然知道关心本王了,实在让本王是受宠若惊。”
顾镜辞欠了欠身,和阿桑回到了帐篷里。阿桑在一旁给鸽子处理伤口,顾镜辞抱着手炉在灯下看了会书就哈欠连天。她钻到被窝里安静地闭上了眼。
阿桑叫了顾镜辞几声,见她没有反应也就顺手吹灭了外屋的灯,带着东西出去了。屋子里很暗,只留一盏缠着青枝的莲台上烛炬安静地在床边上燃烧。许久,顾镜辞慢慢睁开眼睛,慢慢摸出藏在手心里的小字条。
“她可有查看那上面的内容?”
“她很小心,一直等我离开才去看。”
“聪明?那就让她聪明一回吧。只要拿到了就行了。”
暗暗的灯光把两个影子拖得很长,伊卓脸上浮动着的表情冰冷如玄冰一般。眸底的一点微亮迅速结成冰渣,在眼眸中无限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