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再三的举起来又放下即将叩在门上的右手，我在思考如果妈妈开门站在我面前时我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她。是假装忘记几个小时前的事情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然后模仿姐姐以前向她撒娇时的样子，努力堆出一副难以让她抗拒的懊悔笑容；还是保持出门时那个生气的样子。

一想到我别扭的表情我就知道前者我做不到。

借着门厅下的光，手表显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硬着头皮准备敲门时居然发现它并没有关紧。我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爸爸回来了？

我看见妈妈坐在沙发靠阳台的那端，侧着身看不清她的表情，爸爸陪在她身边。

“你说这孩子气性多大，才教训她几下就离家出走。”

我听见了妈妈责备的声音，爸爸坐在一边保持沉默。

“都怪你，从小就惯着她，再有天赋又能怎样，不兢兢业业脚踏实地的练习，将来最多也只会成为一个二、三流演奏家，我是真不想她就这样被荒废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她姐姐那样在钢琴上多用点心。弹钢琴没有别的捷径，就是多弹多练习。”

我听见妈妈哽咽的声音，我想我没有听错，妈妈为我流泪了。当我还处于什么都不懂得的年纪时，总觉得在爱一个人的表现就是为她伤心难过。突然我的心里莫名的升起一股得意的情绪，虽然在她的心里姐姐什么比我好，此时我并不是很在乎，因为今天妈妈的眼泪只是为我而流。

爸爸挽住了妈妈肩旁，轻轻拍打安抚着，过了一会说道：“我再出去找找，她应该只是出去透透气。”

爸爸起身时发现站在客厅角落里的我，他上前一把将我拥入怀里。

“夏夏，你回来了。”爸爸紧紧抱住我。

靠在爸爸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我偷偷瞥了眼站在一旁默默擦着眼泪的妈妈，心里突然有种叫做幸福的泡泡在肆意地飞舞着。

我洗了头发泡了一个热水澡出来时，发现爸爸还没有走，他正坐在我的床边拿着一本相册在看。

我也走了过去。

爸爸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姐姐出国前我们一起拍的全家福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像这种一家四口都出现在镜头前的照片是很少的，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拍照，我总觉得自己是照片里面最不和谐的那个人。

这张是在姐姐刚举行完自己个人独奏会上站在演播厅舞台上拍的。相片中，姐姐穿着一件香槟色软绸质料的抹胸长款礼服，长裙曳地，飘然若仙。她披垂着一肩黑直长发，手里捧着粉丝送给她的一大束百合花，眼神温柔如水，洋溢着优雅的笑容。爸爸妈妈因为这么一位优秀的女儿神情透着自豪。只有我，穿着一条工装背带牛仔裤，一头假小子似得短发，像个丑小鸭一样站在她旁边，无地盾形。

这就是我姐姐，就跟她名字一样，冬天里的雪花，晶莹剔透，纯洁美好。她得体大方，温柔恭谦，善良又美丽。她就像没有情绪的芭比娃娃，永远都是顺从着妈妈。妈妈让她不要和男同学玩，她就可以做到不和男孩子说话。所以我认为姐姐和杨辰的来往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妈妈希望她努力学琴，她就可以做到除了上学吃饭睡觉，把自己全部时间用在弹琴上。她像一台弹琴的机器，按照妈妈的要求和自己的刻苦成为了一位“少女天才钢琴家”。妈妈希望她去维也纳深造，她就可以做到毫无疑义，真的递交了报名表，然后被维也纳音乐学院录取了。只要妈妈要求她做，她都能毫无悬念的做的到。

这是妈妈喜欢的女儿的样子，而我从小就被妈妈认为是一个奇怪的小孩。从来都不会安分守己的坐在钢琴前，总是按着自己的心情弹奏。弹琴的水准也是时高时低，有时候我可以做到让妈妈目瞪口呆，有时候她又蹙眉摇头。后来索性妈妈不在对我抱有什么幻想，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姐姐身上。或许是我记错了，妈妈从来没有对我抱有什么幻想，她一开始在意的就是姐姐。

这么一位优秀的姐姐怎么能不让我嫉妒呢？

爸爸看着照片，然后又突然转头望向坐在他身旁的我，调皮的笑着说：“丑小鸭马上就要变白天鹅了。”

相比一年前的自己，我确实有些变化，我渐渐的不在剪短头发了，开始试着去留头发，只是现在还是不长，学生头的样子；身材变得高挑了些，衣服会穿一些比较女孩子的款式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像个假小子一样。

爸爸总是有种让我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能力。

“我想你，爸爸，最近还好吗？”想到他又会离开了，我又开始变得闷闷的。

“宝贝，我也想你。”爸爸用他他结实的胳膊挽住闷闷的我，轻轻在我的头顶上吻了一下，继续说道“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我想你应该是考虑了很久才做的决定，我想你是不愿意伤害我的，我想除非是非这么做不可了。是这样吗？爸爸。”我不想让他为难，所以让他知道我开始理解他了。

爸爸轻轻的拍着我的肩膀，连续说了三个“好”字，欣慰的说：“夏夏真的长大了。”

“我的一个同学跟我说有时候不完整也是一种幸福。”我突然想想起高泽夕，庆幸着爸爸还在身边。

“喔，你这位同学很不错哦，男孩还是女孩？”爸爸戏谑的看着我。

“爸爸，你很无聊哦。”从小到大只有爸爸是我撒娇的对象。

“好啦，开玩笑开玩笑。”爸爸的表情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夏夏，你有想过自己未来吗？”

“未来？”

我有想过吗？

“你这样我很当心，在钢琴这块领域你就像一块璞玉，很有潜质，但是需要雕琢。我了解你从小就活在姐姐的影子下，所以心里对钢琴变得有点抗拒。可是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你本来就跟她不一样，你有你的闪光点。爸爸希望你不要因为别人的目光而改变初衷，想想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我有闪光点吗？这是从小就怀疑的问题，当别人在爸妈面前表扬他们好福气有这么优秀乖巧的一双女儿时。我知道她们想要称赞的对象只是姐姐，我只不过是商场中那些促销活动中买一送一时捆绑赠送的附赠品，顺带着被表扬了一下。

时钟敲响凌晨十二点时爸爸摸了摸我的头，无奈的说道：“宝贝，我要走了，好好休息，想想你的未来和你的梦想吧。”

爸爸伸手拉开阖着的房门时又转过头温柔的看着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那个一听到钢琴声就破涕为笑的小丫头。”

我静静的听着爸爸下楼的脚步声，直到房间又变回沉默了，我拿起了爸爸之前翻出来看的相册，在此之前我很少会去碰它。

爸爸坐在旁边弹钢琴，妈妈把我抱在怀里，露出了我从没有见过的笑容，照片中的我还很小，笑起来的眼睛只剩两条缝，看起来手舞足蹈的。我盯着照片上妈妈温柔的笑容，眼神里有种自豪的光彩。

原来她也有对我这样笑过。

突然，我听见开门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妈妈。

“还没睡吗？”

她一直走向我床边，然后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她先用手抚平了我的床套，然后看见我正在翻看以前的相册，又从我手里拿了过去，右手轻轻的抚摸着相册中那张我正笑眯眯的照片。

“夏夏，你以前很爱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后来就不笑了。”妈妈用一种怜悯又抱歉的表情看着我。

我多想在此刻告诉妈妈，不是我不爱笑了，而是后来你的眼里只有姐姐了。

她又往后面翻着，她的目光停留在爸爸之前看的那张全家福上，低声叹了一口气。

“夏夏，你可以和你姐姐一样，只要肯努力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钢琴家。”妈妈似乎觉得自己改用一种口气跟我说，我能接受一点，但是这不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你姐姐那样”。

我站起身，立马弹开似的离开妈妈的身边。

“为什么我要像姐姐那样，我就不能有自己想做的事吗？”我大声喊着。妈妈难道一点也看不出今天我这么生气就是因为她总是在提姐姐吗，我烦透了姐姐离开后对她百依百顺的自己，我以为自己做的到，可是我永远都不会是姐姐？

妈妈先前还是和颜悦色的表情，被我突然的反叛马上又失去了耐心，瞪着我：“好，有个榜样你不学，那你说说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做什么？今天好像所有人都在问我。

妈妈看见我愣着没有说话，马上又变得和悦起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床边坐下：“夏夏，你现在还小，不明白自己要什么，所以要有大人督促你，打你骂你都是为你好，希望你成才。”

看着妈妈一副同情又怜悯的样子，我突然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阵倦意扑面而来，我的脑子全部都是“韩夏，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个问题。

我感觉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拨弄着我额头上的碎发，空气中弥漫着香香的味道，房间吊灯的光线越来越弱，疲惫的眼皮渐渐开始闭合，黑暗中我似乎看见一个女孩置身于冰冷的河流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水，朝她猛烈的漫延过去，水一直漫过她的腰，她的脖子，她的头顶，然后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