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和老祖八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在这个已有四代传人的小村落里,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那年气候反常,天气特别热。太阳象火罐子一样当空照着,空气里蒸腾着灼人的热浪,天地之间仿佛顷刻就会燃烧起来。然而,庄稼的长势却特别好。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谷子正在孕穗儿,肥硕的谷穗竟有一尺来长!一个个倒勾着头,漫散着夹有醉人的泥土气息的清香。这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好年成,丰收在望了。
季和老祖是由儿孙们抬着到地里看庄稼的。他已是熟透的瓜了,身边也已经有了四代传人,知道活下去的日子不多了,想最后一次到田里看看。这天,他的兴致特别好,一路上不停地给后代儿孙们讲述他创业的艰难历程,把他当年扎犁开垦的地方一处一处指给他们看。
就在这时,在北部的天际处出现了奇怪的嗡嗡声,这声响象魔怪的干风一样盘旋在人们的耳际,只觉得眼前一黑,眨眼的功夫,一群一群的蚂蚱从远处飞来。只见它们打着旋儿“日儿,日儿”地落在地上,一个个头大、翅短、腿长,俨然象训练有素的马队,大的驮着小的,小的背着更小的,呈宝塔形一摞四五个,一摞四五个……那锯齿一般的长腿一旦接触地面,仿佛接到了命令一般,立刻四下弹开去。顷刻间,谷地里便响起了“嚓嚓嚓……”的咀嚼声。这可怕的吞噬整齐而又尖厉,就象有无数把菜刀在同时切割!仅仅一会儿的功夫,一大片绿油油的谷地蓦然在人们眼前消失了,只剩下光光的谷秆象筷子一般直立。
族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季和老祖的脸立时变成了土黄色,他只觉得脊梁沟儿隐隐发凉,两腿颤颤地想跪,口中喃喃念道:“神虫!神虫!”
族人们全都吓坏了,没人见过这东西,也没听到过这能吞噬一切的声响,全都象傻了一般。这时,季和老祖突然叫道:“快去取祖先的圣器!”
立时有人跑回村去,把那架饱喂血汗的木犁抬了来。只见老祖晃晃地走下来,把那架木犁顶在头上,又颤巍巍地重新跪下。在炎炎的日光下,他高擎着乌黑油亮的木犁,向祖先祷告,恳求祖先的庇护。
族人们也都跟着跪下,齐声祈唱……
一个时辰过后,蚂蚱飞走了。人们把季和老祖搀了起来,齐声欢呼“圣器”的灵验!
然而,季和却默默不语。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从心底的深处涌出来。多少年过去了,他不敢回想过去。现在,那过去了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老祖宗那微微抬起的手,看到了那神秘的老槐树和黑压压的先人……立时,便有湿漉漉的东西顺腿流下来,地上黄黄的一片。他再也没有勇气想那反叛祖先的事情了。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并没有再发生异常的事情。人们已确信这祖先的“圣器”是可以抵挡一切的。
然而,第十天头上,一大早便听到了可怕的嗡嗡声。这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刺耳,象骇人的飓风,又象大河决口!村里人都跑出来了,只见北部天空灰蒙蒙的,“神虫”又来了!
后代人再也没有见识过如此的奇观:
这是一支神的军队——
首先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红头蚂蚱。阳光下亮着刺目的红头,红甲,红翅,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如队,队宽约三丈开外,红腾腾,齐唰唰,带着令人恐怖的呼啸;
接着是一队绿头蚂蚱。绿头,绿甲,绿翅,绿肚,前进中头挨头,翅搭翅,整齐划一,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神灵操演的绿色团队,绿晃晃、呼啦啦地压过来;
紧接着是黑头蚂蚱。一律的黑头,黑甲,黑翅,黑腿,黑牙。那贼亮的黑头一字排开,坚硬的门牙象倒挂的尖刀一样毗着。黑的耀眼,黑的疹人,仿佛一团黑色的旋风泼墨一般袭来!
……前队刚落下去,后队又扑过来,从一队到多队,从多队到云集。太阳被遮住了!一时间从天上到地下,黑压压、灰蒙蒙、红腾腾、绿晃晃,分不清东西南北,看不见前后左右,只听得扑楞楞、咯嚓嚓、呼喇喇的声响铺天盖地。仿佛是世界的末日到了!
季和老祖眼里流下了两行老泪,扑冬一声跪下了。他泪流满面地仰望苍天:“报应啊,这是报应!”
族人们纷纷跪下来,万分恐惧地望着这一切。任“神虫”在身上跳来跳去,却一动也不敢动。
再也没有更为残酷的洗劫了!“神虫”所到之处,食尽了一切绿色……
季和老祖带着族人一直跪拜在村头。他再也没有站起来,这位当年的反叛者是跪着死的。
当灾难降临的时候,淼和赑两兄弟正在地里干活。那年淼刚刚十八岁,赑才十六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当他们看到铺天盖地的“神虫”一队队一排排地落下来,很快把庄稼吞光的时候,两兄弟红眼了。哭叫着扑上去,提着木权乱劈乱打,嘴里发出“死!死!”的狂叫。
这是二场有限与无限的战斗,是可怜的黄口小儿与大自然的战斗,是蛮力与神灵的角逐。两只狂舞的木权去对付那遮天蔽日的“神虫”!只见他们抡死一批,又一批;打掉一群,又一群……两兄弟就这么不停地来回跑着,打着,喊着,简直象疯了一般。最后,连他们的身上、脸上,权上都爬满了“神虫”,奇痒难忍……
这时,淼长吼一声:“弟,烧!”
两兄弟丢下木权,飞快地往场里跑去。一会儿功夫,两人抱来了大堆的柴草,用火镰子打着,很快在地边拉起了一道用柴草堆起的火墙。火势熊熊地燃烧着,“神虫”一批一批地掉进火里,又一批一批地涌过来。一片刺鼻的焦糊味在田野里弥漫开去……
此时,两兄弟已忘掉了一切,只这么发狂地来回跑着抱柴草添火。烧!烧!烧!
这是何等壮观的毁灭呀!这里仿佛变成了“虫神”与“火神”的决战。只见一批批的“神虫”扑进火里化为灰烬,又一批批英勇地压过来。火长,虫多;虫多,火旺多火高举着红色的战旗,虫奔涌着黑压压的大军;“火神”妄图毁灭一切,“虫神”妄图冲破一切,火不后退,虫也不后退。只听得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和嗡嗡不断的殉难声……
疯了!虫疯了,火疯了,人也疯了。“神虫”扑火更加助长了火势的燃烧,半个天空腾起了黑色的烟雾……
然而,“神虫”死了一批又一批,大火却仍然未能阻挡住这支神的队伍。大批大批的“神虫”飞过去了。放眼望去,一片灰蒙蒙……
突然,站在火边的淼闻见了一股诱人的焦香。他拼打了半天,又累又饿,禁不住蹲下来,好奇地拿起一只烧成焦黄色的“神虫”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真香啊!这香味引逗着他,肚里咕辘辘的响声催促着他,使他不由地把“神虫”塞进了嘴里,吃了第一只,便想吃第二只,第三只……于是,他惊喜地跳起来,大嚼着“神虫”喊起来:“弟,香!”
赑跑过来,也拿起一只,闭上眼丢进嘴里,刚嚼了一半,又一把抓了四五只塞进嘴里,狂喜地跳起来喊道:“哥,香啊!”他一边嚼,一边飞快地往村里跑去……
“弟……”淼愣住了。
“哥……”赑回头应了一声。
“弟,回来……”
“哥,我去告诉祖爷爷,让他也尝尝香……”
赑狂舞着跑回去了,一路高喊着香啊,香啊!
季和老祖已经死了。但他还在那儿头拱地跪着,仿佛仍在向上苍祷告,求上苍赦免他背叛祖先的罪过,饶恕他那无辜的后人。
族人们以为他还活着,也都跟着他跪在那儿,万分恐惧地祷告着。祭坛已经搭起来了,上面供奉着最珍贵的一坛谷种……
就在这时,赑跑了回来。他嘴里吃着“神虫”,手里抓着“神虫”,身上也爬满了“神虫”。这孩子一定是疯了。他的脸被烟灰涂抹得又黑又脏,象小鬼儿似的嘻嘻笑着,在跪拜的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喊着“香啊,香啊……”
忽然之间,人们不知所措地看着赑跑到前边去了。他那脏黑的手里抓着一把烧焦的“神虫”,张张扬扬地伸到季和老祖跪着的地方,推着他说:“祖爷爷,你尝尝,你尝尝……”
季和老祖却慢慢地躺倒了,眼里漫散着恐怖的死光……
赑怔住了。他爷爷一把抓住他:“孽障,你……!”
族人围上来了,默默地用目光逼视着。为了挽救全族人的安危,他爷爷把赑推倒在地上,抖抖地扬起手,说:“拿绳!”
没人敢说一句话。赑被捆起来了。人们把他五花大绑地推上高高的祭坛,听候“神虫”的发落。
赑挣扎着高喊:“爷爷,你尝尝,你尝尝啊!香啊,真香啊……”
没有人抬头。赑就这样被反绑在祭坛的木杆上,“神虫”一层一层地包围了他。开始,赑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透不过气。接着他便凄厉地哭叫,那惨叫声传得很远。他在木杆子上挣扎起来,浑身抽搐般地扭动着,令人目不忍睹。渐渐,他的哭喊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淼在地里看见了绑在祭坛上的弟弟,这时,他才知道闯下大祸了!他哭着大喊三声:
“弟……”
“弟……”
“弟呀……”
此刻,暴躁的淼抡起两把木权,打着跑着,跑着打着,象一头疯狂的狮子……
这年,庄稼全部被“神虫”食尽,颗粒无收。饥荒和瘟疫再次袭击了这个村子。族人中只有淼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