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子顺做爷爷的时候,一连三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年景特别之好。更为喜人的是小麦的长势,竟然一个叶结一个穗儿,一个叶儿结一个穗儿,满头开花。粮食吃不完了,繁衍几乎成了人们的首要劳作。尤其是子顺一门,开垦的土地最多,粮食最多,人口的发展也最为迅速。他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娶了五房媳妇,五房媳妇又各自生了七个孙子……一跃而成为家族中的首户。族中若有了什么事情,常请德高望重的子顺出来公断,他的威望慢慢也就立起来了。
突然有一天,一位县官坐着一乘小轿来了。他坐的是一架四人抬的官轿,后边还跟着四个皂隶。这位县官风尘仆仆地来到这个偏远的村落激起了族人的很大兴趣,孩儿们纷纷跑出来围着那乘小轿看,还有些好奇胆大的孩子上前用手摸一下轿帘。大人们远远地站着,不知道这人是来干什么的。可这位县官首先得到了子顺的承认,他根据那死去的爷爷的教诲,恭恭敬敬地把他迎进家门,请县官和皂隶、轿夫吃了饭,又陪他巡视了已开垦耕种多年的地亩、田土、河流和树木。最后,这位县官宣布说:普天之下,皆为皇土。士民们必须按田亩、人口交赋纳税,为京城的天子提供皇粮。还要接受朝廷的管辖……
子顺朦朦胧胧地忆起,他那曾经外出周游几十年的爷爷每每提到“天子”这个字眼,都十分的恭敬。于是,他也慌忙跪下磕头,当场给县官表演了从爷爷那里学来的三拜九叩的礼仪,答应交赋纳税。
具官在这偏远闭塞的小村落里看到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不禁大喜过望,眉开眼笑,竖挑大拇指,一连声地夸赞。说这村落虽为远僻,竟还有礼仪在,实属蛮荒之地所罕见,佩服,佩服!
子顺听了心里十分受用。
县官坐着那乘小轿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从此,村里有了第二张“告示”。
那“告示”是一个皂隶骑着快马送来的。子顺领受后,拜了三拜,才在族人的簇拥下贴在了村中的土墙上。每日里都有族人围着看,只是不晓得上面说些什么。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不以为奇了,仅路过时望一望,看那盖了红印的纸一日日发黄。五年之后,有一位私塾先生路过村子的时候,“告示”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了,仅有“圣谕”二字他还认得。这私塾先生由于认得“告示”而受到了子顺的款待。饭毕,子顺自然又为私塾先生演习了三拜九叩大礼,私塾先生看了又是连声夸赞,尔后私塾先生回拜了二十四叩大礼!子顺看了十分惊奇,赶忙向私塾先生讨教。一连留他住了三日,终天在堂上操演,惹得孙儿们也跟着左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地学……
半月以后,子顺终于学会了这二十四叩大礼。他在祖先“祭日”那天特意地做给族人们看,族人们也都纷纷跟着效仿,连下地干活歇息的时候也对着脸儿练作揖打恭。很快,这里便成了礼仪之乡。
渐渐,人们知道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需要终年交粮纳税的京城,京城里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帝之下还有文武百官……京城离人很远,皇帝是模糊的,赋税却是最现实的。
虽然要年年交粮,但由于年景好,多年积存的粮食仍是吃不完的。家家的库房都很满,晒粮日象过节一样热闹。人们再也不发愁吃的问题了。
这年夏天,年迈的子顺拄着拐杖出来晒暖的时候,发现他的一个孙媳妇正用一卷白面烙成的铬馍给他那拉屎的重孙子擦屁股!按照上辈爷爷订下的规矩,老公公是不能与孙媳妇说话的。子顺就这么远远的看着这孙媳妇把白面铬馍扔掉,唤狗来吃。狗竟然不吃。气得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好久都没有站起来。因为不能当面责骂孙媳,他只好眼睁睁地看她扯着重孙离去……
第二天,子顺在院子里又发现了一坨白白的面团。他弯腰捡起来凑到眼前一看,竟闻见了黄巴巴的臭屎味!
宽厚和善的子顺再也容忍不下,立时把五个儿子叫到跟前,责问是哪一房的媳妇干下了这做孽的事?五个儿子又分别唤来了自己的儿子,严厉地追问究竟是谁的媳妇干下了让太爷生气的事。三十五个孙男再分别回房查问自己的媳妇。孙媳妇则一一分别向婆母禀告;婆母再分别向婆婆察报……
结果,查来查去,竟没有一个孙媳妇承认,谁也不承认有这回事。年迈的太爷既不能当面指认媳妇,私下里又在众多的媳妇群里认不出来,也只好作罢。
然而,太爷的这次盘查却引起了媳妇之间的猜嫉。由于是婆婆出面盘问的,婆婆原本就对三房的孙媳妇印象不太好,育语上自然重了些。再加上三房的孙媳妇与二房的孙媳妇平时里不大和睦,于是,三房的孙媳妇觉得二房的孙媳妇一定没少说她们的坏话,心中不免妒恨。有一天,三房的媳妇在灶房喇碗时故意敲做打打,指桑骂槐,很快招致了二房媳妇的不满,双方便对骂起来,被婆婆出来喝住了。二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二房的媳妇在三房的媳妇从身边走过时朝地上“呸”了一口,三房的媳妇马上对着朝地上吐唾沫。双方竟然又撕又打,脸都被抓破了……
从地里回来,双方又接着挑帘大骂,你说是我,我说是你,你说是她……把前前后后,筋筋秧秧的陈年旧事全都掀了出来……
太爷是十分注重礼仪的。太爷认为有了礼仪就有了一切,有了礼仪就可以治理一切。然而,礼仪却不能约束这些蛮横的孙儿媳妇。气得太爷在上房屋里连连摇头、顿足,却又不能当面去给儿媳孙媳们讲讲礼仪。
此后,这种帘子后边的争端竟然越演越烈。婆婆与婆母,婆母与媳妇,媳妇与婆母;长房、次房、三房、四房、五房……全都卷了进去,开始了旷时日久的争吵和攻汗。在这场大混战中,男人的拳头和严厉的族规竟也不能平息这后房里的争端。女人之间的关系远远比男人复杂得多。女人之间的战斗也往往比男人隐蔽得多。在耳房里,在灶屋里,在床头上,在眼神里,在嘴角上,时时处处进行着厮杀。继而扩展到对家务分工,对孩子的不同待遇,对亲戚的远近亲疏……一连串的问题掺合进去了。直到第二年的五月,一场暴雨才使矛盾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那场暴雨来得迅猛而又激烈。午时,天上还是朗朗晴空,骄阳似火,一碧如洗。一顿饭的功夫,便狂风四起,乌云密布,黄尘遮天。村口一棵老槐树竟被连根拔去,抛在了半里地以外的路上!乌云浓墨般地黑上来了,一时间盖住了整个村落,只听得半空中“咔嚓”一声巨响,天仿佛被劈开了似的,乌黑的天空中划开了一道一条极亮的曲线,接着又是“咔嚓”一声,下起了倾盆大雨。在黑鸦鸦的天空中,那刺眼的亮线一闪接着一闪,一闪连着一闪,巨雷也仿佛把村子罩住了,一雷紧似一雷,一雷快似一雷,那炸耳的雷声震得人耳朵发麻!象是一阵阵往村里逼……
在闪电中,有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在村子的上空窥探……
(多年之后,仍有人确信不疑地说,那龙就趴在屋檐上,张着血盆大口,瞪着铜铃般的两只眼睛,在一家一家的看呢!)
待雨过天晴之后,人们突然发现,一个坐在屋门口纳鞋底的媳妇被巨雷劈死了。她是趴着死的,背上留下了三道清晰的痕印。她脸上那变形的恐怖使媳妇们有好多天夜里不敢闭眼……
她是太爷门下四房里的孙媳妇,她是被龙抓了。全族人看了她背上的痕印后都这样说。那是龙抓的痕迹,龙有三个最厉害的爪……
似乎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毫无疑问,正是这个做孽的孙媳妇用白生生的面团给孩子擦屁股的,老天爷给了她应有的惩罚。
太爷拄着拐杖走出来了。太爷很难过。太爷的礼仪竟不能约束后人,以至于闹出了触犯天爷的事情。这使太爷非常伤心。太爷把全族人召集在一起,流着泪对老天爷拜了二十四拜,以谢上苍的儆戒。太爷嘱咐后人,要他们千万用礼仪约束好自己家里的女人,千万不要再出这样的事情了。人是不能放肆胡为的,尤其是女人更不能放肆胡为。你做了什么恶事善事,上天都看着呢!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时辰一到,一定要报。人没有管教怎么成哪?礼仪呀,礼仪呀,不能没有礼仪呀!千万,千万……太爷说得声泪俱下,顿足擂胸。族人们默默地看着他,无不为之所动。
太爷叹着气走回堂屋去了。留下来的族人们经过商量,决定不让这做孽的女人进老坟。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埋在了路边的洼地里,她的魂灵将永远不能安息。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看见她那孤零零的坟头,每一个后人都会知道她做过的孽,她将被一代一代的后人耻笑,也将被一代一代的后人遗弃……
也许老天爷觉得对人的惩罚还远远不够,第二天又刮起了恶风。风把天刮得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片混沌。那风扬起了遮天的黄尘,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当风从田里掠过的时候,仿佛神差鬼使一般把快要成熟的麦子一穗一穗地摘去,打着旋儿卷到了半空中……
地里干活的人慌忙忙跑回来告诉太爷,太爷站起来,喃喃自语地说:“看来,老天爷要收去人的口粮了。”说着,他的泪又流下来了。
太爷觉得再也不能对恶女人宽容了。马上吩咐家人把女人全部从屋里叫出来,命她们跪在院子里,然后对她们说:“假如还有做孽的女人不招,就让龙来抓吧!”
女人们心惊胆颤地跪在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天。眼看着天又渐渐黑下来了,女人中哭声四起里终于,育一个孙媳妇披头散发地哭泣着跪在婆婆跟前,承认她扔过白馍,求婆婆央告老天爷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接着,又有两个孙媳妇跪爬到婆婆跟前,招出了用白面团给孩子擦屁股的恶事……
恶风仍然不停地刮着,连猫狗都趴跪下来,发出凄厉的呼号:
“留一穗吧。留一穗吧。留一穗吧……”
女人们头顶上的雷声终于没有再炸响。风也渐渐地止了。当太爷领人去地里看庄稼的时候,发现一棵麦上仅剩下一个穗了……
(多年之后,人们仍然不忘怀猫和狗的恩德。那麦棵上仅剩下的一穗麦子,是猫狗求来的。人心太恶,老天爷原本打算一穗也不留的……)
从此,这种惊人的浪费再也没有出现过。媳妇们都一个个低眉顺眼、屏声敛气、小心翼翼地做事,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半步路了。族规进一步树立起来。为了镇压女人的凶气,又特别订下了一条新的族规:
今后,凡是生下来的女子,从十二岁起必须裹脚,足长不得超过三寸!
媳妇们做梦也没想到,一个芥粒之微的小事,竟然酿成了这样的大祸,着实收敛了一段时间。然而,妯娌间的摩擦却没有完全消去,只是在暗地里更用些心机罢了。这就使女人的气度越来越窄小,而心计却越来越了。
那心与心之间的裂缝是无法弥补的。于是,“私房”的概念由此而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