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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孙 第十九章

李连升的“国乐班”遇上对手了。

在城西南一带的乡村里,李连升的“国乐班”是很有名的。无论迎新,或是送死,他曾多次与人对班儿吹,甚至吹过“三连台”,还不曾遇上对手。他是掌大笛(吹嗦呐)的一把好手,年轻,气脉儿足,没人能震得住他。每逢对台的时候,只要他往那里一站,必得把看“响儿”的人拉过来。“转灵”时,脚踩“梅花点儿”,走起来象水上飘仙一般,吹得好,步法活,很能赢人。若是接新媳妇,他吹起《抬花轿》来,管叫一路人都身上痒似的想扭。

这本事是他跟老舅学的。

连升自幼家里穷,七岁时便被娘送到老舅家去学艺。老舅家是老虎陈的,离大李庄二十八里,很远。娘把他交给老舅,实想让他学一门混饭的手艺。吹响器的名声虽不好,倒是可以混饭吃。那年月,吃饭是很要紧的。他老舅是老虎陈“国乐班”的掌班,在四乡里有些名气,亲外甥来了,不能不收,也就做了“门里滚”徒弟。

开初时,看他还没枪杆子高,很柴,连一只猪尿子也吹不起来,就让他跟着敲梆。私下里教他些声乐和指法。一个蛋子大的孩子,就这么随了老舅四乡里串,混蒸馍吃。日子久了,他开始在缺人的时候打个下手,小小的人儿,摇头晃脑地满象回事。看他有些灵气,老舅又着意教他。常常四更天唤他起来,练气练声,对着一天星星吹呜哩哇啦,他也很能吃苦。日后一天天大了,老舅看他成了气候,就很少出门,接下帖子便让他领着去,先是打着老舅的名号吹,渐渐立住脚,便自闯天下了。待有了些名气,本心想回村挂“大李庄国乐班”的牌号,只是本村人十分眼薄,看不起这营生,说些不三不四。干是仍回老虎陈接帖,搭班的伙计也多是老舅家庄里的人。这些年乡下日子好过了,婚丧嫁娶也都想热闹热闹,李连升的名号越来越响,自然十分挣钱。这年月凡是能挣钱的就是好手,人的眼皮子也活了,没人再说什么。本庄人有了事情也想请他吹吹,他呢,自然派人去,自然不收钱,可他不来。牌子大了,本庄不吹。任你跑三趟五趟,硬是请不动池!能让李连升走一趟,是很有面子的事。

可今天,李连升遇上对手了。在城东的扁担杨村,他那响当当的牌号受到了强手的挑战。

帖是头天晚上下的。扁担杨一家阔气的万元户死了老娘。老太太七十八岁过世,“喜”丧。下帖的这主儿手面很大,光订钱就送来二百!说是对台吹,两班“响儿”。不用问,对方也是二百块的订钱。两家“国乐班”对吹是要展本事的,输了不封礼钱,是很丢脸的事情。所以,逢上对台,李连升必去。可他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班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没输过。

这天的场面极大。扁担场是个大庄,看的人本来就多。一听说对台吹,两班“响儿”,连四乡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一时村街里围满了人。

办丧事的这家也的确阔气,大门外高搭灵棚,花圈、挽联红腾腾白花花一片,全是一续一续的红白绸缎缀的。灵棚外一南一北摆下两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好烟好酒好菜,十分招眼。他们到的时候,对台的那班人已先一步在北边的桌前坐了,他们也只好在靠南的桌前坐下,两下遥遥相对,错开十几米远。看了这阵势,李连升知道今天是不会善结,便很替对台的那班人发愁。他想,对是对,也不能让对方太难堪,毕竟是同行呀!他常在城西走,没在城东吹过,人家自然不会知道他,要不,也不敢来和他较劲。于是,他站起身,远远的一拱手,说:“多包涵。”

不料,对方站起来的却是一位女子。那姑娘看样子也就一二十岁,俩眼忽灵灵的,婷婷而立,不怯不颤,竟也双手胸前一抱,还了一礼,亮嗓儿说:“多谢。”

这一下,李连升愣了。他没想到对手却是一位姑娘,而且这姑娘浑身上下透着泼辣辣的利索!他见过搭班的女人,却没见过女人掌班,很惊奇。他想,模样倒赢人,看功夫吧。

就在他愣神的当儿,对班已经吹起来了,上来是一曲《声声慢》——

……一时间,只觉天光暗了,漫天黄尘扑面而来,那苦意愁愁地压过去,死揪着人心。渐渐似有荒家一丘孤零零现了,招魂幡哗啦、哗啦地在风中碎着,坟前死灰已燃尽纸钱,只有淡淡青烟儿一缕一缕散,昏鸦儿“呱”了一声,又一声,去了,只有孤坟。然有悲声从古道上传来,仿佛那凄切切的老人、可怜怜的娃儿在走,路漫漫,天恢恢……

待李连升缓过神儿,那簇动的人头已开始往北边涌了。于是也赶忙搭手,跟着吹了一曲《步步紧》。忙中偷眼看了,见人没扯过几个来,调儿一转,吹起《百鸟朝凤》——

……正当人们被那苦调儿闹得凄凄惨惨戚戚,苦煞也愁煞,万念俱灰,泪花儿在眼里打转的时候,忽觉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只听这里“啾啾”,那里“嘟嘟”,这边“咕—咕—咕—咕”,那厢又“叽叽叽—叽叽叽—”一天雀儿叫!忽儿又一雀冲天,叫人仰脖子往那云彩眼儿里瞅,仰得脖儿酸了,忽又箭一般跌下来,不由低头四下去寻,满地寻不见,似又在弹弹软软的枝头跳……

一曲未了,人忽拉拉朝这边围过来。这功夫,李连升心里才款款地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对班的调子一转,吹起了《天女散花》——

……顷刻间,一天净声,香气四溢,似见五彩缤纷的花朵白天而降,飘飘洒洒,飞飞扬扬,伴了悠扬清澈的乐声在空中舞,乐声不尽,花也不尽……

李连升赶忙对上一曲《飞雪漫天》——

……抖然吹来一天寒气,似风冷雪骤,冰剑霜刀,一天孝白,杀尽了鲜花飞舞的晴空……

对班的应奏一曲《一枝红杏》;

接上云的却是《落叶纷纷》;

……

一场恶战开始了!只听一曲紧似一曲,一曲高似一曲,调儿急,梆声也越来越骤。仿佛两军对擂,杀声震天,难解难分。只见李连升两眼紧闭,头四下晃着,以浑身的力量凝一口真气,大汗淋漓地顶着《步步高》;对班的姑娘两腮儿圆鼓,眉儿斜挑,嘴儿绷得紧紧的,拼命压那《声声怨》。

一时,村街里围观的人象潮水一般,忽一下涌到南边去了,忽一下又跑到北边去了,只恨分不出身来,就那么傻傻地来回跑。

不分上下。

李连升不由心慌,他知道遇上对手了。这女子不好缠!想着,不由冷汗下来了。难道能败给这姑娘?那实在是太丢脸了!看看围观的人又去了几个,李连升觉得不能再这么吹了,忽一下站了起来,丢个眼色,伙计们也都跟着站起来,一曲未终,调儿变了,四个吹鼓手竟围着八仙桌走起了“梅花十六点”。只见四人踏着曲点儿,进退有序,前走走,后退退,上三步,下三步,吹着走着,走着吹着,头晃得活,身子拧得活,步子也活,一环扣一环,一步压一步,似舞似醉地在乐声中踩着“梅花点”,十分惹眼!

“哄!”人们刹时又涌过来了,顷刻间把走花儿吹奏的四个人团团围住,踮着脚跟往里瞅。娃子们在大人的腿缝缝里钻来钻去,鞋都被挤掉了……

北头的人终于拉过来了。

北边的乐声骤然停了下来,片刻功夫,只听“咚”地一声,那姑娘竟跳到桌子上去了!兀自高高地立着,两眼瞪得圆溜溜的。随着再起的乐声,她亮嗓儿唱起了《穆桂英挂帅》,只听得:“辕门外,三声炮……”

仅这一句,“哗!”仿佛河堤决口似的,人们赶死一般地朝北流过去了,很急。

好骤,好狠,好辣!这“梅花十六点”再也走不下去了。李连升抬头四顾,眼见桌前围观的人寥寥无几,只剩下几个娃儿,十分的冷落。他急了。不由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这姑娘也太恶了!他也不能善,那就以狠对狠吧。今天就是吹死到这里,也不能败给这恶女子!他瞥了伙计们一眼,牙一咬说:“撤桌!”

随着这一声吩咐,伙计们噼噼啪啪把桌上摆的盘子碟子全收拾到桌下去了,紧接着又叫主家端来一碗清水放在桌上,八目相对,眼都狠到了极处。只见李连升“唰”地脱去衣服,光了脊梁出来,紧刹腰带,“咚”一声也跳到桌上去了。众人又把一碗清水递到他手里,他端起来竟顶到头上去了!于是又接过唢呐,吹了个天昏地暗……

人们正里三层外三层傻傻地围着看那姑娘唱呢,忽听身后鼓乐齐鸣,十分高昂!回过头来,却见炎炎日光下,一条汉子光了脊梁在桌上站着,头上顶着一个细瓷碗儿,碗里还倒上了清水!两手捧着唢呐吹得热烈到了紧处,水竟然一滴不洒!一时呆了人们的眼,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那水碗仿佛搁到人们心上去了,只怕那水碗儿掉下来,似又盼那水碗儿掉下来。一时,那光光的脊梁,晃晃的水碗,热烈的吹奏,赢了所有观众的心,齐声叫“绝!”

忽腾腾腾,那簇动的人头又勾回来了……

败局定了,这场面似乎已无可挽回。李连升毕竟是李连升,胜他是不容易的。

站在北边桌上的姑娘不再唱了,吹奏声也跟着停下来,桌前人已走净,眼看是没指望了……只见那姑娘呆呆地立着,脸儿红了白,白了又红,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一滴,一滴掉下来了。坐在下边的伙计也象傻了一般,木木地坐着。片刻,一位捧笙的老者叹口气,说:

“玲,收家什,走吧。”

玲没有吭声,碎玉般的细牙咬着,就那么恨恨地盯着对方,死盯。

“玲,走吧。咱……认了。”那捧笙的老者又说。

“不。”玲眼里的泪象珠儿一般一串一串地落下,她默默地哭了。

那老者劝道:“玲,听我一句话,别逞强。你一个女子,别……”

“不!”玲眼瞪圆了,“命搭上也不。”

“玲,玲。你……”

“不!”玲切齿地吐了一声,随着把衣服脱去了。

搭班的伙计都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见她极快地脱去了外衣,接着又脱去了粉红色的内衣。

……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姑娘,把两个系着红绳的铃铛拴在了两只带着乳晕的奶头上!两眼一闭,脸儿死自,竟又对着唢呐扬天吹了起来……

谁也想不到,谁也不敢想,这姑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竟然把她那一双最圣洁,最隐秘的乳房示众了!

调儿是如此的悲壮,神色是如此的惨然。伙计们哭了,死也不过如此,他们各自紧跟着操家什,高奏着带血丝的声响。他们拼上了!

所有围观的人都被震住了。在那一刹那间,甚至没有人往邪处去想。只见那圆圆的白馍馍一般的奶子上系着两只叮当作响的铃铛,雪白的乳房在颤,铃铛也在颤……生的残酷,生的悲壮,生的昂然,似乎全在那铃铛上系着!

“看哪!”人们象开锅的水一般扑过来了,一个个目光里透着生命的燃烧,阳壮的燃烧。为那站在高桌上的女子,为那雪白的乳房,为那献身……

献身,这个字眼乡下人是陌生的。可他们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献身,看到了一个姑娘永也不愿示众的圣洁处……美的和丑的念头一起在人们的心里洞现了,象有虫儿在动,很咬。然而,乐声却是那样的悲凉、缓重,那样的幽远肃穆,仿佛盘旋环绕在九天之上的仙乐一般,让人醒,让人正。姑娘那凛然的吹奏象磨盘一样沉重地压抑着人们的心,她眼里的泪花洗涤着人们的心,仿佛生和死全在铃铛上系着,使人不敢往更深的邪处去想。不敢。

李连升败了。

败在最后一刻。

他确实遇上对手了。他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姑娘,也没见过这么辣的姑娘。他栽到了一个姑娘手里,栽定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让人们转过头来。那只水碗“咣啷”一声从头上掉在桌上,碎了。

围观的人已走光。伙计们也都木木地坐着,再也提不起劲了……

终于,那姑娘胜了。胜的十分惨烈!

傍晚,大月明地里,当李连升和伙计们骑着车闷闷不乐地往回赶的时候,却见村外的大路边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正他们的对头,玲。

伙计们想骂,却还是忍了。车儿就这么一辆一辆“日儿、日儿”骑过去了。她低头在路边站着,没有吭声。他们也没有吭声。然而,当最后一辆车从她身边擦过的时候,她突然喊道:“大李庄的,你下来。”

李连升停住车,让伙计们先走,然后回过头来,冷冷地问:“干啥?”

玲抬起头,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目光盯着李连升,十分冷峻:“我赢了你。”

“赢了又怎么着?”李连升不满地“哼”了一声,说。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玲一字一顿地说。

李连升怔了,一时没回过味来,结结巴巴地说:“凭、凭啥……是我的人?”

“我赢了你!”

“赢了我,就……该是我的人?”

“你,你想赖?”玲恨恨地望着他。

“我,我怎么赖了?”李连升不解地眨眨眼。

“我赢了你,就是你的人!”玲恶恶地说,“你想赖也赖不掉,我跟定你了。”

那目光象火一样,很辣,烧得李连升不敢再看她,只吭吭哧哧地说:“我,我要不愿呢?”

“你不愿?我赢了你,你凭啥不愿?!”玲说着,眼里的泪涌出来了。

李连升扭过脸去,手刚扶住车把,却听这姑娘厉声说:“你敢?!你若不愿,我就死给你看!”

李连升呆呆地站着,象吓走了魂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李庄的,你听着:我一不要你的嫁妆,二不要你的聘礼,你要没钱,我自己有钱。人,我跟定你了。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你走哪儿我跟哪儿,你别想把我甩掉。”说着,她眼里的泪又流下来了,目光恨恨的,幽幽的。“大李庄的,你把我逼到这一步,还不够么……”

李连升不明白这女子为什么非要嫁给他,也弄不明白他怎么就逼她了,张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是呆立。

“大李庄的祖爷爷,你是愿也不愿?!”

李连升不吭。

“大李庄的,你要不愿,叫我怎么见人?从今往后我怎么见人……”玲泪流满面地哭起来了。

是呀,李连升终于回过味来了:今天对班,这姑娘最后脱了衣服,用那奶子赢他。她说是他逼的。他逼她了么?一个姑娘呀?一个姑娘当众脱了衣服!太泼!太辣!太毒!她不肯认输,她要赢他,竟然用奶子赢他。他败了,败给了一对奶子。她便说她是他的人了,也为那奶子。望那月光中的女子,被那辣辣的目光撞了,赶忙低头,吞吞吐吐地说“那……”

“大李庄的,我没求过人,今天,我求你了……”

月光下,玲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去了,就那么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大李庄的,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跟着你吃苦受罪我都情愿。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跟着你。对台的时候,我就想赢你,赢你才能跟你,要不,我也不会那样。这都是为你呀!大李庄的,你说话呀……”

李连升从未尝受过如此热烈的拥抱,一股热辣辣辣的女子的气息象电流一样传到他身上去了,那磁场极强,使他几乎难以自持。心,也不由地随那磁力跳动,跳得很快。他心里恨这女子当众脱衣,却又忍不住想爱。姑娘的热气,姑娘的发香,姑娘那柔软的肉体,还有姑娘那紧贴着的乳房,仿佛给他全身都注满了火爆爆的力,火爆爆的爱。他动心了,讷讷地说:“那,我还得跟俺娘商量商量……”

玲的手慢慢、慢慢松开了。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你娘要不愿呢?”

李连升急急地说:“娘说过,我愿她就愿。娘老催……”

玲松了一口气,说:“大李庄的,跟娘好好说,别叫娘嫌我。过了门,我会好好待她,不叫娘吃苦。大李庄的,你信吗?”

“信。”不知怎的,李连升的魂儿象被这女子带去了。嘴、身、心都由不得自己,只怔怔地望她。

“你好好说。”

“我好好说。”

玲幽幽地望着他,很久很久,说:“大李庄的,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商量吧。四天头上,我在县城的大桥头上等你的话。我等你一天,你要不来……”

“来,我来。”李连升赶忙说。

“好,你走吧。”

李连升推着车子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扭回头来,在月光下寻那女子,撞上了一双亮亮的大眼,很烫。于是折回头,又走,走得很慢。他走两步,回头看看,走两步,再回头看,那女子依旧站着……

远了,又听那女子喊:

“大李庄的,我等你了。等你三天。第四天桥上见。”

三天,难熬的三天,终还是过去了。

第四天头上,她便早早地到县城西关的桥上去了。她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穿得很俏儿。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忍不住看她,可她立在桥头上,只往西瞅。

大车,小车,摩托车,一辆一辆地从她身边飞过去了,行人也一群一群地走过去了,瞅了多少过往小伙子的脸,只是没有他。

这时光更难熬,象是用平底锅煎人的心,文火,一点一点地烤你。叫你疯了一般看那日光,它却老也不动……

日错午了,太阳慢慢西斜;桥下颖河水静静地流着,静静流,静静流……有几次,她走下桥头,却又慢慢地走回来,步移得很艰难,一寸一寸地丈量这座颖河大桥。连桥头上卖茶水的大爷都替她愁,愁得紧。时不时地也往西看,看那骑车的近了,又瞧她的脸色,总很失望。于是说:“闺女,喝碗茶吧?”

她摇摇头,依旧定定地往西瞅……

卖茶的大爷看她愁得焦心,淡淡地劝道:“闺女,该来的终会来的,不该来的,也就随他去吧。大路上多少人哪……”

她点点头,谢了老人家,却还是往西瞅。整整一天,她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就那么死等。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李连升才慢慢地走来了。她远远地望见了,眉儿一松,快步地奔过去,离他有三步远的时候,却又站住了。

“跟娘说了?”

“说了。”

“娘愿吗?”

李连升的目光迟疑疑的,默默去看桥下的流水,水很浅,很清,没有鱼。

“你怎么说的?”

“都、都说了。”

“娘愿吗?”

“娘……不愿。”

她的身子动了一下,象是被闷雷击倒了似的,身子靠在了桥头的栏杆上。眼闭上了,又睁开。脸很白,象雪一样白,冷惨惨的。只轻声问:“你呢?”

李连升不敢抬头,喃喃地说:“娘……娘说,我吹响器,娶个女人还吹……娘不愿。”

“你呢?”那问语儿依旧很轻,很淡,只内里烧着,仿佛有一蓬冲天大火在这淡淡的话语里压着,叫人想。

“娘嫌你在人前光了身子,疯……”

“你呢?!”她抬起头来了,眼里射出很强的光束,似有一股刺人的灼热。声音也高了些,很重。

“嗯……嗯……娘说,我要愿,她就不活了……”

她扭过脸去,默默地望着桥下的流水。有一个时辰了,她轻轻地叹口气:“不愿就不愿吧,干嘛还叫我等。”

李连升脸相苦苦的,不敢吭。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李连升,眉儿蹙紧了,又松开,说:“我见见娘。”

李连升依旧苦着脸子,不吭。

她瞥了他一眼,咚咚地走下桥头,径直推车去了。

看她定是要去,李连升慌了,张张嘴,吞吞吐吐地说:“别……”

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横眉厉目,咬牙切齿地说:“姓李的,你算人不算?!”

李连升象鳖一样地蹲下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不是人!”她一步一步地逼过来,恨得似要把牙碎了,“没种!”说完,捂着脸掉头跑去了……

李连升蹲在桥头上,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回到家,李连升病了。

他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屋顶,象傻了似的。娘慌了,问他,他也不理娘。只是闷闷地躺着,眼里一点神儿也没有。慌忙请医生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胸闷,吃不下饭,娘每日里给他做些好吃的端来,也就吃几口,便又搁下了,总也提不起精神。

他就这么躺着,人越来越虚了。搭班的伙计们来看他几次,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说接帖的事。只劝他好好养病。他呢,谁也不理,就那么死死地瞅着屋顶,心里藏了很多话,只是不说。常常有泪从眼眶里滚下来,一滴,两滴……象有什么磨不开似的。

他躺了整整一个冬天。老在心里磨着什么,死死地磨。有时候似乎推开了,眼里便有点活气;有时又磨到了死角里,转不开,象鲤鱼摔膘似的在床上翻,打自己的脸、头!慢慢又被时光推开了,心里淡一些……

过罢年,天暖和了,他慢慢地到外边坐一坐,晒晒太阳,依旧闷闷不乐。这天,老虎陈的老舅又托人捎信来,说是外村有人下帖,是办喜事,主家点名让他去,给的价钱很高。他在家闷了几个月,也想走走,于是就应了。

那天,天晴得很好,没有风,日光暖暖的,他有些兴致,带着几个人去了。娶亲的主家非常热情,拿出喜烟喜糖来,还摆了酒席。那家老辈人说,是新媳妇点名让李连升去吹的,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他去。而且只在村口迎,并不远去。听了,搭班的伙计们都很高兴,他也高兴。病刚好,也借这喜事冲一冲。

快晌午的时候,新媳妇接来了。听村口处鞭炮劈劈叭叭一响,他们赶忙站起去迎。远远地看见娶亲队伍,便呜呜哇哇地吹起《抬花轿》来。村里人也都跟着跑出来看新媳妇,一路鞭炮响,很炸耳。

娶亲队伍十分壮观,前边两辆摩托开路,跟着是两辆小拖拉机,一辆面包车,一辆大卡车,车上嫁妆装得满满的,看来新媳妇娘家十分阔气。新媳妇坐在挂红绸的面包车里,惹一村的娃儿都扒着车窗看。车里录音机响着,欢欢地唱那“记住你的情,记住你的爱……”

进了院子,双双拜天地的时候,李连升才看见那新媳妇竟然是她——玲。他愣住了,手里的唢呐“扑嗒”一声掉在地上……

“吹,吹,快吹。要拜天地了!”旁边有人招呼说。

李连升弯下腰,慢慢去捡唢呐,手抖抖的,怎么也捡不起来……

搭班的伙计慌了,赶忙替他捡起来,塞到他手里。他还是怔怔的,象是走了魂儿。这一刻,仿佛天地间响彻着一句话:“你不是人!”

于是又吹。一院子人都傻了,他吹的竟是葬人的曲。

……

时光终还是疼人的。

一年后,李连升结婚了。他能挣钱,娶的女人自然是很体面的。洞房花烛夜,两口子甜甜蜜蜜,十分和睦。可当夫妻俩床上作爱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突然就忆起了那对班的女子,忆起了那拴了红铃的白白的乳房,恍惚间见那女子恨恨地说:“你不是人!没种!”于是,很是荒唐……

一连三晚都是如此。第四天,小媳妇便恨恨地回娘家去了。不久便提出离婚。李连升无奈,也只好随她去。两人到乡政府办手续的时候,秘书问那女人原因,那女人撅着嘴说:“你问他,他不是人!”

后来又娶,却又离了。自然还是无话。问了,便说:“他不是人!”

村里人都觉奇怪,精壮壮的一条汉子,哪样都不缺,怎么就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