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浪漫、最温馨的床榻。
当然是双人床。古铜色、结实而宽大,床栏四周镶有简洁的铜雕装饰,角上竖着四根铜柱和顶架,可用来悬挂纱幔或蚊帐,是几个世纪前流行的那种古典欧式铁床。
但床上没有蚊帐。只有一层层朦胧的绿雾,纱一般云一样,忽忽悠悠地飘逸,在空气中微微战栗。定神细辨,那绿雾非纱非云,而是一根根细长柔曼的绿茎,在床栏上一圈一圈地缠绕过去,从木柱上攀升,一直绵延到床顶。绿茎上轻盈细碎的叶片,在蜿蜒旋转的绿茎上,一圈又一圈俏皮地舒展着,随意挥洒开去。于是,整个床都被覆盖在淡淡的绿阴下,床上的人,每日沐浴着一片绿云沉入梦乡。
在心里惊叹着,小心伸出手去,那真的是一棵活的文竹,蝉翼般翠嫩的叶片上,传来新鲜清凉的生命质感。我从未见过这般绿茎如藤,冠盖似云的文竹,它的枝条那么细弱,却深藏着经久的耐力和潜质,萦回缭绕,步步为营。它被静静地养在床边的一只花盆里,想必已有许多年了。平静漫长的岁月里,它定是被床的主人悉心呵护,才会长成这么一顶阔大的绿伞。
20年前我见到这只文竹之床,是在哈尔滨。床的女主人乔良老师,是省艺术学校的舞蹈教师。乔老师是达斡尔族,12岁考入歌舞团学艺,24岁开始搞舞蹈教学,丈夫宋晔在省歌舞团做舞台美术设计。记得那年我在养着那盆文竹的普通宿舍楼里见到她时,已近中年依旧清纯如水的乔老师,每一根乌黑的头发上都飘溢着幸福的气息。
拥有文竹之床的人当然是幸福的。那棵绿色的植物,用她和他彼此的生命汁液浇灌,日复一日,在他们爱情的絮语中生长,然后用温柔的藤叶,夜夜把他们轻轻裹挟在绿色的情网中。
后来的许多年,文竹之床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心目中的爱情也从此依了那个样子——它应该是一棵活的树,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叶芽,一寸寸生长缠绕。
今年早春,在哈尔滨开省政协会,竟然意外重逢久别20年的乔良老师。年过六旬的乔老师身材挺拔轻盈仍不见老,不老的乔老师退休后仍然在搞舞蹈教学,她编导的民族舞,多次得过全国舞蹈比赛大奖。乔老师温和的眼神中依旧闪烁着少女般的纯真,却不知为什么,好像多了些许感伤和忧戚。
我终于问起了那棵文竹,那弥漫着诗情和爱意的文竹之床。
乔老师淡淡说,文竹早已不在了。他过世以后,文竹就死了,和他一起走了。
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她的丈夫病了多年,我竟然一直没有听说。而那样繁茂、茁壮的文竹,真的也会死吗?
那一夜,在宾馆房间幽暗的灯光下,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一直谈到深夜。乔老师晶莹的眼泪一次次从面颊上滚落,令我一次次想起当年她为文竹浇水的情形。她说起几十年里他们彼此的依恋,说起他几次手术后,还拖着未曾痊愈的病体,到剧场去看她编导的节目彩排,只为了能再帮她提一点小小的修改意见。说起他病重时,每天注射一支白蛋白,一天就须自付1000多元的药费,她倾其所有,抵押了房屋,昂贵的医药费所欠下的巨额债务,一直到丈夫去世几年后,才靠她在自己创办的舞蹈学校里教学所挣的钱陆续还清……丈夫走了以后,她去美国女儿那里住了一阵,却还是回了哈尔滨,因为他留在这里,她要回来陪伴他。
后来我说,乔老师,如今您就这么一个人生活,会不会觉得太孤独?
乔老师轻轻的叹息从黑暗中传来:不,我不孤独,因为我有自己喜欢的事做,还有他陪着我,在心里。所以我不孤独。只是偶尔的,会有一点点寂寞。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懂得了“孤独”和“寂寞”这两个词的区别。我同文字打交道那么多年,乔老师让我羞愧了。是的,她有时会有点寂寞,但她不孤独。
我们终于沉沉睡去。在宾馆的床上,单人床,没有文竹的床。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梦见了多年前乔老师的那只大木床。那棵文竹的茎已经长得像一株真正的毛竹一样粗壮,巨大的绿冠有如一片茂密的森林,无穷无尽地铺陈开去。婀娜的枝叶在微风细雨中摇摆,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看清了那些枝叶原来是乔老师的纤弱的手臂,修长的小腿和光滑的手指,她们在音乐中舞动、战栗、飞扬、升腾……床沿上坐着一个永远的观众,目光如炬,像舞台深处那一束莹玉般的追光,与她一同旋转跳跃。音乐终止的时候,他们重新还原为一棵静静的文竹,茎叶相拥,如一座山岩上永远的化石。
你若是见过文竹之床,你会相信爱情,尽管今天它已不再属于时尚。
文竹会死去,但它却以另一种方式在乔老师心里生长着。或者,它早已化为乔老师的一种舞姿,展示着生命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