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区的山会毕竟最像山会的,不似大地方的什么物资交流会,那其实只是把商店里的东西拿到外边来卖罢了,物资再丰盛,也还是让人觉得缺点什么。这里的山会则不同,且不说那一排排的很有气魄的售货棚,引得人们似蜜蜂儿进巢,一团一蛋,熙熙攘攘,单是这山会的一角,那吆三喝四卖炸丸子的,舞枪弄棒卖狗皮膏药的,拉着圆场儿说大鼓书的,挂着"五鼠闹东京"的招牌卖耗子药的,就很有一点味道了。一切都是带声音的。或唱或说,为自己做广告;或讨价还价,慷慨激昂。
唯独这里悄无声息。
围成一圈儿的人们中间坐着一个姑娘,姑娘面前摆着一张纸条,上写"青州'任'字刀一元五角一把,谢绝还价"。
姑娘是个哑女。
只见她随意抄起一把菜刀,手起刀落,一把八号铁丝断了,她将刀刃亮给人们看,那刀刃铮明闪亮,不钝不卷;她又拿出一团棉花,飞快地切着,刀刃落处,花口整齐,一丝儿不连,真个好生了得。
人群中爆出一阵喝采。 "好刀,好刀!"
"有刚有柔,软硬皆降,名不虚传!"......
但喝采归喝采,却并不见有人买。姑娘便如此三番地剁着铁丝,切着棉花。那刀却又都是不曾安过木把儿的,--若你选定了哪一把,她自会替你安。不一会儿,姑娘的手便磨了许多血泡出来。
围观的人很多,当她反复做着上述动作的时候,青年人发现她长得很漂亮,老年人看见她眼里露着焦急和企求的光。
她羞涩地环视一下人们,蓦地意识到人们多半是来看她而不是来买刀的,她心里泛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至里一下涌满了泪水,她赶忙低下了头。 .
妈妈一直不同意她干这营生的。她是个待业青年,虽说家庭困难一点儿,但也还没难到让一个哑女走南闯北地去卖刀的地步,倒是也可以卖点适合女孩子卖的东西的,比方卖个晴纶毛线衣之类,但那要有招睐顾客的本领,特别要有山呼海吹的口才。她没有,她有的是实打实的苦干精神,她要卖点货真价实而又不需要用嘴巴作广告的东西。她对聋哑学校旁边的一家个体户生产的"任"字刀特别熟悉,它的质量远近闻名,却也经常有销不出去的时候。她对比她晚几年毕业的不聋不哑的健全学生都已分配了工作,而自己却因为哑就仍然待业耿耿于怀,她要自谋出路。她想作点尝试。"任"字刀主人对她很支持,却也有点耽心,她拍拍刀,竖起了拇指,攥起了拳头。意思是刀的质量好,不愁卖不出去,凭良心办事,一定能干好。她从三百里以外的青州赶来,却不想一开始就会这样的不顺利。
这时候,一双乌黑却又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的三接头皮鞋出现在她的面前:"来_把,小妞儿!小模样怪好看的,小买卖怪可怜的!"
她顺脚朝上望去,黄的条绒萝卜裤,黑的人造革皮甲克,女人样的头发,老人样的胡子。她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山区也会有这般不伦不类的人物存在,特别他那居高临下而又故意显出的大慈大悲的神情,就更是让人受不了。
她厌恶地继续低下了头。
他有点尴尬,马上又宽容地蹲下来:"还是个聋子!没听见!"他顺手抓起一把菜刀。但她并不聋,她立即夺了下来。
三接头有点不解:"怎么?不卖还是不让挑?"她无动于衷,并不正眼瞧他一下。
"嘿!你个小哑妞儿!臭商贩儿!架子还不小哩!你有营业执照吗?"
围观的人们猛然意识到什么,轰地一阵骚动:"这是个什么人?查人家的执照!"
"这样的人买了刀怕会去杀人哩!"
"瞧他这身打扮儿,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够呛!"
三接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有点势单力薄,众怒难犯,便恼羞成怒地撂下一句"你等着"走了。
"嗑瓜子儿嗑出臭虫来--啥人(仁jl>都有!"人们议论着。一个一直钻在大人腿缝里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对姑娘说:"快走吧大姐!他爸爸是这山会管理所的!"
"山会管理所的又该怎样?莫非这山会是他家办的不成?"一个头扎羊肚儿毛巾的老头儿说:"放心地卖吧姑娘!来,给我拿两把!"
或许是因为那孩子的提醒,人们耽心三接头的爸爸会来纠缠,而又不知道姑娘有无执照;也许是由于这老头儿的带动,于是乎你一把,他一把,围观的人们一下动了抢。
秩序非常乱。姑娘慌慌张张地难以招架,而且非常地不放心。
可当所有的菜刀被一抢而光,她仔细地点完钱却又并未发现有一分差错的时候,她吃惊了,她那一直含在眼眶儿里的泪水终于滚落了下来。她望着散去的人群百感交集:这人生地不熟的山区乡亲们哪!
一直不曾离去的羊肚儿毛巾老头儿这时对她说:"钱不少吧?孩子"
姑娘频频地点着头。
"俺这里离青州不远,都知道'任'字刀好,可正因为刀好,以前买过了,现在也就用不着再换新的,这地方什么都好销,就是烟嘴儿和菜刀不好卖,做生意得先了解一点行市才行啊!这话对吗?"老头儿说完,转身走了。
卖刀哑女恍然大悟,她感动、感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急得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