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个同学的时候,我的心情很沉重:他死了。刚到中年你身旁的人就陆续开始死,你就不能不沉重,还恐慌,筹划着练个气功、猴拳什么的,企图多活几年。
我前面说过,"逼死猫"跟我一个要好的同学吵了一小架,那个同学就是他。他叫李永奇,跟样板戏中的某人同名。他个子很高,很要脸面,很讲义气,也还聪明,学习是中等偏上。但俄语学得很一般,他特别讨厌俄语的语法,他说:"一个熊单词,讲他娘的时态,阳性阴性,还变格,他怎么能记得住?神仙也白搭!"有一回课堂提问,他没答上来。毕老师开始还挺耐心,给他讲男教师叫'乌其介里(yqfitat3),女教师叫'乌其介里你擦'(yqhteat,hldl[a),"这个还不好记呀!女教师的后边儿有个'你擦'呀,记住了吗?"
他说是:"记住了,我擦!"
"是'你擦'而不是'我擦','我擦'干嘛?""我就是说的我擦,谁让你擦来着?"
毕老师就火了,说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个子不矮竖插着,搞体育好货。
他对毕老师就没有好印象。
我对毕老师也没有好印象,我的俄语也一般。这天晚饭后,县直联队跟我们学校赛篮球,同学们都去看,我跟永奇也去看,正巧毕老师在旁边。我即对永奇说:"你站到他前边去,别让他看痛快了!"
他很听话很痛快地就去站了。他个子比毕老师高半个脑袋,挡了毕老师个严严实实,毕老师挪一下地方,他回头看见,又赶忙站到毕老师前边去。他怎么挪,他怎么挡,三挡两挡就把毕老师挡烦了。毕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说:"哎,往后边儿站,个子这么高还钻到前边儿,别人怎么看哪?"
李永奇的词儿还挺来得及,说是:"个子这么高是我自己长的,又不能锯一块去,谁让你长得这么矮来着,还。乌其介里你擦呢,擦屁股呀?"
"你什么态度!"
"这个态度就不孬!反正咱是搞体育的货!"
我即插了一句言:"哎,别吵架,逼死猫!"声音不小,周围的人"轰"地就乐了,丢了他个大红脸,嘟囔着"不像话,很不像话"离去了。
我俩当然就很得意,连着引用了好几遍鲁迅先生的一句很别扭的话:"他终于不说'文学是具有阶级性的吗?,了!"
我之所以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是基于以下的原因:
这件事发生不久,班主任找李永奇谈话。说他出身贫苦,生活困难,上到高中不容易,"全靠你二哥推脚挣钱供你上学不是?"
几句话就把他说得眼泪汪汪的了。
接着又夸他憨厚老实,学习刻苦,"你不会有捉弄老师的坏心眼儿的,你没有那样的思想基础。再说在那种场合你也想不出那样的点子,说得直接一点儿,你是受了别人的掇弄对吧?毕老师说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看还应该当好话听哩,是向着你哩!你可不能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哪!"
让我感动的是,班主任就这么启发诱导他,他也始终没出卖我。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想出出气,"主要是对毕老师有看法,课堂提问带侮辱性,咱贫下中农上个学就这么受侮辱吗?"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若干年后,当我在某个单位负点小责,两人一块研究个什么事,还不等出问题就让某人一推六二五地出卖了的时候,我就格外怀念他,怀念他的那些看似很小实际很能体现一个人的品质的种种往事。
当然了,那件事情过后,班主任也找我谈过话,说我"守着那么多人,给毕老师下不来台不好啊!"
我的答很好回:"一个老师跟学生吵架,影响更不好哇!掉价啊!"
班主任笑了笑,说声"我是拿你没办法"了事。
李永奇最大的特点是特别能保密。你跟他说点什么事情,哪怕就是个人的隐私,甚至犯点小自由主义,他是绝对走不了话。他这个特点不是工作的需要,也不是跟谁学的,是天生使然。好像他活在世上就是专门给别人保密的。按说我和他经过跟"逼死猫"那场交锋,交情算不错,可别人跟他说的话或托他办的事,他是绝对不学给我。我说过县城一级的高中学生年龄都偏大,一偏大思想就复杂。有一段时间,我亲眼看见班上有个大男生每个星期六都要让他捎一封信回去。信封是用报纸糊的,字很差。班上有个写字也不怎么样但比那大男生写得稍好点儿的同学还讥笑他呢!说他的字四下里长刺儿,毛烘烘地扎煞着,若是不小心将手放到字上,能让它扎一家伙。他若偶尔让人捎一回信,还引不起别人多大的兴趣。每个星期六都捎,就很难不怀疑了,想知道信的内容和收信人的性别。那个星期六和永奇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即问他:"又捎信了吧?"
"捎了!""很厚啊!""可不是!""字写得不咋的,还怪能写哩!"
"就是!一写好几张,还不好认!""你看了?"
"收信的人又不识字,捎回去还得替人家念,念半天念不完,也不管别人有事儿没事儿!"
"现在拆开看看行吧?""不行!"
"捎回去还不得你来拆?""人家让我拆我才拆!""'人家'是男的还是女的?" '
"不告诉你!反正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操,咱俩这么好,这么点小事儿你都不告诉我!"
"一好就什么都告诉你,别人谁还敢托咱办点事?你要托我办个什么事。别人电向我打听呢?我告不告诉他?"
我前后向他打听了三次,他始终没告诉我。第三次他还火了:"你老打听这个干啥?"
"怪闷得慌呢!"
"这样不好啊!你是想把我放到炉子上烤啊!让我落个不忠实可靠的名声啊!为人怎么能这样?"
他的保密性就这么强直到我俩一块儿出去参了军,又战友了十多年,他才告诉我那大男生的信是捎给他庄上一个女青年的。"他两个当时正在谈恋爱呢!现在告诉你不要紧了,他俩已经结婚了。那个女青年虽然不识字,可是长得太漂亮,他老怕黄了,就老让我捎信。你知道写的什么吧?全是当时咱学过的物理课文,还磁场、磁力线什么的!"
"她听得懂吗?"
"越不懂她就越佩服啊!他就凭着这个巩固了他们的爱情。别看他学习不怎么样,形象也不佳,还真有点小手段儿呢!到底比咱大几岁啊!"
"那你怎么不戳穿他的小阴谋?""那怎么行,为人怎么能那样?"他特别能保密的传统在部队上继续保持并发扬光大,很得同志们的信任。
人,说到底还是个说话的动物。你渴望倾诉,渴望交流,渴望理解,渴望抚慰。有时候你的倾诉范围性保密性还挺强,他就是你理想的倾诉对象了。整个一个谈心公司,他一个人开着。我在做过几年通讯报道工作之后,兴趣开始往文学方面转移,我刻苦学习***文艺思想,并企望能成为革命文艺一战士。我觉得革命文艺战士比一般的革命战士好听,来劲儿,有色彩。凡是***有关文艺方面的论述,我就很自觉地抄录。像***说的他不喜欢交响乐,喜欢听京剧,但检阅或升国旗奏国歌的时候,你拿个京胡在旁边吱嘎吱嘎地拉,不那么雄壮嘛!类似这样的语录我都抄下来,还有关于《创业》的批示什么的。我那段时间抄这些东西抄出瘾来了,连所谓的"总理遗言"也抄,可抄着抄着,不对了,一追查政治谣言紧张了。永奇问我:"你那个小本本儿,还给别人看过吗?"
"除了你之外,谁也没看过!"
"那就不要紧,什么话到了我这里,就算封存了,到底了,绝对流传不出去!"
果然也就没要紧。
有段时间,一个年龄已经不小了的参谋失了恋,生了病,不想活了,发着高烧还把二楼厕所的大缸里的水喝了两舀子。那是准备停水的时候冲马桶用的,不知放了多长时间了,里面孑孓滋生,小虫游弋,喝下去不得了。是李永奇最先发现了,悄悄地就把. 他送到医院灌了肠。他回来别人问那位参谋得的什么病,他还给他打掩护:"感冒!重感冒!"
那位参谋就把热恋时那女军人给他的信拿给永奇看,把他二位约会时的某些细节说给永奇听,永奇的11艮th就下来了。去找那位女军人:"他现在很痛苦啊!一日夫妻百日恩--"
"谁跟他一日夫妻!"
"就算半日夫妻吧,也--""半日也不是!"
"我说得不准确了,是我的不对!就算是一日恋人五十日恩吧,他现在生病住院了,你还不该去看看他吗?你一去看他,那对他将是多大的鼓舞啊?
"我不去看他!长疼不如短疼,我一去看他,他就还存着幻想!"
那女军人跟永奇不熟,但知道他特别能保密,就也把那位参谋写给他的信拿给永奇看,把约会时的某些细节说给永奇听,当然是从被动的角度。两人说得大相径庭,就把永奇愁坏了,好长时间放一不下。待到那位参谋又谈上了恋爱,已经不痛苦了的时候,他还口都囔呢:"看来咱还是不行啊!不会做工作呀!当时要是找政委去跟那女军人谈,说不定能管用,政委跟那女军人的父亲是老战友啊!当时怎么就忘了呢!"
这话当然是我临转业的时候,他才给我讲的了。他给我说的别人的秘密都是几年前的秘密,说出去不会对别人有损害的秘密。我从部队转业的时候,他已经发过几次低烧了。到医院检查了几次也没查出原因来,他及周围的人就没当作一回事。那次他喝了点酒,话很多,神情很抑郁,就跟我讲了那位参谋及其他许多人的故事,他说:"把这些说给你,以后你搞创作说不定能用得上!"
我对他以下的话印象特别深:
"别人的秘密知道的多了不好啊!知道了马上忘了也还好,还总忘不了,老搁在心上。搁久了就搁出病来了!唉!谁有痛苦都往咱这儿倒,人家倒出来痛快了,咱呢?搁心上放不下了,成痰盂了。心里有个痰盂还能不长病?"
我有几篇关于部队生活的小说就是根据他提供的素材创作的。他见了,还写了一封读者来信给编辑部,发在一九八五年第十一期的某文学月刊上。
我转业后的第三年,收到他一封信,说是"有一事相求",他那个推脚挣钱供他上学的二哥因为参与了一起很轰动的"蒜苔事件",让政府给抓起来了。"你能否利用你作家的影响,帮着活动活动,给他减减刑,哪怕减一年也好啊,他确实是个好人啊!"正好我一个表哥在那个"生建厂"里做政治处主任,我去一说,事儿没办成,还让他训了一顿。他说是:"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办这种事?减刑也说情?再说现在正在风头上,加几年刑嘛还好要减刑只有一条,好好表现!进到我这里就是犯人,不存在量刑准不准的问题,量刑是法院的事!"
等我见到他二哥时,已是在他的追掉会上了。他二哥已经刑满释放了。那是个知道了专政滋味的农民的形象,不好形容的。永奇在弥留之际,念叨他的母亲,说有五年不见了;念叨他的二哥,说他推脚供自己上学,自己却无以回报;同学中便提到我,说我对他最理解。他爱人给我发了电报,我即专程赶去了。我问他爱人:"永奇得的什么病?"
她说:"确诊太晚了哇!老是发低烧发低烧,到处检查就是检查不出来,最后才确诊是脑结核!"
我想起我转业时他跟我说过的心里有个痰盂的话,禁不住痛哭失声。按照我的理解,他得那样的病实在是合乎逻辑的。可我该怎样说出来?我说不出!不,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