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江,码头。
“都当心些!仔细碰了货仓,里头都是精工家具!都当心些!”
船长在船头吆喝着指挥,千叮万嘱,小心靠岸。
“老大,都妥当了!”
“你留下看好货物。”
吩咐了大副,船长老大跳上岸。
码头驻守的漕帮人早在岸上等候。
行礼之后,船老大摸出十两银子,“慕少的船,辛苦兄弟们卸货了,都是精工家具,兄弟们得小心……”
“卸不了。”
船老大疑惑,“怎么卸不了了?”
领头抬手一指,“你瞧,这慕少的船把码头都快停满了,卸货的装货的,哪条都没动工呢!多交些银两,停着罢。”
船老大望去,几十条皆挂着“慕”字,差不多将码头停满。
好奇问道,“这船……出什么事了?”
船老大为慕家办差多年,晓得慕家船只运量巨大,尤是将近年关,可没道理慕少压着船干停着呀!
领头挥手,叹息,“船没事。是慕少出事了。想你也不知道,慕少被捉进牢里了!”
领头压低了声音,说出后头半句话。
船老大大惊。
领头人催促道,“多交些银两,这船不知道得停到何时呢!”
船老大只能依言,再摸了二十两银子。
震惊之余,船老大将慕叶入狱一事告知船员。
本因安全运达而喜悦的船员皆变了心情。
不知谁起了头,嚷道,“去慕府!讨回这半年的工钱!”
话一出,众人一片应和。
船老大本无主意,又心疼付出的三十两或已要不回来,便应了船员,领着一群人,声势浩大赶往慕府。
走出码头,便被一男子拦下。
“船老大可认得我?我是慕府家丁,已在此等候船老大多时了。”
船老大并不认得,正要赶人,一位船员认出了。
“我认得他!去年我给慕少送信是,是他领我见的慕少!”
船老大勉强问道,“你来何事?”
“慕少吩咐,各船停船期间工钱照旧,工钱去西园领。”
船老大颇不信,深睨家丁一眼。
家丁又道,“我已迎了几十条船,船老大且信我,我与你们一道去,是真是假一去便知。”
一群人声势浩大得,继续赶路。
西园,账房。
胡媚监看家丁,点了人数,分派了银两,又将说了几十遍的话搬出来,解释于这波人听。
方把人送走了。
胡媚饮尽杯中酒,头疼。
这奸商,当真不是好当的!
“阿媚姑娘,”家丁轻声唤道,“今儿,我还要再去守着么?”
“不必了,”胡媚抬了首,又斟了杯酒,“日后都不必去了,这几日,辛苦你了,这月多领一份月钱。”
“哎,多谢阿媚姑娘!”
胡媚又吩咐众人收拾了账房,自己去瞧慕叶了。
慕叶被关押在最里头。
既阴暗又湿冷。
可慕叶自个就浑身冰凉,并无不适。
苦了掌柜与几位伙计。
胡媚驻足与牢房前,“都到了。”
“甚好。”
慕叶微微一笑,“阿媚,再多辛苦你几日。”
“但愿如你所料,我没白辛苦。”
“那是必然,阿媚且放心。对了,阿妙可来了?”
“天晓得。”胡媚对天翻了个白眼,“她素来素来素往,不受拘束。”
“嗯……如此,让初霁给阿妙传信罢,再过几日,待时机成熟,阿妙可以出手了。”
“嗯。”
胡媚笑,这当真奇怪!
她师姐被两个徒弟吃得死死的,两姐妹又被慕叶吃得死死的,师姐素来不喜慕叶,可到头来,还是被慕叶吃得死死的。
唔,奸商!
“可还有事?若无事,我走了。”
“没了。你……”
“我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走。
慕叶看胡媚走得毅然决然,心生悲凉。
俊美容颜失了笑意,瞧来有几分憔悴。
掌柜与伙计心疼她,劝着将就休息片刻。
慕叶笑笑,摇头。
非她不肯屈尊,是牢中怨气太重,怨灵飘荡。
而慕叶,瞧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
每回夜里,她眼前耳边,皆是他们。
搅得她夜不能安,满眼血丝,满脸憔悴!
可这日子,快到头了。
探得卫府陷阱后,慕叶当即飞鸽传书,吩咐慕家船只赶往洛阳。
慕家船只必有她亲笔手令方可卸货装货,如今她入狱,所有船只只能停在码头。
可年关将近,这要用码头的船只多了去了。
其中不免达官显贵,卫府或能摆平这些人。
可唯有一样,卫府摆不平。
各地运入皇宫的年货船只即将入洛江了。
届时,船停不进码头,卸不了货。
不必她开口,必有人请她出狱。
到那时,可由不得孙府尹做主了!
不日,慕叶被恭恭敬敬请出大牢的。
孙府尹带着缉拿慕叶等人的衙兵,亲自在大牢里赔礼认错。
其实,昨日孙府尹已下令放慕叶离去。
是慕叶没走。
慕叶自然不会走,酒庄污名仍在,她如何能走?
慕叶站在大开的牢门内,气定神闲问狱卒,“陈大如何了?府尹大人查清陈大为何病危了?大人下令放人是我无罪么?”
而今日,“正巧”无双谷谷主——医仙李妙入洛阳,救治了陈大。
不诊则已,一诊……病因竟是巴豆!
陈大吃了巴豆又受了寒气,导致上吐下泻,虚脱卧床。
消息又很快传开,府尹大人面子岂是挂不住,简直丢到祖宗庙了!
孙府尹请了慕叶,再次升堂。
陈大一至,府尹当即判定,陈大诬告金樽酒庄,杖责二十大板。
宣判之时慕叶与掌柜等人皆在场,看着陈大着实可怜。
屡屡欲言皆被府尹抢话,一句未讲又被拉去杖责,本已虚脱的人惨叫一声高过一声。
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若不是他贪利伙同府尹栽赃酒庄,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
杖责毕,慕叶对着陈大道,“金樽酒庄已有百年,叶有幸成为其少东家,叶自问数年所为未损其招牌,自然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弄脏这招牌!陈大,此次小惩大诫,日后若再犯,可不止二十大板。”
此话,明是对陈大说,实则,是讲与府尹听的。
那语调,不紧不缓,并不激昂,却是铿锵有力,每个字仿佛长了气节,如慕叶站姿一般,气宇轩昂。
在场之人,听之无不敬畏。
出了府衙,慕叶吩咐掌柜与伙计好生歇息几日,再择吉日重开酒庄,回了西园。
头件事,自然是沐浴。
虽是冬日,可在牢中呆了十日又两天,慕叶自个也不想闻自个身上的味道。
平日伺候她的两姐妹,她也屏退了。
吩咐将换下衣服烧了,慕叶一人沐浴。
洗毕,一身清爽。
从发丝到脚趾尖,都是干净的,散着一股清新而自然的恬淡。
慕叶觉得,连呼吸都是顺畅的。
身体如释重负的舒畅,慕叶决定先睡一觉。
一觉睡了三个时辰,醒来,午饭已过。
慕叶想着好几日未尝到厨子的手艺,胃和心一起难受。
“吩咐厨房做几样点心,送书房来。”
而后,一头扎进书房。
她以运贡品的船队要挟,如今她被释,若船队仍被慕家船只堵住,便是她的责任了。
今日便是看到天明,她也得把六十七艘船的货单看完!
慕叶看了十艘,初霁与桃妍来报,苏延来了。
慕叶叼着半块莲蓉甘露酥,披头散发望看着初霁,楞神。
她这鬼样子,能见谁?
也就是西园人少,且都是亲近之人,她才敢随性些。
可人已至,慕叶吩咐桃妍将人迎至书房。
又吩咐初霁去取发带,慕叶趁机吞下半块酥,稍稍理了凌乱不堪的桌面,顺带将吃得七零八落的点心拼成一盘。
桃妍与初霁几乎同时抵达书房。
慕叶的发仅以一根发带松松束着,远看典雅得宛若仙子。
苏延转过长廊,入目,便是一幅如花美人图。
西斜的阳光透过稀疏枝叶,将慕叶整个人照得半明半暗,俊美异常的面颊透着古玉独有的莹润光泽,凤目中有华光流转,顾盼生辉。黑亮长发松散束着,几缕垂落在胸前、肩头、颈中。三千青丝遮去黛青曲裾,只余一张芙蓉面。
黑眸一紧一缩,便有一丝极快的光芒闪过,苏延眉头微蹙,如此萧颓的冬日景色他竟看出了缱绻温情。
二人相互行礼后,慕叶将苏延迎入了书房。
慕叶边请苏延入座,边道,“前几日在狱中,积攒了许多货单要瞧,书房乱了些。不知苏太傅前来,叫太傅笑话了。”
苏延大略瞧了一眼书房。
确实笑话了。
一盘拼凑在一起的不同点心,说勉强入眼都是口下留情。
那书案上文牒堆积,七扭八歪地叠成一摞。
而那案上更有点心的碎屑!
从碎屑的布局来瞧,留下碎屑之人曾试图抹去碎屑,但因情况紧急,只来得及扒拉了一爪子。
慕叶察觉苏延眼神所至,粗粗扫了一眼,瞧见没有擦去的碎屑,踱步坐回案后。
“太傅来访所谓何事?”
悄无声息的,慕叶捡了张文牒,堆没她狼吞虎咽之证据。
苏延收了眼,眼不见为净。
“慕少出狱,延特来探访。”
“叶之幸。”
慕叶面上笑,暗地骂道,鬼才信!
“一场误会罢了,惊扰太傅了。”
“是误会自然是最好,若是有人背后唆使陈大,此事便大了。”
慕叶敛了笑,顿觉苏延话中有话,“太傅……何出此言?”
“延不过假设罢了。”
“太傅不妨说说假设陈大受人唆使,事情又该如何演变?”
“陈大自会供出唆使之人。不过,延只是假设。”
“叶倒是觉得,太傅假设颇有意思。倘若,叶得罪了人,那人唆使陈大状告酒庄,叶之生意必定受损,可叶证明酒庄清白。陈大不愿受罚,咬出那人,那叶与那人的梁子便结定了。”
慕叶已知苏延必通晓她入狱前后渊源。
既知陈大与孙府尹受卫府指使,又知她欲与卫府对抗。
“慕少经商数年,惯熟经营之道,商家素以和为贵,如此作为有违和字。”
“那倒不然,以和自然要和的原则,他不仁我不义。况且,说不准那人本就树敌,叶联其敌为友共攻之,也未为不可。”
“届时,慕少打算登其敌者之门拜访吗?”
苏延问得略尖锐,慕叶一时无言,苏延继续道,“初绽头角而上门造访,不若善己身养己名,候其慕名而至。”
凤目一低,眸光一暗,随即,慕叶微微昂首,琉璃色的眸子对上黑亮的眼。
慕叶微微一笑,“太傅所言甚是。叶受教了。”
苏延眸光微闪,似叹息似懊恼,那情愫飞快一闪,在辨清之前,已消失殆尽。
苏延又是苏延了,眉目温和,翩翩有礼,“不敢,慕少安好,延便告辞了。”
“多谢太傅来访,慢走。”
“告辞。”
“告辞。”
慕叶未送苏延,吩咐桃妍将之送出。
苏延方才之话,慕叶听明白了。
且听了一肚子气!
苏延所言无非是怪她搅入朝堂之争。
一时间,慕叶想明白苏延所为。
在江西,他处处与她不便,是为她远离他,从而远离朝堂。
在洛阳,他请她观画,是提醒她危险在身,切莫沾惹朝堂之人。
“我家公子施救于你,又请你入园,可不是为你这谢礼。”
那日入梅园,清和如是说道。
是怪她未能领悟苏延一番好意提醒!
慕叶面色阴沉,琉璃色的眼冷得可怕,她慕叶掌管慕家十年,这声“慕少”不是凭本事如何能叫人信服?!
他提醒也便罢,凭何苛责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