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只有一些低洼的地方积了水,还让猪给搅成了泥潭。李秀蔓转过屋角,就看见一群妇女正聚在一棵槐树下说笑。她们也看见了她。
“秀蔓嫂子,”有个妇女叫,“怎么就不见你和眉豆出来?听说你要给眉豆裹小脚,是不是呢?”
眉豆小声对李秀蔓埋怨:“听见了吧,总把我关在家里,让人笑话了吧。”
“各人闺女各人管!”李秀蔓说,“谁愿笑话就笑话去!”李秀蔓抬高声音,“哟!我说呢,你家的花儿一双大脚片子跑得追不着人影儿,敢情又打天边给你寄钱来了。”
“那是,”这妇女说,“花儿一张汇款单能买你家四亩西瓜。你家西瓜在地里泡烂了,俺家的存款单可是在柜子里呱呱地响,俺是每天嘬着牙花子,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的妇女都起哄:“秀蔓嫂子,你还说什么?”
“俺没得说了,”李秀蔓把缠起的线扯开了,又做起活儿来,“有朝一日抱回个孩子来,可有的钱养活呢。这孩子又要上学,又要走正路,又要相亲,又要送彩礼,又要娶,又要这个那个的,这还不是卖货郎走泥道,跌了货郎挑子,一摊子的事么?”
那被说中要害的花儿娘霎时脸上变了颜色,抖动着嘴唇,恨恨地看着李秀蔓。众妇女都叫“说得好”,而李秀蔓却扑哧一笑,又说:“她婶子,不知道你见了这城里的外孙,白白胖胖的,会不会把牙花子嘬下来呢!”
“是呀是呀,”众妇女说,“花儿才不会找个乡下人,冬里夏里一身的泥汗,没话是没话,有话就像二吨半的炸药,炸不死也能噎死。”
花儿娘的神色已经好转过来,甚至可说是有些得意了。她心里暗藏着对李秀蔓的感激,伸手把李秀蔓的活计拿在手里。“你看这鞋子做得!周周整整的,”她说,“谁能做出这么好的鞋子?”
别人都争着看。“咱可做不出。”她们都说。“这是给谁做的鞋?”
“给我哥!”眉豆搭腔。
“这样的鞋给谁穿都穿瞎了。”她们说,“克玉不配穿这样的鞋。他只配他媳妇做出的鞋。”
“我哥还没说下媳妇。”眉豆说。
“你哥没说下媳妇,”她们说,“你哥就是有媳妇也做不出这么好的鞋。”
“你们这些当婶婶大娘嫂嫂的替他留意留意,”李秀蔓笑着说,“看有合适的提一提。”
“哟!这还真得好好想想呢。”她们说,“差的你看不上眼……”
“孩子们喜欢就行呗。”李秀蔓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行人家闺女还说不行呢,”她们说,“到你家里不都得让你比成个山老鸦?这一辈子可还有抬头的时候?”
李秀蔓忙说:“这话就差了……”
“这里真有一个好闺女呢!”一个妇女煞有介事地说,“你看眉豆长得,可不跟她娘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么好的闺女倒还没主儿!啧!”
眉豆笑着转身跑到一边去。
众人都笑了。
花儿娘说:“用你们愁!过不了一年半载媒人准会挤破了她家门。要不是那顶拔尖的小伙子,她娘同意我也不同意!等大水下去,你看我不把塔镇跑遍喽!”
眉豆的同龄人都推着眉豆让她谢媒,槐树下响着一片快乐的笑语声。
突然,众人全静息下了。
金士魁村长走了过来。金士魁边走边打手机。他的声音很大。他捂着耳朵打手机的姿态是在大水来临之前村里常看到的,但从来没像现在一样让人想到他在害耳病。
妇女们没能笑出来倒不是由于敬畏。她们深深地感到惊异。
金士魁大声说着话,忍着耳朵疼似地,像没看见任何人似地,从妇女们跟前走开了。
半天过去,才有人开口。
“村长跟塔镇联系上了!”
花儿娘半信半疑。“早上还听说村长的手机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她说,“敢是他自己摆弄好了?”
她们仍能听到金士魁响亮的声音传过来,她们就又沉默了,眼睛不约而同地看着浸泡在街心泥水里的几头猪。后来她们就像忘了在干什么,只觉得那几头猪的神情简直是太惬意了,也简直惹起她们的妒忌来。
花儿娘弯腰捡起一块小砖头,朝猪们丢去。猪们嗷地一声都站起来,但只有一头小猪拔腿就往家跑,浑身泥点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