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的眼睛里,时时透着冰块的寒冷和晶莹。——能够接近清水,一直都是俺们的奢望。他才出生,就把全村人的目光集中了过去。俺们从没想到嫉妒,俺们总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呵护他。但他的爹王宝山也太不是东西了,他的娘乔茴秀也不是什么好母驴。他们不让他跟俺们玩儿。有时候,连俺们到他家门口站站都不肯,像轰鸡似的撵,一点尊严都不给。当过赤脚医生的王成才,却可以晃着个破药箱,随便出入他的家里。在他们看来,俺们只是一些无法无天、肮脏邋遢的野小子。不过,这样看也没冤枉俺们。俺们偷鸡摸狗,堵人家烟囱,尿人家水缸。一到街上,不是骑猪,就是爬羊。王来银家的母牛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俺们七八个人骑上去,硬是让它当天生下了两头死牛。明知“牛”死不能复生,俺们那狠心的爹娘,还是把俺们追打得满街跑,差点跑断了气,恨得俺们发誓将来说啥也不给他们养老送终。但与俺们截然不同的清水,却对俺们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俺们都喜欢接近他,特别是在炎热的夏季,他那清亮的眸子看到俺们身上,就好比扑来一股奇异的凉风。他多看俺们两眼,俺们就不用偷着去村西的池塘洗澡了。看到清水的眸子,俺们就能想到村西的那个池塘。村里的王日生老爷爷年岁最大,他也没见池塘干过。池水清澈见底,曾有大人用绳子拴上石头,从岸上掷到池心,就只见石头下沉,不见石头着地。绳子放尽了,石头还在水里悬着,像个被水压扁的气泡。爹娘生怕俺们淹死在里面,那样他们心烦时就别再想揍揍小孩子了。俺们也怕淹死,但俺们更怕热死。狗热得舌头耷拉二尺长,喘声如雷,猪热得为地上的一点泥汤,你争我夺,俺们热得昏头涨脑,百爪挠心,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清水家周围,乖乖坐着。那一刻,俺们都成了听大人话的好孩子了。但清水家的院门紧闭,俺们听得见里面的蒲扇,呼哒呼哒响。俺们都知道,王宝山和乔茴秀正轮流给清水打扇子。俺们在家可从没享受过这样的高级待遇,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儿。再待下去,无异于自杀。俺们什么也不顾了,撒腿奔向村西,连衣服也不用脱,就扑扑腾腾往池塘里跳。水珠溅到嘴里,就觉一道冷芳,直度丹田,连牙齿都是冷的了。那个夏夜,王宝山、乔茴秀允许清水跟俺们一块儿去洗澡,也正是因为天热。王宝山洗了澡回来了,他倒凉快了,舒服了,安静了,但清水坐在席子上,无力地歪着头,小脸苍白,汗珠粘黄,身上全湿透了。俺们前来邀请清水,看出来王宝山本来是不想答应的,但他要不答应就会很不好意思。他已经做出了大半个对俺们不耐烦、不尊重的手势,但又突然放弃了,皱着眉头,说:
“去吧。”
俺们一躬鞠到底:
“谢谢村长。”
王宝山村长粗着嗓门骂一句:
“小狗日的,油嘴滑舌!”
俺们嘻嘻哈哈,拉起清水的手就往外跑。他娘乔茴秀追到院门口,叮嘱俺们早些把她儿子送回来。可谁还管她?清水身上异香扑鼻,让俺们心旷神怡。俺还弄明白了,清水的汗也是香的。
一口气跑到池塘边上,小伙伴们纷纷跳下水,岸上只留下俺和清水二人。清水胆怵,还有些怕羞。俺则是因为不忍心洗去清水沾在俺手上的香汗。在他们的催促下,清水才慢腾腾地脱衣服。俺们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白的身子,像一道凝结的月光。跟他比,俺们都觉得自己是头猪了。水里的人都静息下来,瞪着眼看他下水。等他下了水,又都憋了半天似的,吐了口长气。俺最后一个下水,他们都转过头去,让俺感到谁也不想对俺多看一眼。清水只在池边洗,俺们都争着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水性,扎猛子,踩水,狗刨,死人漂,让水塘里充满了水声和欢笑。清水开始是有些矜持的,后来也敢稍微离开岸边,往池心扒拉几下了。
依着清水,是要早些回去,他记得他娘的叮嘱。但俺们不放他,他也似乎并不真的愿意这就回去。天还是那么热,像捂着层棉被。回到家里,过不了多长时间,还是照样出汗。况且,他得到大人准许的时候也太少了。俺们猜是这个原因。——俺们都觉得从来没像这一回一样洗得这么痛快,这么高兴,以至于天很晚了,俺们还泡在水里。大人都回去了,池塘里减少了喧哗,水面也平静了许多。岸上,那些树木和庄稼都静静地立着,在朦胧的月光里投下黑影。还是没有一丝风,但能听到一种颤动的气息。俺们终于想到了回去,都不由得感到了心中一凛。细碎的水光在水面跳跃着,却使池水显得更为幽深,仿佛里面隐藏着另一个还不为人知的世界。俺们都有些慌张地上了岸,清水反而迟了些。
清水把拿起的衣服又放下了,俺们转身看到了一朵洁白的睡莲。它开在离岸不远的地方,随着幽暗的水波,微微摇晃着。俺们都看呆了,俺们都想不到这里会有一朵睡莲。
这时候俺们吃了一惊,清水向水里走去。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地下沉着,不知怎么一滑,他倒了下去,池水马上没过了他的头顶。但他又浮了上来。俺们看到他够着了那朵睡莲,刚要把提到嗓门的心放下,那朵睡莲却游开了。
没见过的人是不相信的,那朵睡莲是在向池心游去,只是游得很慢,像在逗引清水。忽然,俺们都感到了不妙,一起叫清水上来。清水不听,他不断地举起胳膊,笨拙地划水。水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像珠子在跳。俺们更怕了,清水出了事,俺们可担待不起。幸好清水把睡莲摘到了手里。他朝岸上游过来,俺们都发现他游得很好。
到了岸上,他把睡莲的梗儿衔在嘴里,弯腰穿他的衣服。这样的一个少年,在月光下,白皙的身上闪着水淋淋的光泽,口衔一朵洁白的睡莲,又做着那样的动作,俺们都觉得真是美得不得了。俺们都忘了说话,更没想碰一碰那朵白花,清水也没把它从嘴上拿下来,一直衔着。俺们一声不吭地陪着他,走到他家附近,他娘乔茴秀早在院门口等着接他了。他们母子转身消失在门内,俺们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默默分头而去。
一向对俺不客气的爹娘这回对俺可好了,他们已经知道俺是跟清水一块洗的澡。俺回来得这么晚,他们还摸俺的头,像对俺表示赞赏。可在三更半夜里,俺被一种怪声惊醒了。起初,俺还以为那是从俺娘床上发来的,就没敢动,也没敢出气。眼睁一道缝觑一觑,俺娘床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很显然,他们啥也没做。俺止不住竖起了耳朵,随着就明白自己听到了一种悲凄的呼号,尾音儿拖着长长的,高高低低,千回百折。俺吓得骨碌爬起来,马上要往俺娘床上跑,就听俺娘轻轻说,乖儿唻,睡吧,没啥。也许俺实在是困了,虽然不相信俺娘所言,但还是重新躺下来,合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俺跟伙伴们见了面,都说也听到了村口传来的哀号。俺们看了出来,大人们也谨慎了许多。从大人口中,俺们得知,那是水鬼从池塘跑了出来,因为水鬼受到了村里人搅扰。虽是白天,俺们也都不禁寒毛倒竖。天还是热的,俺们却觉得冷。
结果一整天都没人敢去池塘,村子里也静得出奇。大晌午,“哈咪刺”王以江家的一条瘸腿花狗,不知为什么在街上跑,跑着跑着,就倒下来。见花狗总是不动弹,俺们就顶着日光,过去一看,花狗已死了。一只绿头大苍蝇,认真地爬在花狗眼睛上,让俺们想到了给人看病的赤脚医生王成才。
就这样,又一个炎热的仲夏夜来临。月光很好,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像镀了银水,可是街上却没有一个人影。俺们也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家里。夜半时分,水鬼的啾啾哀鸣又响起来。这回俺娘骗不了俺了,俺抱着身子打哆嗦,后来俺知道爹娘也在打哆嗦。他们抱在了一起,俺想了想,也凑了上去。一家人抱在一起,还真是好些了。这时候,俺就听到那些水鬼是在呼唤,呜咕咕,回来吧,呜咕咕,回来吧。像在给谁招魂儿。俺娘猛地把俺抱紧了。也可以说,俺娘这时候光抱俺。俺知道,俺娘怕俺的魂儿让那些水鬼招去。贴着俺娘温暖柔软的胸脯,俺觉得很舒服,也就不那么害怕了,俺爹再来抱俺娘俩儿,俺就暗暗用脚蹬他。
夜晚终于过去了,公鸡还在零落地叫,俺睁眼一看,自己睡在俺娘怀里。俺娘让俺再睡,但俺不愿离了俺娘的好胸脯,就不松手,俺娘说,这孩子,看你多大了。俺看俺娘的脸红红的。俺爹上前,帮忙把俺拉开,俺娘才得以下床,俺也就索性不睡了。
街上站了很多人,都在议论水鬼的事情。看来此前所作的猜测不对,昨天一整天没谁去池塘洗澡,水鬼怎么还要出来呢?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俺们听了都觉得荒唐得不行。可是,俺们一眼看见了清水。在柔和的晨光里,清水手捧一个什么东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俺们跑过去,看清他手里是一只玻璃瓶,里面插着的,正是前天夜里采来的那朵睡莲。
俺们看出来他是要到池塘去,就阻止他:
“清水,你不怕水鬼么?”
清水不理俺们,他看那朵睡莲的神情有点入迷。俺们也开始留意起那朵花来。那花绿梗紫萼,花瓣洁白,光滑如瓷,虽已采下这么长时间,还像开在池水中一样,熠熠生辉。这一看不要紧,俺们都像迷住了。那睡莲竟是在笑呢。花瓣上的光线一闪一闪,与清水眸子里特有的目光,神奇地交融在一起。俺们都不怀疑在这朵花里住着一个人儿,当然是个美妙小人儿了。
果然,当清水低身把睡莲放进水中时,俺们亲眼看到它以那根绿梗独立在水面上,朝清水将花头冉冉一欠,简直就像一个小美人儿在向清水致谢。俺们都不知不觉地对它挥手。细小的水波轻轻漾开,只见它紧贴着水面,飞快地滑行到幽暗的池心。俺们都没想到离去,直到大人们火急火燎地赶来。
“要死啦,小狗日的!”他们神色恐慌,大声呵斥着。
俺们被带离了池塘。说起清水的举动,大人们都觉得他是在胡闹。俺们这时也回过神来了,也觉得清水多少有些古怪。但有一点,俺们不否认,在那睡莲向池塘中央游去时,俺们都感到一阵迷惑。池塘也像扩大了,池水更为清幽,俺们都受到了深深的吸引,似乎大人们再迟来一步,俺们就会随那莲花而下水似的。现在俺们想起来,心里的确有些后怕。
这天夜里非常安静。村子从此恢复了常态,只是俺们都不再去池塘洗澡,热得太狠了,就汲了井水,没头没脑地往身上浇。那些猪都跟着沾光了,因为家家院子里都污水四溢。井水确实够凉,却似乎还比不上池水的那股清冽。过了几天,才有一些大人提了水桶,到池塘边上去洗,污水也不敢泼在池中,而且取水必念念有词,祷告一番,多是恳请白莲娘娘原宥冒犯。
俺们又有几天没见上清水了,清水病了。有心去他家探望,他家的院门却关得严实合缝,仿佛铁板一块。俺们的爹娘对俺们说,你们掇撺清水摘莲花,冲撞了莲花娘娘,清水才病了,王宝山村长还没饶你们呢。俺们大呼冤枉,是清水自己要摘的嘛。俺们都觉得每人再生十张嘴也说不清。
王成才频繁出入王宝山家,俺们都恨不得变成什么东西,附在他身上。但不管怎样暗暗用劲,俺们还是一个个不受欢迎的泥猴儿。渐渐地,俺们都感到绝望。由妒生恨,见了王成才就黑起眼来,毒毒地盯,惹得王成才纳闷说,吔,这些小坏蛋是怎么了?忘了是我把你们从娘肚子里拽出来的?
俺们心想,你他娘的还不如不把俺们拽出来。俺们听人说,人在出世前只是一些气体,能够自由来往于阴阳两界,更不要说王宝山家的门槛了。
自然,村里人都非常关心清水的病情。王成才从王宝山家出来,大人们总是最先围上去。王成才开始还有信心,说清水只是受了点凉,吃了点惊吓,两剂汤药就管保让他好。后来就灰心了。他给人们讲了俺们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清水让池塘的水鬼给魅住了。
那些大人正色说:
“成才你是大夫,你可不能胡说八道。”
他委屈说: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这是从清水口里听到的。”
村里人半信半疑:
“是让莲花娘娘给魅住的吧。”
“哪里有莲花娘娘?是一个叫小五的姑娘。”
“怎么会是小五姑娘?”
“哎,你们记得水鬼叫些什么?”
“叫呜咕咕啊。”
“对啊,‘呜咕咕’就是小五姑姑。”
人们幡然醒悟。
俺们至今也闹不准真假,反正清水在昏睡中朝他爹他娘和王成才泄露了自己的病因。
那支睡莲,被他采回家去,养在了净水中。他家房大,自己独处一室。月下对花,愈觉花朵娇艳。水鬼夜号,他也听到了,怪的是他不像俺们那样害怕。王宝山、乔茴秀担心吓了他,喊他一声,他也没应,还以为他睡熟了。次日一早,乔茴秀发现他伏在桌子上,还没醒。他在街上也听了村里的传言,但并未疑到莲花身上。至夜,水鬼喧嚣如昨,王宝山、乔茴秀不敢大意,强作从容,在他房里守了大半夜,双目未曾交睫。曙色初露,鬼号渐稀,王宝山、乔茴秀呵欠连连,但知清水性喜洁净,不便在他房中歇息,就嘱他天亮前好歹睡上一会儿。
两口子刚刚离去,清水就见那睡莲簌簌一闪,花瓣上倏然现出一个小美人儿,翩翩降下,迎风见长,化为真人般大小。美人儿素衣白裙,风格态度与世间的女孩子大为迥异。清水那时候也忘了害怕,神情像在做梦。
美人儿朝他弹指,一点清露正落在他光洁的额上。见他清醒过来,美人儿就告诉他,村外水鬼都是她的兄弟姐妹,自己为水中之物,离水不活。不言横遭摧折之苦,反谢他净水供养之恩。还求他早日将自己送还水中,以免兄弟姐妹挂念。言罢,身体骤缩,复归原状,又飞回花瓣上,转瞬即灭。
清水没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却时时对那小美人儿暗自怀想。隔了几天,清水刚睡下,忽听嘻嘻笑语从暗中传来,睁眼一看,那小美人儿已跃于木桌角上,素衣白裙如故,却欢容笑黛,顾盼俏皮,不像初见时那般凄楚。清水起身时,小美人儿已与清水大小相匹。原来小美人儿是来以身相报的。小美人儿可能没想到这有什么不应该,也没想到清水是村长的儿子,她一个水中阴魂,会高攀不上。小美人儿自言名叫小五,天明即别。
清水夜夜等候小五,可小五却从此绝迹。那些天,俺们也见过清水在池塘边独自徘徊,朝池中凝望,但俺们还以为他想下水洗澡,却没那个胆儿。清水病了,王成才的汤药,都像泼在了石头上,王成才的大针管子,也都像扎在了胶皮轱辘上。
俺们听了王成才的话,第一个反应就是夹着两腿,羞愧地朝家跑。为什么?俺们与清水一般大的年纪,他都能那个了,可俺们还整天赤条条的,好像刚从娘肚子生出来,大姑娘小媳妇堆里,都敢厚着脸皮闯。俺回到家,就找出俺爹的破衣服穿。果然,长短肥瘦也差不多了。穿着俺爹的衣服,俺的下身也热热的,感受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当天晚上,俺念想着小五的妹妹小六小七来跟俺相会,没小六小七,她姐姐小三小四来也行,但熬到半夜,也不管用。心想,睡吧,能梦到她们也是一样的。结果,也没梦到,就觉得一根谷秕子枕头吹气般地变粗变长,昂然挺立,俺拼命顺着往上爬,爬上去滑下来,滑下来再爬……一股奇异的热浪自小腹奔突而出,也就有了俺的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俺娘叫俺起来,俺就使劲装睡,脸上着了火一样。
俺们都盼着清水能尽快好转,但据说他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从他小时,村里人都认为他活不长,这时候就似乎得到了验证,所以并不显得焦急。看到村长王宝山每天像掉了魂一样,不是去叫王成才来给清水扎针,就是无端地咆哮训人,他们还会说出些不咸不淡的话。俺们为此感到异常愤怒。俺们都无法想像一个没有了清水的村子,一个没有了清水的夏天,一种没有了清水的生活。俺们也非常同情王宝山,希望王宝山能答应俺们去劝慰清水,让他耐心等待,说不定他的诚心感化了小五,哪天夜里又会突然降临在他的床前。俺们也会偷偷去池塘边,一本正经地向池水里的睡莲祷告,五姑姑,救救清水吧,救救清水吧,清水想您都快想死了。俺们朝池塘里投过点心、煮熟的鸡蛋,也投过西瓜、苹果、西红柿。俺们想,这些东西,小五可能在水下吃不上。池塘里的睡莲有不少,俺们分不清哪是清水折过的那一朵。如果王成才所言无谬,俺们相信小五已知清水病危。
可是,小五一直没有再出现。这让俺们寒心,也让俺们意识到小五毕竟是个水中的鬼魅。鬼魅常常是害人的。俺们又开始对小五愤怒了,甚至打算建议王宝山请来巫婆神汉,除鬼祛邪。让王成才去他娘的蛋吧!他有什么资格频繁触摸清水的身体!谁都知道,他长了一对黏糊糊的汗手。
村长王宝山却自有主意。
一天下午,俺们从他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姑娘一点也不怕陌生,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俺们,都让俺们不好意思了。
回到家,大人们告诉俺,那是王宝山从三十里外的湖区带来的,也叫小五,家里姊妹多,穷得只有一条破船,实际上是为清水找的媳妇,但对外只说是王宝山的义女。王宝山是村长,他不能带头让儿子早婚,清水毕竟只有十四岁。
没过几天,清水就走出了院门,那时他还很虚弱,坐在门枕石上,朝人微微地笑。俺们都没上前,好像他发生了什么变化。又过几天,他就全好了。偶尔出门走走,那小五姑娘就跟着,看上去两人亲密无间,手挽了手,不知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
俺们自此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俺们希望能够亲眼看到他像大人那样,跟小五亲热。夜里也常蹲在他家屋后,听他墙脚,不顾蚊虫叮咬,一蹲就蹲大半夜。他屋里倒静悄悄的,只是他爹和他娘,好像哪一夜都不闲着,动静大得能震脱墙皮。
那些日子里,俺确实有些管不住自己,回家就摔摔打打,脸孔拉得老长,老爱顶嘴。俺在怨自己的爹娘,怨他们不给俺说个媳妇。俺跟清水差不多年纪,甚至比他发育得还好,凭什么俺就该打光棍?更说不过去的是,清水早不上学了,王宝山怕累了他,其他的伙伴也不上学了,他们的爹娘嫌他们笨,只有俺一开学还得去念那些烂书,背着个烂书包,像个二憨子。
清水有了小五,就不大理俺们了,可俺们盯他盯得更紧。其实清水也没跟小五怎么着,他们走在一起,更像一对要好的兄妹。他们常去池塘边转悠,俺们不断听到清水对小五说些鬼话。
这水底下也有一个世界,那里生活着另一个小五。那个小五是睡莲变的,那个小五告诉他,水底比世上强百倍,宽敞、干净、光亮,更比世上快乐。清水神往地望着平静的水面,目光投得很远,好像他什么都看到了。
可在俺们看来,池水深不可测,令人生畏,望一眼就头晕。
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清水和小五姑娘会有一天双双被池塘里的水鬼勾去。夜里,王宝山、乔茴秀听到他们出门,一等再等不见回来,却也没多想。两口子不敢睡,直到村鸡既唱,才觉不对头。众人在池塘边找到两双鞋子,整齐地摆着,正是他俩的,但人却不知哪里去了。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一起拿了家什,在水里打捞了半天,除了滋泥苲草,什么也没捞着。
乔茴秀晕倒在岸上,醒过来就要朝池塘里扑,嘴里不停哭叫着:“让俺跟着去吧,让俺跟着去吧。”妇女们死死拉住她,她就又叫,“狠心的清水,你把俺撇下了……”
王宝山则已把眼睛急红了,对人张口就骂,一遍遍地命人打捞,围着池塘转,暴跳如雷,看谁慢了,抬腿就往水里踢。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显示出了村长的威严。
接连捞了三天,他还不说停止,乔茴秀哭晕了不知多少次,他管都不管。村里人都累坏了,瞅他不在跟前,就蹲在地上歇一会儿,都苦于无法告知王宝山这样做徒劳无功。
到了第四天,他转着转着,就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们没去拉他,他疲惫地望着众人,嘴不停地张着,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到底还是村里的王日生老爷爷,自知年龄老大,要上前劝慰,他却一跃而起,跑到了原野上,顺着大路,往塔镇方向去了。谁都想不出他去干什么。
王宝山从塔镇借来了三辆推土机。他站在第一辆推土机的大铁铲上,豪壮地挥舞着胳膊,伴着轰轰隆隆的马达声,出现在大路尽头。俺们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暗想,王宝山该不是要把池塘填平吧。
俺们猜对了,王宝山是要把池塘填平。他恨池塘,他恨那些水鬼,他要让夺去了他儿子性命的水鬼无处藏身。
说实在的,俺突然就有了一种保护池塘的冲动。村里人都赶快站开了,俺还留在原处。王宝山的大手像一把钳子,拧住了俺的耳朵。他提着俺,往人堆里一扔,同时又给了俺一脚。
然而,池塘再次让村里人见识到了它的神奇。不管多少土倒进去,对它都如杯水车薪。隔一夜,搅混的水又会清碧一色,既不减,也不溢。可王宝山好像一点也不知觉,池塘周围都挖出了几个大坑,土缝中细细地渗出了泉水。旁边好几户人家的玉米地都跟着遭了殃,被挖得千孔百疮。村里人暗暗商议该怎样阻止王宝山疯狂的举动,那些推土机手却先怕了,掉转车头,溜之大吉。王宝山再怎么叫,也叫不回来。俺们知道,他的威力对村子以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骂骂咧咧,一口一口地朝池塘里吐着唾沫。当他阴郁的脸孔转向村里人时,村里人无不恐慌地想到,这下完了,他一定是要村里人代替推土机填土。填不平池塘,他大概还要把池水抽干吧。这个池塘的水能抽干吗?他的儿子自寻短见,村里人却为此永无宁日,多少让人感到不甚公平。
幸好上级来了人,俺们都不知他们跟王宝山谈了什么,反正王宝山不提填平池塘这回事了。
王宝山神思恍惚,一天到晚去池塘边坐着。村里人都知道他在想清水,俺们也想清水。
有一回,俺听到他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像个没处诉说悲痛的女人。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俺把这回事说给了大人,大人都觉得俺顺嘴胡诌,再怎么着,王宝山也不会哭的。他还很强壮,只要乔茴秀身体好转,就能再让她生个孩子。
这些天乔茴秀卧床不起,村里的老娘们儿轮流伺候她。俺们也去看了,乔茴秀用一条绿围巾包着个头,像个死人,脸黄发枯,大睁俩眼,却认不出人来。
到底还是时光能够治愈伤痕,俺开学时,王宝山就不大去池塘了,听说乔茴秀也好了些,能够起床给王宝山做饭了。老娘们儿不用再去她家,人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但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拂晓,一阵凄厉的呼叫又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俺们都不禁想到了水鬼,细听却是乔茴秀的声音。俺爹抓起一件衣服就跑出去了,俺也跑了出去。
幽暗的街上乱成了一团,原来乔茴秀发现王宝山不见了。乔茴秀本能地感到了不祥,但王宝山能到哪里去呢?俺就插了一句话:
“王村长去见清水了。”
没一个人呵斥俺胡说,街上静得死一般,突然,大家拔腿朝村西跑去。
俺们很远就看到池塘边摊着一地湿淋淋的东西,近了,听到了王宝山低低的呻吟,才知那是王宝山。
乔茴秀扑上去,惊慌地问他:
“宝山,你咋着啦?宝山,你咋着啦?”
“真好,”王宝山直着两眼,有气无力地咂摸着说,“真好……”
乔茴秀又哀哀地劝他:
“宝山,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他一动不动,嘴里还是那句话:
“真好。”
俺爹壮壮胆,问他:
“王村长,你说什么真好?”
“这水底下,真好。”王宝山说。
俺爹又说:
“水底下不就是水吗,有什么好的?”
王宝山说:
“俺下水里看了。”
俺爹转头对别人说:“王村长这是想儿子想疯了。”又壮着胆问王宝山,“水底下真好,你还上来干什么?”
“俺是不想上来了,可水底下的人不留俺,又把俺推上来。”
大家都觉得可笑,气氛已变得轻松了。俺爹有点得意,继续掇弄王宝山:
“你到水底下跟他们争官儿当,他们当然不留你了。”
王宝山没知觉似的瞥俺爹一眼。“他们容不了俺,”他说,“嫌俺弄脏了水……俺怎么……”
“你该求清水说个情儿。”俺爹说。
“俺连见见俺儿子都不成。”王宝山哽噎起来,自顾说,“俺说俺是清水的爹,可他们却偏说清水到了水里,就不再是俺儿子了。清水怎么不是俺儿子了?”
俺爹还要再说什么,嘴角忽然痛苦地一撇。俺看到俺娘的手伸到了俺爹的褂子下面。俺爹醒过神,头一缩,退到人后去了。
这时候,清新的晨光照亮了地面上颤动的空气,也照亮了每个人潮湿的面容。池中薄雾散尽,露出了明净的水面。
王宝山在乔茴秀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们慢慢地朝村中走去,王宝山身上还滴着水。其他人略停一停,也跟了上去。只有俺走了十几步,又掉转了头,去看那池塘。俺猛地发觉,池塘如同有了巨大的吸力,吸得俺两眼发疼。俺赶忙又转过来,追上人群。
整整一天,人们都在谈论村长王宝山投水的事,脸上也都带着大为不恭的神情,可俺一直默然无语。俺依然聆听着俺爹跟王宝山的那场对话。王宝山的一字一句,全都撞在了俺的心坎上。
以后,俺曾多次看见村长在池塘边徘徊不决。
由于清水、小五的溺水,那里已经寂寞起来,岸上荒草蓬勃。
那天中午放了学,俺没回家。拨开草丛,脱衣下到池塘。
时已入秋,池水冰凉彻骨。俺装着洗澡,不让自己下沉,以免像王宝山一样,让水鬼推送上来,落人笑柄。仰面朝天,在水上做着死人漂,满心期望水里伸出一只手,冷不丁扯住俺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