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似乎被硝烟染得黑沉沉的,月亮不知躲到了哪里,夜空中也看不见一颗星星。二宝和二妮一直随着那群学生往前走,转过锦屏山后,眼前的景物渐渐开阔起来。山后面闪出大片的稻田地,正是稻黄秋熟时节,一阵风吹来,二妮嗅到一股清新的稻香,但她仔细分辨,就在这香味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味道。开始二妮不明所以,后来她一下想清楚了,风里还裹挟着战场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同行的学生有男有女,他们和二妮二宝年纪相仿,都是南城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日本军队攻城时,他们正在天地庙前的广场上散发抗日救国的宣传单。事前大家已经带好了随身的东西,做好了日本人打过来就离开南城的准备。大家在一起走了几个时辰,渐渐成了熟人,二妮认识了其中的几个女学生。一个鸭蛋脸的女学生名叫韩翠,爸爸在顺河街开着家绸缎铺。韩翠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她打算加入女子特工队,从日本人那里窃取情报。一个圆脸大眼睛胖乎乎的女学生名叫申雪仪,家里开着南城最大的珠宝行,她打算学军医,给受伤的士兵进行救治。申雪仪随身带着一只珠宝箱,她是学生们的银行。二宝也和几个男学生混成了熟人,聊起来有两个还坐过他拉的黄包车呢!
离南城越来越远,入夜后日本人的飞机没再出现,大家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慢慢开始有说有笑起来。精神一放松,他们才发觉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申雪仪腕子上戴着夜光手表,看指针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就嚷着不走了,要找地方填饱肚子,美美地睡上一觉。学生们显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从来没吃过什么苦,纷纷响应。二妮和二宝倒没觉得累,但也随着学生们把脚步慢下来。一个学生指着远处的灯火说,那边有人家。
众人走出了几里地,到了近前才发现,灯火处并非人家,而是一座荒凉的寺庙,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两只红灯笼。但人们再走不动,纷纷嚷着拍打寺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一个小和尚把门打开,问他们有什么事。学生们顾不得理会他,喊一声就都涌进了寺庙里。寺庙不大,名为瓦兰寺,前面一座佛堂,后面一间禅房,东厢房是间偏屋,中间是青砖铺成的院子。大家走进院子里时,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念着佛号从禅房里走出来,只看了他们一眼,就吩咐小和尚去东厢房熬粥。老和尚说:“本寺小得可怜,各位施主就到佛堂里用膳吧!”学生们就乱哄哄走进佛堂里。
二宝和二妮没有跟进去,倚着佛堂的一根柱子坐下来。二宝从怀里摸出一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来,拿出一张面饼,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二妮。这块饼还是二妮早晨烙的,二宝在外面拉车,二妮每天都会早起给他带上一张饼当做午饭,正赶上日本人攻城,二宝的饼就一直没顾上吃。饼在二宝怀里揣了一天,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二妮咬一口饼,就尝出了那股熟悉的柳树味。二妮想,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进南城,她和二宝应该已经结成夫妻了,如今却流落在荒凉的寺庙里。早知如此,何必非要等到这一天呢?二妮的嘴唇动了动,想对二宝说句对不起,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二宝吃完了饼,把手背到身后去,手拿出来时,手上像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只木梳。二妮闻到一股淡淡的木香味,她知道那是只楠木梳,几天前逛庙会时,她曾经说过打算买一把。
二宝把木梳递到二妮手里说:“二妮,这是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二妮接过木梳,有些难为情地把头低下去。二宝又一次把手背过去,这次他掏出了一沓黄纸。二宝说:“今天是见明的百日祭,咱们就在这寺庙里给他烧些纸吧!”二妮答应着点点头。两个人站起身,二宝去熬粥的厢房借了火种,在佛堂前的香炉里把黄纸点燃了。黄纸在二宝身上揣了一天,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潮了,火苗开始很弱,似乎咬不透那些纸,隔了一会儿火势大起来,把纸一张张烧得卷曲起来。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一样飞起来,在香炉上方盘旋几圈后,不知落向了何处。
二宝说:“见明,你在那边还好吧,我和二妮给你烧纸了。”
二妮什么也没说,但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追着一滴落在香炉前面的砖地上。
学生们喝了粥,就睡在了瓦兰寺的佛堂里。
佛堂中供奉了三尊佛像,申雪仪指着佛像做解说,佛有三身,分别是法身、报身和应身,中间一尊是法身佛“毗卢遮那佛”,左边一尊是报身佛“卢舍那佛”,右边一尊是应身佛“释迦牟尼佛”。韩翠说:“申雪仪,我看你不该去学军医,该去印度学佛法。”大家就在笑声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