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瑕目瞪口呆:“你不讨厌师父?”
之前抓“叛师弟子”的架势,她还以为太师父很讨厌师父,以为他恨不得将师父立斩于剑下。
可是这样一席话,听上去,好像师父对他来说……很重要啊。
恒夜微微摇头,左手修长的手指从袖袍中伸出些许,指尖上凝出一团柔和白光:“你想见你师父么?他没事。”
“师父他没有自刎?!”车瑕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他手上的白光落在她身上。
周围忽然觉得暖暖的,等身周的白光散去,一身衣裳竟然也变成和他一般的雪白道袍,质地轻软。
“从瀑布后面下来,衣裳湿了都不知道。”
恒夜的笑意若有若无,在车瑕完全还沉浸在因他对自己的态度迅速转变、而无法反应的愣神中,他已经开口轻唤,“离月。”
蓝衣白衫的女子伴着一圈光华出现在他身侧。
“先把谢远之的徒弟带回太华山。虽是他私下收徒,但毕竟也是我太华山的弟子……算我亏欠他的人情。”犹觉不足,他又补充,“还有,给她说谢远之的事,委婉一些,再领她去见一见。”
离月答了声“是”,上前拉了车瑕的手,含笑道:“跟师伯走吧,莫要再招惹师尊了。”
车瑕本能地缩了缩手,她没忘记之前打晕她的那些惊雷是谁劈的。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车瑕这才没有排斥,由着她拉着。可一抬头,那抹被笼在桃瓣中的白影已经走出了数丈之远。白袍曳地,一身孑然。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背影,会突然觉得他很可怜。自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堂堂太华山掌门,怎么会可怜呢?
“太师父,你等等!”她忍不住招手。
行进远去的白影停了下来,没回头。
她踌躇片刻,还是喊道:“太师父能不能把那些幸存的妖放了?他们没有错……”
白影在一眨眼间消失了,那里只剩空虚一片。
她泄气地望着那无人的路:“太师父怎么这么坏,贪狼界没有任何错啊。”
“你还小,不懂他的过去和立场。对与错,有时候不需要分得太清楚。”好听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这位叫离月的师伯依旧挽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追上去。
车瑕一脸迷茫:“不分对错怎么行?现在这样,已经死了那么多妖,难道这样就是对的吗?”
离月叹息:“所以你不懂啊。立场这种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立场,又是立场,大人的世界好麻烦,真不想长大……”
小女孩苦着脸,还是望着刚才恒夜离开的方向。连同飘落下来的桃花,落在她身上也没了清香,变得苦涩了。
其实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有一种莫名的奇怪。
她虽然还小,不懂立场,可这不代表她笨。先是瑾哥哥不让她来这里,甚至不让她见太师父,可等到见到了太师父,瑾哥哥人影又没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而且,瑾哥哥好像对一切事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提到师父,太师父对她的态度就转变了许多……
还有孤临……
“在想什么?不去太华山?”
听到离月的呼唤,她赶紧醒神过来。
脚边已经多了一抹白云,而离月也已站在云上,云雾腾腾,撩动她的衣袂,连素色流苏上的小珠也多了几分光泽。
真的是恍若谪仙。
这样的人和太师父站在一起,似乎很般配呢。
车瑕定神看了看,才在她的搀扶下走到云上去。
耳边呼呼风声,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身处云海。云雾或是盘旋在山巅周围、或是漂浮在她的上空,还有从她身旁一掠而过,带来丝丝清凉。
她并不怕飞空,以前经常盛着师父的玉灵在天上飞,只是到了妖界之后,就很少用了。
看着身边远不同于上次见面时的离月,她忍不住问:“师伯,为什么太师父突然对我不那么凶了?”
离月怔了怔,低声道:“或许……是歉疚。”
“歉疚?”
“他其实并非跳脱红尘情欲的仙人,这许多年来,对做过的事情,他虽不会后悔,但他会失望、会不甘,甚至会觉得歉疚。”
“是觉得对不起师父吗?”车瑕皱皱眉头。
说起恒夜,离月似乎有几分神往:“你不知道……他的三个徒弟里,他曾经最疼爱的就是你师父,去贪狼界,他确实是想接你师父回去,又怎可能之前派人来追杀?”
不是太师父?
车瑕心里一动:“那屠杀贪狼界的人,不就是你们太华山的吗?”
“太华山派去的弟子为数寥寥,只是帮助打破结界,真正想从那夺取灵力的是丹霞派,师尊不过是……是表面上与仙门同道而已。只不过,他是唯一一位在贪狼界露面的仙家掌门,便是这样被盯上了。”
丹霞派,她记得,自己被关的牢房就是丹霞派的吧。那里还有许多被用了酷刑的妖。
难道真的是她误会太师父了?
可是孤临他怎么办呢?被伤成了那样,又被关进了那个千妖锁……刺杀太师父这样的罪名想想都觉得头大,他会不会被处死?
还有许多被关在丹霞派的妖,他们又怎么办?
“你叫车瑕,对么?”
“……嗯。”
“他是太华山的掌门,是门中说一不二的长离尊上,他需要忍、需要狠,需要把自己的心事藏在心底,我再没有见过比他更能忍、更能狠的人。”
离月转头,目光凝睇在她身上。
车瑕忙站直了身子,任由冽风吹得衣袍猎猎、手脚发冷。
她的态度很是温和:“他以前对谢远之很好,或许,他也会对你很好。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么激他了。”
车瑕迟疑了一会,还是点头:“哦……”
远处天幕下的银峰雪色莹蓝,绒布冰川透明。
而这处凌于雪峰之上的仙门,群峰环绕,清气所钟。层层宫宇依着山势,拾级而下,时而有仙鹤掠过云间,盘旋鸣歌,雪中云烟漫布,飘渺迷幻。所有太华山上的景物,都散发着柔和清光,形成绝世仙山、仙音渺渺的不二壮景。
脚底的云落了地,太华山到了。
站在山门,脚下白云铺漫,往上面望去,一级级石阶通往最为巍峨高大也最为孤独的四海归一殿,白雪覆润,冰挂垂悬。
只可惜视角太小,石阶太高,近了就只看得见这冰山一角而已。
一丝丝细碎的雪无穷无尽地打转落下,润在颈窝里,冰凉。
现在是春天,这里却在下雪……有点冷呢。
离月淡淡一笑:“别觉得怪,太华山终年落雪,佩上这块玉,就不会觉得冷了。”说着,她将一块散着红光的红玉佩在车瑕腰间。
车瑕开心地笑起来:“真的一下子就不冷了!师伯姐姐你真好!”
“要去见谢远之吗?”
她连忙点头:“当然要去见师父!他还好吧?”
“他……”离月迟疑着,最终只是无奈地摇头,“还好吧,没事,只是暂时不在他的宫室里。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我暂且带你去他的宫室住下吧。”
“也对,今天养足精神,明天就能见到师父了!谢谢师伯姐姐!”
车瑕兴奋地握起小拳头,笑容灿烂,又纯净得如这里飘落的雪。
离月甚至觉得……有些不忍心去告诉她真相。
只能,瞒一时,是一时。
“……走吧。”
……
晚上,雪停了。
一层薄薄的月华映在这处并不大的宫室,隐隐有着不易察觉的愁绪,淡淡的、静静的。
谢远之的宫室在太华山后面高高的山崖上,规模并不大,可临窗外望,整座太华山尽收眼底。
山崖下还有一处终年活水的五龙潭,冒着氤氲迷蒙的白雾,让这座山崖显得就如仙境中的仙境。
这空空荡荡的宫室里面也如月光一般莹莹玉白,当得起真正的琼楼玉宇,一切物品都干干净净,摆放得很是整齐。
本以为是很大很恢弘的宫殿,但这样小巧精致反而显得更美。车瑕兴奋地四下看来看去,时而拿起桌上未完成的一块玉,时而翻一番架上的书卷,时而伸手去够高处的茶叶,笑声爽朗。
离月笑道:“你师父走后,这里虽再没有动过,但师尊每天总会有半个时辰待在这里。”
车瑕有些难以置信:“太师父他……这么想师父吗?”
离月缓缓走入,右手作诀,一缕白光扫去了这宫室里本就不多的灰尘。
她也四下环望:“当年师弟私自离开时,师尊的模样我至今依旧记得——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愤怒、极度的怀疑和不甘……”
“这几天,他把这口气忍在心底,无法入睡,夜晚便睁着眼熬到天明,才实在撑不住小憩了一会。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啊?”车瑕拧起眉头,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原来太师父这么可怜啊……”
“可怜?”离月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如此自负,哪知道何谓可怜,应是觉得有这么个‘叛师弟子’,太可笑了。”
车瑕本还在把玩一块白玉,听着听着却出了神,慢慢放回桌上。
“天晚了,你早些歇息吧。”
离月嘱咐一声,转身离去。
车瑕虽还是疑惑,心里也有不少心事,劳累奔波了一天也困得不行,不过……
今天好像,还没有吃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