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这是涉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亡,没有想象中的苍白与残忍,反而多了一分动人的凄清。
吴玄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谢老爷的肩,柔声道:“去为少爷…准备后事吧。”
谢老爷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呆滞了。
涉水不忍,拉着吴玄出了老人家的住处,直往竹苑而去。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栽满了一丛又一丛翠绿的竹篁,院中池塘里的锦鲤还在优哉游哉地游,只是他们的主人已经不见。
涉水老远就看见弟弟失魂落魄地坐在茅草屋前的门槛上发呆。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浣溪抬起头来,平静地问道:“赶上了么?”
涉水点头:“你做得很好。”
浣溪摇头:“不,我做的不好,我没能救他…”
“生死有命,不能怪你。”涉水走了过去,摸摸他的头。
“转魂之术,”吴玄也靠了过来,“浣溪公子法力不浅。”
“我没办法,”浣溪低了头,用手指划拉着地上的尘土,“当时他已处于弥留之际,却忽然坐了起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袖,拼命地、拼命地说着‘我想见父亲’…”
“怎么会…”涉水有些讶异,“他应该很恨他父亲才对…”
“我不知,”浣溪摇头,“我只知道他的身体根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而你们又迟迟不回来。无奈之下,我便让他上了燕妖的身…”说着,顿了顿,看着涉水道:“姐,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涉水对他微笑,“你做了件好事,天大的好事。”
“对了,那燕妖呢?”吴玄问道。
“我在这儿…”一个微弱的声音自屋内响起。众人回头去看——
那是一只黑衣白腹的燕子,正伏在屋内的床沿边扑闪着小小的翅膀。床榻上,谢明轩正安静地躺在那儿,似乎“睡”得正香。
“因为强行在白昼现身,所以被打回原形了么…”吴玄道。
涉水问:“为了一个濒死之人,值得么?”
燕子依旧无力地扑闪着翅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值得。就算直到最后,他最爱的人不是我,直到最后,他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至少他的一颗心曾在我的胸前跳动过。我能感觉到,他依然活在我身体最深处…这就够了。”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不知为什么,涉水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徘徊着,久久不散。
三天后的清晨,参加完谢家少爷葬礼的姐弟二人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谢府。一同出府的,还有小道士吴玄。
走在谢府大门外空旷的长街上,三人一路无话。过于寂静的周遭,衬得他们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而空灵。终于,是涉水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我说,”她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熹微的晨光投射在地面上,“你干嘛老跟着我们?”
“谁?我?”吴玄也驻了足,明知故问道。
“难不成是我弟?”涉水眯眼。
“我们刚好同路而已,”吴玄道,“你瞧,这条长街连个岔口都没有,我就是想拐弯也没办法呀。”
“姐,吴玄哥哥多好,怕我们路上寂寞,特地与我们一起上路。”浣溪笑得见眉不见眼,“对了吴玄哥哥,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我么?我呀…我准备去北方。”
“咦——?”浣溪惊呼。
“怎么了?”吴玄忙问。
“那我们真的同路!我跟我姐刚好要去北——”
说时迟那时快,涉水飞速踩了浣溪一脚。可怜的淮水府少主登时盈了一眼眶泪,将到了嘴边的“海”字给生生吞了下去:“北…北…北方…”
“是么?那可真是巧了,”吴玄笑道,“我听说不久就是玄武神君大寿,还想去北海边拜祭拜祭呢。你们说,既然是他老人家过寿,会不会有很多水族神仙都聚集在北海?”
“咳咳,”涉水有些尴尬地咳嗽,“可…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肯定。”浣溪揉着被踩疼的脚,愤愤不平道。
“对了,我还一直不知道公子是哪门哪派的道人呢?”涉水忽然向吴玄发问。
吴玄显然吃了一惊:“我么?哎,小门小派,不说也罢。倒是二位师从何处,在下可是一直都没看明白。”
涉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问题扔了回来,慌忙搪塞道:“我们也是小门小派,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吴玄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没有任何不满意:“这年头,也只有我们小门小派能这么无私除妖,若换做某些大门派,不一定要收主人家多少钱呢!”
“是啊,是啊…”涉水连忙附和,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不对!”姐弟俩忽然异口同声道:“忘了拿钱了!”
“额…”吴玄满头冷汗。
“怎么办?要回去么?”浣溪不甘地回头张望着。尽管从这个距离看来,他们已经瞧不见谢府的屋顶了。
“回去?回去了你要如何开口?”涉水烦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别说人家刚死了儿子,正是伤心的时候。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没捉到妖啊!”
“没错,就算你们回去,谢家也不一定就能付得出钱来。”
“此话怎讲?”姐弟二人又是异口同声。
吴玄微微一愣,道:“你们不知道?谢家的生意已经垮了。”
“什么?!”
“你们来的那天,正是债主上门,难道你们忘了?”
“额…”
“谢老爷将那宅子抵押了出去,快则这月,慢则下月,谢家祖宅就要拆了…”吴玄叹道。
“怎么会这样…”浣溪一脸茫然。
涉水又想起了那梁上的燕子,不知怎的,蓦地就释然了,她幽幽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是啊…”吴玄也叹,用那如一池春水般的眸子深深凝望着涉水,很久没有移开目光。
转眼快到午时,三人被恶毒的太阳炙烤着,好不容易走到了出镇口。想着出了镇还不知要走多远才能停下歇脚,又经不住没用的弟弟一阵闹腾,无奈之下,涉水只好找了一家小茶馆落脚。
“小…小二…”浣溪趴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一…一壶好茶…快…快…”
“哎,这就来!”伶俐的店小二看着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小跑着去了后堂。
吴玄看了眼连汗都不曾淌下一滴的涉水,苦笑:“你们真的是姐弟么?”
涉水将倒扣在桌上的茶杯一一正过来,淡淡道:“你见过有长得如我们这么相像的陌生人?”
吴玄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奇怪。”
“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浣溪喘着粗气道,“我姐她就是朵奇葩,扔到沙漠里都死不了。你知道么,自她出生之后,淮水连洪灾都没有泛过…”
涉水一个爆炒栗子敲过去:“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你提它干嘛!好像你不是跟我一起出生似的…”
“嘿嘿…”浣溪调皮地笑笑,许是为了节省口水,再不作声了。
不过一会儿,小二便上了两壶茶来。
“两壶?”涉水问。
“对,”小二忙不迭地点头,指着浣溪道,“我看这位小哥渴得厉害。”
“行了,下去吧。”涉水满意地一挥手。岂料店小二还站在原地不动弹。
莫不是讨赏钱?涉水心说,一边拿眼角余光瞥吴玄。那意思就是,拜你所赐我现在身无分文,你看着办吧。
吴玄无可奈何,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递过去。
“诶诶——”小二笑嘻嘻地接了,又道:“我看诸位是外乡人吧?”
“怎么?”
“也是去邻镇逛庙会的?”
“庙会?”浣溪放下手中茶杯,瞬间来了精神。
“是呀,”店小二笑道,“听说邻镇前不久天降祥瑞,据说是传说中的朱雀神君显了灵,正打算办场庙会庆祝呢!”
“哼,朱雀神君,”出乎意料的,吴玄竟有些不屑,“若不是他显灵,你们这儿也不会热成这样了。”
涉水浣溪对视一眼,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
店小二默然地看着三位客官,渐渐的觉得有些扫兴,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