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碧儿叫了轿在门外候着,辞萱戴上品红流苏的珠帘,如发幕垂在额头,一袭淡色的衫。
昨日爹荐了一家布坊,面料是极好的,虽然花样比不上宫里的,但任小女子在阁中穿,再合适不过了。
她今日便要去瞧瞧,而大户人家的姑娘,出门要坐个深色的轿子,她想扮男装,只不过扮不像,却又想上街,还真很矛盾。
轿子只行了几步,便有听见外面人声杂乱起来,她一手挑开薄帘,问道:“碧儿,这就进了市集不成?”
碧儿正在眉头紧皱,挥手让轿夫停下,转过身来回道:“还没,小姐,前面不知哪来的灾民,黑压压地冲着城门下跪,我们还是不要去为好。”
“灾民?”辞萱仔细一想,“去问问是哪里的,可……官府也不管么?”
她又揭开了软帘,珠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碧儿急了:“小姐,你快坐回去,莫让他们发现了又拦住了去路!”一边用手又扶上帘子,可还是有眼尖的人望见了轿子,又叫其他人去看,碧儿连忙挥着帕子让轿夫快走。几个穿着褴褛的小孩为喊:“富人家!富人家!”一边追着轿子跑。
辞萱大喊一声:“停下!给我停下!”碧儿叹口气,只好让轿夫停下,辞萱揭开帘子走了出来,路人只觉得有朵桃花若隐若现,清香扑鼻,辞萱环视了一下四周纷纷围上来的灾民,他们唏嘘着,小声议论着什么,一个个面黄肌瘦,疲惫不堪。
辞萱稍作揖,面带肃容道:“各位乡亲,小女不知你们因何故来京,长安圣都,何况城门也不是告状的地方,小女是霍司马大将军之女,若乡亲们有苦有愁,尽管如实相告,小女愿祝各位一臂之力!”
众人一时无声,皆默默看着这仿佛瑶池下凡的仙女,她的神色那样坚定,她的眸中如盛清水,众人也默许了她的身份,辞萱看见一个柱着枯枝的老人挤开人群,他扶着胡子,淡声道:“霍将军济世安民,朝中上下皆树口碑,可现北方连年旱灾,土地颗粒无收,一时连家畜也无法养活,又不得县衙救济,只得老少日夜奔至长安,只为讨得口饭吃啊!”
众人又沸腾起来,一个小男孩朗声道:“仙女姐姐,我母亲过世也久,还未有银丧葬。”
辞萱皱眉心想,连孩子都要近于承受丧葬之苦,那那些年老体迈之人如何养生?!
她道:“乡亲们,朝中已减赋税,拨得灾资,早快马加鞭赶去,不过时日未到,未进农家罢了,乡亲们不必着急。”
一人尖声道:“我们日夜赶走来,单单只听你一句便打道回府……”那人语气一顿:“在下敢问小姐,您如何教乡亲们相信?”
“你真是个不知好歹之人!”碧儿忍不住骂道。
老人皱眉,一双手握紧了拐杖:“这位兄弟说得也不是没道理,老夫,也拿不定人命关天的主意。”
辞萱一把把碧儿拉到身后,教训道:“你还添个什么乱子,快命人回府拿爹的令牌来!另加些银两,快去!”
碧儿嘟起嘴,扫视了一下众人,又忙跑回了轿子。
辞萱叹口道:“信与不信,自当等丫头拿了令牌纸笔来看。”她又命下人:“去添茶水给乡亲们。”
人群中的嘈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远处的湖波在阳光下潋滟着,风抚过柳枝带来绿叶的清香,霎时吸走了人们的焦躁,人们的眼,随着她也漫步到了湖边,一匹白马在中心亭若隐若现。
一个锦衣身影冲辞萱跑来,他跑到近前,弓下腰:“霍小姐可记得奴婢?”
说罢,他抬起头,霍辞萱淡然地看着他,确实有几分眼熟,难道?她转头看向中心亭,只见白马旁,又多了一个长身玉立的修长的身影,好似生长在湖中的青竹,所有光芒都从他身后发散出,明晃晃地,使她收回了目光。
纵使有千万般难事,也不及安民的事重大。
她道:“不记得了。”转身欲走,那人恍如早料到般,说道:“中心亭里是奴婢家主子,要问霍小姐,脚伤可有好?武艺可有进展?”
一丝凉风灌进了衣领,那夜月光恍惚又照到了身上,她不禁宛尔:“现记得了。”
这时,承禄才微微松口气:“刚才的事,皇上都已了解,传小姐去问话。”
辞萱又转头望了望那湖中心亭,刘弗陵依然站在马旁,目光似与自己相遇,她立刻低下头,微俯身,跟着承禄走去,心里盘算着该说什么好。
几个轿夫护在后,辞萱道:“我去会宾客,你们不必跟随,一会子碧儿来了,这些事她自会处理。”轿夫应了声,退了回去。
湖中,几只锦鳞,追随着岸边的粉红色衣衫,向湖中心游去,微若烟尘的脂粉香意,笼罩在湖上,太阳刺眼的光,也被香意滤成了柔和光束。
刘弗陵抬眸看着她,微低下头行礼的样子,分明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而刚刚那独当一面的她,才像是将军之女,她骨子里的将风,一看,便知是天生的。
她道:“多谢皇上记挂,小女脚伤已好,只是……武艺略逊色。”
他转过头低咳一声,笑意漾在唇边:“倒像是朕在教诲你一般。”
“不敢。”她道,微风吹起她的发丝在腰间翻飞。
刘弗陵望向市集那一片灾民:“灾民流于饥荒之地,你一弱女子,站在其中,忙前又顾后,无所畏惧,倒像极了霍将军的谪女。”
"皇上褒奖辞萱了,不过是救人于水火之中,只是臣女不明白。“她忽得抬起头,双眸隐隐发亮,面庞如夏荷般清的。“臣女不明白,发去的救灾银两,何去了?”
她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双颊微微烧红,刘弗陵先前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你不明白的,还有很多,不过这些政事,你也不该去追究。”
辞萱被他拨了冷水,心中很是不如意,却看他也是心平气和的人,也不计较:“皇上说的是,可臣女还是要帮乡亲们讨回饭吃的,不如皇上也将臣女视为灾民,那政事就可商了!”
她边说边笑,面色又红润了起来,刘弗陵看着她,也不禁笑了出来:“朕的威严全被你说没了!”
辞萱摇摇头:“臣女不敬在先了,皇上与臣女也相差不了几岁,臣女总想,皇上该开怀些。”
像是一语道破天机般,刘弗陵沉默下去:“年纪?年纪早便不属于皇帝了。”他话锋一转:“按你刚才的主意,”他顿顿,“莫急,朕马上要宣霍将军的。”
辞萱险些被他的话绕迷糊了,点点头:“臣女谢皇上!”
“谢什么?”
“这……”她一双杏核眼打了个转:“谢皇上体贴民意,又饶恕臣女以下犯上之罪。”
“咳!”他险些被她气到,可心情也不自觉放松下来,他收起了肃容:“即有罪,何来不罚一说。”
“皇上!”她退后一步,又低下头,不语,心知他在玩笑,嘴边还挂着微笑。
刘弗陵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朕极少出宫,你带朕看看这长安风水可好?”
“臣女遵旨!”她俯下身去,细长的柳眉似用墨笔勾勒过,充满神韵。
刘弗陵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想到他们儿时的初遇,心中无限滋味。他从没有见过这般胆大妄为的女子,霍辞萱是第一个,他也希望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