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上,最后一盏灯被点起,被罩上红框,蜿蜒的廊边,月光打下树影,斑驳于青石之间,许久未踩过的潮湿的地,微微冒出苔藓,似长进了人心间,潮闷难耐。赵安卿站在灯火摇曳的屋前,望里面人影闪动,听霍光朗朗笑声,只是觉得这些都不属于自己。
他推开门,霎时眉眼舒展,与之前两样,原本热闹的饭桌旁的人都静了下来,一双双陌生的眼,陌生的眼光在他身上扫视,而霍光坐在高座上和蔼地冲自己笑着。静谧的夜晚,静得虫鸣可闻,他走上前,微微仰起头,淡笑道:“义父,安卿请安了。”随后微俯身,抱拳作了个揖。
霍光站起来,扶起安卿,冲人们说道:“这是义子安卿。”
大伯冲安卿挥挥手中的酒杯:“霍老弟啊,安卿气质非凡,又如此知礼,哥哥还真是羡慕你好福气!”
霍光“哈哈”大笑,厚实的手拍拍安卿的肩膀,安卿知意,从侍奴手中接过酒杯,向大伯示意:“侄儿敬大伯。”随一饮而尽。
一杯尽是火光的酒,炙烤胸腔,一点点吞噬理智,而少年笑若春风,却心如刀绞。
“贤侄好爽朗!”大伯红光满面,一双眼渐深,放下酒杯,问霍光。
“怎么今日只见你才貌过人的义子,不见你那伶俐的女儿?”
赵安卿微微清醒过来,也看向霍光,星火暗淡的面庞又浮起一丝柔和,他眼前又仿佛出现辞萱温暖的笑。
“不要提了,”霍光叹口气,“近来又伤了风,不好见人,在阁中休息呢.!”
大伯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再问,只得说些安慰的话,又被霍光引入座中,众人纷纷坐下。
霍光转头道:“卿儿,你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莫耽误功夫,快去罢!”
看到霍光紧皱的眉头,赵安卿冲众人作揖:“安卿功课在身,恐不能与大家随意,先行一步。”说罢,他几步跨出了门。
一窝暖风被护在门中,几抹凉意爬上面颊,他心中低吼:“父亲,您现在安好?”
一滴泪,冷冷随月光滑下,咸涩发芽。
而暗碧阁上的女子,纱衣长发,被风吹得飞起,冷冷月把她的面容抚成了冷厉。
“娘!女儿今日,一人看星,您在天上看着女儿,可好?”
赵安卿在走向书房的路上停了停,想起霍光说的辞萱得了风寒,他心中确实升起一丝丝的怜惜,那女子在府中受尽了优待,每天过得放荡不羁,闲了绣绣花、跟侍婢逗逗趣、还能爬上屋顶数星星,小日子过得乐呵着呢。如今生了病心中肯定不好受,家人在前面聚着,自己却在后面躺着。
想到这里,辞萱嘟着嘴愁眉不展的样子在安卿心中隐隐浮现,他有点于心不忍,想着也许该去看看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
他走到暗碧阁,丝毫不意外辞萱正在房檐上坐着,风扬起裙裾和她的长发,小小的人儿被黑暗包裹着,一点银色的月光洒在长发上,就像是观音坐下的小童女一样不染烟尘,清新脱俗。
他从地上找了一块石子,往房檐上一扔,“咚”地一声打破了沉静。
辞萱的双眸从远处被拉回来,看到地上执了一盏灯笼的赵安卿,她怔了怔,随后扯出一抹淡然的笑,与之前活泼的摸样大相径庭。
赵安卿私下里知道霍辞萱儿时没了母亲,现在的正室夫人只是后娘,肯定不能像亲娘一样疼她的。一个女孩子在这时能想到的,能怀念忧伤的,应该只有自己的亲娘了。在这一点上,安卿与她的心是一样的,他很想念他的父亲,以至于不思茶饭,只想一个人默默独处。
可他毕竟是男子,他坚强有毅力,而霍辞萱只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想不开也在情理之中,这些事情安卿觉得自己安慰不了她,只能相对无言的看一看她聊表安慰。
就在他打算告辞的时候,一粒石子也落到他的脚下,他下意识的看向辞萱,只见她朗声道:“谢谢你安卿哥哥!”
赵安卿抿唇一笑,心中也踏实起来了。
散了市的街,走马灯还亮着一点温暖,青灯墨黑流苏的轿子,与一行人静静走过,轿里的男子,微微掀开了帘,月光便洒入。
“承禄,停车,朕要下去走走。”刘弗陵淡淡的话从轿中传来。
“是!”承禄轻声应道,“停下轿子,皇上要下轿。”
随从们慢停下轿子,承禄掀开帘,迎刘弗陵出来,这玉一般的人,两年之间,像一下子长了五六岁般。清水的眸逐渐变得深邃暗淡,更加令人拿不准心思。
他越来越修长挺拔,没有人时的夜,在园里静站,与一边的竹没有什么区别。
他是汉武帝刘彻与倾城的钩弋夫人的儿子,女性美与刚柔结合如玉。
十八九岁的他,成熟与俊逸并存,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握住了整座大汉朝。
风过,无痕,刘弗陵背手立于街头,更有种君临天下,万民臣服的气质。
是这个宝座,逼他与生俱来的气势。
“皇上要去哪儿?奴婢给您带路。”承禄的声音顺着夜间安静的风吹进刘弗陵耳朵里,他眸中像染上一层清亮的露水,听了这话,更是笑意隐隐。
“朕要去霍光家走走,今日家宴,他可办愁了头,竟连朕的早朝也上的无力。”承禄迟疑:“这……皇上,不如我们从后府花园进,不引人瞩目。“
刘弗陵点头:“也好,霍家园子听说比朕的池园还好,今夜去开开眼。“
“诺!”承禄打着灯快几步跟上刘弗陵,另一只手还不忘指挥着内臣抬轿,一行人在清冷的街上漫步,而刘弗陵挂在嘴边的一点弧度如冰凌一般寒冷。
承禄边走边暗骂,霍府建离宫门那远干甚,刘弗陵少年气盛倒不会觉累,他成天可是内外殿跑来跑去的,今日一往来,脚上又定是要长泡,想到这里,承禄脸色更青了。一边还嘀嘀咕咕的,眼看就要走到了,刘弗陵却停在拐脚处,轻风掀开他的衣角,又顺着他的目光打着旋儿地进了霍府门,朦朦胧胧的一间小阁楼在夜沉淀的烟雾里伫立,周围的桂树伸长手臂围绕在两侧,似是保护,又似是倾服。
皇上可是在看这绣花似的楼?他可不记得霍光建有阁楼在园子里的,承禄摇摇头,也不该是建给什么小妾的,可自从霍光夫人逝后,他独善其身,从不近女色。
难道是建给霍小姐的?
他仔细看去,那房檐上,似乎坐着人,迎着风,沉默不语,凄冷的月光似把她照透成玉人儿,薄纱的裙被风吹起,如烟云,似是要托着她上月亮上去,变成嫦娥。
原来,她便是霍辞萱,承禄转头望向一脸淡然的刘弗陵,一双手在胸前绞着,说不出来的相似啊,自己从未见过霍辞萱,也不知世上终究也会有人与皇上有一路的冷淡性子。
刘弗陵转身,冰冷的眼扫过身后的人,承禄忙摆手令人们散去,自己悄悄跟在刘弗陵身后。
“这是霍光的女儿?”
“是。”
刘弗陵站在门洞里,阁楼的牌匾映入眼帘“暗碧阁”。
“暗碧”,他以为一间暗屋便可锁住碧玉么,他轻声道,一脚踏进门,“他不配。”
承禄冒了一身冷汗,不用抬头他也知道刘弗陵那风平浪静的面容下多少暗流涌动,在隐藏,霍光在朝上站稳地了,派了小妹进宫掌握内宫,又要让霍辞萱进了么?
皇上如今还未与小妹圆房,无子之事可怎么躲过群臣的法眼……
刘弗陵站在桂树下,一双手扶上树干:“今日他们霍府家宴,怎么剩霍辞萱在这里。”
他低声问道。
“这……”承禄也有些为难,“奴才听说,霍光的女儿跟一般女儿家不同,霍光自小就找老师给霍小姐授书,大了又教武艺,霍小姐虽天姿过人,可因早年丧母,少了平常女儿家的娇气。”
“你可是听谁讲的?”刘弗陵一双眼深邃的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这……”承禄又一次紧张起来,回道:“霍小姐成日被霍光护着,逸事也传了几百遍了。”
"呵……“刘弗陵不自觉一笑,“还有多少逸事是朕不知道的?”
承禄并不敢遮掩:“皇上,还是有一件的。”
“说。”刘弗陵又仰头望向那房檐上静坐的女子,眼中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可房上的霍辞萱也似乎听见了楼下的动静,双手弯在嘴边喊下去:“安卿哥哥?你没走?”
刘弗陵一挑眉,似笑非笑。
承禄低下头去:“得了皇上,此人便是赵川康之子,赵安卿,被霍光收为义子,半年之久了。”
“可是她说的‘安’……”刘弗陵刚说到一半,又听见桥头有脚步声,一把把承禄拽到树后,只见赵安卿看完书,正稳步而来,房上的辞萱也站了起来,“安卿哥哥你要回房了?那爹呢?”
她刚问完,一步想迈开,不料裙角一绊,身子微摇,另一只脚也被房檐绊住,心中低呼一声“不好”,紧接着便倒了下去,房檐成人字型,辞萱往下摔,一边试图抓住房檐,那面赵安卿也吓白了脸色,向这里跑来。
承禄低呵一声“皇上!”也奔了出去,刘弗陵握紧了拳,轻轻一跃,便接住了坠下的辞萱,却因一时力道不匀,落地时又松了手,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霍辞萱摔在石板路上,脚似乎崴了,一阵刺骨的疼,刘弗陵缓缓松开手,见这吃疼的女子,长眉紧锁,眼眶里尽是湿润,双颊飞红。
赵安卿跑来,诧异地怒视刘弗陵“可是你让她摔下?”
刘弗陵看辞萱揉着脚打量自己,低声道:“出了门,可不要对人家说,‘我学过武’。”
霍辞萱竟像是呆了一般望着他,冷峻的面容,星子般的眸,不觉点了点头,又转身拉住安卿的手:“哥哥,不要误会,是他救了辞萱。”
辞萱被安卿扶起:“可你……们……是谁?”
刘弗陵不答,承禄上前,看着赵安卿,居高临下的:“小子,你可知礼数?”
刘弗陵摆摆手:“承禄,我们走,改日再来会霍光。”他说罢,不顾树下相扶的两人,转身出了门洞,一声低咳。
承禄低哼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辞萱松开手,望向安卿,眸中似染了霞般:“哥,不要担心,辞萱很好……刚刚才只是意外,他是个好人还救了辞萱。”
因为他的眸亮如星子,如一束光照亮了心胸,仅那么一瞬,仿佛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