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被引进里间后,年轻药师让倾语把妆衣抱到床上坐下,倾语亦顺手替妆衣将鞋脱去,只见那白皙细嫩的脚底满上大大小小的洞眼。年轻药师面色深沉地瞥了一眼,喃喃道:“怎么又是鞋里藏针。”
倾语耳尖,给听了进去,问道:“鞋里藏针?那是什么?”
“是姹紫嫣红这帮女人最爱用的、也是最老土的整人之法:顾名思义,就是在鞋子里放上一大把绣花针,以达到害人的目的。”年轻药师说着,转身去柜子里取药。“我还真就不明白了,这么没水准的手段,为什么就老会有漂亮妹子中招。”
妆衣怯生生地偷瞧了倾语一眼,他一言不发地在床边站着,她可以感觉到他很不高兴,但她却无法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表情。那头,年轻药师已拿着两瓶药膏走了过来,开口打破了怪异的气氛:“像你这样的病号我每隔几天就会接诊一个,也算是经验丰富了吧。上药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疼,忍着点。”
“卫疯子。”年轻药师刚走到床边准备给妆衣上药,就被倾语喊住了。
“还是让我来吧。”倾语想了想,又淡淡补充上一句:“她怕痒。”
“我叫卫枫,不是卫疯子!”名为卫枫的年轻药师没好气地反驳道,把手里两瓶药膏往倾语手里一塞,转身便走。绕至插屏外,又遥遥丢下一句:“你若有空,最好还是想想怎么赔偿我那一锅合欢火吧!”
卫枫走后,倾语挨着床沿坐下,开始给妆衣上药,他不停用温暖的手掌轻揉着妆衣脚底的伤痕,柔声道:“这样可好点?”
妆衣没有回答,但眼眶已经湿了,想到过往种种,含恨而去的母亲,拳脚相向的兄长……从来没有人把她当人对待过!她原以为世间一切都是那样的面目可憎,可是在这里,有倾语惜她,桂婆婆疼她,晴衣蝶衣懂她,还有红袖、香涵、笑眉……是姹紫嫣红收留了她,给了她容身之所,人言姹紫嫣红是风月无情之地,但外面的世界又能比这里好上几分呢?要说更残忍无情也不为过吧?
“怎么了?”倾语看不到妆衣的表情,见她没有回话,手里一顿,补问道:“是我弄疼你了么?”
妆衣咽着泪,依然没有回答。这一回,倾语清楚地听到了微弱的啜泣声,一时间被她吓得手足无措,惊问:“你怎么哭了?”
被倾语这么关切一问,妆衣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更厉害了。
“莫哭莫哭!你哪儿疼跟我说便是。”倾语慌道。
“死丫头,你、你莫哭啊!”
见妆衣还是不答,倾语整个心都给稀里哗啦地哭乱了,仍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妆衣的他苦涩一笑,连声音都染上了沙哑:“都怪我笨手笨脚,我让那姓卫的疯子进来帮你上药可好?”
妆衣摇了摇头,哽在那里微喘着,半晌憋不出个话来。
“是我不好,我不想弄疼你的。可是……可是我看不见,对不起。”倾语痛苦地说道,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没用,讨厌自己的故作洒脱,讨厌自己为什么是个瞎子!他颤抖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色手帕,拭上妆衣被泪水打花的脸颊,带着几分乞求般地轻声安慰道:“莫再哭了好么?”
哪知妆衣突然抓住了那只他为她拭泪的手,顺势扑入他的怀中,大声嚎啕起来:“为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是死死活都不足挂齿,我什么都没有,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倾语一愣,把松垂的双手环上妆衣的后背搂紧,轻笑出声。
“傻丫头,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呵。”
“哎呀,破天荒了!”突然,一个很煞风景的浓厚男声在屋子里响起——“你竟然可以容忍她把鼻涕弄在你的衣服上!”遁声看去,原是卫枫被妆衣那澎湃的哭声给引了进来。带着一副看好戏的得意神情,子枫两臂往胸前一抱,对着妆衣打趣道:“小妹妹,有你的。”
妆衣立马收了声,推开倾语坐起,手忙脚乱地去擦脸上的眼泪。
“在我印象里,这家伙可是个洁癖。”卫枫往门边一靠,漫不经心地说。
妆衣怔了怔,不解道:“卫先生所说的‘洁癖’是为何物?”
“你无须理会,”倾语对妆衣温柔一笑,睬也不睬卫枫:“他就喜欢疯言疯语。”
妆衣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见那边卫枫一副火冒三丈的模样,只好轻扯了扯倾语的袍子,道:“卫先生还要炼药,我们早些回去吧,莫再打扰人家。”
望了眼门边的年轻药师,回想起方才那锅汤药被搅和时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妆衣忽然又想到自己今晚还做了一道炖八宝……肯定已经凉掉了,想着想着,妆衣竟也随着卫枫一道儿黯然神伤起来。
“依你。”倾语抱起妆衣,淡笑道。
送两人离开后,卫枫折回屋里,托着脸端详起那锅变了色的‘合欢火’来。
他,卫枫,首都医科大学药学系的高材生,来自于千百年后的中国。因实验室设备故障漏电而穿越,来到东陆这个莫名的时空。起初,他致力寻找回去的方法,不惜游历各国,研习五行八卦,企图打开空间的狭缝。但后来,他在寻觅的过程中发现这块大陆上有数不尽的奇花异草,于是身为医痴的他便整日流连于各种珍奇草药和病理的研究中,不可自拔。
一连就是四年。
四年,这个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重嘉王朝被推翻,神火教崛起,三才门叛出中原剑会;四年,他研制了许多五花八门的药,也结交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他的心性,已渐渐从对这个时空抵触走向了坐看变幻的权衡。
四年的时光,萧瑟了万般少年的迷惘追从,却染红了一颗药师的赤胆仁心!
这个世界的大雪已经深可没脚,而那个时空的春天又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思绪从很远的地方飘回珍药房,幽幽的,像风一样不着痕迹。摆在卫枫眼前的,仍是一锅波澜不兴的合欢火——
‘龙涎香味甘性涩,呈强酸性’,卫枫提笔在医师笔录上写到。他隐约记得曾经在一个中外学术交流会上听过,该物质主要成分是氧化钙、氧化镁、二氧化硅、五氧化二磷以及少量的软锰矿。也就是说,龙涎香中的成分可以在歧化状态下生成高锰酸。在高锰酸具备的情况下,要使那一大锅绿色汤药变红,很大一种可能就是先前的合欢火中含有酚酞,而在那锅合欢火的调合药剂中,唯一含有酚酞的只有其中最贵的那一味‘锦绣子’!照这样推断,若是他用其它含有酚酞的药材代替‘锦绣子’,极有可能用很低的成本就可以调制出价值连城的出云秘宝——合欢火!
虽然只是个简单的猜想,但卫枫越想越兴奋,拿着医师手札几乎是奋笔疾书,生怕错过了任何一步推理环节。若是成功把这味合欢火练成,将是他从医史上最大的突破,他也不用再为自己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的下半生发愁,大可以翘着腿去某个地方数银子了。
珍药房一夜灯火通明。
送妆衣回去后,倾语并没有回畅音阁,而是面色凝重地绕至无人的花园中,伸出两指在空中一划,施了个召灵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