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着如何补偿亏欠的儿子。
一个想着怎样报答恩德的师傅。
也许该给师傅找个师娘,熊倜想道,迷迷糊糊间睡着了,安然地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逍遥子却没有睡,目光紧紧地凝视着熊倜,嘴角是浅浅的笑意。
若换在以前,逍遥子一定会痛骂熊倜,没有杀手该有的警觉,但现在不会了,他希望他的儿子可以每夜都有一个安稳觉。
甚至逍遥子已经后悔让熊倜走上了杀手这条路,但熊倜的骨子里终究流淌着他的血,安安静静地当一个普通人,也许才是不可能的吧!
第二日夜,两人如期来到襄离县郊的霹雳堂外。
当年那个害死可怜寡妇的罪魁祸首正是今日霹雳堂的堂主。
今夜没有一丝风,匾额旁的灯笼也纹丝未动,红漆铜钉的大门旁立着两名身着黑衣红边的霹雳堂弟子。
隔着前院,依稀能望见正堂内烛光跃动,人声鼎沸,一团喜气。
不知那豪强是否还记得曾今被他害死的寡妇。
逍遥子同熊倜一人提着一把剑,站在霹雳堂前,很快就吸引了门前弟子的注意。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逍遥子同熊倜对视一眼,同时出剑。
“唰!唰!”
两道剑光,似流星划过天际,两名霹雳堂弟子睁着眼应声倒地。
逍遥子嘴角上扬拍了拍熊倜的肩头道:“等做完这笔生意,我们回绿柳山庄休息一阵。”
熊倜微微点头,心中却想:你有的休息,我可没有,欠了你那么多银两,看来我得找那王小二了。
两人拎着剑,缓缓步入正堂。
朱红色的门打开着,门上铜钉闪着黯淡的光芒,好似即将陨落的星辰。
而正堂内散发的融融光芒却似巨兽的庞然大口,吞噬着即将前来的一切。
这一战的所有结果其实都在预料之中。
熊倜一把剑,解决了这个豪强寿宴上的所有人。
唯一的变数就是唐锲。
而这个唯一的变数,导致师傅现在倒在自己怀里。
逍遥子的手已经变得漆黑,赫赫有名的唐门暗器之毒可不是采两株断肠草搅碎了掺点铁锈那么简单,很快,逍遥子的半边身子全麻木了。
当熊倜拔剑的时候,唐锲就跳起身来了。
当唐锲跳起身来的时候,逍遥子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因为唐锲跳起身的一瞬间,几乎同时发出六十几件暗器,射向熊倜。
逍遥子做了一件事,他挡在了熊倜身前,然后朝唐锲刺出了一剑。
剑刺入唐锲的腹部,四指宽,并不深,所以唐锲捡回了一条命,但一时却也动弹不得。
逍遥子躺在熊倜的怀里,望着一脸错愕的熊倜,很想伸出手,好好摸摸那熟悉的面容。
两年的时间,熊倜的模样,逍遥子早已厌烦得不想再看,可此时他即将永远地闭上双眼,却又那般不舍。
唐门的毒天下一绝,所以逍遥子此刻没有什么痛苦,更多的是麻木,除了脑子还算清醒,其他的已经失去知觉。
“师傅!你撑住,我带你找大夫!”熊倜眼眶红了,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
这个男人不该死,不该就这么死在他的面前,更不该就这样死在他的前面。
熊倜慌了神,向四周望去,周围除了死人,便只有唐锲这个将死之人。
他赶忙放下逍遥子,怒视着唐锲道:“解药!”
“唐门毒药向来无解!”唐锲冷笑着望着熊倜,那戏谑的眼神,好似猫望着老鼠。
而下一秒,殊不知,他自己才是那可怜的老鼠。
熊倜冷道:“那你可以死了!”他拔出逍遥子的剑,又狠狠地刺进了唐锲的胸膛,长剑穿胸而过。
银晃晃的剑尖上滴下鲜红的血,落在那冰凉的地上,一滴一滴又一滴,血花弹起落下,最终真成了一朵惊世骇俗的血红牡丹。
唐锲张着嘴,那双眼睁得极大,可谓是死不瞑目。
熊倜不死心,眉头紧皱地在唐锲的尸体上摸索着。
逍遥子却笑了,他护住了自己的儿子,总算有脸去见柳陌了,更让他开心的是,唐锲这家伙终究是死在了他之前。
唐锲是唐门的人,唐门又怎会搅和到霹雳堂来?
唐门虽只是一家族式江湖门派,但用毒之高深精湛,江湖皆知。而唐门弟子行踪向来飘忽不定,行事亦正亦邪。
如今在此处遇到了唐门中人,仅仅是其个人行为,还是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虽然逍遥子心中有诸多疑惑,但他已无心去解,他隐隐看到柳陌的倩影在眼前晃悠着,自知大限将至。
二十年来,逍遥子一直想死,却始终死不掉,如今他想为了熊倜活下去,却也做不到。
不知该叹造化弄人,还是应诉世事无常。
他叹了口气,无力道:“小熊……他说的是实话……唐门之人从不带解药,来……再让师傅看看你……”
唐门中人终日与毒物一起,制暗器炼毒掌,骨血里都透着三分毒性,自己便是毒药,又怎会带什么解药呢?
待熊倜重回逍遥子身边,拉着他躺在自己腿上的时候,逍遥子的双眼已经看不清了,原本黑色清亮的眸已经化作了灰色。
逍遥子面色微红,显然已是回光返照,他嘴角含笑,他虽然看不见了,却能想象出熊倜的模样。
这孩子一定是哭了,不然怎么会下雨呢?
他猜的没错,熊倜的确哭了。
泪不停地落下,落在逍遥子的脸上,如春雨般,缠绵到心扉。
直到此刻,熊倜才意识到逍遥子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逍遥子笑道:“傻小熊,莫哭。这样挺好,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相反我还要留一笔钱给你,那些钱够你潇洒地过下半辈子了,以后别做杀手了,好好活着。若你太早下来,你娘又该生我气了。”
逍遥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双目微眯,似是醉了,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笑到最后,竟也落下泪来。
“师傅!师傅!”熊倜心中一紧,猛地唤着怀里的人。
逍遥子微微侧目道:“傻小熊……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我……我是你亲爹……快叫……叫……声……爹……”
熊倜一脸错愕地望着呼吸越来越困难的逍遥子,脑子似被米糠塞住了一般。
师傅是在和我开玩笑吗?不!不会的!师傅不会用这种事同我玩笑。
过往的一幕幕在熊倜的脑海中翻腾,一切都变得缓慢而美好,而每一个场景里都有一个人——逍遥子。
那夜王府仗剑相救的是逍遥子,夕阳下捧茶说教似吟诗的是逍遥子,一夜三甲将虚弱的自己拥入怀的是逍遥子,卞下伸手扶自己下马的是逍遥子,昨夜替自己洗澡的是逍遥子,同床共眠的还是逍遥子,今日以彼命换己命的还是逍遥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逍遥子,熊倜信了,他恍惚间开口轻唤道:“爹?”
“……”
无人应答。
逍遥子依旧微笑着,却终究是听不到了,他还是没有等到这声“爹”。
此刻躺在熊倜怀中逍遥子已然气息全无,温度从他身上一丝丝抽离,四肢也渐渐僵硬。
“爹!”熊倜大喊着,将逍遥子抱在怀里,试图将自己的体温分给他,可是逍遥子却用冷漠将其拒之千里。
逍遥子死了,死得透透的,死的不能再死。
“啊!”熊倜大吼一声,抓着自己的头发,向四周望去。
除了他,满地都是死人。
仅仅一刹那,熊倜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下意识地抽出唐锲身上的剑,踉跄着奔出了霹雳堂。
他只想逃离这个地方,这个让他痛不欲生的地方。
堂外电闪雷鸣,一亮一亮的光,刺眼夺目,印得熊倜的脸越发狰狞。
他握着剑,在雨夜里狂奔,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嗖!”
一支箭带着银光猛地射向熊倜的肩头。
电光一闪,熊倜看见了,却躲不开,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倒在一片泥泞中,激起一片水花。
五道人影从竹影后飞落,电光闪烁,不难看见那蓑衣下的金丝蟒服,正是锦衣卫。
陆云飞道:“霍思,你说的就是这人吗?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强。”
熊倜的长发和着泥浆耷拉在脸上,但霍思看见他时,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的心不由一颤,下意识地捂着左胸。
那利剑穿胸而过的痛楚历历在目,霍思面色冰冷道:“是他!决计不会错!”
“好!接下来,只要以他为饵,把公主带回去就行了!”陆云飞说着,正欲取下熊倜手中的剑。
怎料熊倜的手死死握着剑柄,硬是不松开。
霍思眉头一皱,正欲一剑斩下熊倜的手腕,却被陆云飞制止道:“算了,若是把他弄残了,兴许反而不好办,箭头上抹了麻药,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霍思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陆哥,若公主不就范,此子如何处理?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交由你,要杀要剐,随你!”陆云飞一把拽起昏迷的熊倜,扛在肩头,向南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