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年夏日,禹甸国南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临时租赁的大院里,高大的榕树下正站着一袭墨绿色衣衫的少女。
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子略显单薄,姣好的面容似是因大病未愈而显得十分苍白;英气逼人的眉宇间尽是深深的疲惫,清湛如水的眸子里灼烧着浓浓的悲痛;然而,那一份凛然的风骨却丝毫未损,仿佛迎寒独立于枝头的梅花,清高傲骨早已植入皮肉,深入骨髓;女子言语谈吐不俗,举手投足间自成风韵,端的是说不出的秀逸风流;周身贵气流转,威严天成,雍容大气,生生不息。不是云彻又是谁?
只是,云彻不知在那树下站了多久,身子已然僵硬了。可是本人却丝毫未觉,就那么站在那里,矗立着仿佛拔地而起的巨石一般,异样地干坚挺锐利,就像是无坚不摧的利剑一般,带着点点无情,丝丝凉薄,想要摧毁一切一般。这样的云彻无疑是陌生的,六月的骄阳似火,也融不掉她心头的坚冰。
这时,院外走进来一老两少三个人,老的有五十多岁的模样,依旧精神攫烁,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尽显其精明与睿智。老人向前跨了一步,给身后的少年让出了路,而后微微屈身,恭敬地朝着云彻说道:“小姐,两位少爷都接来了。”
云彻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依旧木然地站在那里,好似失了魂、丢了魄一般;又好像她就在那里,但是没有人能够感受到她的存在,她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来人正是梁郁宁跟梁溪二人,而那个老人则是原本云倾手底下的得力助手封绝。
梁溪一见云彻便眼眶一红,正要喊,却被梁郁宁抢先了一步。
梁郁宁一步跨到云彻面前,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没有突出一个字来,就那么看着云彻,眼眶泛红,身子都止不住战栗着。
云彻好似发现了梁郁宁的存在,木然地转过头看着梁郁宁,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梁……梁……”梁郁宁嘴唇蠕动着,却怎么也吐不出一句话来。那是梁家啊,是他的家啊!明明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了呢?梁家会谋反吗?打死他他也不信!可是事实摆在那里,他与梁溪也是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的,由不得他不相信啊!
“梁家没了?”好似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说出这话的时候梁郁宁整个人都像是泄了气一般,哀求地看着云彻,好似在说: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一听到这句话,云彻猛然惊醒了似的,这才将目光放在梁郁宁身上,可是此时此刻她又何尝能够说得出一句话啊?薄唇一张一合,始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梁郁宁瞬间就慌了,疯了似得抓着云彻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嘴里不停地喊着:“骗任的,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都是骗人的,你告诉我啊——”
云彻就任由他那么摇晃着,后背撞击着身后的树干,“咚咚咚”的声音让听者的人都觉得头皮发麻。可是,云彻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似得,木然地看着梁郁宁,眼神从未曾离开过半分。
梁溪跟封绝连忙上前将梁郁宁跟云彻分开了,梁溪从背后抱着梁郁宁,想要劝慰,可是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抱着,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胡说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是梁家啊!那是祖父、那是父亲、那是二叔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那么大的一个梁家,那么深厚的根基,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我绝不相信,我怎么能相信呢?对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梁郁宁疯了一般,就要挣开梁溪的束缚,口中疯狂地喊着“要回家”,身心里全部都是“回家”两个字。
梁溪有些制不住梁郁宁了,被梁郁宁一下子挣了开来,他禁不住那力道,被推到在地。
梁溪也顾不得自己了,赶忙爬起来便要去追梁郁宁。
“梁家没了——梁家没了啊……”云彻突然间喊了出来,身子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那涩哑的嗓音滑过每个人的耳朵,好似将他们的心给生生撕裂成了两半。
梁郁宁的脚下一顿,再也抑制不住悲恸的心情,仰天大吼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梁溪好似承受不住那句话的重量,整个人跪伏在地,掩面而泣。
封绝看着面前这三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孩子,心头亦是悲恸不已。因为这次的事情,他的儿子也死了。可怜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就那么一个儿子,没想到到头来却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轻轻抱着云彻,封绝细细念着:“好了,我的好孩子,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要振作啊,你还要安慰这两个孩子呢,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振作啊,你若是垮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云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从封绝怀中退了出来,用袖子去抹眼泪,可是那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口中还念着:“我不能哭,我还要照顾宁儿跟子溪,我不能倒,我不能……”
封绝看着云彻这样,心疼地不得了,再度将云彻揽在怀里,叹道:“好孩子,哭吧,哭吧,哭过一场就好了啊!哭吧,哭吧……”
云彻好似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来。但是仅仅片刻之后就从封绝怀中退了出来,一边抽噎着一边道:“绝老,你去休息吧……”
封绝看着她,心下有些犹疑,但是此时云彻的目光早就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看着另外两个哭得泪人儿似得孩子,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或许还是将时间都交给孩子们好一些。便再也没说什么,轻抚了抚云彻的头,起身出了院子。嘱咐了守在门口的两个年轻女子两句,便没有再多做停留。
云彻狠狠地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无法看清梁溪跟梁郁宁两个人。如今她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好似天都塌了,而梁溪跟梁郁宁就是失了那片天地的孩子。她自己尚且还支离破碎,该如何、又怎么能够撑起这片天呢?
缓缓站直了身子,却是不能够向前迈出一步。若非是……她到底该如何面对梁溪跟梁郁宁两个人呢?她分明是无颜面对了啊!
不知哭了多久,许是哭得累了,梁郁宁的嗓子也变得沙哑了。他突然站了起来,猛然回头看到了云彻,哭得通红有些红肿的眼眶却怎么也无法遮盖那眼中的恨意与怒意。
他一步步向云彻靠近,云彻惊得后退一步,忽然又想到什么,脚步定在那里,再也挪动不了半分了。
“是你对不对?是你对不对?是你对不对——”梁郁宁用哭得沙哑的嗓音质问着,一句一句,犹如利箭一般直刺进云彻的内心。
云彻在内心中呐喊“不是的,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可是那些辩解的话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不是她又会是谁呢?是她认人不清,是她引狼入室,若非魏譞又怎么能够下手那样快、那样准、那样狠呢?
“是我,是我,都是我啊……”云彻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双脚一软就跪伏在地,抱着头失了魂一样低低地重复着。那悲戚的声音、那绝望的声音、那自责的声音,好似一把把钩子一样勾着梁溪跟梁郁宁的软肋,让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来。
梁郁宁却忽然间笑了起来,那笑意带着些愤恨、带着些厌恶、带着些绝望,好似一下子成了地狱中的厉鬼一样,眼中只有仇,只有恨,再也看不见其他了。
梁溪听得心中一阵惊恐,也止住了哭,站起身来怔怔地看着梁郁宁,仍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梁澈,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梁郁宁突然间大吼一句,便夺门而出。
云彻一惊,再也顾不得哭泣,连忙追了出去,可是没有追几步就停了下来,急忙喊道:“云苁、云蓉,快去把他追回来,一定要追回来……”
门外的两个年轻女子立即领命追了出去。
梁溪就看见云彻站在门口处,背对着自己,此时看不到她的表情。若是往昔,云彻追上梁郁宁轻而易举吧?可是今日她为何停了下来呢?难道是担心自己吗?
想到这里,梁溪便缓步走上前去,想要安慰云彻。那是他的堂姐啊,是他现在相依为命的亲人啊!就算是她有错,那么也一定是无心的。只是……为什么无心杀了梁家的其他人,单单留下了一个梁澈呢?虽然降为了太子侧妃,可是……那终究还是比死去的人好了不知多少倍啊!
他一步步靠近那个女子,心下犹如翻起了汹涌的波涛,怎么也抑制不住那种害怕的心情。他想要开口问为什么,为什么无心会对留下她,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些人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她又要救他们……太多太多的问题摆在那里,他想不通,也无法解释,所以才会害怕啊!他怎么能够不害怕呢?他们是亲人啊,可是……
“大……”梁溪还没有开口,就见云彻腰背一弯,喷出了一口血,身子便矮了下去。
他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接住云彻,大叫:“大姐,大姐,你怎么了……”
云彻面色惨白,笑得凄苦,她还能怎么样,不过是毒发了而已。
伸手轻轻抚摸着梁溪的脸庞,云彻笑道:“子溪,要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忘掉那些丑恶吧,忘掉吧,你要做一个干净的人,像以往一样。”她的嗓音本就低沉黯哑,稣稣软软的,带着那么一股子魅惑人心的味道,竟让男子的心刹那间安定了下来。
梁溪顺从地点了点头,嘴角也扯起一抹弧度,极淡极淡。
云彻会心一笑,这样就好,就让她一个人背负那些罪孽肮脏就好了,再也不要牵扯什么人进来了。既然娘亲临走的时候说将这些孩子都交到了她的手上,那么她就一定要他们好好的,像是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而不是在仇恨中被这折磨地疯掉。
很快梁郁宁就被云苁跟云蓉架了回来,梁郁宁挣扎着,愤恨地怒骂着,那疯狂的样子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云彻看着心痛极了,只留下云蓉一个制住了梁郁宁,让云苁将梁溪带下去休息去了。
梁郁宁猩红的双目似是充了血,映着疯狂的面容,显得愈发狰狞可怖。嘴里不停地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去找魏譞报仇……我要杀了他,这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他……”
“宁儿——”云彻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叫了一声,可是她那虚荣的声音立马就被梁郁宁的声音掩盖住了。
咬了咬牙,云彻抬起手“啪”地给了梁郁宁一个巴掌,梁郁宁不敢置信地看着云彻,那眼神中满是迷茫,满是无助,好似一个迷路的孩子,没有依靠,惊惧不已。
云彻鼻子一酸,一下子将梁郁宁揽在了怀中,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宁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云蓉放开梁郁宁退后了一步,看着那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姐弟两个,冷若冰霜的脸上也显出一丝动容。
“放开我——”梁郁宁突然动了怒,将云彻一把推了开来。
云彻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到在地,迷茫的眸子落在梁郁宁身上,好似震惊地已经傻了一样。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是你害死的,梁家人都是你害死的!怎么,现在还要来害我跟二哥吗?想都别想,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二哥呢?二哥呢?二哥呢——”梁郁宁狠狠地唾弃着云彻,可是他到处都找不到梁溪的身影。
云彻心下一疼,面色更是惨白了一分,身子都在已经不听使唤了,只觉得现在都恨不得将自己杀掉才好。从最开始的受伤,到胸口灼烧着浓浓的悲痛,再到满腔的仇恨与怒火,到现在是深深的内疚自责,她真的是恨不得将自己杀个千百回。
可是,现在她还不能啊!若是她死了,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娘亲,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祖父祖母还有舅舅舅母啊!她还能够有什么脸面呢?她早就已经不奢求原谅了啊!
云蓉授意将梁郁宁钳制了起来,梁郁宁挣扎着,可是怎么也拜托不了她的束缚。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喃喃道:“还我祖父,还我祖母,还我父亲母亲,还我二叔啊——还我,还我,全部都还给我啊……”
云彻再度走进梁郁宁,这次,她竟是笑了,笑得那样薄凉无情。
梁郁宁一时间好似是被她吓到了,怔怔地看着她。好似她就该是这个样子,只有这样的云彻他才可以接受一样,这样的云彻可以看到那平日里隐藏地很深的黑暗,好似这才是她,让人产生出莫大的恐惧,让人生不出半点儿反抗之心。
“你想要报仇吗?”云彻薄唇轻启,吐出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苍白的味道,好似地狱里勾魂的使者,用尽量冷酷无情的声音对每一个该死的人说着:你就要死了。
梁郁宁猛地打了一个瑟缩,没有说话。
“就凭你你吗?”云彻轻声问道。分明是质疑不信的话语,分明是轻视的话语,却让梁郁宁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
“你又凭什么——”云彻声音陡然升高,面容严肃冷酷。“你就这样独身一个人跑过去?你到底是去报仇还是去送死?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捡出来的一条命,难道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去送死吗?”
“你是想要梁家绝后吗?你知不知道,现在你是梁家的独苗啊!若是你死了你让祖父跟舅舅们何以面对梁家的列祖列宗?”云彻吼叫着,好似再也控制不出情绪了一般。
“……骗人的……”梁郁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是又找不到一个理由来反驳。他自来便知道,无论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或是二叔,都是器重云彻的,她知道的远比他们知道的要多,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若他是梁家的独苗,那么梁溪又算是什么呢?
良久,云彻缓和了心神方才又开口道:“宁儿,相信我一次,再相信我一次,就相信我最后一次好不好?让我来为梁家报仇,让我来保护你,你只要好好的,好好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就让我亲手解决,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去背负就好,就是下地狱也是我一个人家就好……”
梁郁宁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云彻,好似听不懂她的话一样。
云彻狠了狠心,背过身去不去看梁郁宁,道:“我会让人送你到表姐那里的,待在你亲姐姐的身边,好好的……若是你想要学什么的话,相信你在那里会有一个好师傅的。”
“……骗人的吧,怎么会……”梁郁宁再度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云彻,难道说她也不是他的亲姐姐吗?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事情,他怎么消化地了啊!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他一直以为最亲的人都……那么他的亲人到底在哪里啊?他到底要怎么来看待他们,怎么来看待眼前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