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来,酸杏一直处在极度郁闷焦虑之中。
外人看到的酸杏,一如既往地在家里村外忙碌奔波。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四处旋转着,没有停歇。有时,他蹲在大队办公室里,召集大小干部开会研究生产。有时,又匆匆行走在进出山坳的路口上,或是穿梭于村内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上。
大多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憨憨的笑容。遇见老人,总是远远地打声招呼。见了娃崽儿,也要上前逗弄上一两句。甚至守着一群人,面对着一个年仅五、六岁的男崽儿,他会趁其不意冷不丁儿地扯下娃崽儿束腰的绳布,用手捏住崽儿腿裆里的小鸡鸡,说大狗狗儿,夜里咬人么。弄得孩子哇哇大叫,提着裤子远远地跑开。
这就是村人眼中的酸杏,憨厚诚实,尊老爱幼,持重敬业,稳妥而又随和,能与所有人打成一片。但是,外表的镇静与沉稳,代替不了内心的烦闷。一脚踏出自家大门的酸杏,是给人看的酸杏。一旦迈进自家门槛的酸杏,才是真实的酸杏。脸色暗淡,神情忧郁,心事重重,吃饭不香甜,睡觉不酣畅。
最先发觉酸杏这种变化的,是他的女人。宋家女人的贤德,是表里如一的。在村子里,还没人敢拿她与自家攀比。即使比了,也是自取羞臊。女人最理解自己男人内心的熬煎。她总是善解人意地小心伺候着,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减轻男人的内心压力。她也明知道,这样做都是白费劲儿,谁也无法替他排解这种忧虑。
最先让酸杏感到委屈的,是集体上的事。
公社的冬季水利工程建设现场会如期召开,却不是在杏花村,而是在公社驻地的北山一村。
会议召开之前,酸杏就得了风声,说现场会不在杏花村开了。他曾悄悄地问过杨贤德,说杜主任说好了的,要在咱村开现场会,咋儿说换就换了呢。俺们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哩,弄得堤坝跟绣的鞋样儿似的好看。还特意组织人编排了几个拿得出手的文艺宣传节目,比公社过年汇演的都强。这可是杜主任最赏识的呀。
杨贤德笑着拍拍酸杏略显憔悴的肩膀,说,北山一村人多势大,工程规模大了你村好几倍,更有代表性和说服力。况且,北山一村还是杜主任亲手抓的点呢。不在那里开,还能挪哪儿开去。再说,你村也够露脸的了。杜主任亲自审定你村的典型材料,还要在大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你村的经验做法呢。你还不知足哦。
酸杏红着脸道,这也比不上在咱村开好嘛。
杨贤德又说道,你村的那个叫木琴的,可是个厉害角色呢。我也跟你讲过的,应该把她好好培养培养。你就是不着急。我听说,杜主任专门叫老沈和老胡这两天就去你村考察呢,要叫她干村妇女主任。
酸杏睁大了眼睛道,是么,是么。又急忙转换了口气说道,我也正想向公社汇报呢,准备现场会开完了后,就立马把她扶到妇女主任的位子上。除了她,现今儿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咧。
杨贤德就催道,那还等啥儿呀,赶紧去汇报嘛。
酸杏身不由己地跑去找组织委员老沈和妇联主任老胡,说木琴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好。村班子老早就发现了这么个人才,一直在注意考察她呐。现今儿火候到了,村里一致同意让木琴干妇女主任。请领导快去调查审核,早早给村里解决悬了好几年的大问题,也让“半边天”们早日顶起一整片天呀。
老沈和老胡就说,幸亏你来哩,要不,我们还得跑上十几里山路去找你对口儿呢。这样的话,咱也别跑这趟冤枉腿嘞。正好咱几个都在,现在就填个批复,让扬秘书盖上公章。你这就带回去,开会宣布,叫木琴立马上任。
边说边做,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批复就捏在了酸杏的手里。
酸杏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张纸,心想,这就算板上钉钉儿地定死啦。他对这个女人还没想清楚嘛。但是,他绝不敢再说自己对木琴还没弄准,得等等看看才稳妥呀之类的话。他心里恨恨地道,平时弄点儿鸡毛蒜皮的事,不是今儿推就是明儿拖。这回倒是利索,连到村里去考察的程序也免了。领导放个臭屁,他们闻着比肉还香呢。
回村的路上,本就因了现场会的换点而郁闷的心情,又平添了一层更深的忧虑。
自打木琴接手妇女组长以来,她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意见,酸杏就本能地对她产生了一种隐忧。到底忧虑什么,他也一时说不清。但是,这种隐忧时时占据在他的心里。随着妇女们渐渐归拢到了一起,准时守规地上工生产,他的隐忧就像块阴影一般地在心里渐渐扩大着。出于本能的自我防护心理,他没有把杨贤德的话当真,而是有意把木琴看得淡淡的,以此缓解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他想揣摸透木琴的内心,找出自己无端忧虑的原因后,再行定夺。谁知,现场会没争到手不说,自己还弄巧成拙,稀里糊涂地让木琴这么快就干上了妇女主任。实在说不清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这么闷闷地独自走路,便觉这路的漫长,时间的缓慢。及到迈进自家院子,就感到两腿发软,腰酸背疼,心里堵得慌,极想找个什么作为引子来发泄一通儿。思前想后,还是没敢这么做。毕竟自己的事体只能由自己来处理,怨不得别人。况且,老娘正躺在西屋里。更不敢让她看出啥样变故来,替自己瞎焦心。
酸杏从小就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父亲去世得早,他成家后,与自己女人一起尽心尽意地伺候照顾着老娘,从没有过一句怨言牢骚。这也是村人敬重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娘的病倒,也是这段时间来最叫酸杏焦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