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梁景田趁解手的空儿?留出来,问办公室的人梁乡长和梁炜这会儿在哪儿。有人说去北京办事正往回返。梁景田便发动了一辆旧吉普,上了公路。
在五里地外的岔路口,梁景田站在吉普车旁,焦急地张望,眼睛都望疼了。傍晌午,他才看见梁恩华的桑塔纳。汽车驶过来,他截住。梁恩华疑惑地问,景田,有急事儿?梁景田说,梁乡长,出事儿啦!
梁炜也钻出车,慌慌的。梁景田骂,方老板,沈阳那个方老板,真不是个东西!梁恩华问,方老板怎么啦?
这个东西,被当地反贪局收审啦!他,他……梁景田欲言又止。
梁恩华急了:你说呀!梁景田一跺脚,说,他说你和梁炜收了他的贿赂,你五万,梁炜六万!他那头儿和咱县里反贪局都来人调查啦!梁炜也跺脚骂开了。梁恩华想了想说,咱脚正不怕鞋歪,兵来兵挡,将来将挡,我就不信这个邪!
梁炜说,二叔,设备是我卖的,有事儿我兜着,这不关您的事!
梁恩华愣了愣说,梁炜,无论如何,也要快把乳清粉拉回来,让豆奶厂尽快恢复生产。我对付他们!
梁炜和梁恩华钻进车里。开到乡政府,梁恩华下车就要先去找老宋,他让梁炜赶快回厂里布置拉货。可他们没想到,此时此刻,宋书记和荣汉俊正在豆奶厂的大院里召集工人开会。宋书记原想把荣汉林请回来,是怕荣汉俊弄不过来,却遭到荣汉俊的反对。他跟宋书记发了一通儿脾气,宋书记这才看出是他想接手豆奶厂。既然他自己愿意狗揽八泡屎,宋书记当然也就顺水推舟了。
工人们很整齐地站在院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书记一脸严肃地说,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宣布一个决定,由于出现新情况,原豆奶厂厂长梁炜的职务,暂时由荣汉俊厂长代理。
台下工人哄了:梁厂长怎么啦?还有人喊,梁厂长走了,我们退股!
宋书记使劲喊着,静一静,下面由荣厂长说几句!
荣汉俊瞅了宋书记一眼说,我说啥呢?这豆奶厂,我真不愿来,哄小孩子的东西,能挣大钱?我答应宋书记,是冲梁炜啊!梁炜不在台下,我讲个啥劲儿呢?
梁炜的声音忽然传过来:我来啦,你讲吧!
梁厂长回来啦!工人们兴奋了。
也有人嘀咕,这唱的到底是哪出戏呀?
荣汉俊和宋书记扭头瞅着梁炜。荣汉俊一脸的轻蔑,很神气地说,梁炜老弟,你来得正是时候,那我就说两句。你也知道,这蝇头小利的豆奶厂,根本不在我眼里。我荣汉俊是大悲大喜的命相,喜欢玩儿大的。可是你老弟呀,硬是把我往这儿拽呀!钢厂、纸厂还有我多少事儿呢,没办法,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还得一块儿混。过去,我们没能尿到一个壶里,你上城打工去啦。这一回,我想咱俩精诚合作一把,我真心盼你能留下来……
梁炜冷冷地说,放心,今儿我就不走啦!外头多高的薪水聘我,我也不走!
荣汉俊嘿嘿笑了:这话可说定啦!
工人们嚷,梁厂长不走,我们就不退股!还有人说,梁厂长不能走哇!
梁炜动情地说,荣厂长,我爸和蝙蝠村乡亲们的血汗钱都押在这厂里了,我的命也就押这儿啦!我往哪儿走?我在蝙蝠乡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呢!
不过,怕是不那么容易吧!荣汉俊瞥了梁炜一眼说。
梁炜说,干什么事儿容易?要是容易,还用得着我梁炜吗?只要你还活着,你就看得见!
荣汉俊气得发抖了,你,你小子!……
宋书记说,梁炜,从现在起,你停止工作,到乡政府纪检委报到!
梁炜说,可以,我不怕审查。但我现在有个请求,我要马上带三部货车,去龙帝海关拉回乳清粉,厂子不能停工啊!
非你去不可吗?宋书记问。
梁炜说,我不去,货拉不回来!这里头的情况一言难尽!
宋书记沉着脸说,你不能去,换个人去吧!
梁炜急红了眼:怎么,怕我跑了?你们也太小看我梁炜了!我不回蝙蝠乡,去哪儿?就这屁大的事儿,去到处流浪?值吗?我就是想把货拉回来,恢复生产!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对,得赶快恢复生产!就让梁厂长去吧!我们相信梁厂长!
梁炜说,你可以派个警察押着我,就是不能不让我去!
宋书记说,那也得跟专案组商量一下吧。
荣汉俊说,宋书记,让梁炜去吧。没有乳清粉,豆奶厂停了产,不知内情的,又得骂我荣汉俊是废物蛋啦!
宋书记无奈地说,那就找个人,陪着去吧!
梁恩华的日子也不比梁炜好过,他也被停职了。
上午,梁恩华沉着脸闯进宋书记办公室,说我有事跟你谈谈。宋书记放下电话说,恩华,这会儿我太忙了,你这一停职,真是忙得我脚后跟儿打脑勺子啊!
梁恩华说,忙,我也要说。反贪局的同志已经走了,我们谈过了,有原来塑料厂的韩副厂长和梁景田作证,方老板是按我们集体商议的价格买走的设备。起初,方老板是想压价,我顶住了,我以共产党员的名义向组织保证,我绝对没得他的五万块!按议价卖的?他傻蛋哪,能给钱吗?还有,梁炜是以购进方老板的东北大豆为条件原价卖出的设备,梁炜也是清白的。在没弄清事实真相之前,我请求乡党委恢复梁炜的厂长职务。豆奶厂刚刚起步,不能没有他呀!
宋书记只好说,我相信你们,可现在有专案组啊,我说话也没用。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至于豆奶厂嘛,没有谁,这地球都转!荣厂长会把豆奶厂搞好的。请放心,梁炜没有问题的那天,我会撤出荣汉俊,让梁炜重新走马上任。包括你,县纪委有指示,查清事实之前,你还是要好好交代问题呀!
梁恩华吼道,这叫啥事儿?你让我交代啥?关在屋里看报纸?时光不等人啊!眼下,咱蝙蝠乡的股份制改革到了关口,我待得住吗?
宋书记说,别激动嘛,我也不愿看到你和梁炜这个样子啊!党的组织纪律,我能违反吗?
梁恩华说,那你召开乡党委会了吗?你给我申述的机会了吗?
宋书记说,恩华,请你不要带个人偏见!会开党委会的。
梁恩华说,我没有偏见,但我有远见。老宋,等你关在屋里交代的时候,恐怕就不会像我这样轻松啦!
宋书记一怔,旋即大怒:你太狂妄了!
梁恩华也怒了: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宋书记说,好,梁恩华同志!我警告你,你不再是当年的梁恩华了,你变啦!
梁恩华说,你,我也警告你,你会为你的行为后悔的!
宋书记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傍晚,梁景田来找梁恩华,两人一起分析这事儿。梁景田的脖子像落了枕似的梗住了,说我在城里有个老同学,反贪局这回来人,也找他了解了方老板的情况。反贪局的人说,方老板购进旧设备,回去跟上司汇报,在你们讲妥的价格上,又加了十一万。方老板说这十一万是给这边儿的回扣,我分析是方老板自己扣下了。
梁恩华吃了一惊。
梁景田又说,审查梁炜的时候,梁炜回忆说,他发现大豆有问题之后,曾经找过方老板,电话没有打通,方老板却上赶着给他来电话,韩副厂长可以证明。方老板电话里说有个窟窿,要跟梁炜借十万块钱,这就吻合了。问题是方老板被关押审查后,不愿说出这十一万的真实去向,安到了你和梁炜的脑袋上,这就麻烦了!
梁恩华疑惑了:这十一万,被方老板挪用到哪儿去了呢?看来,要让方老板说出真相,唯一的条件,就是找到这十一万的去向。他的眉毛拧出了疑问。
对,要是找到了,也就洗清了你和梁炜!梁景田眯着眼睛说,据我那同学讲:方老板正闹离婚,有个情人,他见过,挺妖的,是当地话剧团的三流演员。钱会不会在她手里?
梁恩华眼睛亮了,说看来反贪局专案组的人并不知道这条线索啊!
梁景田说,对,我那同学也没讲出来。
梁恩华沉思说,就是专案组找到那女人,那女人也不会说的,除非方老板交代。真是复杂了,要是羊拉屎似的拖下去,我们可怎么办?眼下蝙蝠乡的企业正在改革的关口,进一步满园春色,退一步时过境迁哪!特别是豆奶厂,要是被荣汉俊整乱了——钢厂已经趴了架——那蝙蝠乡的经济可就毁啦!眼下,徐县长挺着急,也没法儿站出来给我说话了。
梁景田说,徐县长对你和梁炜心里有底,可是没法儿张嘴啊!老宋他们大做文章呢!
梁恩华说,看来,我们得行动啦!
梁景田对梁恩华的“行动”摸不清,愣愣地瞧着他。梁恩华一点就透了,他让梁景田去沈阳跑一趟,设法找到方老板的那个情人。指望着那头儿的专案组来审,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呢!梁景田心领神会,收拾收拾,当天晚上就悄悄动身了。
送走了梁景田,梁恩华又有些担心,只好求老天保佑他一路平安。他很疲累地回到屋里,没有拉灯。人在难处,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蝙蝠乡的人物,在他脑里又闪过一遍后,仍在梁炜那里定格了。想起梁炜,他有些伤情和歉意。毕竟是他把梁炜从城里硬拉回来的,这个突来的麻烦,这个年轻人能受得了吗?
梁炜被停职,却没有被隔离审查。倪雪下班回家,梁炜眼里才有了神儿。倪雪说,眼下你是不是尝到了人生最痛苦的滋味儿?你这个蝙蝠乡的主人没辙啦?
梁炜笑着摇头说,哪儿啊!倪雪,尽管我在城里混得还不错,在家乡却惨遭革职,可我还是觉得,我找了这么多年的价值找到啦!有你,有厂里工人和村里百姓对我的信任,能在周围人眼里看到自己的价值,这就是一种幸福!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只是怕这侥幸得来的幸福,会引出什么不幸吧!
我懂了,倪雪说。过一会儿,梁炜问,厂里怎么样?倪雪迟疑了一下,支吾说,我都不愿跟你说了。梁炜急了,你说呀!什么事儿我受不了?
倪雪说,这一车车豆奶粉拉出去,我都担心啊!质检员拒绝签发合格证,还是被荣汉俊骂蔫儿了。那个韩副厂长骨头太软,对荣汉俊百依百顺,这有好儿吗?
梁炜气愤地一捶大腿说,明天我去工厂,赶紧放大秋假,别的工厂也放了!
倪雪问,乡镇企业都放?几天?
梁炜说,按常规五天,咱豆奶厂可以延长嘛!
倪雪问,荣厂长能答应?梁炜没明着回答,心里已经想好了主意。第二天上午,一些工人就围着韩副厂长,嚷嚷着要放大秋假。这位原来塑料厂的韩副厂长,现在仍是豆奶厂的副厂长,没有荣汉俊的话什么也不敢应,被工人们追得没处躲没地藏的。正在这节骨眼儿上,荣汉俊开车进了豆奶厂,大咧咧地下车就问,咋啦?聚在院儿里做啥?还不上岗?再不上岗就扣奖金啦!
韩副厂长说,工人们要求放假收秋。
荣汉俊说,行,放三天!
一个工人站出来说,荣厂长,轧钢厂放五天秋假,为啥豆奶厂只放三天?你这大厂长,一碗水得端平啊!
这个时候,梁炜走了过来。
荣汉俊一愣,哦,你也在这儿?是不是你鼓捣工人闹事儿啊?
梁炜说,工人要求收秋,怎么能说闹事儿?
荣汉俊脸一沉,手一挥,说,照你这么说,这假一天也不放啦!这豆奶厂,现在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梁炜心里骂,你太霸道啦!工人们嚷,我们要收秋,不放假也走!荣汉俊脖子一梗:谁敢?谁不请假就算旷工,就开除他!入厂股金全部没收!
工人们骂,你敢!告你去!眼下也有劳动法,你荣汉俊说一不二啦?你还没正经当上厂长呢!
荣汉俊一拍肚子吼道,我荣汉俊就是不怕当被告!有本事你就告,我恭候着哪!
梁炜说,你说对了,你这些天在豆奶厂的所作所为,工人们都记着呢,早晚有告你的日子!
荣汉俊问,你以为这豆奶厂还是你的?你以为你明天还这么逍遥自在?六万意味着什么?还用我明说吗?
梁炜说,脚正不怕鞋歪,反贪局也不能冤枉好人哪!
有工人追过来,说荣厂长,这大秋假的事儿——
荣汉俊边走边吼,说不放就不放!
其实,他发火的时候,心里也在为豆奶厂的经营作难。
五天以后,一辆吉普车开进豆奶厂。车停下,走下梁恩华和梁景田。工人们围上来。梁炜眼一亮:景田回来啦!
梁恩华神采飞扬地说,豆奶厂的工人同志们,现在我代表乡政府宣布一个决定:从现在开始,恢复梁炜的厂长职务!
工人们欢呼起来。
荣汉俊大惊,从办公室奔出来,一脸怒气。
梁恩华看见荣汉俊,笑着打了个招呼。自从梁恩华去山西解救荣汉俊,荣汉俊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平时有说有笑了。可是一涉及梁炜的事情,荣汉俊就又想不开了。荣汉俊走近梁恩华问,恩华,你的职务还没明确呢,有啥权力恢复梁炜的职务?
梁景田说,荣厂长,你去问问宋书记吧。反贪局的人来了,有证据证明梁乡长和梁炜是清白的!
梁炜激动了,倪雪笑着跑过来。
荣汉俊钻进汽车,说,好,我这就去找宋书记!
梁炜叫住他说,荣厂长,你别说走就走啊,我这烂摊子还得跟你算算呢!
荣汉俊没好气地说,轧钢厂那边儿老子还忙不过来呢,我伺候不着你们!说完开车走了。
梁炜激动地说,景田,你辛苦啦!这方老板到底唱的哪出戏,这样糟害我们?
梁景田说,情况其实很简单。方老板把购进旧设备的款加价十一万报给他的上司,上边儿查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钱送给他的情人吴雪了。我们找到吴雪做工作,做不通,只好报给当地反贪局。反贪局很快收审吴雪,两头儿一诈,方老板就草鸡啦!
梁炜骂,这个方老板,误我多大事儿啊!
梁炜重新接手豆奶厂之后,发现荣汉俊已经在里面做了手脚,有五十九万流动资金去向不明。梁炜很快查出,荣汉俊把这笔资金转移到钢厂去了。他把这个情况跟梁恩华一说,梁恩华觉得跟宋书记摊牌还不是时候,就让梁炜先忍下,说将来会解决的。他有自己的想法。自从荣汉俊被劫山西以后,他看出了荣汉俊与宋书记的裂痕,感觉他能把荣汉俊拉过来。
荣汉俊又面临危机了。他找宋书记接手豆奶厂,完全是为了跟梁炜较劲。而当他深入到管理层面的时候,就发觉这里与自己的轧钢厂完全两样。豆奶厂是现代管理,讲究的是科学与量化等等,尽管荣汉俊给工人们加了补助费,可是工人们依旧不买他的账。莫非梁炜给他们灌了迷魂汤?
后来,梁炜对荣汉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钢厂的“荣汉俊陷阱”。这个陷阱就是荣汉俊自认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个人英雄主义。梁炜对荣汉俊说,把个人与企业分开,我们的企业必须在企业内部的运营中,通过把知识、技能与经验融为一体,来培植一种核心竞争力!
荣汉俊瞪着眼睛听着,心里叹服了,也想尝试着在钢厂进行改革试验。可是,他只学了豆奶厂管理的表皮就简单地进行全员上岗改革,一下子激怒了工人,钢厂又乱了。这使宋书记对荣汉俊再次失望。
梁恩华让梁炜找荣汉俊亮出那张五十九万的资金转移单,荣汉俊一下子傻了眼,急忙安抚梁炜说,这钱我肯定补上,你可千万别闹出去!
梁炜答应了荣汉俊,没有声张。荣汉俊对梁炜极为满意。他心里明白,他最熟悉宋书记的底细,眼下是个关口,宋书记是想卸磨杀驴了,只有稳住梁炜,宋书记才不会抓住拿下他的把柄。而梁恩华觉得,如果宋书记拿下荣汉俊,梁炜就是接替他的最佳人选;要是不动荣汉俊,荣汉俊也会请梁炜出马帮助整顿钢厂的烂摊子。下面的棋无论怎样走,都对梁炜有利了。
荣汉俊果然把梁炜请到钢厂这边来了,他要把梁炜的管理方式学过来。
荣汉俊睡到办公室,通常是一觉到天明。今天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梦里的他被山洪卷走了,这也许不是啥好兆头。天还黑着,他就披着衣裳在钢厂里走着,寒露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害怕被淘汰,可是明显感觉自己老了。他想,莫非我荣汉俊真的要退出蝙蝠乡的历史舞台了?
天渐渐亮了,荣汉俊转到了6号转炉改造工地。梁炜戴着安全帽走过来,响亮地喊了一声,荣厂长早啊!
这个梁家的后人真让荣汉俊服了。可是荣汉俊又担心如果梁炜留下来,会把他给架空了。他点点头说,我出来转转,你小子又值了一宿的夜班吧?
梁炜笑了笑,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说荣厂长,我对钢是外行,远不如您有经验,我想找您和梁乡长说说,我得回去了,豆奶厂就够我忙的啦!
荣汉俊想了想说,梁炜啊,你留也罢去也罢,蝙蝠乡的未来还不是你的天下?我老了,真的老了,明天我们好好喝一回,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梁炜心里一热,知道他要说啥。
一串串红红的钢花映照着他们的脸。荣汉俊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39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
梁双牙被从城里遣返回乡的那天,天冷得怪,日头都在哆哆嗦嗦地打冷战,而他的哥哥梁大立就在那天早晨去世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是荣荣在电话里告诉他的。荣荣说他哥哥是病死的,其余说得模模糊糊,因为她也不在现场。荣荣说,听你娘哭诉,你哥死前的最后一阵儿,紧紧抓着她的手,说要是还有来世,打死我也不种田了!你娘抱着大哥,也哭着说咱不种了,不种了!梁双牙能够想象得到哥哥说这句话时的真实心境。他脑子里闪现出大哥那个越来越像爹的佝偻的身影,还有蝙蝠村北街那个虽然穷困却温暖无比的小院。
这是北京郊外的昌平沙场,风沙飞扬,除了寒冷,劳动环境也极为恶劣。警察宣布梁双牙可以回乡之后,梁双牙头也没抬,梗着脖子看了看金黄色的沙堆,然后转身向集体宿舍走去。他双腿软绵绵的,双手撑住路旁一棵槐树的黑色树干,哭着说,大哥命好苦啊!只哭了一声,他就咬住了嘴唇。看见警察走来,他用手掌抹了抹眼眶里的泪水,使劲干咳两声,走进集体宿舍,麻利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他卷起简单的行李,又看见了那个漂亮的小提琴盒子。棕色的真皮琴盒,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他抱起了琴盒,烦躁地拨弄了几下,终于打开,露出一把精致的小提琴。他不会拉小提琴,更不知道拉上去会出啥声音,只要看见这把提琴,他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怪模样。如果不是这把小提琴,他也许不会被带进这个沙场强制筛沙子。或者说,要不是大哥和家里的那些存粮,他也就不会捡到这把小提琴了。
当时,已近黄昏,郑州郊外的一个岔道口,梁双牙坐在一个冷饮摊前喝水,忽然听见身边哗啦一声响,一个棕色的皮盒子从一辆双排座汽车后斗掉了下来。梁双牙跑过去捡起了皮盒子,也没看是啥,就跌跌撞撞地追过去,使劲喊了几声。汽车却没有停下,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
这个时候,一辆警车停在宿舍门前,警察喊着梁双牙等几个人的名字。梁双牙从回想中回到眼前。同室的几个人陆续出去了,他知道这些都是在北京的“盲流”,被强制劳动后遣返回乡的“三无”人员。梁双牙背着行李卷儿和提琴盒走上警车的时候,警察发给他一张车票,这是用他筛沙子挣的钱买的。他抓住车票的时候,警察又发给他一百块零用钱。摸着钱,梁双牙就想起自己在北京火车站钱包被盗的情景。
梁双牙原本是在家里偎冬的。梁家从鲍家夺回土地之后,经历了一个丰收的夏季和秋天,夏粮和秋粮都堆积在粮囤里,荣荣又带着他到县城的土产公司打工了。他与荣荣的婚姻就这样模糊着。他听说鲍真跟崔振广结了婚,后来见到荣汉俊,荣汉俊正跟着鲍三爷到处寻找鲍真,告诉他鲍真是在与崔振广结婚后出走的。梁双牙沉默了一会儿,就想到鲍真准是独自行走大平原去了。这是啥意思?梁双牙为鲍真的行动感动得落下了热泪。
梁双牙在土产公司打工,大哥梁大立到县城看病来找他,哥哥以为梁双牙在外头混成能人了,求助他把自己今年积压的秋粮卖出去。梁双牙说没有办法,让大哥去找在豆奶厂当厂长的老三梁炜。大哥说梁炜帮不上忙,二叔梁恩华依旧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梁双牙听了更加恼恨荣汉俊。他还是惦念着家里,便求助土产公司的副总老吴,联系上郑州郊外的一家粮站。梁双牙到那里跑了一趟,价格还是上不来。粮站站长对他说,不是俺们粮站压价,而是咱们国家刚刚加入wto,外国粮食进来了,粮价走跌是大趋势,不可逆转!他还说一家外资方便面厂已经把收购的小麦退回来了,然后就拿出郑州粮食交易市场的报价表给他看。
梁双牙看了看心就凉了,只好打道回府,不想路过北京转车,一出北京火车站就被抓了。他在电话里听荣荣说,哥哥梁大立和爹的粮食还都压在家里。梁双牙并没有把自己被强制筛沙子的糟心事说给家里人,连荣荣也不清楚,他只是写信把卖粮的事如实讲给了大哥。大哥是愁死的,还是累死的?
北京警察督促着梁双牙上了火车,梁双牙还朝警察挥了挥手,甚至有点惜别的味道。实际上梁双牙觉得十分屈辱,昌平沙场的磨难会成为他一生中的重要经历,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但是想想,当时他的车票、身份证都被小偷偷了,要不是北京的警察把他抓到昌平筛沙子,他连返乡的车票都买不起,这样一想,他的情绪也就好起来了。
他身边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不停地吃东西。他转过了身子,看别人吃东西是不体面的,听她喀哧喀哧嚼苹果的声音更是痛苦,因为他的肚子饿了。他没有钱买吃的,筛沙子只挣下了火车票,北京警察发的那一百块,他实在舍不得花。他本想这次春节回家时带一点钱回来,可是警察已经通知了建筑工地,他被当作“三无”人员清理掉了。他把眼睛移向窗外,白色的大棚闪过去,冻酥的麦田闪过去,贴在地皮上的小树也闪过去了,路上行驶着一辆辆大篷车,车里都是打工回乡的农民。
下午三点下了火车,冀东平原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一场大雪封了路。梁双牙坐上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吱吱哑哑地摇到了蝙蝠乡,地上的雪渐渐稀薄了,雪被打工回乡的民工踩黑了一片。
他在乡政府门前拽着那个包裹跳下车来,愣了一下,扭头朝乡政府办公大楼看了看,估计二叔梁恩华还在里面办公呢。他想,如果二叔玩儿得硬一点儿,他就会到这里来上班了。还有,如果自己高考考中了,也就不会这样奔命了。每次回乡他都要看一眼这栋大楼,看了又生出无尽的烦恼。
到了蝙蝠村村口,天色已晚,乳白色的炊烟把村庄罩住了。村里噼噼啪啪拉亮许多灯光,鬼眼一样瞅着他。村口冷冷清清,没有人影,树叶落尽了,泼上街面的水冻成了冰碴子,他的脚踏上去脆脆地响个不停。他忽然扭头朝村外的田野好一阵子张望。腊月的平原终于暗了下来,田埂上还映着一片蓝光,那蓝光亮得耀眼。
大哥,我到家了,可你再也看不见兄弟啦!梁双牙心里极为伤感,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落了雪的包裹。
今年到家的感觉与往年不一样,冷风吹得他浑身哆嗦,总是心神不定,全是奔丧的感觉。冬日天短,一路上他看见荒芜的田垄,当然也有一两块土黄色的冬小麦,被一疙瘩一块的白雪覆盖着。眨眼工夫,他已经辨别不出大哥和爹的麦田是哪一块了。土地被风雪刮瘦了,秋后播种冬小麦的时候家里没钱,他把自己打工挣下的钱寄给家里,才买下化肥和种子。
双牙,是双牙哥回来了吗?荣荣从灰暗的村巷里闪出来。
梁双牙看见荣荣跑过来,胸膛涌起一团暖意,他压低嗓音喊了一声:荣荣!
荣荣走近了,他看清她穿着白色羽绒服,身体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那么轻盈,如同一片白色鹅毛在风中飘舞。她细细的腰肢仿佛扭出声音来,脸色鲜嫩得像要结冰,冬天里的黑眼睛十分传神,这双眼睛就像庄户人家的灯,显得很温馨。他知道她是个并不十分漂亮的姑娘,五官倒还长得挺到位,可不知为啥,就是不如鲍真漂亮,还总会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种慌乱。梁双牙卖粮出事的时候,荣荣提前从县城回来了。荣荣家装上了电话,梁双牙在外边有事情就把电话打给荣荣,让荣荣跑到村北的家里通风报信。
荣荣紧张地说,你娘不让你进家,先在外面儿躲一躲!她说话的声音惊动了趴在雪地上的小鸟,鸟们惶惶地向封冻的河面飞去。
梁双牙不由得一阵慌乱,鼻子酸了。爹和娘盼着他回家,而且哥哥就要火化了,即将化为一缕黑烟,咋会不让他进家门呢?
荣荣空洞的眼神散落在灯光下,说话的语气带着愤怒,她骂新村长荣立伟,说那狗东西简直没人性,人都死了,他还带着几个人到大哥家里催交提留款!你爹你娘和你大嫂正跟他们求情呢!
梁双牙的怒火蹿上了喉咙,他吼,那你为啥拦着我?荣荣说,荣立伟以为你打工赚了钱,就等你回来替你大哥交提留款呢!梁双牙气愤地说,我没有钱,我不怕他们!
荣荣拽着他的胳膊,说荣立伟乘人之危不得好死,还说,你这个傻瓜就别去添乱了,先到我家躲一躲,不然你爹你娘该生气了。
梁双牙甩开她的手,问她,我大哥到底是咋死的?荣荣说,他不是多年的哮喘吗?是心脏病,突然就死了,没有遭啥罪。
梁双牙心中一叹,大哥哮喘了很多年,还是死在了心脏病上,怕是早得了肺心病他自己一直不知道吧!
他倔倔地问,大哥的尸体火化了没有?荣荣说还在,等着你呢!梁双牙觉得不妨碍自己替大哥守灵,就不再争执了,干燥的喉咙深处暗暗地吞下了些啥。他朝着村东的老槐树望过去,黑糊糊的啥也没看见,村子突然陷入了从没有过的寂静。
荣荣让他到她家里吃饭。
梁双牙没动,说到大哥的麦田看看。
荣荣说,你大哥家没有种上冬小麦,地荒着呢!
梁双牙还是坚持去看。
荣荣第一次朝他板起了面孔,她说,你大哥就是被种地愁死的,你看了又顶啥用?看你又冷又饿的样子,还是吐口唾沫暖暖自个儿的心窝子吧!
梁双牙麻木得像个蜡人。他确实饿了,肚子空得难受,加上大哥的死,使他整整心疼了一路。如果不吃点儿东西,夜里怎么为大哥守灵?荣荣看着他木呆呆的样子,恨恨地骂了一声“傻蛋!”抢过他手里的行李和提琴盒,扭身在雪地里跑了几步。隔了距离看他,他还是那样高那样壮,跟他大哥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梁双牙看着荣荣愣了愣,抬起脚,跟着她走去。
荣荣家是蝙蝠村西头最阔气的。虽说比不上荣汉俊,但荣汉林在钢厂也没少捞钱,院落修得很是气派。荣汉林跟姚来芳生了一个儿子荣大龙和一个闺女荣荣,也叫儿女双全。荣汉林在钢厂搞“政变”失败以后,回到家里半年不出门,常常在家招一群人打麻将。
荣荣一挑门帘,满屋子烟气,人们嗑着瓜子,喝着茶水,麻将牌在圆桌面上嗒嗒响着,这是他老爹荣汉林招来的。打麻将是常事,荣荣习惯了,可是今天当着心上人梁双牙的面,荣荣就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气,噘着嘴巴喊,来客啦,滚吧,滚吧!三下两下就把赌局给搅黄了,人们纷纷散去。村人看见背着行李卷儿走进来的梁双牙,都寒暄着跟他说话,然后怏怏地走出大院。
梁双牙看见由于自己的到来搅散了赌局,荣荣的哥哥荣大龙和嫂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里歉歉的。见到荣汉林老汉的时候,他就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说,不好意思,冬闲就是个玩儿嘛,我来给耽搁了。
荣汉林没有从床上溜下来,而是把身子收缩成一团,看了看梁双牙,笑呵呵地说,坐吧,冰天雪地的,快到土暖气上烤烤手!
荣荣赶紧把梁双牙家里的情况解释了一遍,然后问,娘去哪儿了?
荣汉林说,你娘到青松岭红螺寺看你大姨去了,给送去些儿年货,快过年啦!
荣荣说,我大姨好苦啊!
梁双牙也想起了姚来香美丽的身影,心里也感叹一番,想着,姚来香跟荣汉俊是什么样的婚姻呢?
沉默了一会儿,荣汉林说,你嫂子把饭早做熟了,咱们一块儿吃吧!梁双牙觉得不好意思了,慢慢坐下来,端详着荣汉林老汉,觉得他比他哥荣汉俊还要老相。烟雾仍没有散尽,梁双牙呼吸不畅,眼睛被熏出了泪水。
荣汉林龇着黄牙笑了一下,说双牙,你在外头发财了吧?
梁双牙腼腆地笑笑,说不坑不骗靠啥发财?
荣汉林冷冷地笑了两声。梁双牙听见这笑声突然紧张起来,才明白自己迟迟不愿跟荣荣来吃饭,是又讨厌又害怕这个老头子。
荣汉林这两年可了不得了。这老头儿胖乎乎、阴沉沉,好像天生就不会笑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层神秘。他穿着闪闪发亮的黑缎子坎肩,黑脸上似乎擦了油一般亮。过去在钢厂,荣汉林凭借哥哥荣汉俊的威势,把工人们治得服服帖帖,让村人也都惧怕他。自从他策划的“政变”失败后,就待在家里放起了高利贷。荣汉俊尽管心里恨这个弟弟,可是弟弟在大哥面前服软以后,荣汉俊依旧宠着他,暗地里为他撑腰,而且也不显山不露水地在他那里入了股份。
荣汉林高利贷的发放面波及全乡二十二个村,不时地有农民到他这里借贷。当然利息是很高的,而那些告贷无门的农民,利息高点也得认。去年春耕,梁双牙的大哥就曾向荣汉林借贷了五千块,后来因为利息浮动闹了一场纠纷,荣汉林就招来一伙子地痞到大哥家闹了一通儿,大哥只好以库存的粮食还了贷。
去年春节回家,梁双牙听说荣汉俊和荣汉林哥儿俩操纵村里民选,把老实能干的杨广田整了下去,将荣家后人荣立伟扶了上来。村里没人愿意让荣家人当村长,荣家出了一个支书还要当村长,那别人还有说话的地方吗?可荣家人偏偏当上了。村民盼民选,可是,有些地方的民选也给了村里恶霸以可乘之机。荣汉俊支书并不明说,而荣汉林暗箱操作,成了村里一霸。候选人里还有杨广田,乡党委希望杨广田能够当选,梁家和不少村民也盼着杨广田能选上。可选举前,荣汉林手下的几个哥们儿打手挨门挨户下通牒,说谁要是不投荣立伟的票,他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这样,选举结果当然是荣立伟。选举的时候,有记者监督,乡里不高兴也得认可。梁双牙听说,村东头的立本老汉没投荣立伟的票,家里过冬的柴垛就被人点了火,差点把房子烧掉。有人告状,他们就私设公堂,打人,仗着荣汉林的哥哥跟乡里宋书记的关系,这帮东西就更狂得收不住手了。
而荣荣与她放高利贷的爹和哥哥不一样。梁双牙对荣荣有好感,可为啥迟迟不愿意接受荣荣的这份爱情?除了心中总是想着鲍真之外,他还真的害怕这个与梁家对立的恶霸家庭。如果娶了荣荣,梁家与荣家的多年仇怨自然会得到缓解,可是他梁双牙也难免成为荣家的走卒,那时不更进退两难了吗?
荣荣脱掉羽绒服,露出一件大红毛衣,睁圆了眼睛看着梁双牙,说我爹跟你说话呢!梁双牙支吾着说,哪儿那么好发财呀!
没挣着钱是实话,可他也没有交代自己被强制筛沙子的窝囊事。
说话的时候,荣荣的嫂子就把饭菜端到桌上来了。一盆热热的“乱炖”——土豆、茄子、白菜和粉条炖在一起,加上白白的大肉片,吃上去让人解馋过瘾。荣汉林让荣荣给他烫一壶枸杞和人参泡成的酒,他要跟梁双牙好好喝两口。梁双牙不动声色地看着桌上的菜。荣荣瞪了老爹一眼,说双牙的大哥刚刚过世,他心里怪难受的,还是改日再喝吧!
提到梁大立的死,荣汉林脸色就黑了,摆了摆手说不喝酒了,然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他用袖子擦一下嘴,腮帮子紧紧一缩,含在嘴里的茶水哧溜一声就咽了。他说,人咋都是一辈子,三更生五更死,一辈子没见过窗户纸,这也是一辈子。黄泉路上没老少,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生老病死?双牙啊,你大哥没了,往后你爹你娘就得靠你啦!这次回来就赶紧跟荣荣把事儿办了吧!
梁双牙应了一声,说是。荣汉林问他种地上有啥打算。梁双牙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没啥打算。
梁双牙现在已经到了无可无不可的地步。他在路上盘算过,自己之所以能够在外头疯奔野跑,就是这个家里有大哥给撑着,大哥走了,他就自然成了顶梁柱。只有女人和土地能够拴住男人的心,荣荣和自家的承包田将是他明天生活的全部。可是留在土地上又有啥希望?在他看来,种田过好日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大哥的悲剧就是他的明天吗?不知怎的,鲍真的影子越来越淡了。荣荣看见梁双牙的可怜相,心里便不落忍了,她说,爹你就少说两句吧,双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快让他吃饭吧!
荣汉林赶紧招呼着吃饭。
梁双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额头冒汗。
吃罢饭,月亮爬上了屋顶。窗外仍然十分昏暗,屋里的灯光也并不亮堂,梁双牙始终看不清荣汉林老汉的脸色。荣荣的哥哥和嫂子又张罗着打麻将,荣汉林拍拍膝盖,说你们玩儿吧,我要跟双牙说说话儿。老人的话就像钻进了墓里一样阴阴的。
荣荣看看老爹,又看看梁双牙,快活得像是提前过了年。她身上的红毛衣火辣辣地烧得梁双牙眼疼,就像寒冬腊月里烧着一团火。梁双牙看了看手表,说,荣荣,我是不是该回家了?荣荣说,那帮狗×的肯定还没走!
荣汉林喝了一口茶,问,你们说啥呢?谁在家里没走?
荣荣说,荣立伟村长在梁大立的灵棚里要债呢,气得大爷大妈要我来堵双牙的!
荣汉林狠狠地一瞪眼,说,荣荣,你去,就说我让他们滚蛋!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还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
梁双牙愤怒的眼睛冒着火,起身就要去找他们拼命。
荣汉林一把拉住了梁双牙的胳膊,朝荣荣递了个眼色,说,你去看看,就说我让他们滚!荣荣一口气跑出去了。
荣荣赶到梁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她看见村长荣立伟走了,可是他手下几个逼债的小伙子还在,而且还看见鲍真站在梁大立的灵棚前。
这次分手后,鲍真一直没有见过梁双牙,听说他哥梁大立病死了,急忙跟鲍三爷过来随个礼。鲍三爷走后鲍真就留了下来,跟双牙爹娘说说话儿,她还没有看见梁双牙的身影。鲍真与崔振广结婚以后,精神上一直很痛苦。那次徒步行走冀东平原,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月。家人急死了,她却多少释放了一些痛苦,才没有沦为蝙蝠乡的精神病人。可是漫长的日子依旧折磨着她。梁双牙始终没有与荣荣结婚,这又使鲍真后悔莫及,并心存一线希望。如果真有可能的话,她还是想弄清梁双牙的真实想法。要是有希望,就跟崔振广离婚!她感觉梁双牙还在想着她。
要账的人跟梁罗锅说翻了,一步步紧逼过去。梁罗锅铁青着脸,玉环哭腔哀求着,说人都死了,求你们就抬抬手吧!
一个小伙子喊,这人死账不能死,赶紧还钱!
梁大立的媳妇怯怯地问,村长都走了,你们是要哪股钱?
一个小伙子喊,别给老子装蒜,春天耕种的时候,你们跟汉林老汉借贷了多少啊?
梁大立媳妇说,我们家的麦子还没卖出去,等老二双牙给我们卖了粮,能不还他荣家的钱吗?再说了,你知道我们老二跟荣荣的关系吗?用你们狗拿耗子?
小伙子瞪着眼睛说,卖不卖粮是你家的事儿,替老板要账是我们的事儿!还钱,不然就别想发送人!
鲍真看见梁家撑不住了,想上前制止事态的恶化,可是她一把没拉住,梁罗锅急红了眼,举起锄头大吼,兔崽子,你们逼人太甚,老子跟你们拼啦!
一个小伙子喊,梁罗锅,反了你啦!
还有人吼,欠账还有理啦?
来哭灵的梁家族人、亲戚跟着梁罗锅一道冲过去,与逼债人打成一团。
鲍真疯狂地吼,狗东西们,都给我住手!
一看鲍真上前了,荣荣就犹豫了一下,没有冲上前去。可是鲍真的喊声并没有控制住混乱的局面。
荣荣冲上去,揪住其中一个小伙子的衣领,使劲扇了他两个嘴巴,还一使劲抡了他一个趔趄。
荣荣吼,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爹让我来的,谁让你们逼债来了?
鲍真也跟着吼,你们还是人吗?梁家人都死了,你们还乘人之危!你们有事儿冲我来吧,我还!
几个逼债的小伙子有些慌了。荣荣又吼了一声,都给我滚!
逼债的人急忙退却着跑了。其中领头的边跑边喊,荣荣啊,你胳膊肘往外扭,你爹不骂你才怪呢!另一个小伙子喊,别跟他们穷啰唆,梁双牙那小子在外打工,肯定回来了,咱找他要钱!
玉环一阵紧张。
荣荣悄悄凑近她说,双牙回来了,在我家吃饭呢!我爹让我来的,我爹不知道他们这个时候来胡闹!我回去告诉我爹,准骂他们个狗血喷头!
玉环说,那就快让双牙回来见他哥一面儿吧!
鲍真听见了梁双牙的消息,没过去搭茬儿,只是跟梁罗锅说着话。过了一阵儿,荣荣还是没有跟鲍真说话,倒是鲍真对她说,荣荣你做得对,应该这么做。不过,他们还不是你爹的狗?你爹跟荣立伟勾结放高利贷,这是坑害百姓的事儿啊!
荣荣何尝不知道自己老爹干的事?可是这话出自鲍真的嘴,她就明显不悦了,冷冷地说,我们荣家的事儿,鲍真姐就不用操心了吧!
鲍真大气地笑笑,心说,傻丫头,有你哭的日子呢!
荣汉林老汉把荣荣支开,是想让梁双牙多坐一会儿,看样子还有话没跟他说完。
荣汉林喝了口茶,说,双牙啊,你跟我说个实话,过了年还出去打工吗?
梁双牙说,我还得走,我不能走我哥的老路!
荣汉林品着茶,说,你错了,你哥是你哥,你是你。我说,你留下来吧!
梁双牙愕然地看着他,说,我比我哥多了三头六臂了?咱这儿天旱地贫,每茬儿庄稼不浇个三五遍,它才不给你好好长呢!浇一亩地至少得花五十多块钱,浇三遍就得花一百六七十块钱,可一亩地打的庄稼才能卖多少钱啊!
梁双牙把荣汉林说愣了,在经营庄稼上荣汉林已经完全陌生了。梁双牙虽说一阵儿忙庄稼一阵儿去打工,实际上他的心思还是在土地和庄稼上呢。他在帮哥哥卖粮的时候,对种粮的投入和产出都了如指掌。荣汉林愣了愣,说我以为你丢了锄把儿就不是庄稼人了,谁知道你小子还真他娘的挺精!精了好,总比傻吃浑睡好!
梁双牙对荣汉林的夸奖不以为然,继续说着他的种地经,他说除了浇地,还要购化肥、买种子,耙、耕、犁、翻,哪样不花钱?这些下来每亩地至少又得摊上七八十,加上浇地钱,一亩地就得搭进去二百三十块,可到头来一亩地产的粮能卖多少呢?按亩产二百五十公斤小麦算,也就是三百来块!真是划不来啊!
荣汉林猛烈地咳嗽起来。儿媳妇听见了,就轻轻走过来,递给他一根青萝卜压咳。
梁双牙继续说,咱农民种了国家的地,理所当然就应该交纳公粮。公粮、村提留款和乡统筹款合一块儿交,中央的税费改革多好!这样收款透明了,农民的负担也轻了。可是没想到一到下头就走了板儿!我看报上说,城里人人均年税负是三十七块,可农村人人均倒是九十块!这种收法儿,靠种庄稼谁交得起?前两年我爹和大哥家里,都是靠我接济着,用打工赚来的钱交的提留款。今年我也不成了,所以荣立伟他们就堵上门去了……
荣汉林听着扭歪了脸,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但是老头儿不咳了。他望着梁双牙,叫着说,双牙,种地你比我明白,可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让你种地,是让你跟着我干!
梁双牙一惊,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最怕的事儿还是来了!可嘴上还是说,我能跟您干啥呢?我又没有本钱放高利贷!
当过副厂长的荣汉林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不是放高利贷,是让你和荣荣干一个特殊的活计,成立咱村的农民经纪人协会,专门给种田的人家提供服务!比如提供信息啦,买种子,买化肥,对外销售粮食啦!梁双牙眼睛亮了亮,没想到一心放高利贷的荣汉林会想出这么一个招子。在郑州给大哥张罗卖粮的时候,他就听人说起过这样的协会。
看着梁双牙疑惑的样子,荣汉林张着嘴向着他笑。梁双牙看见,老头儿的门牙都掉了。荣荣说过荣家人牙口都不好,荣汉俊的牙就都掉光了,换了满口的假牙,掉牙的时候疼得他几天不能睡觉。
荣汉林看了梁双牙一会儿又说,本金由我出,利润分成儿。大叔看你识文断字儿,又在外头见过世面,你能干好!
梁双牙真的走了脑子,他对荣汉林的提法很感兴趣。他说,听说这种经纪人协会就是农民的经纪人,日本、美国和阿根廷都有这样的合作组织,市场上只见粮食不见农民。
荣汉林嘿嘿笑了两声,说咱是在给农民走向大市场架桥铺路啊!
梁双牙不相信荣汉林能够说出这么赶时兴的话,就笑着说您老背后有高人指点。荣汉林终于把自己心里的秘密暴露了:荣汉俊是他的靠山,而乡党委宋书记又是荣汉俊的靠山。宋书记向荣汉俊透露消息以后,荣汉俊就悄悄告诉他,乡里的信用社就要向农民发放小额贷款了,高利贷没啥放头儿了,而农民经纪人协会是新生事物,谁走前头谁捞大钱!
梁双牙心里十分佩服荣汉林老汉的生钱脑瓜儿,这老家伙虽说多年不种田,可隔着一座山都能看见山那头的云彩,还能说出那里有风或是有雨。荣汉林看出梁双牙眼睛里有了神采,就说,干这活儿得常往外跑,你走南闯北的准行!梁双牙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吭吭哧哧地答应了。
梁双牙之所以对这个差事感兴趣,是由于他家积压着许多粮食,鲍家也压着许多粮食。粮食是庄稼人的心,粮多的时候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农民经纪人协会要是真能帮助乡亲们卖粮食,这也许就是个出路呢!他只是说留下来试试,成不成,出水才看两腿泥呢!他说话的时候,隐隐地有一种欲望在心里。
荣汉林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这小伙子,脑瓜子够转儿!
他在喜上心头的时候,常常不怒自威。
40
这时候荣荣跑回来了。
梁双牙抬头看了看荣荣,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荣荣张着小嘴喘着气,嘴里喷出了一股股的哈气。她想说那帮人让她和鲍真一块儿给骂走了,可心里又不情愿在梁双牙面前夸奖鲍真,所以就不提这段儿,只说那帮人让她给骂走了。梁双牙站起身说,谢谢你荣荣,他们走了,我也该去给大哥守灵了。荣汉林跟他谈完了事情,又叮嘱了两句,自己撅撅着去对屋打麻将了。
荣荣从老爹的表情上看出来,梁双牙被老爹说通了,脸颊红红的,带着紧张和激动。梁双牙看见荣荣恋恋不舍的样子,就把身上的那把小提琴摘下来,慢慢递给了她。荣荣是个聪明、伶俐、活泼的姑娘,她以为这是他从城里买给她的结婚信物,便跳了一下脚说,只要是你送的,啥东西我都喜欢!
梁双牙愣了一下,说不是给你的,是让你临时替我保管,等我有了钱,去郑州城的时候还要带上它,接着去找失主。
荣荣听他讲了这把小提琴的来历,先是觉得好笑,然后心里想,他是个诚实可靠的男人。她打开琴盒,不敢动上面的琴弦,又慢慢将琴盒关上,笑出了一对酒窝,说到那天她也跟着他到城里去寻找失主。不经意间,荣荣又热又软的小手碰着了梁双牙的脸。梁双牙看见荣荣还是细皮嫩肉的,不禁一阵心动。看着荣荣把小提琴精心珍藏起来,他就放心落胆地走了。
冬天虽然寒冷荒凉,梁双牙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身子紧贴着荣荣,默默地走着。从村西走到村东,不见脚起脚落就到大哥家门口了,他接过荣荣手里的行李卷儿说,你回去吧!
荣荣说,我陪你给大哥守灵!
梁双牙说,那怎么行?
荣荣说,怎么就不行?她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鲍真还在他家吗?
梁双牙瞟了她一眼。
荣荣瞪了他一眼。
梁双牙脸色有些严厉,说,你不能这样,我们毕竟还没有结婚呢!
荣荣说,你个傻子,我陪着你是帮你!我听见村里人瞎传了,说你娘你爹要把你大嫂留下来,给你当媳妇!
乱弹琴,这怎么可能?梁双牙的脸色硬硬的,刚刚还是热热的目光又猛地变凉了。村里与他同龄的庄稼汉,脸是绛紫色的,一脸的皱纹,如果不是在城里打工,他也会跟他们一个样儿。在荣荣的眼里,他的确比村里其他年轻人帅气一些,再说,生性高傲的鲍真姐都不能忘记他,不就是证明吗?
梁双牙对荣荣说,就因为这样,你才不能陪着我。我一路都想好了,得先把大嫂稳住。如果大嫂带着粮食和孩子跑了,剩下的债谁来还?全都掉到我的脑袋上,可就惨啦!
荣荣不再说话了。她抬头望了望大哥院里的粮垛,把那个行李卷儿塞进梁双牙的怀里,转身就走了。荣荣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双牙觉得怎么有点鬼的味道。
梁双牙抬腿往院里走,被一张陈旧的蜘蛛网罩住了脸,一只黑色的蜘蛛从他冰凉的脸上滑落下去,他用脚把那个蜘蛛踩了。梁双牙进了门就在大哥的尸体旁跪下,使劲哭了一通儿,哭的时候,他没有细看大哥苍白的脸。哭声惊动了房里的娘、大嫂和侄女小翠,一家人都陪着梁双牙又哭了一回。玉环和梁罗锅这两天都在大立家,玉环抹着泪,扭头朝西屋喊,老糊涂虫,双牙到家啦!梁罗锅耳朵背,没有听见。双牙听见娘又喊了几声老糊涂虫,爹仍旧没见出来,他就抹了抹眼泪,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到西屋去找爹了。
夜已很深,西间屋黑糊糊的。梁双牙伸手拉亮了灯,房里便亮灿灿的了。梁罗锅老汉好像是睡着了,硬挺挺地坐在炕头上,一杆烟袋含在嘴里,慢慢吸着,烟锅里已经没有烟丝了。老人塌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眉毛几乎都掉光了,梁双牙为爹的老相感到难过。自打从鲍家要回土地以后,老爹和娘更累了,尽管家里冬有棉、夏有单,一年四季都没有断顿儿的时候,但爹的心里不踏实,爹是为明天的日子担忧啊!毕竟爹还当过售粮大王,戴过红花,得过一屋子的奖状。眼下爹不行了,土地和庄稼也不行了。有种难言的失落和无奈,深深侵扰着老人。
梁双牙心里一阵难过,说,爹,您在想啥呢?爹没有吭声,独自坐在昏黄的孤灯下,佝偻的身子收缩成一团,他的耳朵听不见啥声音了。老爹身体垮了,可他却是庄稼行里的一把好手。过去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勤劳和自信,绝不亚于城里工厂的八级工。爹能看天种庄稼,今年就知道来年是旱还是涝,能凭着旱涝选种稻谷、大豆、玉米或是高粱。
梁双牙记得二十年前,没有分地到户的时候,爹也当过几天生产队队长,他是接的鲍三爷的手,给队里的人派活。大哥和大嫂跟爹分家之后,老爹侍弄着从鲍家夺回来的十八亩地,收获麦子、稻谷、大豆和玉米一万八千斤。这两年粮价跌了,市场出售价远远低于国家保护价,老人库存粮食好几千斤,粮库以“没有仓容”为由,拒绝收购。老爹依旧把汗水往庄稼地里洒,跟大哥一样赔了钱,身体彻底垮了,得了胃病也舍不得吃药,强挺着,对自己就像对待庄稼一样没有信心了。其实,最怕干活的老大是累死的,他在田头吐血的时候,老爹看见了,是老爹把他从承包田里背回来的。这给老爹的打击太大了,也许这将长久地在他心上投下阴影。
梁罗锅老汉看见儿子梁双牙,张嘴想说点儿啥,又没说出话来,只是往屋里的土地上吐了一口痰,僵直的目光从墙壁上慢慢移过来。地上有猫和狗频频走动。
梁双牙怯着眼神说,爹我回来了。梁罗锅被儿子失望和痛苦的眼神折磨着,久久说不出话来。莫不是老人知道自己在北京被“强劳”的事儿了?莫不是大哥的死刺激了老爹的每一根神经?梁双牙心中满是悲凉。过了一会儿,娘和大嫂进屋来,都默默地坐着,坐了很久。
大嫂很瘦,乳房瘪着,脸上的皮肉松弛地贴在骨头上,三十六岁的女人,看上去像四五十岁。她把额前的头发撩了撩,说,他二叔,你吃过饭了吗?
梁双牙说,吃了,在荣荣家吃过了。大嫂把挂在梁双牙裤子上的一棵草棍儿拿下来。梁双牙没敢看嫂子一眼,眼睛直直地盯着爹的脸。
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墙壁,不时抬手往嘴里扔一颗豆子,嘎嘣嘎嘣嚼着。炒黄豆治胃病,是爹的一大发明。梁双牙想起来了,那年爹犯胃病,到医院做了手术,出院时还没凑足钱,爹就让大哥用自行车驮了两袋大米去给医院顶账。医院不收大米,后来是爹给院长跪下了。梁双牙心里一疼,问娘说,我爹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娘说,是啊,我给他弄了一碗炒黄豆。
梁双牙知道,这碗黄豆就是老爹治病的药了。
墙壁上有一个黑红色儿的图案。
梁双牙发现爹就盯着那个图案。
双牙,你看你哥画的啥呢?娘说。
梁双牙仔细看了看,说是太阳。
爹说不是,画得不圆。
梁双牙说是粮仓。
爹说不是,画得不方。
梁双牙说是房子。
爹还是说不像。
梁双牙猜想着大哥当时为啥画这个,问嫂子是不是在场。嫂子描述了一番当时的情境,说他大哥趴在炕头咳喘的时候,身子被病痛折磨着,不时地翻动,弄出许多刺耳的怪响。那天的天气相当不好,西北风无遮无拦地刮着,土、废纸和树叶被扬得满天都是。大哥喝过药之后竟然咬破了手指,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在刚刚刷过的白墙上画了一个红色的东西。大嫂进屋的时候,发现大哥已经跪在炕上死去了,墙壁上的血都变黑了。按大嫂的分析,大哥画这个就是为了遮疼,画的啥根本不知道。而爹始终认为这里有说头儿,这个不圆不方的图画折磨着他,大哥却无情地把墙壁上的这个谜带进了坟墓。
梁双牙一连睡了好几天,睡得很早,起得很迟,但睡眠的质量却不行。他整夜整夜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想呀想呀,想啥事情眼前总是晃着大哥留下的血画。娘开始对梁双牙说,让他把嫂子留下来,说这样一家人就不会散了。梁双牙不说话,娘看见儿子眼里噙着泪,就悄悄躲到猪圈旁抽自己嘴巴去了。
这个尴尬局面竟然被对门的周五婶瞧见了。周五婶是荣家派来说情的,提议要梁双牙赶紧结婚,荣汉林答应给梁家盖一院漂亮的新房。这条件诱惑着玉环,玉环就颠着脚跑回梁双牙屋里,尽快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谁承想儿子早知道了。梁双牙并不怎么高兴,说先把大嫂的事情解决了再说结婚吧。娘懂了。
大嫂往梁双牙房里来过几趟,最后一趟竟然把女儿小翠和儿子亮亮也带来了。进了屋,她一只手扯着儿子,另一只手扯着女儿,让两个孩子给二叔跪下磕头。
梁双牙赶紧从炕上爬起来,把两个没了爹的孩子扶起来,说,嫂子,大哥尸骨未寒,眼下说啥都未免过早吧?
嫂子愣住了,伤心到了绝对的无奈。她说,二叔,已经有人给你提亲了,大嫂要你当着侄女侄儿的面儿,给个死话儿,大嫂也就踏实了!梁双牙肚子里编好了无数谎话,到了该用的时候却怎么也说不出了。为了还清大哥家的债务,他可以哄住大嫂,可他不能欺骗两个孩子。他把两个孩子扶起来,说,二叔不会亏待你们的!然后让大嫂把两个孩子带好,拣合适的时候,选个男人进来吧。
大嫂的指望被浇了一盆冷水,拽着两个孩子啼哭而去。
梁双牙心里酸了一阵儿,然后继续躲在屋里睡觉,睡着睡着就想荣荣了,后来荣荣的脸又变成了鲍真的脸。他不能这么永远地拖下去了,如果大嫂发动孩子,再鼓动爹和娘来逼他,那真的就很被动了。要是放着荣荣这样的黄花闺女不娶,鲍真也错过了姻缘,却娶了大嫂,自己这辈子可真就白活啦!
睡到傍晚,梁双牙忽然爬了起来,找爹找娘说了自己的想法。爹自打知道了荣汉林放高利贷,就坚决反对儿子与荣汉林家结亲,娘倒是觉得自家攀了高枝。梁双牙说想跟荣荣先领了结婚证,但不办婚礼,他要借荣汉林的势力把农民经纪人协会搞起来。老爹不懂啥协会,只是让梁双牙想法把存粮卖出去,还了村里的账。梁双牙说农民经纪人协会就是农民的经纪人,专门给农民卖粮卖菜的。娘对着爹说,老糊涂虫你听见了?爹半信半疑地看着梁双牙。
亲事还是被梁双牙拖了下来,为啥拖着不办?梁双牙也说不出过硬的理由。
那天,梁双牙一个人来到麦田上转悠,看见大嫂带着两个孩子悄悄去了娘家。大嫂夜晚回来,带了三辆汽车来拉粮食,她以为不会惊动双牙爷儿俩,可是没想到被荣荣看个正着。荣荣赶紧跑着去找梁双牙。
当时梁双牙还偎在被窝里睡着,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沉,仿佛陷进一片刚刚翻过的湿漉漉的地里。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该咋过了。在外头的打工生活,使他已经有了人们所说的城里人的清高。他知道荣荣对他好,荣荣跟他和鲍真都曾是同学。荣荣喜欢有文化有志气的小伙子,可她在梁双牙面前总有一种自卑感,这感觉是咋来的?唯一让荣荣心里硬气的就是她的家境,她家比梁双牙家富裕。可是荣汉林是怎么富起来的?梁双牙心里太清楚了。荣汉林不是个好庄稼人,他没有种过几天庄稼,在钢厂混了几年,却比爹这样的好庄稼人活得还好,现如今更了不得,已经成了村里一霸。
梁双牙担心荣汉林搞的农民经纪人协会变了味儿,要是他把农经协当成他新的摇钱树,当成欺压村民的新工具,那样他梁双牙可就是村里的罪人了!如果跟荣荣结了婚,他就是荣汉林的女婿,他在村人眼里岂不就是荣汉林的帮凶?如果他背叛了荣汉林,荣荣能答应吗?可如果不依靠荣汉林,他在乡下势单力薄的能干啥呢?不过,这个农经协怎么办,还真得再好好儿想想。
现在的梁双牙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记忆和想象,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忘不掉鲍真,真的忘不掉,后悔自己不该与荣荣定亲,这样对荣荣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特别是当荣荣给他买新衣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骗子。
这个时候,荣荣敲响了梁双牙家的门。玉环打开门,荣荣就跑进双牙的屋里,把脸贴近他的鼻孔,说,不好了,你嫂子偷偷拉粮食呢!她呼出的气息使双牙心里有些痒。
梁双牙急忙爬起来,跟着荣荣跑出去了。跑到大哥家里,梁双牙扣下一车粮食,说这是给村里还债的。大嫂的弟弟很凶猛,冲着梁双牙的脸就是一拳,鼻血喷出来,血气腥腥地溅了荣荣一身。
荣荣跑回家里找老爹荣汉林求援,荣汉林派来的人又打了大嫂的弟弟几耳光。夜幕里的格斗没有持续多久,梁罗锅老汉就走了过来。老头儿狠狠踢了梁双牙一脚,说你大哥没了,咋跟女人一般见识?
大嫂尴尬地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就给爹跪下了,两只冰凉的手可怜地抓着爹的裤脚,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爹无力地挥了挥手,大嫂就爬起来,看了看爹的脸仍然不住地流泪。爹脸上要是没表情,她绝对不敢动粮仓,可是爹凄苦地笑了,笑得梁双牙和荣荣腿都软了,眼睁睁地看着大嫂把粮食拉走了。
清明节那天上午,梁双牙和爹娘来给大哥上坟。
今年春天的气候不冷不热,冬小麦返青了,整个儿田野都让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哥坟头上的新土已经被冒头的青草遮盖了。梁双牙用铁锨挖来新土盖在大哥的坟上,刚刚出土的青草就又被埋住了。娘把带来的馒头、苹果和大哥平时爱吃的猪头肉摆在坟前,拿出两根小小的白蜡,轻轻插在坟上的虚土里,又点燃了几根褐色的香。香烟和冥纸也都点着了,青烟在树木和坟边的杂草间缭绕,烟气从他们身后化入无边无际的天上去了。
梁双牙扶着铁锨歇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一低头,又看见爹蹲在坟头前,用树枝在地上勾画着啥。爹和娘先走了,梁双牙走过去,细细一看,爹画的很像是大哥在家中墙壁上画的那图案。
那天村长荣立伟带人来逼债,朝梁双牙父子索要大哥欠的债。梁双牙跟荣立伟解释着啥,爹一把将荣立伟拽到大哥的屋里,让他看大哥死前咬破手指画的图案。荣立伟当即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没能说出一句话。他回去把这个事情跟荣爷和荣汉俊说了,据说那天夜里荣爷的脑袋整整疼了一夜,荣汉俊也是满脸恐怖。荣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群红色蝙蝠席卷了蝙蝠村。荣爷早上醒来就翻看自己的蝙蝠标本,标本里有一只红蝙蝠。
第二天上午,荣汉俊和荣爷前后脚地来到梁家,看了看梁大立画的图案。荣爷很费解地摇了摇头,荣汉俊始终没有说话。梁双牙一直在心里猜测着,荣家人见到血画是啥心态?
荣汉俊推着荣爷走后,梁双牙慢慢走到那面墙壁前,定定地看着,忽然额头也冒出了冷汗,自言自语地说,大哥在玩儿啥名堂呢?这时候,有一群红蝙蝠扑棱棱地从屋檐下飞走了。
大哥的房子被梁双牙留下了,他和爹已经给大嫂付了钱,爹说将来修缮修缮给他和荣荣当结婚的新房。梁双牙不同意爹的安排,他说,爹,我要是结婚也是荣汉林给我们盖房,我要用大哥的房当农民经纪人协会办公室。荣荣告诉他,她爹荣汉林已经为协会找好了房子,可是梁双牙为了将来经营上的独立,竭力主张用这三间房,荣汉林答应了。荣荣跟双牙来刷房,大哥的血画怎么办?梁双牙要把它刷掉,却被爹拦住了。这幅血画就永远印在了这面墙壁上。
蝙蝠村农民经纪人协会挂牌那天,乡里的宋书记和梁乡长都来了。梁双牙发现鲍真的身影没有出现。有人看见了梁大立的血画,却都呆呆地不说话。尽管这幅画与成立协会的喜庆气氛很不谐调,但没有人对它说句啥。
荣汉林出任会长,风光得像头熊。他对墙壁上的血画熟视无睹,因为梁双牙在血画旁边挂上了一张全国地图。地图上摁着几个红色图钉,那是全国几处有名的粮食集散地,上网的电脑里也有这些地方的粮价信息。蝙蝠村的种粮大户鲍家没有入会,这也在梁双牙的预料之中。
梁双牙扛着铁锨走着,腰间的bp机响了。他放下铁锨看了看,知道是荣荣呼他,说会长有急事,请回办公室。他哼了一声,心里骂她爹是猪会长。梁双牙对荣汉林的成见一点没改,看着他猪一样的身子,就想起了过去剥削人的地主。
低头走了一会儿,梁双牙看见一片麦田连着一片荒芜的土地。一只野兔子从他脚下蹿出去,兔子前腿长,后腿短,敲击麦田的声音一轻一重。他的心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果然这就是自家的麦田。返青的一块是爹的承包田,荒芜的一块是大哥承包的,如今被村里收回去了。梁双牙还是把头抬了起来,没想到老爹梁罗锅正蹲在地头吸着老烟斗,浑浊的目光望着一片零零落落的麦苗,麦苗灰绿的小芽支棱着。老人眼珠不动,眼皮却哆哆嗦嗦。
梁双牙问,爹,为啥不给麦子浇水?
爹叹息一声,说少浇一茬儿水,一亩地就省下好几十块呢!十八亩地省多少钱?
梁双牙说,不浇水还不减产啊!听说今年又是个旱年,弄不好就颗粒无收!
爹说,你懂个屈啊!没几天就有雨啦!然后拉了长声说,收了粮食又能咋样?丰收了又能咋样?
梁双牙想起爹仓房里一囤一囤的粮食,不再劝说啥。过去有个说法是“手中有粮,遇事不慌”,如今是“手中有钱,万事不难”。可是怎么把粮变成钱呢?“入世”以后,小农民如何面对大市场?他从农网上看到了,今年的麦子市场十分悲观,美国的软红小麦运进蝙蝠乡每公斤价格比爹的麦子价格低一半。他不能说服爹。
梁双牙愣了一下,慢慢蹲在爹的身边,说,爹,我们协会能为咱农民卖粮食,我们很快就跟乡亲们签代销合同。
爹瞪了他一眼,说别跟老子来“里格楞”,你先把咱家的五囤粮食卖了,再跟乡亲们吆喝!
梁双牙辩解道,您看着,我准能把家里的粮食都卖出去!
爹说,你卖是卖了,可你爹要的是好价钱!
梁双牙说,怎么才算好价钱?
爹说,起码达到国家保护价!
梁双牙鼓了鼓勇气说,是哩!
爹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双牙你变了,你跟荣汉林学坏了!咱可是正经庄稼人啊!
梁双牙的锐气被爹的话噎了回去,脸上火辣辣的。爹咳了一声,说你别让荣汉林那狗东西往沟里带,国家粮价儿上不去,你要是不坑人害人就别想挣钱!我这些天倒是看出来了,荣荣是个好姑娘,跟那一家子人不一样,你娶了她也就算咱家的福分了!我跟荣汉俊说说,把你哥那些地种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想咋弄就咋弄!
梁双牙迟疑地说,爹刚说了种地没指望,怎么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爹哽咽着说,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啊!谁让咱托生了个庄稼人呢?
梁双牙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要替咱庄稼人拼一拼!你看鲍家一直不衰败,靠的是啥?是人家的信息和见识!
梁罗锅叹息一声不再说啥,枯坐在地头,情绪忧伤得无法再劝。有小鸟从头顶飞过去,叫声特别好听,鸟屎滴落在他们的头顶、肩膀和手上。
一只灰兔子跳了过来。梁罗锅胡噜胡噜头上的鸟屎,吃力地站起身,一歪一扭地顺着麦垄沟去追兔子。他追了两圈,把兔子追没影儿了,就又回到梁双牙身边,嘿嘿笑了两声,骂了一声这鬼东西,该缺胳膊短腿儿啦!爹追兔子的时候把那只枣木烟斗丢在了地畔,梁双牙顺手拾起来,吸了一口剩下的烟,立刻呛得咳弯了腰。爹说,你别抽这旱烟,劲儿太大!双牙就把烟斗递给爹,然后自己慢慢站了起来,扛着铁锨走了。
走着走着,他看见自家的麦田汪了水,一愣,低头看见那边老孙家的麦田垄沟出了豁口。梁双牙心里替爹庆幸,无通水自流啊!可走了几步,双腿便软软的,再也迈不动步了。他扭头望了望爹,爹仍旧像木桩一样蹲着。他又望了望远处放水的人,就大步朝老孙家的承包田走去。他让老孙头儿把那豁口堵上,感动得老孙头儿直给他作揖。梁双牙说别谢我,然后就跟老孙头儿说了一遍加入农民经纪人协会的好处。老孙头儿说,要是你梁家爷儿俩挑头儿,我就算一个!老孙头儿心疼丢掉的水,急匆匆地堵水道去了,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梁双牙听出了老孙头儿的话外之意,沉沉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往村里走去。对于梁双牙来说,这片熟悉的麦田,曾经带给他多少梦啊!可是今天,他一旦走进了这片青绿的土地,就总是沉默无语,只是快捷地行走。
回到协会办公室,梁双牙发现荣荣正急得在门口团团转。她今天穿了一件薄薄的红线衫,到了腰就紧紧地收住了,显得胸脯鼓鼓的,臀部也很丰满。她的出现使这个灰色的小院显得格外生动。
梁双牙望着荣荣的脸说,你呼我?
荣荣埋怨道,火都上房了,你还四平八稳的!
梁双牙说,我这不回来了吗?
荣荣接过他肩上的铁锨,拉着他进了办公室,看见屋里围了好多村民,嚷嚷着要加入协会。田凤兰、立本老汉、李二愣两口子、冬瓜、孙福林……都来了,人们身挨身地坐在办公室,像秋天割了头的向日葵。梁双牙知道,他们都是荣汉林的借贷户,不知是荣汉林吓唬来的还是自愿来的。梁双牙赶紧把协会的表格打印出来,由荣荣分发给大伙儿。田凤兰和立本老汉不识字,让梁双牙代替填写。梁双牙写一手漂亮的字,荣荣在一旁看着他写,心里异常甜蜜自豪。
野芒子问梁双牙,协会真能为人们卖粮?梁双牙说,能啊,卖不成不收费!将来卖了粮才从粮款里提取百分之八。卖了粮食的户主,以后进生产资料,都由协会负责到底了。
荣荣让梁双牙多给大伙儿讲一讲。梁双牙继续说,我们国家“入世”了,海外农民都是产业化的集团作战,我们还是一家一户地干,两眼一抹黑,既没技术又没信息,这怎能扛得住?我们农民必须自己组织起来,沟通信息,协同生产!
五大爷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然后笑呵呵地走了。人们也都陆续走了,唯有田凤兰磨磨唧唧地留了下来。
梁双牙觉得田凤兰心里有事。他看了看面黄肌瘦的田凤兰,知道她家境很苦,丈夫和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费用,什么油盐酱醋、孩子上学、人情礼俗等等一应开支,全部靠瘦弱的田凤兰种地、养猪、养鸡来勉强维持。
他问田凤兰,家里还有多少存粮?田凤兰说,麦子、玉米和稻谷各有一囤。荣荣问她家的囤有多大。田凤兰用手比画了一下,荣荣就在纸上画了三个粮囤。梁双牙看了看荣荣画的粮囤,嘴角一抻笑了笑,荣荣被他笑红了脸。
田凤兰说年初买化肥的时候,她朝荣汉林借贷了三千块,已经到期了,可她家没钱还,让荣荣和梁双牙跟荣汉林说个情,能不能用粮食顶债?
梁双牙看了看荣荣,说这不是我们协会的事情,我们可做不了这个主。
田凤兰抓住了梁双牙的胳膊,哀求着,你就心疼心疼我们吧,啊?
梁双牙尴尬地愣着。荣荣说,可怜可怜你还行,让他心疼你,疼得着吗?
田凤兰眼泪就流下来了,说,那我自己跟你爹去说吧!然后又看了看他们,提着菜篮子走了。
梁双牙把加入协会的农家输入电脑。过去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夜晚没有夜班,他就躺在床上看金庸的武侠小说。自从有了网吧以后,同室的伙伴儿就带他到网吧里聊天,他就学会了打字。
荣荣跟鲍真不一样,一直不会用电脑。她歪着脑袋看着梁双牙噼里啪啦地打字,心里对双牙充满了崇拜。梁双牙眼睛盯着光闪闪的屏幕,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忽然变成了荣荣的红衣裳、红脸蛋儿。这红色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已经感到了她那又热又软的小巴掌,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脖子和耳朵。她健壮了,自打梁双牙回乡,她就常常光顾乡里的美容店,皮肤变得光洁了,他只要把她轻轻一拢就能抱在怀中。
荣荣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朵根儿亲吻着,弄得他痒痒的,敲击电脑的手指都迷离了。
梁双牙拿开了她的手,说,你个小狐狸精,老实点儿!我打错了字怎么办?
荣荣咯咯笑着说,怎么办?我爹打你屁股!
梁双牙扭身轻轻打了她一拳,电脑的键盘就被带到了地上。这是一台486的旧电脑,蝙蝠乡乡政府上了宽带网,就把它淘汰下来,是荣汉林从宋书记手中买下的。梁双牙弯腰把键盘捡起来,重新安置停当,骂了一句,你爹够抠门儿的,买了这么一台破电脑!
荣荣噘了嘴巴说,破?我们还没挣着钱呢,等将来挣了钱就买一台新的!我也想学呢!
梁双牙说,我们会成功的!
荣荣迟疑了一下,往窗外吐了一口唾沫就坐在了梁双牙的腿上,甜蜜地悠了起来,一边悠着一边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梁双牙没想到荣荣的屁股很大,感觉肉乎乎的,压得他大腿像是要裂开一样。他连连告饶说,下来下来,我的腿都压麻了,这是我的腿,不是船头啊!
每当荣荣跟他亲热的时候,他胸中都燃起占有她的渴望,可一想起鲍真,一想起大哥在墙壁上的画,这个欲望就倏地溜了。他也考虑到,在经营协会的问题上,万一他与荣汉林有争执,必将牵涉他与荣荣的关系,所以尽管荣荣百般挑逗,他还是没有一点激情。可是想法归想法,当荣荣热嘟嘟的嘴唇和鼓胀胀的胸脯同时挨近他的时候,他真的坚持不住了。荣荣的手在他身上摸着,她的手摸到哪儿哪儿就发热。他受不住了,急忙把她扔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她身上的红衣裳就像云一样飘起来。她有点恐慌,有点新奇,最后羞涩地说,当时的感觉像坐飞机。尽管荣荣跟鲍真在外打工多年,其实她还没有坐过飞机,她认为天下最美的事情就是坐飞机了。
荣荣的脸又光又亮,透着湿润的红。她拢了拢头发说,明天是我的生日。
梁双牙缺力短气地说,我得送给你个生日礼物。
荣荣说,你别惦记着,你家里不宽裕,我不要礼物,那要花钱的!我知道你没钱,我爱你,就不愿意你花钱!
梁双牙心里热热的,说,你真好。
荣荣说,双牙你爱我吗?
梁双牙说,爱,不爱我能留在你身边儿吗?
荣荣问,你到底爱我哪儿?
梁双牙想了想说,按理说,我梁双牙经历过爱了。鲍真也这样问过我,陈秋兰也这样问过我,可我说不出来。你别逼我回答好吗?我从来就不知道爱是啥样儿的。
他过去从琼瑶和金庸的小说里看到过别人的爱情,那种爱情赚走了他不少眼泪。可他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那样的爱情,如果心上想了,就从小说里看吧。他和荣荣的爱情像大哥的死一样突然,简直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别别扭扭地就来了。要说他到底爱荣荣啥,他真说不上来,说不上来就说不上来,一个农民连活着都困难,还有啥权利谈爱情?他迟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爱你的眼睛。
荣荣笑了笑,像小羊羔一样温顺地说,人家都说我的眼睛好看,鲍真姐也夸过我的眼睛。双牙哥,你看呢?他们还说我的眼睛含情脉脉,花花的,好像老在勾引入。其实我没勾。除了你双牙哥,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我勾的男人。我天生就这样儿,往后你可别误会我不检点啊!
梁双牙摇了摇头说,我看得出来,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也会好好地待你。
荣荣幸福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抓住梁双牙的手,那手顺势按在了她温热浑圆的肩头上,立刻就不动了。他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那次跟鲍真分手喝醉酒以后,在自家里的土炕上就把荣荣干了,可每次与她干了之后都有后悔的感觉,而和鲍真就没有,这是为啥?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掌移到她高高的胸脯上,两个人顺势又倒在了那张床上,他感觉到了她的心跳,相信她还是爱他的。然而,怎么好像是对她边体验边遗忘?他抱了她一下,感觉她轻得像一捆秫秸。
荣荣把头埋在梁双牙的胸脯上,深深地埋下去,她寻找着那种成熟男人的气味。荣荣真的哭了,她不知为啥哭,哭得没有声音,眼泪一串串的,一直流了很久。
梁双牙用手掌给她擦眼泪,终于想起了一个主意,说我有个想法儿你听听!荣荣止住哭,可她的头还是不离他的胸脯,说我听着呢。
梁双牙说,明天咱们在办公室给你过生日,然后我们搞一个迪斯科舞会,把全村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喊来,借你的生日把咱们协会的业务宣传出去。往后这蝙蝠村靠谁?还不是靠我们这帮年轻人!
荣荣说,现在村里除了在外打工的,还有多少年轻人?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想见鲍真了?
梁双牙摇了摇头,说,你真无聊,她是崔振广的媳妇,关我啥事?谁来她也不会来!
不过他掐指算了算,还真没数出几个年轻人来,于是想了想,说那我们不搞舞会了,就搞一个信息发布会,把网上的粮价讲给他们。
荣荣点点头,说,这个好。她还说,把那把小提琴也拿来,你给大家伙儿露一手儿!梁双牙一拍脑门儿,说我怎么把小提琴的事儿给忘了!荣荣提议去家里拿那把小提琴。梁双牙说我不会拉。荣荣说不会拉也拿过来,这是你捡的,下雨天儿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会,咱不会学吗?梁双牙想想也对,把小提琴拿过来,会不会的也算个抓挠儿,也就省得总和荣荣搂搂抱抱的,老这样儿,让村里人怎么看这个协会呢?谁能把它看成是农民自己的组织?
梁双牙跟荣荣去取小提琴。
路过街巷的时候,看见梁罗锅已经从麦田里回来了,老人在给返青的小麦备肥。这个粪坑是梁双牙和大哥挖下的,爹和娘常把扫地的灰、刷锅的水、铲来的粪便,还有从野地里捎回来的草,全部填充到里面去泡着。眼下爹正将出坑的草粪堆起来,那里散发着浓烈的味道。梁双牙看见爹劳作的样子,心里总有点不自在,看了看荣荣。荣荣拉着他从一个院子里绕过去,这家人炖小鱼的香味盖住了大粪的气味。
走到荣荣家门口的时候,荣荣和梁双牙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那女人隔一会儿大喊一声,我的妈呀!声音是从爹的房里传出来的。
荣荣看了看梁双牙,神色有些慌张,梁双牙拉着她急忙向前走了几步。荣荣看见爹那屋的窗户上挂着窗帘,就喊了一声,爹,你那儿没事儿吧?
爹生气地咳了一声,女人的嘶喊声就停止了。
梁双牙马上明白了啥,把荣荣拉进北间屋里,压低声音说,是田凤兰!
村里的男人在一块儿胡扯的时候早就说过,说田凤兰跟男人行房事的时候都要剧烈地喊,喊得邻居都听得见,果然给他们说着了。过了片刻,只见田凤兰提着菜篮子轻轻走出来,额头淌着汗水,脸上润着一层红色。
待田凤兰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荣汉林才从窗子里喷出一口水来,喊了一声,荣荣,田凤兰家的三千块贷款,用稻谷顶账!
荣荣的脸色很不好看,冲着田凤兰消失的门口啐了一口,骂一声不要脸的!荣汉林就不再喊叫了。梁双牙知道荣荣是骂田凤兰,可她爹却当成女儿在骂自己,那该骂的是谁?梁双牙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要是鲍真,会像荣荣这样吗?
荣荣知道娘上县城看病去了,只好气恼地跟梁双牙叨叨着,盼着娘快点儿回来,娘在家的话爹就不敢这么放肆了。
41
一个有雾的早晨,梁双牙和荣荣搭乘一辆马车去了县城,他们从县里转车到郑州卖粮。小提琴让荣荣背着,梁双牙的提包里背的都是各家粮食的样品,有玉米、小麦、大豆和大米,这些粮食质量不同,将来的售价也不同。昨天晚上荣汉林和荣汉俊给他们送行。荣汉俊觉得他们外出卖粮很辛苦,说了好多鼓励的话才走。梁双牙跟荣汉林掐算生意的时候,对这位未来的岳父有些刮目相看了,与上一次和他交谈相比,老头儿对粮食生产销售各个环节的价格已经十分精通了。他一笔笔地问账、算账、收账,处理各种因借贷产生的纠纷,软硬兼施地把钱收回来。所以这次外出卖粮,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在老头儿面前蒙混过关。梁双牙很谨慎,看得出来,老头儿在考验他的经商能力。梁双牙把装满粮食的提包放稳,又随意用手拍了拍琴盒,然后扭头望了望路边的麦田。
麦苗有半筷子高了,升腾着虚幻的水汽,梁双牙心里空空旷旷,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马车悠闲地走着,胶皮轱辘碾过煤砟铺成的路面,发出一种噗噗的响声。梁双牙对荣荣说,我去过郑州,要是还像上次那样空手而归呢?荣荣的脸上漾着首次出差的兴奋,说那就再闯!梁双牙说,你当做生意是吹糖人儿啊?荣荣说郑州不行就去武汉,市场那么大,能没有我们一个站脚儿的地方?再说,实在卖不动粮就当自费旅游了,算我们旅行结婚!
梁双牙对荣荣的回答十分满意,她跟了他一段时间,说话和心劲儿都像他的风格了。早晨的风很硬,梁双牙特别耐寒,把自己身上的风衣披到荣荣的身上。荣荣望着眼前碧绿的田野,深深地呼吸着从麦田里散发出来的清香,脸颊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到了郑州,走遍了那里的几家粮站,梁双牙和荣荣都碰了钉子。自一月份起,国外的粮食真的进来了,粮食价格跟股票一样三起三落,起的幅度有限,跌的落差却惊人,谁也吃不准粮价啥时候才能大幅度回升。
卖不动粮食,梁双牙却很想去捡到小提琴的路口再看看,说不定能看到个寻物启事呢?这是郊外的一个路口,高速公路开通了,平时人烟稀少,梁双牙和荣荣抱着小提琴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梁双牙知道很难找到失主,可是如果不带着小提琴再来一趟,心里就像做了贼似的不安生。他想着,这是最后一回,如果还找不到失主,就自己留下这把提琴。
梁双牙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把小提琴竟然给他带来了一回好运气。
找了一圈,也没见什么寻物启事,他们就坐在那里聊天,梁双牙没精打采地拨弄着小提琴。忽然有一辆轿车停在他身边,走下来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人,盯着这把小提琴问,你们是卖提琴的吗?梁双牙把捡琴的事情如实说了,巧就巧在丢琴的人是这个男人的女儿,这个男人是附近淀粉厂厂长。淀粉厂厂长被他们感动了,答应收下他们手中的部分粮食,还把那小提琴送给他们做纪念。这家淀粉厂规模很大,是专门给火腿肠厂提供淀粉的。厂长说,以后条件好了,就跟他们签订一些供粮合同。可梁双牙和荣荣知道,这只是一锤子的买卖。
梁双牙侥幸卖了一些粮食,而且价钱不差,轰动了整个儿蝙蝠乡。梁双牙和荣荣就成了乡里村里的能人,人人见了都是笑脸,村里人背地里叫梁双牙“二能人”。村里的“大能人”荣汉林,花血本给他们买了一辆摩托车,说是联系业务方便。梁双牙背着那把小提琴回乡后,就把它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他要把它永久留在身边了,它也许是他命中的救星。
听说梁双牙找到了卖粮的路子,嫁到邻村赵家庄的大嫂也来了,求双牙把她拉走的那些粮食卖了。梁双牙有些犹豫,大嫂泪眼汪汪地说,看在你哥的面儿上,帮帮嫂子吧!梁双牙只好答应了。
梁双牙卖粮的传奇经历被荣汉俊吹乎到乡里,惊动了乡领导,乡党委宋书记要到蝙蝠村来看他,说要总结蝙蝠村农民经纪人协会闯市场的经验。当着宋书记的面,梁双牙脸色红红的,说这不叫闯市场,这回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市场离我们还远着呢!
荣汉俊在一旁搭腔说,这就是闯市场,把死在家里的粮食变成了票子,不是闯市场是啥?
梁双牙说出自己新的想法,他要把乡粮站跟郑州那边挂上钩,将来乡粮站就能够多收粮食了,协会和农民都受益。
宋书记很赏识梁双牙的设想,当场表扬了一番,然后回到村委会跟荣汉俊商量说,你们蝙蝠村有新闻啦!一个是鲍家的生态规模农业,一个是梁双牙的农民经纪人协会。你看看能不能把两个事情合起来搞个材料给我,论证一下大农业结构调整以及农业产业化的依据和前景?这可是现在上头特别关心的问题呀!
荣汉俊高兴地答应了,说要积极配合。宋书记走后不久,就派来了乡政府办公室信息组的小田,到蝙蝠村写调查报告,准备向全乡推广。
梁双牙急于与乡粮站建立联系,没有心思接待乡里的干部。而鲍真听说要让她跟梁双牙和荣荣合起来座谈,心里也极为不悦,推托说田里正浇水,出不来。这就等于把小田给晾起来了,弄得小伙子左右为难。小田只好用手机给宋书记打电话,宋书记骂小田傻到家了,你让荣汉俊给你招集人啊!
小田找到荣汉俊,荣汉俊到地头找回了正在浇地的鲍真,来到协会办公室门前,却没有找到梁双牙和荣荣。荣汉俊只好又把小田带到村委会,用大喇叭喊了几声,也不见他俩的踪影,荣汉林倒颠儿颠儿地跑来了。荣汉俊当场把荣汉林骂了一顿,说,我给你们脸啦?刚卖了点儿粮食就翘尾巴啦?
荣汉林点着头说,两个孩子可能去联系业务了,他们愿意配合!
荣汉俊命令荣汉林立马把梁双牙给他找来开会。荣汉林急忙回家跟荣荣说了。
梁双牙以为躲过去了,从家里来到协会办公室,把摩托车推出来要去车站发粮。正要锁门的时候,荣荣从家里匆匆赶来,焦急地说乡里来人了,我大伯把我爹叫去骂了一顿,让你务必在办公室等着座谈,说把鲍真都从地里喊回来了!
梁双牙叹息一声,说我真不明白,这有啥好写的呢?
荣荣也说,这有啥好写的呢?
这两个年轻人哪里知道几个老一辈儿的用意?在这件事上,老谋深算的荣汉俊并不是想巴结宋书记,现在的荣汉俊已经把县里的主要头头儿摆平了。但是这次行动,荣家人跟宋书记是共同利益集团。老二荣汉林放高利贷,也有他这大哥的份儿,而宋书记的胖媳妇,也悄悄放着高利贷。梁恩华乡长却不是这利益集团的人,有人把乡里放高利贷的事情捅到他那里,他正想趁着上头大抓减轻农民负担的时机,把蝙蝠乡放高利贷的毒瘤彻底铲除,乡信用社小额放贷的改革,就是他一手抓起来的。荣汉俊知道,尽管有宋书记撑着腰,可放高利贷是涉及宋书记自己老婆的事情,到了关键时刻他也不好出面,为了保护这些一根绳上的蚂蚱,借社会大势,把放高利贷转轨成经纪人协会,看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梁双牙当然不知道幕后老板的用意,没好气地对荣荣说,要等你等吧,反正我不等了。荣荣说我也不想等,是爹让咱等。你翅膀硬了,连我爹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梁双牙对荣荣说话的态度很不满,两人正争吵着,荣汉俊领着鲍真和小田两个人走过来。荣汉俊近来对梁双牙的态度又有变,对梁双牙爹娘也和善了许多,这不成了儿女亲家了嘛!荣汉俊把乡政府办公室的小田介绍给梁双牙,梁双牙跟小田握手的时候,眼睛瞟了一眼鲍真。
鲍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笑了笑说,祝贺你们!
梁双牙显得很尴尬,急忙支吾着说,鲍真,你好,该祝贺你呢!你们鲍家的经营模式才是最值得总结的,小田你说呢?
小田说,你们都不错。
鲍真眼睛亮了,身子向前倾斜着,笑着问,你们要出去啊?
梁双牙说,是,有点儿业务。
荣汉俊大咧咧地说,啥业务?今天的座谈就是最大的业务!走,给我回去!
荣荣拉了拉梁双牙的胳膊说,快回吧!
看见鲍真,梁双牙的心仍然怦怦跳,脑袋里也嗡嗡响,刚才的话都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多少个日夜,他思念鲍真也恨鲍真,眼下真跟鲍真坐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梁双牙火一样的目光猛地冰凉了,说,荣荣是我们协会办公室的,她负责接待工作,我还要去镇粮站谈业务,你们谈吧!说完骑上摩托就走了,气得荣汉俊直嚷嚷,啊?好你个梁双牙啊!
天阴着,隐隐滚着雷声。
荣荣生气地喊,你回来,要下雨啦!
荣汉俊使劲跺了跺脚:你小子无法无天啦?
梁双牙头也没回,摩托车带着一股子怨气,突突突地消失了。
鲍真有点不相信地眯了眼,望了望远去的梁双牙,身上的热情也一下子冷了下来。荣荣把他们迎进屋里的时候,鲍真心中都在疑惑,梁双牙怎么这样对待她?难道还记着过去的恩恩怨怨,还是又有了新的怨结?荣荣没有心思介绍经纪人协会了,其实,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对这个协会的事情还一窍不通,这个枯燥的小院之所以能拴住她,完全是由于梁双牙的存在。荣汉俊坐在一旁看着办公室的环境,荣荣紧张了,她虽说对鲍真有敌视情绪,可是鲍真并没有直接伤害过她,倒是自己夺了鲍真的梁双牙。可荣荣傻就傻在上来就问鲍真的婚姻可好。鲍真眼睛一垂,显然对她的问话不以为然,淡淡地嗯了一声。
荣汉俊看着形势不对头,瞪了荣荣一眼,说你给小田找点儿资料啊!荣荣急忙翻资料。小田转身向鲍真提问,鲍真,先说说你们承包土地的情况吧。鲍真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我、我姥爷和娘承包了乡亲们的土地,前几年收益好,这两年我们受到不小冲击,所以就动用资金搞了产业结构调整,把一部分转包的土地还给了乡亲们,在我们自家地里,留下一部分稻田,其余种上了蔬菜、水果。可是,我觉得农民卖粮真难啊!梁双牙和荣荣创立的这个协会挺不错,帮助农民卖粮食,还能提供各种信息。
荣荣见鲍真夸奖他们,对鲍真的情绪就扭转了许多,她有些歉疚地说,嗨,协会刚刚开张,双牙忙得脚后跟儿打脑勺子,你们都别介意啊,等他回来我和爹批评他!
鲍真的眼光异常纯净,说没啥。
小田说,咱们谈谈农民经纪人协会的事儿吧!
荣荣吭哧了一会儿,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大伯荣汉俊。鲍真也很想听听协会的具体操作方式,她也动心了,她在网上看见过国外有这种协会。
荣汉俊见自己插不上嘴,就说,给乡镇领导叫几个入会的农民来。说完就晃晃悠悠地走出去了。
农民们一来,气氛就热烈了许多。田凤兰也被叫来了,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荣荣的眼睛,为了讨好荣荣,她主动把协会给她家卖粮的经过说了,就是老走嘴,竟把荣汉林放高利贷的行为也当好事夸耀了一番。荣荣截断了田凤兰的话,她觉得无论田凤兰说好话还是坏话,在她耳朵里都是那么难听。鲍真端庄地坐在那里,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窗外落雨了,她走神儿的时候竟然想到,梁双牙是不是被雨淋着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把鲍真和荣荣扔在村里,梁双牙骑着摩托出了村,心里并没有平静,他简直把摩托骑飞了。这个时候,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了下来。路过一个给小麦浇水的沟坎子,嗖的一声,摩托和人都没影儿了。
梁双牙从沟里爬起来,雨更大了。他推着摩托进了路边的一个祠堂避雨。祠堂黑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里面破烂不堪。村里都修了柏油路,过去的蝙蝠村草房连成片,现在荣汉俊要给乡亲们操持着建楼了。
梁双牙打量着祠堂里面。这祠堂从他小时候就有,听爹讲那是荣家的祠堂,后来被恶霸地主用来关押百姓。好多缴不起地租和丁捐的农民被传到这里,用绳子捆绑在那棵柱子上拷打。解放后这里成了荣爷痛说革命家史的地方,可是穷庄稼人路过这里,还是连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些年村委会又把它派上了用场,缴不上提留款的、计划生育超标的,都要拉到这里办学习班。两年前的一个冬天,杨广田当村长的时候,梁双牙的大哥和老爹种粮赔了钱,没有按期缴上“村提留”,荣汉俊就派人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还是娘让荣荣给他打电话,他回家带来了打工挣的钱,爹和他们才被放出来,那时他们都被冻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如今他和爹在村里活得硬气些了,不是因为他有才干,而是他傍上了荣汉林这个村级大款,当时若有荣汉俊做后台,连杨广田也得憷他三分。可不是嘛,现任村长荣立伟见了梁双牙总是客客气气的。不过这么一来,新的烦恼也来了,在村人眼里他和荣荣的爱情也变了味儿,他在荣汉林控制下的经纪人协会干得越出色,他在这个畸形的环境里陷得就越深。看来这种痛苦是无法摆脱的,谁让他家穷呢?诚实和勤劳的人要想发财,真是太难啦!爹说过,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可是他觉得往后自己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联合荣荣来影响改变荣汉林。他有这个能力吗?
在祠堂里躲雨的时候,梁双牙探头往西边的麦地看去,那里的云最黑,雨最大的地方可能就是他梁家的麦田了,爹不浇地是对的。心里宽慰的时候,他眼前又闪出了鲍真的身影。他恨鲍真,而且他知道,鲍真也明白自己为啥恨她。这种恨隐隐约约、飘飘忽忽,更难以言说。
鲍真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头黑黑的长发和一张能说而又刻薄的嘴。她今天咋跟着荣汉俊到协会办公室里来了?是要看他和荣荣的热闹,还是有啥别的目的?鲍真跟荣荣可不一样,她对啥都能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来,对于他的这个协会,鲍真是咋看的呢?她肯定有看法。他很想知道鲍真的看法,可是见到她心中又憋着一团怒火。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他梁双牙早就踏实了,也像大哥一样随便找个女人过日子了,说不定儿女都会跑了。可是……今天怎么又碰上了她?是命里就离不开她吗?她现在是谁的媳妇?是崔振广的媳妇!
梁双牙越想心越乱。雨中的水汽增多了,看不见爹的麦田,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种睡梦般的阴郁。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着平原上的雨雾。不断有人从祠堂前的泥泞里走过,不知谁家的牛懒懒地吆喝了一声,听上去感觉乡下的日子缓缓的,温馨而悠长。可跟城市相比,还是显得那般寂寞,只有雨停了,眼前才变得明亮起来。
想不到这顿午饭竟是这般丰盛。炖牛肉、炒花生、拍黄瓜、白菜炖粉条,娘说今天是双牙的生日,还煮了几个鸡蛋滚在桌上。梁双牙最爱吃娘做的炖牛肉,吃到最后把剩下的油汤都倒进碗里,与米饭搅在一起吃下去,他能一气吃两小碗牛肉。虽说干上了协会的事情,梁双牙回到家里仍旧像过去那样勤快,除了清扫院子,还喂猪,垫猪圈,起猪圈里的粪肥。爹对他这点很满意,说他没养娇了身子。
梁罗锅过去也能吃两小碗米饭,可近来又累病了,一顿只吃半碗米饭、半碗萝卜丝汤。梁双牙发现,大哥的死让爹又老了十岁。事情已经过去一些日子了,爹的食欲本来是在慢慢增长的,可是那天大嫂带着新夫和两个孩子来看他们,爹和娘又抹了眼泪。爹时不时地去大哥的老院子望望,有时还独自蹲在那堵墙下吸烟,一蹲就是半天。
梁双牙看见爹的眉眼已经走形,脸灰得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一样。老这样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实际上他的胃已经病得不轻了,却舍不得花钱去买药,胃疼的时候,就往嘴里扔一颗黄豆。黄豆刚咽进肚里的时候,感到肚皮发胀,吐酸水,得双手捂一会儿才会好受一些。娘就像先前那样,每天每夜守在爹的身边。
梁双牙把提包找出来,往里面装着牙膏、毛巾和水杯。他一边装着东西一边说,我发工资了,这次上城我给爹带些儿胃药来!
爹说。我不吃药。
梁双牙说,你凭啥不吃药?
娘想把话引开,说,又要出差啊?
梁双牙嗯了一声,说要到省城买种子,买化肥。
爹叼着枣木烟斗,沉着脸说,麦子刚一筷子高,秋庄稼的种子着哪门子急?
梁双牙辩解道,这次是到金种子公司去预定稻米种,叫吨米一号,植株矮壮,穗梗适中,能让稻谷健壮生长、增穗壮粒,这也就能抗倒防病,增产增收啦!
爹细眯缝着的眼睛忽然悄悄睁大了,问,谁找的卖家?
梁双牙说是东家。
爹把老烟斗往桌上狠狠一摔,说,你小子说人话!
玉环说,东家就是你未来的亲家荣汉林!
爹顿时沉了脸说,我原以为荣汉林比他哥荣汉俊强些儿,谁知这狗东西比他哥还黑呢!
梁双牙说,你种地可是又借了人家的高利贷哪!
爹说,他放贷是为赚钱哩,就冲这我才骂他狗东西!
梁双牙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没说荣汉林是啥好人,我娶的是他闺女。他是他,咱还是咱!再说了,那个协会是人家出资聘的咱,咱又不坑谁害谁,凭本事吃饭!
爹盯着梁双牙的脸说,你还说没坑谁害谁?你小子让人家当枪使唤啦,还美滋滋地跟我吆喝个啥?你就给咱祖宗积点儿德吧!
梁双牙蒙了。
爹说,你真想听?
梁双牙说,想听!
梁罗锅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把荣汉林强行销售假化肥的事情说了。他喝了一口水,眼睛里满是怒气,又把荣汉林克扣农民卖粮回款的事也说了。
上个月底,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了过来,协会的账目都由荣汉林亲自掌管,梁双牙从不过问。而荣汉林并没把粮款发给农户,先是扣留了属于他的借贷款,又将各户余下的钱用来买了协会提供的化肥和种子。梁双牙知道,协会的化肥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他和荣荣一直没有插手。梁罗锅说,这些假化肥是现任村长荣立伟和荣汉林合伙干的,荣立伟在喇叭里不停地广播,说买农民经纪人协会的化肥有奖励。有人不满,说参加这么个协会还得买他们的化肥呀!有人想告状,却敢怒不敢言。梁罗锅说老孙头儿没向荣汉林借过高利贷,荣立伟却利用审批宅基地来强迫他买,老孙头儿知道是上当,就给荣立伟跪下了。跪也不管用,听说还是买了两袋,买了就扔进村头大坑里了。梁罗锅讲到这里身体开始战栗,一脸的无助却又情不自禁。
老爹讲的和自己知道的情况一碰,梁双牙的心着实疼了一下。看来由于与荣汉林的特殊关系,他的耳朵聋了,没有人敢跟他议论荣汉林了。如果不是爹给他戳穿,他恐怕会一直糊涂着。实际上,梁双牙对荣汉林是有警惕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朝协会下手了。
梁双牙嘴里骂了一句,啥东家?毁了,这样下去这个协会非毁了!他说他找荣汉林交涉去,非把这老东西骂个狗血喷头!他说得很痛快,这话好像在肚里准备了好些日子了。
爹眨了眨眼,说行,我儿子还是条汉子!
娘却惴惴不安了,说,你可别惹荣荣她爹,那老家伙是好惹的吗?
梁双牙说,咱不是惹他,是想堂堂正正活个人!
娘担心他的婚事又黄了,就让他看在荣荣的分儿上别惹荣汉林生气。梁双牙说荣荣跟他们不一样,如果她跟她爹一样坑人,这样的媳妇要不要也不吃劲啦!说着就拎上提包,悻悻地走出小院。
走在街上,梁双牙感觉自己的脚步虚了,觉得自己筋疲力尽。村民们跟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亲了,有人甚至像躲避瘟神似的躲着他。碰上了抱柴草的田凤兰,他又和她核实了一番。他的懊恼还不仅仅在于自己被恶人利用,而在另外的方面。事实上,他最初操办这个协会的时候便有一种预感,随着业务的扩大,他心里一直是半喜半忧,喜的是协会的业务日渐增多,忧的是村民们异样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疏远和冷漠。
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荣荣正对着镜子梳头。梁双牙使劲喊了一声,荣荣,你爹干的好事儿!我被你们当猴儿耍啊?然后就把爹说给他的丑闻说给荣荣。
荣荣呆呆地望着满脸涨红、愤怒不已的梁双牙,她不承认这是事实,更不相信爹、哥哥和荣立伟村长进了假化肥,她觉得那是看着协会发了财的农民得了红眼病。
梁双牙说,你不信,我可以拿到县城化验。
荣荣说回去问问爹。梁双牙说你去问,我等着你!荣荣跑出去了。
荣荣刚跑到门口,几个农民就把协会围了。立本老汉、田凤兰、周五婶、四喜等一些农民堵在门口。荣荣抵挡着,惊慌地说,大爷大婶们,你们要干啥?
兔子还不吃窝边儿草哪!立本老汉嚷着,你们竟然坑害我们,我不跟你说,你把梁双牙给我叫出来!
立本老汉嚷着,叫梁双牙出来!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田凤兰喊。
梁双牙,你狗×的出来!再不出来我就砸牌子啦!一个小伙子摘下那块牌子就要往地上摔。
你给我放下!梁双牙一声吼,急急地往人群里挤。
荣荣眼睛亮了,焦急地喊,双牙,他们乱来啦!
梁双牙夺过小伙子手里的牌子,说咱们有事儿说事儿,砸牌子算啥本事?
双牙啊,我二憨叔没坑你害你吧?立本老汉眼睛红了,你变了,变得不是过去的梁双牙啦!
梁双牙知道是为假化肥的事,就说,说吧,到底咋啦?
立本老汉用长满老茧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老脸,气愤地说,你们这个他妈的协会扣粮款和兜售假化肥的事,你真的一点儿不知?梁双牙说他真的不知道。
周五婶说,别听他的,他是荣汉林的姑爷,能不知道?
梁双牙催促立本老汉:您接着说!
立本老汉咳了一声说,上个月的二十七号,郑州面粉厂就把小麦和玉米的粮款汇过来了,荣汉林这狗东西,没有把粮款发给农户,扣留了借贷款,又把钱用来买了化肥和种子!老人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说化肥和种子是荣汉林和他儿子一手进的货,荣汉俊还规着脸在喇叭里广播,说买协会的化肥有奖励。呸!荣家人合伙儿骗人,化肥是他娘假的!粮款不给我们,还逼我们使你们的假化肥,你们的良心让狗吃啦?他们的良心还抵不上一截儿狗杂碎!有人骂着。
荣荣急了,喊道,你们造谣,你们血口喷人!
忽然,荣汉林的几个打手过来了。他们横冲直撞地挤过来喊着,都他妈滚蛋!我们协会给你们干了那么多的好事儿,你们的良心呢?
立本老汉气愤地骂,我倒要看看他荣汉林的良心!
他的良心是黑的!田凤兰喊。
打手们要动手,农民们朝他们逼来。
梁双牙大声喊,别骂啦!
人群里静了一些,梁双牙动情地说,立本叔,乡亲们,你们刚才说的,我真的不知道。当初,我们干这个协会,目的不是赚钱,是想给乡亲们干点儿好事儿啊!要不是这样,我梁双牙早就上城打工去了。他看着乡亲们的脸,自己的眼睛红了,他接着说,我们都是农民,过去我看过农民给人下跪,看过农民被人欺负,知道咱农民的难处。正是因为这个,我发过誓,办这个农民经纪人协会,就是要让我们的父老乡亲永不再跪!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知道,这粮食是怎么卖出去的吗?荣荣动情地说,只有我和双牙知道,卖粮有多难!她把卖粮时碰的钉子、吃的苦处全说了一遍。
乡亲们惊讶了。
荣荣,别说这个了。梁双牙抬起头来,说,乡亲们,保护咱农民自己的权益是对的!容我查查,如果你们说的属实,我当然站在你们这边儿,我就在这儿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果还解决不了,你们就拿起法律武器,上告!
人们渐渐散去了。
只剩下荣荣和梁双牙。梁双牙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在黑灰色的墙壁前站住了,看着墙上的血画久久不说话。
双牙,你别往心里去啊!荣荣劝道。
梁双牙像是自语地说,我说过了,你这次信了吧?乡亲们指到我脑门儿上了,我能不往心里去吗?你知道吗?要是大哥不死,他也会在这儿,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荣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一步步逼近荣荣,把她逼到了墙角。
荣荣委屈地望着他,慌了,说,我也不知道啊!
郑州的粮款是不是打过来了?梁双牙问。
荣荣还是说她不知道。
你知道啥?你就知道搞对象吗?梁双牙的眼睛冷气逼人。
荣荣瞪着眼睛说,我去问问爹!
梁双牙没吭声,急忙给郑州打电话:郑厂长吗?什么?粮款早打过来了?谢谢啊!他放下电话死盯着荣荣的脸。
荣荣惊讶了:爹咋没说?
梁双牙气愤地喊,我被你爹当猴儿耍啦!
荣荣哭着跑了。跑到家里,看见老爹荣汉林正躺在藤椅上悠着身子听评书连播,她一把关了收音机,气得变了声:这有啥好听的?爹,我问你,你是不是把粮款给扣了?发给乡亲们的,是不是假化肥?
荣汉林不以为然地说,别听他们瞎戗戗,双牙呢?
他给气坏啦!还骂我!荣荣委屈地哭了。
啊?这小子!翅膀硬了,要翻天啦?荣汉林激灵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说,别哭,有你爹怕啥?去把双牙给我叫来!我给你收拾他!
荣荣任性地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她在心里说,爹呀,你真不给女儿作脸!
呆坐了一会儿,荣荣又跑回协会办公室,对梁双牙说,化验就化验!梁双牙很感动,荣荣的身上还有正义感呢!两个人骑上摩托车去了县城。
化验结果真让荣荣吃惊,是假化肥无疑。梁双牙想马上报告给县工商局。荣荣知道这里的严重性,如果双牙捅了出去,爹和荣汉俊知道后肯定轻饶不了他。可如果知假不报,双牙就真正从心里瞧不起她了,甚至会怨恨她,她好不容易得到的爱情也就到头儿了。善良的荣荣还是选择了爱情,她跟着梁双牙到工商局投了诉。
工商局来人查封了假货,还追查到了货源,是县城一家倒闭了的化肥厂干的。
起初,荣汉林还很硬气地瞎挺着,后来挨了荣汉俊的严厉训斥,他才以协会会长的名义公开向村民道歉,心里却疼那些罚款。荣汉林和荣汉俊都不知道是梁双牙和荣荣告的密,他们在村里寻找着投诉人,还有人放出话来,要让这告密人缺胳膊短腿儿!
蝙蝠村的农民经纪人协会往乡粮站送了几车粮食,就再也没有别的啥业务了。本来粮食市场就不景气,这起兜售假化肥事件又给刚刚露头的协会来了一闷棍。梁双牙知道,恰恰是这一闷棍阻止了荣汉林,否则假种子也就进来了,农民要是使用了假种子损失可就更大了!荣荣替爹后怕,也怕双牙跟爹一起吃官司。
这以后,梁双牙和荣荣没啥事情可做,闲着的时候,两个人就胡拉一通儿小提琴,然后就是说说笑笑。
可再后来,梁双牙就觉得不那么好笑了,跟一个不读书不看报的村姑在一起,哪有那么多可说的?但是,有一点梁双牙无法否认,是荣荣的爱情冲淡了大哥之死的阴影,使他从强制筛沙子的沮丧中振作起来,重新激发了对乡村和土地的热情。才短短几个月,他不再害怕农村,不再害怕劳累。如今,他成了一个乡村商人,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够维持多久呢。他又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个协会不是他自己的。可是,如果没有荣汉林这个村级经济巨人做后盾,他能够把它干起来吗?可一想起自己与荣荣的关系,又觉得自己就是主人了。他有很远的想法,他不仅要成为蝙蝠村村民的经纪人,还要成为蝙蝠乡上响当当的农民经纪人!他夜里很少回家住,在办公室查阅了很多资料,写下了一份协会的工作规划,要对现有的协会进行改革。他写得很苦,写完之后,首先向荣荣征求意见。荣荣笑着说,只要你同意的我都同意。可是,当他把这份规划交给荣汉林的时候,荣汉林当场就给撕了,还脆生生地甩出一句话:啥用没有!
梁双牙惊讶了,从来不失眠的他度过了一个罕见的辗转难眠的长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着愤怒、屈辱和憔悴。梁双牙不服气,就由荣荣带着去找村支书荣汉俊评理。谁知在这件事上,荣汉俊跟荣汉林穿一条裤子。
梁双牙愣在那里:连您也这样说?
荣汉俊朝他冷冷笑了笑:双牙呀,你还嫩啊!
梁双牙板了脸:荣汉林不该这样!他不尊重我!
荣汉俊见他目光很硬,嘴皮子就受了刺激,生气地说,你小子说啥?汉林不尊重你?动动你的狗脑子想想,他把自己的心尖儿宝贝闺女都给了你,还不尊重你?你念书念呆啦?
荣汉俊把嘴角收紧了,好像要排除任何笑意,眼睛尖锐地打量着梁双牙,继续说,我是个粗人,可是话粗理不粗!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给你讲一讲。你那个材料我听汉林说过了,写得太虚了,啥合作社,啥经纪人啊,那都是人家外国农民干的事情!我跟宋书记出过国,啥都见识过了,咱追人家,至少得三十年!人家那套,咱们干不了;咱们这套,就叫中国特色吧,他们也学不来。不信你拉个老外来,到咱蝙蝠村种几亩地试巴试巴,不等一季儿就得他娘的趴架!谁看得起咱农民?咱自己看得起,咱们懂得先为嘴吃,然后再为别的事儿忙乎。嘴里没食儿,就让你整天穿龙袍、住宫殿又管蛋用?人活着,嘴在哪儿,心就跟在哪儿;只要嘴有着落了,心才会有着落。所以我就说,把钱从别人兜儿里掏出来装进自己兜儿里,心也就踏实了,这才是你最大的本事!你和荣荣最缺的就是这一手儿,你们比不上鲍真,她知道该干啥。你们整天抱着书刊、小提琴,晃呀晃的拉呀拉的,能拉出金元宝来吗?
他突然鼻子一耸,越说越来劲了。梁双牙听着荣汉俊的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他能感觉到,荣汉俊这是在谈论与他自己关系不大的协会,要是在钢厂,他早就满嘴脏话地开骂了。荣汉俊眨着眼睛说,你说咱庄稼人最大的聪明在哪儿?在于该干啥干啥!
梁双牙没话可说了。
荣荣静静地听着,大气不敢出。
荣汉俊说,你听见了?
梁双牙说,我听着呢。
空旷的堂屋只有梁双牙、荣汉俊和荣荣。梁双牙与荣汉俊对视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底儿。
荣汉俊说话的时候眼珠没动,肩膀不时地抖动着。梁双牙抬头看见了老头儿手上的伤痕。老头儿拇指和手背上有个三角疤痕,手背上的疤痕很黑,还很亮。他听爹说,那是荣汉俊当年在腰带山种黑地挨批斗时被民兵用枪把子打的。
荣汉俊见梁双牙不说话了,就喊金鱼儿给他盛一碗酸梨汤喝。金鱼儿也给梁双牙端过来一碗。梁双牙喝着酸梨汤,还想听荣汉俊说话,可他一扭头,看见荣汉俊打着鼾睡去了。荣汉俊睡觉的时候手的姿势还像在算计着什么,颤颤地动着。
梁双牙轻轻叫了两声荣支书,荣汉俊依旧没抬眼皮。看来,老头儿想跟他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他看了看老头儿,脑袋轰地一响,突然感觉到这老头儿根本看不起他。既然这样还为啥挽留他?在这个荣氏家族里,自己明明是以卑微的打工者身份出现的,还想要什么尊重?
他在心里骂自己下贱,凭啥恭恭敬敬地听荣家人支使?他发现荣家像个阴影跟随着他,长久地骚扰着他的生活。他很气愤,把头扭向荣荣,说,回去跟你爹说,就说我梁双牙不干啦!然后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在梁双牙心情最坏的时候,鲍真竟然来找他。他悄悄躲开了,他看见她就难受。她说要跟他好好谈谈办协会的事,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要质问他为啥不理睬她。
一个阴沉的上午,荣荣和她爹闹了一通儿,险些把梁双牙与她一起去鉴定假化肥的事说出去。
梁双牙几天没到协会来了。荣汉林听说梁双牙要跟他掰,开始没有太在意,可是当爹的怕女儿伤心,还是亲自到梁家找了梁双牙,请他回到协会里来。梁双牙没有明确表态,但他说这跟和荣荣的爱情是两码事。荣汉林像给梁双牙说的那样又跟女儿讲了半天,荣荣听说双牙认为协会的事与她跟双牙的爱情无关,就又心平气和了。爹是为她好,为她好也就是为双牙好。荣荣觉得爹最疼爱她,甚至为她没能多上几天学感到内疚。那时候,他们一家还在山上,她娘姚来芳常年有病,就是全家搬到蝙蝠镇以后,也一直没有好利落。荣荣好像就是为伺候娘而生的,小学五年级没读完就退学了。忽然在一天夜里,姚来芳看见了红蝙蝠,荣爷让荣汉林给她捉了煮了,而她吃过病就好起来了。荣爷的理论依据是古书,古书上记载着红蝙蝠是能起死回生的宝物,它的出现能够让人绝处逢生,心想事成。荣汉林一直弄不清这里的奥秘。但他却是蝙蝠村里抓住红蝙蝠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谁?只有荣爷晓得。
荣荣过去的心思是很野的。她跟着鲍真上城打工,回来跟着鲍真开荒,后来进了乡政府,然后给鲍家打工,只有跟梁双牙恋爱以后,爹放了高利贷,她的心思才安稳下来。她把爹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手脚不停地劳作,把爹照顾得舒舒服服,爹放了高利贷之后,她也学着问账、记账,只是不管讨账,对家里的经营盈亏、成败得失还是相当关心。
荣荣一晃过了二十六岁,村里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宋书记还给她保过大媒,她都没有答应。她暗地里早就选中了梁双牙。她和梁双牙悄悄上城打工去了,因为她家有电话,有个啥事情梁双牙都通过她转告家里。她看出来,他是个非常正派、有责任心、有志气的好青年。他在外边打工省吃俭用,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女人,抽烟也是次的,每月收入除了买几本书,挣的钱大部分都寄给家里,穿的几件衣裳都是从商城买的处理品,她对双牙的爱情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他们正式恋爱以后,荣荣没嫌他家贫穷,满心都很快活,她只想天天都跟他在一起。荣汉林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给他们投资办协会,不仅可以遮掩自己放高利贷,还能把梁双牙和荣荣牢牢地拴在一起。荣汉林以为他们牢靠了,可荣荣还是对梁双牙不放心。在爹和梁双牙之间出现矛盾的时候,荣荣往往都站在梁双牙这边,比如那次投诉假化肥事件。
可是,在如何经营协会的问题上,荣荣还是赞同爹的考虑。协会是为农民服务的,可是也要有收益,不然怎么经营下去?她知道爹的底细,这两年农民增收慢,甚至大面积亏本,爹的高利贷也很难发放了。今年乡里又打击放高利贷,还让信用社搞起了小额信贷,爹的路是越走越窄了。按照双牙的规划,要在全乡范围内把协会搞起来,那爹的家底儿都得扔进去,他咋能同意呢?可她无力说服双牙,又不愿看见爹和双牙意见分歧伤了和气,甚至进一步推想到双牙可能因此而离开蝙蝠村,离开她荣荣。出现那样的情形真是太可怕了!她越想越伤感。为了调和爹和双牙经营上的分歧,她要做出行动。她让爹带着她和双牙到南湖水库度假村玩了两天,看着爹和双牙的关系渐渐融洽了,她心里才踏实一点。
坐在水库的汽轮上,望着朦胧的山光水影,梁双牙一点没有感到高兴,竟然想起电视剧《永不瞑目》来了。他觉得就像那个贩毒老大的女儿拉拢卧底的大学生萧童一样,自己也上了一个圈套。他自嘲地笑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实际上,眼前荣荣的眼睛异常纯净感人。她亲昵地跟梁双牙说,我可把自己的命都和你连在一起了,你还不命令你自己体谅我爹?他是我爹,你懂吗?
梁双牙说,我怎么不懂?
荣荣又伤感地说,爹他经营到今天,虽说有我大伯给撑着,可我爹也不容易呢!这些年爹是挣了些儿钱,可得给头头脑脑的打点,还养着几个黑道儿上的人,哪儿不得用钱?我家真正发财的日子还没到呢!
梁双牙觉着荣荣说了实话。荣荣接着说,我哥头脑简单,往后靠谁?当然靠你呀!
梁双牙没想到荣荣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抬起眼睛,静静地凝望着她,她的红衣裳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团火。然而,梁双牙没有感觉。他知道荣荣爱他,可她身上缺一种东西。那年,荣荣曾和他骂鲍家剥削人,那现在她爹放高利贷,她咋就熟视无睹了呢?放高利贷搅进了经纪人协会,非毁了刚刚抬头的协会不可!
42
最初的几个夜晚梁双牙根本睡不着觉,他整夜整夜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梁家没法子斗过荣家,唯一让梁家人欣慰的是老三梁炜。梁炜不仅站稳了脚跟,还跟荣汉俊较量了一番,就连荣汉俊也服了梁炜。梁双牙的情绪越来越低落,躺在土炕上不停地翻腾着,往后该怎么办?去麦田里走一走,心情也许就能好一些。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去了爹的麦田,本来是想散散心,没想到碰上爹已经在给麦苗锄草了,他只好蹲下来跟爹一起干活。在办公室坐久了,双眼一见风居然有了泪水,他一下又一下地揉着。麦苗刚刚蹿出脚脖子,麦地里有一股清新潮润的草香。早晨的风踢踢踏踏从麦田里走过去,那股草的气息就被卷走了。
梁罗锅说,你跟荣荣的事儿到底咋办?你就跟着荣汉林这么混下去?就这么让村里人背地里戳咱们爷儿俩的脊梁骨?
爹问了许多的话。爹问话的时候抬头观察双牙的表情,手下竟然锄错了一撮麦苗。爹心疼地吸溜一下鼻子,再也不去看他了。
梁双牙默默地拔着麦田里的草,爹说话的时候他不错眼珠儿地看着麦田。爹的麦子长得不好,一疙瘩一块的,圆不圆扁不扁的,怎么特别像大哥用血画的图案?他再也拔不下去了,目光惴惴地从麦地上移开,紧咬着牙齿。这是怎么了?是爹故意这样种的,还是巧合?
天大亮的时候,梁双牙离开爹往家里走去。头场春雨过后,路边的桃花、梨花都开了。有了开花的树,春天才有点雍容华贵的模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村路上碰见鲍真。鲍真刚刚从自家的承包田回来,骑着摩托车,一阵风似的刮过来,身穿的白色风衣在摩托旁一扇一抖的。她真是越长越苗条,越长越大气,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儿和花香混在一起飘过来。梁双牙装作没看见,继续大步往前走。
鲍真使劲喊了一声,你站住,梁双牙!
梁双牙看见了她,依旧满脸肃然,冷若冰霜。
鲍真问他,你为啥总躲着我?
梁双牙说,你自己明白。
鲍真昂了头说,我不明白!梁双牙扭头要走。
鲍真说,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梁双牙跟着鲍真回到村里。他们径直进了农经协的办公室,荣荣还没有来。梁双牙给鲍真沏了一杯维维豆奶,看着她小口小口喝了。鲍真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显得娴静、端庄,浑身上下无处不透出青春健康的气息。
有品位跟没品位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荣荣若是在场,总是肆无忌惮地围着他打转,时不时在他身旁蹭来蹭去,当着外人就捅捅咕咕,让他烦心,脸红,难堪。而鲍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内心却是翻翻涌涌,想了好久的话,一时竟然不知怎么说了。
梁双牙只好看着她说,你说话呀!
鲍真眨了眨眼睛,说,让我说你什么好!
梁双牙深知鲍真的嘴巴厉害,上学的时候就常常出口伤人不顾后果,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吵出来的,只为一小块橡皮。想到这儿,他笑了,问她,你娘身体咋样?
鲍真说,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吃了好多中药了。
梁双牙说,老人的身体不能当儿戏啊,他们这辈子人太不容易了!
鲍真说,谢谢!
梁双牙说,要谢,我还没谢你呢,我大哥死的时候,你还……
鲍真笑了,说那咱们就谁也别谢啦!
自从梁双牙真的跟荣荣好上以后,鲍真就再也看不起他了。她感觉梁双牙成了荣家的走狗,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她爱。可是,她还想跟他说说。眼看着这样一个男人毁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呢?过了一会儿,鲍真就把话题转到农民经纪人协会上去了。她说,我在网上也看到这事儿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事情。可是,你被人利用了,干得越好,危害越大!
一句话就打到了点子上,梁双牙望着她不说话。鲍真又讲起了荣汉俊与乡里的许多事情,她夸奖梁恩华乡长怎么怎么有水平,说起宋书记、梁恩华与荣汉俊的微妙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
梁双牙不明白她为啥跟他讲这么多村里乡里领导层的事情,尽管梁乡长是他的叔叔,可是那些人、那些事,离他的个人生活是那么遥远。现在他急于想听听她对村级农经协的看法,然后再决定自己在村里待多久。他想离开荣汉林是肯定的,但离开荣汉林并不等于就一定离开荣荣,关键是在离开之后,自己去哪儿?去干吗?继续在家跟爹种田,还是再外出打工?梁双牙说,我想听听你对农民经纪人协会的看法。
鲍真把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说我赞成这个新生事物,国家“入世”了,我们更不能无视自己跟国外农民的差距!喊了几年的产业化,搞起来却难死了。梁乡长说,眼下一家一户的承包制,要在国际市场上竞争,那是鸡蛋撞石头!既然如此,人家的好经验我们为啥不学呢?农民经纪人协会就是可学的东西之一。国外这类组织,有叫农经协的,也有叫农民协会的,还有叫合作社的,总之就是把松散的农民联合起来,逐步形成合力。比如阿根廷的拉马洛合作社,有一千五百名社员,社员多数是拥有五十公顷以下土地的小农产,这与我们就很接近了。合作社除了为农民提供种子、化肥、农药之类生产资料外,还提供抵押贷款和农作物种植建议,但仅仅是供农民参考,绝不强买强卖,绝不兜售假冒伪劣产品!她停了一下,看了看双牙,发现他的脸红了。
梁双牙说,我们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干的。
鲍真笑了,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和荣汉林的关系,那是你们的家事,可我就农民经纪人协会来说,跟国外的一比,你们啥都不是,狗屁都不是!如果非要我说的话,你们是挂羊头卖狗肉!假化肥事件都曝光了,如果不是他荣汉林根子硬,不蹲上几年监狱才怪呢!还有你,你也会成为牺牲品!你不后怕吗?
梁双牙随口说,荣汉林检讨了,说要改正的。
鲍真望着他,带有几分嘲讽的样子说,他能改?不信你就看着,他改不了!不是说这类人有多坏,而是说他们从本质上、目的上就和你梁双牙不一样,也和这类协会的宗旨背道而驰!协会是要为广大农民服务的,他们却是要为自己赚钱,要用这块牌子赚钱,而且是要赚大钱!今天不卖假化肥了,明天还会卖假种子,后天还会卖假粮食、假农药,狗改不了吃屎!
梁双牙有点不高兴了,暗暗捻一下手指,说,你不能用老眼光看人!
鲍真生气地说,戳着你的心窝儿肉啦?我知道荣汉林是你未来的老丈人,正是为了这层关系,你更应该说服他走正路!说到这儿,鲍真想起了荣汉俊,心说我跟荣家的关系比你不远,可你看我现在跟他们掺和吗?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犯得着把自己搭进去吗?双牙还从没跟自己说起过这事儿呢!她接着说,你看看人家,刚才说的阿根廷拉马洛合作社,他们有十五万吨的粮食储备能力,有自己的运粮码头,一年能为农民代理销售粮食二十八万吨。当然了,我们不能比这个。我们刚刚起步,农产没有那样的财力。可是小猪跑也得走猪道啊!就从荣汉林撕毁你的发展规划上看,他就应该被淘汰啦!
梁双牙吸了一口气,腮紧紧一缩,问,你怎么知道的?
鲍真说,那天我和小田来的时候,荣荣都跟我说了。
梁双牙愣了愣,心里埋怨着荣荣嘴太快。
鲍真心里突然热了一下,继续说,我不仅知道了,还让荣荣从电脑里调出了你的规划。我看了,还让荣汉俊看了。我觉得你对农民经纪人协会的认识比我强,因为你的经历比我坎坷,对农民的苦难认识更深!实际上从你的规划上看,你已经看出了荣汉林的局限,你也看出了这个协会的风险,你想把业务扩大到全乡,可又不敢迈过荣氏二兄弟。你是想解农民的愁,排农民的难,然后再谋取正当的收益,可这需要规模啊!荣汉林不想上规模,他只想投机取巧!这就是你苦闷的原因。你最后那句话,把我和姥爷都感动了——“经纪人协会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父老乡亲永远不再下跪!”永不下跪啊!她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梁双牙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想鲍真的嘴巴还是那么厉害,人还是那么刚烈,那么爱憎分明。这时候他不知怎么谈下去了,他追不上这个女人的思路。
鲍真看着他,见他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仍是一脸的文气,这样子又让她想起了他们过去的美好日子,那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独自行走大平原回来以后,鲍真到梁家承包田里找过他两次,还时不时就想起他,有时甚至是想念。尽管自己已为人妻,可是崔振广不是她心中的男人。然而,梁双牙在她心目中也走了样儿啊,何况他与荣荣已经定了亲!
想到这里,鲍真就为刚才的话后悔了。她说,双牙啊,真的对不起,我刚才的一通儿抨击,是对放高利贷人的不满,是对坑害农民行为的愤恨,与我们之间的过去无关,更不是针对你和荣荣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双牙点了点头。鲍真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这些天积郁在胸中的苦闷,被一个多日不见的姑娘点透了,点通了,他感到分外震动,分外亲切。这些话荣荣说得出来吗?尤其是她对高利贷的抨击,与荣荣的态度是多么不一样啊,他俩的心依然相通啊!于是,这些日子对她的怨恨仿佛一下子全都融解了。
梁双牙有些笨拙地说,我懂,你说得对!我早就这样想,只不过是没有诉说的地方。这个春天,你知道我付出的代价吗?爹骂过我,村民冷眼看我,我没挣一分黑心钱,还弄个众叛亲离。兔子还不吃窝边儿草呢,这是生我养我的家乡,我,我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啦!
鲍真终于笑了,为了掩饰内心的高兴,她故意皱了皱柳叶眉,说,我要在乡里建一个正规的农民经纪人协会,你来,咱们一块儿干吧!
梁双牙却腼腆了,说,这太好了,可你,你还愿意跟我一块儿干啊?
鲍真说,我们还是同学啊!我们的婚姻完了,就不能合作干点儿事儿啦?
梁双牙迟疑了一下,说,容我再想想。
鲍真又望了他一眼,就起身要走,说还要到县里办点事。
梁双牙还想听她说话,可估计荣荣该来了,就没再留她,说,好,那就再见吧!说完朝她微微一笑,笑得鲍真心里凉凉的。这迟来的笑,让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深深的无奈与悲凉。
梁双牙送她到村外的路上,两人默默地走,似乎都在用心感应着什么。他们重新走在一起,引起了蝙蝠村人的议论,坐在街头晒太阳的荣爷就全看在眼里了。
过了一座石桥,鲍真骑上摩托走了,走了一阵儿又停住,扭回头,看见双牙像一棵孤独的小树,站在那里,望着她。她扬起一只胳膊,在空中缓缓挥动,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梁双牙依然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
麦子吐穗的时候,鲍真的蝙蝠乡农民经纪人协会成立了。这个协会由鲍真出资,挂靠在乡政府,面向全乡农民。也就是在这一天,梁双牙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经过鲍真的努力,他被调到乡上来了。
摆脱了荣汉林的控制,梁双牙高兴得如醉如痴,心情也好了,还能天天看见鲍真,这让他说不出的高兴。人在年轻的时候常被一种理想、抱负鼓舞着,特别想干一番事业。这跟上城打工不一样,他觉得终于找到了理想的用武之地。而鲍真把梁双牙弄进来,也并非想恢复失去的情感,而是看中他已经有了一些办经纪人协会的经验,他毕竟是全乡第一个尝试这一业务的人。
鲍真这次在乡里落脚真不容易。她先找了宋书记,宋书记说,好啊,研究研究吧!可这一研究就没了下文。鲍真只好又找了乡长梁恩华。梁恩华立马大力支持,还派了专人协助,他特别希望鲍真能把这一新生事物在蝙蝠乡发展起来。
自从跟鲍真谈话之后,梁双牙心里想了好久,他看得出鲍真原谅了他,他也明白自己更应该谅解她。其实,时间就是弥合伤口的最好药剂,不管咋样,日子还得往前走。
梁双牙当然更知道,自己这次金蝉脱壳是多么不容易。短短几个月,他经历了失去亲人的折磨,经历了创业的艰辛,经历了情感的煎熬,而这之后,他内心感情的河流便平静了许多。
梁双牙要走了,离开恶人荣汉林,成了蝙蝠村的一大新闻。立本老汉他们都说,双牙这么好的小伙子,早该离开那老东西!可也有人说他跟荣汉林闹僵了,还有人说他跟鲍真又好上了,甚至有人说他到鲍真的那个协会去是为了报仇,是荣汉林派去的奸细。梁双牙听着只淡淡一笑,不作任何回应。
梁罗锅在双牙出村之前看过天象。天上有红云也有黑云,这便有了相悖的解释:红云是吉祥的富贵云,而黑云则有凶兆。儿子才不信这一套,娘却忙着找算命先生给破了黑云。
一天擦黑儿,梁罗锅到院里撒尿,忽然在猪圈门子上看见一群蝙蝠,只是看不清颜色,蝙蝠从梁罗锅头顶扑棱棱地飞过去了。梁罗锅心里很美气,觉得梁家要转运了。他便把平时要好的庄稼人叫到家里,热热闹闹地喝了一回酒。他头一回喝得涨红了脸,直着脖子对大伙儿说,没别的,高兴啊!
荣荣也来送双牙。这几天荣荣瘦了许多,眼神里透着无奈的寒意。尽管梁双牙一再跟她说,他跟荣汉林的分手,跟他与她的情感没有关系,荣荣还是往心里去了。梁双牙到乡里跟鲍真搞农民经纪人协会,会不会跟鲍真破镜重圆?会不会忘记她?梁双牙看出荣荣的心思,笑了笑说,荣荣,我跟鲍真是工作上的合作,你别往别处想。荣荣茫然地点了点头,心却依然悬着。梁双牙看着这个那么爱自己的姑娘,望着炊烟袅袅的村舍,望着起起伏伏的麦浪,心中一下子涌起了无尽的依恋,这是他外出打工时都没有过的依恋。
梁双牙这一举动,也深深地伤害了荣汉林的自尊。老头儿对他的背信弃义极为恼火,锃亮的脑门儿上缠绕了一条细微的黑影。事情如此急转直下,荣汉林几乎有点措手不及。他对梁双牙离开他主办的这个协会有心理准备,可是梁双牙跟鲍真在乡里又成立了一个更大的农民经纪人协会,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个小子投靠了鲍真,很快就会把他这个协会挤垮的!再看着女儿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更是竭力挽留梁双牙。而梁双牙铁了心去乡里,弄得荣荣反过来替他说情。
荣汉林挽留梁双牙不成,就找了几次大哥荣汉俊。荣汉俊又跟宋书记说了说,可当时宋书记与梁乡长的矛盾已渐渐公开化,不好插手由梁乡长亲自抓的项目,也便帮不上荣家兄弟了。然而,精明的荣汉林却从宋书记嘴里得知了鲍真的想法,回家就把荣荣骂了一顿,他吼着,我的傻闺女啊,男人都叫人抢跑了,你还替这杂种说话!
荣荣眼睛慌出了魂儿,连说不会吧,双牙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想让自己有个发展,我也不愿意他一辈子待在村里呀,况且鲍真也是结了婚的人!
荣汉林黑着脸喊,梁双牙是啥人爹看不出来?一个穷小子,是我一手栽培的他!没有我,他梁双牙能知道搞经纪人协会?就是搞了,鲍真能用上他?乡里能知道他?他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荣荣还是不相信爹的判断,脸红了半天,嘟囔着,我们都那个了……他不会忘了我的,我们是真爱情!
荣汉林觉得女儿傻到家了,说,你看着吧,啥叫真爱情?这年头儿连眼泪都假了,还有真爱情!
荣荣在爹面前哭了好半天,满脸是泪,却一点声响都没有。荣汉林最后叮嘱女儿说,既然你们还没断,你就常往乡里跑着点儿,看看这小子都干些啥,听听跟鲍真有没有啥风声儿。他要真敢胡来,那他就真得缺胳膊短腿儿啦!
荣荣吓出一身汗,说,爹你不能伤他!
荣汉林说,爹不想伤他,他要是好好待你,爹凭啥伤自己的姑爷?荣荣噘起嘴巴说,他就是负我,我也不让你伤他。
荣汉林把盛满酸梨汤的瓷碗往桌上一蹾,说,哼,我不卸他一条腿,不是你爹!
梁双牙被安排到乡政府一楼的办公室,住宿也在院里,出出进进俨然像个干部模样。梁双牙竟然还有点迷信了,他报到那天,跟鲍真一起去大哥的老院,拿来了那把小提琴。小提琴曾经给他带来过麻烦,也带来了运气,他不能让眼前的运气跑掉,便把小提琴挂在乡政府宿舍的墙壁上。夜晚无人的时候,他去了文化站,让会拉提琴的站长老曲教他,三番五次,他也能装模作样地拉上个曲子了。为了排遣寂寞,为了让鲍真跟他多待一会儿,他不顾疲劳地拉着小提琴,拉累了,就讲讲这把琴的传奇经历,夸赞提琴也就等于夸赞了自己,要不,就拉着鲍真一起学拉琴。
鲍真很注意影响,要是晚上来找双牙,就叫上刘大姐。刘大姐是个中年妇女,过去是乡里的妇联主任,因为私自发放超生指标被查处,降职到这里协助鲍真搞这个协会。她跟鲍真成了好朋友,常常帮鲍真从电脑网站上下载各地粮食价格的波动情况。
梁双牙变聪明了,他知道自己该怎样跟鲍真相处。婚姻就让它过去吧,那些都不重要,吸引他的是,跟鲍真在一起非常愉快,而且还能学到好多知识,他有了强劲的奔头儿。
一天,梁恩华把梁双牙喊到办公室。他对梁双牙的到来很高兴,说你早就该离开荣汉林了。梁双牙点了点头,说,二叔,您可从没管过我。梁恩华苦笑了一下,又跟他讲了讲乡政府大院里的注意事项,让他跟鲍真一起干出点名堂来。梁双牙说,我懂,二叔,您放心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他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把全乡今年的小麦收成统计起来,然后联系各地粮站和工厂,把小麦尽量卖出去。
数字很快统计好了,双牙还联系了一些粮站,当然包括郑州面粉厂。让人惊喜的是,他通过鲍真的朋友,联系上了天津的一家方便面厂,乡里的小麦可以直接以超过市场保护价的价格进入方便面厂。
蝙蝠乡农经协的每一个动作,都使鲍真和梁双牙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更让人眼红的是,粮食卖成以后,协会还要给梁双牙提取奖金。梁双牙取得了第一步关键性的成功,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他没有忘记,这一切离不开鲍真的多方运作。然而,鲍真并没有在情感上重新接纳他。
虽然好久没见面了,梁双牙的梦里仍然时常浮现出荣荣那纯真可爱的脸庞,还有她秀气的身影。她又热又软的手,经常在他的睡梦里抚摸着他的脸。醒来的时候,他竟然看见她仙女似的飘来了,闪着泪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他把脸对着她,说,荣荣,你回去吧,麦子熟了的时候,我一定回去娶你!荣荣响亮地笑了笑,我知道,麦子就快熟了。然后她像风一样飘走了。
梦醒之后,梁双牙心里空落落的。他拉亮了灯,屋子里亮起来,没有荣荣。他胆怯地往床下瞅了瞅,看见一只壁虎在床腿上爬来爬去。前些天,荣荣白天来找他。他感觉荣荣跟梦里的不一样,她在他眼里太土气了,她说的话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趣。可是黑夜来了个人影儿,却让他一直恐慌到凌晨才闭上眼睛。第二天他迟到了,险些把协会的会员协议弄丢。
夜里梦见啥,白天就来啥。三天之后的上午,荣荣骑着摩托来了。梁双牙怕被鲍真看见,就把她领到宿舍里。荣荣挺着胸脯走进来,把给梁双牙买的新衣裳放下,笑模笑样地扑进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脖子,亲他吻他。
梁双牙本来是奔墙上去的,想拿那把小提琴,给她拉一段刚学来的曲子,可是荣荣非要亲他,甚至把他的领带都拽下来了。他很懊恼。这条金利来领带,是鲍真让出国考察的朋友从香港捎来的。他小心地摘下领带,规规整整地挂好,说,荣荣,我们说说话儿好吗?荣荣的样子根本不如梦里可爱,她眯着眼睛说,双牙哥,你答应过我,你说麦子熟了咱就结婚!
梁双牙吃了一惊,怎么跟梦里说的一样?他回答的时候有些口吃,说,这,这怎么行呢?这个协会刚刚成立,我太忙了!麦收后更得想方设法卖粮食,你是知道的。
荣荣的脸不再白里透红,差不多就剩下白了。她说,我爹说了,你娶了我,我爹放给你家的高利贷,就一笔勾销了。
梁双牙感觉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恶心,这是两码事儿嘛!
荣荣的鼻子上有了汗粒: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梁双牙更觉奇怪了,荣荣从没有这样逼过他。她这些天没见到他,肯定是听了闲话。他诚恳地说,荣荣,你是最体谅我的人,你一直体谅我,让我干成点儿事儿吧!你回去跟你爹说说,咱们秋天再结婚,好吗?
荣荣看看他,梁双牙也看看她。
一朵云飘过去,又一朵云跟过来。梁双牙拉开窗帘,望一眼窗外,看是不是爹说的黑云。不是黑云,像是不黑不白的云,带着爹翻地时的嚓嚓声,慢慢地流动过去,不久就悠悠闲闲地散开了。
而到麦收荣荣再来看梁双牙的时候,两人竟在宿舍里干干地坐到中午。梁双牙到食堂给荣荣端来饭菜,荣荣说不想吃。梁双牙沉默了一会儿,推了推饭盒,继续把自己办农经协的宏大设想跟荣荣说,荣荣却说不出什么。她只对他的人本身感兴趣,以一个村姑独有的方式爱着他,爱得真挚而热烈,却根本不理解,也不爱他的抱负和理想。他明白了,荣荣要嫁给他,只是做一个以婚姻形式固定下来的媳妇。这样的婚姻是多么荒唐、可怕!他需要独立自主地在事业上发挥智慧和才干,他需要鲍真这样的女人帮助,好女人能激活男人的雄心!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终于鼓了鼓勇气说,荣荣,我们结束吧!
荣荣一点不惊讶,没有抬头眼泪已经忍不住了,说,你爱过我吗?
梁双牙说,爱过。
荣荣问,为啥不爱了?
梁双牙说,爱与不爱都不需要理由。
荣荣哭了,说你是不是又被鲍真迷惑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啊,你懂不懂?
梁双牙说,你别瞎想,我和她根本不可能了。
荣荣一愣,问,那为什么?
梁双牙一字一顿地说,我想了这么多日子,咱俩并不合适。
荣荣哆嗦了一下,说,我爹说了,你扔了我,那你可真要缺胳膊短腿儿啦!
梁双牙镇定了许多,说,你回去说吧,我不怕。
荣荣哭着跑出梁双牙的宿舍。梁双牙起身送她,她头也不回地骑上摩托,一溜烟儿地飞了,跟梦里的影子一模一样。
梁双牙感到深深的失望,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汗贴着耳朵一股股流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一个圈套里,一个由荣荣父亲、荣汉俊,还有别的人设置的圈套,今天他才从这个圈套里走出来。然而爱也就这么走了,成了一种经历。它初始甜美,后来却惨痛无比,最终沉淀为一级台阶。下一步怎么走?他与鲍真过去不就是这个样吗?他不敢想下去了。
后来,荣汉林忙着收高利贷,还真没腾出手来对梁双牙动手脚。梁双牙心想,只要冲我来就不怕,千万别虐待了爹娘就成。
失去大哥之后,他变得老成多了,更顾家了。收麦子的那几天,收割机紧张得很,他们的协会都没能截到几辆,蝙蝠村就更没辙了。爹的眼睛不行了,连频频下雨的天象都没看出来。淋过雨的麦捆儿已经发热,如果不及时拉回晒干水分,爹的血汗就全丢了。鲍真帮助他找了一辆收割机,把爹的那一片麦子收了,放到打麦场轧出麦粒来。今年雨水稠,麦粒长得饱满,产量也是空前地高。
可是,这并不等于农民能增收。一个很坏的消息从市场上传来,原先梁双牙代表乡农经协签订的销售合同几乎失效了——价格要重新定。原因都是预料到的,美国的软红小麦已经进来了。国产小麦的价格受到国际市场的猛烈冲击,已经低到了赔本的程度,种小麦的农民连连叫苦。美国软红小麦的质量适合方便面生产,虽然梁双牙与方便面厂签订了合同,合同也履约了,可是拿不回钱来,麦农卖出的粮食等于收了白条。粮库又把小麦价格压到了赔本的程度,国家的保护价也同时放开了。
其实,乡亲们种植这一季冬小麦与协会无关,卖不出去,不能把账记到他们协会的头上,更不能责怪鲍真和梁双牙,因为协会刚刚开张两个月。与此同时,信用社开始追缴小额贷款,荣汉林和乡里几个放高利贷的也加紧了追缴借债,没卖出小麦的麦农拿什么来交呢?
可梁双牙心里极为苦闷,走路都抬不起头来。他觉得人们都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很悲观地想,自己真心实意地盼着不让乡亲们下跪,可这还仅仅是一个遥远的梦啊!荣汉林追收梁家高利贷的时候,梁双牙心里紧张得要命,他最怕爹给荣汉林下跪。后来还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来乡里办事,告诉他说你爹没跪,你爹把你大哥那套老房子抵账了,还担心你回去闹事儿呢!
梁双牙呆呆地望着天,没有说话,嘴里飞出一声冷笑。他想,卖了就卖了,爹总算没有给那老狗下跪。那间老房子的墙壁上还有大哥的血画呢,就让那血画照着荣汉林的灵魂吧!
43
梁罗锅的胃疼痛难忍,他死死地用拳头抵住,然后又扔进嘴里一颗炒黄豆。
入夜,夜雨落得更急。漏水声越来越响,接雨水的塑料桶好像在梁双牙耳边爆裂,一下子把他惊醒了,刚才他伏在爹的床头睡着了。他看见爹一直没睡,外面的大雨下得正紧。这个季节总是躲不开雨,雨水在窗外的地上泛滥,再也看不见噗噗的水泡。娘还没有回来,傍晚,娘就去稻地镇的一家老中医那里给爹抓药了。
梁双牙起身给爹倒碗开水,不小心碰了板柜上的纸,药片像一窝蚂蚱似的蹦起来,撒了一地。他蹲下身子捡药片,数了数,爹一片没吃。梁双牙朝爹瞪了眼,说,您得吃药啊!
梁罗锅的表情跟心情一样阴沉,说,我就是不吃药,吃了药倒胃,豆粒儿比胃药吃了舒坦!
梁双牙一语戳穿,说,你害怕花钱!梁炜不是已经给您治病的钱了吗?
梁罗锅咳了一声说,那钱还留着给你结婚用呢!
梁双牙瞪了眼睛说,结啥婚?你儿子没婚姻命!
梁罗锅一听急了,说,就是不跟荣家结亲,你还打一辈子光棍儿不成?
梁双牙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爹眼下最惦记的就是他的婚事了。他给爹倒了一碗开水,爹喝了,就不再咳嗽了。过了一会儿,爹那里没了声息,可能睡着了。
梁双牙却没有一点睡意了。他披着衣裳在地上来回走着,想起了鲍真。鲍真是走进他生活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最爱的女人。后来就是陈秋兰,还有这个荣荣。到了荣荣这里,他真想凑凑合合地把婚结了,大哥死后家里需要人手。可是,荣荣偏偏就是荣汉林的闺女。荣荣身上带了不少荣家人的味儿,她怎么跟鲍真比呢?可他跟鲍真同样没缘分,总是阴错阳差。本来这次到乡里跟她办协会,新的机会来了,可是干了没几天,这个协会也黄了。是不是因为他梁双牙狠心蹬了荣荣,荣汉林才对协会下黑手?
一天早上他起晚了,没有赶上乡政府食堂的早饭,就独自来到门前不远的小摊上吃饭。刚刚坐下,就有几条大汉把他架走了。他们把他架到一间黑屋子里,劈头盖脸一顿毒打,血流了一脸一身。过了这一劫,他知道还没完,荣汉林是不会轻易饶过他的。这阵儿,乡长梁恩华正在整顿高利贷,荣家人岂能善罢甘休?
宋书记对鲍真的农民经纪人协会开刀了,说协会太超前了,说乡里犯了冒进的错误,上面一再让减轻农民负担,必须下大气力精简乡政府的机构和人员,乡农经协没有真正成为农民的经纪人,反倒成了增加农民负担的累赘,当然也在精简之列。谁知道这背后有没有荣家人在捣鬼呢?梁恩华据理力争,都没能挡住协会的悲剧命运。鲍真也找宋书记闹了一通儿,终究还是束手无策。梁双牙只好回到家里,唉,这日子怎么永远不如意呢?
必须尽快离开蝙蝠乡,还是到城里打工吧!不管怎么说,梁双牙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天亮了,梁双牙起床后穿戴整齐,很想去鲍家见一下鲍真。
这个时候,门口停下一辆汽车,二叔梁恩华提着一篮子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走了进来,说是来看望大哥梁罗锅。梁恩华面色苍白,瘦瘦弱弱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梁双牙把二叔领到爹的房里。梁恩华看了看老哥哥,叮嘱老人赶紧住院,又扭头看着梁双牙,说,双牙,你们的协会完了,往后你想干点儿啥呢?
梁双牙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想上城打工!
梁恩华点点头说,出去闯荡一下也好!不过,既然走就走得远点儿!
梁双牙一愣:远点儿?二叔的意思是——
梁恩华说,现在有个机会,“入世”了,挪威要从咱们国家招一些农工,分到咱蝙蝠乡有十几个名额,你愿意去吗?
梁罗锅喘息着说,这咋成?那儿不是资本主义吗?
梁恩华笑了,说,大哥,你这老脑筋该改改啦!眼下这叫劳务输出,到了外边儿还能挣外币哪!双牙你好好想想再决定。
梁双牙咬了咬牙说,二叔,我不想了,我走!
梁恩华说,再跟你娘、你弟弟梁炜商量商量。
梁双牙狠狠地说,我谁也不商量!我走!
梁双牙跟随梁恩华走出院子。送走了二叔,他还想到鲍家看看鲍真,跟她说一下自己刚刚做的这个决定。鲍真现在干啥呢?她会同意他的决定吗?协会刚散,自己马上就走,合适吗?到了鲍真家门口,他却犹犹豫豫不敢敲门,在门口站了半天,才鼓足勇气。
鲍真正在用嘴巴咬着发卡梳头,见到梁双牙点点头。她索性不梳头了,披散着长发跟他说话:双牙啊,你爹病好了吗?
梁双牙说,今儿早上好多了。
鲍月芝端着一盘苹果走过来,让梁双牙吃。梁双牙拘谨地点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鲍真说下去。鲍真给他削了一个苹果,递过去说,吃吧!想到半年前,自己兴冲冲地把双牙带到了乡里,以为把他带到了一片光明之中,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回村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儿!生活把她晾在了最尴尬的地方,她该怎么办?这几天,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她要大面积承包稻田,搞一种生态绿色大米。她一口气把这个想法对双牙说完,就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还跟我一块儿干吗?
梁双牙默默地听完,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要出国打工了,我是来告诉你的。
鲍真愣了一下,拢了拢黑黑的长发,说,好啊,双牙,好事儿啊!我祝你好运!
梁双牙默默地回到家里,看见昨晚就去给爹抓药的娘回来了。娘说她昨夜里被雨困在老中医家了,偎在人家炕上眯了一宿,夜里还做了个怪梦,梦见儿子大立了。娘盯着梁双牙的眼睛说,双牙,你知道你大哥说他死前画在墙上的是啥吗?
梁双牙一愣,问,是啥?
娘想着那画的样子,说那是一只红蝙蝠啊!
梁双牙眼睛亮了。
娘说,你大哥小时候捉过一只红蝙蝠,又把它放了。他昨夜里跟我说,红蝙蝠能镇邪,能给人带来好运气,能心想事成!把它留在墙上,就让它天天儿保佑咱梁家吧!
梁双牙呆愣了片刻,没说话。他想,我怎么没想到呢?
44
这个秋天的雾真大。
梁双牙要出国走了。梁罗锅把祖传的木鼓搬出来,使劲击打了一通儿,引来村人观看。鲍月芝叮嘱鲍真去给梁双牙送行。鲍真去喊荣荣,荣荣说再也不想见到他。鲍真只好独自来到梁家小院。院里很热闹,她看见荣汉俊也来了,心想,双牙跟荣荣退了亲,他还是来了。
荣汉俊给梁双牙送行,却是装了一肚子事,先说乡长梁恩华。经历了股份制改造,钢厂的日子好起来,梁恩华却累病了。工作上的艰辛不说,他经受的更大打击还来自家庭。有一天回家,他看见妻子田梅跟一个男人在单独吃饭,彼此的眼神让他什么都明白了。梁恩华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个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为一乡之长,这种事他不能打、不能闹,他甚至不想与田梅理论,只是夫妻俩默默分居了。他更加拼命地去工作,半年后查出患了肝癌。前些天,荣汉俊亲自把他送到北京肿瘤医院化疗,还和宋书记到北京看望了两次。看他那纸白的脸和瘦弱的身子,怕是回不了蝙蝠乡了。荣汉俊被梁恩华从山西解救回来以后,对梁恩华的态度就变了。他见梁恩华的桑塔纳坏了,就把自己的凌志让给他坐。可是,眼下的梁恩华再也用不着汽车了。荣汉俊心里很是伤感。
再说宋书记。昨天半夜,荣汉俊被宋书记一个电话叫到家里,他家又被盗了。盗贼偷走了十多张定期存款单,大约有一百七十多万,还有金银首饰。盗贼也够精明的。自从上次被盗吓死老娘,宋书记就加倍提防了。他让老伴把存折缝进枕头里,后来又受不了,躺着装有存折的枕头,心里更加不踏实。宋书记就对老伴说,换个地方吧,换个地方吧!哪里放着安全呢?宋书记说,装个罐子埋了。可还没容他去埋,家里就被盗了。盗贼是个成年男子,东北口音,在电话里要跟宋书记四六开,也就是说,宋家的全部存款,宋书记留六,他得四。这样,宋书记就必须给那个家伙提出六十多万现金。没办法,他还得好话哄着盗贼。
宋书记的头大了,头疼了。他走出屋门,站到院里的一棵槐树前。老槐树生了一种白毛病,树身、树叶上全长了白毛,显得很丑。好好的树,怎么说病就病了?宋书记忽然想问树,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宋书记只好把疑问存到心里去。
他回想起逝去的日子,无论在村里当农民,还是在部队当兵,自己说话都是硬生生的,走路也气宇轩昂。记得在挖海河的工地上,他一个人干五个人的活,捧回一摞奖状。在部队当排长,他和战友们上山开路,大雨卷起泥石流,他掩护战友伤了脚骨。就在转业回地方,刚来蝙蝠乡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谋取私利。小舅子冯玉民打着他的旗号赚钱,他曾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了他一顿,还把他给的五千块钱从老婆手里抠出来交到了乡纪委书记手里。他和荣汉俊引资金建钢厂,搭进了自己的人情,也没拿过一分回扣,当时荣汉俊还骂他傻老帽儿。
可什么时候变了?什么时候说话不硬气了?还不是荣汉俊闹腾的!他一次一次塞钱,他一次一次不接,荣汉俊把脸一绷,说,你不把咱当自家人,那咱哥儿俩可就掰啦!他想,自己是个外乡人,荣汉俊是全乡的著名企业家,县里都挂了号,“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要想在蝙蝠乡站住脚,怎么能跟荣汉俊掰呢?这么一想,就讪笑着说,别,别,自古道,老爷不打送礼的……说着,手就伸了过去。
万事开头难,好事这样,坏事也如此,有了第一次,往后也就顺理成章了。岂止顺理成章?比起从乡政府会计手里领的那几张“大团结”,这个甜头儿可太大了!而且,像吸毒一样,这事的瘾头儿也是越来越大,人还跟钱有仇吗?可这以后,出入乡政府大院的时候,尽管他还是走出一片咚咚的脚步声,可那脚步声里托着的心,跳法儿却不一样了,怎么老一停一停的?人一有钱,钱就很扯淡了,人都说财大气粗,可到他这里怎么正相反?猛地,他想起来,荣汉俊能给他钱,就不能给别人吗?就不会一拍胸脯跟别人吹牛,说我给了谁谁谁多少多少钱吗?那不就把自己卖出去了吗?他明白了,自己现在最怕谁?最怕的是荣汉俊啊!尤其是山西之事,荣汉俊能不记恨自己?想到这里,宋书记心里一疼,额头淌出汗来。
宋书记的心在下陷、下陷,陷入蝙蝠乡乃至全县巨大的黑洞里。如果没有荣汉俊,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作为一名乡党委书记,表面看是一方诸侯,可是从全县、全省看,你算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可除了荣汉俊,谁给过你什么帮助?还不是都想利用你?荣汉俊也用你,可他够仗义,够意思,哪像别的村长,光拿好话填塞你!上下级是啥关系?工作关系?同志关系?屁!全是制约、利用的关系!这就像一张大网,只有这张网撒出去的时候,生活的机器才能平衡运转,一切都是环环相扣,环节的把握,比谁领导谁更重要。别看你现在比荣汉俊官大,却时时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个滋味儿也不好受啊!可该往哪里走?哪里能找回过去的自己?宋书记靠着这棵病槐树,仰脸望着夜空,有两行泪水在脸上爬着。
宋书记把荣汉俊叫来了,这些钱大多是从荣汉俊手里接过来的,对他已经没有秘密可言,这也是他几次想甩都没能甩掉荣汉俊的原因。荣汉俊对宋书记的态度也变了,从山西回来,他憎恨他了,可是表面上还得答应为宋书记效劳。他拍着胸脯说,宋书记,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还反了他娘的!宋书记一脸的苦相,说让他把盗贼抓住,或是安抚住,然后他就要调离蝙蝠乡了。荣汉俊跟盗贼接通了电话,盗贼很狡猾,声东击西,弄得像捉迷藏似的。
鲍真走进梁家屋里的时候,荣汉俊才把思绪拽回来。鲍真只朝荣汉俊摆了摆手,她越来越不愿意跟他多说什么,只剩了礼貌。屋里摆着两张圆桌,桌上铺着红色塑料布,上面有瓜子、糖果、核桃、纸烟和茶水,尤其那些个红苹果,是鲍真在她的果园里新摘的,又大又红。鲍真跟梁双牙打过招呼,就跟双牙娘说着悄悄话。在她看来,这个曾使她动情恋着想着十几年的梁双牙,一下子就要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鲍真尽量沉默,不多说什么。
她身边坐着乡里的秘书梁景田。梁景田望着鲍真笑,眼纹一直扯到耳边。他跟她说话,她只是敷衍着,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自从跟崔振广离了婚,她就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她发现梁景田的眼神很怪异,很黏。这人要多讨厌有多讨厌!鲍真毫不示弱,严厉地将他的放肆盯了回去。
梁秘书,你说这农民咋活啊?前世做了啥孽,轮到这辈子种地当农民?梁景田身旁的立本老汉跟他搭话,身子是僵的。
梁景田眼神炯炯,说立本大伯,你家今年秋天的收成怎样啊?是不是奔上了小康?
老汉哭丧着脸说,唉,去年的稻谷赔了,村里还收各种糊涂钱。今年大旱,电费又高,家里只好又点上了煤油灯,哪儿敢在田上折腾?如今我和儿子在县城里卖菜,苦撑着吧!
梁景田问,你们家的土地没要?
立本老汉说,不要不行,可要了也荒着!
梁景田问,荒着也得收土地税,你不知道?
咋不知道?死猪不怕开水烫,拖着呗!立本老汉的眼睛瞪成了两个黑洞,令人恐惧的黑洞。
梁景田的心思在鲍真身上,尽管老汉一口一个梁秘书,他也不愿再听老汉唠叨。鲍真知道梁景田,他过去跟着梁恩华乡长一直不吃香。梁双牙跟鲍真说过,算来算去,梁景田还是他没出五服的堂弟呢!她细细打量着他,高个儿,清瘦,五官跟梁双牙相仿,眼神比梁双牙灵活。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服,说蓝不蓝说灰不灰,前胸微露一个浅色马甲。
梁景田转身看着鲍真,眼睛亮了,鲍真却避开了他的眼神。梁景田往她跟前凑了凑,说,鲍真,你怎么不出国啊?鲍真愣了一下,说我没那个福气!梁景田眨着眼睛说,我知道,你想包地,你不愿意出国!
这个时候,梁双牙走过来,不自然地笑着说,你们多谈谈吧!鲍真瞪了梁双牙一眼,赌气似的不再跟梁景田说话。场面如此热闹,鲍真却如此孤独,再也品不出啥兴致,好像梁双牙跟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二天下午,鲍真接到梁双牙打来的电话,约她到苹果园见面。她犹犹豫豫,愣了很久,还是去了。
这个季节总是躲不开雨。出门就听到隐隐的雷声,来到苹果园,噼噼啪啪落了几点雨,很快就住了,彩虹罩着她湿润的脸颊。看看脚上的泥,也是彩虹映照的颜色,深红色的土地显得很凝重。一个月以前,梁双牙和她一块儿给苹果园里的红苹果做日晒试验,今天可以看果了。秋天的日子缓,没有夏收那样催命。她将苹果上的塑料薄膜揭下,苹果上就显出了一个淡淡的福字。果树枝头微微颤动,树叶经过初霜的浸染叶边已经泛红了。苹果有香味儿了!鲍真伸手将苹果拢来,手映得透明,心里格外得意。
果园里有雾气,瞅不远。鲍真倚着树干心慌地等待,用手指轻轻划着树皮。劲儿用狠了,将树皮划出一条嫩绿,摸上去温温的,一股青涩的气息。一阵车铃响,梁双牙的身影出现了,她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念头。
梁双牙远远地看见鲍真了。鲍真是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出国打工就那么容易吗?无非换一个吃苦的地方,如果他真的远离了苦难,反倒会有一种空虚感。他向果树前靠了靠,用脚踢开树下的叶子,笑着说,鲍真,我来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懂技术,有眼光,我想,我走后,你和荣荣就别在田里受这份儿累了,生态绿色农业园区不是好搞的!
鲍真眼睛红着说,你不是说,把土地包下来,我们的科研成果就能转换成财富了吗?
梁双牙苦笑一下说,那可得吃大苦啊!
他们说到很晚很晚才分手,直到看见双牙出国前的最后一轮月亮……
又一个夜晚,月亮慢慢升起来。鲍家人都埋头吃着饺子,说起走了多日的梁双牙,鲍真看见娘又落了眼泪,泪里网着昔日的温情。娘出去了,她不放心,也跟了出去,马棚没了声息,小院十分寂静,而且渐生凉意。她走到门后,看到娘的身后叠着一个黑影,定睛望去,院落中央分明立着一个男人。凉气压着那男人的头顶,脸面被衬得很暗,而那头顶光亮得像是打了蜡。鲍真吓了一跳,几乎与娘同时问,谁?
是我!荣汉俊嘿嘿一笑,一抻衣裳,跺跺脚上的土。鲍月芝立时沉了脸,想把荣汉俊拦在门外。鲍真不顾娘的态度,将荣汉俊领进屋里,心说,我可以不认这个爹,可他毕竟还是村支书啊!
鲍三爷给荣汉俊让酒,荣汉俊摇着头,一动不动的眼白像贴在那儿的两块纸。他的头顶过早地秃了,光头皮一闪一闪。荣汉俊晚上在家喝了酒,有几分醉意,说,今天我来,是给三爷和月芝通报一个好消息,乡里开会了,有新政策了,要搞小城镇建设,咱农民可以把家搬到县城去。我算过一笔账,一亩地的纯收入也就六百块左右,可把一个劳力转移出去,打工或做小买卖,一个月就挣六百块!转移一个劳力,一年就等于增加十二亩耕地呀!像鲍三爷这样的种粮大户,贡献大,优先!
鲍三爷对荣汉俊一贯有戒备之心,叼着烟袋没吭声。
鲍真不知所措,红着脸问,有这样的好事儿?
当然,有好事儿我就想着你们哩!荣汉俊脸上藏着笑,怪模怪样地看着她,说劳力疏散了,真真,你包地的事儿,就有眉目啦!
鲍真心想,你和宋书记搅黄了我的协会,今天又假惺惺地说给我土地,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可她没有把话说绝,她知道关键当口还得荣汉俊点头。她淡淡地说,我可等着包地呢!
鲍月芝不高兴地倚门站着。鲍三爷刨根问底:你细说说,咋个进城?咋个优惠法儿?
不是吓唬你们,过了这个村儿还就没了这个店儿!荣汉俊身子像散了架似的仰靠在衣柜上,眼睛立刻亮了,说上级让县里加强小城镇建设,县城西郊建了一个小区,叫啥农产品交易市场。去那里经商的农民,免费“农转非”,还有许多优惠,比如住房啦,摊位啦,税收啦!好处多啦!
鲍月芝愣着问,为啥?天上还能掉馅饼?
荣汉俊咧嘴一笑说,就掉馅饼啦!听说要县改市,县城人口不够!他举着手里的香烟,烟火烫着他的手指,他哆嗦了一下,赶紧把烟放到嘴角,吧嗒了两口又说,当然,还因为咱乡下的实情。地荒着,上季的粮食卖不出去,农民上访闹事儿,谁不头疼?这不,给你个活路儿,谁抓住谁就抖啦!
鲍真望了望荣汉俊,说,您说得不全面,“晴天铺好路,雨天不踩泥”,这说明农业剩余劳力的大规模转移开始了!没啥好说的,农民该破产的就得破产,该走的就得走。留下的农业人口是过去的三分之一就算成功了!
汉俊,你不是成心往外撵我们吧?鲍三爷说。
三爷,这是哪儿的话?荣汉俊挠着脑袋说,唉,出巢的黄蜂,满天飞吧!连我自个儿也是武大郎的媳妇——给人家养的!
鲍真说,啥时开始?
荣汉俊瞟了瞟鲍真,又望着鲍三爷说,这就开始了。三爷,月芝,你们到底去不去啊?
鲍月芝不说话,鲍三爷皱着眉头说,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那就想好给我个信儿。荣汉俊掐灭烟头,晃晃地走了。
45
秋雨过后,县城里传来噩耗,梁恩华癌症恶化,死去了。蝙蝠乡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荣汉俊站在梁恩华的遗像前失声痛哭,他带着蝙蝠村的乡亲们为梁恩华守灵三天三夜。梁罗锅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的背更驼了。
这几天,蝙蝠村接连召开几次村民大会。参加会议的人越来越稀,上城打工的走了,出国种地的走了,新疆摘棉花的也走了,村里仅剩下老弱病残。荣汉俊把村委会的喇叭都喊碎了,才到了十几户人。他就让荣立伟村长带着几个年轻人到各家吆喝,在这家停一会儿,又一群一伙儿地到另一家去。其实,这个会议是相当重要的,调整土地承包合同,制订来年生产计划,还要传达中央有关税费改革的新文件。
鲍真和荣荣去了。会场冷冷清清。农民们似乎早忘了当年抢地的热情,土地好像也不再需要他们,不再在他们身上寄托任何希望。如果说还有希望,那就只有鲍真、荣荣这些年轻人对土地还有想法。鲍真依旧接纳了荣荣。双牙与荣荣分手后,她对荣荣亲近了一些。她们毕竟是同学,又一同上城打工,一同回乡开荒,而且鲍真知道,她与荣荣到底是同一血脉啊!
鲍真曾发誓要挣钱,有钱腰就硬。过去她们开过酱菜厂,自己的一些资金还压在酱菜厂呢。还有她们每人存到信用社那十万块钱,后来开荒也都打了水漂儿。哪里有能让她挣大钱的肥差?真正留乡搞生态产业农业的想法,还是她和荣荣跟随乡政府去南方考察才生出来的念想。
那是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个绿色农业园区,鲍真和荣荣看呆了。这就叫“立体产业农业”?山上种荔枝,山腰养鳖,肥料顺着雨水流淌下来,滋养万亩稻田。这些稻田是超级试验品种,浇水洒药都是电脑遥控,播种收割全用机械,女老板李秀一年获利三百万。谁说种地没有出息呢?这一切在她们心中爆发出一片热烈的赞叹,足以激发她们去学,去干。回来后她俩就写信把情况跟梁双牙说了,出国种地的梁双牙跟着她们一块儿激动。
会很快开完了。荣汉俊转身要走,鲍真叫住了他。
鲍真说,荣支书,我们的承包地怎么办?
荣汉俊真的为难了。他对鲍真和荣荣想承包土地没有意见,可是他不能说服乡里的宋书记。宋书记为啥阻拦,他也不明白。他使劲挠着头皮,苦着脸说,这个事情,我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哇!
太阳极辣,烫得人脸缩缩的。
问题在宋书记那儿,你们求求他!该出点儿血就出点儿!荣汉俊出于对鲍真的宠爱,还是将实底儿说了。
鲍真想了想说,好,我们再去找宋书记!
鲍真骑上摩托,带着荣荣去了乡政府。
梁景田正愁眉苦脸地在乡政府造报表,一看是荣荣和鲍真,脸上立马松活了许多。他现在干的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可没点儿本事还干不了。每到秋后,乡里都要把各类报表上报县里,然后领回一个先进单位的牌匾。而每次看见系着红花的牌匾,制造这些报表的梁景田都要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几天啥都不想,因为这些报表都是假的。做假报表,可以说是某些人的基本功。等酒醒过来,接踵而至的是继续做新的假报表。
景田,你紧张啥?是不是给哪个姑娘写情书呢?荣荣毫不客气地坐下问他,有了女孩儿也不跟我们说说?
荣荣,鲍真,你们坐!梁景田站起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目光不敢跟鲍真对视,赶紧给她们沏着茶水,笑着问,哪阵风儿把你们俩给吹来啦?
鲍真说,我们找宋书记。
梁景田问,你不是说不包地了吗?
荣荣催促说,包不包地是我们的事儿,你给找找宋书记!
梁景田带着鲍真和荣荣来到宋书记办公室。
宋书记,我们承包土地的事儿,乡里研究了吗?鲍真端坐着,看着宋书记问。
宋书记没抬眼皮:你们说,能不研究吗?本来应该支持你们,把科研成果转换成财富,好事儿嘛!可是呢,农民不好对付呀!地荒着,他们不说啥,等把地让给你们,就该上访告状啦!你们说这是小事儿吗?
农民可以把土地入股,年底分红!荣荣插了一句。
宋书记摆弄着桌上一本《包产到户沉浮录》,叹息着说,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过去四年了,说的是三十年不变!
鲍真说,宋书记您别忘了,上级也号召根据条件,依法、自愿、有偿地进行土地流转!农民们愿意把土地包给我们,乡里为啥反对呢?这不是思想僵化是啥?
宋书记最烦有人顶撞他,皱着眉说,如果我们乡一夜之间把土地合拢了,就会有人骂我们重吃大锅饭!历史的教训不能忘啊!分田到户那阵儿,我还在村里当民兵连长。我们找当时的公社书记上访,记得公社书记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人民吃不饱,一切免谈!今天你们包地,我也要说,如果人民吃不好,一切免谈!他眼皮颤了颤,接着说,农民富起来容易,穷得也快,一年不种地就完了!我一直努力说服农民,把他们拽到荒着的耕地上去。别看“入关”了,农民该干啥还得干啥!
我们想大面积承包土地,难道我们不是农民吗?鲍真说。
梁景田忍不住了,说过去那样一家一户地干不行了,她们是新农民,搞的是生态产业农业。宋书记,您就放手让她们干一场吧!如果不行,再收回来,如今哪儿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宋书记沉了脸,瞟了梁景田一眼。梁景田不吭声了,鲍真和荣荣失望地走了。
这天中午,鲍真和荣荣商量请梁景田吃饭。梁景田不想去,是她们硬拉去的。落座之后,鲍真郑重宣布,咱们谁也不许再提宋书记的事儿,谁先提起,罚酒五杯!果然,几杯啤酒下肚,每个人的脸颊都红红的,也没人再提起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彼此都小心地回避着。
梁景田的眼睛一会儿盯住鲍真的脸,一会儿看着杯中的酒,每喝一口,都要用舌头舔一下唇上的酒沫,还要用瘦长的手指拢一下油亮的头发。喝啤酒,他从官场上学来了一套方法,怎样用手指开瓶盖,怎样往杯里倒酒,怎样歪着瓶子端详酒的成色,都显出与众不同。但是,他忙活得额头淌汗,也没能让这两个女人激动起来。两个女人不说话,梁景田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不想把这样美好的时光浪费过去。自从那次注意上鲍真,鲍真的身影就刻在他心里了。他托过梁双牙探口风,双牙走前给他回话说,鲍真对他没那个意思。他失望了几天,但始终没有死心。他觉得她还没走出梁双牙的世界,陷进了一个蒙昧期,而少妇的蒙昧期是很奇特的。他也不知道为啥喜欢鲍真,即使鲍真发怒,他也觉得带有一种特殊的柔媚。在梦里,他感觉鲍真就是自己的女人了,这种虚幻的感觉常常给他带来愉快。鲍真敬他酒的时候,他还没喝脸色就变得通红。
几杯酒落肚,鲍真说,荣荣,我们走吧。
去哪儿?梁景田急了。
到外乡承包土地!人家温州人都到黑龙江承包土地了,管这叫外延农业。鲍真眼里含了泪水,骂了一句,宋书记这个狗官儿,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收兵?这可不是你鲍真的性格!荣荣说。
梁景田为了留住鲍真,也为了缓和气氛,笑着说,鲍真,你犯规啦!咱们不是说好不提宋书记的事儿了吗?荣荣也笑着让鲍真喝酒。
鲍真一气灌了三杯啤酒,流得嘴角脖子都是。梁景田急忙抢她的酒杯。鲍真死死不放,还要喝,她的小姐脾气一下子爆发了,喊道,你梁景田,活该挨宋书记的骂!
梁景田被骂愣了,说,我,我不是在帮你们吗?
忽然,他的脸扭曲了,一把抓住鲍真的手,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说,鲍真,荣荣,你们别走!别走!宋书记不是个东西!我他娘的早受够啦!我能扳倒他,我能帮你们,我也能替乡亲们说话!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腮紧紧一缩,说万一我给开除了,你们能收留我吗?能让我跟你们一起搞农场吗?
荣荣有些慌。
鲍真坚定地说,能,就看你的表现了!
那就好!梁景田神秘一笑,额头渗出寒光,眼角抖起来,心头如硬石狠狠擦了一下,脑后也硬了起来。
平原上扑来冬天的气息。裸露的泥田被冻成灰色,地势高一点的田地,恍惚中像是一弯犁杖。鲍真和荣荣走在田野里,她们看见一群鸟,鸣叫着,飞落在封冻的河岸上。荣荣从河岸走下菜地,这片菜地也在鲍真的规划里面,一地零零落落的冬白菜,几乎烂在地里。白菜不值钱,没人用农药,青绿的叶子上有一层麻麻的小窟窿,涩涩的菜味儿在地里流淌着。荣荣默默地走着,不断地揉鼻子。她不知道梁景田会用啥手段帮她们承包土地,但她对梁景田的感觉是准确的——这个梁景田,爱上鲍真了!她扭头看了看鲍真,鲍真的脸颊冻得红红的,像一个饱满的红苹果。
半个月以后,梁景田果然行动了。他慢慢铺开稿纸,拿起钢笔。他要学给总理写信的李昌平,决定写信给中央和省领导,把蝙蝠乡的真实现状反映上去。回忆模糊的地方,他就找出日记本翻看。这些年,他心里有话无处诉说的时候,就向自己的日记诉说,这还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写完了,他又审查了两遍,发现忘记了把鲍真她们的计划说上去,又赶紧补上。他分析鲍真搞产业农业,竟然比鲍真说得还要透彻。他写到:“入世”以来,村里农民缺信息缺技术没规模,而现在有人要大面积承包土地,每户农民可以把自己的承包地当作股份投入进来,其实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深化。最后,他又把两本报表附上,一本是真的,一本是假的,这样会有很强的说服力。
写完信的时候,已是子夜,下雪了,天上飘着雪花。梁景田的日子素来缺颜少色、胆战心惊的,此时再看一遍,自己都吓了一跳。是不是让鲍真也看看?转念一想,他又改变了主意,男人做事就得有个男人的样子!信件是夜里偷偷打印出来的,共印了三十份。
发信的早上,梁景田在乡政府门口碰上了宋书记。宋书记竟然第一次上赶着跟他说话:小梁,吃了吗?声调和善、亲切。梁景田应答着,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他不敢看宋书记的眼睛。今天是怎么了?他可从来没跟自己打过招呼!梁景田抱着厚厚的一摞打印稿,像是捧着一颗炸弹。回到宿舍一躺,浑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又从脊背涌向头顶。他犹豫了,寄还是不寄呢?究竟有几分把握?他躺到了天黑,一天都没吃饭,一片黑暗中,他也会睁开眼睛,默默地望着屋顶。屋里寒寒的,像是暖气里冷飕飕地冒凉风。忽然,他直直地坐了起来。
夜里,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梁景田走出宿舍,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鲍真家,五里地就这么走过来了。平原的夜很静,平原的夜是由温馨的鼾声来支撑的。他在鲍真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想抬手敲门,刚刚举手,又停住了,他听见了鲍三爷的鼾声。再听,鼾声里夹杂着电脑键盘的敲击声,鲍真没睡!她没睡就好,清脆的键盘声又把他的激情点燃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脸上多了一层凛然。走到村外黑色的空地上,又落雪了,他呆呆地站了好久,头上,肩上,都是雪。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雪粉,冰凉的雪粉擦在脸上,惊惊乍乍的,他就大声吼着:告!告!告!天亮的时候,梁景田把所有的信都签上自己的真名,雪片一样撒了出去。
梁景田焦灼地等待着上边的声音。一个月过去,还没有回音。火在心里烧,烧得梁景田瘦了一圈,解大便都蹲不下身子,即便蹲下去,却又站不起来了。这事还不能跟鲍真和荣荣说,被两个女人逼急了,他就傻笑两声。
其实,这阵儿的鲍真活得同样难受。她活着较劲,是给村里人看的,也有跟宋书记争高低的成分。可她觉得,前头的路被掐断了,整日力不从心地活着,跟死去没啥两样。
戏剧性的转机说来就来。最先得到消息的却是宋书记,上级批示落在徐县长手里,还没容徐县长找他,他就从徐县长秘书那里讨了底。他明白,没给鲍真土地不会丢了乌纱帽,而那本假报表却是致命的。他恨死了梁景田,可此时恨也只能吞进肚里。抢在调查组下来之前,他对梁景田亲热起来,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撩开了,说小梁,有个事情请你办一下,好吗?
梁景田受宠若惊地点头,说,宋书记,您说您说!
宋书记嘿嘿一笑:你请鲍真和荣荣来一趟,谈谈她们承包土地的事儿。这个事儿呢,她们误会啦!谁说我不支持呢?
梁景田微微一愣,还是高兴地说,好,那我喊她们到您办公室来!
宋书记摆摆手:别了,仙客来酒家换了新老板、新厨师,中午我在那儿请她们吃饭,让荣汉俊支书作陪!然后又跟梁景田说了说允许鲍真包地的难处。
梁景田匆匆地走了,一路快慰地想,鲍真承包土地的事儿可能要成啦!至于怎么成的,他还说不上来。难道是自己的告状信起了作用?不想见到鲍真她们却硬硬地碰了钉子。鲍真倔倔地说,我不去!就是不去!荣荣盯着房顶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好心?
梁景田反复解释说,我上告了宋书记,可能是起作用啦!从宋书记的态度看,有门儿!不然为啥请你们吃饭?鲍真还是不去,荣荣想想说,走,去看看,也许是他软了!我们包的是地,不是跟谁赌气!
正僵持着,荣汉俊走过来了,说,你们面子不小哇,宋书记请你们吃饭!快走吧!梁景田这才硬是把鲍真拉走了。路上,鲍真再三强调自己的原则,就是宋书记答应包地,她也不会低三下四地给他敬酒,绝不会的。
到了酒店雅间,果然看见宋书记早早等着了。宋书记的脸色与上次截然相反,满脸放光,说,鲍真,荣荣,我也想通了,还是你们年轻人看得远!你们搞生态农业,我支持,就是上级怪罪下来,我也敢扛着!啊?哈哈哈……
荣汉俊见鲍真不吭声,嗔怪地说,话怕三头对面,事儿怕挖根揪蔓。宋书记跟你们说话呢,这误会就解除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荣荣拉着鲍真的手笑着。鲍真静静地观察宋书记,心想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不会这样的。在吃饭的两个钟头里,她果然没给宋书记敬酒,而且还拉着荣荣率先退了席,荣汉俊也就跟着走了。
酒桌上只剩下了宋书记和梁景田,宋书记亲昵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梁啊,我一直把你当成好苗子培养啊,可你就是瞧不起我宋书记!
梁景田慌慌地说,宋书记,没,没……我可没瞧不起您哪!我只是,只是……反映一点情况……
见梁景田自己招了,宋书记就嘿嘿地笑了,说小账儿!过去的事儿,谁也不提啦!只要你小子一口咬定那假账是梁乡长指使你干的,我就去找县委,换届的时候,提拔你当副乡长!怎么样?
梁景田的心就要跳出喉咙,说这,这……不好吧?
想想过去梁乡长对自己的恩情,他实在说不出口,可看着即将到手的升迁机会,又怎能拒绝?看他犹豫的样子,宋书记打了两个酒嗝,说你考虑考虑,我等着!然后就晃悠悠地走了。
梁景田听明白了,每一个字都敲击着他的心。
两天的煎熬,这种煎熬梁景田实在是刻骨铭心。
不久,上面派来了调查组,宋书记蒙混过关,责任都推到梁乡长身上去了。刚刚死去的梁乡长整个儿背了黑锅,梁景田心里替梁乡长喊冤。
调查组一撤,县里又派来了工作组,支持鲍真搞生态产业农业,还把这个项目列为农研所示范田。宋书记转变速度之快,超出梁景田和鲍真的想象,他迅速招呼村干部,规划给鲍真的承包地。鲍真得到了土地,心里感激梁景田的帮助。
浓雾使平原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灰色的平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黑色机械在无边无际的田园里蠕动,划出一条条灰线,铁杆一拱一拱地插秧。
突然,刮起黄风,铺天盖地,渐渐把雾吹开了。刮风是天气转暖的先兆,却使插秧机掉秧,而且污泥肥供应不上,鲍真的脸色由激动变得紧张,急匆匆地从车里跳下来,扑扑跌跌地踩到泥里查看。她的风衣被掀得高高的,露出黑色体形裤,单薄的身子站立不住,只好跑到地头,紧紧抓着树干。她明白了,这是沙尘暴,她和荣荣承包的千亩稻田和苹果园,都淹没在滚滚黄尘里了。
到这边儿来!一个农工喊着。鲍真听见了,却睁不开眼睛,摸索着跑,一脚踩空了,跌了回去。她爬起来,心想,人只要向前迈了步,也许会跌回的,但只能跌回半步,绝不能退回一步。过了好一会儿,鲍真终于凭自己的力量躲进避风的稻草棚里。草棚子剧烈地摇着,风在吹喇叭,黄沙却被挡在了外面。黄土在她嘴里咯吱咯吱响,她吐了吐,却没吐出啥。
鲍真静静地坐了一阵儿,感觉头晕、乏力、恶心。当农民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浪漫。鲍真能够这么快就干起来,得力于自己的两大优势:一是前几年跟着鲍三爷有了包地的经验,二是在资金上有荣汉俊的支持。在钢厂资金极为紧张的情况下,荣汉俊还能拿出八十万元来支持她注册这个公司。鲍真觉得荣汉俊在她身上赎罪呢,但这不能跟荣荣明说!权当荣汉俊支书有水平,舍得在农业上投入。不知荣荣是啥感觉?她眼下在哪里呢?是不是在污泥肥料池呢?她跑出草棚,顶着风,沿着羊肠一样的田埂跑着。
草棚离污泥肥料池并不很远,鲍真跑到那里却用了半个钟头。雇来的季节工哆嗦着避风,看见鲍真几乎没人说话。好像出啥事了,一股慌乱突突地涌向鲍真的心房。她涨红着脸吼,荣荣呢?荣荣呢?农工们没人回答。鲍真又叮问了一句,还是没人搭腔,她几乎急疯了。
是我把她骂走啦!鲍三爷闷声闷气地说。
姥爷?您怎么来啦?鲍真吃了一惊,她一直没有发现姥爷蹲在污泥肥料池旁,整个儿人像个泥塑,枣红马默默地立在老人的身后。
我不来?我不来你们就拿钱打水漂儿啦!鲍三爷的火气比鲍真还大,说,你看看,不使化肥,凭这泥就能插秧?你姥爷种了多少年水稻,还没见过像你们这么胡来的!你呀,可气死我啦!
您就为这骂了荣荣?不是说好了吗,我的事儿您不插手?鲍真问。
你们这是贷款种田,我不管,我不管能放心吗?鲍三爷说着,使劲站立起来。
鲍真心里窝着火,还要耐心给姥爷讲:我们是生态示范田,水稻形成五十公斤产量就要用纯氨肥两公斤多。两次发酵后的污泥,不但含有氨,还有尿素的成分,是生物型有机复合肥料。只有用了这种生态肥料,稻田放水后,才能把蟹苗撒进去,形成生态立体混养。她倔强地说,将来的大米是绿色食品!绿色食品,您懂吗?她的解释并不能说服姥爷,鲍三爷种了一辈子的地,他只知道大米是白色的。
风慢慢减速。鲍真让农工们照旧往田里抬污泥肥。鲍三爷狠狠跺了跺脚,骂,你们就败家吧,败家吧!鲍真终于拢不住火气了,大声嚷着,这是我的事儿,败家也跟您无关,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
鲍三爷骂了句“混账!”然后牵着马,气哼哼地走了。
望着姥爷和马扑进风尘里,鲍真的胸脯依然剧烈地起伏着,然后就有点难受。她又想到了荣荣,荣荣家境虽好,可她当不了荣汉林的家。尽管姚来芳心疼她,可是荣汉林总是反对她跟自己来往。荣荣根本没有说服荣汉林,也没能按原先约定的入股比例交纳投资款,所以鲍家人的任何态度都容易让她多心。而这次跟过去鲍家承包土地大不一样了。姥爷骂走了荣荣,可姥爷也已经不比前些年,他不当家了。鲍真要马上找到荣荣,请她谅解。
鲍真给梁景田打电话,得知荣荣的娘姚来芳病了,荣荣在县里医院陪床。鲍真赶忙去医院找到荣荣,把水果罐头放在荣荣娘的病床前,悄悄把荣荣叫了出来。
荣荣,我替姥爷给你赔不是!鲍真歉歉地说。
不,我不生姥爷的气!真的!荣荣淡淡地摇摇头。
鲍真蒙了片刻,看了一眼荣荣,不解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这摊子跟我的家人无关。这是咱姐儿俩的事业!
鲍真姐,我,我……荣荣有心事,又难以启齿,扭捏了一会儿终于说,鲍真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别生我的气!
鲍真弄不清她的山高水深,迟疑了一下。
荣荣说,我不入股啦!
噢,果然为这。鲍真赶紧说,没关系,不入就不入!
不,我不能拖累你,我爹不给我钱,我又没你那本事,贷不来款……荣荣耷拉着眼皮说。
你说啥?我非要你入股了吗?鲍真抓着荣荣的肩膀说,荣荣,包地来得多不容易!不是我们姐儿俩好吗?我只要你这个人,人啊!
荣荣讷讷地说,我会拖累你的!你会后悔的!
借口,你休想!鲍真大声喊。
鲍真激烈地吼着:荣荣,如果是我姥爷伤了你的心,我道歉了;如果是你讨厌我,那我还说啥?你撤吧!都他妈躲得远远儿的,我不愿再看见你!我自己干!自己干!
荣荣说,鲍真姐,你别恨我!
鲍真落泪了,晃晃着走了。
荣荣追上她喊,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鲍真使劲将她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鲍真趴在被子上痛哭一场。人之相交,贵在相知,可是这个世界上谁是她的知己啊?早晨无风,街上静静的,一片累极了的静。几声清冷的狗叫响起,接着是悠长的鸡啼。鲍真好像病了一场,像是风寒,头疼得厉害,躺在家里不能动弹,口渴得要命,渴得再也喊不出声来。喊谁呢?在这件事上,姥爷和娘都不是她的支持者,仅有的一个同盟荣荣,还半路脱逃了。与去年这个时候比,她瘦得有点脱形,脸颊上的绯红也退去了。她艰难地爬起来,插秧离不开她啊……
46
秋天来了,稻米熟了,河蟹出了。几个月风里来雨里去,荣荣还是又跟着鲍真一起干了。业务需要,她们在县城豪华地界租了两间楼房,挂了牌子,起名“红苹果生态高效农业开发公司”,这就算她们的总部了。鲍真没动用生产的钱买汽车,而是从乡里倒闭的橡胶厂借了辆二手桑塔纳,这是梁景田帮忙搞到手的。鲍真精力充沛,模样靓丽,开着小汽车,往来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没有人能看出她是个农民。
鲍真和荣荣的又一次争吵,竟然发生在粮食销售上。荣荣不主张先进北京超市,那样要花掉一大笔钱。眼下生产资金紧张,工钱、肥料、雇用机械、上马粮食加工厂,摊子铺得够大的了,贷着款心里慌慌的。鲍真与她的观点不同,她说没有销售名牌,就谈不上效益!粮食的附加值从哪儿来?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在不发火的时候显得异常端庄娴雅,可一闹起来,一张尖利而刻薄的嘴,不免让人难以接受。
在机器轰鸣的包装车间,荣荣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说,我的话,说到家了,听不听由你,你是法人代表!她像散了架似的,不说话了,呆睁着眼睛,眼睛里慢慢流出泪水。荣荣勤快得出名,就是流泪也不闲着,把塑料袋抖得很响,白白的大米弹跳着。鲍真果断地说,花点儿钱,也要把咱们的红苹果系列产品打进北京的超市连锁店!
荣荣耐心说服她,鲍真气恼恼的,嘴角收得紧紧的,好像要排除任何干扰。鲍真把大米起名为红苹果牌,包括红苹果牌大米、黑米、糯米、八宝米、玉米等等。她把过去做过的科技试验用在超级稻上,还引进了一套德国大米加工生产线,大米放进去经过自动清洗,自动滤干,这样的米看上去饱满又透亮,然后再放进精美的包装袋里,用机器将塑料袋里的空气抽空,就成为免淘米了,非常好保管。
可是,市场的冷落也是意料之中的。车间里一垛垛包装精美的粮食,如果硬卖,也能卖掉,但是价格太低,粮价一直没有很好地反弹。只有进了大都市的超市,粮食才会翻出两三倍的价格,牌子也能创出去。这个目标太诱人了!鲍真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走到院里平静一会儿。荣荣一眼不看她,默默地干活儿,进进出出像个影子似的。鲍真把包装好的样品装进汽车后备箱,然后坐进车里,跟谁较劲似的开走了。她要独闯北京。
这一次,鲍真带着粮食外出,本来也不抱啥希望,可跟荣荣顶上了,心里烦闷,就想干出个样儿来,而到了北京,便觉得自己是过于冒进了。她走了几个超市,没人认她的红苹果牌子,质量根本不看,多看一眼的,竟是她漂亮的容貌。撤回来?受不了荣荣的冷嘲热讽,她就强挺着,每天吃着方便面。
一个傍晚,鲍真竟在长安商场门前摆了摊,卖起了成袋的大米,引来众人观看。看也行,起码是个宣传。鲍真没有一点羞涩地介绍着:这是我们冀东平原的苹果米,吃了养人、养颜,您想不想尝尝?有人就抓起包装精美的塑料袋看看。不一会儿,城管大队就把她抄走了。
在城管大队的办公室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鲍真饿了,城管队员让她到食堂吃饭。鲍真到了食堂,看到食堂的大米质量不行,就返回来把自己的大米拿到食堂,让食堂师傅用她的大米煮粥。抓鲍真的城管队员来吃早饭,喝了热乎乎的米粥,连说今天的米粥真香,问师傅是哪儿买的大米。这当口,鲍真走了过来,说这是我种的苹果牌大米。城管队员咂着嘴,说还真有苹果的香味儿。鲍真动情地讲起了她搞绿色农业的艰难。城管大队的人听呆了,不仅同情她,还答应放了她。鲍真却得理不饶人,说她不走了,让城管大队的人帮她卖米。城管队员还真给她搭桥牵线,带她认识了超市的老板。
卖了大米之后,鲍真是连夜回乡的。汽车下了高速公路,行驶在颠簸的村路上,没有月亮,她能凭着星星辨出深灰色的土路,一条条灰带一样的土路蜿蜒而去……
第二天上午,鲍真默默地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查一查农业网站的信息。忽然,她眼睛亮了,从网络上得到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广州金狮集团总裁杜志远要来北京,他是专门经营超市的,要在北方选购优质绿色食品。鲍真心里谋划着,继续查找杜志远总裁在北京下榻的地方。
马上给北京朋友打电话。朋友查出头绪,接待杜志远的是国家进出口贸易总公司。这是个好机会,北京超市竞争激烈,说不定会直接走南方市场。夜里躺下睡不着,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淡淡地自问,这行吗?她想,网上的信息会不会是假的?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想试一试。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透,鲍真就开车到了加工车间,装上自己的产品,急急地去了北京。一路上鲍真就想,自己这样儿,跟梁双牙的农民经纪人协会卖粮有啥两样呢?看来蝙蝠乡还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协会。鲍真想把这个协会重新建立起来。她突发奇想,自己的生态农业园区还刚刚起步,如果划进协会里一起搞,那不就产销结合了?
鲍真再次返回北京,通过城管大队介绍的超市老板认识了广州粮商杜志远总裁,她的精品大米被杜总裁看中了。鲍真把杜总裁一行接到蝙蝠村,进行现场考察,杜总裁定了一些货。更让她高兴的是,杜总裁还看中了梁炜豆奶厂新开发的系列产品,梁炜还要和她联手开发新项目。
货运走之后,鲍真非常冷静地看到,单靠这样的侥幸是不行的,而且红苹果牌大米还远没有达到人家外商的要求。但是,南方老板的抬举,使北京超市的老总也对鲍真的红苹果牌大米刮目相看了。鲍真紧锣密鼓地进攻北京的超市,超市订了一些货,需要抓紧加工供货。鲍真和荣荣又去了郑州粮食市场,然后从郑州又到厦门……红苹果大米渐渐被人认识了,但是要进入城市名牌大米行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货款收回了一半,荣荣还觉得是在梦里。
一个漆黑的深夜,荣汉俊准备行动了。
自从被山西矿上人绑走,梁恩华伸手相救,荣汉俊和宋书记就有了隔阂。梁恩华去世以后,荣汉俊更加烦宋书记了。渐渐地,他感觉宋书记也在躲他。他明白,宋书记这棵树已经没用了,甚至会坏他的好事。于是,荣汉俊想从蝙蝠乡把宋书记整走。可是行动之前,他又有一些犹豫:整倒了宋书记,要是危及自己咋办?荣汉俊越想越没把握。
荣汉俊并不在意那个盗贼,他还到县里跑了一趟,秘密约见了冯检察长和反贪局的赵局长。赵局长是荣汉俊几十年的老朋友,心领神会地点了头,荣汉俊心里踏实了。
那天晚上,宋书记又把荣汉俊叫去了。他急躁地问,盗贼抓着没有?荣汉俊怯怯地说,盗贼真他妈狡猾!宋书记脸色一黑,没鼻子没脸地训了他一顿,骂他废物,骂他酒囊饭袋,直骂得他一阵阵心寒,脸色涨红,嘴角一抽一抽的。他想,我荣汉俊鞍前马后地跟你宋书记跑,你从我手里拿了多少?我被困山西你却一毛不拔,这都是蝙蝠乡百姓的血汗钱呢!
在别人眼里,荣汉俊是宋书记脚下的一条狗,可宋书记若也把他当成狗,那就错了。宋书记犯了个大错误,不知是被盗贼逼疯了,还是骨子里就没把他当人?那么好吧,他荣汉俊不当狗了,今天也要为民除害了!
那个神秘的电话又来了。宋书记的老伴浑身哆嗦起来,惶惶地望着宋书记。宋书记抖抖地抓了电话,态度和蔼地说,你再等等,我给你准备钱呢!对方声音很硬,骂他老狐狸,说你要敢跟老子耍花活,老子就把存折复印件寄给反贪局!宋书记说你再给我宽限两天,好不好?荣汉俊对盗贼的电话反应冷淡,可他很在意宋书记的态度。宋书记已经忍无可忍了,放下电话的时候,赶紧吃了一片药,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皱在了一起。荣汉俊往宋书记跟前凑了凑说,老宋,我荣汉俊为您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宋书记紧紧抓住荣汉俊的手,抖了抖说,在蝙蝠乡,跟我最亲的人就是你荣汉俊啊!荣汉俊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然后就摇晃着走了。
荣汉俊把荣汉林叫过来,吩咐他抓捕盗贼。荣汉林问,不知是给宋书记抓贼,还是给派出所抓贼?荣汉俊没有明确回答他。尽管已经布置好了,荣汉俊心里仍很矛盾。跟了老宋这些年,还是有感情的,一把将他推到监狱里去,还真是于心不忍。可是,想到自己在蝙蝠乡威风扫地,荣汉俊觉得只有把宋书记端出来,他才能在蝙蝠乡的百姓中重新树立威信。
荣汉俊狠狠地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荣汉林带着几个手下人走了。
盗贼跟宋书记约定是在腰带山的一棵桃树下接头,一手交钱,一手换存折。荣汉俊一听就苦笑了,这桃树正是当年他跟鲍月芝栽下的那棵,是故意还是巧合?荣汉林让弟兄们埋伏在桃树周围。荣汉俊提着一个装有五十万现金的皮包,轻轻走上了腰带山,望了望月光下的桃树,心中感慨。他使劲喊了一嗓子,你出来吧,宋书记让我把钱带来啦!
过了好一阵儿,树林里终于有了响动。荣汉俊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蒙面人弯着腰朝这边走来,还没有接近荣汉俊,就被荣汉林的人抓住了。盗贼被打翻在地,抱着头滚来滚去,鬼般号叫。荣汉俊伸手一掀那人头上的黑面罩,愣住了——认识!说别打了,把他带到村委会!荣汉林的人就推推搡搡地把盗贼带走了。
盗贼原是沈阳一家工厂的下岗工人,两口子托人进了荣汉俊的轧钢厂,后来厂里发不出工资,他妻子在县城陪舞,他就在全县范围内流窜作案,再也没回厂。他妻子陪宋书记跳过舞,宋书记很喜欢这个女人,一高兴就说漏了嘴,盗贼是按妻子提供的线索作案的。
村委会里,荣汉俊把荣汉林打发走了,就盯着捆绑的盗贼吸烟。他抓起电话,又缓缓地放下,如此两三次。这个时刻,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宋书记打来的,他没接,心想,眼下应该把派出所的人喊来,把盗贼移交给公安,然后再通知反贪局。想通了,真正做起来,也是非常艰难。荣汉俊整整坐到天亮,才终于掐灭烟头,抓起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宋书记的家被查封,宋书记被县反贪局带走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鲍家却忙着搬家了。鲍真的姥爷、娘要随着乡亲们搬到县城去。这一天应该载入蝙蝠乡的史册。县城那边的房子已经盖好,不是一家一户的小院,而是五层高的楼房,搬过去就可入住。荣汉俊动用了手中的权力,给鲍家占了一套一层带小院的三居室。在是否举家迁居的问题上,鲍真赞成姥爷的考虑。自打去年秋后,姥爷不种地了,牵着枣红马卖豆腐脑儿,市场在县城,每天要起早贪黑,往返走四十五里。娘待在村里,病歪歪的,在城里就医会方便些。按照政府的安排,姥爷在贸易中心租了一个摊位,白天卖豆腐或农产品,早上还可以出摊儿,卖豆腐脑儿、豆浆和油条。等娘身体好转以后,还可以帮着姥爷摆摊儿呢!只要肯吃苦,在城里的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而她,还要留在蝙蝠村。
这天早上,天色蒙蒙亮,鲍真还美美地睡着,就被院里的响动惊醒了。鲍三爷起得很早,他今天有幸看见了五只蝙蝠,鲍家以至整个蝙蝠村,就会有长寿、富裕、健康、好善和吉祥的福气了。在蝙蝠村,能够看见五只蝙蝠飞聚在一起的人不多,精通蝙蝠理论的荣爷都没有这个福分。鲍三爷兴奋得直搓手,感觉进城以后的日子不会错。“五”是神秘数字中最重要的一个,民间医学都建立在“五行”学说之上。五色令人目悦,五音令人神怡,五味令人口爽。鲍三爷记得“五常”是仁、义、礼、智、信;而“五行”则是金、木、水、火、土。鲍三爷听老辈人讲过,蝙蝠的出现,如果与凤凰、麒麟、青龙和朱雀在一起,就象征着国泰民安了。鲍三爷想啥就来啥,眼前就闪现出这样的景象了。
鲍三爷惊呆了好久,鲍月芝的呼喊才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他跟月芝将一对樟木箱子抬到院里,荣汉俊支书就过来了。宋书记被“双规”以后,荣汉俊一直是蝙蝠村的敏感人物,甚至有传说他也被抓了。荣汉俊跟反贪局赵局长热线联系,还找了县长,做了不少工作,可以说平安无事了。
荣汉俊前来,一是给上城的农民送行,二是发放土地入股分红款。鲍三爷知道,这两千块的红利,是鲍真她们的红苹果公司返还的,宋书记怕收提留款有困难,当初的合同就规定,鲍真公司的土地占用费,直接交给村里,村里扣除上交提留款后,余下的返还农民,算分红。
尽管荣汉俊铲除了宋书记这个贪官,鲍三爷对他依然有看法。哼,宋书记刚来蝙蝠乡的时候也不是这样,还不是你荣汉俊这帮东西捧臭脚!他掂着厚厚的红包,朝荣汉俊笑了笑。荣汉俊也脸一短,肉横着笑,说三爷啊,你有福哇,你有个好孙女!鲍三爷看了看鲍真的屋子,递给荣汉俊一支石林烟,盯着他的眼睛说,汉俊啊,她不也是你的闺女吗?
荣汉俊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说什么好。鲍三爷说,这么多年,我没说过一句吧,你误了月芝一辈子啊!荣汉俊满头大汗,嗫嚅着:我知道,我知道……鲍三爷说,知道就好啊!如今,我走了,真真在村里的事儿,你就多关照吧!孩子小,又任性,她啥地方做得不对头,你就替我骂她!
荣汉俊接了烟,怯怯地摇头,说如今真真可不是凡人了,她的能耐比我大,我只等着沾她的光哩!嘿嘿嘿……
鲍三爷听了这话,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挺受用。
荣汉俊又到正房里看望了一下鲍月芝。他舍不得她离开蝙蝠村,可知道又是留不住的,今天村里有三十多户农民要搬进县城。荣汉俊对鲍月芝说,你到城里要好好治病,别舍不得钱,缺钱就说话,啊!
鲍月芝无力地看了看他,感觉他也老了,啥恨啥怨都没用了。她说,往后到县里开会,就到家里坐坐吧!
荣汉俊听见她这样说话,眼泪一下子汪到眼眶里,多少年了,终于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啊!他低声说,我会常去看你。
两人闷坐了一会儿,鲍月芝抬脸望了望他,眼睛里忽然透出悠悠的神往,问他,腰带山上的桃树,今年开花儿了吗?
荣汉俊忙说,开了,开得挺旺,我亲眼看见的!
鲍月芝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眼前就想象出来了,一片桃树林,桃花朵朵串串,大红、深红、绛紫、紫红混合着,火爆爆地挂了一树。荣汉俊还想再说点啥,看见鲍三爷进屋来了,急忙擦了擦眼角的泪,依恋地走了。
鲍三爷在小院里转悠,摸摸这儿看看那儿,眼角便蓄满了泪水。这个时候,枣红马挣脱了缰绳,嚼嚼地跑到鲍三爷跟前,嗅着老人的胳膊,扑脸地抓挠。对了,枣红马咋处理?鲍三爷的脑子忽悠一颤。唉,这些天说来说去,到底也没说定把枣红马怎么办。他抚摸着枣红马的头,真的犯了难。进城后就不能带着它了,听鲍真说,城里的马丢下粪尿,警察还要罚款呢!卖了它,怕马受委屈;杀了它,又真是舍不得,这匹马跟了他二十多年,他下不了手啊!
鲍三爷手足无措,就敲了敲鲍真的窗户。鲍真被姥爷敲醒,没来得及梳洗,就赶紧跟姥爷商议枣红马的归宿。她和娘意见一致,怕姥爷牵挂,断断是不能卖的。杀,杀了一了百了!鲍三爷闷了一会儿,还是依了鲍真。可是,谁来杀马?
正找不到合适人手,梁景田领着解放汽车来了。他是来帮着装车搬家的,杀马的活儿他可没干过,可为了在鲍真面前表现男人的强悍,还得硬着头皮去干。他穿着一身牛仔服,鲍真又给他腰间系上围裙。操刀之前,先要把枣红马捆绑起来。马在院里奔跑,梁景田满脸寒光,腮上绷出筋来,一个鹞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马嘶叫着跃起,鬃毛飞耸,急急地跑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咬着牙,手不放松。马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了院墙,又远远地荡回来。司机和鲍真急忙赶上来,齐手将枣红马绑了,拴在马槽的木桩上。
梁景田狠狠地举着刀,问,杀啦?
鲍真看了姥爷一眼。
鲍月芝从窗口抬头望了望。
鲍三爷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鲍真大声喊,杀!
枣红马不再嘶鸣,张着嘴巴喘息,无声地淌着眼泪。鲍三爷瞥了马一眼,就挺不住了,脸上冒着汗,眼泪也不停地流了下来。鲍真喊了一声姥爷,梁景田回头看了看鲍三爷,操刀的手落了下来。
别管我,杀吧!鲍三爷喊着,缓缓站起身。可看见梁景田再次举刀,他晃了一晃,感觉一口腥热的血团在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他强咽回去,只觉得头一晕,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鲍真大喊,别杀啦!
人们七手八脚把鲍三爷抬进屋里。
上午十点钟左右,荣汉俊派来的人赶来,家具和零碎都装好了,鲍三爷才慢慢缓过劲儿来。鲍真告诉姥爷,她决定了,枣红马不杀了,带到城里再说,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也许还能养马。一说不杀马了,鲍三爷马上就缓过气来。
汽车出发的时候,鲍三爷牵着马跟随,鲍真让娘上了她的轿车。对门梁家的一个老爷子也随儿子进城,老爷子便搭乘鲍真的汽车。让鲍真吃惊的是,这老头儿原来一直骂街,进了车里却一声没骂,一上车就眯眼睡着。鲍真看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碗。老头儿过去讨饭时就拿着这个碗,有时候到鲍家用这碗盛一碗豆腐渣吃。老头儿家里生活条件不错,可就是想吃豆腐渣。汽车驶出村庄,鲍真看见村里不少人家也在搬家。今天是旧历十六,是个吉日。村东卖冰糖葫芦的李大柱,坐在双排座汽车里,龇着金牙跟鲍真打招呼。紧接着,卖菜专业户美兰嫂的拖拉机也跟上来了,美兰嫂就是车上梁老头儿的儿媳妇。柴油机的排气管子噗噗地响着,急急地喷出一股股黑烟。拖拉机后斗里的家具垫着麦秸,金黄的麦秸被风吹动起来,七零八落地旋转在人眼前,到处飘荡着。
雪融化了,地皮湿湿的,有点打滑,整个车队开得很慢。大概是惊蛰时候下的雪,雪是存不住的。鲍真的汽车刚出村时,天上移着大块的云,高高的,含雨的浓云,过了乡政府,云团就飘走了,天空又渐渐透亮了。汽车爬上两乡交界的大道,往城里搬家的车辆更多了,拥拥塞塞。碾碎的稻草粉末卷进泥浆里,在人们的目光下荡来荡去,车轱辘沾满泥浆和草屑。鲍真看到这个场面,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美国小说《愤怒的葡萄》,美国农业结构调整的时候,美国农民也是成群结队地往西部大迁徙。她想,我们今天的一切是必然承受的,发达国家农业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啊!
汽车堵住了。车队绕到卵石滩的时候,卡车开过去了。滩上的酥冰裂开了口子,清冷的河水涌上冰面,将封冻的冰碴儿蚕食着。鲍真的桑塔纳底盘低,过河途中熄了火,还是鲍三爷动用枣红马,将她的汽车拖上河岸。鲍三爷满口夸奖他的马,鲍真也美美地想,这枣红马看来还有些用场!枣红马在水里劳作,竟拖上来好几辆汽车,累得它脖子缩缩的,后胯上原本绷得很紧的一团肌肉,也明显地松弛下来。过了河,村里的土地和庄稼彻底看不见了,枣红马不走,站在河边看着对岸,看了好久,好久……
汽车驶进繁华的县城,让鲍真惊讶的是,搭车的梁家老头儿只往外望了一眼,就直挺挺地死了。老人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刹那间,嘶哑地喊了一嗓子:给我弄碗豆腐渣!——当时,鲍月芝还被老头儿的喊话逗乐了。可老头儿喊完身子就直了,临走也没吃上碗豆腐渣。鲍真急忙把梁家儿子和美兰嫂都喊了过来。
安顿好姥爷和娘,鲍真开车回到村里的老院。院已败落,瓦楞上满是枯黄的草,抖抖索索,瓦屋顶上的兽头狰狞地斜刺着。对面姥爷住的西厢房是空的,与她的闺房遥遥相对。过去,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都能听见姥爷的咳嗽声、吐痰声,这阵儿全没有了。窗前的马槽空空的,枣红马咀嚼草料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一两只家雀归来,在房檐下扑棱着,给她带来一丝活气。
有很多事情,男人是不理解的。很长一段日子,鲍真都有意疏远梁景田。每每见到梁景田,她都用一种随和、平淡的目光望着他。她不爱他。
可是对于梁景田而言,鲍真却是他唯一牵挂的人,他离不开她了。她的身体,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还有她耕种的那一片土地,都是他所喜欢的。不管自己将来怎样,他都愿意无怨无悔地爱着她,直到把她娶到家里。
此时的鲍真在商场上精于算计,在婚姻上也深谋远虑了。经历了与梁双牙的漫长恋爱,经历了与崔振广无爱的婚姻,她就成熟了,苏醒了,像收了庄稼的平原,一下子脱光了衣裳,赤裸裸的。赤裸的女人还怕屈辱吗?但是,鲍真对梁景田的感觉一直是模糊的,她首先想到的是土地上的事业需要她,离不开她,而农场的兴衰成败决定着她的命运,也寄托着那么多父老乡亲对未来的希望。不是没有时间想爱情,而是她看不见爱情在哪里。那么多的资金押在土地上,岂能儿戏?她的农业计划已经出现转机,给包地以来一蹶不振的衰败日子带来了虽然朦胧却感觉得到的盼头。她需要未来。
春天的天气转暖。荣荣把鲍真喊到地里来,说有要事商量。地里正在放水,水亮亮地漫过垄沟,打着漩儿,溅起一片噗噗的水泡,飞撞在荣荣发热的脚面上。鲍真无聊地往水里砸着土块,她的脸映在水中,不时瞟一眼荣荣水中的脸。她蓦然一惊,水里的脸在抽搐、颤抖,身影在一点点缩、一点点暗,缩成了一只苍白的小纸船。
荣荣,你说话呀!鲍真沉不住气了。
荣荣脸黑煞煞的,不吭声,也不看她,好像鲍真做错了啥事情。
鲍真说,荣荣,你今天脸色不对,你不说,我可走啦!
我说!荣荣脆脆地说。她本来要骂鲍真的,而走上地头的时候才改变了主意。她看见鲍真刚刚从污泥池回来,显得很疲惫。
鲍真姐,其实我也没啥大事儿,荣荣盯着鲍真的眼睛说,我想说说你和景田的事儿,是不是该办啦?鲍真摇摇头:办?我对他没感觉!荣荣大声问,人家景田哪点儿对你不好?
鲍真心情陡变,感到气愤和委屈:你说啥?
荣荣大声喊,景田为了我们,失去了多少啊?她尖着嗓子气恼地喊,他跟宋书记闹翻了,他给我们投资入股,他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他爱你!是冰也得化了呀!
鲍真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看见荣荣不说话了,她才慢慢仰起脸:你说完了吗?荣荣从她锐利的眼神里感觉不对劲了。
鲍真把拢起的长发一下子散开,松松散散的,有点疯狂:荣荣,我说过景田不好吗?可帮过我们的人多了,我都要嫁给他们吗?那样我真得结十回婚都不够,而头一个就是梁双牙!
荣荣被噎回去,沉着脸,眼睛像两条水中的黑鱼。过了一会儿,她惴惴地走了。鲍真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坏透了。好心情已经被鬼吃掉了,她很沉地叹了口气。
47
一个雷雨过后的黄昏,秋后的暑热被驱散了,日色还是金水般地黄。鲍真要过她的三十岁生日。
弄不清是哪阵雨哪阵风,淋湿了日子,吹黄了稻谷,树叶开始零落,秋天便到了。鲍真的公司正式改名为红苹果经纪人公司。除了种粮食、加工粮食,还收购粮食,向农民有偿提供各种供销信息。鲍真和荣荣忙得天黑了、地白了,从插秧到收割,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秋天卖米的时候,有几个村的农民造假,劣质米冒充红苹果牌大米上市,被鲍真发现告到工商局,把那几个造假窝点给查了。查了就查了,鲍真并不深究,农民们却是不甘心,纷纷找乡政府,求助新来的乡党委马书记找荣汉俊支书,想让他们用行政命令的方式,让鲍真答应大家使用“红苹果”的牌子。鲍真没有理睬。缠人的是本村的村民追着鲍真,求她开恩,把自家的大米给搭配着销出去,鲍真只好东躲西藏。荣荣本来在仙客来酒家订了桌,只怕乡亲们看见又围上来,才临时改在鲍真家后院。
天黑之前,落了一阵雨。鲍真悄悄走到后院,从土坡上望去,一片茫茫的白,白花花肃杀的秋色,风也变得冷峭,使她感觉不舒服。要不是苹果园里挂着红灯笼似的苹果,还有没收割的晚玉米,加上慢慢上升的炊烟,简直就没有一点生气了。
鲍经理,饭菜到了!公司会计喊。
就在后院儿摆桌吧!鲍真回头一笑,露出满口细密的小白牙。她仍旧站着,听身后盆碗作响。
鲍真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槐树,两棵树中间有一张石桌,那是鲍三爷留下的,当年鲍真和梁双牙就在这个石桌上吃过饭。后来的一些日子,她总感觉两棵树干上都悬着眼睛。朦胧的黑色树斑,真像双牙的长眼睛。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也没能把那双眼睛缠住。无论多忙,这双眼睛都盯着她,使她顿生一种失落和凄楚。
天色渐晚,远处的田园朦胧了。红月亮透出云层,冒着仙气,朝更远的昏暗亮去。鲍真的头发是亮的,她刚刚化过妆,描了眉,涂着淡淡的口红。看得出来,她挺拿今晚当回事,她要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潇洒、热情,把所有人的心都融化。鲍真邀请的人渐渐来了,生日蛋糕上插着三十根小蜡烛。
有个男人的声音:祝你生日快乐!
鲍真倚着树干,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回头,看见梁景田手捧着红玫瑰花篮走来。鲍真接过鲜花,跟他不冷不热地握了手。他的手是冰凉的。鲍真说,景田,谢谢!啊?你的手好凉啊!
没人疼嘛!梁景田最懂得啥时候说啥话。一个情场上挨了子弹官场上踩了地雷的人,还能说啥呢?唉,想了那么多日子的副乡长,是彻底没戏啦!
鲍真的不悦是一种失望,对梁景田人品的失望。她轻轻摇摇头说,不对!你休息不好,做梦了吧?
梁景田说,我天天都做梦!
鲍真歪着脑袋问,都梦见了啥?梦见梁乡长了吧!
梁景田愣了一下,笑笑说,梦见雨天穿雨衣又打伞,我家墙头儿长草,还有我入了洞房!你不是会解梦吗?给我说说!
要换届选举了,送礼了吧?你的梦不错。要升官儿了!鲍真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掰着手指说,这梦好哇,又穿雨衣又打伞,双保险;墙头儿长草,是高人一头!入洞房嘛,你小子肯定上去啦!
可我听说,还有另一种解释。梁景田眼镜后面闪烁着冷冷的目光,他苦笑着:穿雨衣打伞,多此一举;墙头儿长草,没有根基呀!至于入洞房嘛,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哪!鲍真不笑了,仰起脸说,这可是你说的!
荣荣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鲍真请梁景田坐到桌旁,点燃蜡烛,吹灭,唱生日歌,情绪显得好极了。
这时,一片云朵慢慢飘来,月亮暗淡了许多,照不到桌面,也没照到鲍真,桌上的菜碗、蛋糕、酒瓶,都影影绰绰。梁景田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划来划去,显得尴尬、恍惚,鲍真美丽的形象不知不觉地隐没了。她曾经那么长久地回荡在自己心中,今天怎么了?她为啥提起死了的梁乡长?他的脑袋轰地一响,脸一下子红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也红了。
放音乐,跳迪斯科!鲍真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鸟贴着地皮飞,飞不远又落下,好像引逗人似的。
吃完了饭,舞曲又哐哐地响起来。鲍真把桌子收拾干净,摆上茶壶、茶杯、糖果、瓜子和红苹果,然后就和荣荣拉着梁景田等人跳起来。梁景田扭头看了一眼鲍真,怪了,婚姻没能让她的脸颊长出斑点,繁重的劳作也没能使她苗条的腰肢变形,她总显得那么轻盈、活泼,好像在炫耀自己天赋的长腿。鲍真跳累了,就侧着身子坐在石凳上吸烟。浓郁的烟雾从她抹着口红的嘴里吹出,飘进淡云般的月夜。
你们可够能开心的!祝贺祝贺!荣汉俊带着新来的乡党委马书记进了后院,又把马书记介绍给鲍真和大家。马书记瘦高的个子,说话时头一点一点的。他原先是县党校副校长,是接替宋书记的。鲍真和荣荣赶紧递烟,端茶。梁景田示意公司会计把音响关掉。音乐一停,马书记就笑吟吟地说,鲍经理,我和荣支书来,有求于你啊!
客气了,您说吧!鲍真说。
马书记微笑着吸烟,先是对鲍真的业绩表扬一番,然后说,乡里还有二十万吨大米,有你们村的,也有外村的,反正都是乡亲们的!乡里鉴定过了,荣荣也都看过了,都是优质米,为了多收入点儿,你就给个面子,算是你的红苹果牌儿,卖出去算啦!你们成功了,用的也是乡亲们的土地啊!那就井里放糖——甜头儿大家尝嘛!
鲍真看了荣荣一眼,没说话。荣荣怯怯地瞟着她。
挂你们的牌子,也不白挂呀,每斤你们留两毛钱!荣汉俊支书掰着手指说,鲍真,你又赚啦!土地提留款,不就出来啦?
云团移走了,月光像水似的洒在地上。鲍真还是没说话,只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马书记脸色有些难看。梁景田走过来劝说,鲍真,你走到今天,马书记可是帮了忙的!马书记还不是为了乡亲们?你就当扶贫,帮帮乡亲们!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收了吧!啊?
听着梁景田的话,鲍真冷笑了一下,笑容很难揣摩。
鲍真姐,你就依了吧!荣荣使劲摇着鲍真的肩膀:鲍真姐,你说话呀,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吗?
还是别自作聪明,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鲍真瞪了荣荣一眼,把她的手甩开。鲍真不知道,刚才荣荣来得晚,就是被荣汉俊叫到家里去了,马书记亲自张口请她帮忙,她竟当成好事满口应下了。鲍真的表情让她感到,这事儿完了!
鲍真强忍着笑了,看着马书记说,马书记,荣支书,不是我不给领导面子!我们刚刚起步,苗儿还嫩,我怕是砸了牌子!牌子一砸,我完了,咱们就都没戏啦!这个,你们当领导的不明白吗?咱们蝙蝠乡出来一个有点儿名气的农产品,容易吗?
都是优质大米,谁看得出来啊!荣汉俊黑着脸说。
我就看得出来!鲍真紧紧跟上一句。
乌云又遮住了月亮。夜空响起闷闷的雷声。
马书记抬头看了看天,依旧微笑着说,荣支书啊,别为难鲍经理了,她有难处,让她再想想!天儿不好,我们走吧!
荣荣尴尬地说,马书记,您别介意啊!
马书记说着不介意不介意,起身走了。荣汉俊黑了鲍真一眼,也颠儿颠儿地跟马书记走了。
鲍真、荣荣和梁景田把他们送到门口,一下子被门前的情景惊呆了,门前站着黑压压的村民。
马书记钻进汽车走了。荣汉俊扭头看了一眼鲍真,又看了看乡亲们。其实,他觉得鲍真挡得挺好,这个性子倒挺像自己。马书记和乡亲们催他来,他不能不来,可他知道,如果鲍真给了面子,收了乡亲们的劣质大米,砸了牌子,那就很难翻身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当年烧的假皮包。鲍真没有看出荣汉俊的真实想法,她就是要当着众人顶撞他。他欠娘的,她要一点一点讨回来。荣汉俊避开鲍真的眼神,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人家翅膀硬了,不尿我们,你们自己谈吧!说完,背着手,怏怏而去。
大伯大叔,婶子大娘们,屋里请!鲍真笑着说。
村民们呆呆地不动。
荣荣喊,都进屋啊!
还是没人挪动。人群里的立本老汉颤抖着嘴唇喊,鲍真啊,你把我们的大米收了吧!国家保护价儿没有了,照市场价儿走,我们亏不起呀!
大叔,哪儿有那么简单?鲍真和善地说。她认出来了,这些人里没有她的租地户,也没有上城的,全是留在村里种稻的乡亲。一张张熟悉的脸,一张张企盼的脸,一张张愤怒的脸。看见这些脸,鲍真的心也为之一动。荣荣慌里慌张地劝说着鲍真,仿佛延长一分钟就有定时炸弹爆炸的危险。她知道,鲍真撅了马书记和荣汉俊的面子,这些农民有上级暗暗撑腰,啥都敢干的。可是,鲍真不想再说啥了,心里寒寒的。抢市场,创名牌,千难万难她都想到了,唯有今天这事情、这场面,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来得也太快了。
雷脆脆地响了两声,余音久久不绝。冷风掠过低矮的墙头,随着一只红蝙蝠在院里打旋儿。鲍真猛听树伞里有一声蝙蝠呼哨,尖得直入骨髓。只见那只红蝙蝠旋了个圈,忽然一歪身,扎进墙那头的黑暗之中。鲍真不再看了,默默走回院里。
荣荣追着她说,你倒是拿个主意啊!这么僵着,出事儿咋办?
一粒不能收!懂吗?鲍真严厉地说,劝他们走,要不请他们进来。别的我管不了!
荣荣拿着鲍真的“圣旨”去劝说乡亲们,乡亲们还是不动。滂沱大雨落下来,夹杂着硬硬的小雹子。村民们静静地站着,浑身湿透了,还是没人动弹,没人喊叫,默默地站着。鲍真,你就忍心?
鲍真慢慢坐在电脑旁,故作镇静地打开电脑。鼠标在她手里还是打战了。她把白、蓝、黑、绿四色蝙蝠的标本扫描进电脑。没有红蝙蝠标本,她就在屏幕上画了一只红蝙蝠,一副要冲出电脑的样子。唉,都说蝙蝠能给人带来福气,那农民的福气在哪儿呢?她越想越伤感。这种伤感对她是毁灭性的。她知道,自己在与村人为敌呀!而这样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也知道。可是她能妥协吗?二十万吨非绿色大米要是都打上绿色大米的红苹果牌子涌上市场,能不被检测出来吗?可那么多乡亲们都在雨地里站着哪!鲍真自小没爹,得过村人们多少呵护,要是娘和姥爷在这儿,会怎么办?
鲍真又想到搞科学种田的艰难,想到大面积产业种植的艰难,更想到在北京卖大米的艰难,不禁长长出了口气。现代经济是诚信经济,这二十万吨假红苹果大米,要欺骗多少人啊!何不待自己做大做强了再拉帮乡亲们?那时候,把全村、全乡的大米都变成真正的绿色大米,再打上红苹果的牌子,我怎么能不愿意呢?大爷大叔们,你们就原谅鲍真吧,她的翅膀还没长硬哪!想到这儿,她又长出了一口气,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软弱,同情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快快地将它掐死。
鲍真一会儿把电脑里的白蝙蝠变蓝,一会儿把蓝蝙蝠变绿,一会儿把绿蝙蝠变黑,一会儿又把黑蝙蝠变红,但不管怎么变,她画出的那只蝙蝠都是一副奋争的样子。噢,她忽然明白了,如果说“蝠”就是“福”的话,那这个“福”是争来的呀!我们农民的“福”,全是用命争来的呀!她趴在电脑键盘上,号啕大哭起来……
梁景田一直默默站在鲍真身后,静静地瞧着她。此时他沙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唉,我服了,我他妈服啦!然后就扑扑跌跌地冲进风雨里。
院门口,荣荣一直哭着给乡亲们作揖。夜里十一点左右,乡亲们才悄悄地散了。
雨更稠了。荣荣哆嗦着进来,用毛巾擦擦脸上头发上的雨水,然后钻进被窝,一句话都没跟鲍真说。她睡着的时候,鲍真还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电脑,一直打到天亮,打得手脚冰凉。
晨光初露,农工们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说后半夜有人把苹果园的苹果抢了。荣荣惊得坐起来,说偷风不偷雨,我们赶紧报案吧!
不报!鲍真一点也不吃惊,她慢慢躺到床上,眼窝里沁出两行热泪……
鲍真睡醒一觉,已是下午了。荣荣过来说他大伯知道苹果被抢后非常生气,让她过去商量惩治贼*的对策。鲍真轻轻摇了摇头。她现在不愿意见任何人,不愿意接受任何询问和安慰。她梳洗打扮,她要精心地打扮,穿上了喜欢穿的那件特别肥大的亚麻衫,一直搭到了膝盖上,再穿上一双白色的休闲鞋。她忽然想到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
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彩虹,鲍真先去看了苹果园。果园一片狼藉,除北面的十几棵树顶部还留着几个苹果外,其余的几乎全被摘光了。一年的辛苦和希望都成了泡影,这是她跟梁双牙共同劳动的成果啊!双牙知道了会是啥样的心情呢?
这时,鲍真听到了一股嘶嘶的声音,她转了转,不知道这是啥发出的,来自何处。她想跟这个声音说点什么,可是找不到。这一阵子,她们红苹果经纪人公司的业务也不尽如人意了,打进超市的粮食回不来款,收购的粮食卖不出去,忙过这阵儿她还要出去追款,还要从城里招聘一些销售人员。
她在果园里一直坐到黄昏,才朝晚玉米地走去。田埂上留着一串串脚印,还有马蹄的印痕。潮湿的地气催生了野草,水珠在宽大的玉米叶上毫无倦意地滴答着,滴答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没有啥东西可以触摸。夕阳中的绿色显得很遥远,很灿烂。渐渐地,她看见最本真的绿色了,天光暗一点,绿就更浓一些,绿里弥漫着甜腻腻的腥气,使她透不过气来,唇和胸脯都染绿了。她的鞋子陷进土窝窝儿里,能感觉到一点点温热。
玉米秆黄了,缨缨儿也红了,黑了,就像姥爷的胡须。胡须一飘一飘,在空中荡着老红,很神气地摇着,发出的声音就像姥爷唱民谣。田间小路上奔跑着放学的孩子,鲍真扭头朝孩子们招招手。她想,他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会跑出去,也许还会跑回来,人生就是这样永无休止地跑来跑去?
孩子们消失了,鲍真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头发被风吹得抖。回头望了望收割过的稻田,土地舒张着、延展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太阳的余晖仍在绚烂着天上的白云苍狗。稻田里的河蟹出净了,稻禾割去了,地上留着金色的稻茬,稻茬地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天哪!她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从胸中涌上来,将委屈推到眼睛里。她揉着眼睛,终于明白了,在情感上她是失败者,岁月耗尽了她的全部激情,遮住了她的视线,是田园又把一切补偿给她。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跟梁双牙的爱情,梁双牙并不适合自己,是他的背影遮住了自己的视线。那么心目中的男人是怎样的?前面的路途中能不能碰上这个男人?鲍真想到这些,泪水就涌满眼眶。唉,眼下还是一意孤行地热衷于土地吧!土地永远是对的,得好好感激它,感激它啊!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像个淘气孩子,双手深深地插进蓬松的泥土里,气恼地说,你生就的庄稼坯子!
夜晚来临,鲍真开车去了县城。天黑得实实的,在黑暗里,她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出口。她想,经过了这些,不管遇到多黑的夜晚,多险的旅途,她都不会害怕了。她得看看娘和姥爷,娘的身体倒还是老样子,可她听说姥爷在城里出了事啦,这让人惦记。
鲍三爷刚刚进城的时候,在农贸市场占了个摊位,可是卖不动货物,就求人介绍,到一家澡堂子里搓澡。一个平静的早晨,医院看守太平间的老工人忽然死了。家人给他收尸的时候能从他身上闻到浓浓的酒气,大家就都疑心这个老人是喝了过量的酒而死的,甚至是喝了假酒。所以在鲍三爷接任这个差事的时候,院方特别提出来,让他不要喝酒。鲍三爷含糊地答应着,也给院方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把太平间改成“老鲍工作室”。啥样的名称无关紧要,张院长同意了他的要求。让张院长好笑的是,一个在澡堂子搓澡的老头儿,怎么说出这样时尚的名字呢?鲍三爷说是从外孙女的电脑里看见的。张院长笑着说,你个鲍三爷,净来邪的!鲍三爷解释说,我从澡堂子挪到太平间看尸,家里人都反对,是瞒着家人来的。再者说啦,这还不光是看尸,还要给死人整容、擦身子、推尸体,这不叫工作吗?张院长觉得鲍三爷说得挺在理。在澡堂子,起初鲍三爷的生意还行,后来南方扬州来了几个小伙子,把他顶得够戗。那天正赶上他给医院张院长搓澡,随便闲扯,就弄上了这份沾点鬼气的差事。
鲍三爷刚来的几天里,看见死人头皮还真有点发紧,半个月过去,就慢慢习惯了,给死人擦洗着白白的身子,就当成是给活人搓澡。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里有了女人,尽管是死的。鲍三爷学会了简单的美容,有时,他也要帮着死者家属给死人穿衣服。像在澡堂子一样,他也能得到一些小费。尤其想不到的是,竟然还有了给他打溜须的人,医院旁边有个开花圈铺的王六甲,就算一个。
王六甲时常过来看看鲍三爷,跟老头儿说说话儿,甚至请他喝上盅酒。喝到节骨眼儿上,鲍三爷连连摆手说,六甲兄弟,我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喝啦!
王六甲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当过生产队长,还当过售粮大户,酒量大,喝吧!
鲍三爷瞪着眼睛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要是在澡堂子,喝上两瓶,我也敢陪你!可这儿,张院长不让我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一个不是喝酒喝死的嘛!
王六甲就不再劝了。可他有事求鲍三爷,想让鲍三爷把买花圈的死者家属领到他那儿去。鲍三爷满口答应,不时领着人过去,没多长时间,王六甲的生意就红火起来。连续好几天,老鲍工作室都很忙,王六甲的花圈铺也跟着热闹。
这天傍晚,鲍三爷本想到王六甲的花圈铺坐一会儿,然后回家看看月芝。可刚一抬脚,就听见外科的徐医生喊,鲍三爷,快来推尸啊!
鲍三爷急忙换上那件专门推尸穿的黑褂子,匆匆走上楼去。这次是一具女尸,怎么死的,他从来不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家属的哭号声里尽快把人抢出来,安放到自己的工作室。此时,医生将死者的脸一盖,鲍三爷就推走了。
鲍三爷把死者安放妥当。过了一会儿,家属下来跟鲍三爷做了交代,请他给擦洗好身子,再做做美容。鲍三爷接了死者家属的一百块钱,就开始了枯燥的工作。女人是车撞的,脸部稍有擦伤,重伤在胸部,乳房几乎给撞没了,下身没有伤,可是胸部的血流到了下身,鲍三爷就把女人的下身擦洗干净。他发现这女人有一双健美的腿,白皙而丰满。这腿,是咋长的啊?鲍三爷擦完腿,又慌张地擦脸、眼窝、鼻梁、颧骨,并用脂粉盖住这些部位的伤痕。
死者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鲍三爷眼前,是那样年轻。鲍三爷真的为这个女人惋惜,甚至希望她马上站起来。鲍三爷坐着,吸上一支烟,自语着,年轻轻的,可惜啊!说着,望着那一团白软,竟然涌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过去的激情也一下子调动起来。可这激情只是一闪就过去了,随后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他自责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拍得啪啪响,骂你个老东西,想啥呢?真是不知廉耻啊!鲍三爷很快把裸尸蒙上,默默地走了。
一连几天,鲍三爷的眼前都晃动着那团朦胧的白影。
鲍三爷的老伴去世三十多年了,年轻的时候,说对女人一点不想,那是假话,可想一想也就过去了。女儿鲍月芝失身于荣汉俊,并且终身未嫁,给了他太大的刺激,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儿!用他的话说,为了眨巴眼儿工夫的男欢女爱搭上一辈子,值吗?就连鲍真为了梁双牙至今未婚,他也觉得太傻,鲍家的女人都傻!进城后月芝让他歇着,可他就是闲不住,他老想着给家里挣钱。
一个有月的晚上,王六甲把鲍三爷拽到自己的花圈铺里,神秘地笑着说,鲍三爷,兄弟知道你几十年单身的苦处,给你找了个女人,玩儿玩儿吧!
鲍三爷愣愣地摇着头:我这把年纪哪有那份儿心思?你看,我现在还能再养活女人?
王六甲龇着金牙说,你弄错了,谁让你娶后老伴儿啦?我给你找了个“鸡”!花上几个钱,玩儿玩儿!
鲍三爷连连摆手说,这可不行,不行啊!说着就往外走。
王六甲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嚷嚷着,别走呀!真是的,你不干,看看总可以吧?
鲍三爷说,我在澡堂子里搓澡,啥样的“鸡”我没见过?
王六甲的声音像个娘儿们似的低声细气,说鲍三爷,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想那事儿?
鲍三爷软了声说,不想那是假的,可咱没那个福分。人家上层人士玩“鸡”,叫游龙戏凤;咱呢,叫流氓成性!
王六甲嘿嘿地笑了,说原来你是怕,怕给抓着?那就一切听我安排,包你放心!说着硬是把鲍三爷给拽走了。
王六甲把鲍三爷领到自家老宅院,然后从街上的美容厅领来一个肥胖的“鸡”。鲍三爷见到那个女人,双腿打战,竟没了章法。胖女人是东北人,她横嘴歪脸地盯了鲍三爷一会儿,揪着王六甲的脖领子咬耳朵。鲍三爷听出来了,女人是嫌弃他太老,要多加钱。王六甲嘴里含混地支吾着,将胖女人往鲍三爷身上一推,就笑嘻嘻地走了。
王六甲走后,鲍三爷更加恐慌,他勾头坐着,不说一句话。胖女人焦急地凑过来,丰满的臀部在他眼前大幅度地扭动,双手已经伸进鲍三爷的脖领里。
鲍三爷推开她的手,看了看房子,冒汗了,喘着粗气说,这儿稳吗?
胖女人不知他说的稳是啥意思,就淡淡地说,老头儿,快点儿吧,别磨磨蹭蹭的啦!
鲍三爷又问了一句,胖女人才听明白了,就故意吓唬他说,不稳,指不定啥时候就来警察捉奸!
鲍三爷完全被她吓着了。他想走掉,胖女人却不依不饶,不干也要给钱。鲍三爷僵在那里,心里着实埋怨着王六甲。
过了一会儿,鲍三爷想起了什么,跟胖女人商量去另外一个地方。胖女人大大咧咧地说,只要给钱,哪儿我都敢去!于是,鲍三爷把胖女人带到了医院。
不知为什么,鲍三爷没把她往自己住的小屋里带,而是直接去了太平间,也许是他觉得那儿最安全吧。胖女人想问一问这是哪儿,一抬头,借着灯亮看见了“老鲍工作室”几个字,就放心落胆地进去了。恰巧没有死人,那个老太太下午刚刚被家人拉到火葬场去了,眼下正是老鲍工作室最清闲的时辰。
鲍三爷让女人躺在死人躺过的地方,女人就听话地躺了上去。鲍三爷又让女人脱去衣裳,女人就麻利地脱掉裤子,恳求留下自己的上衣,还满口埋怨说这地方太阴气,太潮湿,边说边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避孕套和卫生纸。鲍三爷又看见白软的一团了,喉咙里热热的。他弯着腰,只顾揉搓着女人温润光滑的白腿,揉过来揉过去,把女人揉烦了。女人忽地坐起来,瞪着鲍三爷喊,你快点儿吧,这儿又不是澡堂子!鲍三爷被女人骂清醒了,咬了咬牙,吃力地爬了上去。悠在胖女人的身上,鲍三爷觉得自己老了。工作室昏暗的灯光下,鲍三爷看见女人的嘴角分明挂着一丝嘲弄。这表情激怒了他,他用尽全身气力喊着,我他妈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
第二天早上,疲惫的鲍三爷第一回起晚了。太阳出来,鲍三爷才被王六甲软软的声音喊醒。王六甲朝鲍三爷坏笑着,说鲍三爷,你真行啊,竟敢把“鸡”弄到这里来?鲍三爷打着哈欠,收拾着床被。王六甲又问,昨儿夜里舒服吧?鲍三爷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说,我说六甲兄弟啊,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啊!王六甲说你个老家伙,别得便宜卖乖啊,下一回,下一回你就上赶着求我啦!
鲍三爷大张着嘴巴,认真地说,六甲啊,这一回,就花了二百块钱,我半个月的工资啊!不吃不喝啦?
王六甲说,你不还有侍弄死人得的小费嘛!
鲍三爷泡好一碗方便面吃着,嘟囔道,钱难挣,可好花呀!二百块钱得买多少方便面啊?
王六甲拍着鲍三爷的脑袋说,你啊,这是怎么比呢?各有各的味儿嘛!
鲍三爷懒懒地剔着黄牙,眨着眼睛问,六甲,你说,是吃肉好啊,还是跟女人睡觉好?
王六甲想了想说,跟女人睡觉好!
鲍三爷笑了,说你这没成色的货!
王六甲笑着,腰间的呼机响起来,赶紧扭头跑了。
鲍三爷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望着王六甲的背影,嘿嘿地笑了。他不再心疼昨天花在胖女人身上的钱,花了钱,还开了荤呢!谁家锅底没点儿黑呢?鲍三爷心安理得地想,要不是进城,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呀!医院里急急匆匆,没有人留意他,更没有人猜测他的思绪。热面粉似的阳光铺在他的老脸上,他闭上眼睛,一副安详的面容。
过了半个月,鲍三爷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胖女人被公安局抓住了,交代出十几个嫖客,王六甲被罚了五千块。
鲍三爷整日里像是丢了魂儿,竖起耳朵打听消息。奇怪的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公安局的人并没有来罚他的款。王六甲从公安局回来就告诉他:那个臭女人把你也供出来啦!鲍三爷更是怕得不行,这要是传到蝙蝠村去,还咋活人?再说他上哪儿去找五千块钱啊?
这些天,死人明显减少,老鲍工作室显得冷冷清清,要是死人多一些,还能多挣上一点钱。鲍三爷整日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看动静,就怕听见警车叫,连医院救护车的笛声都能让他冒出冷汗来。他开始后悔,悔不该听王六甲的,快活那么一下子,落下个大窟窿,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有个到医院看病的警察从鲍三爷身边走过,鲍三爷以为朝他来了,赶忙上前赔笑问,同志,找我吗?警察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鲍三爷问,你是谁呀?鲍三爷哆嗦着说,我是鲍三爷啊!警察明白了什么,黑了脸,说你就是看太平间的鲍三爷啊,那就好好看你的太平间得了,我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啊?鲍三爷乖乖地躲了。从这之后,鲍三爷就不再看警察了。
这以后,鲍三爷走路有些飘,看东西有点花。他不知道公安局的人在跟他玩什么鬼把戏。难道他们是放长线钓大鱼?鲍三爷心里没底的时候就跟王六甲讨教。王六甲也觉得很怪,分析说了,我可是听说了,晚罚的,要罚一万块!他们是不是把你列入一万的档儿里啦?
鲍三爷的腿一下子软了。他求王六甲找人到公安局给打听打听,说说情。王六甲答应了,可鲍三爷心里已经把自己的欠债划定到一万块了。得挣上一万块钱,心里才踏实。造孽啊!半夜里,鲍三爷躺在床上叹气再翻身,翻身再叹气。白天,鲍三爷就瞪着眼睛等死人。
只有死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是亮的。听见哭声,鲍三爷就赶紧穿上工作服,准备好东西,把死人推过来,然后就开始了紧张的擦洗和美容。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即使一天不歇着也不觉得疲倦。他骂着自己,你个老东西,成了精啦?
说成精还就是成精了。医院没死人的时候,鲍三爷也觉得像是死了人。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像是要砰地一下应声倒地,然后被他瘦瘦的身子推到工作室,好一阵子忙啊!
又是几天没死人了,鲍三爷心里从没有过的恐慌。那天夜里,鲍三爷梦见那个胖女人死了,被他推回工作室,照样给她擦洗着身子。他边擦边说,婊子养的,你供出了我鲍三爷,我鲍三爷也不跟你这贱货一般见识!胖女人躺着不动,也不跟他说话。鲍三爷又说,这回轮到我鲍三爷挣你的钱啦!哈哈哈……他没完没了地擦着,胖女人的双腿越来越硬,像木棒一样。第二天天亮,鲍三爷来到工作室,看见一张停尸床上的人造革被什么东西剐破了,露出白白的海绵。这正是他跟胖女人干事儿的那张床。鲍三爷一拍脑门儿,明白了。
没有死人的日子里,鲍三爷想干点别的。那天终于来了机会,城里一个有名的黑道老板死了。老板开烟花鞭炮厂,是鞭炮爆炸炸死的。老板的葬礼要按当地风俗来办,送葬的路上,每过一座桥,就要燃放一个坐地炮,以安死者的魂魄。放坐地炮是很危险的,要人用手拿着。谁敢拿?鲍三爷咂着烟袋说了一句,我来放!他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个险差,家属答应干完后给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得擦好几个死尸哩!鲍三爷哆哆嗦嗦地抱着坐地炮,踏上了危险的征程。鲍三爷放炮是有经验的,修大寨田那会儿常放。前两座桥都没事,到了最后一座桥上,鲍三爷刚刚点燃坐地炮,就觉得右眼皮突突跳,嘭的一声巨响,三个手指头炸飞了。
养了半个月,鲍真和鲍月芝来接鲍三爷出院回家。丢了三个手指头,老鲍工作室的活儿算是干到头儿了,澡堂子也回不去了。城市像个陷阱!鲍三爷感觉到了越来越深的痛苦,他的话也越来越少,默默地干起了炸鸡排的营生。
后来,卖花圈的王六甲告诉鲍三爷,公安局为啥没罚他的款呢?因为胖女人交代的地方“老鲍工作室”不对头,公安不信,还骂了她。鲍三爷听了,竟没一丝笑模样。
就在鲍三爷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的枣红马丢了!
鲍真的汽车开到县城,拐进那段新铺的水泥小路。一片白色的楼群,隐在团团雾气中。路灯很亮,像一朵山石里绽开的硕大的白玉兰。路灯下摆着一溜儿摊点,其中一位老人吸引了鲍真的目光。老头儿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套袖,往油锅里捅着鸡排,鸡排炸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油浓得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上面。
姥爷!鲍真看见姥爷真高兴。她把汽车停好,急忙走过去问他,您的手指头全好了吗?
鲍三爷看见外孙女,闻到了她身上田野的香气,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忙问,收秋了吧?收成好吗?
好,姥爷!鲍真笑着说,欸,您怎么不看太平间,改炸鸡排啦?
鲍三爷叹息着,一脸的苦相,说我就知道,城里也他娘的不是天堂!天上不能掉馅饼,要吃馒头自己蒸!干啥能活命就干啥吧!
短短时间,老人已经懂得市场了:卖老豆腐没有利润,就改为搓澡;搓澡不行了,就看太平间;看太平间干不下去了,就改了炸鸡排。现在炸鸡排,每天早晚要去鸡场买鸡架子,撒上作料,这样一天就能挣百八十的。
鲍真心里一阵难受,她发现姥爷瘦多了,背更驼了,眼皮、面皮和手掌被油污侵蚀,像枣红马的颜色。她淡淡地说,姥爷,您就别干了,我能养活您和我娘!
傻丫头,你姥爷是闲待着的人吗?鲍三爷挥挥手说,你先回家,看看你娘!
鲍真刚走了几步,鲍三爷又急着追过来,说真真,刚才忘了问你个事儿了,看见枣红马了没有?
鲍真一愣:马?马咋啦?
鲍三爷一叹:唉,完了,我以为它又跑回蝙蝠村啦!
鲍真忙问,几天啦?
鲍三爷几乎断了气,说自从搓澡,就顾不上喂枣红马了,把它拴在院里,平时由你娘来喂草料。前些日子你娘病了,实在没有力气喂马,马就挣断皮缰绳跑啦……老人咧了咧嘴,样子像哭一样难受。
鲍真说村里没看见马。姥爷呆愣片刻,身体一颤,用油手捂住脸,孩子似的抹了把老泪,说,这马,这马跑哪儿去了呢?它可别有个三长两短,儿啊!
姥爷,别难过,我帮您找找,啊!鲍真懂得姥爷的心。
鲍三爷打了个喷嚏,打出一串鼻涕,往围裙上一抹,继续炸鸡排去了。
鲍真怔怔地看着姥爷的背影。她看出来了,姥爷和进城的其他农民一样,啥都干,又啥都干不好,都感觉心里烦躁、愤怒,仿佛要大喊大叫,就好像枣红马听见汽车声音要惊似的。如果姥爷不能适应城市生活,可又回不了农村,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将来的日子该多难哪!听说最近全县又有几万农民进城,农民的大转移才刚刚开始啊!炫目的灯光居心叵测地映照着乡下人的脸,鲍真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很烈,县城的高楼被映得发亮。鲍真开着汽车满城寻找枣红马,城里没见马的踪影。这个时候,荣汉俊给鲍真打来电话,说省里领导要来参观她的农业园区,让她赶快回去。鲍三爷没有去炸鸡排,他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枣红马跑回蝙蝠村去了,他就搭着鲍真的车回乡了。
鲍三爷又看到家乡的土地了。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枣红马是包产到户的时候与鲍家的责任田一同分到家的,枣红马也恋地呢!它会不会跑到田里去?鲍家的这块黑土地,如今是红苹果公司的水果园区,但愿枣红马在那儿呢,但愿在那儿听见它欢欢儿的饮水声。
鲍三爷让鲍真把车停在路口,又让她赶紧回村去接待省领导,他便独自走上了田埂。往里走,厚重的稻茬开始变色,慢慢变红,越来越红,终于成了血一样。走过稻田就是苹果园了,他像往常一样喊着枣红马。渐渐地,他闻到了一股涩涩的焦煳味儿,走到果园那边,还看见飘散的烟雾。被人践踏过的果园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散碎的苹果。他一阵难受,移开目光走着。尽管是秋天,头顶上的阳光依然浓烈,像火点子烫着他的脸、手和脖子。他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心里热热的,目光就短了,有几个孩子蹲在土坑边上烧土豆。几枚枯黄的苹果叶子飞旋着,落在鲍三爷的头顶和衣领里。
鲍三爷问,小狗×的,你们在干啥?
一个黑脸孩子朝土坑努努嘴。
我们救死扶伤!另一孩子说着。
还有一个孩子正给马喂着烧土豆。
枣红马的嘴闭得死死的,闭着眼睛,微微喘息。
鲍三爷低头看见枣红马了,急急地跑过去。枣红马蔫头耷脑地卧在地沟里。他木木地看着它,浑身一软,额头的光也散去,颤颤地抚摸着枣红马的脖子。
枣红马认出了鲍三爷,将头亲昵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枣红马啊,哪里还看得出是枣红色?整个儿是土灰色,肿起的青筋露出一截子,跳跳的。马在绝食。看得出,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鲍三爷梦一样呆了,心一灰透底。他一把抢过孩子手里的烧土豆,硬硬地往马嘴里塞着。马吃力地摇摇头,身体缩回去。鲍三爷绝望地拍打着马的脑袋,拍得啪啪响:喂,狗×的,你看看我,是我哩!我是鲍三爷啊!枣红马慢慢睁开眼睛,眼里一点点渗出泪水,面目显现出少有的慈祥。
鲍三爷也落泪了。他坐在枣红马身边,抚摸着它的身体、鬃毛,跟它说着话,一直到暮色降临。
鲍三爷扑扑跌跌地走进苹果园,看见迎面一棵的树枝上还挂着一个红苹果,农民抢劫时落下的。红色的苹果,孤零零地悬着、荡着,在夕阳中显得格外醒目。他吃力地摘下这个红苹果,慢慢送到马的嘴边。马依旧不张嘴,喉结乱动,鼻子依然吐着气,弄得他的手指湿漉漉的。
你吃一点儿,吃一点儿啊,鲍三爷和孩子们一齐喊着。
鲍三爷把苹果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嚼了嚼,然后将嚼碎的苹果轻轻塞向马嘴。马却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看了他一眼,眼球带着猩红的血色。枣红马闭上眼睛,微弱地喘气。
鲍三爷慢慢蹲下来,伸出温柔的手,抚摸着马的头、马的脖子。他的手指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抚摸的不是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他挂着满脸的泪痕说,老天爷啊!这是为啥?马在他的抚摸中突然一软,扑哧一声垂下头,死去了。鲍三爷再也蹲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地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
五天之后,鲍三爷死了。
48
荣爷只要是坐在轮椅上想事情,就总是这么一副望天的怪模样。他常常盯着房顶一处被雨水洇湿的霉斑。老头儿眼睛花了,误以为那是一只蝙蝠。他的脸像一截子焦干的树根,又涩又瘦。荣汉俊给荣爷纠正说,那不是蝙蝠,是霉斑!荣爷就不再盯着了,然后就开始骂街。荣爷骂今天人心不好,不如当年,人都没有一点儿信义了!
荣汉俊听着荣爷骂街的时候还有些底气,就想到老爹是吃了白蝙蝠的人,注定要活过百岁了。可他最不愿听老爹痛说革命家史。在老人的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他老是说,还是那时候好哇!
荣汉俊撇撇嘴,大声说,爹,看您老吃的住的用的,过去的人见都没见过!
荣爷耳朵背了,仿佛没听见儿子的话,依旧梗着脖子喊,还是那时候好哇!
荣汉俊不再搭理荣爷了,后悔当初不如自己一口吃了那只白蝙蝠。正如荣爷所料,荣汉俊的人生又走向了第二个鼎盛时期。蝙蝠村被县里定为小康村之后,全村的“别墅工程”就要开工了。轧钢厂经历了一阵疲软期,现在又开始红火起来,红星集团已经成为县民营企业的重要一员了,巨额利润即将把荣汉俊推上县政协副主席的位子。县政协换届在即,鲍真的生态农业园区也成为点缀他政绩上的一朵小花。即使当上了政协副主席,荣汉俊还是不肯撒手蝙蝠村的事务,一离开蝙蝠村的工业农业两大块,他就没着没落。
晚秋庄稼还没有归仓就气温骤降,这是往年没有过的。荣汉俊看见了一对红蝙蝠。荣爷说,这得有双倍的好运气啦!然后他又是一副望天的怪模样,一个永远定格的姿势。
朱红色的蝙蝠是镇邪的,人们称它为朱山蝙,是过去道士们炼丹用的基本物质之一。中国古代文明中,红蝙蝠象征着吉祥如意。红蝙蝠这个时候出现,对于荣家不知意味着什么。荣汉俊想起小时候荣爷讲的一个传说:
相传蝙蝠乡的地界古时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山,山上住着一个朴实、勤劳的小伙子金哥。这天,金哥又去开山造田,忽听空中有凄厉的叫声,只见一只凶恶的老鹰正叼着一只红蝙蝠从他头顶飞过。金哥急忙弯腰,抓起一块山石击中老鹰,救下了红蝙蝠。红蝙蝠围着荒山不停地飞了三天三夜,一阵惊天巨响之后,变出了好大一块平原。红蝙蝠也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和金哥过着幸福的日子。
这个传说又让荣汉俊想起了红螺寺的女人姚来香。
荣汉俊呆呆地望着天空,感觉浑身发冷。怪了,红蝙蝠怎么会让他冷呢?他好像赤条条地在冷气里站着,先是身上冷,四肢冷,渐渐地,那说不出来的寒气就逼到心里去了。
红蝙蝠消失以后,他冒着森森寒意驱车到青松岭的红螺寺去了,一来给红螺寺发放一些布施,二来看望一下出家的姚来香。来到红螺寺尼姑庵的时候,正赶上寺庙给佛像洗浴的日子。每年这一天,红螺寺都格外热闹,除了给佛像洗浴,还要让住持和尼姑们洗澡。
荣汉俊迈进山门时,寺院里正在举行消灾辟邪的仪式。姚来香听说荣汉俊来了,依旧不紧不慢地洗着身子,她信服洗澡的洁净有象征意义,女人当尼姑之前要洗澡,她刚来的时候就洗了又洗的。姚来香洗完了身子又去洗佛像,荣汉俊等烦了,最后是女法师硬把姚来香拉到了红螺殿。
荣汉俊看着姚来香竟比先前年轻了,面容极为舒展,一点没有盲人的模样。而如果姚来香能够看见荣汉俊的话,肯定会被他的老相吓坏的。荣汉俊脸上的皱纹增多,眼睛浑浊,眼袋凸坠,被烟酒熏染的牙齿又黑又黄,神态憔悴而又惶惑。荣汉俊说,是我来了,你咋刚出来?在蝙蝠乡没人敢跟我这样儿!
姚来香心想,他还是老样子,今生今世,无论在哪儿,无论她是明是瞎,也无论他是年轻还是年老,即使化成灰烬,她都能认出他来。她静静地端坐着,问道,你来干啥?
荣汉俊心里也不知道来找她干啥,只是觉得该来了。他便笑了笑说,我来看看你,近来身体咋样啊?
姚来香脸上纯粹了,纯粹得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只是声音有些嘶哑,不像以前那么清脆了。她不动声色地说,你忙升官儿,忙发财,忙着搞女人,还有工夫想起我来?
荣汉俊被姚来香的话说愣了,尴尬地一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忘记你呢?
姚来香笑了一下,尽管很轻,却是让他魂飞魄散的笑。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别演戏啦!你让女法师把我劝上山,不是有你的打算吗?
荣汉俊心里一哆嗦,怎么她啥都知道?他笑得倒坦然了,问,来香,你说啥呢,我咋一点儿不明白?
姚来香说,响鼓不用重锤,这还用我明说吗?你和她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你跟她生下一儿一女!
荣汉俊一直以为姚来香蒙在鼓里,谁知这瞎女人眼瞎心不瞎。既然这样了,荣汉俊只有打开窗子说亮话:来香啊,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别怪我,你们佛家讲个佛缘,咱俩这辈子没缘啊!我跟鲍月芝有缘,可是也没能走到一起。她上城里住啦!
姚来香脸上没有表情,轻轻地说,她来过红螺寺。
荣汉俊愣了:来过?
姚来香说,她身子不好,来上香求药的。汉俊啊,我出家上山除了解脱自己,还想成全你们。可是,你没做好啊!
荣汉俊说,那你,想不想回家?要想,就回去吧!
姚来香一脸的愤怒:回家?哼!
荣汉俊看着她的脸,说,对,回家,我现在就接你走!
姚来香半晌无语,仍是一脸怒色,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能受你们荣家两辈儿人的欺负!
荣汉俊的脸皮像是被啥撕扯下来,呆住了,愣愣地打量着宽大空寂的红螺殿,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了。他想以后不能再到这个地方来了。
荣汉俊将要离开的时候,姚来香补充说,我昨天夜里梦见她了,看见五只红蝙蝠缠住了她的身子。
荣汉俊吸了一口凉气,急忙问,这是啥意思?姚来香身上好像有了仙气,说她快走了,就要离你而去了!按红螺寺的说法,五只杂色蝙蝠是五福的祝愿,可要是五只红蝙蝠缠身,就该寿终啦!
荣汉俊声嘶力竭地喊,是不是你心里恨她,每天都在山上咒她?姚来香轻轻笑了笑,说我没咒过任何人,我在祝福众生!你走吧,我还要给佛像洗浴呢!
荣汉俊望了望她慈善的脸,忽然想起今天她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是一辈子没有的,怒气也就消了下来。他又好好看了看她,只有在姚来香眼睛失明以后他才敢看她。汽车下山的时候,荣汉俊的心像被什么一把揪住,紧紧得透不过气来。望着沉沉的夜色,他的心口仿佛被黑暗缓缓充满。
一回到蝙蝠村,荣汉俊就听说鲍月芝死了,死在了县城医院。她的骨灰葬在蝙蝠村的鲍家祖坟里,和鲍三爷、鲍豆子在一起。为了顺利下葬,鲍真还跟鲍家族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问,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进祖坟?
如今的蝙蝠村,大凡讲究一点的人家办丧事皆沿旧例,凡沾亲带故的乡民邻里都受到邀请,大家也都上些礼钱,送些花圈、布幛、纸钱之类。人们对鲍月芝由衷地尊敬,都说这个女人了不起。有些平素跟鲍三爷有仇隙的村人,也没有放过这个消除前嫌的机会,过来感叹一番,然后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把鲍月芝送入墓地。
转年清明,腰带山上的那株桃树竟然没有开花。荣汉俊让司机把他送到山下,自己连挪带爬地上了山梁,一步步走到那棵桃树跟前。他站在山顶的慢坡小路上,终于望见冀东平原上蝙蝠村的整个儿轮廓了。天晴有风,日光暖暖地消融着梁上的寒意,这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季节,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来了。他爱看这树上的桃花,朵朵串串、火灼灼鲜灿灿地挂满枝头。真是奇了,这棵桃树今年竟是一朵花没开,连一个花骨朵儿都没有。树枝干枯了,像是雷击的。以往电闪雷鸣的时候常有树木遭雷击,落地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得死在山梁上。他多么盼望这棵桃树也像往年一样,挑着、翘着一朵朵的桃花啊!可是,一朵也没有。他看见,身旁的泡桐树、小荆树、珍青子都或多或少地开了小花,这些花混合成一股清纯的香气,弥漫在山梁子上,缓缓地流到平原上去了。过去,他眨眨眼,桃树像人一样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天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呢?他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掏出烟来吸着,支棱着耳朵听山梁上的脚步声,那熟悉的脚步声再也没有了。山梁上的庄稼地,不知划到了谁家名下,好多人都上城了,地都荒着,荒地上也开了一片野花。荣汉俊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梦中一般,倚着黑色树干睡着了。
一觉醒来,荣汉俊不知不觉朝鲍家坟地走去。鲍月芝那黑色的坟头上摆着一只花环,花环是用各种颜色的野花扎成的。他愣了愣,慢慢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一个佝偻的人影。哦,他认出来了,那是梁罗锅,正定定地瞧着他。
荣汉俊自打当了县政协副主席开会回来就听荣荣说,腰带山上的那棵桃树没有开花。他吃了一惊,但心里并不相信。让他疑惑的是荣荣咋知道腰带山上的那棵桃树呢?几十年来这是他跟鲍月芝的秘密啊!再三审问荣荣,她的话才像挤牙膏似的挤了出来,原来她跟着鲍真到山上看过桃树。看来鲍月芝把啥秘密都跟鲍真讲了。荣汉俊让荣荣把鲍真叫来,然后就挥挥手,让荣荣出去了。
荣汉俊仍能从鲍真年轻漂亮的脸上看出当年鲍月芝的影子。鲍月芝下葬以后,荣汉俊曾经三个月没出家门,公司和村里的事务都丢下了。当他重新出现在蝙蝠村的街巷时,乡亲们差点认不出他来。过去挺直的腰杆儿佝偻了,虎虎的威势减了不少。荣汉俊忽然想在蝙蝠乡引退了。谁来接班呢?
他与姚来香生的小宝儿死了,他与鲍月芝生的鲍豆子也死了,看来只有鲍真了。应该认下鲍真这个女儿了!为这,荣汉俊跟荣爷、荣汉林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荣汉俊铁了心,见到鲍真的时候把一声“闺女!”喊得肝肠寸断。
鲍真却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冷脸站住说,荣支书,您喊错了,我怎么是您的闺女!
荣汉俊说,你娘没跟你说啥吗?我就是你和豆子的亲爹哩!
鲍真淡淡地望了望他,说我娘没说,她说我爹死了!
荣汉俊一副痛惜的样子,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真真,我真是你爹哩!我对不住你和豆子,更对不住你娘,你原谅我吧!
鲍真说,荣支书,您的玩笑开大了!说着,她轻轻笑了,那笑声让他心里发冷,发抖。
荣汉俊说,你娘一辈子在地里干活儿,一辈子没沾过我的光。我已经把金鱼儿打发走了,我要把在你娘身上欠下的,都在你身上补回来!我想让你接我的班儿,出任蝙蝠乡红星集团总经理!
鲍真瞪着大眼睛说,可笑!荣支书,您说的是啥?
荣汉俊的泪花在眼里滚动着。
鲍真说,荣支书,我该到承包田去,这几天正在抢水插秧呢!说完,风一样飘走了。
荣汉俊悲哀地叹了口气,望着鲍真的身影远去了,他知道鲍真不愿离开土地,是土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听说她要跟梁炜合作,大干一场呢!
一连好多天,荣汉俊都是噩梦不断,梦里的鲍月芝被五只红蝙蝠缠身,缠得她挣扎着扭动,呻吟。他看见她瘦弱的身上掉下一滴滴鲜红的血来。
一个晴朗的上午,荣爷发现一个红色的蝙蝠群出现在蝙蝠村上空。红蝙蝠是好兆头,都说红色能辟邪,可是笼罩在荣家的邪气却越来越重了。荣汉俊只好又驱车去了青松岭的红螺寺,看了看念佛的姚来香,并请女法师送给他一幅安抚灵魂的卷帘字。卷帘字是这样写的:人都说你穷,其实你不穷;人都说你富,其实你不富;富贵一黄粱,转眼化尘埃。荣汉俊就带着这幅字下山了。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荣汉俊把埋葬在鲍家坟地里的鲍月芝和鲍豆子的骨灰盒挖了出来。他双手捧着月芝的骨灰盒,跪了半宿,声泪俱下地说,月芝,我这辈子白活啦!
第二天上午,人们发现荣家祖坟里多了两座新坟。从此,荣汉俊就常到腰带山上上班了,汽车把他送到山下,然后他自己爬到山梁上去。此起彼伏的山梁,像牛背一样竖着。他坐在那棵没开花的桃树旁,身下的黑土带着柔柔的湿润。树干被风刮脏了,他就一捧一捧地掬水,洗着树干上的泥土。洗完之后,他把脸贴着黑色的树干,就能闻见鲍月芝身上的气息。他把目光朝远处望着,依稀望见轧钢厂的烟囱和刚刚竣工的楼群。等目光望空了,喧嚣了千年的腰带山安静下来,被浓雾笼罩的大平原也无声无息了,满世界又一下子跌回到梦里,像有一层白云从他脸旁飘过。
荣爷摇着光闪闪的轮椅走街串巷,寻找红蝙蝠。
夏收过后,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了冀东平原。乡亲们抗洪的时候,梁罗锅又搬出祖传木鼓击打起来,威武的鼓声激荡着,传出很远很远。蝙蝠乡家家户户的别墅式小楼安然无恙。滚滚滔滔的洪水退去以后,荣爷看见一只红蝙蝠飞落到荣家的楼顶,迎着日光飞进房屋,在房屋里转了一圈又飞到天上,招引来一个声势浩大的蝙蝠群,把蝙蝠乡所有人的目光染得红彤彤的。
荣爷久久凝望着远处暮霭中的蝙蝠群,丧失了所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