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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村的媳妇嘴巴臊,蝙蝠村的姑娘秧歌扭得好。
秋收的一个上午,梁双牙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来,在路上碰到了村里的秧歌队。刚下过一场保墒雨,地面有点潮湿,路边黄熟的玉米秆也是湿漉漉的。跳到路上的青蛙听见锣鼓响,没命地往河沟里蹦蹿。
梁双牙呼扇着漂白褂子看姑娘们扭秧歌,姑娘们手里舞动的红绸子跟她们的嘴唇一样鲜艳。不知是哪家姑娘装扮成跑驴儿,颠到兴头儿上还要在路上烟遮雾罩地打个滚儿,狐媚地丢给男人们一个媚眼。
年不年节不节的,咋扭起了秧歌?梁双牙心里嘀咕着,就听见周五婶踮着脚喊,快看啊,过来啦!
梁双牙顺着村人的视线看去,石砟铺成的村路上,几辆玉米收割机隆隆地开过来,带来一阵风,风被阳光晒得热起来。领会的老头儿手一挥,锣鼓齐鸣,姑娘们的大秧歌就扭开了。
梁双牙明白了,村里人正用秧歌队拦截玉米收割机呢。年景旺哩,玉米把阳光吃掉了,就如潮湿的热气被人的身体吸掉一样。梁双牙攥车把的手掌潮湿了。天刚放晴,觑着眼睛遥望九月的冀东平原,阳光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光影像薄纱缓缓地流着。大田里有人放开嗓子吆喝着,吃烤玉米喽!吃烤玉米喽!这声吆喝勾起梁双牙肚里的馋虫。每年收秋时吃烤玉米都格外香。
吆喝声时断时续,好像跟远处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铺天盖地的秋庄稼泛着迷幻的金黄色,看在肉眼里就是银白色的了,玉米林子比房屋还高,使人看不到村庄。但梁双牙看见了北面桥头秋阳下的脊背,男人女人的腰们朝棉田深深弯下去。四顾茫茫,都是无限耀眼的白棉花呀!他不时看到一些鸟儿从棒子地飞到棉田那边去,那块玉米地是梁家的,棉田则是鲍家的。秋阳蒸腾着地气,一浪一浪在平原上滚动着、跳跃着。土腥气和秋天的香气从地垄里融融漫卷开来,随那锣鼓声缓缓飘到村巷里去。
收割机被截住了。车里有邻村的领车人,领车的小伙子把脑袋伸出来,笑着作揖,说蝙蝠村的大姐大嫂们,你们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周五婶赤裸着上身,抱着吃奶的孩子喊,车里的光脸犊子听着,今儿个,你小子的屁也是香的!
领车人咧咧嘴说,瞧啊,谁说蝙蝠村的娘儿们嘴巴臊?那位大嫂多会说话儿!
周五婶笑着说,那你就下车吧!只要把我们村的玉米收了,不会亏待你们!
一个操东北口音的司机说,光耍嘴皮子不行,你们拿啥招待我们?
领会的那个老头儿喊:要酒,有好酒;要肉,有好肉!
领车的男人探出脑袋嚷:光酒不行,要好肉!你们舍得把好姑娘献出来吗?
周五婶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说,好啊,小犊子胃口不小哇!那得先把你的家伙掏出来亮亮相,看够不够个儿!
领车人吓得缩回脑袋,两条腿故意抖抖地打起战来。一阵哄笑之后,那个老头儿一抖手里的小彩旗,喊一嗓子,姑娘们,扭起来,扭起来!于是秧歌就又扭动起来,跑驴儿竟然滚动在收割机前的轱辘底下。姑娘们的额头上甩着亮亮的汗珠子,脸被红绸子缠绕着,红色又被秋香浸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周五婶悄悄对姑娘们说,撒开了扭吧,这帮龟儿子啥时下车,就啥时停!记住啦?
梁双牙笑着站了一会儿,心说,高,实在是高!这是谁家在用这个法子拦截玉米收割机?当他看见老爹梁罗锅时,蓦地就明白了三分。
梁罗锅背驼得厉害,后脊上没有啥东西,却像拱出一个大肉瘤似的。梁罗锅明显老了,笑容里充满慈祥,他满脸皱纹地笑开了,目光被前头的鲍真吸引着,根本没有理会梁双牙的归来。秋收过后就要播种冬小麦了,他派二儿子双牙去买新麦种,可就在双牙离开蝙蝠村的这几天,双牙的恋人鲍真回来了。今年是联产承包的第七个年头,玉米种植面积大,收割成了难题,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在拦截玉米收割机。
梁双牙挤在密匝匝的人群里,看见大哥梁大立牵着花色奶牛看热闹。梁双牙往人群里挤了一下,目光辗转着,一眼看见了秧歌队里荣荣的笑脸,他笑了。荣荣跟鲍真一起上城打工,她回来了,那鲍真不也回来了吗?荣荣脸上没涂白粉和胭脂,看上去有一种自然美,眉眼挤弄着,水蛇腰一拧一拧,吸引着好多男人的目光。
梁双牙刚转身想走,忽听一声“双牙哥!”梁双牙先是一愣,回头一看是荣荣,就笑了。荣荣歪着脑袋说,你看见鲍真姐了吗?梁双牙惊喜地说,她也回来了?荣荣比原来丰满了,是普通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她仰望着他,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倾斜着。梁双牙笑着说,荣荣,你们这是——
荣荣说,这是鲍真姐的主意,给咱村几家子一块儿拦截玉米收割机。
荣荣笑了笑,又跟他套近乎说,跟我说,你想不想鲍真姐?梁双牙红了脸。
荣荣一溜出队伍,就被一旁督战的鲍真看见了。鲍真不动声色,冲着领会的老头儿努努嘴。老头儿把烟头拧了,狠狠地把荣荣吼回去,还没鼻子没脸地训她。荣荣吓得直吐舌头。
梁双牙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好好儿扭吧!一抬头,正好与鲍真的目光相遇。鲍真惊喜地走过来,亲热地喊,双牙!双牙!梁双牙赶紧迎了过去。鲍真终于回来了。秋日照耀着的鲍真,身材在阳光下显高了,脸蛋儿白润润的,仍然很漂亮,额头光润,上身挺得跟水葱似的,胸脯鼓鼓地起伏着。长长的双腿穿着发白的牛仔裤,把屁股沟都裹出来了。在城里待久了,就换成了这副打扮。鲍真冲着梁双牙笑,悄声说,傻样儿!梁双牙憨憨地笑,说你再不回来,我可就废了!两人都大笑起来。
终有一天,依恋将代替欢爱成为爱情的主调。
鲍真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女人对第一个爱她的男人总是终生难忘。梁双牙说话有点口吃,显得笨拙又憨实,鲍真感觉可靠又可笑。她觉得梁双牙挑不出啥坏毛病,按照娘的标准,庄稼人嘛,身体健壮、干活勤快、舍得挨累、晓得节俭,这就是好样儿的。
梁双牙跟鲍真是同学,高考落榜之后,他们聊了整整三个晚上,双双就进入恋爱阶段了。是爱情重新唤起了梁双牙对土地的深厚情感。从鲍真姑娘身上,他找到了淳朴美丽的东西。是她让他不再害怕劳动,是她让他对土地有了信心。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每一个愉快的夜晚——
怕下雨,老爹梁罗锅派他和大哥夜里到田里运谷草,这个时候,梁双牙就偷偷喊上鲍真,先给梁家运,后来就给鲍家运。鲍真趴在谷垛上,脑袋几乎抵住他的后颈,谷草的芳香跟鲍真的身体一样使他迷醉。他递给鲍真一截子青青的玉米秆,说比南方的甘蔗还要甜。她嚼起来,一股新鲜的汁液爽爽地流进嘴里。她让他闭眼,轻轻将嘴唇对准他的嘴巴,满口甜汁,哧溜一声,送进他的嘴里。他把甜液吞咽进肚里,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喃喃地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知道吗,知道吗,啊?
他从脖子抚摸到她细长的双腿,他早就恋上这双腿了。鲍真的黑发一下子就散开了,说,双牙,你娶了我吧!梁双牙摇摇头,说我福浅,怕架不住啊!鲍真骂着,你少来这套!我算看透你了,有刀净往死猪上砍!梁双牙被逗笑了,在他看来,他们婚姻的前景依旧像平原上的雾气一样模糊。然后他们就换了话题,鲍真跟他流露出自己对大平原的向往。她让梁双牙发誓,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要陪她在蝙蝠乡生活,白头偕老,梁双牙就举起手来起誓:只要我梁双牙还有一口气,就是你鲍真的人,我愿意陪伴你走遍冀东大平原的每一个地方!
鲍真、荣荣跟随村里的姐妹们要到县城打工去了。那天黄昏,鲍真到棒子地里看梁双牙,将她那处女身子献给了他。在铁桥下的草滩上,鲍真的血洇湿了秋草。鲍真让梁双牙辨认鲍家所有的田亩、地块儿。看着村里大块的田地荒芜,鲍真也都在心里记下了。鲍真说,咱们太穷,我到外头挣些钱回来,我娘和我姥爷就托付给你啦!梁双牙眼见着鲍真从羊肠子一样的田埂上消失了,像梦一般虚幻。
女人的心谁也弄不懂,土地上的事谁也说不清。联产承包之后连续几个丰收年,梁双牙也感觉疲累了,他盼望已经走了好几年的鲍真快点回来。去年这个时候,梁双牙和哥哥梁大立也曾去县城里打工,找不到工作,哥儿俩就摆摊炸油条。可丢下锄把,好像就不再是庄稼人哩!大哥梁大立明白,双牙是奔鲍真去的,可是没有找到。转过年,村长荣汉俊就带人去了县城里,将他们哥儿俩拽回蝙蝠村种田了。
鲍真,你过来!梁罗锅喊着。鲍真脆脆地应着走过去了。
鲍真朝收割机走去,进行一场收割玉米的谈判。这是梁家、鲍家和几户农民的联合行动,雇用花会队的开销几户均摊。梁双牙只好朝鲍真挥了挥手,说我回家等你啊!看着她摇动的细腿,竟然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冲上了脑门儿。
看得出来,鲍真是这个秧歌队的主宰。梁双牙记得,鲍真在村里劳动的时候,留着齐耳短发,走路轻盈活泼,可如今成了挑梁拿事的当家人,城里打工的辛苦竟然没有使她的腰肢变形。几年了,梁双牙每时每刻都不能忘记鲍真。
梁双牙又站着看了一会儿,秧歌停了,收割机上的老客儿被周五婶几个娘儿们拽了下来。鲍真在老客儿面前表现着她的伶牙俐齿,把个周五婶牛气得拍着大巴掌喊,牛犊子们,我们蝙蝠村这样儿的姑娘,你们也敢要?
梁双牙骑车回到家,站不安立不稳的。他娘玉环看完扭秧歌回来正忙着做午饭,老爹梁罗锅和大哥梁大立就进了家门。梁双牙问爹,鲍真咋没回来?梁罗锅满口夸奖说,这孩子带着收割机给咱家干活儿呢!双牙,麦种买回来了吗?梁双牙的心思哪儿还在麦种上?随便说一声“买来了”,就要走。梁罗锅喊住了他,说让他先吃饭,然后到秋田里给鲍真送饭去,梁双牙这才勉强坐了下来。梁罗锅趁着等饭这会儿工夫去收拾后院的菜园子。
这个时候,荣汉俊走了进来。村长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梁双牙应酬着:坐,村长坐啊!
荣汉俊村长扫了眼屋里又叹了口气:鲍真她们回来就好哇,外头那么好混吗?不管进城还是还乡,这年头儿,腰包最瘪的还是咱农民。穷些儿没啥,还处处吃瘪子受气,你知道小木匠云舟吧?
梁双牙点头说,知道,他咋啦?
荣汉俊说,他瘸着回来啦!在城里给人家装修房子,包工头儿拖欠他一万多工钱,他去找人要,不但没拿着钱,还被城里人打折了一条腿!要是在家种地,能有这事儿吗?
梁双牙骂了一句城里人,然后问,村里都有谁还乡啦?
荣汉俊扳着指头念叨着说,有文庆、杨双柱、败家子、康乐大伯、振良一家子、宽富一家子、广田一家子、徐大姐……他又说,多啦,有七十多户,也没见他们阔到哪儿去!也就是人家杨广田,卖菜发了点儿财,一回来就闹腾着要地种大棚菜,还说要把房子推了盖小楼!
梁双牙喜忧参半,没说话,他喜的是村里又有了人气儿,忧的是自家这售粮大户怕是做到头儿了。于是两个愣坐着,有一阵儿没说话,梁双牙看见,荣汉俊的目光落在屋北墙上的锦旗奖状上了。这一墙的锦旗奖状都是他和爹从县里、乡里捧回来的,什么售粮大王、劳动模范、小康之家……他觉得,这是梁家的荣耀,也是蝙蝠村、蝙蝠乡的光荣。
荣汉俊轻轻撇了一下嘴,仍然感觉不舒服,但他什么都没说。梁家与荣家有世仇,可他身为村长,大面儿上得过得去,男人嘛,得讲面儿!更何况梁罗锅也曾有恩于他。他只想,梁家给蝙蝠村带来的荣誉,也就等于他荣汉俊的荣誉,毕竟他是一村之长呀!其实,荣汉俊开始扶植的是高家和周家。这两家的人口和土地都不比梁家少,可就是不如梁家人勤快,还净想歪点子,种地投机取巧,结果总产和单产都比不过梁家。荣汉俊恼火,只好把荣誉给了梁家。而今面对这堵墙,他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想说点啥又咽了回去。
梁双牙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里老牛闹棚,院门就打开了,有一男两女走进来。梁双牙知道他们都是城里人,是针织厂的工人,工厂停产放长假,他们就到乡下来打工。这仨人是领班,男的负责玉米田和稻田灌水,女的负责采摘头茬儿棉花。都是计时包工,每天都要发一遍工钱。城里人说半月领一次吧,梁罗锅却喜欢日日清,一是不留啰唆,二是为城里人发钱是件格外痛快的事,每天发,就每天都痛快一次。
梁罗锅从后院回来,进屋与荣汉俊打了个招呼,就抱着钱匣子给城里人点钱。递过钱的时候,老人还要叮嘱几句农活儿要领,城里人乖顺地走了。
唉,这罗锅子也老多啦!荣汉俊看着梁罗锅,心里不禁感叹,日子不饶人啊,当年的罗锅子,哪是这样儿!
梁丙奎老爷子的一身傲骨,几乎在长子梁罗锅身上没有多少体现。梁罗锅落下一身的病,胃疼的时候也不吃药,只是拿老伴玉环给他准备的炒黄豆往嘴里扔。他舍不得花吃药的钱,而且田里的活儿逼得他也没那份空闲上医院。如今赶上粮价上涨的好年景,老人掐算今年秋收会有大进项。他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还想好好地干一程子。没承想,荣汉俊村长一开口就把他噎住了。真没想到,秋天里还乡的村民要抢他的土地了!梁罗锅脸阴着,后背哆嗦起来。
荣汉俊吸着烟说,没办法,我也是被逼无奈呀!我也想了几天了,跟村委们碰了头儿,都没啥好招子,人多嘴杂,耕地越来越少了。就说村北那片地吧,乡里宋书记的小舅子早围了,说要买下给台商搞造纸厂,可圈了这么多年也没动静,占地款还欠着哩!
梁双牙说,咱村多缺地啊,那就把它收回呗!
荣汉俊为难地说,宋书记能依?就是表面依了,从哪儿不能给你一双小鞋穿?再者说了,你二叔梁乡长也难办啊,为给你家争出点儿地来,他能张这个嘴吗?
梁罗锅梗着脖子说,不管村里地多地少,咱的承包可是有合同的,承包期十年!咋着,咱政府的政策又变啦?也大腿上号脉——没准儿啦?
荣汉俊看着他说,唉,政策没有大变,可下头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当初地撂荒着,县里、乡里逼着我跑县城里找人,我才去把你们家双牙和大立哥儿俩找回来,当时是给你们许下愿的,说好十年不变。可是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笑叫花子穿破衣!”我搂着十年没跑儿,谁承想刚三个年头儿,土地又吃香了,村里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颠儿!乡里又开会了,你家二叔说要重新承包土地啦!
梁双牙看着荣汉俊说,我二叔也是传达上级精神啊!我是说村里这些势利鬼,粮价儿一涨就种地,不合算就往外跑。我是想,要是明年粮价儿再变,还打白条子,他们莫不是又撂荒而逃?
荣汉俊说,谁知明年咋样儿?再胡折腾,我也不当这村干部啦!钢厂那边儿我还忙不过来呢!
梁罗锅闷闷地吸烟,不吭声。他刚才进村,就看见满街筒子的村人,也闹不清这么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完了,这地是保不住了,这些人原来是奔土地回乡的呀!他闭着眼,眼眶子抖出老泪,这活活儿一本儿糊涂账!
荣汉俊嘴困舌乏懒得说下去了,呆呆地瞧着梁罗锅和梁双牙。梁罗锅是厚道的庄稼人,种地都种出花儿来了。过去鲍三爷带着人们学大寨修梯田那阵儿,荣汉俊和梁罗锅一同当过标兵。梁罗锅跟土地亲,这一点荣汉俊不如他。三年前,蝙蝠村家家田里荒着,老人率领两个儿子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上冬小麦。梁双牙急着去县城打工找鲍真,也拉了哥哥大立出外打工,老人不放心这两个愣头儿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土地去找他们。但他没能拽回梁双牙,还是荣汉俊帮了他这个忙。荣汉俊村长连吓带劝,把这两个东西拽回到土地上,梁罗锅对荣汉俊的敌意这才慢慢淡化了一些。
两个儿子回乡的第一个春天,正赶上一场大旱。荣汉俊的老爹荣爷,招呼着村里的老弱病残到坐槐寺里做了场祈雨法会。荣爷把家族的镇邪魔罗杆子都竖起来了,蝙蝠对魔罗杆子十分敏感,魔罗杆子一立,就招来了白蝙蝠,白蝙蝠的到来竟给干旱的蝙蝠乡带来了一场喜雨。梁罗锅并不信这个,但在滂沱大雨落过之后,他给荣爷送去了一盒子蛋糕。
梁双牙和哥哥回到蝙蝠乡,跟爹继续耕种土地,他没找到鲍真,也懒得在县城里泡了。再说鲍真走时有话儿,她娘、姥爷都得靠他照料。他这一走就是半年多,鲍真家里的事情也耽搁了,觉得心里很愧疚。对于鲍真,他向来顺从,他觉得没有哪个女人能像鲍真这样可爱。
鲍真一直没有回来,荣汉俊起身要走,梁罗锅说,晚上喝酒吧。
荣汉俊摆了摆手说,不喝了,等鲍真过门儿,我一定来喝喜酒。我还有事儿,这群杂种们一回来,摁倒葫芦立起瓢。然后他转了身又说,你们先收秋,秋后再分地,我先顶着。你们没听说稻地镇的事儿吧?
梁双牙问,稻地镇咋啦?
荣汉俊鼓起腮帮子骂,咱村还算好呢,稻地镇的井坨村,有两家种田大户上县里告状去啦!回村的人,没收秋就抢地,连地带庄稼一块儿抢,敢情回家吃白食儿来啦!玉米田都给擗光了,还把人也打啦!
梁罗锅惶惶地说,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
梁双牙也瞪圆了眼:这政府就不管吗?
荣汉俊村长说,管是要管的,可法不责众嘛!把人都抓了,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给子孙做仇哇?!——他似乎话里有话。
梁罗锅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茬儿,只是摇头晃脑地叹气说,人哪,这从城里浪荡回来的也叫农民?胆子大得敢上天啦!汉俊啊,你可得给大伙儿做主哇!你就跟他们说,不用他们抢,我收了秋就把地让出来!
荣汉俊满口应着,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出几步又回头张望,笑着招一招手。梁罗锅觉得荣汉俊的笑容里藏着东西,越发不踏实,回到屋里端出钱匣子,拿出红纸裹了钱,递给梁双牙说,双牙,去,给村长送去!
梁双牙说,往年不是交了粮才给村干部们送呢吗?
梁罗锅虎起脸训他:你小子懂个屁!今年不是闹“还乡团”吗?不给村长见点儿亮儿,谁来护着咱们?
梁双牙愣着说,别听荣汉俊瞎白话,我看是吓唬人!
梁罗锅生气地一瞪眼:啰唆个啥?你不去我喊大立啦!
梁双牙只好接了钱,扭身出去了。
梁罗锅瞅着窗外黑咕隆咚的样子,顿觉胃疼得厉害,就知道心病与疾病结伴来了。他缓缓蹲到屋地上,老脸蜡黄而虚肿。老伴玉环端着一碗汤过来,让他把汤喝下去。梁罗锅使劲一挥烟袋锅,碰着了玉环手里的碗,汤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碎了,没烫着人,却把锅台上遛步的母鸡吓飞了。梁罗锅往嘴里扔着炒黄豆粒,嘎嘣嘎嘣地嚼着。
整整一个下午,梁双牙都没见着鲍真,他忙着卸了麦种。到了傍晚,梁双牙感到村里确实有人气儿了。家家户户的炊烟轻轻飘浮起来,晚炊在夜空里晃晃悠悠的,他的心也跟着晃悠。不知是谁家的门楼子塌了,几个人在那里清理道路。也不知是谁家开着录音机,里边正放着一首不知是谁唱的歌:“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梁双牙站着听了一会儿,听得血往头上涌,他抬腿就走,大脚踢开一窝聚群儿的鸡,鸡们嘎嘎叫着跑开了。后来,他一路上总碰着黑天还不进窝的鸡们,这群鸡婆子跳骚,不是要闹地震吧?直到进了家门,他才真正高兴起来。
鲍真真的回来了,正在屋里为梁罗锅捶背呢。
瞅着洋里洋气的鲍真,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儿,梁双牙的眼睛就亮了,说鲍真啊鲍真,你还知道回家呀!鲍真笑着问他,不回家回哪儿?你不认识我啦?梁双牙嘿嘿笑着说,变了,变得不像咱蝙蝠村上的人了,像城里的阔小姐啦!鲍真瞪了他一眼。梁双牙看出她身子瘦了,皮肤有些松,可是眉啦眼儿的依旧透着媚气。她身子不板,腰肢柔软,在外面待久了,连说话走路的姿势都活泛了,那股懈懈怠怠的样子很好看。
双牙娘放下灶台上的活儿,笑着过来跟鲍真说话儿。她怕鲍真还要出外打工,就试探着问她今年有多大了。鲍真说,都二十四啦!鲍真说这话带着疲倦,好像已经相当苍老,像朵还没正式开放的花却过早凋谢了。鲍真看出这位未来婆婆的心思,咯咯地笑了一阵儿,说她这次回来要过太平日子了。梁双牙听后就想,你在城里的日子就不太平?梁罗锅和玉环却眉开眼笑的,都明白了鲍真的意思。他们太缺人手了,而且盼着抱孙子呢!梁大立跟媳妇成亲以后,给梁家生了一个丫头,梁罗锅和玉环就指望梁双牙和鲍真的出色配合了。
梁双牙知道鲍真说话算数,这回肯定不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了。这样一来,鲍真不用再捶背,梁罗锅的胸口也平顺了许多,胃也不怎么疼了。
梁罗锅将梁双牙和鲍真支开,独自在灯下鼓捣秋天的收支账目。他没有账本,全部账目都在心里装着呢。他知道,今年米价和棉价都上调了不少,按最不好的行情,除了全部开销,赚头仍是很大的。只盼今年政府别再打白条,前年的白条还有一半没兑现呢!尽管这样,他还是舍不下这片地。谁都知道他梁罗锅在地上舍得花血本,化肥和大粪铺了几遍了。当初接手那阵儿,全是盐碱地,地皮冒白霜,人走上去硬硬的,如今从地里抓把土就能攥出油水来。他还添了那么多农具,光水泵就买了三台。他领着这个超负荷运转的家庭在地里奔忙,仿佛不是一个家,而像过去的一个生产队,他就是当年的鲍三爷。老伴玉环给累垮了,有一次吐血晕在田里,梁罗锅怕她真出闪失,就再也不让她下田了。鲍真回来了,她能牢抓实靠地在田里转吗?老人正犯嘀咕的时候,鲍真和梁双牙说笑着进来了。鲍真笑着说,听说种地也不少来钱呢!梁双牙却把脸一沉说,刚才村长来过了,咱家的地眼看着要让回乡的人夺走啦!你也是奔地来的?
鲍真瞪他一眼,说傻样儿,我是奔谁来的?
梁双牙抓挠着脑袋,嘿嘿地笑了。
2
村长兼村支书荣汉俊站在自家的楼顶上,望着远处的田园和厂房,望累了,目光就缓缓收了回来。看见瞎媳妇姚来香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的心咯噔一下子,仿佛停跳了。他努力回忆自己娶亲的情形,而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今天却不知怎的,忽地明朗起来。
旱年不娶,涝年不嫁。荣汉俊娶亲的那一年,先是浅旱,后是深涝,到了稻子吐穗的时候,天气却是见湿见干,好得无可挑剔,而此时冀东平原蝙蝠镇的人们几乎逃光了。逃荒吧,驴×的,逃到哪儿去不是个受呢?荣汉俊的老爹荣万昌总是这样骂着。
荣万昌,人称荣爷,抗美援朝丢了一条腿,就凭这条腿,村里老老少少就都敬他三分。骂归骂,荣爷没走的真正原因,是等着给大儿子荣汉俊娶上一房媳妇。
荣家娶亲的这一天,正是白露和秋分之间的季节,村里竟然空无一人。荣爷的脸上极为不悦,就像有人在那上头糊了一层黄泥。他坐在村口骂街的时候,声音渐渐变小变哑,皱巴巴的长脸上泛着青色,慢慢没了力气,盯着眼前的一面灰土墙不动了。
那土墙上搭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人体,日光在人体上照得生硬绝情,远看像一片破席头,人和土墙的颜色连成一片,难以分辨。荣爷冷不丁抓起红木拐杖,朝灰墙扑了几步,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跟他示威,便挥着拐杖朝那人的脊梁骨抽打起来。那人头上、脸上、屁股和腿上,都让荣爷的红木拐杖给烙红了,可那人还是不动不吭,慢慢就顺着荣爷的拐杖滑下墙头,把墙下的青草压倒了一片。
汉俊!咋会是你小子呢?荣爷呼吸着扑腾起来的土末子脸便白了,咚一声跌倒在儿子面前。他抱着荣汉俊的头摇了又摇,荣汉俊却是蜡黄着脸不睁眼。荣爷解开裤子尿到他的脸上。荣汉俊是被爹的一泡热尿滋醒的,尿水流得他满脸都是。他露出饿了要吃的满脸可怜相,虚虚地说,爹,新娘子啥时来啊?
不争气的东西,你咋挂到这儿了?荣爷咳了一声喊。他的右裤腿空荡荡的,像悬空的拐杖一样摆来摆去。他记得前天晚上,汉俊离家到十里开外的稻地镇去借要在婚礼上穿的衣裳。此时荣汉俊搂着爹的一条单腿泣不成声了,在嗓子眼儿里哭诉,说跟三姨夫借来的咔叽布上衣被路上一群叫花子抢了,他们不仅抢了他借来的衣裳,还把他身上的衣裳也扒走了,他只好把叫花子扔下的破衣烂衫穿上了。他没脸见爹,肚子饿得让人直不起腰,就趴在墙头上压着胃口,说这样好受一些。胃里是平顺了许多,可是腰杆子火辣辣的,喘不动气,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飘荡,无根无底。这时他的心头掠过路上见到的悲惨一幕,那些饿死在村道上的外乡人正在腐烂变臭,散发着人们都熟悉的死亡气息。他真怕自己也这样死在路上,这是荣汉俊落生二十八载最潦倒的季节。
儿子这副模样怎能进洞房啊?荣爷跌坐在草地上,身子抽着、抖着,越活动越瘦小,目光很快就直硬了,盯着天空哭了起来,弄得空荡荡的村子都是老人嘶哑的哭唤声。
荣汉俊先是觉得委屈,后被爹的哭声惊动,脸上、身上忽然觉得疼了。爹打他的时候他正饿昏着,又饿又疼的荣汉俊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今天要当新郎了。这般新郎当得真没劲,简直把脸面丢尽啦!可人有脸的时候怕这怕那,没脸就啥也不怕了。他将爹搀扶起来说,爹咱回家吧,说不定新娘子就要到村上了。
荣爷立起来拍拍膝上的土,眼睛却突然亮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荣汉俊红肿的胳膊,说天无绝人之路,新娘子来的时候爹就说你病了。你回家洗洗身子,就给我躺在炕上装病!
荣汉俊无奈地点了点头说记住了,便和爹朝着南街的一溜儿三间小草房走去。
进了堂屋,荣爷就提着瘪皱的粮袋到西间里去,潦潦草草地看了缸,看了罐,缸和罐都是黑洞洞的空。他伸手摸索了一阵子,终于摸出一把又干又硬的枣和栗子。
媳妇是青龙山青松岭大户姚喜贵的长女姚来香。这只深山里的俊鸟儿,凭啥要到这穷酸的蝙蝠村嫁给光棍儿汉荣汉俊呢?这源于荣爷与姚喜贵的生死之交。他二人跟随解放军英雄团从东北打到朝鲜,在东北攻打锦州的时候,姚喜贵救了荣爷一命;到了朝鲜战场,荣爷又把姚喜贵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荣爷的那条左腿,就是救姚喜贵的时候被美国飞机投下的炸弹炸飞的。
按说这份交情是可以随时调换婚期的,可是姚来香什么时候出嫁,并不取决于荣汉俊什么时候想娶;荣汉俊什么时候想娶,则又取决于姚来香她爹什么时候送她下山。这是一桩乡村常见的“换亲”。姚来香与妹妹姚来芳是双胞胎,姐儿俩长得极像,可细看还是姐姐来香模样俊秀,宛若仙女。青松岭的小伙子们梦里都惦记着她俩,可是福气却都给了蝙蝠村的荣氏两兄弟。弟弟荣汉林被爹送上山做上门女婿,说好他得在荣汉俊之后结婚,先上山是给姚家当劳力。姚来香从小就在爹娘面前不得宠,她十八岁时双腿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而胸脯却是胀鼓鼓的,脸颊红扑扑的,像是涂了一层胭脂,湿润的眼波让人过目不忘。有个乡村赤脚医生留心地查看过了,整个儿青龙山的女人就数青松岭女人的奶子好,即便奶过两个娃,还直挺挺地立着。而且她们上山打柴时,也总是那副优美的姿态,颤颤悠悠的,奶子仿佛立刻就会从衣裳里跳出来。为了这份传说中的期待,荣汉俊心甘情愿地等,从早到晚,好像都能闻到青松岭女人带来的香气。
荣爷把二儿子荣汉林送上青松岭以后,却被自家的家境苦恼着,全然没有能力按照祖传的婚事礼仪张罗,只一门心思地盼望着姚家姑娘能给蝙蝠村的大家族荣家带来福音。
可是,荣汉俊的新婚之夜让荣爷喜忧各半,喜的是这一夜带来了百年不遇的蝙蝠会,忧的是这桩婚姻给大儿子两口后来的情感埋下了祸根。
新娘姚来香是坐着一辆驴车下山的,赶车的是小叔子兼妹夫荣汉林。一路上的大水还没有退净,驴车路过饮马桥的时候险些被洪水卷走。
驴车终于颠到蝙蝠村的街口,躺在土炕上装病的荣汉俊,听见日头扑哧一声掉进了村西的蝙蝠河里。他刚刚窝在烂被窝里睡了一觉,这样夜里才会有劲头。
小院一下子变得昏暗了,空气凉阴阴的,荣爷拄着拐杖在门口迎着。东间里的荣汉俊听见爹的咳声夹杂着驴蹄声,心跳就紧了,赶紧爬起来透过窗子往外看。新娘姚来香被弟弟汉林搀下驴车的时候,红色的确良上衣被车辕上的铁钩挂住了,汉林给她摘下来,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抬起了细皮嫩肉的圆脸,小院立刻就被照得粉亮了。荣汉俊心里一喜,被新娘子的俊脸吓得口干舌燥,嘴唇爆裂得起了皮。他急忙躺下,躺在那里还幸福地哆嗦着。
姚来香没有想到荣家的婚礼这般仓促、寒酸,甚至有点不近人情。没有人来庆贺倒也罢了,可连一张红纸喜字儿都没贴,这是什么大户人家?自己也许是被爹骗了。新娘子心里又猛然一紧,难道是荣汉林在她身上作的孽被他哥荣汉俊知道了?尽管有些心虚,姚来香脸上也没有新娘子特有的慌乱和羞涩,见到荣爷的时候,她的目光比久经沙场的老人还镇定,那副傲气根本没有一点山里姑娘的影子,简直是目中无人。荣爷有意把立功的勋章挂在前胸。家徒四壁,一排排的粮缸,缸盖全被扔在地上、锅台上,缸里空空的,老人可炫耀的只有这些奖章了。可是,这对姚来香一点不起作用,她家的笸箩里也有一堆呢!
姚来香在堂屋门口站了一会儿,荣爷让汉林把她送进他哥的东间里,汉林怯怯地往后退。老二是怎么了?在青松岭待了刚刚半年咋就变了性情?荣爷推了老二一把,自己把新娘领进了洞房,连晚饭红枣粥,也是荣爷给送进洞房里的。
荣爷往粥里放进了大枣和栗子,熬好后有些涩嘴又有些甜,这是他在缸里压了两年的陈货。荣爷把姚来香送进洞房之后,曾经吃力地趴在荣汉俊的耳边,悄悄叮嘱他夜里行了房事之后万万不要喝凉水,喝了凉水就会炸了肺,不治身亡。荣汉俊说,爹我记下了。
荣爷走出洞房坐在对面西间里,看见老二汉林穿戴齐整,就觉得青松岭的生活比蝙蝠乡要好,就跟老二交了底,说你大哥没病,是衣裳被要饭的抢了,没有一件衣裳,我才让他躺在炕上装病的。老人说完,让汉林把衣裳留给大哥。荣汉林答应得挺痛快,说行,我给大哥留下还不行吗?于是,荣爷跟老二汉林坐在一起吃饭。荣汉林把一个大米粒掉进了脚趾缝里,荣爷的眼睛还看见了,他慢慢弯了腰,用手掰开老二的脚趾,认真地找那颗米粒,找不着就在炕上摸来摸去,到底将那粒变黑的米粒捡起来,放进嘴里嚼了。饭后荣爷想好好收拾一下再睡,却觉得连挪动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姚来香和妹妹来芳一样,全然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成了荣家的媳妇。一对红蜡烛缓缓闪吐着火焰,把姚来香照得楚楚动人。她端坐着不说一句话,眼皮垂着,浑圆的肩头也垂下来,可在荣汉俊眼里,她身体的哪个部位都在说话。她的腰身很细,肩和屁股倒很丰满,上唇微翘,仰脸望他时,那条垂在腰际的黑辫子在炕沿上荡来荡去的,越看越不像是山沟里出来的人。
姚来香把一对绣着鸳鸯和梅花图案的陪嫁枕头摆好,然后继续盘腿坐着。荣汉俊想到自己将要与她发生的第一次,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死怕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女人的脚上不动了。他把她的双脚扳过来,脱掉薄薄的棉线袜子,就把那双脚暖在自己的心窝里。姚来香靠着荣汉俊的被子,被卷儿里散发着类似驴粪的男人的腥馊气。荣汉俊问她一些话,她什么都没说,就像聋哑人一样。
这女人不是狐狸精就是美女蛇!直到荣汉俊把她身上的衣裳扒光,将她白玉般的身子裹入身下,才发现她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更使他沉迷。他不停不歇、毫无节制地揉搓着,她显得那么绵软、那么服帖。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温顺于他,他好像也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媳妇。她不像是他的,好似别人的女人。
窗外照进来淡淡的青光,那对蜡烛的光时明时暗。姚来香还是借着蜡烛的亮光看见荣汉俊身上的一道道红痕,就有一种异样的表情,她屏着气的上身摆摆动动,双手像风一样在他肩膀上刮着,怦怦的心跳显出她的激动和恐慌。
荣汉俊用舌尖去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动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傍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五次爬上姚来香的身子。这一次,他劝告自己不要再像前几次那样惊惶和急迫,致使未能尽兴就泄了。他把土炕弄得天塌地陷,暴土扬烟。他感觉全身心地受用,额头、脖子和耳朵都汗水淋淋,好像有一股热气,慢慢流入他的血脉,浸透他的全身。姚来香的神态也没有一点异样,平静的脸上泛着快活和兴奋,却没有一丝声响。荣汉俊最后听到的不是她痛苦的一声被撕裂的尖叫,而是听见身后刮过一团小旋风,后脑勺儿上竟然发出嗖嗖的响声。
一只白蝙蝠从漏风跑气的洞房后窗扑了进来,白光一闪,风从荣汉俊的脸上刮过去。荣汉俊精力充沛地鼓捣着身下的女人,身心整个儿陷进去的时候,浑身的筋骨就兴奋地抖动起来。他没有被白蝙蝠扰乱视线,他要等到那一点红。他太看中这个了,村里的坏小子们常聚在一块儿说这个,谁的新媳妇要是没“见红”,必遭大家好一通儿嘲笑。可是白蝙蝠的出现,让姚来香变得从没有过的疯狂。她的眼光一闪,嫩葱一样白的双手慌乱地掐住荣汉俊的脖颈,继而乱抓他的胸脯,未了是随手抓了炕上的剪刀,冲着荣汉俊的肩头就扎,腥腥的鲜血喷溅出来。
荣汉俊疼痛得喊了一声,夺过新娘子手里的剪刀,抬手想狠狠地打她一个嘴巴,可还是没忍心下手。新娘子没见红,荣汉俊倒先见了红。他低头用大手抹着身上血迹的时候,姚来香却揉了揉眼睛,嘶喊了一声。荣汉俊的一只手腕突然被她抓住,长指甲紧紧抠进他的肉里,她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脸色像白蝙蝠一样纸白。
白蝙蝠扑进荣汉俊新房的时候,有一群黑蝙蝠也跟着拥了进来。蝙蝠村因蝙蝠多而得名,历来有“蝙蝠聚会”“蝙蝠盖天”的传说,而且,这里的蝙蝠有五种颜色,人称五彩蝠。蝙蝠,似鼠而会飞,或名仙鼠、飞鼠。其种类很多,分大小两类:大者为狐蝠、果蝠、犬蝠;小者为伏翼、山蝠、大耳蝠。个别还有吃鱼的食鱼蝠和吸食其他动物血的吸血蝠等等,故西方有蝙蝠可怕、邪恶一说。而我国分布最广、最常见的是小蝙蝠伏翼。这种蝙蝠捕食蚊虫,对人类有益,常栖息于人家附近或吉宅旧屋房檐之下,亦称“家蝠”。“蝠”与“福”谐音,于是“家蝠”就成了“家家有福”的象征。相传周公所撰《尔雅·释鸟》对蝙蝠便有记载:“蝙蝠,服翼。”唐代大诗人元稹亦有《景中秋》句:“帘断萤火人,窗明蝙蝠飞。”足见华夏民族自古便与蝙蝠有亲密接触。
荣汉俊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血,抱起昏迷的姚来香,慌乱中喊了女人又喊爹。
荣爷住在对面西间,听见了堂屋噗啦噗啦的响声,而后又听见东间里儿子的吼叫,还隐约听见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他伸手去摸身边睡觉的二儿子汉林,摸到的却是一个枕头,枕头上有老二留给大哥的的确良裤子和袄,人早就没了影儿。
他抱起裤子和袄,拄着拐杖出了西间,借着早晨的亮色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一只肥大的白蝙蝠“嗖——”地从东间里钻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群黑蝙蝠,几乎塞满了整个儿堂屋。荣爷赶紧把堂屋门关严了。荣爷没有什么预谋,等他到汉俊房里看到昏过去的姚来香时,就觉得自己做对了。
荣爷进来的时候,荣汉俊已经把赤条条的新娘盖上了。荣爷把老二的衣裳递给荣汉俊,不动声色,冷了脸摸了摸来香右手的脉,又捏了捏耳朵,新娘子一动不动。荣汉俊沉不住气了,急忙掐她的人中,掐紫了一块,姚来香还是没有醒。荣爷却看见儿子身上凝着发黑的血迹和被指甲抓抠的印痕,不禁一阵伤情,默然不语。
荣汉俊将老二的衣裳穿上了,竟然很合身。荣爷朝汉俊身上注视了好一阵子,又默默地垂下了头。荣汉俊告诉爹说,来香是看见白蝙蝠才用剪刀扎他,随后就挺直了身子昏迷不醒了。荣爷翻来覆去想了想,只有捉住白蝙蝠一条路可走。
蝙蝠镇是蝙蝠的故乡,荣爷记得一个有趣的说法:多少年前,凤凰率百鸟在蝙蝠镇土地庙聚会,蝙蝠得到了邀请却不去,它说自己不算鸟类,而是一种四足动物。后来麒麟过生日,召集百兽相聚祝寿,蝙蝠又没有到场,这次它说自己有翅膀,能飞,所以是鸟而不是兽。凤凰和麒麟都恼了蝙蝠,说是蝙蝠长得丑,不敢露面。蝙蝠王听到后极为恼火,也要在蝙蝠镇搞一个大型聚会。聚会的日子选在了蝙蝠镇闹旱灾那年,人们跪在土地庙前求雨,没想到却是蝙蝠给乡里带来很厚的一块祥云,这块云彩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小镇遂定名为蝙蝠镇,这又让麒麟和凤凰极为妒忌。只是白蝙蝠在蝙蝠镇并不多见,老辈人说白蝙蝠有一千岁了,只有活过千年的蝙蝠才能变白。传说白蝙蝠能像黄鼠狼一样附体,把人弄得死去活来,而谁要是有幸将白蝙蝠吃掉,谁就会长寿。
荣爷脸色红紫,憋粗了声音喝道,这是来了蝙蝠会!汉俊,跟我到堂屋,把白蝙蝠捉了,煮了汤给她喝了就会好,不单能好,她还能长寿!
荣汉俊抬头望了望房顶,又望了望昏迷的女人,女人就像睡着了一样,睡得死沉而又滋润。他说,哪儿有白蝙蝠啊?连一只黑蝙蝠都看不见了。荣爷说白蝙蝠被他关在了堂屋。荣汉俊就跟着爹跑到堂屋捉蝙蝠。
荣爷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着的单拐都把地面敲得叮当一响。爷儿俩追击白蝙蝠是很吃力的,追来抓去没逮着,却使堂屋尘土飞扬,迷眼呛嗓。后来荣爷想起先人的一句话:白蝙蝠累了就会头朝下挂着,这个时候就好抓了。荣爷便制止了汉俊的鲁莽,等待白蝙蝠在房梁上歇息。过了半个时辰,这个机会终于来了,白蝙蝠被捉进了锅里。而荣爷抱柴生火打开了堂屋门,潜伏在房梁上的黑蝙蝠呼啦一下子全飞了。
白蝙蝠的毛一旦煺净,身上的肉也是红嘟嘟的,下到热水锅里,肉就变灰了。荣汉俊不待蝙蝠炖熟,先盛了些汤送进姚来香嘴里,姚来香就苏醒过来。荣汉俊更加坚信是白蝙蝠作祟,使自己的新婚妻子变得比鬼都可怕。
蝙蝠炖熟了,荣爷又亲手给姚来香盛了一碗浓汤。他说,汉俊,快给来香喝上!
荣汉俊端着汤碗递给正在梳妆的姚来香,说,爹让你喝了。
姚来香扭头看了看汤碗,又看了看荣汉俊,摇了摇头。
荣汉俊站着不动,说,爹说了,你喝了病就好了。
姚来香还是不说话。
荣汉俊急了,问,你是哑巴吗?
姚来香终于开口了,说我要是哑巴就聋了,我不聋也不哑,不信问你二弟汉林去!
荣汉俊悬着的心放下了,说你昨夜里疯了,你为啥用剪刀扎我?
姚来香轻轻摇头,说,我没扎你,扎鬼呢!
荣汉俊瞪起眼,想问问二弟她在青松岭是不是这样。
他喊了几声汉林,却喊来了爹。荣爷端着白蝙蝠肉进来,让他们都吃一点,说吃了就会长寿。
荣汉俊黑着眼圈,人也瘦了许多,但他坚决不吃白蝙蝠肉。他说爹,我不想长寿,就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窝囊日子,长寿不是遭罪吗?他没说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觉得饿死也不能吃蝙蝠肉,蝙蝠是给人带来福气的。姚来香也不吃,她不吃是因为碗里面没有一点油花。
起初荣爷也不想吃,孩子们都不长寿,留着自己这么个瘸子,祸害后人吗?可是谁也不吃,老人还是吃了。
荣爷的头发白了,眼睛也没有多少光泽,额头上的皱纹像树墩的纹路。他吃掉了整只白蝙蝠,除了肚里舒服之外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嘴里还回旋着一股土腥味。
老人吃白蝙蝠的时候,有一大群黑压压的黑蝙蝠、蓝蝙蝠、绿蝙蝠和红蝙蝠都围着他的草房飞,好像在寻找它们的祖宗白蝙蝠。天哪!天下的蝙蝠都来了!荣爷想了想,说蝙蝠啊蝙蝠,要是你们显灵了,蝙蝠村有饭吃了,不管啥时,我都要给你们烧上三炷香,磕上仨响头!
老人吃过白蝙蝠之后,是否长寿还没见着,却增添了新的烦恼。荣爷心里惴惴不安了,总感到有一件事情要发生,心说汉林这鬼东西,跑哪儿去了呢?荣汉俊找遍了整个蝙蝠村,都没能找到二弟汉林的身影。
荣汉林连夜就跑了,是因为他在青松岭上做了亏心事,他害怕大哥醒过味儿来一铁锨拍死他。
荣汉俊对姚来香的未见红耿耿于怀,新婚第二天,他问了她一宿,却左问右问也问不出句话。他窝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还不是原装,这事儿窝囊一辈子!忍了吧,可他荣汉俊啥会儿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过去他怎么笑话狗剩儿来着?日后那帮坏小子又会怎么挤对他?莫非还要替这骚娘儿们瞒上一辈子?那可真是当王八当到家啦!他越想越气。
天蒙蒙亮了,他爬起来卷了根“大炮”,吱吱地吸得山响,两眼瞪着发白的窗户纸运气。姚来香却像根本没听见,给他个脊背不理他。荣汉俊恶狠狠地吼,再问你一遍,和谁?——没有一丝回音。荣汉俊扭歪了脸,抓过她的肩膀,一把扯下她胸前的红肚兜。姚来香愕然了,不敢对视他的眼神。突然,荣汉俊把火红的烟头烫在她的乳头上,说话的声音也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告诉我,你一个黄花闺女咋是一个旧东西?
姚来香一声没吭,眼神开始散乱。荣汉俊把烟头收回来,放在嘴边吹了吹火,又烫在另一只乳头上,粉红的乳头变得焦黑,惨不忍睹。姚来香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不哭,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觉齿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荣汉俊又去点烟,姚来香突然大哭起来说,你能,你能,我凭啥护着你们荣家人!
她交代出了一个秘密。一天夜里,荣汉林在青松岭把姚来香给睡了,说是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来芳。谁也弄不清荣汉林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有一个事实不能忽视,明眼人都看出姚来香比妹妹姚来芳漂亮。当时姚来香手里也抓了一把剪刀,只是荣汉林比哥哥运气好,闪身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荣汉俊怀疑地盯着女人看一阵儿,然后就铁青了脸,蹲在地上使劲抽自己的嘴巴,吓得姚来香不住地眨眼。他一把揪住姚来香的头发,就让她那么光着身子,把她拖到了爹的屋里,让她把老二的罪过跟爹重说一遍。
一个白花花的美貌女子趴在地上,虽说天刚蒙蒙亮,荣爷还是看清了,他惊得险些背过气去。自打汉俊、汉林的娘过世,荣爷已经多年没碰过女人了。不是不想,是拉扯两个孩子顾不上,又残了一条腿,还挂着那么多军功章,蝙蝠村还没个女人敢沾他,眼下他却有些把持不住了。这是自己的儿媳妇呀!他脸红、心跳,一边骂着荣汉俊,一边胡乱扯过炕上的一条破单子扔过去,背过脸喊着,盖上,盖上!待听儿子说明白了,荣爷才开始大骂起老二来,这狗杂种!昨晚从他回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汉俊,你跟我上山找他!我非把这兔崽子的腿打折不可!
荣汉俊说,打了他有啥用?除非把来香给他,我要来芳当媳妇!
荣爷眼睛亮了,说这法子还行。
人要是没了脸面,就啥也不怕了。姚来香撇着嘴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那弟弟是省油的灯吗?他把来芳也睡了,睡得可狠呢!
荣汉俊沮丧地说,爹,在家里他比谁都懒,该干的活儿他不干,不该干的他都干了。当初我说先不让他上山,你非送他去。
荣爷想了想说,老大,听爹一句话,都是自家兄弟,忍了吧。再说了,他走的时候把衣裳也留给你了,怕是光着走的,天多凉啊!
荣汉俊猛地塌了身架,抱着头不吭声了。
姚来香裹着破单子,号啕大哭,捂着脸跑了出去。
荣爷再次叮嘱儿子,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儿就过去了,啊!然后他叹了一口长气,把手端在下巴上,沉默得无边无际。
荣汉俊颤颤地站起来。他来到后院的菜地里,猛然蹲下抱着头,让泪水从手指缝里往外泻着。这天夜里,荣汉俊没有回家,一人在野地里坐着,紧紧地夹着双腿。
3
晚上十点钟左右,鲍真从梁家起身回家。梁双牙看着鲍真露出的一截子暄白的胸脯,胸中便涌起一阵潮水,热热地发躁。他留她住在自己家里,还说现在村里好多年轻人都这么干呢。鲍真却说东西都在娘那头,规矩还是要守的,等登记结婚了才可以搬过来。梁双牙就以送她为名,赖着跟到鲍家。
这时候,村里的鸡鸭猪牛都已进了窝棚,有风把地上的鸡毛和草屑吹得团团打转。鲍三爷睡了,传出微微的鼾声。他们先是到马棚里看了看枣红马,马棚上方,鲍豆子留下的那群鸽子早已进窝,咕咕的叫声都能听见。梁双牙听鲍真夸鸽子就说,你那封来信,是我瞧出来你要回家的,信上你画的鸽子脑袋往地下栽呢!
鲍真笑了笑说,这年月傻人也练奸啦!
梁双牙不服气,说你才傻呢!
鲍真咯咯笑,说傻人最不愿听别人说傻,不过,傻人心眼儿都好。
梁双牙扶着鲍真的腰进了屋。姥爷搬到对屋睡下了,鲍月芝把鲍真的闺房都已打扫好。鲍月芝对女儿的归来显得很高兴,鲍真刚进家门就让她到梁家看望梁双牙的老人。她喜欢双牙,可她支持这对姻缘还有另一层心思。她给鲍真铺好了褥子和被子,知道女儿恐怕早回来不了,就先去睡了。
双牙嗅到满屋子香水味儿。鲍真抿嘴看他,样子顽皮且俊俏。看了一会儿,鲍真从皮箱里拿出一堆衣裳,让他站在灯光下试穿,说双牙哥你这土老帽儿,我得着实给你打扮打扮。
梁双牙不客气地说,我如今是村民组长啦,穿得好点儿也应该嘛!
鲍真撇嘴说,屁,这破官儿怕是跟城里扫大街的一个级别!
梁双牙说,你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在咱这地面儿上,我还有权呢!然后吹嘘着说了自己卖靶场废铁治盐碱地的事。他的话吓得鲍真打冷战。鲍真说,你别逞能,弄砸了这可是蹲大狱的事儿!
梁双牙说,咱一颗红心为集体!自己嘛,只拿小头儿。
鲍真说,别当那个组长啦,咱们往后开个家庭工厂,挣大钱!
梁双牙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姑奶奶,哪儿有资金啊?
鲍真大咧咧地说,我还没想好上啥项目,资金不愁!
梁双牙斜着眼看她,笑着咧开了嘴:哟嗬,几天不见,你成财神奶奶啦?
鲍真说,我就是财神奶奶,你嫉妒啦?
梁双牙没再说啥,等着鲍真给他试衣裳,试了一件又一件,他都觉着太洋了,穿不出去。
鲍真说他,你别老汉选瓜,越选心越花!
梁双牙扔下衣裳,坐在床头说,我还花呢,你再不回来,我可真要花啦!说着就动手动脚地摸鲍真的手和身子。鲍真这次回家不想马上跟梁双牙结婚,城里女人三十才结婚的多了。她想调整调整心态,比起在城里打工,乡下的日子过缓了,缓缓的还有一点温馨,而这恐怕她和荣荣都不大适应了。可鲍真的身体很敏感,架不住梁双牙手掌的揉搓,情不自禁地偎了过来。梁双牙紧紧抱住她的上身,感觉到一个美好的肉体在他怀里颤抖不止。鲍真的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浑身激动得紧贴住他的胸脯,像遭电击一样,仿佛愉快得要化了。她睁开眼一把搂紧他,浑身冒了一层热汗。梁双牙闭上眼睛,幸福得像只蝙蝠一样飞起来……
转天很早,梁双牙被窗外的鸽子吵醒,怕碰上鲍真家人,他急匆匆地走了。昨夜的甜蜜,使他的心情格外好。他走了,鲍真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听着街上与进城打工前一样的响动。过了好长时间,鲍真发现荣荣的脑袋趴在窗台上往屋里看。她估计梁双牙走远了,要是被荣荣看见,那有多难堪!尽管荣荣知道双牙是自己的恋人,那也显得自己轻浮啊!
荣荣站在屋外喊鲍真,鲍月芝就将荣荣迎了进来。鲍真揉着眼睛穿衣裳,这才想起她跟荣荣约好去看荣汉俊村长。鲍月芝问,荣荣,你这大包小包的孝敬谁去?鲍真赶紧迎过去,荣荣刚要张口,就被她锐利的眼神止住了。鲍真撒了个谎,说跟荣荣去办点事。鲍月芝没有再理会,悄悄到院里干活去了。
鲍真跟荣荣商定看望村长荣汉俊,是背着母亲鲍月芝的。她知道荣汉俊对她家一直很照顾,可是不知娘为啥恼了他。她用手指抵着嘴唇,说小点儿声,别跟我娘说啊!荣荣的声音就弱下来,说,为啥?别说我是村长的亲侄女,走了好几年当然该去看看他,就是出外打工回乡的人,听我爹说,谁回来不去拜拜村长啊!
鲍真眨着眼睛点头说,不愧是从城里回来的人啊,也学会溜须了,想分几亩地吧?
荣荣和鲍真对望一眼。荣荣说,回乡看看村长,也是镇上的老规矩啊!鲍真点点头说,看来,咱村人走回来走出去的,谁还真想在咱蝙蝠村扎根儿啊!
荣汉俊家里的小楼格外气派,仍然住在门口草房里的荣爷给她们开了门。荣爷坐上轮椅了,摇着轮椅来开门。
听见门口有响动,姚来香悄悄从二楼房间里走出来,双手扶着栏杆向外张望着。她身上的穿戴照样干干净净,脸上还是那样白白净净。她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又回房去了。
荣爷猛猛地咳了两声,说汉俊那客厅里有客人,就把两个孩子领到自己的草房里,小保姆忙给客人沏茶。
荣爷的草房让鲍真她们吃了一惊,别看这是两间草房,里面装修得却十分豪华。一水儿的红木镶玉家具,墙壁上贴着亮亮的玻璃板,房顶上吊着水晶一样耀眼的枝形顶灯,冰箱、彩电、健身器,一应俱全。再细看荣爷,只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崭新的助听器,老头儿听不清别人说话的时候,就把那个助听器塞进耳朵里。荣爷塞好了助听器,刚要说话,左边耳朵的塞子掉了下来,荣荣忙给爷爷重新塞进去,亲热地喊着,爷爷,你这房间比总统套房都好!
荣爷没听明白,胡乱地点了点头。
荣荣又把嘴巴递到荣爷的耳边,大声说,爷爷好福气啊!荣爷却不知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别看这儿跟宫殿似的,我不稀罕哩!都是你大伯非要装的!
鲍真好奇地看着老头儿,说,爷爷身上上上下下都现代化了,还是赶上新时代好吧?
荣爷这次听清了,把头摇得骨节响,说不行啊,眼下人心不好,我还是觉得那时候好!那时候好哇!
鲍真和荣荣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荣爷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俩,还真把她们看蒙了。只见荣爷缓缓地掏出抗美援朝时的勋章,哗啦啦亮给她们看,嘴里说着,你们可得好好干啊!咱贫下中农打下来的江山,容易吗,啊?
鲍真和荣荣还没明白他要说什么,荣爷又说,你们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鲍真说,我们不走了!
荣荣说,我们可以天天看见爷爷了!
荣爷瞪着混浊的眼睛,说你们这次回来要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啊,再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啦!
荣荣和鲍真听着一愣,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荣爷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这话从哪儿说起?荣荣沉着脸问荣爷,爷爷,我们在外面当工人、当保姆,都是凭劳动挣钱,凭啥戳我们的脊梁骨呢?
鲍真说,我们还想戳别人的脊梁骨呢!
荣爷看了看荣荣,说爷爷是为你们好,懂吗?
荣荣和鲍真没有表情,不约而同地把脸扭向窗外。
这个时候,小保姆轻轻走进来,说村长让她们过去。
走进荣汉俊的客厅,她们并不觉得这里有多豪华,还远远比不上荣爷的草房。除了红木家具是一样的,装修的样子可朴素多了。
荣汉俊村长见了鲍真和荣荣非常高兴,说了好多鼓励的话。说话间,荣汉俊注视着鲍真的黑眼睛,他觉得这双眼比她娘的眼睛更有神,甚至觉得这双眼睛很像自己的眼睛。鲍真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想些什么,只忙着说,感激汉俊叔对我家的照顾!
荣汉俊嘴里啊啊着,眼睛却还在细细地打量着鲍真。他很快回过神儿来,谈话也显得自自然然了。坐在沙发上,他扭动着肥胖的脖子,一会儿跟还没走的客人说说话,一会儿扭头看看鲍真和荣荣,对她们说,你俩平安回家就好,还拿啥东西?
鲍真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然后就哧哧地笑,脸蛋儿弯成柔情的月亮。荣汉俊问她们回家想干点儿啥。鲍真看了看荣荣说,我们商量好了,结婚以后踏踏实实种责任田,好好照顾老人!
荣汉俊笑了,难得,难得啊!他妈的梁家娶了这么好的姑娘,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呢?
一旁在座的客人也细细地打量着鲍真和荣荣。
看见两个姑娘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贵重的首饰,荣汉俊头一回感到她俩真的姿色不弱,是副撩人的坯子。他笑笑说,如今你们姐儿俩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啦!回村除了照顾家,还要多参与蝙蝠村的各项改革。村里有啥事儿,还得求你们帮忙呢!
荣荣浅浅一笑:我们能干啥?
鲍真将话接过来说,有啥事儿,村长您就吩咐!
荣汉俊笑起来,站起身,将她们介绍给客人。
客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小老板,蝙蝠乡党委宋书记的小舅子,现任金河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冯玉民。那公司是乡供销社的“三产”。
荣汉俊对她们介绍说,冯经理可是财神爷呀!咱蝙蝠村的好多事儿,还靠冯总关照哪!
鲍真和荣荣朝冯玉民礼貌地点点头。
自从鲍真她们进屋,冯玉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他咂咂舌尖说,汉俊兄,二位小姐光彩照人呀!想不到咱蝙蝠村也出美女呢!
荣汉俊顺竿儿就爬,笑着说,你别忘了,当年乾隆爷选妃子,还从咱村选走一位呢!
冯玉民摇头说,妃子往哪儿比啊?这两位真可是国色天香哩!
荣汉俊摇头笑着说,那可就玄啦!
鲍真和荣荣只得跟着笑。
荣汉俊见冯玉民眼睛放光,就明白了一切,他有他的算计。他知道,冯玉民看中的是鲍真,而不是荣荣,自己侄女荣荣的姿色远远比不上鲍真。冯经理色眯眯的眼神瞄准鲍真的时候,荣汉俊的心里极为不悦,可是再一想,鲍真反正是梁家的媳妇了,这种不悦马上被一种报复的心绪遮盖。为什么不利用一下这个机会,逼姓冯的就范呢?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马上想到了鲍真的娘鲍月芝,想到了她那双愤怒的眼睛,可很快,他心里又充满了一股快意。他吆喝着放桌子,打麻将。冯玉民立马响应,bp机响了几次也不去看。
鲍真并不喜欢这个小老板,说家里还有活儿要干。荣荣虽说是荣汉林的女儿,是荣汉俊的亲侄女,可她更听鲍真的。在城里这几年,鲍真一直是她的主心骨,鲍真要走,她就跟着站起身来。
荣汉俊村长的脸可就阴了,冷冷地说,鲍真,这点儿面子都不给你叔吗?我可知道你们是搓麻的高手儿啊!
冯玉民说,女士只赢不输,一切有我兜着!
荣汉俊说,她俩有钱!我琢磨着,咱村回乡的都算上,也不如她们姐儿俩有钱!
鲍真笑笑说,别给我们戴高帽儿啦!
荣汉俊说,戴高帽儿?不对,瞧那帮人一回家就找我要地的样儿,就看出没啥出息啦!你俩咋没要地呢?
冯玉民焦急地说,大村长,小姐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荣汉俊哈哈大笑起来。
眼见着要把村长给得罪了,那不就白来了吗?鲍真想了想,只好给荣荣递了个眼色,怏怏地坐下来玩麻将。
冯玉民先从手包里取出大哥大,又掏出一沓百元一张的票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玩儿白不玩儿!
荣汉俊瞅着冯玉民那沓厚厚的钞票心里骂,这杂种,村里的占地款老拖着不交,自己包里总是鼓鼓的!这一刻,他恨不得一刀宰了这小子。
玩起来的时候,鲍真的手气还是蛮好的,她在深圳给人家当保姆的时候,时不时地陪着处长太太搓麻将。冯玉民总是打情骂俏地逗鲍真,甚至用脚踢她的高跟鞋。鲍真尽力躲着他,不卑不亢的样子。冯经理心里骂,丫头片子,装正经!
玩到中午前后,荣汉俊让保姆多做些饭,让鲍真、荣荣和冯经理一起吃饭。谁承想他的电话响了,是钢厂副厂长荣汉林打来的,说中午冀东钢厂来了个工程师,要他陪一陪。荣汉俊没好气地走了。
秋天的日子把梁双牙挤出好多邪念头。这些念头最初是朦胧的,可随着村民的大量还乡,他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鲍真跟梁双牙领了结婚证,也像村里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搬到了梁家来住。领了证儿就是合法夫妻,两边老人也都同意,尤其是梁家,这是多了一个好劳力呀!可这以后,梁双牙搂着鲍真睡觉的时候,梦里不再只有鲍真,原先鲍真的位置被金黄的麦种占据了。他好似着了啥魔法,左右脱不掉那一片麦地,收了秋就要种麦了。梁双牙前些天上城买回的麦种,颗粒饱满,被水滤过之后放三天就滋出了嫩芽子。井里放糖——甜头儿大伙儿尝,梁双牙决定给蝙蝠村的乡亲们进一批麦种,如果能从中赚出点钱来,就交给村里开荒地。他瞒着荣汉俊,瞒着爹,瞒着鲍真,是想事成之后给他们一个惊喜。他甚至埋怨爹,埋怨村里争地的所有人,这年月,只要动动你的狗脑子,来钱的招子多着哩!他偷偷往城里跑了两趟。
梁罗锅很相信节气对身体的影响。雨下得到处水拉拉儿的,天气也明显凉了。他穿上薄棉背心,见鲍真还穿着连衣裙和体形裤,就对她说别忘了穿衣裳。鲍真笑了笑说,爹,古语说春捂秋冻,不生杂病嘛!说话时还对着镜子描了眉,画了眼,涂了唇膏,烫过的半长头发在肩头随便一卷,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梁罗锅瞅着很不顺眼,他更喜欢过去那个他看着长大的鲍真姑娘。
梁双牙跟爹不一样,鲍真的美貌和风姿常常使他激动。她在他眼里不仅媚而且洋了。他不止一次听村人议论鲍真,说想不到一个女人家在外头混得好好的,为了双牙说回乡就回乡了,赚到钱了气也粗了,模样也俊气了,真不是梁双牙那傻小子配得上的!听见别人夸鲍真,梁双牙心里格外美气。他早有“金屋藏娇”的意思,又怕拢不住鲍真,就想干点惊人的事,到时候倒卖了麦种挣了钱,让鲍真和村人们也看看,他梁双牙哪里配不上鲍真!
下午三点钟,荣汉俊村长在喇叭里招呼村民组长开会。梁双牙看村长的意思还让他干下去。村长表扬了他,还特别说起那次治盐碱地的事。荣汉俊让组长们准备重新分地,维护秋收秩序,安置好还乡农民,还要搞好科技兴农。末了他说,咱村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多,“文明小康村”的称号和咱们不沾边儿,今冬明春,我们要当上文明村,奋斗两年直奔小康……
梁双牙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像过年一样快活。回到家里他还庆幸自己的机会来了,卖麦种将会给他带来好运气。他心里说,这就叫走道儿捡鸡毛——给他凑了点儿“胆”子。
梁罗锅对双牙的高兴模样不以为然,鲍真也没理会他的变化。土地要丢了,梁罗锅心情很坏,默默地杀了几只鸡煮了。娘说有的还能下蛋呢!鲍真说不过节杀鸡做啥?梁罗锅沉着老脸像奔丧的样儿,不吭声。问紧了就说,今儿中午饭一家子都要吃鸡肉。
梁双牙懂爹的心思,他知道爹挨饥受饿怕了,“鸡”与“饥”谐音,吃了鸡就是“去饥”,就不会闹饥荒哩!
梁双牙说,爹,咱家不同往年啦,咱是售粮大户,还怕饥荒?去年收的玉米、大豆、稻谷、小米和高粱,卖了几十万斤,还剩两万四千多斤,厢房盛不下又搭了粮囤。今年收成比去年还好,怕个啥?
爹终于绷不住了,倔倔地说,没了地,光有粮顶个屁!遇上连雨天发了霉,老鼠都不吃!
梁双牙知道爹难受。其实就是剩下的地,养家糊口也是蛮富余的。老人一辈子好强,没了地,还怎么当“售粮大王”?一家子这些年吃苦受累、起早贪黑,才把地养肥的呀!
鲍真劝说道,爹,我正想办法,替咱家多保住一些地。
梁罗锅怏怏地吸烟,他不相信鲍真有这般能耐。老人对鲍真娘鲍月芝非常友好,他把对鲍月芝的心转移到了孩子们身上。尽管有荣汉俊的阻挠,梁罗锅还是竭力维护着鲍真和双牙的婚姻。
梁双牙怔了怔说,爹,我可真正为咱家保住一些儿地啦!
爹扭脸熊他:少跟我吹五唤六的,就你那两下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老伴玉环过来插话说,要不,把这事儿跟他二叔说说?
梁罗锅狠狠地瞪了老伴一眼:那不是给二叔添乱吗?这等事儿就是找恩华说了,他有啥法子?老人说着又来了气。
梁双牙愕然仰起脸,脸木在半空,欲言又止。他还不愿将买卖麦种的事说漏了,他知道,走漏一点风声,都会招来村里一些人的妒忌。娘将煮熟的鸡肉端到桌上来,都吃鸡肉,无话可说。
梁双牙大口地吃肉,嘴弄得很响。鲍真说吃饭不要出声,城里人都这样。梁双牙说这是啥屁规矩,不出声能吃得香吗?然后他看见爹费力地吃肉,喉咙也弄得很响。老人跟别人吃不到一块儿去,鸡肉常常从牙豁处掉下来。
窗外的雨没有停,秋天的雨点子划出一条条亮线。梁双牙扭头看见院里墙头挂着玉米棒子,还有扎堆挂串的红辣椒,都滴答着水珠,红的黄的,好像开疯了的花朵,很好看。
吃过午饭以后,爹吸着烟瞅雨。这场秋雨虽说让棉田误了工,可也为晚玉米灌了最后一茬儿水,这样可以省下一些抽水机的油钱。他手上的钱不多了,算计着晴天之后将摘下的那批棉花交到乡收棉站去。他过去看了,有交棉的了。听说今年棉农能领到现款,等级也高。打白条子的事儿真要过去了?瞧瞧,刚刚碰着好年景,可土地就像是丫头抱孩子——不是自己的啦!老人总也甩不开这档子窝心事,眼下唯一能让他遂心的是这个家。鲍真回乡了,虽说这丫头变厉害了,可厉害的人日后能挑起门户来,荣家人不敢欺负,有啥不好?餐桌上暖融融的气氛,又使他对即将丢掉土地的结局,还有他这个售粮大户在村里的未来处境生了几多希望。他将鲍真和儿子叫到屋里来,给鲍真派了活,让她指挥那些城里人采摘棉花。
4
荣爷摇着轮椅出来了。
荣爷坐在太阳地儿里想过去的事情,脸青得像是死去过三天三夜。他记得十分清楚,荣汉俊娶亲的当年,蝙蝠村就有了转机。白蝙蝠的出现,的确给镇子带来了福气,浮在庄稼地里的水开始退去,逃荒的人们也渐渐地回来了。
可在对待荣汉俊的婚姻上,荣爷与儿子发生了重大分歧,分歧的根源还在荣家的老对手梁家。梁丙奎老汉给大儿子梁罗锅捡回来一个俊媳妇,罗锅子都能搞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在蝙蝠村震动不小。荣爷就想了,梁家老大是什么东西?一个直不起腰来的罗锅子!他跟我家汉俊咋比?所以他就是把脖子扎起来,也要给儿子重新操办一个气气派派的婚礼。
谁都知道,蝙蝠乡古称蝙蝠镇,下辖蝙蝠村等二十二个自然村庄。蝙蝠村有三姓大户,荣家、梁家和鲍家。两条东西街把蝙蝠村切成三块,姓荣的几乎都住在南街,而梁家大多住北街,鲍家和其他一些杂姓混在其间。从老辈子就这么盖屋,不是习惯成自然,而是梁家和荣家有难解的世仇。
相传乾隆年间,皇帝巡察路过蝙蝠镇,正值大旱。乾隆皇帝看见田里的禾苗成片枯死,便责问当地管水隶官荣天贵。其实,正是那荣天贵受了贿赂,把水偷偷放给了蝙蝠镇东边的稻地镇。梁家先人梁子恩就把这事给捅了,而且捅到了皇帝那里。乾隆皇帝回京后差大臣来查,结果把荣天贵斩首示众,梁家和荣家的世仇就坐下了。到了光绪末年,梁家与荣家又在赛鼓会上厮打起来,纠纷的表面是为争场子。那一天,梁家鼓队来得早,占了往年荣家鼓队的场子太极地。那太极地黑白相间,活像一幅太极图。荣家人让梁家人离开,梁家人不动,三说两说就拳脚相向了。官司打到滦州府上,梁家鼓队被禁赛三年,荣家自然美美地过了一把蝙蝠镇鼓王的瘾。
这次大灾之后,荣家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荣爷很想在荣家人都回到镇上后,重新给荣汉俊和姚来香操办一个像样的婚礼,给族人看看,也向梁家炫耀,二十八岁的光棍儿汉荣汉俊讨了一个俊气的媳妇!
而在梁家人看来,荣汉俊虽说相看过很多女人,可都是女人没有看中他,家境穷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原因是他的脾气。荣汉俊的脾气随了荣爷,又不完全像他爹。有一次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他不顺心,他就跟荣爷对骂起来,还把自己的一盆洗脚水泼在了荣爷的身上,一下子,荣汉俊的恶名就传了出去。如果不是荣爷的一条腿交下了青松岭的姚喜贵,说不定他到现在还光棍儿着呢!
荣汉俊拒绝荣爷的婚礼有自己的考虑。根据荣家现有的经济条件,办几桌简单的酒席,喝一些廉价的散白酒,根本不会体面到哪里去。而且镇上人都知道他跟姚来香已经睡了很久,他怕新的婚礼上姚来香会想起洞房之夜的恐惧又闹腾起来。还有一层更为隐秘的东西,就是姚来香先被老二汉林破了身,这样的婚礼上,老二自然要带着媳妇姚来芳回来送礼、吃席,荣汉俊可不能保证不对老二动拳脚,这要是传出去,对荣家将是奇耻大辱,那荣家还怎么在蝙蝠村立足?老爷子怎么就不想想这些个?
自打知道姚来香被弟弟破身以后,荣汉俊一直想把她退回青松岭。可是想起可怜的爹,想起早就过世的娘,想想荣家破败的家境,便什么心思都跑远了。在蝙蝠村不是没有给荣汉俊提亲的,记得两年前,媒婆周五婶的娘就想把队长鲍三爷的闺女鲍月芝介绍给他。鲍家愿不愿意还两说,荣汉俊一听彩礼的数目就给吓住了,连声说,打住,您老打住!
夜里刮了一阵风,庄户人家的草房顶子被风掀起来。生产队长鲍三爷敲响了招呼人们上工的一截子破铁轨,人们却都爬上房,修理自家的房顶。
荣汉俊早早被荣爷从被窝轰了起来,已经上房重新铺好干燥的芦苇,院子里也垫了河沙,洒了薄水,清扫得一干二净。院墙是婚后新打的土墙,直直地立着。姚来香做饭的时候,荣汉俊莫名其妙地将自己修饰了一番,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一件洗过的衣裳。
吃过饭就扛着锄头下地做活儿,为啥这么打扮?姚来香心里一嘀咕。
吃早饭的时候,荣爷还在唠叨荣汉俊重办婚礼的事,说他这两天领了两年的伤残军人补助费,婚礼的花销不成问题。
荣汉俊看着碗里的槐树皮和槐树叶,心里着实停跳了一下。他诚心诚意地说,爹,我看出您老是想把婚礼办给梁家看,可我觉得真没这个必要。眼下肚子都混不饱,还是想法子把肚子填实了吧!然后他把脸扭向姚来香:你说呢,来香?
姚来香听见这话心就往下一沉,胸口像是被堵住似的,连看荣爷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荣汉俊生气地瞪一眼姚来香,说,问你话呢!姚来香只是朝他一笑,笑得极为恐怖,这笑便从此印在荣汉俊的脑子里。
荣爷摸着鼻子,说人这一辈子啥事儿最大?婚姻啊!你们那叫啥婚礼啊?我这当爹的对不住你们俩啊!你爹死了都留遗憾哩!说着,眼泪唰唰地淌了一脸。
荣汉俊扛起锄头就走了。
荣汉俊来到大队部,第一拨儿锄地的人都被鲍三爷派走了,他被等急了的鲍三爷骂了一通,还被扣除了三分工。荣汉俊问鲍三爷,为啥扣我工分?鲍三爷指了指挑起一竿子高的日头:你看看,都几点啦?娶了新媳妇就恋被窝儿啦!
荣汉俊知道,鲍三爷拿他开刀,实际上是在讨好梁家,便不服气地说,昨夜刮风了,你老家伙知道不?
鲍三爷说,刮风下雨是常事儿,我照顾不过来,要靠你小子长记性,懂吗?说话的时候,还伸手狠狠拍了一下荣汉俊的脑袋。
荣汉俊的脑袋嗡地一响,他很想挥拳揍鲍三爷一顿,可他忍住了,往后还得在老头子手里混饭吃哪!
看着鲍三爷瘦棱棱、黑沉沉的脸,荣汉俊马上就联想到梁罗锅的爹梁丙奎老汉。这两个人长得非常相像,有时候他常常认差人,把鲍三爷当成了梁丙奎,见了面也不搭理,这让鲍三爷极为恼火。后来荣汉俊听爹说鲍家跟梁家沾着亲,这样一来他就更觉得鲍三爷在派活上偏向梁家人了。
而鲍三爷心直嘴冷,好像天生就不会笑的脸上永远挂着满满的疲倦。其实这阵儿他刚过四十岁,只因在村里辈分大,人们才喊他三爷。鲍三爷脾气不好,可田里的活儿却非常精通。一年四季,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锄草,什么时候撒药,都在他心里装着。要是庄稼起了病,就连别的队上也要请他给指点,谁得了他的指教,偏方就在其中了,回去一用准灵。鲍家在蝙蝠村排老三,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为了在村里站稳脚跟,往往是随风倒,荣家得势了就靠拢荣家,梁家走了红就巴结梁家。还就是在鲍三爷这一辈,鲍家才挺起了腰杆儿。这还要得力于荣家和梁家两虎相争、两败俱伤的局面,鲍三爷也因此才当上了生产队长。这两年荣家有点衰败,而在旱涝双灾之年,荣爷和儿子坚持留在蝙蝠村,吃树皮活命也守着村子,多少为荣家赢回一点面子。
鲍三爷对手下人打了骂了,还会给一个甜枣吃,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可就是这颗甜枣,给鲍三爷的家庭带来了毁灭性灾难。
这天上午,鲍三爷给荣汉俊派了一个新活,到镇东的煤矿风井口拉煤矸石。这不是什么轻闲活计,可是中午生产队里管一顿饱饭,馒头和猪肉炖粉条。荣汉俊高兴得有点紧张,颠着身子走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份临时抓差,竟然受到优厚的礼遇。这是在蝙蝠村地面上报废的煤井,他们到井下把煤矸石搬上推车,再推着车到井口,把煤矸石用吊车运到上面来,很累。可到了中午就“过年”了,他奇怪地发现自己碗里的肉总是比别人多两块。
到了第三天,荣汉俊发现自己的安全帽也比别人特殊。由于下到巷道里干活儿有危险,队里给每个人都发了安全帽。中午吃饭的时候,荣汉俊吃得昏天黑地,土豆、白菜和粉条炖在一起,加上让他嘴馋的大肉块儿,热热乎乎,吃着过瘾又解馋。他把帽子扔在一旁,吃完饭的半大小子豆丁儿,随手抓过来往自己头上一戴,忽然惊叫了一声:荣哥的帽子咋这么凉快呀?荣汉俊没有搭理豆丁儿。又有几个人来试帽子,都说凉快。荣汉俊就对豆丁儿说,明天把你碗里的肉给我,我就把帽子换给你戴!
豆丁儿没应声,埋头找出荣汉俊的帽子为什么比别人的凉快的秘密,原来是帽子的两条带子上抹了清凉油。荣汉俊不相信,抓过一堆帽子试了试,果然就属自己的帽子凉快。真是出了鬼了?每天收工的时候帽子都由保管员鲍月芝收回去,第二天上工的时候再发给大伙儿,是谁故意抹上去的,还是凑巧了?发帽子和盛饭,都是鲍三爷的女儿鲍月芝负责,难道这都是鲍月芝给他的特殊照顾?
荣汉俊开始偷偷地留意鲍月芝。他知道,一般人弄不到清凉油,只因她是鲍队长的闺女。鲍月芝并不特别俊俏,单薄、寡黄,走路如风中飘着一样。可是她眉眼和善水灵,面容温和从容,一双意味深长的黑眼睛含着一般女孩子没有的风情。论容貌,她不仅比不上自己的妻子姚来香,甚至连姚来香的妹妹姚来芳都不如。但是她自幼受到鲍三爷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还有那么一股宠辱不惊的劲头儿。
为免再惹口舌,荣汉俊偷偷地观察鲍月芝的表情,可是她脸上平平静静,什么都读不到。后来,他索性就不想这事了。可有一天上工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朝鲍月芝站着的食堂张望,鲍月芝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被调离了煤井。荣汉俊心里马上就空了一块儿。这是怎么了?鲍月芝是自己啥人呢?这个姑娘甚至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听豆丁儿说鲍月芝被她爹安排去了田里,他扔下煤斗就急急地朝村西头的蝙蝠河畔跑去。
鲍月芝正在田里翻地。秋后的田园空旷无际,被水淹过的庄稼像荒草,人们翻地的时候把泡死的庄稼埋在地里,那是不可多得的燃料。有些孩子把倒伏的庄稼捡回家,火力旺,易燃,烧起饭来噼啪作响,像过年的鞭炮一样喜庆。只见月芝一边翻地,一边把铁锨下面的半截儿庄稼扔给拾柴的孩子们。走近了,荣汉俊看见她额头冒着汗珠,不停地挥动铁锨。
忽然,荣汉俊有一个新的发现:鲍月芝和其他妇女都穿着短裤干活,一条条白皙的腿露在外面。鲍月芝的腿极为好看,修长,皮肤也跟脸上的肤色不一样。后来他才听说,鲍三爷反复叮嘱亮腿的妇女们,她们翻地没有硬指标,但是裤头不能穿太长的,而且要始终在男人前面翻地,谁要是违反命令就要扣工分了!妇女们极为听话,每天都把双腿洗得白白净净,那些男劳力不时瞟一眼白腿,心里就躁动个不住,干活儿的力气就增添几分。荣汉俊终于明白了,这是鲍三爷的创造。“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虽说不是啥新鲜东西,可是鲍三爷用女人的白腿刺激生产,确实是蝙蝠村历史上从没有过的。鲍三爷有鲍三爷的苦衷,眼看过了秋分,全队的土地还没翻一遍,公社又下达了播种冬小麦的硬指标,谁来完成?
鲍三爷的做法,荣汉俊极为反感,特别是三爷把自己女儿月芝都贡献出来,荣汉俊心里极不舒服。他不想看她的白腿。他不知道自己为啥只愿意看见鲍月芝的脸,却不愿意看见她炫耀的秀腿。
从这以后,他每天都想看见她在地里劳作的身影,看她的一举一动,看她脸上的一笑一颦。他常常翻过那道河坡,望上一阵儿柔弱的鲍月芝。鲍月芝干活儿真够卖力的,铁锨在她手里用力一戳,右脚往上一蹬,弯了腰,使劲一翻,他便能闻见一股生土的香味儿漫卷了田野。他看得冒汗了,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湿漉漉的河堤上流着。他害怕鲍月芝看见自己,在人们收工之前偷偷跑了。
一天早上,荣汉俊找到队长鲍三爷,说我也要到田里翻地。鲍三爷盯了荣汉俊一阵儿说,你小子吃肉吃腻啦?荣汉俊说吃腻了。鲍三爷嘿嘿一笑说,那你就去翻地吧,嘴馋了别后悔啊!老头子哪里知道,他解了嘴馋又犯了眼馋?荣汉俊说声不后悔,就扛着铁锨去了蝙蝠河畔。翻地的时候,他不时看月芝一眼,月芝身上的香气就随着湿土的气息漫卷过来。翻地的庄稼人与鲍月芝相向而去,朝着北山的方向越走越远,这时的鲍月芝就离他越来越近了。
鲍月芝看见荣汉俊就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喊,你怎么也来翻地啦?荣汉俊说,你走以后煤场食堂就没有肉啦!鲍月芝弯腰哧哧笑了几声,说人别太贪吃了,吃好东西也得有时有晌儿的!荣汉俊说他不贪吃。鲍月芝的黑眼睛打量他的时候,他却蹲在了地上,害羞似的低着头,脊背朝天。鲍月芝看看人都走光了,就低头轻声对他说,你这么有力气,为啥不自己开荒偷着种块地?荣汉俊好像没听明白,鲍月芝又说了一遍,说完就扭着瘦弱的腰肢走了。
从这天开始,荣汉俊的心情越来越坏,整日烦躁不安,隔三岔五就跟来香发一通儿脾气。
姚来香是自己的媳妇,她有什么不好呢?荣汉俊说不出来,倒是觉得她太完美了。荣爷要重新给儿子操办婚礼的设想终于落空,只好独自到民政所给他们补了个结婚登记。荒年娶亲,连个手续都没有,荣爷害怕媳妇跑了。一年过去,姚来香的肚子还是瘪瘪的,荣爷更不放心了。这世道,男人得靠女人管,女人得娃儿拴,这没娃的女人留得住吗?荣汉俊明白,姚来香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水灵,浑身罩着清凌凌的仙气。可是他在来香身上怎么就激动不起来呢?他想,这女人是不是被鬼魂附体了?人在明处,鬼在暗处,鬼能钻进女人的肉体里。他站在自家的堂屋,目光穿过玻璃窗,望见洗澡的来香。他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久久地望着,失魂落魄一般。
实际上,从新婚那天起,白蝙蝠作乱,姚来香扎了他一剪刀,他就害怕这个女人了。姚来香对他一直冷冷淡淡,难得见个笑脸,就是夜里两口子在一块儿,也很少说句话,荣汉俊对她失身于荣汉林的残忍审问伤透了她的心。而她生活还很讲究,天天洗屁股洗脚,荣汉俊不洗就不让上床,就是他赖着上了床,招来的也是女人的冷脊背。慢慢地,他回到家也就冷淡了,迟迟不肯近前,往日那坚硬无比的阳物也变得软塌塌的,像一棵霉烂了的黄瓜条。每天从地里收工回家,他都到井边洗一把身子,害怕姚来香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害怕她那根本就不再把他放在眼里的眼神。为了躲避媳妇姚来香,他常常背着一袋子干粮到地里干活,午饭都不回家吃。鲍三爷派的活儿他干,没派的活儿也干,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不停地翻地、种地、割麦、锄草、浇水,简直成了一台机器。
荣汉俊的这番傻干,得到了鲍三爷的表扬,也让鲍三爷的闺女鲍月芝看在眼里。她想,这人能干哩!咋不像人们说得那样赖?这男人心里有苦啊!精明的鲍三爷却不知内情,荣汉俊这是为了躲避他媳妇,同时也是想见到自己的闺女鲍月芝。见了鲍月芝干什么?荣汉俊也说不上来,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见她。看见了这个并不十分漂亮的姑娘,荣汉俊的眼睛就闪光,如燃着的旺火。
这一年麦子刚刚打晒完毕,姚来香竟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小宝儿,当了爹的荣汉俊心里当然也是美滋滋的。他负责在碾轧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晾晒新麦。生产队要赶在雨前把麦子归仓,把秋庄稼点种到土地里。骄阳似火,日光像火炭一样烧在人的脸上,打麦场上到处都能闻见黄灿灿的焦煳气息。傍晚,荣汉俊指挥着一群大姑娘和小媳妇们夜战,目光还时不时地瞄着鲍月芝的影子,根本没有在意荣爷和梁丙奎老汉的出现。炊烟把村庄罩住了,麦场上很暗,卸了套的驴在麦场上打了个滚儿,沾着尿腥的麦粒啪啪地蹦了起来。
这天闷热,荣爷拄着拐杖溜达出来,看见打麦场的灯下围着纳凉的人们蚂蚁般地围着梁丙奎老汉说话。梁丙奎有七十多岁,走路也是高一脚低一脚了,脸上的皱纹更是沟壑密布,讲话的嗓门儿也不是很高,但是荣爷老远就听见了那老东西得意忘形的声音。荣爷为儿子荣汉俊得到队长鲍三爷的赏识而自豪,可他听见梁丙奎的话就马上蔫了。他听见梁老爷子在吹嘘自己的二儿子梁恩华,说是复员转业到了县城,还进了县革命委员会,当了干事,过几天就要坐着县革委会主任的吉普车回家来了。乡亲们听了,都跟着庆贺、鼓掌。荣爷却觉得有一块石头咕咚一声砸在心上,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拄着拐杖,吃力地转身走了。
梁丙奎知道荣爷过来了,故意把嗓子放亮堂一些,说蝙蝠村的乡亲们有个大事儿小情儿的,就到县里找我家老二!梁丙奎斜了荣爷一眼,用鼻子哼了一下。荣爷使劲“呸!”了一声,走了,把拐杖戳得山响,看也不看梁丙奎一眼。
他拄着拐杖回到家里,一口搁了盅酒,又用袖子擦一下嘴,腮紧紧一缩,酒就咕咚咽了,酒滴顺着胡须流下来,直流到裤腰里去。
天气本来就热,加上灌了一肚子烧酒,荣爷晃晃悠悠地坐在门口,有失体面地敲响了梆子。梆子声愈加频繁地敲响,被酒淹粗的破锣嗓子吆喝得格外洪亮:讲古经喽,讲古经喽!
人们好奇地围了过来。以往人们常听荣爷讲打仗的故事,耳朵被塞得满满的,今夜荣爷仗着酒劲说起了自己吃掉白蝙蝠的事情,这让村人惊讶万分。在蝙蝠镇,老一辈儿有幸吃着千年白蝙蝠的也寥寥无几。荣爷掰着手指头点出了五个,五个人都是寿星老儿,最短的活到九十三岁,最长的活到一百二十岁。豆丁儿一听睁大了眼说,那荣爷也要长命百岁啦!得到这样的祝福,荣爷心里极为受用,他想,这样的机遇梁丙奎老家伙没有碰着吧?然后就笑了笑,他的笑声里现出少有的慈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白蝙蝠的传说和蝙蝠村的历史一样悠久,吃了白蝙蝠的寿星老儿却没有任何记载。荣爷让身边的高中生做这个事情,说搞清楚了这些寿星老儿与蝙蝠的传说,就可以跟镇史相连接了。荣爷记得老辈儿人说蝙蝠镇被大火毁灭过一次,那是一场天火,伏天流火的日子里,半夜里坐槐寺先着了起来。全镇人都出来救火,火焰烧红了天空的时刻,附近的稻地镇、古井村、风台庄、望马绳村、田庄户、刘家堡,都有人赶来救火,可是已经晚了。除了燃烧的声音,人们还能听到一种杂杂沓沓、无头无尾的嗡嗡声传到镇子外边。人死了大半,猪马牛羊都烧焦了,小镇从此在冀东平原上抹掉了……乌鸦随着浓烟飞到空中,没有发现白蝙蝠飞舞。蝙蝠群的出现是麒麟、凤凰在这里聚会之后,蝙蝠镇才在一片废墟中重建起来。
原先的蝙蝠镇到底是个啥模样?如今谁都说不出来了。听说古镇最先着火的坐槐寺里的住持先曾法师留下一张地图,这是一张旧蝙蝠镇的概貌图。先曾法师死前并无意将它传到民间,而法师在那场天火里与坐槐寺同归于尽,大火过去之后,清理寺庙废墟,竟然发现先曾法师坐化的地方出现了三颗舍利,人们当即就跪下了。传说有先曾法师的舍利护佑,蝙蝠镇定能平安吉祥。这之后,人们最先发现的白蝙蝠竟然是在坐槐寺,看来白蝙蝠的显现与先曾法师的舍利有关。吉祥的白蝙蝠走进蝙蝠镇人们心中,便永远也无法忘记了。看过图纸的老人们说,这是一块方形古镇,青砖青瓦,雕梁画栋,典型的北方古建筑群。可是看过古镇图的风水先生测算,此地属龙凤地,古镇形状必呈方形;大火之年,小镇开了东门,正往外扩建成长方形,故而必然招致灭顶之灾,唯有蝙蝠到来方能逢凶化吉。荣爷掐算,前年先旱后涝,莫非就是蝙蝠镇又呈长方形了?在乡里人逃荒的日子,荣爷空着肚子拄着拐杖,沿小镇转了一圈,凭他一瘸一拐的步子丈量,倒还看不出特别走形的迹象来。可这鬼日子怎么总是磕磕绊绊,不见风调,也不见雨顺?荣爷并不知道蝙蝠镇的鼎盛时期是啥模样,但他心里只盼着全镇上的人都能吃饱饭。
荣爷谈古论今、忧国忧民的故事,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内力把大伙儿的神志吸走,让人听得痴痴迷迷。可是就在这天夜里十点左右,坐槐寺附近的打麦场上着火了。
这一次不是天火,火是从打麦场的麦秸垛里燃起的,有人吸烟走了火。荣汉俊一直感觉今晚不妙,可是跟同辈人的恣意调笑,却把心里隐伏着的危机掩饰起来。他看见火苗的时候,正赶上鲍三爷到这里检查工作。鲍三爷刚刚走到寺庙门口,就有人跑来惶惶地喊,队长,麦子!鲍三爷以为这小伙子是学电影《地雷战》里的台词跟他开玩笑,可一看见呼呼猛蹿的火苗,心马上就提了起来。
混乱中人影攒动,荣汉俊率先扑进火海是奔鲍月芝去的。着火的时候鲍月芝正跟几个妇女往麦秸垛上码麦秸,见火着了就抄起家什扑救。火没烧着她的脸和头发,但是浓烟呛得她东倒西歪。荣汉俊抱起鲍月芝绵软的身子,火苗烧着了他的脸、头发和胳膊。他憋着一口气把鲍月芝抱到麦场外面,鲍三爷着实感动了。见到女儿被荣汉俊摇醒,鲍三爷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老头儿开始组织人救火,人多势众,火势很快得到控制。鲍月芝抹了抹脸上的黑灰站立起来,跟没事人儿一样,但她心里知道,是荣汉俊救了她。
事后荣汉俊对鲍月芝说,我不在乎麦子,我只在乎你!粮食早晚得让征公粮的拉走,到头来我们还得饿肚子……
鲍月芝感动了,瞪了他一眼说,你个傻子,我不是跟你说过,开荒地种粮吗?种自己的粮啊!
荣汉俊浑身冒着冷气,说那要蹲大狱,你知道吗?
鲍月芝说,你甭给我摆出这副丧气的架势!我看见有人这样干了!
荣汉俊吓了一跳,目光恍惚游移不定地喊,妈呀,谁他妈胆子这么大?
鲍月芝说,你看了就不怕了,我爹说啥年月都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
荣汉俊脸上终于松活了。他的心跟熟睡的村落一样惊得一激灵。他听见了老牛的叫声。
一个漆黑的夜晚,鲍月芝领着荣汉俊跑了十二里路,去了蝙蝠镇跟稻地镇搭界的腰带山。当时,蝙蝠村也叫蝙蝠镇,是蝙蝠公社所在地,这里既有平原也有山地。荣汉俊和鲍月芝从平原爬上了山地,她走得快,他就跟得急;她走得慢,他就跟得缓。他们爬上山地,眼前的景象让荣汉俊吃了一惊。绿树掩映下,铺展着一块块整齐的土地,地头丢下零散的麦穗,像是刚刚收过小麦,眼下又被翻过了,一线线的耧痕,笔直地拉着,看来这是农民偷种的土地。荣汉俊问鲍月芝这是谁家种的,鲍月芝摇头说,我得给人家保密。荣汉俊轻轻一笑,又问,你个姑娘家是咋发现的?鲍月芝咬着紫色的嘴唇,说是她给爹上山采药看见的,有两三年了。
鲍月芝和荣汉俊又往深处走了走,忽然听见树丛里有了唰唰的响声,荣汉俊驻足细看,只见一对夫妇扛着农具来种地。女人扭着八字脚,每走一步都要扭动一下,而男人鬼鬼祟祟地看动静。荣汉俊听见他们走动的声音,像山上的树叶一样轻盈。鲍月芝拉着荣汉俊悄悄躲了,但他俩隔着树丛都能看见他们播种的动作。他们在偷种大豆,豆粒埋进土里的声音让荣汉俊心里痒了。
“×他个奶奶!”荣汉俊嘴里兴奋地骂着。
这个时候,种地的男人和女人轻轻说话了,女人得意地说,咱队里的麦子亩产多少?男人说,谁他妈的都出工不出力,那能打多了?喇叭里喊着“过黄河跨长江”,其实也就亩产二百来斤!女人得意地笑出了声,说,那比我们可差老鼻子啦!我们这两亩地打了一千斤哩!男人捅了她一下,说你就偷着乐吧,让人听见咋办?女人说,黑地就得黑种,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
他们走远了,山林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寂静。
荣汉俊和鲍月芝从没有播种过的土地走过去,望着夜里劳作的夫妇,闻到了山林里松果的气息。四周都是荒坡地,长着树木和杂草。山下的平原上闪烁着灵巧的灯火,往山根儿下滚动,一片片光影,一点点光斑,在荣汉俊的脸上变幻着形状和位置。荣汉俊扭回头说,这两口子不是咱蝙蝠镇的人,听话音儿像是稻地镇的。
鲍月芝停下脚步问,先说你敢不敢干?
荣汉俊蹲了下来,想了想说,我干!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咱也开他二亩地,夏季千把斤的麦子,秋季千把斤的玉米,全是自己的,那是啥光景?这念头使他的血热辣辣地蹿腾起来,心里有一种要与谁决斗的欲望。
鲍月芝说,那我就没白拉你出来看!她知道,自留地被公社取消以后,蝙蝠村每家每年短缺四五个月的口粮。她的鼻翼翕动,一条粗黑的大辫子无比柔韧地缠在她柔弱的肩上。
荣汉俊完全没有了瞻前顾后的忧虑,一把抓住鲍月芝的手说,咱俩一块儿干吧!
鲍月芝似乎毫不在意,抽回手说,我不干。
荣汉俊一愣,问道,为啥?
鲍月芝说,我爹看我看得死严!
荣汉俊笑了,说我开荒,我种地,你算一份儿就成啦!
鲍月芝问,那你不亏了?
荣汉俊笑了笑说,我拉上队长闺女垫背,心里踏实!
鲍月芝回头看他,脸色有几分苍白。
荣汉俊看着她问,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算他娘的看透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肉疼治不好疮!我干,不过这儿有你的粮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鲍月芝欢悦地说,我不要粮食,我给你保密!
荣汉俊再次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诡秘地一笑,说不仅仅是保密,还得给我当后盾!他的话把鲍月芝说愣了:后盾?还洋起来啦!荣汉俊努了努嘴说,就是你啊,穿着短裤衩子来看我,我就看着你的白腿干活儿!鲍月芝明白了,抡起拳头使劲捶着他的肩膀,骂道,你个坏蛋!然后把荣汉俊的手拿开了,说放手啊,你咋这么没廉耻?一句话噎得荣汉俊羞愧难当。他的心猛地弹跳起来,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下山的时候,两人选了一块开荒的山地。平原上无遮无掩,连一只兔子都难以遮蔽,这块地可不是。荣汉俊端详着这块荒地,跪在上面小心地挖刨着,露出了深红颜色的湿土。他丢下湿土,继续挖着,终于弄清楚了土层的厚度。他兴奋地说,蝙蝠镇种黑地的第一人就是我荣汉俊哩!然后抱着脑袋哭了。
鲍月芝懂他的心,不劝他,只是倚树而坐,默默守候着他。世上万事万物,各有其妙,各有其用。她不是招摇艳丽的花,可她聪明伶俐,她善解人意,她和蔼自信。荣汉俊暗暗下了决心,跟自己的冷美人儿姚来香离婚,娶了这个鲍月芝!
有了这份心思,荣汉俊就敢对鲍月芝付诸行动了。他提议两人合栽一棵树,做个纪念。鲍月芝果然就笑了,说栽一棵桃树吧,我们俩的桃树!他俩爬到对面的沟里,挖来了一棵小树苗。挖坑的时候荣汉俊把那些野秧子都铲光了,鲍月芝扶着树苗,一棵青青的桃树就这样立在了山梁上。
鲍月芝怎么也没有想到,荣汉俊竟在没有开垦这块山地之前,先把她这块处女地给开垦了。鲍月芝身上有股气味,一股青草的气味,这气味熏着他。荣汉俊在青石板上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拢在怀里的时候,竟然是新婚的感觉,而且让他看见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金贵的红血。当时,妻子姚来香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他像遭了雷击一样,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腹下潮起,迅速传遍全身,深陷的双眼闪着熠熠的光。眼前是那般开阔,那般贪婪,那般热烈,简直就是飞沙走石了,就像山风摇撼着山坡上密密的树林。其实他与她就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她听见自己疼痛的撕裂声,是疼痛让她把荣汉俊从身上推了下去,就像推一块沉重的黑土。“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哩!”荣汉俊就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感觉。女人跟女人不一样,有的看似仙桃却品尝不出啥味道来,有的看似没啥却鲜美无比哩!
那美妙的感觉毕竟太短暂了。这女人就是他唯一的奔头儿,唯一的寄托,唯一的曙光。可是,他们不知道,新的灾难潜伏下了,潜伏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欢乐中。
5
这个温暖的上午,鲍真对梁罗锅给她派的活儿挺满意。她也有机会管管城里人,这真是件解气的事。她又想起自己和荣荣初到城里打工的艰难。
她们最初进的也是针织厂。遭城里人的白眼不说,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整日陪着那架破旧的织布机转,她和荣荣吞进肚里的棉纱粉尘可以织一件衣裳了。她们腰疼,胸闷,月经不调,满把掉头发。她们忍着,谁让咱是乡下人呢?那个色眯眯的白脸厂长以为凭几双袜子就能玩儿她们一把,可是他在她们面前碰了钉子。后来她们听说,厂里的乡下姐妹,但凡有点姿色的,都被厂长玩儿过,厂里私下传言:“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鲍真听了极为恐惧,要不她怎么看着厂长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呢!
起了贼心的白脸厂长带她们到舞厅里去了一次,让她们看见了城市的夜生活。但是她们讨厌这个地方,鲍真说这里不拿女人当人!眼看着厂长要对鲍真下手了,小姐儿俩一合计,说城里人不是讲“双向选择”吗?咱们“炒”了他!一跺脚,她们去了深圳。
后来,鲍真和荣荣果真在那儿发了家。她们发家的途径谁都不相信,她们发在了股票上。其实鲍真根本不懂啥是股票,可当时城里人也没几个懂的。在深圳,她们通过保姆市场找到了工作,鲍真到了一个民营企业的供销处长家。供销处长单位发原始股的时候,处长老婆劝鲍真也买一些,鲍真就把在针织厂里挣的工资几乎都买了股票。股票翻番以后,处长老婆又后悔了,瞪着眼睛要买鲍真的原始股,鲍真一气之下离开了那个家。到鲍真把原始股兑换成钱的时候,行情已经是打着滚儿地翻了,五千块钱换成了十几万呢!荣荣也买了一些,也发了,小姐儿俩惊喜得抱头哭了,两人手拉着手到大排档猛吃了一顿。
如今鲍真和荣荣都在城里银行存了十万元,回乡吃利息也够了。后来她们又见到那个白脸厂长,白脸厂长以为鲍真和荣荣堕落了,还跟她们说什么农民进城把城市的安宁搅乱了,农民是万恶之源,随后又列举一些男盗女娼的事例。鲍真反驳说,你们城里人坑害农民的事儿还少吗?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都是你们城里人干的。还有,你们城里人吸毒,吸毒才是万恶之源呢!白脸厂长被噎住了。
这是鲍真的一通儿说词,实际上那时的她也很难分清哪里好哪里坏了。她学会了喝酒吸烟,学会了玩麻将,学会了唱卡拉ok。但她始终告诫自己是个农民。在深圳,有个大款带她去听音乐会,鲍真说听音乐可以,我可不卖身。大款答应了她。走进富丽堂皇的音乐厅,听的都是一水儿美声,莫扎特、贝多芬之类的名字她都是第一次听到。那大款发现鲍真漂亮的脸蛋儿上泪水盈盈,以为她被音乐感动了,夸她的素质提高了不少。谁知鲍真却抽泣着说,一听这歌儿,我就想起了家里的牛和鸽子,我家里来信说,我家的牛被人偷走了,报了一个月的案,到今天还没找着呢,我娘和姥爷心里得多难受哩!大款知道她想家了,立马倒了胃口,从此不再纠缠。
鲍真终于还乡了,每天听见马嘶、牛吼和鸽鸣,亲切而踏实。只有闲下来的时候,她才感觉乡间还是少了什么。她走进白花花的棉田,在那些城里女工面前发号施令的时候,感觉日子很好,土地也很好。城里人喊她女庄主,她感觉也很神气,于是也就生出许多想法来。土地不能丢,来年开个大农场,说不定真能当上女场长呢!她已经与梁双牙登过记了,梁罗锅说收了秋正式举行婚礼,那时也有了钱,好好热闹热闹。梁双牙也同意,他正忙得像烂红眼轰蝇子,反正鲍真已经搬过来住了,晚上能陪他亲热就够了。鲍真也不晓得,眼下梁双牙被买卖麦种一事困扰着。原先他想鲍真,想得在梦里胡说八道,家里果真有鲍真了,他却不怎么拿女人当宝儿了。他梦里不再喊鲍真的名字而是喊“麦”,鲍真就审他“麦”是谁家姑娘。梁双牙就笑,笑声在嗓子眼儿里打嗝儿。鲍真嗔怨说,你跟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比,是土地爷打哈欠。梁双牙问,咋啦?鲍真说,土气呗!男人去城里打工,就像参军入伍,锻炼锻炼,挺好的!梁双牙不服气地说,你别门缝儿里瞧人,日后有你的好戏看哪!鲍真揣摸着他的话,眼神很忧郁。
秋天的上午,一直到晌午之前,梁双牙和鲍真都在棉田。梁双牙将老牛套上一挂车,让人将没有棉桃的棉秸拔出来,他用车拉回村里,留做冬天烤火盆的柴火,还可以做生炉子的引柴。晌午时的最后一车棉秸,他直接送到五奶奶的门前。五奶奶的儿子一家还没回乡,老人强挺着坐在门口张望,见到双牙就哽哽咽咽哭得好伤情。梁双牙说,也许你家二头在外混得好才不愿回家的,别太伤心!随后劝几句,就赶车去邻村找买卖人王秃子。
王秃子听说梁双牙有生意,小眼睛比脑瓜顶的秃头还亮,硬摁着梁双牙在他家喝酒。梁双牙一开始没有说透,酒足饭饱之后才把买卖麦种的事说了。
这个平淡的午后,是梁双牙最蹩脚的日子。独自发了一阵子呆,他就去棒子地撒了尿,随后爬上牛车,伸直了脖子望桥。午后的日光还很威风,晒得桥根儿热烘烘的,雨后的湿地上有地气升上来。梁双牙的鼻孔里嗯嗯地喷气,一只脚一下下踹着牛尾巴,老牛甩着尾巴吃草。有鸟在桥上鸣叫,细听,草棵里的蝈蝈也在叫呢。一只青蛙蹦上了车辕子,有一股尿水甩到他的脑袋上,凉凉的。他拿大掌撸一把脑袋,就借着风将空中飞舞的葵花粉抹上去了。葵花粉很香,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甚至很像鲍真以前身上的香气。眼下的鲍真已经没有这种香气了,洋香水把它压住了。那时的他和鲍真坐在桥下吃玉米饼瓜干馍,亲热劲儿连老牛都眼热。鲍真头扎红头绳,一件淡淡蓝色的小背心,遮不住她鼓胀胀的胸脯,他冷不防就伸手摸一下。鲍真咯咯笑,一点也不恼。眼下他却觉得鲍真逼人了,只有她支配自己的份儿了。
他睁开眼,留心察看,周围的庄稼地里像是长出许多眼睛,一同盯着左边的荒滩。等卖了麦种赚了钱,就把这片荒滩开出来。他一时觉得挺没劲,脑袋一沉就迷糊着了。老牛用秋草填饱了肚子,就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这声音将那头棉田里摘棉的鲍真引了过来。
鲍真腰里扎着棉兜子,乌黑的头发揉成老鸹窝了,乱乱的。鲍真揪住梁双牙的耳朵,把他拽醒了,他感到一股香气从她身上荡出来。梁双牙讪皮讪脸地将她拽上车,伸手就揉她的两个大奶子,他发现鲍真回乡后奶子格外大了。鲍真竭力挣脱他,还骂他,大白天的,恶心不恶心?
梁双牙沮丧地松了手。鲍真变了,过去的鲍真能在桥下的草滩上跟他亲热一番,这阵儿的鲍真很挑剔了,即使在房里也要铺得干干净净,让他先洗了脚再洗屁股。
鲍真说,中午你都不回家吃饭,也不去田里干活儿,跑这儿荡啥野魂儿?
梁双牙寒了脸说,我做的活儿顶你们干一年的。
鲍真说,这庄稼地有啥好看的?它还不如这老牛。
梁双牙倔倔地说,这老牛破车疙瘩套,有啥好的?
鲍真指着牛肚子说,这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供你吹呀!
梁双牙锥起眼睛瞪她。
鲍真就笑,仰脸看秋空,干干净净的,一丝云彩也没有。
梁罗锅心中诅咒秋天的日子,这混账的秋天啊,小村像疯了一样!没地的人家不如意,有地的大户也不安生,狗咬狗一嘴毛,槽里无草牛拱牛。他更加害怕那些红眼睛的还乡人。这些天他家的庄稼地里连续闹贼了,棒子被擗掉不少,棉花也丢了不少,甚至连棉柴也丢。梁罗锅气得找出冬日打兔子的双筒猎枪,拖着病腿在村口放了几枪,还骂了几句。
双牙娘玉环向来温温顺顺的,从没见过她撒泼骂人,这会儿老人边哭边骂,嘴边冒白沫子,骂谁偷了玉米吃下去,就会头顶生疮,就会断子绝孙祖坟冒水儿……梁双牙和鲍真到街上拽她,说,别骂了,娘!老娘打他们的手,坐在街头伤心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家种那些儿地容易吗?容易吗?村里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
鲍真怕两位老人不放心,就让双牙在秋田里护秋。梁双牙背着那杆双筒猎枪巡夜,天亮方倦倦而归。每天上午是梁双牙睡觉的时间,可他舍不得大睡,还抽空去村外联系买麦种的事。几天下来,鲍真发现双牙瘦去一圈,人也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审他干啥了,他就是不说。咋说呢?的确还没个眉目,可他一直指望着这块云彩下雨呢。
这天晚饭后,梁双牙背着双筒猎枪刚走,鲍真就倚着门框暗自垂泪。她知道双牙做事钻死理儿,是啥事折腾着他呢?眼瞅着膀大腰圆的汉子要毁了,鲍真抓拿不住,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双牙想弄钱开荒地。就他这样儿的能找到钱来?贷款是没指望的。有时她想将存入城市银行的钱取出来给双牙用,又怕露了富,引起村民非议,还怕这愣头儿青拿钱打了水漂儿。她正想着,看见荣汉俊村长慢悠悠地进了院子。
荣汉俊一见鲍真,眼睛就亮了。他另有深意地朝鲍真一努嘴,鲍真就明白他有事情,忙将他领到爹的屋里。
梁罗锅见到村长就诉屈,说我的大村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哇!这叫啥年头儿,从村里到城里见了世面,回来的人应该更文明,这可好,闹半天变成了一个个“鸡”和贼!
荣汉俊见鲍真的脸色挺难看,就纠正说,您老人家不能都骂上,你家鲍真不也从城里回来的,谁不夸好哇?
梁罗锅笑了,说那是,我不是骂自家人!鲍真这孩子更懂事儿啦!
荣汉俊说,我在喇叭里广播几遍啦,谁再偷秋,抓住送派出所,还要狠罚呢!
梁罗锅心疼得直捶肋巴骨,连说我家丢了不少庄稼哩!鲍真也说双牙每天护秋呢!
荣汉俊的眼睛又一亮,说护秋好哇,那就让双牙受点儿累吧。随后他就说出登门的来意,说是来为乡里收划分土地款的。
梁罗锅越发一脸苦相了,说这划分土地,还收我们的款?我地都丢了,还要钱,又是向大户乱摊派吧?
荣汉俊说,上头这么招呼,我也没法子!不论丢田户还是分田户,都要出钱的。
鲍真问,得多少?
荣汉俊说,按目前占有土地的百分比收。你们家得交三千多块钱。
梁罗锅猛地咳嗽起来,他喊,这不是欺负人吗?瞧瞧,村长,咱掏句良心话,我是劳动模范,啥时耍过赖?这划分土地款之前,你说收了多少杂费?计划生育费、地头税、教育费、农田设施维修费、村里待客费、铺路费,那些杂七杂八的捐款还不算,谁吃得消哇?
荣汉俊点头说,这问题我都向上反映过,可底下的官儿有几个真正替咱百姓说话?就说那次乡里收铺路费吧,说好各村收上钱就铺石砟路,这不,钱都交一年啦,大路还土啷咣叽的呢!
梁罗锅作为重点户曾为铺路捐了两千块,他嘟囔说,我听说乡政府把修路款挪用啦,说是买汽车啦?没听百姓说吗?“当官儿的一顿吃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得空儿我非问问我家老二不可,问问他这个当乡长的,到底有没有这档子事儿?
荣汉俊叹道,梁乡长也身不由己啊!这年月你就见怪不怪吧,生气就一天也活不下去。我这夹板子气也早受够啦!
梁罗锅将老烟袋收起来,说咱可是地道的贫下中农,苦大仇深,***他老人家处处想着咱们。眼下可好,什么阶级都没有了,叫我们村民,村长叫主任,听着咋那么别扭?土地政策变来变去,还有啥主人翁责任感啊?
荣汉俊不耐烦地说,你别光发怨气啦!你拍拍胸脯的四两肉说,今天的日子是不是比过去好了?
梁罗锅噎住了,不再吭声。
荣汉俊继续说,上级已经明白了,承包田调整太勤,造成农民短期行为,土地恶化,恶性循环。这回重新划分之后,实行口粮田和承包田分离,谁要外出打工,只分给口粮田,回乡也不给承包田啦!像你家,再分到的承包田要三十年不变!
梁罗锅说,口粮田和承包田分开好,不过,谁还信你这三十年不变?几年前你还跟我说十年不变呢,结果咋样儿?
荣汉俊板了脸,说,你这老家伙不能像孩子一样翻小肠呀!乡里宋书记都说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梁罗锅撇着嘴说,快别提这宋书记了,他那宝贝舅爷冯玉民,去年卖给我的假农药,可把我坑苦啦,减收四五成儿呢!
鲍真一听就凑过来说:找冯玉民索赔!
荣汉俊忙说,鲍真别瞎掺和!你也不是不认识冯玉民,庄户人家惹得起他吗?
鲍真说,姓冯的不就是有个书记姐夫嘛!
荣汉俊说,宋书记上头也有人!这年头儿反正有点儿来头儿的都硬气。
梁罗锅说,冯玉民咋硬气,咱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前几天这狗×的又找我啦,说他们金河贸易公司今年也收棉花,让我把棉花交到他那儿去。不是粮棉油统购统销吗,他这也敢干?
荣汉俊说,他负责供销社的三产,可以打供销社的幌子呗!你答应啦?
梁罗锅摇头说,笑话,交给他算个啥?不交国家,我这售粮大王还咋当?况且今年政府也不打白条儿啦!
荣汉俊看了看鲍真,站起身,又叮嘱着收划分土地款的事。
梁罗锅刚说完白条子,就想起去年乡里收大豆时给他一张三千三百元的白条子。他从柜里翻出来,递给荣汉俊说,这张白条子就还给村里对顶了,那零头儿我也不要啦!
荣汉俊愣着看了看白条子,顿时黑了脸说,罗锅子,这不合适吧?歪锅对歪灶,歪嘴和尚对歪庙,一码顶一码。你这么对付我,那秋后分地,咱可就三个菩萨烧两炷香——没你的份儿啦!
梁罗锅一听分地,立马蔫了下来,收回白条子,将话也拿了回来。
荣汉俊说那就准备准备钱,边说边抬腿往外走。
梁罗锅忙说,别瞅我是大户,其实我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双牙他们结婚还没钱呢!
荣汉俊笑着说,别跟我哭穷,你有钱,鲍真也是财神奶奶呢!鲍真赶紧将荣汉俊拽到自己屋里坐坐。
闻着鲍真屋里的香水味儿,荣汉俊满脸的阴气就消散了。鲍真忙着为荣汉俊倒水点烟。鲍真在娘家的时候,荣汉俊是不敢去找她的。他明白,往后想打听一点鲍月芝的情况也只能找鲍真,而找鲍真的地方当然还得是梁家。这样,荣汉俊对梁家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采取了软硬兼施的策略。
鲍真一直对荣汉俊村长有好感,在她上学的时候,学校减免了她的学费,一问方知是荣汉俊村长给说的情。荣汉俊和蔼地问这问那,还问她娘的身体,鲍真如实说了。她心里惦记着梁双牙,这些天她为双牙神不守舍的样子发愁,就想求荣汉俊村长出个主意。鲍真话一开头,荣汉俊就夸奖双牙说,你可别小瞧了双牙这孩子,不窝囊,有理想,而且没私心;他跟我说过想开荒地的事儿,我跟他们组长们说,眼下村委会是逮住蛤蟆攥出尿,没钱!谁想开荒,各组想辙去,我全力支持。鲍真笑道,没钱你支持个啥呀!荣汉俊说,这个穷村,又回来这么多张嘴吃饭,你让我咋办?我就是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鲍真眼睛亮亮地说,村里不是有轧钢厂吗?让钢厂给农业补贴补贴呗!再说,开荒地也可以贷款嘛!荣汉俊上下打量着鲍真:你说话像吹糖人儿似的,钢厂扩建3号炉,正紧着贷款呢,哪儿有钱补贴农业?鲍真不再说话了。
荣汉俊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来说,贷款开荒也是个法子。不过人家乡信用社也奸啦,咱村欠他们的八万块还没还呢,他们还贷给咱?要是你和荣荣帮忙,把私款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还是有戏的。
鲍真的心怦怦地往喉咙眼儿里跳,说我和荣荣可没那么多钱,叔是听谁说的?
荣汉俊说,是荣荣亲口跟我说的。鲍真心里直骂荣荣嘴快,可人家到底是一家子啊!只好想了想说,我可以让城里朋友来存款。荣汉俊说,这都是明睁眼露的事儿,你们怕露富我也理解。反正你得帮帮双牙!你不帮他谁帮他呢?
一来二去,这些事就敲定了,鲍真叮嘱村长贷来款多给梁双牙的第二小组一些。荣汉俊应着,又不错眼珠儿地端详着鲍真。鲍真被看慌了,闪一下身子,移开目光看墙上的唢呐。荣汉俊好像有心事,又不知咋开口。屋里一时很安静,屋外棚里老牛的喷鼻声都能听到。荣汉俊也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唢呐,过了一会儿才问鲍真啥时跟梁双牙举办婚礼。鲍真说秋后,我跟娘说婚礼不想大闹啦,我和双牙旅行结婚。
荣汉俊笑笑说,敢情也学城里人的洋玩意儿呢!
鲍真知道,村长的心思跟这事儿不搭界。究竟他有啥心事呢?
荣汉俊叹了口气,而且显得十分为难,说鲍真呀,我有个事儿得求你,不,是咱蝙蝠村老少爷们儿求你办一件事。
鲍真轻轻地说,有啥事?只要我能办的就说。
荣汉俊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仍旧没法子张嘴。鲍真催了他几遍,他才骂骂咧咧地说,还不是为这块被占的地!眼下我掐算着,地忒紧张,真没法儿分配。你不知道,冯玉民那狗东西,占着咱村八百亩地,说是围给台商建厂,围了几年也不给村里钱。我要地他也不给,就想求你帮忙啦!
鲍真愣了愣,眼白翻出个鄙夷:让我去找冯玉民要地?我出面他就能给?
荣汉俊说,行,只要你出马准行,那狗×的准给地!其实,那小子没钱建厂,那个台商吃喝他一通儿就跑了,他守着这片地,也跟娘儿们守寡一样难受呢。
鲍真问,既然这样,他为啥还苦撑着?
荣汉俊说,这狗东西,是想再从咱村榨出点儿油儿来呗!咱这穷村,可禁不住他折腾啦!
鲍真很气愤,说这臭老鼠能坏一锅汤。咱村儿人还是太老实啦,不会告他个兔崽子?
荣汉俊赶紧摇头说,这招儿万万使不得!
鲍真呆坐着,一脸的晦气。荣汉俊又说,也没别的,就是让你跟那个冯经理打打牌、搓搓麻将,把关系搞好,得空儿——当然是越快越好啊,把那块地要回来!
其实,鲍真心里明镜儿似的,那天在村长家里打麻将,那小子就紧黏糊。
荣汉俊说,那东西眼够贼的,说荣荣长得太面,没你漂亮,说你有倾国倾城的貌,说你就是咱蝙蝠村的杨贵妃!
鲍真一生气,在城里学的词儿就上来了:就他那猪都不啃的地瓜脸,也敢惦记我?
荣汉俊呆呆地看着她的脸。鲍真脸颊一阵儿火热,说,叔啊,我和荣荣在城里是跟男人打过交道,可我们也不是随便让人作践的人。我们凭自己劳动挣钱,这次回村,您还看不出来?
荣汉俊慌了,忙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大叔从没小看你和荣荣,别人说啥我也不信!大叔是看着你们长大的!
鲍真心里很复杂,想起那天荣爷的一番攻击,心里很委屈,眼睛红着,眼角也不光展了。
荣汉俊心里也很复杂,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身子底下蹿出一股子凉气,慌慌地站起身,说大叔不为难你,你要不愿意,咱就哪儿说哪儿了。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鲍真看着荣汉俊的背影,喊住了他。鲍真不敢抬头,喃喃地说,大叔,跟你说句心里话,我既然回家了,就想当个好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可我越发觉得好人难当了。我知道你是为大伙儿,为全村,你也委实不易呢……
荣汉俊听了这话心中很感动,眼眶子抖抖着说不出话。静了一会儿,他才说,冯玉民那王八犊子可会装人呢,是他跟我说的,想跟你打打麻将……
鲍真就抬起脸来说,大叔,为了给乡亲们夺回那八百亩土地,我答应跟冯玉民来往!
鲍真一痛快地答应,荣汉俊却高兴不起来了,只想着将来分地时多划给梁家一些来补偿。他迟疑了一下说,鲍真,这些事情千万别跟你娘讲啊!记住啦?
鲍真点了点头,侧棱过身子目送村长走了。她扭头望望天上的月牙,更加觉得秋天的日子很贱,也很沉重,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
转天晚上,荣汉俊笑呵呵地来叫鲍真打麻将,鲍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让荣汉俊先回去,自己换好衣裳,又将过去在城里用过的杂七杂八塞进小挎包里,末了坐在镜子前化了化妆,在脸上擦了一些润肤霜,点了明目液,让眼波水一些。以往在城里打工有应酬的时候,她都要简单地化一下妆,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男人,她都希望自己以美好的形象出现。在城里,她总能巧妙地跟男人们周旋,从来没有失过手,这一次的付出和获得又是什么呢?鲍真心里没底。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还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那脸和眼睛很好看,真实而生动。看着看着,她眼前就被泪水浸湿成一片黑土地。印在平原上的脸不再苍白,变成红扑扑、鲜活活的一张脸,分明是九月的秋风染就的。
鲍真化妆时还没想好招数,待她轻轻走出梁家小院时却来了灵感。她没有直接去南街的荣汉俊家,而是去找荣荣。她跟荣荣交代了一下,说她要去村长家,从他家里出来再到哪儿她还不知道,到时候会留个纸条给荣爷,让荣荣马上到梁家的承包田里找梁双牙,然后带着双牙到荣爷那里取条子,就知道她在哪儿了。她还说,我要回了地,你们再帮我解围,如果姓冯的不给土地合同,你和双牙就狠狠地打这小子一顿,逼他拿出合同来!
荣荣点着头,心里替鲍真着急:你能对付得了冯玉民吗?
鲍真说,我不怕他!然后背上挎包,扭着细腰走了。她的脚步声空寂而又沉实。
6
那一年的日子很邪。
荣汉俊忆起来了,老爹中风那个傍晚,雨一直下个不停。他被大雨困在了腰带山上的黑地里,粗密的雨点子抽打着他的身子,发出沉闷的响声。整整一个下午,他的心都被恐惧所占据。
荣爷眼歪嘴斜,说话含混不清的时候,姚来香正在做饭。听见荣爷呜噜呜噜的喊声,赶忙跑过来,又赶紧招呼族里人,踏着泥泞把荣爷送进了蝙蝠公社卫生所,依然没有见着荣汉俊回家来。
荣汉俊以往不回家的时候,都是以鲍三爷的重用为借口,这使荣爷有了一种自豪的情绪。鲍三爷果然重用了荣汉俊,不仅向村支书举荐他当上了民兵连长,还在生产队里给他安置了个副队长,这与鲍月芝多日给鲍三爷的灌输有关。荣汉俊的能力也为荣家争回了一些面子,他常让荣爷给左邻右舍送去一点粮食。能够吃饱喝足,就接近了荣爷脑子里虚拟的天堂。
两个年头儿过去了,荣汉俊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候还要在山上过夜。前年的夏天他在山上开了一亩七分荒地,缺牛少犁,他全部用铁锨在那里劳作。翻过了,种上了,施了肥,锄了草,收了这季就种下季,季节像个陀螺在他身上旋转着,他洒了汗水,换来了养家糊口的粮食。荣爷感觉出自家粮食的充裕,以为是白蝙蝠给蝙蝠村带来了福气,哪里知道是儿子冒着蹲大狱的危险种了黑地?去年过年的时候,青松岭粮食减产,山上的弟弟荣汉林回来求援。荣爷给他的驴车上装了一袋高粱、一袋玉米和一小袋白面,荣汉俊觉得自己有了价值。
可是,这种价值并没有在姚来香面前体现出来。姚来香跟过去一模一样,表情麻木得像个蜡人,那样子,即便是荣汉俊给家里搬来座金山,她姚来香也不会对他殷勤起来。这使荣汉俊不安的心无处安放,对她的恐惧有增无减,尽管有了儿子,家庭里也没见应有的融洽和快乐。而他吃苦受累却另有一样所得,那就是躲开了姚来香那可怕的眼神,拥有了与鲍月芝约会的自由,眼下,他正估算着与姚来香离婚的时间。他离婚的时间与结婚的时间一样,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取决于弟弟荣汉林在青松岭的日子。
荣汉林回家取粮的时候,给哥哥跪下了。荣汉俊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鲍月芝对他的爱使他学会了宽容。他对荣汉林说,兄弟,我要跟你嫂子离婚了,我把姚来香送回青松岭,对你和姚来芳的影响不大吧?
荣汉林吃了一惊,忙问,是不是因为我?
荣汉俊说不是。
荣汉林又问,是不是结婚时她给了你一剪刀?
荣汉俊说好汉不记女人过。
荣汉林迷惑不解了,问,那你为啥?
荣汉俊说,因为她太美了,美得让你哥害怕!
荣汉林看着大哥,哆嗦了一下,朝后退了半步,说,大哥你没病吧,天下哪有害怕媳妇俊的?
荣汉俊说,你大哥敢踹寡妇门,敢挖绝户坟,可我就怕姚来香,还他娘的真怕!
荣汉林迟疑了一下,眼睛微红了,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当初要是换了多好!我不怕俊气的,可来芳的确不如她姐长得好看!现在孩子都有了,你说我咋办?
荣汉俊说,你就跟来芳过吧!
荣汉林忽闪着灵活的眼睛说,你咋不跟大嫂过?要不大哥咱俩都离婚,我在山上也他奶奶的待够啦!
荣汉俊听出了一身冷汗,把老二的耳朵拧得生疼,骂道,你小子别跟我凑热闹,那还不把老爷子给气死?那样你就是回来,我也一铁锨拍死你!
荣汉林再不敢说什么,惴惴地回青松岭去了。
只要没有鲍月芝陪伴着,荣汉俊就觉得十分寂寞,而且累得筋酥骨断。眼看着雨停了,双脚踩在秋后的雨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离婚的事情搅得他脾气一天天坏起来,面部都有些浮肿。前几年挨饿吃树叶的时候身上浮肿,现在他才知道,心情不好照样会浮肿。他撩了一把冰凉的雨水使劲搓着脸,然后继续像牛一样劳作。远远地,鲍月芝看见荣汉俊冒雨劳作的身影,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天擦黑儿了,山梁子上传来一阵啪啪的响声。荣汉俊吓了一跳,把烟往地上一丢,用脚一踩,急忙躲进树棵子里。他跟月芝在一起的时候怕见到人,月芝不在的时候他也怕见人,而且特别害怕见到梁家人。这偷偷摸摸的日子啥时到头儿呢?他躲了一阵儿,看见是月芝撑着油纸伞走来了,就钻了出来。鲍月芝说他爹中了风,住进了公社卫生所,让他快快回去。荣汉俊赶紧收拾农具,说,你可把我吓坏了!鲍月芝说,看你这老鼠胆儿,我们快走吧!荣汉俊说,有你我就变成贼胆儿了!
她拉着他的手下山,一不小心,有一棵野秧子把鲍月芝绊了一个跟头,红上衣哧的一声扯开一个口子。荣汉俊急忙拉起鲍月芝,用脚踢了一下野秧子。鲍月芝担心的是肚里的孩子,而荣汉俊并不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他嘿嘿地笑了,让鲍月芝看看绊她的是啥。鲍月芝一看,就狠狠地瞪了荣汉俊一眼。
村里人管插足的第三者叫“野秧子”。冀东平原的庄稼田里,有一种低贱的农作物,那就是糜秧子。糜秧子秆儿很细,像一种锯齿状的草。糜子粒是装枕头的好材料。那么,比糜秧子更低贱的就算是野秧子了。野秧子自己长出来,秧秆儿却比糜秧子粗壮,头顶着一个油绿的小苞,即使锄掉它,它自己还是野野地长出来。插足的第三者就挺像野秧子的劲头儿,野火烧不尽。
鲍月芝抬起头问,汉俊,你说我是野秧子吗?
荣汉俊大咧咧地说,那有啥说的!等我跟姚来香离了婚,娶你当了老婆,别人肯定骂你野秧子,你生气不生气?
鲍月芝脸沉了下来,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半天才说,我不是野秧子,五婶娘跟你提亲还在姚来香前面呢!
荣汉俊立即想起来了,后悔地说,当初怪我啊!再说五婶娘要的彩礼我家拿不起!
鲍月芝说,那不是我要的。荣汉俊扶着她的肩膀说,咱不说过去的话了,我要娶你当老婆,谁也挡不住!
鲍月芝忧郁地看着他。荣汉俊把目光从鲍月芝的脸上移开,把牙齿紧咬着,那疲惫的神色令鲍月芝顿生怜悯。两个人踩着泥泞下山,直奔公社卫生所而去。
灾难的到来并不顺理成章,可它还是不知不觉地来了。
荣爷的病好了。夜里的天不冷不热,有几只蝙蝠在夜空里飞着,蝙蝠镇的人们围在麦场上看电影《侦察兵》。看电影的时候,荣汉俊就跟鲍月芝偷偷约好了,到山上的高粱地里收拾收拾庄稼,顺便还可以亲热一番。荣汉俊刚要去取大水管儿自行车,就被民兵连副连长梁罗锅叫住了。
梁罗锅是蝙蝠镇鼓王梁丙奎的大儿子,天生罗锅,但为人忠厚,又是全村最年轻的共产党员,以这半残之躯竟被小伙子们选为民兵副连长,好在年轻,跟着摸爬滚打还都蛮不错。他来找荣汉俊,布置上头武装部要求今夜里民兵拉练的事。隔着人群,他看见鲍月芝在那里探头。一看见鲍月芝,他的心就怦怦跳起来。梁罗锅对鲍三爷的这个宝贝女儿有种说不出的喜欢,从小学到初中他跟她都是一个班,小时候砍柴、挖菜、上树掏鸟蛋建立的友谊,很快就在生活中忘却了,他没能上高中就回家种了地,可他总记着她那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如今的鲍月芝身子丰满了许多,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乳房,竟然出落成一个动人的姑娘了。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他都不止一次地在梦里追求过她,美了一个个长夜,而白天一看见活泼可爱的鲍月芝,他就胆怯了,自己这副模样怎敢靠近鲍月芝?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天生的驼背,连自己的真名大号都没人记得了,又怎么配得上鲍月芝?尽管鲍月芝从没有在意过他,他还是悄悄观察着她,自从那年打麦场失火,他就看出鲍月芝跟荣汉俊的特殊关系来了,也冒出了阵阵醋意和心酸。可是,逃荒路上父母做主捡了个俊媳妇玉环,玉环的爹妈是他眼瞅着咽的气,老人死前抓着他的手托付他,自己又怎能对不住她?他只好把对月芝的这份心一直深深地埋在心里。鲍月芝的脑袋一闪就消失了,梁罗锅径直朝荣汉俊走去。
荣汉俊一听梁罗锅的安排,心想坏了,这不撞车了吗?他只好为难地跟梁罗锅说,我今天请个假,我爹的中风还没好利落呢!
梁罗锅自然也知道梁家和荣家的仇怨,自打当上了民兵副连长,一直很注意与荣汉俊的配合,此时看了看他说,民兵拉练重要,照顾老爹同样重要,你去吧!
荣汉俊冲他笑笑,感激地说,谢谢啊!要不怎么人都说你厚道呢!唉,你们今天的拉练路线是——
梁罗锅随口说了声:镇西头儿!
荣汉俊在心里记下了,而拉练的民兵什么时候出发的,他就不清楚了。反正在他的印象里,民兵是在散电影以后往西去了。而他种的“黑地”在腰带山,在蝙蝠乡的东北方向。
天气还是闷热,热得月亮都跟水洗似的。荣汉俊悄悄地将那卷小凉席抱出来,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然后驮着鲍月芝往镇东去了。鲍月芝有些惊讶地问,汉俊哥,今天怎么不走大道啦?荣汉俊很吃力地蹬着自行车,不时抬手抹一下脑门儿的汗珠子,说大道怕碰上民兵拉练。鲍月芝不再问了,心里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心还挺细。她掏出手绢,给骑车的荣汉俊擦着后脖颈子上的汗。
骑到镇外,就有一股小凉风迎面扑来,而到了山梁上一下子又燥热起来,像是铺展了一层薄黑颜色。荣汉俊登上了自己那块高粱地,高粱秆儿细,里面通风条件要好一些。荣汉俊和鲍月芝站在他们亲手种的那棵桃树下,荣汉俊把白褂子扒下来挂在桃树枝上,然后弯着腰,用脚将垄沟的土踢平。鲍月芝还薅了一抱野草,摊平铺在地上,这才把凉席展上去。一只野兔,长腿,灰皮,刷地从凉席边上蹿过去了。鲍月芝没看兔子,而是躺到席子上笑着打了一个滚儿,然后紧紧抱住了荣汉俊的脖子。她的手那样滑润,尖尖的细手指在他的脸上滑着,他的脸就像热风一样烫了。她将小嘴对准他的嘴巴,刺溜一下,把自己嘴里的水果糖送进他的嘴里。荣汉俊吧唧着糖果,浑身就胀了,野野地将鲍月芝扳倒,解她的衣服,硬胡楂子在她的嫩脸上刮来刮去。柔和的月光是对女人的一种衬托,他见她很好看,于是就有了力气,先是把她弄疼,最后才把她弄成一堆快乐的软泥。到了顶点时,鲍月芝嘴巴张得大大的,喊声便有了几分浮浪:快杀了我啊!那嘴唇鲜艳得叫荣汉俊不敢久看,只能拥着她的裸身躺着。荣汉俊看见她的脸不那么黑了,比往日白了许多,而且透着红润,鼻子上的一颗颗小雀斑都能看得到。夜风凉爽起来,蚊子都被风吹跑了。他身上的汗不用擦,也被风吹干了。鲍月芝低语道,就这么待下去该多好哇!可热热的目光忽地冷了,她想着自己的肚子,也想起了姚来香,为这,她愁死了,偷偷哭了好几回,可一见荣汉俊,她又好像什么都不怕了。荣汉俊没说话,他也想起了姚来香。鲍月芝又说,你啥时候娶我?我肚里可是有了。
荣汉俊轻轻抚着她的肚子,没吭声。
鲍月芝大声说,听着,我死也要嫁给你!
荣汉俊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面容似有所动,坚定地说,你就是我的女人!
明天姚来香回娘家,是他跟爹摊牌的最好时机。他搂在怀里的“野秧子”,真是个宝儿。他想时机成熟了,可以回家跟爹说了。姚来香应该回她的青松岭了,青松岭的美人儿不是他荣汉俊的——可这和爹怎么说得清?
山梁、树木和庄稼都青黛黛地醒着。有一股声响从沟对岸响过去,又有节奏地朝山梁子这边响过来。荣汉俊和鲍月芝还不知道,梁罗锅率领的拉练民兵无意中已经把他们包围了。
梁罗锅正弯着腰指着那片高粱地,压低声音说,同志们,前面的山头就是敌人的碉堡,一排从左,二排向右,端掉敌人的炮楼!
民兵们唰地散开,猫腰冲进高粱地。
梁罗锅看了看县武装部奖给蝙蝠村民兵连的那块夜光表,沿着中间的树棵子走来,他是被山梁上那片长得极棒的秋庄稼吸引了。在他的记忆里,这一片全是荒地,什么时候长出了这么好的秋庄稼?走进高粱地,忽然隐约听见一阵响声和女人的笑声。梁罗锅吃了一惊,本来是临时演习,哪里来的“敌情”呢?梁罗锅冲进高粱地,看见一男一女正低着头,狼狈地穿着裤子。他看清了,男人是荣汉俊,女人是鲍月芝,鲍月芝怯怯地看着他。荣汉俊眼前的天哑了,山哑了,嘴巴也哑了。
梁罗锅说,怎么,怎么是你们啊?他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他的预感应验了,鲍月芝原来是他的女人!荣汉俊真好福气,家里有个漂亮老婆,外面儿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天下的好事儿都给了他呢?
荣汉俊在黑暗里瞪了梁罗锅一眼,哀叹自己是穷途末路了。他悲观地想,是不是梁罗锅故意整我?不是说在镇西拉练吗?怎么跑到腰带山来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天镇西玉米地刚刚浇了水,根本插不进脚。
荣汉俊看见梁罗锅背着手在高粱地里转了转,倒背着手开始量地了,一副行家派头。他看了看行距,说这编花错行种植法,可是你荣汉俊的发明啊!荣汉俊和鲍月芝都怔怔地盯着梁罗锅。
不远处有民兵喊,梁连长,你那里有啥情况?
梁罗锅盯了荣汉俊一阵儿,使劲咽了口唾沫。又有民兵喊了一句什么,然后人群呼啦啦往这边拥来。
天气不冷,梁罗锅却听见荣汉俊牙齿打战的声音。他很想喊一嗓子,那民兵就会应声而至,把荣汉俊抓走,这不仅是奸情,还有种黑地呢!荣汉俊肯定会蹲监狱,梁家对荣家的仇恨就又扳回了一局。可是他又看了看鲍月芝,月芝是个好姑娘,她肯定是被荣汉俊这杂种给骗了,闹出去的话,她还怎么在蝙蝠村活人?往后又怎么嫁人?再说,鲍三爷对梁家不薄呢!想到这儿,他走近荣汉俊,压低嗓音使劲说,还不快跑!说完他扭了头,迎着民兵跑过来的方向急急走去。
荣汉俊愕然了,看着梁罗锅丑陋的背影,还听见了梁罗锅跟民兵的对话。民兵问梁罗锅,你跟谁说话?梁罗锅恨恨地骂道,老子跟鬼说话呢!走,赶紧走,跑步回村!
荣汉俊和鲍月芝提心吊胆地过了十天,居然什么事也没有。二人在村里不敢见面,只默默地感激着梁罗锅。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荣汉俊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种黑地的事情还是败露了。原来,邻村王老五在腰带山上种黑地的事被人举报了,他就供出了荣汉俊。
荣汉俊被关押在蝙蝠公社的会议室反省。鲍月芝心乱如麻,替他提着心,默默地流泪。荣汉俊独自反省,暗暗做了最坏的打算。撤职?这个副队长和民兵连长,本来就算不上啥官,没啥好留恋的。可是种黑地了,这是要蹲监狱的,听说最重的要判十五年呢!
荣汉俊种黑地震动了蝙蝠公社,岂止是公社,还惊动了县革命委员会。县革委会派来了梁恩华为组长的调查组,开赴蝙蝠村鲍三爷的生产队,搜集荣汉俊偷种黑地的罪证。
梁恩华是梁丙奎老汉的二儿子,梁罗锅的亲弟弟,他公事公办,把荣汉俊的材料报送了县革委会。县革委会如临大敌,马上把荣汉俊当成黑典型进行批判斗争,荣汉俊毫无疑义地成了理所当然要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他在腰带山上开荒种下的高粱、玉米和大豆,顷刻之间都被铲平了。
荣爷满头的政治光环都没能护住根红苗正的荣汉俊,荣汉俊面临人生最严重的危机。荣爷知道,与荣家有着世仇的梁家子弟梁恩华会有最佳表现,他永远记着梁家人对荣家人犯下的新罪过。
荣汉俊从家里被抓走那天,荣爷知道了儿子要跟姚来香离婚,但不明白这杂种为啥离婚。荣爷骂儿子红口白牙胡说八道,好在姚来香没听见,她和先前一样,烧饭、洗衣,还用石磨默默地碾着豆浆,荣爷最爱喝她碾的豆浆。
梁恩华带着公安来抓人,荣爷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姚来香却疯了一般扑上去,紧紧抱住荣汉俊,大声说,你们凭啥抓我男人?
梁恩华语调温和地说,你男人种黑地啦!这是犯法的!
姚来香大声喊,我的男人没犯法!你们给我滚,滚!
荣汉俊感觉到姚来香身体的颤抖,这一刻,他才头一次觉得姚来香是自己的女人。她来到荣家四五年了,他都没听见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
荣汉林拉着驴车又要粮来了,正巧碰上荣汉俊被抓的一幕。他愣了一下,也急着扑上去,还跟公安动了拳脚。公安使劲踹了一下他的右腿,骂了一句:扰乱公务,照样拿你问罪!然后就推着荣汉俊往外走。
荣汉林一瘸一拐地再次冲上来,他挨了一枪托,脑袋轰地一响,爬不起来了。
姚来香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沉,最后抱紧了荣汉俊的一条腿,荣汉俊弯腰扶起了她:来香,我犯罪了,我有罪,往后这个家就靠你啦!姚来香含泪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男人被推推搡搡地带走了。
荣汉俊被五花大绑着推上了批斗会,会后还要坐上汽车游街,腰带山上没有熟透的高粱穗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鲍月芝看见游街的荣汉俊,眼泪涌出眼眶,还有泪珠在她长长的睫毛里噙着。此时,鲍月芝恨自己懦弱,她应该跟他站在一块儿啊!可是她迈不动步。鲍月芝暗暗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等着他,刀砍不断雷打不散,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可是荣汉俊看见她的时候,目光是躲闪的,他到底是啥意思?害怕连累了她,还是恨她把他带上了绝路?鲍月芝这时才后悔起来,她从荣汉俊的眼神里看出了白茫茫的绝望,她心里哭喊着,汉俊,是我害了你哩!是我害了你哩!
荣汉俊是听不见的,他不在乎这批斗,此刻,他眼前竟回闪起自己和鲍月芝在桃树下的百般花样,满脑子都是刺激。他有过心爱的女人,有过填饱了的肚子,还有啥不知足的?
秋天的街上行人迟缓、呆滞,没有人留意鲍月芝,更没有人猜透她悲伤的思绪。她从村里跑到了腰带山上的桃树旁,搂着小树流了一脸的泪。回到家里,她真想抓起瓶农药一口气喝了它,可一转念,啥死啊活的,别想那么多了,你鲍月芝就权当自己这条命是冲着眼前这个事儿生下来的,是冲着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的!她摇摇晃晃地回了家,怔怔地坐在窗前,望着空寂的小街。
鲍三爷进了家门。进门的时候,老人像贼似的在家门口咳了咳。几天来,他就看着女儿的脸色不对头,怎么老把话题从荣汉俊身上引开?可蝙蝠村这些天只有荣汉俊种黑地一个话题,女儿这是怎么了?鲍三爷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他的老伴是揣着肚里的孩子死去的,女儿成了他的命根子。这些年来,鲍三爷愈加严厉地注视着女儿的行为,而女儿竟然逃过了他的火眼金睛。当父亲的直觉告诉他,月芝八成儿和荣汉俊有了事儿!想到这儿,他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大了,什么都听不见了。老人如果有个儿子,此时会毫不含糊地将女儿赶出家门,但是他没有。鲍三爷如今走在街上都不那么硬气了,仿佛身后总有人对着他的脊梁骨指指戳戳。原打算给女儿找个好婆家,可现在既然高不上去了,鲍三爷只有按低的来。他虽然不知道女儿已经怀孕,但他知道该怎么让她快快嫁人。鲍三爷相中了正在村里下放劳动的右派分子包贵清。
这个包贵清戴着眼镜,从北京来的,比月芝大五岁,是个白面书生,被安置在鲍三爷的生产队劳动改造。鲍三爷很喜欢他,跟他谈了女儿的婚事,包贵清答应了,很爽快地答应了。
鲍三爷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他要把荣汉俊从月芝的心中挖走。鲍三爷就跟月芝谈了,月芝却倔倔地说,我不嫁!不嫁!你要是逼我我就去死!我已经有了荣汉俊的孩子!
鲍三爷被气蒙了,哆嗦着吼,你胆敢……然后就伏在炕沿上猛咳起来。
月芝急忙给爹抚着胸脯。鲍三爷平顺一些,说,孩子,你是不让我活啊!
月芝泪流满面,说您拉扯我长大,当闺女的不该气您,可爹您不懂我的心啊!我对不住他,他种黑地是我的主意哩!
鲍三爷软了,睁大了眼睛不说话了,老泪纵横。老头儿抹了一把眼泪,像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说,我这前世是造了啥孽啊!
到最后,鲍三爷也没能镇住月芝,倒是月芝逼迫爹去找荣爷,商量如何营救荣汉俊出狱。鲍三爷对荣汉俊与月芝的关系固然恼怒,但对荣汉俊种黑地他能理解。当了十五年的生产队长,他知道苦到头儿也吃不饱饭,这样的队长能不窝囊吗?在腰带山的批斗现场会上,梁恩华让鲍三爷发言,鲍三爷望着荒草覆盖的山地青着脸不吭声,逼急了,他便一点点说出了这块地的来历。
说起来也不是啥秘密了,荣汉俊种植的荒山地,实际上是十年前集体开过的梯田。那次是学河北遵化“三条驴腿经验”,在青石板上创高产。蝙蝠镇的男女老少都来修梯田,山梁子上到处飘着红旗,贴了标语,人声鼎沸。其实,这里曾经种植过庄稼,后来撂荒了,遗忘了,那时是允许开荒的,一句话就救了千千万万庄稼人的命啊!可是后来上级又变卦了,自家开的荒地要通通收归集体耕种。而交了集体,多好的梯田就都糟蹋了,队里的庄稼总是长不好,就是长好了也分不到几粒粮。
鲍三爷身为队长,不好直接去给荣汉俊说情,只好来找荣爷,把实情讲给了荣爷,还说抓人判刑不像话,真是太不像话啦!而荣爷大骂梁家人没安好心,说,我要豁出这把老骨头上访,告状!他的红木拐杖将脚下的土地戳了一个坑儿,嚷嚷得鲍三爷竟没敢把荣汉俊和月芝的事说出口。这事儿要是再让这老东西嚷嚷出去,自己这老脸往哪儿搁呀!
荣汉俊被抓以后,荣爷吃不香睡不宁,他要找公社书记替儿子说情,一路上却满脑子浮动着白蝙蝠。在那个百年不遇的荒年里,他有幸碰上了白蝙蝠,还吃了一只,白蝙蝠已经融进他们荣家的血脉,在荣家子孙出现危机的时刻,它应该还会化作一只精灵显灵啊!可是没有,荣爷并没有在公社书记那里得到什么,荣汉俊已经判了,八年。
荣爷绝望地拄着拐杖到了荣家祖坟。祖坟很寂静,一阵风吹过,掠过几片枯叶,狠狠地打在他脸上。忽然听见远处有响动,荣爷以为又是白蝙蝠来了,惊恐地向空中望去,却见一只乌鸦站在老柳树的枝杈上,凄凄地注视着他。他咚的一声朝祖坟跪了下去,仰天长叹:我荣家为国为民,满门忠烈,莫非这真是天灭荣家,不可赦了吗?
荣爷反映的一些情况,引起了工作组组长梁恩华的警觉。年轻又积极上进的梁恩华,三下五除二把荣汉俊法办之后,还马不停蹄地将稻地镇那两户种黑地的农民绳之以法。可是,一叶而知天下秋,他却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反倒陷入了新的迷茫之中。鲍三爷说那块地竟是原先集体扔下的,集体的地为啥荒着?为啥在荣汉俊手里竟是一块宝地,亩产超过了五百斤?难道农民吃粮靠返销、生产靠贷款、生活靠救济的日子是对的吗?农民的儿子梁恩华开始了他新的农村调查。
荣汉俊入狱之后,梁家人的反应各不相同。开始,梁罗锅也快活、解恨,可是一想到鲍月芝,他就心酸了。这个自己心中最高贵的女人咋就跟了荣汉俊呢?荣汉俊哪儿来的艳福?是不是荣汉俊敢种黑地,才成了鲍月芝心中的英雄?自从那次拉练之后,他的脑子里就缠绕着这个问题。对于那个秘密,梁罗锅忍下了,对谁也没说,连荣汉俊种黑地的事情也没说。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做只是为了鲍月芝。后来他也想,鲍月芝都跟荣汉俊睡了,你凭啥还惦着她?梁罗锅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他始终观察着鲍月芝的动静,站立在自家的房顶上,就能看见鲍家的小院。他看见鲍月芝坐在槐树下搓玉米,她披头散发,不断抹泪,搓一阵儿玉米发一阵儿呆。他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久久望着,失了魂魄一般。
一天夜里,刮了大风,随后又下了大雨,梁家房顶上的石棉瓦被风雨掀了。梁罗锅一早就爬到房顶上,吃力地把房瓦压住,一扭头,看见鲍家的房顶被风雨掀得更厉害。他悄悄溜出家门,跑到鲍家门前。鲍三爷天一亮就招呼人们去修大寨田了,鲍月芝正惶惶地望着破烂漏雨的房顶束手无策。梁罗锅佝偻着身子进了院,看一眼水淋淋的月芝就爬上了梯子。鲍月芝眼睛一热,也要跟着爬上去。梁罗锅把她拦住了,说梯子滑,风大,这是男人干的活儿!鲍月芝只好默默地望着他。他驼着背,吃力地把石棉瓦一一摆平。月芝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儿地让他到屋里喝口水。梁罗锅撸了撸脸上的雨水,憨憨一笑,说不了,往后家里有啥事儿就喊我一声,老同学!
鲍月芝望着梁罗锅撅得撅得地走了。
7
日子纯美如初。
日子混账透顶。
一个有月的晚上,田野很安静,一层雾薄薄地弥漫着。梁双牙帮助鲍真家护秋,走累了,坐在棉田与玉米地相接处的田埂上,靠着棉柴垛歇息,仰脸看着雾里的月牙。他把马灯放在地头,照亮秋夜一大块地方。梁双牙睡意蒙眬的时候,便对鲍真产生许多联想,诱他进入甜蜜的梦乡。棉柴垛很暖和,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他感觉这里比铁桥底下睡觉舒服。秋虫鸣叫着,有几只野兔溜着柴垛钻来蹦去。他想睡一觉之后打两只兔子回去给爹下酒,月亮在夜空里移着,那份暖意使他昏昏欲睡了。
如果不是夜半被尿憋醒,梁双牙是不会碰上这个尴尬事情的,他钻进玉米地里刚解开裤子,就听见柴垛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两个人影和一辆排子车。梁双牙知道是偷棉柴的,就吼了一声,提着双筒猎枪奔过去。那两人掉头就跑。梁双牙几步追上去,堵住了偷柴的人。月光下他认出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和女儿小玉。田凤兰见梁双牙举着枪,吓得哆嗦着跪下求情,说双牙你饶了我们吧!梁双牙知道,她们是瞧见鲍三爷刚回了家才敢来偷棉柴的。田凤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云舟和你是同学,看在老同学的分儿上就饶过我们娘儿俩吧!云舟在城里学坏了,赌钱,赌光了就去找包工头要工钱,被人打瘸了。我们回到乡里没有钱买过冬的煤,他又瘫着,我们娘儿俩就人穷志短啦……
梁双牙眼里闪着凶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他忙把田凤兰和小玉扶起来,没说话,就急着转到附近的棒子地里撒尿。他实在憋不住了,这一泡尿把土地冲出了一个深深的坑儿。
田凤兰好像看出点什么,让小玉拖着空排子车到地头去等,自己整整头发,又拍拍身上的土,追着梁双牙进了棒子地。看见梁双牙正系裤带,她就怯怯地凑了过来,一把拖住他说,双牙,我愿意跟你来一回,只求你放过我们娘儿俩!
梁双牙吓得直往后退,一个劲儿地说别这样。田凤兰说完就松开梁双牙,很麻利地解开裤子,撅着白白的屁股拱他,悄声说,我站着行吗?
梁双牙马上意识到她误解了,就闷闷地吼,臭娘儿们!快系好裤子!你把我看成啥人啦?田凤兰只好乖乖系好裤子,听候梁双牙发落。
梁双牙将田凤兰领到棉柴垛一旁,又喊小玉将排子车推过来。他帮着装了满满一车棉柴,然后说,拉回家用吧,不够,我改天再送一车过去。别黑灯瞎火地来偷啦,为一车棉柴丢了脸皮,值吗?田凤兰满口谢着,泪水蒙住了眼。
梁双牙又问她现在是哪个村民小组的。田凤兰哽咽着说,哪个组肯要我们这累赘?荣村长让我们待分配呢!
梁双牙想了想,用善意的目光看着她们说,那就进我们第二组吧,我找荣村长说说,往后有啥为难遭窄的,就找我梁双牙!
田凤兰母女谢了又谢,拉着棉柴惴惴地走了。
梁双牙望着她们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他准备再到各处转转,不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就会冲上个贼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转着,忽然听见地里传出哗哗的响声,就端着枪轻轻走过去,看见一个姑娘正急急地往里走着。梁双牙刚要发作,就听见那姑娘喊了一声:双牙哥!梁双牙马上认出是荣荣。荣荣的脸在月光里显得苍白,她喘着气说,双牙哥,我大伯让鲍真姐去找冯经理要地,怕是凶多吉少哩!
梁双牙当即就怒了,晃了晃手里的双筒猎枪,说我炸了姓冯的脑袋!
荣荣说,鲍真姐不让你胡来,她让咱去帮她!说完,他俩赶紧走了。
鲍真离开荣家小楼的时候,偷偷走到草房里给了荣爷一张纸条,说是荣荣来的时候交给她,她就明白了。
刚才,荣汉俊刚把麻将桌子支好,冯玉民却变了卦,说要带鲍真到别的地方去打麻将。荣汉俊还看不出他这点花花肠子,就笑着说,你怕输啊,想躲,那哪儿成啊?冯玉民却执意要走。鲍真看了看,冲着荣汉俊大大方方地说:村长,我去!冯玉民乐了,说瞧瞧,还是人家从城里回来的,就是大气!
荣汉俊把冯玉民和鲍真送出来,看着鲍真进了冯玉民的桑塔纳汽车,心里像被什么牵拽了一下。他有些站不住,急忙扶住门框。他连跟爹说句话的兴致都没有,闷头儿回到自己房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地打了一拳。镜子哗的一声碎了,亮亮的碎片撒了一地,他的拳头也掉下一滴一滴的血来。他心里骂道,荣汉俊啊,你还是个人吗?你他妈的还是个人吗?
他呆愣愣地站着,听到门外传来女人的脚步声,脚步空寂却温柔。姚来香静静地站在门口,那眼神是在问他:咋了?荣汉俊想跟她发作,可是他忍住了,轻声说,没事儿,来香,你回去吧!姚来香转身走了。
自从姚来香一只眼睛失明以来,他与她一直分居,恐怕这种分居生活的日子没有尽头了。他看见姚来香摸摸索索地上了楼,自己披上衣服,大步走出门去。
鲍真被冯玉民带到了镇上的口福斋酒店后院。这里是办公室兼宿舍,到底是谁的办公室,鲍真不知道,可她分明看见办公桌上摆着几碟菜。冯经理笑嘻嘻地让她坐在皮椅上,又从办公桌里掏出洋酒,再把扣在菜上的白碗揭开。鲍真看见一碟碟的菜都显露出来,红烧虹鳟鱼、清炖甲鱼、醋熘大肠、煮花生米,还有什么小鸡炖蘑菇之类。
鲍真很镇定,很自信,坐下来就说,我吃过饭了,谢谢冯经理的好意,我们谈谈土地合同的事儿吧!
冯玉民神秘地一笑,说别急,我们边喝边谈不是更好吗?
鲍真略露羞涩,说不会喝酒。
冯玉民说,不会吧?鲍真小姐在外闯荡多年,能不会喝酒?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又说,你知道这是啥酒吗?你知道它多少钱一瓶吗?
鲍真看了看,故意说,不知道。
冯玉民嘴角挂着一丝笑,说这是人头马,好几千块一瓶呢!只有真真小姐才有资格喝这么贵的酒啊!
鲍真笑了笑说,好,那就满上一盅,我们边喝边谈。
她看了看外面,云缝里泻下一抹羞怯的月光,洒在摆满酒菜的办公桌上。冯玉民与鲍真碰杯,喝了一口酒说,鲍真,回乡以后你是不是看见蝙蝠啦?
鲍真愣了愣,摇头说,没有啊!
冯玉民说,没有咋这么有福呢?
鲍真瞪了他一眼:我咋有福啦?
冯玉民说,被我看中的姑娘能没福吗?你不知道啊,在蝙蝠乡的地面儿上,巴结我的姑娘海了去啦!那些臭鱼烂虾的,咋跟我们的鲍真小姐比呢?拿一万个我也不换啊!
鲍真嗔怨地望着他说,我是你啥人啦?
冯经理说,我们做情人咋样?你不破坏我的家庭,我也不拦着你结婚!我们是一对儿野鸳鸯,这样不更好吗?
鲍真红了脸:谁说当你情人啦?
冯玉民说,你既然跟我来了,这还用满大街嚷嚷去呀?
鲍真瞟了他一眼,说好吧,你先把在蝙蝠村的占地合同拿出来吧,我们先办正事儿!
冯玉民眯着眼睛说,你着啥急呀?明天早上,你走的时候,我啥都给你,不仅是合同,还有金项链儿呢!说着他就抓过鲍真的手,要给她看手相。
鲍真抽开自己的手,眼神里透着傲气,说冯经理,我可一直挺尊敬你,自从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大哥,你不能这么破坏自己的形象啊!我们还是说地的事儿吧。这些地你占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项目,就该还给蝙蝠村,你看荣村长都急成啥样儿啦!
冯玉民说,我没说不给啊!拿八百亩地换你个美人儿,我觉得值!说着就把占地合同掏了出来。
鲍真说,你签个字,我们就往下进行!冯经理一听“往下进行”,身子就软了,急忙掏出笔来签了字。
鲍真凑在灯下看了看,放在桌上,举了酒杯微笑着说,冯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小妹敬你一杯!说着一仰脖喝了。
冯玉民浑身一阵燥热,急忙跟着喝酒。他万万没有想到,鲍真会暗地里给梁双牙通风报信。
梁双牙和荣荣从荣爷那里得了地址,就直奔口福斋后院而来。梁双牙冲进来的时候,冯玉民的胳膊正搭在鲍真的肩头上。梁双牙一阵恶血撞头,扑上去,几下拳脚将色眼迷迷的冯玉民打翻在地。梁双牙还想动手,被鲍真和荣荣拉开了。鲍真抓起桌上的占地合同,三个人匆匆离去。冯玉民对鲍真的怨恨从此结下了。
鲍真走在街上,分辨不出投向她的各种目光是啥意思。她不愿去猜测,因为她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恰恰相反,她觉得蝙蝠村的人应该感谢她鲍真,是她冒着被凌辱的危险把冯玉民手里的占地合同要了回来。她把那张八百亩的占地契约交给荣汉俊村长时,只冷冷地说,村长,这可是您拿我换来的!
荣汉俊尴尬地苦笑着说,那是,那是!我不是说了,能办就办,办不了就算嘛……鲍真打断他,她只要求村长带她去那块土地上看一看。
荣汉俊带她去了。走在那片没有播种的土地上,看见疯长的藤草,还有刚刚枯黄的酸枣棵、白虎菜和双喜花。她站在一蓬蓬乱草间,不知往哪里下脚。酸枣棵里的倒刺紧紧地钩住她的裤脚,她慢慢蹲下身来摘掉酸枣刺,却看见一朵还没凋落的双喜花。白白的双喜花哩!她心里从没有过地感动起来。
鲍真轻轻将它掐下来捧回家里,插在镜框上。双喜花又小又普通,没几日就干巴了,险些被拾掇屋子的双牙娘扔出去。鲍真就将干花夹在一本书里,一本从城里带回来的书。
荣荣过来看鲍真,她不知道鲍真姐为啥心态那么平和,脸上也灼灼地放光了,这是在城里从没有过的气色。荣荣问她用啥好化妆品了,鲍真微笑着不吭声。荣荣问紧了,鲍真就说,到野地里撒撒欢儿,就是咱还乡女人最好的化妆品。
荣荣茫然不解:别诓人啦,鲍真姐!
鲍真想起一桩事来,就跟荣荣商量,说想把城里的存款挪回来,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为村里开荒。荣荣笑着说,我发现,鲍真姐越来越像个当村长的啦!是不是跟双牙在一起觉悟提高啦?
鲍真骂,死丫头,说句痛快话,愿意不愿意?
荣荣沉了脸说,听我爹说,咱乡太穷啦,私人存的款都支不出来。
鲍真说,信用社不比农业合作基金会,是国家的,你爹说的是基金会。
荣荣问,那利息咋样?
鲍真笑着说,鬼丫头,够精的!利息跟城里一样。我想呀,咱那钱存哪儿都是存,不如帮咱村里办点儿实事儿,在这穷村里过,咱脸上也不光彩哩!咱村上都富了,就不用去城里打工受罪啦!我们将来结了婚,生了孩子,有出息的,在外头上大学做官儿;没出息呢,也有自己的土地。
鲍真说得荣荣挺伤感。荣荣说,别说啦,鲍真姐,我听你的!
鲍真搂着荣荣很开心地笑起来。
当天下午,鲍真和荣荣就悄悄地去县城里转回了两人存的二十万元。在乡里办妥手续,鲍真就告诉荣汉俊,说她让城里的朋友在乡信用社存入了二十万,现将存折抵押贷款。
荣汉俊接过存折看了看,见“户名”一栏填着“李宝柱”,就哈哈笑起来。他逗鲍真说,啥会儿咱村请这个李宝柱喝酒哇?
鲍真噘起嘴巴说,人家不知道是抵押贷款,你可得给保密!
荣汉俊说,好,不跟你逗啦,要是走漏一点儿风声,你拿我是问!
鲍真想了想说,你还得给双牙他们的第二村民小组多拨一些贷款,让他把荒地开出来。
荣汉俊满口应着。
鲍真刚一走出荣汉俊的家,冯玉民的桑塔纳汽车就堵在荣家门口了,冯玉民急三火四地下了车,这次来他不再提跟鲍真的窝心事,进屋就嚷嚷着要承包开荒工程。荣汉俊不知道冯玉民从哪儿摸来的消息,转念一想,他跟宋书记汇报了,还跟宋书记夸了一番鲍真,冯玉民能不知道吗?只见冯玉民笑嘻嘻地说,我能调来五辆大型抓车,包你满意,保质保量。
荣汉俊心里恼恨冯玉民,可又不好闹僵,只是胡乱应付说,没钱开荒,眼下八字儿还没一撇儿呢!
冯玉民悦,别唬我啦,信用社的邓主任都告诉我啦!别不够哥们儿,我拿下工程,给你高回扣!
荣汉俊瞪了冯玉民一眼,骂道,混账,你知道那贷款是从哪儿来的吗?那是鲍真和荣荣从城里拉来的,以存放贷。我拿这昧良心钱,这张老脸真得割下喂狗吃啦!
冯玉民被骂愣了,哼了一声,怏怏地走了。
荣汉俊瞅着冯玉民的影子,又嘟囔着骂了一句:啃骨头的狗!可一静心,想想蝙蝠村在乡里的处境,心里又鼓鼓涌涌地不安生了。他想,这个冯经理啊,还得抓住!
下午,鲍真和梁双牙一起来到村长家。梁双牙听鲍真说村里有钱开荒了,高兴得扭歪了脸。虽说不是他弄来的钱,可终归能开垦荒地,组里就不会闹地荒,自家的承包田也能保住了。他想,买卖麦种挣的钱就会让鲍真大吃一惊。荣汉俊说,咱乡里要在冬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各村都闹地荒,乡里号召,咱多开荒地。双牙呀,你们第二小组得带个好头儿,把流动锦旗夺到手!
梁双牙憨笑着说,我早想好了,我跟鲍真的蜜月得到北大洼上去过喽!
鲍真瞪了他一眼说,傻样儿!荣汉俊村长就笑了。
梁双牙说,得拿钱哩,这年头儿可不比学大寨那阵儿,旗杆子一插就干活儿。开荒地可累人了,给打白条儿可没人干!
鲍真笑着说,没有钱,也许就我们这位缺心眼儿的傻干。
荣汉俊悦,双牙可不缺心眼儿,这小伙子是大智若愚呢!
鲍真也愿听别人夸双牙,看着双牙不再神神道道的,眼里便有了欢喜的笑影儿。
双牙和鲍真一走,荣汉俊又想起被他骂走的冯玉民,忙着将冯玉民呼过来,晚上在家里摆了一桌。冯玉民一喝上酒就念叨鲍真,荣汉俊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还没吃够苦头儿啊?这梁双牙非灭了你不可!
冯玉民硬挺着说,我就要见鲍真!看我咋收拾梁双牙!我要给他戴一顶高高的绿帽子!
荣汉俊无奈,只好派人去叫鲍真。那人回到村长家说,鲍真全家都在地里收秋。荣汉俊看着天都黑黑的了,叹道,这阵儿是庄稼人最累的季节,这售粮大户本不是好当的!冯玉民已经喝糊涂了,也没再追问鲍真为啥没来,就自己晃晃悠悠地开车走了。
晚秋的日头还是很毒,像是想熬干这平原的河流、庄稼的汁液和种田人的精血。灿烂的日子照花了眼睛,身体和记忆都被蒸烤着。梁双牙一下子想不起这是啥地方,脖子动一下就疼,再动一下,侧过脸搂住女人的身子,他的腰又酸了。梁双牙睁眼喝水,才知道是半夜睡在炕头上。他发现鲍真睡得很香,鲍真也累哗啦了,睡觉的姿势就很特别,两条白白的大腿都拧成了麻花。梁双牙望着她露在薄被外面的白腿,一点心思都没有。他好几天都没挨她了,她也从不碰他,熬过这累人的秋天,日子就会轻闲起来。可一想到分地和开荒,梁双牙觉得自己不会再有轻闲日子了。
傍天亮,双牙觉得鲍真软软的手在摸他,摸到哪里哪里就热热的,但他没哼一哼,也没动一动。梁罗锅撅得撅得地走到窗前,叫他们下田收秋。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像地主周扒皮一样,将鸡笼里的鸡放出来打鸣了。鲍真就是被鸡叫惊醒的。
鲍真将梁双牙喊起来,刚洗漱穿戴好,荣汉俊就慌慌地过来喊鲍真。村长说,贷款开荒的事儿砸了!鲍真惊直了眼。荣汉俊拉着鲍真站在屋外窗前,悄声告诉她,乡信用社真不讲信用!原来说得好好的,可他们把咱新贷的款子顶了以前的贷款,说是咱村欠他们十八万,这回贷的二十万,只能支出两万开荒。这仨瓜俩枣儿的管屁用?
鲍真明白了,是信用社捣鬼呢!又一想,谁让咱村欠人家钱呢。这不争气的穷村呀,你还有救吗?早知这样,县城里的存款还不往乡下转呢!荣汉俊见鲍真不语,就说咱们一块儿去乡里找信用社的头头儿说说去。他们急匆匆地走了。
梁双牙隔着窗子听见了他们说话,心想,完了,这贷款开荒的事儿泡汤了,日后还得看我梁双牙的!
梁双牙很泄气地愣了半天,心里骂着,这里怎么了?当官儿不难,发财不难,骗人不难,学坏不难,就咱老百姓干点儿正事儿难!
梁罗锅瞪了他一眼说,走了鲍真,你还愣着嚼蛆?快下地干活儿去吧!
梁双牙跟爹说了实情。梁罗锅叹一声,说别指望啥新政策了,丢了地更省心!
梁双牙瞅着爹枯树根似的蹲着,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丢了地,怕是他的魂儿也就丢了。老人们说,地里常有丢魂儿的事。
梁双牙独自乱想一气,扭了头,就看见王秃子的铁路大盖帽从墙头冒了出来,他就跟王秃子到城里买麦种去了。梁双牙眼下十分崇拜王秃子,别看他吃喝嫖赌的,办事能力却不差。王秃子把几个村民买麦种的预付款都拿来了,乐得梁双牙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啊,秃子!
梁双牙和王秃子进了县城,到了希望贸易公司一问,才知今年麦种格外紧缺。前些天梁双牙就是从这家公司买的麦种,当时还好,刚刚过了半个月就紧缺了?董劲风经理跟他们讲了紧缺的理由:原先上级下达的冬小麦播种面积变了,培育的麦种仅够播种一半儿的。梁双牙感觉财运来了,赶紧递烟,跟这个董经理套近乎。董经理眨了眨小眼睛说,麦种短缺,可我们公司会想办法的。于是董经理亲自到河南调集麦种,梁双牙和王秃子便在县城一家小旅店里住下。董经理能不能调来麦种?梁双牙一直犯嘀咕。
晚饭的时候,王秃子从外面领来两个“鸡”,说让梁双牙痛快地玩儿玩儿。梁双牙头一回见这场面,怯怯地推托说,我有鲍真,我跟鲍真就要办喜事儿啦,不能对不起她!
王秃子一边伸手揉着小姐的胸脯一边说,就你这傻蛋,还为女人守节,还不知你那鲍真给你戴了几层绿帽子呢!
梁双牙怒了脸骂,你再瞎咧咧,揍你个秃驴!我们鲍真可不是那样儿人!
王秃子连连告饶说,好好,你眼不见为净更好!不过,你可记着,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乡下姑娘,有几个还是原装儿的?嘿嘿嘿……
梁双牙骂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王秃子说,双牙你去门口儿给我看着点儿,我可不客气啦!说着就拉小姐上床。
小姐一扭身一撒娇,说,先给钱!
王秃子笑着骂,臭婊子,我是乡下人,你也是乡下人,咱都是农民,优惠点儿嘛!
小姐笑着说,今年大米都快涨到一块八一斤啦,乡下人肥着呢!
梁双牙看见王秃子和小姐推推搡搡的样子,觉得晦气,怏怏地走出房间。他又怕“扫黄”的人来抓住王秃子罚款,也不敢走远。这个时候,梁双牙突然发现另一个小姐赖在他身边不走,就悻悻地挥了挥手说,赶紧走吧!
小姐笑嘻嘻地说,我不走,我们姐儿俩是一起的。
梁双牙马上想到了鲍真和荣荣,她们俩上城打工的时候,也是同去同回的,难道……不,这不可能!鲍真不是那样人!他不敢往下想了,哼哼唧唧地问,你们两个是一个村的?
小姐跷着长长的双腿,点了点头,然后点燃一支烟吸着。
梁双牙蹲到门口,听着屋里的响动和女人猫一样的叫声。对面厕所吹过来的臭气熏得他一阵恶心,胃不舒服了,喝口水都想吐。
小姐问,大哥,你到城里干啥来了?
梁双牙说,买麦种。
小姐问,买着了吗?今年可是缺货啊!
梁双牙愣眼望着她:你咋知道?
小姐说,我哥哥来过城里,他说的!
梁双牙问她是哪个村的。
小姐撇了撇红嘴巴,把话头岔开了。
梁双牙不再看小姐,心想只要买回了麦种,就一不愁销路,二不愁赚钱。他害怕小姐再纠缠自己,就眯着眼睛装睡,可这一装就真的困了。
小姐瞟了一眼梁双牙手里黑色的手包。她不知道梁双牙要买多少麦种,可她估摸梁双牙买麦种的钱都在里面。过一会儿天就凉了,风吹得梁双牙打冷战,他不知不觉地打了两个喷嚏。王秃子又犯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儿,那个小姐不叫唤了,听见两个人嗡嗡地说话。
梁双牙故意咳了几声,见里面仍没动静,就坐在地上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时光在他的睡梦里旋风一样刮过去。梦里的他感到手腕被轻轻牵了一下,他的梦便换了场地,他从家里走进田野护秋,周围是一片寂静的田野,田野里飞舞着无数妖冶的红蛾子。
后半夜,王秃子送小姐出来,捅醒了睡梦中的梁双牙。王秃子黑紫的脸皮上透着猪肝红,他让梁双牙给小姐一百块钱。梁双牙瞪了王秃子一眼,就低头摸身边那个手包,这才发现手包不见了,那个小姐也不见了。梁双牙喊了一声,不好!包儿,包儿丢啦!他马上联想到那个小姐:准是那个婊子给偷走了!赶紧报案!
王秃子抓住小姐的脖领子:你说,她是谁?带大爷去找她!
小姐吓得哆嗦,大哥,我俩不是一起的!
梁双牙大声吼,你还敢骗我,她说你们是一个村的!
小姐说,我是四川妹子,她是本地人!我真的不认识她,你们要是没钱,就算了,今晚上就算我倒霉!说着就慌慌张张地颠儿了。
王秃子想追她,却被梁双牙拦住了。
王秃子问梁双牙,你小子睡哪门子觉?包儿里有多少钱?
梁双牙回忆着说,除了路费、饭费和旅店押金,还剩三百多块吧?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本儿!
王秃子捂着脑袋嘿嘿地笑了,说那就算了吧,你要是报案,公安局罚咱的款,五千块都挡不住啊!你小子受气的脑袋,你要把那婊子干了,还能剩下一百块呢!
梁双牙揉着眼睛没说话,心里惦记着董经理的麦种。果然是老天爷开眼,梁双牙的手包没有白丢,董劲风经理从河南拉来了五百公斤麦种。
麦种运回来的那天,蝙蝠乡下了一场雷阵雨。梁双牙把麦种放在王秃子家里,然后才回自己家。看见鲍真,他心一跳,不知自己破了这些财能不能带来好运。
8
鲍月芝记得那一年,荣汉俊入狱七个月之后,她就被鲍三爷逐出家门。
这个痛苦的决定,使鲍三爷本来就干枯瘦小的身子成了一把骨头。鲍三爷把镇北街上一所没人住的老屋借下来给了鲍月芝。这老屋原先住着梁家的一个瞎子,老瞎子死了,这房子就让梁丙奎老汉给卖了。借到房的第二天,鲍三爷就迫不及待地让女儿搬到这所房子里。名义上是分家单过,实际上是鲍三爷无法忍受女儿即将生下私生子的事实。
鲍月芝也不知中了啥邪,没名没分地非要给荣汉俊生孩子,天下哪有比月芝这孩子更傻的女人呢?至少得给孩子想想吧?没有爹的孩子咋活?鲍月芝的肚子很大,像是怀了双胎。她一脸镇定地说,娘活孩儿就能活,我的孩子能活得更好!鲍三爷彻底蔫了。
鲍三爷也曾给月芝拉了一个右派书生包贵清做遮掩,可是她死活不认,就是铁了心要给荣汉俊生孩子。鲍三爷豁出老脸去跟荣爷商量对策,却被荣爷骂了出来,荣家根本不认这个账!鲍三爷气疯了,万般无奈,只得跟女儿谈了最后一个条件,就是把孩子推到包贵清身上,好歹让孩子有个爹,鲍月芝勉强答应了。有了这个底,鲍三爷就没有亏待月芝,帮她收拾了屋子,刷了白灰,搬来了水曲柳家具,还送来了粮油柴草。
那天下午,他把戴眼镜的包贵清带来了。包贵清默默地看了看月芝,一句话都没说,最后只是给她挑了一缸水。夜深人静的时候,鲍月芝看着爹领着包贵清走了。爹佝偻着身子走着,步履极为沉重。走到门口,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满眼的泪水就不停地跌落下来。鲍三爷的身影不见了,她捧着爹送来的新被子,将它哭湿了好大一片。哭啥呢?哭老人,哭未出世的孩子,哭大狱里的男人,还是哭自己?她怎么也想不出明确的理由,只是想痛痛快快地哭。
这个春天的午后,蝙蝠村北街的老屋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鲍月芝的女儿鲍真和儿子鲍豆子出世了,嘿,还是龙凤胎呢!
这对龙凤胎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像他们的啼哭那样痛快,他们是难产,而且好像生下来就与梁家结了缘。没等鲍三爷吱声,梁罗锅就让自己的媳妇玉环跑来伺候。恰好那个时候玉环怀里的孩子刚刚过了满月,这孩子就是梁罗锅的二儿子梁双牙。在月芝难产的危急时刻,梁罗锅还说通了老爹梁丙奎,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请出了梁家祖传神鼓助产,击鼓手就是梁罗锅和梁丙奎父子。一般乡下人觉得生孩子是很脏的事情,蝙蝠村的人却不这样看待,他们觉得一个小生命降临人世,是多么美好的事啊!蝙蝠村的人甚至有点生殖崇拜了,听说谁家生孩子,神鼓来了,人们就跟着助阵。婴孩儿的第一声啼哭,让他们激动万分。尤其是当产妇难产的时候,鼓的威力就赫然显现了。后来,凡有产妇难产,只要神鼓助威,总能遇难呈祥,村里人便敬鼓为神。那年月,生孩子可是过鬼门关哪,谁家不盼着人丁兴旺?常有老妈妈指着儿女说:你就是让老梁家的神鼓给敲下来的!
鲍月芝一阵儿疼痛一阵儿恍惚的时候,她的喊声将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没有哪个时候比这会儿让她更想念荣汉俊了。只要闭上眼睛,荣汉俊那刚毅的国字脸便在眼前晃动,她甚至闻见了他劳动的汗味。她多么希望他抱着自己温润光滑的身体!死过去了,他不在;活过来了,他还不在。她曾经绝望过,浓烈的伤感包围着她,她想,如果她死了,他会悲伤吗?
梁家玉环嫂在她赤裸的身下铺了一层草灰,俯在她身边,举着她白玉般的双腿说,月芝啊,我们梁家人给你击鼓助产来啦!你听,你快听啊!
就在这个时候,月芝听见了六角木鼓的响声。鼓声像春雷滚过来,此声间歇,彼声响起,相互重叠,把压抑许久的力量传递到小院的各个角落。
鲍月芝沉浸在这古老而又悲壮的鼓声里,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似乎看见了就要穿过的野地,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凝成一股气,这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
鲍三爷在窗外焦灼地等候着消息,听见婴儿的啼哭,他抹着老泪叹道,真是神鼓啊,神鼓啊!
梁家祖传木鼓在蝙蝠镇又一次获得扬名的机会。击鼓的梁丙奎老爷子和梁罗锅都无比卖力,鲍三爷对他们给予了优厚的酬谢,还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貂皮帽子送给了梁丙奎老汉。但他想,如果梁老爷子知道这出世的孩子是荣家的血脉,那他还会如此卖力吗?
既然荣爷不承认孩子是荣家的血脉,鲍月芝便发誓,这辈子不让孩子姓荣,绝不让他们沾着荣家,于是她给一双儿女定了母姓。她不怪荣爷,他不知道实情。但荣爷对梁家的神鼓助产面露不悦,心里泛起一缕阴冷之气。
梁家和荣家因这祖传木鼓也有旧仇新怨。梁丙奎老汉认为自家才是蝙蝠镇响当当的鼓王世家,而荣家只是后来的跟屁虫。他还说,鼓王家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谁说不是呢?祖先的故事熬成了盐,越咂摸越有味儿。祖上的事情,梁丙奎老汉小时候就曾听老辈人说过,他家最拿手的醉鼓,就是蔑视金钱和权势的,鼓声催人醒催人正。《梁氏祠谱》里写着梁家人早年打鼓的大端细末,这梁家老祖就是梁崇安。
梁家先人崇安,曾是滦州府上打鼓的,升堂击鼓,活活有一股威势呢!击鼓也弄出名堂来了,除了府上审案击鼓,每逢过节也都以鼓助兴。崇安击鼓音量大、姿势美,很得老爷赏识,就提拔他为鼓队班头。可他偏偏栽了一个大跟头,差点丢了身家性命,这当然还是离不开老对头荣家。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崇安在府上当差,传呼有小女子告状,崇安就出来了,只见一个干瘦的柴火妞,手托状子跪在门口的石狮旁哭泣。这场面,他见得多了。他吼了一通儿,这柴火妞一动不动,只是泪如雨下。她实在冤哩!她说她家田产被土霸荣高寿强行夺走,爹和哥哥不干,去闯荣家大院说理,哥哥被打伤,爹爹气断命绝。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跟伤残哥哥一起告状。可是荣家有钱有势,和县衙门串通一气,哥哥也被打死了,走投无路,她只好到滦州府前跪着。
崇安心软了,气愤了,又勾起了他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崇安大吼,土霸该杀!脑子一热,他啥也不憷了,扭头对手下喊,击鼓升堂,请老爷公断!
崇安抡起鼓槌儿,铆足了劲儿,二目圆睁,狠命击鼓。击了半晌,老爷那头没有动静。再次击鼓的时候就惹出了祸事,鼓声搅得府院乱哄哄的。总管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老爷发怒啦!老爷正搂着四姨太睡午觉,你懂不懂府上规矩?崇安说,这丫头要死在门前,救人一命吧!总管说,你救她一命,谁救你一命?瞧老爷咋处罚你!说完甩手走了。好不容易盼到老爷升堂问事,老爷却没叫那丫头上堂,一句话,就将崇安的班头撸了。撸就撸吧,不当班头,还是鼓手嘛。谁知那柴火妞被赶走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僵僵地跪在衙门口。
天亮了,崇安又看见她,只见她脸色蜡黄,目光呆滞,眼睛干巴巴的没一滴泪水了。崇安又难受了,一阵热血撞头。他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抓起鼓槌子,频频挥舞两条胳膊,闷闷地击鼓,柴火妞感激地朝他叩头。老爷又怒了,但还是见了柴火妞。此时老爷已收了土霸的钱财,只连唬带蒙将她打发了,回过头来再处置崇安。
在府上,击鼓升堂,得老爷下令,私自击鼓是要杀头的。崇安被五花大绑押到堂下。老爷说,念你随我多年,就让你击最后一次鼓吧。你这就当着众人,头顶一只装满烈酒的黑釉大酒瓮,酒瓮不掉酒不洒,再击出梅花十六点来,就免你一死。
崇安的两撮黑眉毛拧出疑问:老爷说话算数?老爷说,算数!
崇安的腮帮子鼓成两半个紫球,说,我也有个条件,我若成了,我带走这只鼓,再赏我这瓮酒!
老爷说,那现成儿!然后吩咐道,来人哪,松绑,备六角木鼓,备酒!
下人就忙乎开了。崇安抓过鼓槌子,心扑通扑通直跳。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运气,一股神气拱到了他的天灵盖。他大吼一声,放酒吧!两条汉子便将百斤重的大酒瓮放在了他的头顶上。崇安“嗨!”一声,一点一点顶了起来,稳稳地站在鼓旁。他觉得头痛欲裂,狂跳的心脏仿佛要胀破胸膛。他暗暗运了运气,全场人都大气不喘。崇安结结实实地击鼓了,鼓声阵阵,沉重的闷响敲在他的心尖上。崇安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他敲起梅花十六点,走起梅花十六步,鼓点越稠,身子越摇得厉害,酒瓮里满满的酒竟一滴没洒。
息鼓的时候,两条汉子十分吃力地将酒瓮抬下来。崇安就势跪下,仰天长叹:天地良心!然后捧住酒瓮,咕咚咕咚喝起酒来。
府上老爷冷冷地喊,来人,饶他不死!却还是砍掉他一只手臂,发配蝙蝠河。
崇安胳膊落下的一刹那,一股血洇红了天地。
让崇安欣慰的是,尽管老爷惩罚了自己,那柴火妞的冤案还是给昭雪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片湿漉漉的蝙蝠河滩,身边还有那只鼓。河滩很阔远,一片灰白,起了一层麻麻点点的牛皮碱。看着蛮荒的蝙蝠河滩,他心里空空的,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忽然,遥遥听到几声呼唤,他一抬头,看见那柴火妞站在面前。他愣了。柴火妞跪下了,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你受苦受难都是为了我哩,我愿伺候你一辈子!崇安上前扶起柴火妞,激动地哭了。从此之后,蝙蝠河的地埝繁衍成小村,小村变成大村,大村又变成小镇。梁家的鼓艺也声名大振,梁家独有的醉鼓,也便传下来,生生不息了。蝙蝠镇人以醉鼓为自豪,十里八村都高看一眼梁家鼓呢。
多年后,荣家的一支也从滦州迁徙到蝙蝠村,也曾出过几个好鼓手不假,但梁家一直是醉鼓的正宗。据说这位崇安老祖有幸吃过一只千年白蝙蝠,竟活到百岁,方在一片醉鼓声里安然入土。梁家的六角木鼓,就是崇安老祖留下来的。
梁家老二梁恩华骨子里的那股气,也许就与鼓王世家的气脉有关。梁恩华生得一副女相,比他哥哥梁罗锅帅气多了,瘦高高的身材,白净净的脸,脾气随和,一双深沉的眼睛总是罩着一层忧郁。他把荣家的人送进了监狱,梁丙奎老汉感到从没有过的痛快。可是梁恩华和他的大哥梁罗锅并没有幸灾乐祸,哥儿俩常在一块儿说道,梁恩华渐渐觉出有啥东西不对头。处理了荣汉俊之后,县革委会对梁恩华的工作比较满意,查处种黑地的工作也就结束了。本来梁恩华可以回县复职,可是他不想走,忽然有一种负罪的感觉。他对公社书记说,以后抓人别跟我报喜了!公社书记愣住了。梁恩华连夜挑灯给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写了一份申请,要求留在蝙蝠公社搞一个农民现状调查。徐主任准了,还表扬了他的责任心,让他拿出一套让农民吃饱饭的方案来。
梁恩华走访了鲍三爷等几十家农户,他发现,这些人对他梁恩华的态度有变。尽管他铲除了荣汉俊,但人们并没有感激他,有人见他便一脸惊恐之色,还有人像逃避瘟神似的躲着他。这让梁恩华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
梁恩华记得自己入伍那天,鲍三爷亲手给他戴上光荣花,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梁家这小子行,能有出息!可是他这次走访鲍三爷的时候,老人对他却不冷不热。那天,正赶上刚过满月的鲍月芝给她爹的后背拔火罐。自从鲍月芝生下龙凤胎后,鲍三爷竟然很喜欢这对没有爹的外孙。鲍三爷让那个右派书生包贵清顶替了名义之后,又后悔了,将来孩子的爹是右派,那孩子还有啥前途可言?鲍三爷便对包贵清来了个模糊处理。他找了公社张秘书,悄悄把包贵清的派遣介绍信改了,包贵清就不是右派了。他又害怕有人追查,就稀里糊涂地将包贵清转移走了,并叮嘱他永远别再回蝙蝠乡。于是有人传说包贵清不是鲍真和鲍豆子的亲爹,也有人说包贵清知道底细后气死了,还有人说他逃避改造偷偷跑回北京去了,总之,这个包贵清被鲍三爷变戏法儿似的变没了。可是他们没有听到,蝙蝠村的人早就窃窃议论着鲍真姐弟的身世,只是鲍三爷是生产队长,谁敢到他跟前来说什么?
劳心伤神的鲍三爷背痛病又犯了,月芝说他身子里有寒气,得拔出来。看见梁恩华笑着走进来,她就急忙撤了火罐,鲍三爷黑瘦的后背上留下了四个圆圆的紫印子。
见到梁恩华,鲍月芝脸上硬硬的,有一层青色。
梁恩华不知道鲍月芝与荣汉俊的特殊关系,笑着说,月芝,小时候咱们可常在一块儿玩,你还得多帮我!
鲍月芝没好气地说,你把蝙蝠村的人都抓走了,还用我帮?
梁恩华很尴尬,局促间不知说什么好。
鲍月芝吼道,他种荒地惹着谁啦?集体荒废的地,产了粮食喂到人肚子里,又没跑狗肚子里去,你们为啥给他判刑?
梁恩华说他违反了政策,不能不判。
鲍月芝把手里的火罐猛地砸到地上,说,你公报私仇!
梁恩华连连后退,沮丧地走了。
后来一些日子,梁恩华眼前竟时常闪现鲍月芝的面容,而且还特别想见到她。也许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率真吧。一想到她,他身上就一下子热起来。他要解开这个谜。她曾经几次给他闭门羹吃,最后还是跟他见了面,说的都是农民的贫穷。但他还是没明白,她为啥替荣汉俊说话?为啥那么激愤?后来问了大哥梁罗锅,大哥只看了他半天,什么也没说,他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从这一刻起,他把对鲍月芝的心思驱走了,强迫自己把对她的好感从心里抹掉。但是,他从她的举动里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一股压抑胸腔的愤怒。
这年春季大旱,土地撂荒了,蝙蝠村三个生产队陆续出现农民逃荒潮。村支委和鲍三爷在路口设卡,围追堵截外出逃荒的农民。一队农民荣富来,携家眷逃荒被追回,回到家里生活无着,悬梁自尽。这引发了农民的骚乱,全队罢种罢收。
事发那天,荣爷刚从县城上访回来,作为一族之长,也着实苦了荣爷。他已年过花甲,又只有一条腿,本应该好好享受伤残功臣的晚年之福,可他享不到这份清福。荣爷听说本家侄子被逼死,当即就炸了。
自从儿子荣汉俊被捕之后,荣爷望着自己的军功章,常常夜以继日地想着:革命就是这么个革法儿?革命早就成功了,老百姓为什么还是填不饱肚子?荣爷在朝鲜战场可没含糊过,这会儿又认了死理儿,拼了老命也要讨个明白。荣家人在荣爷身上找到了信心。荣爷是功臣,荣爷挥舞着拐杖喊,说一千道一万,共产党垮不了,总有说理的地方!他带领族人到公社门口,顷刻间把公社大院围了个严严实实。起初还都是荣氏族人,可是没过一会儿,就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外姓人,连梁家的人都掺和进来了,整个蝙蝠镇都罢种罢收。
梁恩华走到荣爷身边的时候,荣爷瞪着他,激愤万分地嚷嚷着。梁恩华的心在下坠,荣爷这样的功臣领头,他和公社头头儿们都慌张起来。
梁丙奎老爷子害怕耽搁了儿子前程,急忙让梁罗锅把被围的梁恩华喊回了家,劝说他赶紧回县城,躲开这是非之地。梁丙奎老爷子年事已高,高高瘦瘦,却无大病,只是腿脚有点不便,平时喜欢蹲在老墙根儿下晒着日头等月亮,只有击鼓的时候,老人才感觉自己还行。老人爱抽老烟叶子,还时常招来一些烟友,他的牙齿和手指都被烟熏黄了,脸也成了猪肝色。这老爷子不怕穷,就是害怕荣家发达。从历史上看,梁家与荣家在蝙蝠村头顶一天,脚踏一地,兴衰不一,可是老人绝不允许自己在世的时候荣家超过梁家。荣汉俊的被捕和梁恩华的得势,多少让梁丙奎有些欣慰。
梁恩华听老爹训话的时候,心里仍然担心公社门口闹事的人群再生事端,任爹咋说,他依旧是凛然不为所动地说,爹,您心里甭含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得为咱老百姓说句公道话,说句真话!
梁丙奎惊得打了一个喷嚏,说,你糊涂了吗?在家跟爹说真话,在官场就得见风使舵!梁恩华说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只能顾一头儿啦!
梁丙奎看出儿子竟是抑制不住地激动,只好听他继续说着:我调查过,咱农民太穷了,主要原因是集体劳动没有积极性,三个和尚没水吃啊!“深挖洞,广积粮”,的确是上上之策,可是粮在哪儿啊?乡亲们自己种粮还得吃返销粮,手里没钱连返销粮都买不起,只有逃荒。爹您是逃过荒的人,这是啥滋味儿啊?
梁丙奎的老眼红了,脸色有些灰暗,说爹也怕穷,可天下人不都这么熬着吗?他毫无光泽的双眼,迷迷茫茫地盯着儿子的脸。
梁恩华避开爹的眼神,说,荣汉俊入狱前喊过一句话,他说与其饿着等死,还不如吃饱了再死,反正都是个死!现在看来荣汉俊错在哪儿啊?土地与其撂荒,还不如借给农民多种一点儿“保命田”。凡是队里无法耕种的土地,借给农民种有什么不好?多产一斤是一斤啊!多产一斤粮就多保一条命!再说了,从荣汉俊耕种的黑地上推算,农民自己种田能翻出队里产量的十多倍!
梁丙奎老汉吓了一跳,骂道:你个混账,这不是“三自一包”吗?小心把你打成反革命啊!
梁恩华脸红得像是喝了烧酒,说,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咱们活得还不如咱梁家的崇安老祖呢!
梁丙奎嗓门儿很高,说孩子啊,你要学你崇安老祖?你要干啥?
梁丙奎的话音引来了大儿子梁罗锅。
梁恩华没看大哥一眼,只顾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我在蝙蝠乡搞了半年调查,憋出了这么一个方案!我想跟县委、地委和省委反映!我想提出“借地于民”!咋个意思呢?就是把剩余的土地借给农民耕种。一个“借”字,国家并没有放弃对土地的控制,可当成灾年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对咱农民来说,“借”就意味着谁种谁收,就有了活路,大伙儿就会拼命去干啦!梁丙奎和梁罗锅都惊呆了,他们听明白了,“借地于民”,会让他们有个好收成,那就能吃饱肚子啦!可是他们不能不担忧老二的风险。老爹问,你小子想过后果没有?
梁恩华说,大不了丢官儿蹲监狱!
梁罗锅看着弟弟嘿嘿地笑了。梁丙奎老爷子却黑着脸说,你小子才吃饱了几天,真不知天高地厚啊!
梁恩华顾不上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走了。
9
一连几天,梁双牙都很快活。他和王秃子走街串巷,把新麦种卖出去了,欠款也收回来不少。
梁双牙从心底往外舒服,心说,今年麦种短缺,没我梁双牙奔波,这几个村播种冬小麦,可就悬乎啦!随后他看见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像兔子似的蹦来蹦去,还欣欣地拍手唱:“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
灾难来得不够顺理成章。梁双牙在卖麦种的最后两天顶不住了,爹和鲍真硬拉他回家装车,到供销社卖棉花。梁双牙只好将王秃子派去收缴麦种欠款,自己跟家人去了。
梁家的棉花收成最好,风调雨顺,掐尖打杈及时,而且没有碰上假农药。爹妈笑着让鲍真唱个歌,一会儿又让梁双牙吹阵子唢呐。梁双牙没想到鲍真的歌唱得那么好,什么《月亮代表我的心》《草原之夜》,都会唱,就问她在城里打工是不是整天唱歌。鲍真说城里人都爱唱流行歌曲。梁双牙说,那屈歌软棉花似的,趴着屙屎,没劲!然后就鼓起腮帮子击了一通儿醉鼓。鼓声阵阵,把梁家小院震得发颤。他努力回想往年丰收擂醉鼓的情形,但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只记得鲍真对他的好感与那次泥铺子验鼓有关。今年有鲍真陪伴,他击鼓的样子极为潇洒,完完全全地陶醉过去。今日卖棉花,竟招引来那么多看热闹的村人,可他们只是看,木着脸,什么也不说。
梁罗锅又认真地数了数,共有八辆装满籽棉的马车。车是雇来的,棉花是自己的,将来哗哗响的票子也是自己的。他坐上头车,笑着朝路边的乡亲们作揖,作着作着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村人的眼神儿怎么了?梁罗锅想起一句古语:一家饱暖千家恨呢!想想这本是梁家最后的风光,也就蔫下来,觉得胸部阵阵发紧。
鲍真押的是中间那套棉车。望着长长的棉车队朝乡收棉站进发,她觉得做种田大户真过瘾。望着赤裸的原野,她充满湿润甘甜的胸腔漾着波浪。那笔以存放贷的开荒款终究没能拿下来,荣汉俊村长说只要将工程活儿给了冯玉民,款就会下来,兴许是这狗东西做了手脚。可鲍真的口封得死死的,宁可鸡飞蛋打也不向冯玉民低头。她永远不会向男人低头,这很像她娘鲍月芝。荣汉俊村长说,看不透鲍真这孩子,看不透了,这孩子长大了,长大啦!
梁双牙押着最后一辆棉车,与车把式轻松地说笑。丰收是乐事,他不理解爹和鲍真为啥还心事重重。人活得真累!去他的,别看多深多远,只管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吧。
快到乡收棉站的时候,他的心思跟这活儿也不搭界了。交完棉花,麦种就全出手了,他就能给村人一个惊喜,然后跟鲍真和荣汉俊村长一起设计开荒方案。鲍真,你做梦也算计不到我双牙还有这两下子吧。爹哩,种田大户还是咱梁家的!可是脑顶上移动着低低的云朵,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这天儿,说不定是啥时辰就会憋一场骚雨。
忽然,有人拦车,让把棉花都交到第二收棉点上去。梁罗锅一听就知道,又是那个冯玉民,打着公家的幌子赚自己的钱。全乡人都知道,那是冯玉民个人承包的公司。
梁罗锅停住车,鲍真和梁双牙也都奔过来,一商量,就合了老人的心意,他们一致拒绝将棉花交到第二收棉点上去。于是,棉车队又缓缓行进。
到了乡第一收棉点,梁罗锅看见排队的棉车一字长蛇阵已见松散,有些棉车正调头往外走。梁罗锅跟棉农们打过招呼,问,是不是又打白条儿了?一个棉农说,今年倒是现钱,可他们把价儿压得太低了。这上好的籽棉,竟给了三级!
梁罗锅下车摸了摸那人的棉花,骂道,这么好的棉花算三级?真黑呀!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生产队到包田到户,也没见过这么压价儿的!
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发慌了,又问调头的去哪儿交棉。那人说第二收棉点比这儿高点儿。
鲍真的脑子来得快,她说,怕又是冯玉民捣蛋吧?
梁罗锅骂开了,这还有没有王法啦?粮棉油统购统销,为啥还要设第二收棉点儿?那人说第二收棉点也是供销社的。
梁罗锅愤然道,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他让鲍真和梁双牙守着棉车,自己穿过热闹的人群,到一里地外的第二收棉点转了转。这里的棉价比第一收棉点虽然好一些,可仍不遂他心愿。他看见有些棉农托关系递条子塞红包,找验质员溜须,拿自己的热面孔亲人家的冷屁股,心里很是难受。一个种田大户响当当的,就这么不值钱!他还发现,来这里交棉的没有大户,都是零散的小车小包。一转身,碰上了东刘庄的售粮大王吕建国。吕建国说他的棉花在乡里也被压低价,一生气,他夜里悄悄地交到外乡去了,又说,那儿的风气也不正,也见有人塞红包,可总归比咱乡里强些儿。唉,往年是打白条儿,可没这么压级,好不容易今年见着钱了,又都刁难咱!
梁罗锅呆了半晌,叹口气说,那样会少受损失,可就当不上售棉大王啦!
吕建国丧气地说,你还想名利双收?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儿光的!
梁罗锅说,年初粮棉油规划会上,咱可都是向乡政府表了决心,做了保证的。
吕建国骂,你跟乡政府做保证,谁跟你做保证?就说承包土地的事儿,去城里打工的一还乡,原来的计划就全乱啦!
梁罗锅问,你们村也重新承包吗?
吕建国说,村干部没明着跟我说,看样子也使坏招子挤对我,提高承包费,让你自己种不下去,乖乖地把土地交出去。
梁罗锅心想,看来为难的种田大户不止我一家啊!他看吕建国越说越离题,就怏怏地回到第一收棉点。他不想跟吕建国学,也不想将棉花送到第二收棉点,只盼着这里的验质员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损失,也还得瘦狗屙硬屎——强挺着。人生在世啥金贵?人活名儿鸟儿活声儿,这个售棉大王他还想当下去,起码也得给自家兄弟恩华做脸呀!他跟双牙和鲍真说了说,一家人就守着棉车等候。中午时分,他们与车把式们一同吃的盒饭。
等到下午五点钟,日头将落没落的时辰,才排到他们这里。梁罗锅率先抓起一团籽棉,当着验质员撕碎。围观的人都夸绒长质量好,验质员却面无表情,毫不思索地写下了“三级”。梁罗锅脸都白了,恨不得给验质员磕头。他颤着声说,这是地道的一级棉啊,哪怕你给二级我也认啦!
验质员说,你别老汉卖瓜,自卖自夸啦!
梁双牙和鲍真也上来说理,验质员眼睛一瞪,说你们想吃人啊?再闹算你们干扰公务,让你们蹲局子!
梁罗锅骂,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我们种田的容易吗?
验质员和保安人员都上来说,你们不容易也不能坑国家呀!
梁双牙和鲍真还要上去评理,被梁罗锅拦住了。梁罗锅脸色阴沉,蹲在地上抽烟,越发一脸苦相了。他哆嗦着说,我一家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倒成了坑害国家的人啦?
他三下两下把手里的验质单撕碎,站起身牵着马车就往回走。验质员看也不看他们,忽然来了一句:第二收棉点儿也不赖嘛,你们去那里不就得了!鲍真一听,眼泪都要下来了。梁双牙问爹,那咱就去求冯玉民?
梁罗锅倔倔地说,咱不坑国家啦,咱也不当狗屁大王啦,咱去稻地镇交棉!
梁双牙说,那里就保准不欺人吗?
鲍真说,对,宁可交外乡,也不跟姓冯的低头!
梁罗锅带领售棉车队在黄昏时分向稻地镇进发。走到黄沽村北的小饭店,梁罗锅招呼所有人进去吃饭,自己则在暗处守着棉车。他气都气饱了,实在不想吃,就从饭店拿了一瓶二锅头独自喝着,几口就干了一瓶酒,不禁迷瞪起来。他喝酒从来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们都从饭店出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一会儿。他让双牙多留神路上动静,听说乡里怕棉花外流,从各村抽调了不少干部,沿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的棉农,吕建国也说夜里出乡才没有问题。
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几个胳膊戴套袖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
梁罗锅心头一紧,醉迷呵眼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乡政府有明文规定!梁罗锅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咱乡里太黑啦,这都是你们逼的!
那几个人不理他,说快回村,还得罚款!还有人认识梁罗锅,说你也不怕给梁乡长抹黑?你这老党员老模范的觉悟呢?梁罗锅用烟熏酒腌的粗哑嗓门儿喊,你们别往死路上逼我!
那些人挺横:反正你们甭想过去!
梁罗锅觉得一兜儿气冲头,面孔古怪地扭皱着,蹲到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一样。
梁双牙和鲍真赶紧劝他,说爹,咱不怕他们!
梁罗锅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抡了抡胳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第一车棉花,嘴里骂着,我的棉花是后娘养的,我烧光个蛋的总可以吧!
第一车棉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又要烧第二车,被鲍真和梁双牙紧紧抱住了。他俩拼命喊着:灭火!快灭火!大爷大叔们,快帮帮我们,灭火呀!
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像一团闪耀着黄光的火球,上下弹跳着。
截车的人呆住了。
鲍真在家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失,凶得像一只母老虎,骂梁罗锅老糊涂了,说,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儿去烧!
鲍真指挥着车往回赶。七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垂头丧气地行进在乡路上。
一路上都默默的,谁也没有一句话。
棉车堵在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鲍真不依,梁罗锅更不依。鲍真嚷着要见宋书记,说是他的舅爷冯经理把我们逼到这份儿上,他不出来咋解决?
宋书记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是蝙蝠村售粮大户梁罗锅一家闹事,这梁罗锅又是梁乡长的亲大哥,梁乡长去市里党校学习了,他不能不管,于是急忙打电话将荣汉俊村长叫来。
荣汉俊赶来的时候,也有点发怵。他太了解梁罗锅了,这梁罗锅和他爹梁丙奎老爷子可不一样,绝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否则当年他与鲍月芝的事儿还不早闹腾得开了锅?对这,他一直心存感激,甭管荣家与梁家有多少矛盾,他对梁罗锅得知恩图报,况且还有个梁乡长在前头。他就是恨梁恩华当年整了他,也想报这一箭之仇,可梁恩华后来对他不赖,他也犯不着在这半残之人身上报复。真的惹恼了梁罗锅,这罗锅子把当年的事儿一捅出去,孩子也大了,自己这个村长还怎么当?恐怕鲍月芝更要恨他了。于是他好言好语地劝道,回吧,回吧,有事儿由村里去交涉!
可没人听他的,还引来好多人围观。鲍真说有人看到宋书记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不行!他再不出来,我就带车去县政府门口儿闹,在县委门口儿把棉花烧了!咱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这些话传到楼上去,宋书记坐不住了,将梁罗锅一家和荣汉俊村长叫到办公室。他前前后后听鲍真一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自己的小舅子冯玉民叫来,没鼻子没脸地骂了他们一顿:谁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儿的?谁叫你们压级压价儿?
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了一把梁家的棉花,这会儿在灯下看了看,说这棉花够一级的,这验质员胡来,回头我撤了他!
冯玉民本是匆匆而来,不知道姐夫急着喊他有啥要事,一见有鲍真,就蔫下来,悄悄捅了她一下,说早知是你家的棉花还用这么费劲?你咋不直接找我?鲍真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宋书记真的急了眼,说咱乡的棉花被挤到稻地镇去卖,咱乡完不成收棉任务,县里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老百姓辛辛苦苦种的棉花,容易吗?他说着,责令供销社主任亲自收棉,并且补偿梁家那烧掉了的一车棉花。
梁罗锅听着很解气,二话不说,下楼招呼着再去送棉花,梁双牙也跟了出去。
宋书记留荣汉俊和鲍真多谈一会儿。他刚才从鲍真的怨气里看出了什么,跟他们谈了半天蝙蝠村里的事情,说今后有什么事,就直接来找他。荣汉俊介绍了一下鲍真,笑着说这丫头,越来越厉害!鲍真长出了一口气,说你们不知道,老百姓多难啊!
冯玉民见梁双牙父子走了,就赖在楼梯口等鲍真。鲍真和荣汉俊下楼时,冯玉民凑上来,说开车送他俩回村。
鲍真故意捅了荣汉俊的胳膊一下,荣汉俊马上对冯玉民说,你姐夫可是挺赏识鲍真的,连我也骂了一顿,他想提拔鲍真做村长呢!
冯玉民问,那你老家伙就退位啦?
荣汉俊说,我当支书,好好管管我那钢厂里的事情喽!日后你小子在鲍真面前可得放尊重些儿呢!听见啦?
冯玉民凑到鲍真身后,笑着说,鲍真,别看那天出了事儿,我不怪你,我还想着你呢!你咋老躲着我?我可是真心对你好哇!我没别的指望,你就拿我当你一个朋友,行吧?
鲍真没说话,脸冷得像块冰坨子,怕是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交完棉花就快入冬了。受冷气流的影响,一夜之间落了场大雪,原野一下子裹上了冬装。雪后的第一个上午,梁罗锅与村人一起聚到村委会门前开会。昨天乡里宋书记来时,检查了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布鲍真给荣汉俊村长当助理,没明说,也是干村长的事。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惹怒了鲍真的母亲鲍月芝。
鲍月芝把鲍真拽回家,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是不是从小在学校当干部,就有当官儿的瘾啊?
鲍真被娘骂愣了,委屈地说,这怎么了?村委会有咱的人,起码不会受欺负啊!
鲍月芝涨红着脸说,给谁当助理也不能跟着姓荣的干!
这把鲍真说糊涂了,她说,荣汉俊村长对你究竟咋着啦?当年他让我到钢厂上班,你不让,我依了你,今天你又要阻拦。我今天非弄个明白不可,你说说他到底哪儿不好?如果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肯定不给他干,而且还要报复他!
鲍月芝浑身颤抖了,想说他比你的杀父仇人还让娘恨,可是她害怕鲍真追究,就把嘴封住了。
当年鲍真追问她爹是谁,鲍月芝毫不犹豫地说,你爹死了!鲍真要去坟墓给爹祭奠,鲍月芝说,没有坟,他死在外地了!鲍真说她要到外地看看爹的坟,鲍月芝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见娘这个样子,鲍真才不再往下逼问。如今鲍真又问起这个,当娘的怎样才能回答她呢?这样没有理由的阻止,不会带来啥结果,只能引起鲍真对娘的胡乱猜测。
就是从这一天起,鲍真开始怀疑荣汉俊曾经伤害过娘,而且是很深的伤害,但是具体怎样她还是想不出来。她曾经问过姥爷,姥爷叹息一声说,真真啊,你娘心里跟梁家亲,因为荣家与梁家有世仇,就讨厌荣汉俊啦!鲍真觉得姥爷的回答很勉强,娘是鲍家人,她有必要替梁家人跟荣家作对吗?鲍真心里更加疑惑了。
鲍月芝的反对竟给鲍真增添了逆反心理,她非要给荣汉俊村长当这个助理,除非娘说出荣汉俊对于鲍家的罪状来。娘儿俩赌气,竟好几天不说话。
鲍真在蝙蝠村地位的提升,梁罗锅并没有怎样高兴,他知道这都是荣汉俊一手操办的。别人不知道,他荣汉俊还不知鲍真是谁的闺女?梁罗锅是看着鲍真长大的,他亲眼见过这个没爹的孩子怎么受人欺负,他疼她;后来见她和双牙越来越好,他高兴。他想拼命干活,多挣钱,给他们办个像模像样的婚礼,疼鲍真,就是疼月芝了。而这个村长助理,他知道,月芝准不高兴,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发现,儿子双牙也是沉着个脸。梁双牙不是因为鲍真提升不高兴,而是害怕鲍真升得太高,那自己可就“危”了。梁罗锅知道,鲍真的这个助理并不能给梁家留住土地,甚至梁家得到的还会更少。他还知道,鲍真和荣汉俊正操持开荒,但这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春天订下的大棚塑料膜,已经送货上门,梁罗锅只留下极少部分,然后说尽好话,将人家央告走了。
街口已经贴了告示,要重新划分承包田了。
那天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暗。梁罗锅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对于梁家未来的影响有多大。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子里却在想象着来年收获的景象了。人们不知道,昨夜,梁罗锅曾久久徘徊在田野,当风哭泣,似乎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老人的脸上显露出来。在那天的乡政府表彰会上,政府依然奖给梁罗锅“售粮大王”的锦旗,梁罗锅却没有去开会,锦旗是鲍真替他领回来的。
眼下这个家庭最活跃的就是鲍真了。与满面春风的鲍真相比,梁双牙明显地委顿下去,整日唉声叹气,像是丢了魂。麦种出事了!全是假麦种,入冬前小麦根本没出苗。挣的钱他也没拿到手,全被王秃子贪了。乡亲们找王秃子和梁双牙算账,梁双牙吓得魂飞魄散。他心中惶惑:为啥自家麦田出了苗,乡亲们的麦田却没有出苗?他去城里找那家希望贸易公司,早没了人影儿。他回来就去派出所报了案。双牙娘在家里供着菩萨,拉着梁罗锅面朝龛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跪下去,祈祷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梁罗锅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后该把双牙的喜事办了,这个家是该拿喜气儿冲冲晦气了。
跟大家一块儿看完地那天,梁罗锅一下子病倒了,连续两天发高烧。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梁罗锅强撑着去田里抓阄儿,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硬硬朗朗地出现在村人面前的重要性。尽管是一个晴天,地上还残存着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着,好多饥饿的麻雀在雪野里觅食。西北风扬着晶莹的雪粒,砸得梁罗锅总想闭眼睛。
梁双牙默默地跟着爹,父子俩几乎同时发现自家承包过的土地慢慢膨胀,被冻酥,像棉团一样蓬松地胀开了。人们红着眼盯着这些土地。没有谁挨门吆喝,村人便很兴奋地拥到田野里来。梁罗锅觉得这阵势很像土改、合作化或是三中全会以后“大包干”分地的景象,人们脸上的喜气依然不减当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梁罗锅垂头丧气的样子,像被分了田地的老地主。
梁双牙开始为第二小组张罗抓阄儿。他悄悄走到爹跟前说,爹,没有斗争你,高兴点儿吧,这地谁种不是种呢?梁罗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到荣汉俊村长和鲍真都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脸才松活一些。
荣汉俊站在那里不动,眼睛却在人群里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就是鲍月芝。可是鲍月芝没有来,鲍三爷来了,老人越活越硬朗了,耳不聋眼不花。他笑着跟梁罗锅打招呼,说罗锅子,咱们的地还得做邻居啊!
梁罗锅朝鲍三爷点了点头,然后就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吸烟。
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拍着小手唱歌谣。梁罗锅几乎不认识这些孩子了,他们大多是在城里生的,模样很洋气。如今他们随父母还乡了,却唱着不知什么人编派农民的孬词儿:“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
梁罗锅歪着脑袋瞅他们,感到被嘲弄了,甚至被激怒了,扭头恶口恶嘴地骂,婊子养的,糟改庄稼人哪!孩子们被老人的凶样吓跑了。
已经闹闹嚷嚷地抓半天阄儿了,荣汉俊村长几次喊梁罗锅过来抓,梁罗锅仍泥塑木雕似的不动,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叼着。
梁双牙走过来,有些焦急地说,爹快去抓阄儿哇,不然好地就没啦!
梁罗锅还是没理他。梁双牙说你不去抓,我可要下手啦,抓不好你可别埋怨我啊!
梁罗锅扭头熊儿子:你别给我抓,剩下啥是啥!
梁双牙茫然地盯着爹。
这时候,梁罗锅的大儿子梁大立抓完阉儿过来,笑着说,爹,我的地分到腰带山下了。梁罗锅说,哪儿的地都长庄稼,就看你是不是好庄稼人啦!
这时候,在城里卖菜发了财的杨广田笑眯眯地走过来说,老叔哇,我抓着您老原来承包的那块地了,真是天凑地巧啊!这块地几年不荒,比先时还肥了,还得谢老叔的料理呀!
梁罗锅嗯嗯着点头。杨广田见梁罗锅绷着脸就说,我在城里学会了管理大棚菜技术,您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叫一声儿!然后哼着歌儿走了。
梁罗锅心腔一热,觉得杨广田还算有良心,还知道是我把他分的地养肥了。是哩,几年来他往那块地里施了多少底肥,没人知道,可总算换回了一句热肠子话,这就够啦!
西北风越刮越紧。梁罗锅的老脸被冻得挤成一团,他看见鲍真了。鲍真昂着头举着小牌,喊着村人的名字。她长大了,长成挑梁拿事儿的女能人啦!她的脸蛋儿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脖子上的红围巾被风一掀一掀,像只在田野里扑棱着的大鸟。她支使着双牙干这干那,看来双牙只有被使唤的份儿了。
梁双牙瞅着爹的样子很难受,也在自责,责备自己没有为梁家赢来土地。看来派出所追麦种款也没啥指望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在寻找适当时机,将剩下那点啰唆事跟荣汉俊村长办了。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些紧张,荣汉俊会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倒打一耙呢?他知道,荣汉俊心里并不真愿意鲍真与他成亲,为啥,他也弄不明白,只是一种感觉。然而,又是鲍真对他的爱,使荣汉俊竭力跟梁家保持密切联系。在他与荣家之间,鲍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这一点他看得越来越清晰了。他想好了一个办法,自己先把麦种的事跟鲍真讲明白,然后带着鲍真跟这个老家伙摊牌,这才是上上之策!
梁罗锅不动声色地瞅着村人来来往往,剩下的,该是梁家的承包地有结果了,七零八落,有好有坏。梁罗锅听着儿子梁双牙扳着手指头数叨那些地。五奶奶家的地,仍由梁罗锅家承包。梁罗锅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几块地的方位和模样,因为那里还留着他和双牙的气味儿、影子,侧了耳还能听到他们留在地里吆喝耕牛的声音,尽管这些地少得可怜。
吸了一袋烟,梁罗锅听到人群里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被这女人哭得浑身发紧。梁双牙告诉爹,说那是小木匠云舟媳妇田凤兰在哭,她抓阄儿抓到一块很远很差的土地。梁罗锅问,是不是被城里人打瘸了的那个云舟?梁双牙说是,还说他们挺可怜的,爹,咱们帮帮她吧!梁罗锅嗨了一声,就撅得撅得地走了过去。
梁罗锅对田凤兰说,云舟媳妇,莫哭鼻子啦!你那块地,咱两家换过来。
田凤兰立马止住哭:这咋行?你家的地够少的啦,我咋好意思雪上加霜呢?
梁罗锅瞅了一眼双牙说,你家是双牙那组的,要不双牙也得帮你种田。
田凤兰泪流满面了,喃喃地说,还是咱乡下人情厚哩!我替云舟给您老磕头啦!说着一下子跪在雪地上。
梁罗锅急忙把田凤兰扶了起来,说这不算啥,不算啥!
人都散尽了,雪野被人群踩黑了。梁罗锅还独自蹲在田野里,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陪着他,他忆起了很早的往事。解放后搞土改分田地时,他和爹梁丙奎分了地,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看见老地主蹲在土地上吸烟,还不时抓一把地上的活土在手心里揉着。眼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老地主为啥最后一个离开田地,而这茫茫一片都曾是梁家的田啊!从今天开始,或许有生之年,人们再也看不到他昔日在这里奔忙的景象了。就像生过娃的女人做绝育一样,他这售粮大王算是做到头儿啦!梁罗锅忽然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手掌全湿了。
烈风漫卷着雪粒,扑打着梁罗锅昏花的眼睛。
鲍真和梁双牙举行婚礼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蝙蝠乡的人谁都知道,从城里回乡的鲍真和荣荣都在操办结婚的事情。鲍真显得很平静,荣荣总有点沉不住气,她要跟周家的周小东结婚了。鲍真知道荣荣爱虚荣,被虚荣驱使的女人最容易招来不幸。她知道荣荣在城里有些事情,现在恐怕担心的正是这个,她就跟荣荣说,往后好好过日子吧,别胡思乱想了!
梁双牙和鲍真举行婚礼的前一天,蝙蝠乡又落了一场大雪,就像一切都操办好了,只欠这场瑞雪。头天早上,鲍月芝让豆丁儿将鲍豆子留给姐姐的那群鸽子引到了梁家。这么多年,她们娘儿俩还有鲍三爷都想着鲍豆子,一直喂养着他的鸽子。门口的残树枝上落满了白鸽子,分不清是鸽子还是雪。梁双牙被鸽子的咕咕声叫醒了,一睁眼,发现鲍真一双眼睛正痴痴地看着他。他笑着问,不认识我啦?鲍真将脸贴过去,很伤感地说,双牙,我做了一夜噩梦,梦里你背着行李外出打工去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梁双牙憨笑着说,我这组长有啥好留恋的?你如今是村长助理了,蝙蝠村追你的男人多的是!
鲍真紧紧地抱着双牙,将自己的胸脯贴在他的胸脯上,动情地说,我不能没有你哩!
梁双牙笑着说,梦打心头想,刚分了地,你自然梦着我上城打工。
鲍真的话给梁双牙带来桃红色的遐想。他钻进鲍真的暖被窝,感觉她身上的温热浸泡着他,她身上的气息又香又甜,入心入肺。鲍真白天是能人,可在梁双牙怀里却猫儿似的,又绵软又服帖,像一团白白的棉花任他揉搓,任他挤压。一股股感激的热流沿着鲍真的筋脉和血管回旋往复,化解了分地带给她的劳累。这一次她是渐渐入境的,做得很真实。她那好看的鼻眼挤弄着,声音像夜莺轻唱。梁双牙仿佛觉得自己牵着那头老牛走在田野上,鲍真的脸渐渐化在平原的土地里了。他仍然牵着老牛走,越走越远,待回首最后看一眼小村时,小村竟被一块灰色的云团遮蔽,像一段驼黄色的绳头。
吃过早饭,荣汉俊村长到梁双牙家里贺喜。贺过喜,他就跟鲍真商量开荒的事。
荣汉俊说,他找了县里的关系,那笔存款还是没能提出来,他正“转磨”呢,问鲍真还有啥招儿。
梁双牙知道自己掺和不进去,就抄起笤帚扫院子里的积雪,扫完自家门前的,又去扫大街上的。鸽子们在他头顶上旋飞,间或能听到鸽哨。一群孩子在村巷里堆雪菩萨,雪地上留下他们奔跑的足印。梁双牙站在雪菩萨前,歪着脑袋瞧着,发现雪菩萨很和善,很慈祥。
忽然,孩子们一同扭头看村口,梁双牙不禁也随着望去,只见那里缓缓开来一辆警车。红灯警车没有鸣笛,到梁双牙跟前就停下了。门一打开,走下一个挺威严的警察,问道,荣汉俊村长的家在哪儿?梁双牙指了指南街的小楼,说现在荣村长正在我家谈事儿呢。然后他憨厚地笑了笑。
警察说,那你带我们去找他。梁双牙就领着警察往自己家走,边走边问,我村有犯法的啦?警察点头走着,没说话。梁双牙还骂了一句,我村还有这样的家伙?看来从城里回来的人学坏啦!他和警察说说笑笑就进了院子。
荣汉俊村长迎出来问了问,警察马上亮出逮捕证说,你们村有个叫梁双牙的吗?荣汉俊眯起眼说,有哇,给你们引路的就是。
梁双牙脑子轰地一响,就有冷冷的铁铐紧紧地铐住了他的手腕。他伸着脖子喊,我咋啦?我没犯法,我没犯法啊!我还被骗了呢!
荣汉俊也赶紧说,你们抓错人啦!我这个村上说谁犯法我都信,就是梁家人我不信,有事好商量,放下人吧!
警察却不理睬他,七手八脚地将梁双牙推上了警车。
梁双牙舞着双手喊,村长,村长,救救我哩!鲍真,救救我啊!
鲍真一直跟公婆在屋里忙活,听见双牙喊才跑出来。她跑着追到村外,眼看着汽车沿着村路消失了。她狂奔的时候,身旁滑过了许许多多哀戚的面容,唯有那一片原野跟着她游动、起伏,眨眼工夫就牢牢地铸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慢慢软了下去,满脸泪水纵横。这冤家,别人都还乡了,你可为啥走啦?然后,她就朝着那个遥远的地方张望,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