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天高地厚 蓝蝙蝠卷

10

这场大雪是午后停息的,鲍三爷来喊鲍真回家。

鲍三爷身后跟着那匹没精打采的枣红马。枣红马的出现使空旷的原野上有了一点生气,而对鲍真来说,这却是个顶可怕顶没劲的时辰。

警车消失在雪野里了。白雪刺激着鲍真的眼睛,她喘着粗气在旷野里摸索了很久,直起腰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雪。她使劲揉着,揉得皮肤一惊一乍的。她的眼皮微红,嘴唇微肿,鼻翼翕动着。她的长发无比柔润地缠在浑圆的肩上。她看见了鸽群,也就猜出是姥爷来了。她不去瞅鲍三爷,站起身扑打扑打身上的雪粉。风像死了似的,停止了喘息。鲍真就在风息雪停的时候,默默地走回梁双牙家。

梁罗锅和老伴玉环已瘫软如泥。二儿子梁双牙被捕,几乎让这个家塌了天。大儿子梁大立和媳妇急忙跑过来守候着爹娘。梁罗锅担心双牙要是判个几年,这么好的媳妇鲍真可就要丢啦!

鲍月芝听说梁双牙被捕,马上联想到自己和荣汉俊,女儿的命怎么这么苦,难道真要跟自己一样?她赶紧追上鲍三爷,过来看望梁家人。梁罗锅不能动了。鲍真说,娘,梁家现在这个样儿,我怎么能走呢?月芝想想也是,就答应了她留下。

说过一番安慰话,鲍真和玉环去送鲍月芝和鲍三爷,梁罗锅就唉声叹气地望着房顶。他和儿子双牙始终在土地上劳作,是村里连续几年的售粮大户。梁家人很知足,过去沿街乞讨,如今不愁吃不愁穿,家里还有一囤一囤的粮食,挺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断顿儿的时候。一家人手脚不停地忙碌,很少在哪儿坐着、歇着,更没跟谁叨叨东家长、西家短。可现在老人知道,就是忙上了天,也无济于事。梁家的土地丢了不少,他们不知道在年根儿还将经历这场劫难,更不知道双牙总想在跟鲍真成亲之前,把麦种款收回来,给村里开荒用,也想在鲍真跟前露个脸,谁知刚一动作就犯了法。呆子不识走马灯,从啥时候起?从哪件事起?梁罗锅想来,一切都是那样模糊。

鲍真看着老人悲戚的脸又是一阵心酸。她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在梁罗锅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儿。梁罗锅让老大大立马上去市委党校找他二叔梁恩华,大立急急地走了。

梁家的人越聚越多。

鲍真好奇地发现,荣爷也坐着轮椅摇过来了。老人没进梁家院子,而是将轮椅停在北街的街口上,停放的地方正对着梁家的大门。

荣爷这人脾性难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住着豪华的草房子,坐在轮椅上竟然比先前胖了,脖颈上鼓起肥乎乎的一坨肉,一双牛眼很有威势地瞪着,看着让人发怵。荣爷主动到梁家门前来,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他听说了梁双牙被逮的事情,是幸灾乐祸,还是替梁家着急?其实,荣爷此次出马另有一番意图。

这些天来,冯玉民常常到老头儿的草房里聊天,他恼恨鲍真和梁双牙,就胡造了一些鲍真和荣荣的丑闻,说她俩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卖淫挣钱,还被公安抓住过,说是他亲眼所见。在鲍真和荣荣刚回家那阵子,荣爷就听说了一些传闻,所以在她俩面前叮嘱了一番,可是没想到有冯玉民说得那么邪乎。荣爷先把自家孙女荣荣叫到房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训得荣荣直哭,然后就听说梁家二小子又被捉了。梁家爆出这么大的丑闻,荣爷并没有幸灾乐祸,老对手梁丙奎已经过世,没了梁老爷子,对一帮小字辈儿还计较什么?这么一想,荣爷便带出几分长辈的慈祥。他的儿子也被抓走过,梁罗锅这会儿有多难,他知道。于是,等到梁罗锅出来请他进屋的时候,荣爷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亲近。

荣爷哆嗦着说,罗锅呀罗锅,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前两年,你这售粮大户是红纸裹绣球——里外都红!如今咋这么快就败啦?

梁罗锅的老脸显得很干涩,怔怔地望着荣爷说,荣爷呀,快进屋坐吧!在这当口儿您老人家还惦着我们啊!

鲍真和荣荣也过来拉荣爷。荣爷细细地审视鲍真,她虽说有点憔悴了,可依旧清丽动人。鲍真被荣爷那双浑浊而多疑的牛眼看蒙了。荣爷想了想说,鲍真,快救双牙吧,汉俊正在家里等你们呢!

鲍真点了点头,拉着荣荣去了。

鲍真走后,荣爷就摇着轮椅进来了。荣爷在这个特殊时刻的神态,让梁罗锅费解,也引发了他不安的猜想。屋里的炭火盆烤得人暖和起来。荣爷的长烟袋熄了,又在炭火盆里点燃,坐在炕沿吧嗒吧嗒地吸着,两只牛眼耷拉着,老脸像岁月一样陈旧,他身后映着一团巨大的黑影。

梁罗锅往荣爷跟前凑了凑,大气不喘地叫了一声,荣爷,您老……

荣爷咳了咳说,罗锅,我们荣家和梁家虽说有旧怨,可是你爹都走了,你、你家老二恩华,都跟汉俊处得不错,我这老眼也看得见。所以呢,我跟汉俊说了几遍,梁家人出了事儿,咱荣家人不能看热闹。今天我跟你说个事儿,关系你梁家荣辱的事儿!我也是怕你梁家抱着金砖跳海——人财两空啊!

梁罗锅心头一紧,不知道老头儿要说啥。这个荣家的老族长,能善待梁家吗?他又看了看老人,说,荣爷,此话怎讲?

荣爷摇头道,你这院儿里好久不见蝙蝠了吧?梁罗锅说从没见过蝙蝠。荣爷继续说,你还记得秋后那场雷阵雨吧?你家门口的歪脖柳落了两股杈儿,连筑巢多年的老鸹窝也连锅端啦,有这事儿吧?

梁罗锅惊讶老人的明察秋毫,连说,有,有。

荣爷说,这年月,地面儿上妖气太盛,得镇一镇啦!老人说着眼圈红了,说有人骂我荣爷老朽了,还有人骂我是老式窗户——条条框框多,可我没有坏心眼子!说着,老人用手背将两串泪珠抹碎了。

梁罗锅连连劝着,说荣爷在村里德高望重,有啥话您老就直说吧!

荣爷顿了顿说,那我就直说了,入秋以来,外出打工的村人还乡,你们真的没听到啥风雨闲话儿?

梁罗锅叹道,没有哇!

荣爷说,我可听说啦,说鲍真和荣荣她们在外没学好,光挣那些歪道儿上的钱!

梁罗锅瞪圆了眼:荣爷是听谁说的?不对吧,鲍真和荣荣可都是好闺女哩!鲍真要是不骑骏马骑骚驴,净走歪道儿,您老的儿子能这么看重她吗?

荣爷的老脸变得阴郁而苍凉,摇头兴叹:唉,你个梁罗锅还执迷不悟?你是真不信,还是羽毛缎子盖鸡窝——图个外头体面?

梁罗锅恼成一张猴腚脸,说一家饱暖千家恨,我家鲍真在外头打工不容易,至于别人说七猜八的,我才不信呢!荣爷,您老不也是听说吗?

梁罗锅的老伴玉环也帮腔,说我们鲍真可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哩,这不,眼瞅着要办婚礼了,可双牙就……她说着又哭成泪人。

荣爷闷闷地吼道,你们哪,我没十分把握敢说八分话?再说荣荣也是我的孙女哩,我能把屎盆子往她的脑袋上扣?我们当亲人的总是往好处想。要知道,人都是怪物,面孔只是招牌。我这话糙理不糙啊!女人是有许多名堂的,我跟你说的意思,就是要一块儿帮助鲍真和荣荣改造世界观!资产阶级那套害人啊!

梁罗锅摆摆手,说荣爷,别说啦,不管咋说,我也不信。眼下是我儿双牙对不住鲍真,人家从城里回乡跟他成亲,可这个不争气的孽种,犯了法呀!

荣爷也为双牙感到难过,说双牙这孩子本本分分的,能犯啥法呢?梁罗锅老伴附和着,说是哩,双牙能犯啥法呢?

梁罗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啊!村治保主任去镇派出所打探去了,回来就知道啦!

荣爷手擎的烟袋锅已经熄了,没有心思去点燃,呆坐了一会儿,摇着轮椅怏怏而去。

荣爷一番话,让梁罗锅和玉环心里都不痛快。

鲍真和荣汉俊从荣家出来,荣汉俊直接到乡派出所去打听双牙的情况。鲍真进门就问,荣老爷子来干吗?梁罗锅不吱声,玉环支吾着:唉,还不是问问双牙的事儿。鲍真立刻明白了,心里飕飕地冒凉气,这老爷子,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她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是那般委屈。双牙的事还不知怎样,这荣老爷子又来瞎咧咧,往后在村里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了,想着想着,泪水便涌盖了脸颊。

双牙娘走过来,以为鲍真是为双牙难过,就劝道,鲍真,别难过了,万般都是命啊!双牙他要是真的犯了大法,判个十年八年的,你就往前走吧,娘不拦着你。多亏了还没办这婚礼!

鲍真哭了,紧紧抱住老人,热热地喊了声娘,哭着说她一定要把双牙救出来,即使救不出来,她也要等他。老妇人被鲍真说得泪流满面。

傍晚时分,前来问候的乡亲们都走净了,鲍真系上围裙,十分麻利地到灶台上做饭。梁罗锅突然说头疼得厉害,老伴玉环赶紧要给他的额头拔火罐。梁罗锅不愿意,玉环说,你别咧嘴,不拔出淤血来能好吗?梁罗锅痉挛着身子,鲍真放下灶台上的活儿,也进屋帮着拔罐子。

天黑的时候,荣汉俊回来了,腿还没迈进屋,就说是开荒害了双牙,然后哭丧着脸说,双牙为了咱集体开垦荒滩,从城里买麦种,结果上当受骗,那是假种子啊!听说要判刑哩!

梁罗锅倔倔地吼,汉俊哪,我家可没得着一分钱,卖麦种也是为了村里开荒地啊!人倒霉连盐罐子都生蛆,如今是人是鬼都往我家头上扣屎盆子啦!

鲍真都明白了,生气地说,双牙真是的,咋能这么干呢?荣汉俊长叹一声,说眼下说啥都没用啦,快想救人的法子吧!

梁罗锅说,好人没好报哇,唉,我那傻儿子,敢情是叫花子走五更——穷忙呢!

荣汉俊心里也乱糟糟地静不下来,他又想起自己当年被抓的情形——六年啊,他是怎么过来的!莫非他的女儿也要像鲍月芝那样苦上一辈子?他坐不住了,说鲍真,你在外面儿见多识广,快想想招子,咋救双牙呢?

玉环急得跺脚:是哩,咋救他出来?

鲍真皱着眉头,红着脸盯着自己的膝盖。

荣汉俊一拍胸脯说,求人花钱打点费用,村里出!

梁罗锅拔着火罐子说,不用,家里有钱,该花就花!

鲍真不说话,她在猜想梁双牙为啥那么蛮干。荣汉俊见她不吭声就说,鲍真,说话呀!

鲍真咬咬牙说,你们光知道花钱打点,没头苍蝇似的瞎送咕,弄不好会坏事的。我们农民得学会用法律保护自己!双牙他为啥敢卖假种子?那咱家的麦种咋出苗儿了?除了他是法盲之外,我觉得背后有勾当。你说呢,村长?

荣汉俊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听说王官营村有个叫王秃子的人,跟双牙合伙儿干的,我们找他去!

鲍真说,为啥没抓王秃子?荣汉俊说,谁说没抓?那小子一听说梁双牙被抓了,他就逃啦!鲍真为难地说,他能逃哪儿去?咱们去找找这东西,弄清底细后,我再到城里给双牙请律师!

荣汉俊连声叹道,鲍真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哩!

梁罗锅和老伴玉环也都长长舒了口气。

夜雪成片地飘起来,像蝙蝠在头顶盘旋。过了两天,梁罗锅忽然看见自家房檐上挂着两只蓝蝙蝠。他高兴地跟人说,梁家要转运啦!

这事传到荣爷的耳朵里,荣爷吱吱哑哑地摇着轮椅过来查看,果然看见蓝蝙蝠飞起来,扑棱棱——眨眼就飞到天上去了。

从娘家取些衣裳回来,鲍真看见门楼和古老瓦屋顶上的兽头狰狞地斜刺着天空,院里还有牛倒嚼的声响。她发现梁罗锅屋里还亮着灯,映着两位老人颤抖的身影。

鲍真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回到她和双牙的房里翻弄自己那些书。鲍真的阅读面很广,走出琼瑶的言情之后,就看了不少法律方面的书。这些《法制文摘》一类的杂书,是她在城里打工时买的,用来打发闲散时光。这些书读久了,感觉乏味了,就又买些经商办厂和“厚黑学”什么的书。她读过的书从不随手扔掉,荣荣有时弄丢她的书,她就跟荣荣急赤白脸地闹,荣荣吓蔫了。她决定回乡的时候,先将那些书捆起来。回到蝙蝠村,她从车后斗搬下一捆一捆的书。这一瞬间,鲍真觉得自己似乎高贵了许多,有了这些书,竟莫名地生出了衣锦还乡的感觉。

鲍真是抱着书睡着的,灯亮了一宿。是鲍三爷给对门劁猪闹腾的嚎叫声惊动了她的噩梦,都是一些追啊杀啊的噩梦。她看见荣汉俊村长进了梁家院子,院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那群白鸽子落在树挂上扑棱着翅膀,掉下了雪粉。这鸽子又让鲍真想起了她和双牙未能举办的婚礼。

雪住了,一片白色的静。

鲍真随便洗了把脸,穿上棉大衣,饭也没吃,就钻进了荣汉俊的桑塔纳汽车走了。邻近的村庄几乎都被大雪覆盖了。桑塔纳的车轮子陷在泥里,他们干脆将车扔下,扑扑跌跌地往王官营村走去。

荣汉俊今天穿得挺新整,走路也快,鲍真紧跟了几步,说了说村里种田的事情。鲍真说,地不够种,咱蝙蝠村老少爷们儿往后可怎么活呢?

荣汉俊说,不是有你鲍真吗?你这一回乡,谁都看出了你的能力,我想让你当村长!

鲍真疑惑地问,那你干什么去?荣汉俊说,我当支书啊!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兼着,太累啦!眼下3号炉建成了,轧钢厂的事情越来越多,该放权就得放权!

鲍真脚底踢踏踢踏地响着,闷了半晌才说,我能做啥?没你撑着,寸步难行!怕是乡亲们不依啊!

荣汉俊笑着说,咋着,你听到啥闲话了吗?鲍真当下黑了脸,紧闭着嘴不说话。

荣汉俊早就听见老爹和冯经理说三道四了,惹得村里一片非议。其实,他对鲍真也有过怀疑,当时还想既然鲍真已经这样了,才利用她跟冯经理要地。荣汉俊说,别听那些嚼舌头根儿的人胡说八道,这都是明睁眼露的事情,谁家姑娘家在外头混,回乡能没点儿议论?你和荣荣就别怕说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鲍真眼睛很匪气地瞪着他,说只要我们心里没鬼,别人咋闹我都不怕!可是,双牙一出事儿,你家荣爷已经在梁家二老面前咬耳根子啦!

荣汉俊一惊:咋,我爹去过梁家啦?这老家伙咋不好好待着呢!你公公婆婆信了吗?

鲍真羞羞地抿嘴一笑:谁知道信不信?他们对我一直挺好,什么也没说。

荣汉俊嘴里喷出浓浓的哈气说,鲍真啊,你可别恨我们老爷子,城里笑贫不笑娼,可咱村里笑娼也笑贫哩!

鲍真睖睁着眼,说他们爱笑什么就笑什么吧,反正我答应你的事儿,就得干完!

荣汉俊说,你是说开荒的事?唉,你还是盯着救梁双牙吧,开荒的事明年开春再说。

鲍真倔倔地说,双牙得救,荒也得开。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村口。跟扫雪的老头儿一打听,他们就直奔王秃子家里来了。

王秃子却不在家。他老婆说警察找他好几天了,不知猫哪儿去啦!

鲍真和荣汉俊只好来到村委会,有个扛着猎枪的说,这秃东西一大早儿就到村西打野兔子去啦!

鲍真想了想,对荣汉俊说,咱去野地里找他吧。荣汉俊很顺从地跟鲍真走了。

北风将雪裹起来,铜钱大的雪团子满地滚动。

鲍真双脚几乎被雪糊住,几次跌倒,又爬起来。荣汉俊身子骨儿壮,不停地拉巴着鲍真,两人侧侧歪歪赶到时,已望见了雪坎子那头的王秃子。沉闷的枪声,使索然无味的雪原有了生气,鲍真的红头巾像大红鸟似的,闪闪跳跳。

王秃子看见来人吓了一跳,急忙调头往草铺子里跑。这几天,他有家不敢回,草铺子里又冷又饿,只好靠打野兔充饥。

荣汉俊骂道,你个兔崽子,往哪儿跑?王秃子马上认出是荣汉俊村长和鲍真,愣了愣,讪皮讪脸地笑: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啦!这是哪股风把你们这两位贵客吹来啦?

鲍真冷冷地说,没空儿跟你耍贫嘴啦!我们告诉你一件事,梁双牙被公安局逮走啦!公安局抓你抓不着,唉,你藏这儿啦!

王秃子耳朵一颤,兔子尾巴做的耳暖子耷拉下来,人也瘫软在雪地里。

鲍真一把将瘫软的王秃子拽起来问,跟我们说实话,这麦种是你帮着卖的?

王秃子哆嗦着说,我的姑奶奶,你快饶了我吧,我没掺和卖种子,只是跟着凑个热闹。

荣汉俊急了,从兜里摸出王秃子的白条子说,这是双牙留下的,你支走的钱,这儿还有你的签字呢!

王秃子急眼似的抓住那签条,荣汉俊手快,卷巴卷巴就装起来了。王秃子跟娘儿们似的哭起来:梁双牙啊梁双牙,你算是把我坑苦啦!回身又对他俩说,都是他梁双牙三番五次地求我,让我帮他卖麦种,我啥会儿想管这烂事儿,可也架不住这小子软磨硬泡啊!完啦,这回算是完啦!

鲍真揪住王秃子冻红的耳朵,说横竖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儿,哭啥?你说说过程吧,我找人帮帮你们。

王秃子脸色乌青,在冷风里哆嗦着诉说,说得很快很急促,说完后惶恐地望着鲍真,哀求着,我上有老下有小,可别让我跟着梁双牙蹲大狱啊!

鲍真瞪着他骂,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你说,快点儿说出来呀!

王秃子软软地点了头,说麦种是从县城希望贸易公司进的,卖家逃跑了,我们上当了!要是双牙不报案,也许还没啥事儿,是他自己把自己送进去的!

荣汉俊骂道,你小子别推卸责任!

王秃子说了说那家公司经理董劲风的模样,临走时候,他哭咧咧地向鲍真和荣汉俊村长求情,还将两只死兔子塞给荣汉俊村长让他当下酒菜。荣汉俊提着两只死兔子,与鲍真走出了茫茫雪野。

开荒的钱,就靠你啦!荣汉俊说,这往后,咱农民除了上城打工,就没有别的活路了吗?

鲍真说,打工也是人下人啊,打工的人要多难有多难!说着,眼睛红了。她说她认识一个四川打工妹,因为丢失了身份证,被城市公安抓走,送到一个工地筛沙子,挣足了工钱,遣送回乡。她不甘心,起了临时身份证,又出来打工,到城里的劳务市场转悠,被坏人盯上,慌慌地奔跑,不小心被汽车撞死了。她说着就流了泪。

荣汉俊也张大了嘴巴,急忙把话题转了,转到开荒、种地和办企业的话题上。

鲍真说,村长,我到山东寿光看过,那里搞产业农业,种菜、养花,挣了不少美元呢!眼下只有搞产业农业了!开垦那片地,你算过没有,机械化作业,有十二万打住啦!剩下的钱,再集资一些,咱们还可以办个小企业。

荣汉俊笑了笑,他越来越觉得鲍真的能干,像他。他与姚来香的孩子死了,鲍豆子也死了,这个女儿不比儿子还强吗?可他答应过月芝,不能认。想到这儿,心里酸酸的,便心不在焉地说,你的眼界比我宽啊!鲍真看了他一眼,说我们的钱可不是赞助村里的,算投资,将来还得分红!荣汉俊尴尬地一笑,说,那当然!你们就是小银行,可现在这钱也取不出来呀!

鲍真去县城请律师那天,荣荣也跟过去了。荣荣本来是要跟周小东结婚的,冯玉民的谣言也害了她,周家让儿子与荣荣退婚,这事让荣荣的爹荣汉林极为恼火。荣汉林还到荣爷那里辟谣,扬言要狠狠揍冯玉民一顿。

对于鲍真和荣荣来说,过去在城里的打工生活是无序而杂乱的。她们疲累极了,高级脂粉也遮盖不住面色的憔悴。她们觉得城市男人的笑脸里都藏着不可捉摸的东西。鲍真自己也明白,城市是别人的,不是她们的。

一进了城市,她的眼神就散了。而走在城里熟悉的街道上,过去的感觉却没有了。

鲍真说,荣荣,如果让你再到县城里生活,你还能适应吗?荣荣说,咋不适应?想想咱乡下的苦日子,恨不得一晚上把城里人的钱掏净!

鲍真心中涌出一些酸楚。她说你还真行,我完啦,我再也回不到老地方啦!想想过去打工和当保姆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啦!世上挣钱的道儿千万条,我们为啥偏要陷在城里呢?

荣荣听鲍真这样说,好像自己矮了她半头似的,也说,乡下挺好的!

鲍真和荣荣直奔律师事务所。

鲍真将梁双牙被捕的根根脉脉说完,律师事务所主任叹息一声,将一个刚毕业分配来的赵律师领过来。鲍真交了一些手续费和聘用费,又给赵律师递了一根烟,自己也叼了根烟吸起来。自从回村,她把烟戒了,到了城里她又犯了烟瘾。

赵律师翻了半天材料也没翻出啥名堂来,但还是鼓足了劲儿说,这事儿这么讲,梁双牙兜售假麦种,触犯了法律,尽管他是为了集体开荒地。但是呢,假种子是从第三方购进的,他又是受骗者,于情于理又在你们这边儿。农民太苦了,你们先回去,等我见见梁双牙和王秃子这些当事人,做进一步调查!

鲍真眼睛亮了,说多谢赵律师啦!

这时,鲍真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深吸一口,扭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姐悄悄进来了,这让她又想起了城市生活。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她在街头迟疑了一阵儿。荣荣问她去哪儿,她想了想说,去看守所看看双牙,实在见不着,也买些儿吃的东西求人送进去。

荣荣惊直了眼问,人家能让咱见?鲍真说,连梁双牙的面儿都见不着,咱姐儿俩在城里不白混了吗?你说我去找谁?

荣荣摇摇头。鲍真的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她神秘地一笑,拽着荣荣挤进了城市涌动的人流。

鲍真的路子挺野,找到一个公安熟人把她们带进去,还真见到了窝囊的梁双牙……

她们回到村里,县公安局的办案人员正跟荣汉俊村长谈话。荣汉俊替梁双牙担待了一些,鲍真替梁双牙先交了一些罚款。公安局的人急忙去邻村拘留了王秃子。王秃子一见这阵势,额头直淌汗,往上翻着眼睛,喉咙里呜呜地响着。

公安局的人一走,荣汉俊问鲍真,你们真见着双牙啦?是唬他们吧?

鲍真说,真的,这冤家在看守所里吓得六神无主。我们见到他,又是气又是可怜。

荣汉俊夸奖道,鲍真的路子可真野啊,这刚逮的人说见就见啦!这不违法?

鲍真淡淡一笑:看你这也大惊小怪,就凭我俩这脸蛋儿就办啦!当然还得搭上几条“红塔山”。

荣汉俊一愣,说你们,你们……

鲍真急着摇头,说咋着,连你也信不过我们?你放心,回了村,我就是梁双牙的人了,官儿啊钱啊,在我眼里如粪土!

荣荣在一旁帮腔说,这叫吊人胃口,办了事儿还不吃亏!

荣汉俊嘿嘿地笑了,说你们俩啊,真是我们村的妖精。这村里还不够乱啊?鲍真,宋书记说了,过了年,我去做支书,你就当村长。到时候梁双牙也救出来了,你们就把咱村好好折腾折腾吧!不过,这回你当村长,可不能跟我那阵儿似的由乡里指派,宋书记说要搞什么差额选举,你可得好好干啊!

鲍真看着荣汉俊,说我真不愿意受这份儿累,还是您接茬儿干吧!

荣汉俊摆了摆手说,不行,这是宋书记的意思,起码也得弄个小康村吧?眼下,我真有这份儿心没那份儿力了,挑着碌碡背着磨——该压趴下啦!

鲍真感激地看着荣汉俊,可她不知道荣汉俊心里的秘密。

荣汉俊竭力向宋书记推举鲍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鲍真是自己的女儿,而且这么多年了,在村里竟然还是个秘密,让鲍真当村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在鲍月芝面前也有了交代,多少补偿一些自己的罪过。可他还不知道鲍月芝领不领这个情呢!有一次他们谈话,荣汉俊看着鲍真从心眼儿里喜欢,真想把她认了,可想起自己给鲍月芝的承诺就打住了,他知道那样会在蝙蝠村来个大地震,弄不好会毁了这娘儿俩。

鲍真不知荣汉俊在想啥,她发现荣汉俊跟她谈话的时候常常丢了魂似的发呆,就笑了笑说,你听我说话!你别跟我诉委屈,村长不村长的,都不在我眼里,我巴望着给蝙蝠村干点儿事儿,就怕人家瞧不上咱,不让咱干哟!

荣汉俊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怕听蝼蝼蛄叫就不种地啦?

鲍真叹口气说,我有这份儿挨累的瘾呀!村干部难当——催粮要款,结扎流产。我只要人们尊重我,拿我当人看。

荣汉俊说,那些造谣的刻薄话拿不到台面儿上来,有我撑着,没有人敢小看你!乡里又让咱村收提留款了,明天我还要去北京跟外商谈钢厂合资的事情,你就一边儿等那个赵律师来,一边儿收款吧。

鲍真答应下来,心里又很为难。她知道,提留款就是农业税,农民没收入,强行收取就会激化干群矛盾。可是不收款,国家靠啥支撑呢?

11

鲍月芝现在还常常想起鲍真小时候的模样。

鲍真长着细眉、杏眼、翘鼻子、薄嘴唇,眼神像是会说话。她跟娘一样傲气,美丽的眉梢上锁着刚强,她长的模样像鲍月芝,可是脾气显然有荣汉俊的影子。七岁之前,鲍真还是温温顺顺的,可自打上了学之后,就变得有点男孩子气了,常常指挥一些小小子舞枪弄棒。这也许是她的生存需要。不知有多少孩子骂她没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鲍真便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朝那孩子砸去,说我要砸烂你的脑壳!

鲍真有一个能力是别人没有的,她不仅一举一动都很灵巧,还能用笑把人慢慢融化。她很喜欢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勇敢的嘎子不也没爹吗?她的书包里常常掖着一把自制的木头手枪,见了姥爷鲍三爷就偷偷溜到背后,像鬼魂似的跳出来喊缴枪不杀!鲍三爷心里咚的一个惊吓,哭笑不得,抱起她亲了又亲。

老人太喜欢鲍真了。家里没有年轻男人,过年杀鸡宰羊的时候,小鲍真就是那个屠夫,鲍月芝双手摁着扑棱的鸡,鲍真的小手举着菜刀朝鸡的脖子喀嚓一剁,一股鸡血就喷溅到蓝花瓷碗里。有时溅到鲍真的脸上,她一点也不惊慌,抬起小细胳膊从从容容一抹,还朝娘龇着小白牙笑一声。这一笑竟让娘心里一个激灵。

鲍真还有一个收藏蝙蝠标本的癖好。她把捉到的黑蝙蝠、蓝蝙蝠、绿蝙蝠和白蝙蝠都做成了标本,夹放在一个精制的小木盒里。她还能口若悬河地把各种颜色的蝙蝠习性、价值和象征意义说得头头是道,博得老师和众人的喝彩。遗憾的是她还缺一只红蝙蝠,辟邪的红蝙蝠真正不好找呢!

起初,鲍真追着娘要爹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爬上爹肩头的女孩,眼神竟由羡慕转为仇恨。鲍月芝总是安慰她说,你爹出远门儿了,早晚会回来。于是鲍真坚信自己的爹能够回来。可是后来娘再也不提爹了。鲍真虽说不晓得男女之事,可她看到家家户户有娘就有爹,那么娘为啥不让她看一眼爹呢?

鲍真跟鲍豆子不一样,老是追问爹是谁。鲍月芝就狠狠地瞪她一眼:死丫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再跟我提你爹,我撕烂你的嘴!鲍真虽不敢跟娘犟嘴,可她心里涌起一股无边的酸楚。天下没有娘这样的女人,心里栽的是啥果?开的是啥花?连亲生孩子都不说。可她猜想,这个神秘的爹不会出了蝙蝠镇。

她拉着弟弟的手来到坐槐寺门前。平时,鲍真和鲍豆子放学以后,就背上箩筐到野地里挖野菜,给娘养的那窝兔子吃,然后就到街上去玩了。鲍真走到哪里,好看的腰肢就扭到哪里。

那里打麦场的边上有条小巷,是一条连接小镇东西街的石砟路。坐槐寺离这条路不远不近,过路男人的面目表情一览无余。这是全国实行“包产到户”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家家户户干劲很足,眼下正是秋季播种季节,蝙蝠乡的青壮劳力肩担手推地往地里送粪。人们的眼睛里闪出狂热的神情,生怕疏忽了季节减了收成,大街小巷没有像往年那样多的闲人,甚至连老年人都上责任田里播种去了。

其实,在这之前,梁恩华提出的“借地于民”曾经在蝙蝠乡偷偷摸摸实行了几年,后来被县革委推广到全县,农民的日子已日见好转。梁恩华的威信就是从那时候提上来了,连整个儿梁家都被村里人高看一眼。鲍月芝和鲍三爷也是从这时对梁恩华刮目相看的。

姐弟俩亲,平日形影不离,此刻他们坐在坐槐寺门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用意,只有梁丙奎这样的老人跟他们亲热地打个招呼,路过的妇女笑着跟他们点点头。鲍真不甘心,她的眼都望酸了,还目不斜视地盯着一个个过往男人的脸,无所顾忌地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他们。她失望了。

过了一会儿,鲍三爷牵着枣红马走了过来,说他们的娘让他们回家。鲍豆子梗着脖子不走,鲍真无奈地走了。鲍豆子继续跟孩子们玩耍,他没有想到,在姥爷和姐姐走远以后,村里孩子玩恼了,三说两说就打了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叫狗剩儿的孩子欺负鲍豆子的同学王顺子。王顺子很瘦弱,高大的狗剩儿挥舞拳脚将他打翻在地。王顺子伸着胳膊哭喊。

鲍豆子看不过眼了,猛扑过去,将狗剩儿掀翻在地。

狗剩儿见是鲍豆子来打抱不平,瞪着眼睛愣了愣,嘴里骂了一句:好你个鲍豆子,你个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东西,也敢打我!

鲍豆子挺了挺胸脯说,打你咋着?谁让你欺负老实人呢!狗剩儿气急败坏地跑了。

一个放学的黄昏,狗剩儿带着五个男孩将他包围了。狗剩儿们把他打倒在地的时候,骂他是没爹的野种。

鲍豆子说,我有爹!

那个孩子逼问,你爹是谁?

鲍豆子噎住了。

狗剩儿用一只脚踏在鲍豆子的脸上,骂道,你说你是野种,我就放了你!

鲍豆子死死不说,狗剩儿的脚就狠狠地踩着。鲍豆子能够忍受疼痛,可是他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如果有爹,狗剩儿就不敢这样欺负人。最后,鲍豆子感觉自己的脖子被踩断了,实在挺不住的时候,他就断断续续地说,你放了我,我是野种,是野种!狗剩儿这才把脚挪了下来。

狗剩儿笑着喊,你们都听见了,他说自己是野种!然后就哈哈笑着走了。鲍豆子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一脸。

回家以后,鲍豆子一头扑进娘的怀里,问爹是谁。鲍月芝沉了脸说,你爹死了。鲍豆子伤心地哭了。

这个事情,在鲍豆子幼小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如果有爹,他就不用怕狗剩儿,他就会像别的孩子一样硬硬地活着。

鲍豆子一下子长大了。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男人就得顶天立地。一天傍晚,鲍豆子在家里还真做了一回大男人。

那天,鲍三爷把枣红马牵进棚里,鲍月芝让鲍真给枣红马喂草。鲍真将喂马的草抱到棚里,看见姥爷满脸青黑色的硬胡楂儿,正唰唰地蹭着马脊。姥爷老了,可是马却不老。枣红马与那十几亩地一同分到家里,一直跟娘分着过的姥爷就搬了过来,眼下不是姥爷当队长吆喝人的时候了,这是包产到户。鲍三爷抚摸着马的脑袋,马眼眶周围布满了黑毛,眼睛也是亮亮的,在深深塌陷的眼窝里,鲍三爷重新看到了它的雄壮。过去归生产队那阵儿,这匹马像牲畜里的乞丐,乞讨着蹩脚的日子。鲍三爷把马交给鲍真,就说有事到别人家去了。

这个时候,鲍豆子背着书包进了院子,不巧枣红马闹起棚来。枣红马扬起前蹄嘶吼一声,鲍真吓得缩回了头,去抓马的缰绳,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眼看着马蹄就要踩着鲍真的脸了,机灵的鲍豆子猛然甩掉书包,扑了过去。他这一扑,把枣红马顶到了墙壁上,马蹄子也狠狠地踢了他一下,鲍真看见弟弟的额头淌下血来。鲍真找来赤脚医生给他包扎,他一声都没哭。从此,鲍豆子的额角上落下一块小小的疤痕。

赤脚医生走了,鲍真夸奖弟弟勇敢。鲍豆子昂着小脑袋说,我是咱家的男人!我不怕!鲍真轻轻地笑了。鲍豆子眼里却含了泪水,说姐,咱的爹是谁哩?

鲍真摇了摇头,说,你别问了。

鲍豆子哽咽着说,我就是要问,娘不说,我也要问,我还要找到咱的爹!

鲍真抬手抹着他脸颊上的泪水说,找,我们会找到爹的!会的!

这两个孩子哪里知道,他们的爹也在常常偷看他们呢!

实施“借地于民”之后,梁恩华留在了蝙蝠公社,当了一名公社副书记。荣汉俊入狱的日子里,梁恩华心里总是被一种负疚感折磨着。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荣汉俊种黑地,他走近了他,说,荣汉俊,你不用种黑地了,眼下公家可以借地给你了!荣汉俊没有理睬他,依旧默默地干活,眼睛像两条水中的黑鱼。后来刮过来一阵黑风,刮倒了一片树,将荣汉俊砸倒在下面,整个人跟血葫芦似的。梁恩华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打闪般地涌起奇怪的思绪。天亮了,他心里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一定要把荣汉俊从监狱里放出来!

这个想法在公社党委会上一亮相,许多人都吃了一惊,劝他别蹚这个浑水。有人问,荣汉俊给判了几年?梁恩华说,八年!现在过去了五年,还有三年。是该给他平反的时候啦!

有人劝说,荣汉俊是你梁恩华抓起来的,你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吗?梁恩华大声说,自己的嘴巴为啥就不能打呢?

还有人说,荣汉俊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让他提前出狱,他还不跟我们没完!

梁恩华沉默了好一阵儿,他的脸像霜打了的茄子那样,黑不黑紫不紫的。

梁恩华沉默了几天,最终还是想通了。人得面对现实,当时错了。不是他梁恩华个人的错,今天把荣汉俊捞出来,也不仅是为了减轻他梁恩华心里的负罪感,而是要为蝙蝠村赢得一个能人。一个敢种黑地的人,现在不是能人是啥?梁恩华把荣汉俊入狱的前前后后写成一份材料递交县里。

县里对于提前释放荣汉俊十分慎重,梁恩华见此事进展缓慢,就求助在地委工作的战友说情。半年之后,荣汉俊提前出狱了。

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就在鲍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吃饭的时候,荣汉俊又一次悄悄来到鲍家门口。他已经几次到这门口来过了,但他不敢进去。这次,他又往院里望了望,忽然看见梁丙奎老爷子从后头晃过来,他又急忙走开了。他是来找鲍月芝送手表的。他出狱之后赶上联产承包刚开始,今年夏粮收成极好,他手头也有点钱了。

据说在荣汉俊出狱的前几天,荣爷梦里忽然有一个白色的幻影从天而降,白天就看见蝙蝠飞过,但不是白蝙蝠。荣汉俊对爹的蝙蝠理论望而生畏。他每天从家里出来,茫然四顾,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鲍月芝的家,可是他不能去。历史已经给他留下了最屈辱的一笔,家庭生活又是这般凌乱,一想到这些,他有点无地自容了。

既然哪里都不能去,荣汉俊只有像原先那样背着干粮下地干活。不一样的是,他用不着再像种黑地时那样恐慌,而是光明正大地种自己的责任田了。啥时候把姚来香送走?这成了他十分棘手的问题。五年多的监狱生活,将他的一切都打乱了,又将他重新塑造起来。不知怎的,这些时候,他常常想起自己在监狱里的屈辱。

刚刚从看守所转到劳改监狱,荣汉俊就让狱霸给他上了第一课。狱霸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个子,是他们第三狱室的头头儿。荣汉俊被警察推进屋子,看见一排通铺,上面趴着二十多个光头犯人,狱霸咳了一声,几个犯人就朝荣汉俊扑来,七手八脚猛打一顿,逼着趴在地上的荣汉俊喊小个子马爷。荣汉俊满脸流着血,他将满口的血啐到小个子脸上。小个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蹲在地上拉了一泡黑屎,说给荣汉俊当午饭吃。荣汉俊不吃,犯人们就摁住他的头,将屎糊得他满脸都是。荣汉俊后来跟一个胖警察告状,胖警察眯着眼说,有这事儿吗?

谁给了小个子这个权力?狱警照样让他当头头儿,看来这是以毒治毒啊!荣汉俊每每受到屈辱的时候,就格外崇尚权力。犯人们为啥听小个子的?除了小个子凶狠,就是他掌握着权力,这权力包括财权。荣汉俊跟着犯人们到海滩上晒盐,每月警察都发给他们每人五块零花钱,可这都要由小个子来领,小个子掌握了三号狱室的财权,他愿意给谁就给谁。荣汉俊明白了,男人要活个人样儿,就得有权有势,权势还要有财力做后盾。荣汉俊咬碎了一颗牙,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不就是八年吗?只要能出去,就一定要抓权,抓钱!

出狱后那个夏日的夜晚,鲍月芝与荣汉俊重又爬上腰带山,坐在那棵桃树下的时候,鲍月芝才知道这是荣汉俊的责任田。是他坚持要的,尽管路途远,土质差。她明白他的苦心,他不想让这块地成为别人家的责任田,那样责任就分不清了。夏庄稼刚刚收了,秋庄稼还没种上,田地里开了许多小花。荣汉俊的脸上很愁苦,坐在那儿吸了几根烟,烟雾从他的鼻孔里缓缓流出来。他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多皱的脸上明显网着近六年的岁月。荣汉俊在监狱里没有一刻不在想她。监狱设在海边盐场,每天到卤水浸泡的盐池里劳动,身上出了一层斑点,他口渴难耐,烦躁不宁。

他把在狱中憋了太久的激情一下子都给了鲍月芝这个时候,荣汉俊就没有心思去想他跟她的不幸了,只感觉她是那样可亲,她的薄嘴唇还是那么滑嫩,软软的,像是灌了温水。她用爱意绵绵的目光看着他,亲吻着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那细长的脖颈,那蓬乱的头发,都在他的内心荡起春水般的涟漪。从拉煤矸石、翻地、种黑田、蹲监狱,到如今种责任田,哪一样不是这个心爱的女人支撑着他?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感觉有一个女人的存在,有一份永远的温暖。

她的身体就是树下肥沃的土地。他把土地翻过了,种上了,施了肥,锄了草,收了这季又忙活下季,从春天忙到冬天,从早晨干到夜晚,累死累活,那根本不算啥,只要心里想着一个值得想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时时刻刻牵挂着你,那啥苦啥难都不算什么!可是,这个女人就要离他而去了!他紧紧地抓着她的头发,把散发着香味儿的头发丝咬在嘴里,心里酸一阵儿苦一阵儿的,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们遇到了新的麻烦。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可眼睛却一点点转,用低低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想咋办哩?荣汉俊却听得十分清楚,慢慢说,我本来想,一出狱就跟来香离,不然就对不住你!可是,这些年,她……他的语气很犹豫。鲍月芝明白了,眼里竟有了泪水。她轻轻地说,我不逼你离婚,真的,你蹲大狱的这么多年,我想过了好多遍,来香替你照顾老,照顾小,替你守住了这个家,还哭出了眼病,我都看见了。你那个家不能没有她啊!

荣汉俊眼圈一热,一把抓住鲍月芝的手,哽咽着说,月芝,你的心真好!

鲍月芝说,不是我心眼儿好,是我抢了人家的男人,又害得你进了大狱,是我对不起人家!都是女人嘛,我也得翻过来想想呀!要是她跟你又打又闹的,我也许就不这样说话了。说句不该说的,这些年里,我甚至盼过她改嫁,那你出来不就全是我的了?可人家没有……

荣汉俊吐着烟圈,又叹了一声,说她整天干活儿,跟个哑巴似的。

鲍月芝停了停,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荣汉俊摇了头:我喜欢的是你……

鲍月芝说,啥喜欢不喜欢的,你们好好过日子吧!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我告诉你荣汉俊,就是你硬跟她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你要是连这么点儿情义都没有,那我还怕日后你甩了我呢!

荣汉俊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捂着脸。

鲍月芝心里的泪,终于浮到眼睛上来了。她感觉自己的泪没有咸味儿了,很清淡,像是几滴白水。

沉默了好一阵儿,荣汉俊抬起脸来说,月芝,跟你商量个事儿,你说咱庄稼人最大的本事是啥?是该干啥干啥!眼下政策好了,我想做点儿买卖挣点儿钱。

鲍月芝说,你想做啥呢?

荣汉俊说,我想到南方转转,做啥回来就知道了。

鲍月芝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荣汉俊掏出一块上海手表,说,给你——

鲍月芝把表塞回他衣兜里,说,你做买卖用得着……

第二天早上,荣汉俊就戴着这块上海表去了广东。鲍月芝记得他走了半年才回来,回来就在蝙蝠乡办起了全乡第一个乡镇企业——汉俊皮包厂,生产拉链皮包。说是皮包,其实都是人造革的。

小厂不大,却在刚刚解冻的蝙蝠乡卷起了一股强劲的旋风,家家户户都去他厂里领副业活儿,然后在家里缝制成一个个精美的皮包,再由荣汉俊运往小商品集散地河北白沟。这世界疯了,眼看着这么个小厂子都变成了聚宝盆。钱能化解仇怨,荣汉俊深深感到这一点。梁罗锅也把皮包活计领到家里,让媳妇玉环和儿子们干,这可惹恼了梁家老爷子。

荣汉俊也想让鲍月芝领一些活儿,这样他就有理由常常跟她见面了,可是她拒绝了。她想尽量少见他,她知道她该慢慢撤出了。可这么一想,她又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无依。她走到街上去地里干活,还要装出从容镇定的微笑来。

看着鲍月芝这里多年没有男人动静,村里总有人上门提亲,还说人家不嫌弃两个孩子,可鲍月芝说,老娘谁也不嫁!

鲍三爷看了看女儿,无话可说。这个当年的老队长早没了火气,每天牵着分到的枣红马到责任田里干活儿,望着一马平川的水浇地叹息不止。

听说哥哥荣汉俊做了买卖,老二荣汉林也从青松岭赶着驴车到蝙蝠村领些活计,回去干完了再交回蝙蝠村,从大哥手里拿钱。可跑着跑着就嫌麻烦了,在姚来香的老爹姚喜贵病逝以后,荣汉林索性带着媳妇姚来芳、女儿荣荣和老岳母举家南迁,到蝙蝠村插队落户来了。

办手续的时候荣汉俊正在外地进料,是刚到蝙蝠乡当副乡长的梁恩华一手帮的忙。这给荣汉俊来了个措手不及,他本想给姚来香治好了眼睛,然后离婚,把她送回青松岭,哪承想青松岭的姚家都追到蝙蝠乡来了!荣汉俊曾经到邻村的一个女大仙那里算了一卦,说他这辈子沾不上弟弟的光,还要受他的拖累。岂止拖累?这个狗东西像个鬼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给他捣乱,甚至活活栽给他一个耻辱。

荣汉俊把荣汉林狠狠地骂了一顿,说你小子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荣汉林咧了咧嘴说,大哥,你正要跟嫂子离婚呢,跟你说还不泡了汤?跟你说啊,是爹让我们回来的!

荣汉俊瞪了他一眼,说你别拿爹打掩护,咱可把话说头里,你全家人来了可以,可你不能掺和我的买卖!

荣汉林愣了愣,急了脸说,你傻不傻啊?谁最可靠?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当年公安抓你的时候,我为了救你还让公安踢了两脚,现在阴天腿还疼呢!

荣汉俊不说话了,可他还是不想要他。荣汉林跟荣爷诉了委屈,然后独自闯新疆,买了一些驴,倒到蝙蝠乡来卖。可他哪儿有什么客户?要不是荣氏全族的人救驾,他这一车皮毛驴肯定是赔了。

荣汉林一家的到来虽然惹恼了荣汉俊,却使鲍真非常开心,因为老师把插班的荣荣安排和她同桌。蝙蝠乡中心小学师资匮乏,几个年级合班上课,荣荣比鲍真小一岁,却在一个教室里读书。荣荣有些胖,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大眼睛比酒窝更迷人。

荣荣拉着鲍真到荣爷那儿玩。荣爷对鲍真极为友好,亲亲热热地给吃这吃那。可是鲍月芝却狠狠地打了她的屁股,叮嘱她不要再进荣家半步。鲍真没哭,却不明所以。而当荣荣跟着鲍真到鲍家来玩的时候,鲍月芝对荣荣却很疼爱,她愿意这俩孩子成为好朋友呢!可是鲍月芝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这两个女孩中间多了一个男孩梁双牙。

鲍真、荣荣跟梁双牙在同一个班,可是梁双牙在班上不显鼻子不显眼,她俩对他都没有怎样留意,而且当时班上的女孩和男孩几乎不怎么说话。她们对梁双牙产生好感,还是在梁家验鼓那天。

天冷得很,阴云在空中凝着不动,雪还没有化净,蝙蝠乡看上去灰灰暗暗。鲍真回到家里脸都冻红了,梁罗锅和老伴玉环听她说了说双牙的情况,心里稍稍安稳一些。梁罗锅问鲍真,双牙在里头没挨打吧?鲍真说,我托人了,没人打他。玉环又问,他吃得饱吗?鲍真说,这你们也放心,我也给塞钱了,每顿多给他盛些饭菜。玉环叹息一声。梁罗锅又问,双牙过年能不能回家?鲍真低头说,这就难说了。忽然,她的心被什么刺痛了,一些往事向心头涌来。

梁罗锅从鲍真嘴里讨了底,就不再忧伤,又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烟来。玉环对鲍真说,我今儿去找女大仙给双牙算了一卦,仙人说咱双牙没牢狱之灾!鲍真说这迷信玩意儿最好别信,仙人总是给人往宽心里说。真的出了灾,她能破吗?咱们还是要多动脑子,相信政府,相信法律!要是双牙真犯到那份儿上,把大仙都叫来也屁事不管!几句话把老太太说蔫了。

正在这时,村委会的大喇叭响了起来,荣汉俊村长嚷嚷着,让各家都准备提留款。他的口气挺强硬:摊派方式,每人交一百七十元,是乡政府的紧急任务,谁要是不交,就要受到严厉惩罚!说完之后,喇叭里就放那首解晓东唱的歌:“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高兴高兴真高兴……”

他奶奶的!收提留款有啥高兴的?梁罗锅听着歌骂了一句,烟杆从嘴里缓缓抽出来。他又说,这提留款咋像折跟头一样涨啊?这不是收他娘的棺材本儿吗?这么多,就是不交!

鲍真愣了愣,问,过去这提留款咋个收法儿?

梁罗锅把账本拿出来,耐心地给她讲了讲过去收提留款的办法。鲍真听出里面的破绽,说是涨幅过大了。

梁罗锅把烟袋磕在鞋底上,气哼哼地说,这荣汉俊也是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前几年村里收提留款还都是公开的,交款项目列表公布,交啥钱心里明明白白,可这会儿怎么……

鲍真说,我去找他说说,交多少提留款,也公开嘛!

梁罗锅眼一亮,说,对呀!你是村长助理,你去找荣汉俊说嘛!要不,照这样儿跟着他吆喝,助理不了几天你就跟着臭喽!

鲍真疑惑地说,看样子,荣汉俊村长,他不像是又黑又贪的人哪!多收了钱他也不敢私吞,何必伤乡亲们呢?

梁罗锅的目光是灰色的,一点都不清亮,说你这话说得也有理,我估摸着,是乡里克扣咱百姓呢!荣汉俊后面有钢厂给撑着,他不怕多收什么款,可我们不能这么窝囊啊!

鲍真放下碗筷,说去找荣汉俊评理,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村委会门前围着一群人。脚下的雪被踩得黑黑的,让人感到格外潮湿和阴凉,实际上雪落不到房顶就化成了水珠。荣汉俊正苦口婆心地跟乡亲们解释。鲍三爷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跺着脚骂:荣汉俊啊荣汉俊,倒退一辈儿,人头税也没这么高哇!你看这文件,上边儿号召减轻农民负担,可到了下边儿就七拧八歪地走了样儿!

荣汉俊黑着脸,却不敢在鲍三爷面前发怒,只有耐心解释。说,三爷,您老今儿个是拜年踩高跷——充啥角儿?您老也是老党员、老队长了,关键时候得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咋跟老百姓一同起哄闹事儿?

鲍三爷倔倔地吼,啥角儿?跟你闹也是你逼的,瞧你干的好事儿,克扣百姓,村委班子里都是啥人?你们不吃五谷杂粮吗?

鲍真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忽然,看见周五婶举着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喊,鲍真脸盘子靓,你荣汉俊要是有啥想法儿,就背地里折腾去,这样明来暗去狗扯羊皮,你看群众说你啥!

鲍三爷一听有人骂鲍真,马上把话转了回来:说提留就他娘的说提留,这跟鲍真有啥关系?我家鲍真怎么啦?

荣汉俊也马上火了,大声说,你们胡咧咧个啥?我脚正不怕鞋歪,我是为蝙蝠村工作!鲍真这丫头咋了?她心眼儿好,泼辣能干。说我就说我,别把人家扯进来!

有人起哄说,你尝了啥甜头儿,这么护着她!

周五婶继续说,你荣汉俊上企业有一套,我们服气,可你在村里就是不透明!早就有人说鲍真是你闺女,那咱蝙蝠村不就成你家的了!

鲍真气得头一炸,险些跌倒。鲍三爷破口大骂:你听谁说的?啊?有种你把人指出来!

荣汉俊瞪了眼说,你就瞎嘞嘞吧,你就不怕鲍月芝撕烂你的嘴?我荣汉俊要是有鲍真这样儿的闺女,再托生一回都认!

鲍真静静地听着,不知咋开口了,真是走开也不是,过去也不是。荣汉俊已经看见了黑暗中站着的鲍真,三说两说就将话题遮盖过去。鲍真痴眉呆眼地愣在那里。

荣汉俊又说,鲍三爷,您老和乡亲们都回去,这两天赶紧把钱交齐。我荣家一分也得不着,村委会留个小头儿,大头儿交乡里。今年全乡一道令,不信到邻村打听打听。

鲍三爷倔倔地说,我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吓唬吓唬就走!我来挑这个头儿,就要讨个结果。我当了那么多年队长,啥会儿收过这么多钱?荣汉俊知道碰上了难缠的主儿,真正有些为难了。

鲍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是进是退。若过去跟荣汉俊较量一番,自己的工作会更加被动;若是抽身走掉,那就帮不上姥爷他们这样的老实农民了。眼看着人们跟荣汉俊的争执越来越激烈,鲍真还是挤过去了。有人立刻假咳嗽起来。

鲍真是直奔姥爷鲍三爷来的,顺手扯过姥爷手里那张报纸,走到灯下看着。鲍三爷看见鲍真愣了愣,荣汉俊看见鲍真却来了精神,大声说,鲍真,你跟大伙儿说说,这提留款和乡统筹费是咋回事?

鲍真声音响亮地念着报纸:农民提留款就是土地费和人头税,它以乡镇为单位,以国家统计局批准、农业部制订的农村经济收益分配统计报表和计算方法统计的数字为依据,不得超过上一年农民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

念到这儿,鲍真扭头问荣汉俊,咱村去年的人均纯收入是多少?荣汉俊说,是八百六十元。不过,去年上城打工的多,地荒了不少,收不上来!

鲍真从兜里摸出计算器,摁了几下说,按百分之五算,去年提留款应为人均四十三块钱。可不该是人均一百七十块,这本来就不合理嘛!

荣汉俊愣了,说鲍真,你咋这么说啊?你是村长助理,这么做工作,那提留款就更收不上来了。宋书记怪罪下来,你兜得住吗?

鲍三爷满意地笑了,眼神里都带着话:瞧我家鲍真!

周五婶也愕然了,瞅了半晌鲍真,说,鲍真,你这不是戏台上送诏书——假吆喝吧?

鲍真瞪了周五婶一眼,说我鲍真不是想讨好你们,讨好你们没用!我是说的良心话,咱老百姓种田够苦的了,还要有这么多乱摊派!交这冤枉钱,谁不怒?刚才我公公就怒啦!荣村长,咱不能收这么多钱,而且账目也该公开,该多少是多少!

荣汉俊沉了脸吼,鲍真,你可不能感情用事啊!你咋也跟着哄我?这真是太太爱上当差的——净帮倒忙!你刚助理了几天?村长还没当上呢,就跟乡里唱对台戏,宋书记恼了你,你鲍真在这块地面儿上可就栽啦!

鲍三爷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荣汉俊喊,我们鲍真说的在理儿上!宋书记要是主持公道的话,他也该听听群众的意见!

人们跟着嚷,鲍真说的在理儿上,荣汉俊哪,你这村长当油啦!胳膊肘往外拧的是你,你当官儿发财就不管乡亲们啦?良心呢?

荣汉俊尴尬地愣了愣:你们咋冲我来啦?

鲍真很响亮地说,姥爷,这报纸借我用用,我去找宋书记,不信就没咱老百姓说理的地方!

乡亲们都服气地望着鲍真。

荣汉俊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也软了声说,乡亲们,你们可别误解我,别拿我荣汉俊当仇人,我也是没法子哟!然后把难堪的脸转向鲍真,嗔怪地说,你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把这海口夸出去了,日后的戏由你唱啦!

鲍真说,村长,咱蝙蝠村的老百姓就不受这瘪子气!

乡亲们一阵掌声。荣汉俊颤颤地走进了村委会办公室,狠狠地一把将那“高兴高兴真高兴……”关掉了,然后怏怏地回了家。

鲍真怔怔地站在人群里,看见姥爷佝偻着腰走了。周五婶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脚片子一甩一甩地也走了。鲍真想把她留住,问一问她是听谁说的荣汉俊是她爹,可是她不能这样做。看着四周墙一样的人脸,人越聚越多,鲍真知道自己卷进了麻烦里,退没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往前拱了。一转眼,她看见人群里也有梁罗锅那张慈祥的老脸正看着她,她心腔一热,鼻头酸酸的。

每年的腊月都刮北风。北风哗啦啦地将房顶的积雪刮下来,零零落落地撒到院子里。梁罗锅到房顶上搬弄没搓粒的玉米串,被硬硬的北风吹歪了脖子。鲍真爬上梯子,将老人搀下房来,然后又爬上去做老人没干完的活儿。

做完活儿,鲍真忙去屋里看梁罗锅歪斜的脖子。她轻轻地问,爹,疼吗?梁罗锅说,怕是中了邪风了,一时半会儿正不过来啦!

老人歪着脖子去村口小卖部打散白酒,瞅见歪歪斜斜的村巷,还觉得蛮有意思。

梁罗锅让老伴烫热了酒,连喝了两大碗,说这热酒能祛邪。可到了傍晚仍不见老人的脖子正过来,鲍真很着急,问要不要上乡医院。

梁罗锅摇头说,这把年纪的人了,还讲啥俊丑?这样歪着脑袋看世道,还挺有意思的,村里的景景物物就都正过来了。这年头儿哇,歪的多了,见怪不怪啦!说着说着眼眶子就抖出老泪来。鲍真知道老人是想儿子双牙了。

第二天,傍晌午的时候,气温回升,到处都滴滴答答地化雪。这时门口停下一辆摩托,鲍真迎出去一瞧,是城里的赵律师来了。鲍真将赵律师领进自己屋里。梁罗锅怕自己歪着脖子吓着客人,就派老伴过去倒茶递烟,听听双牙的消息。

赵律师说,王秃子也被公安局拘留审查了。梁双牙和王秃子共同提供线索,公安方面捉到了希望贸易公司的头头董劲风,他明知是假种子却要坑害农民。这就等于说,梁双牙是被骗了。卖种子所得应全部退还农户,梁双牙拘留几天就该放出来了,他就是来通知鲍真到城里看守所接梁双牙回家的。鲍真和双牙娘都高兴得抹了泪,赶紧去告诉梁罗锅。

这天上午,宋书记的小舅子冯经理又来找荣汉俊村长,他瞄准了即将开始的开荒工程。他跟荣汉俊一说,荣汉俊就将话题堵了回去,说眼下在蝙蝠村,我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哇!这次开荒的三十八万,是鲍真弄来的,工程由谁承包她说了算啊!冯经理问,鲍真挺能耐啊,她哪儿弄这么多钱?荣汉俊掰着手指说,鲍真和荣荣把她们打工挣的二十万拿出来了。这笔钱以存放贷,在乡信用社压了一阵儿,她们一生气又转回了城里。支出来了,还不够,鲍真又好不容易找一块儿打工的姐妹凑了十八万。

冯经理不知道荣汉俊跟鲍真的特殊关系,摇头叹道,你这五尺高的男子汉玩儿不过一只“鸡”?叫人家娘儿们家牵着鼻子走,真是老鼠尾巴上生疮——没啥大“能”水儿啦!

荣汉俊叹道,唉,没跟你说嘛,这破官儿我早当够啦,让鲍真折腾吧!往后我当支书兼管钢厂,让她当村长,我实际上就是退位啦!我干这几年没啥大政绩,也没啥灾祸,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儿。

冯经理愤愤地吼,谁说你政绩不多?钢厂的规模多威风啊!没你荣汉俊有今天的钢厂吗?鲍真这东西,是从城里滚出来的妖精,蹬鼻子上脸,早晚有一天会朝你下毒手的!你知道吗?那天我带她到口福斋,是她偷偷给荣荣报了信儿,才把梁双牙那小子引去的!你说这女人阴不阴?

荣汉俊幸灾乐祸地呵呵笑,说人精妖精,精了总比我这傻吃憨睡的好!我不行了,可也巴望着蝙蝠村好哇!

冯经理沉了脸,冷冷地看着他。荣汉俊对鲍真的所有态度都让他费解。

鲍真回到家,脑袋沉沉的,想躺在炕上好好睡一觉。一进家门,看见姥爷正给公公治那歪脖子。鲍真红着脸好奇地瞧着,惊得合不拢嘴。鲍三爷一边揉着梁罗锅的脖子一边瞅着鲍真,问她双牙的事有着落没有。鲍真笑了,说双牙没事儿了,过几天就回来。鲍三爷眼亮了:真的?别大意,该花钱就得花钱,这年头儿兴这个,不破费,双牙能出来?你爹打小儿就是个老实疙瘩,你可得出去跑啊!

鲍真说,我有赵律师在跑在办,律师是干啥吃的?

鲍三爷一边运气一边说,如今的律师啊,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指着他们准崴泥!

鲍真反驳说,可不能拿老眼光看事儿。现在好多律师能干着呢,咱农民以后得聘常年法律顾问啦!

鲍三爷不服气,轻轻瞪了鲍真一眼,然后高高举起了他的铁砂掌,啪一声,铁砂掌重重地落在梁罗锅的脖颈上。梁罗锅一哆嗦,脖颈子落下一排红手印子。鲍真在一旁咯咯笑。

鲍三爷扶了扶梁罗锅的脑袋,惊诧了,这脑袋依旧歪着。姥爷的铁砂掌也不灵验了?鲍真听人说过,以前姥爷治这号病都是冷不防一掌,一掌下去脖子就正过来,今天是怎么了?

梁罗锅浑身的肌肉收紧了,让鲍三爷别走,给他再来一掌。他梗着脖子说,我挺得住,治好了脖子,等我儿双牙回家过大年!

鲍真听着心头就酸了。

鲍三爷吸上一口烟,十分细心地瞧着梁罗锅的脖子,看哪儿哪儿是毛病,也就不知毛病出在哪儿了。他扔了烟袋,嗨的一声运足了气,又昏天黑地地朝梁罗锅的脖子拍了一掌。梁罗锅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脖子根儿那儿眼瞅着虚肿起来。鲍真赶紧上前扶起老人,梁罗锅的脑袋也正过来了。

鲍三爷抓起烟袋笑了,戴上油脂麻花的棉帽子要走。梁罗锅赶紧给老伴玉环使眼色,玉环忙将事先备好的一袋弹好的棉花递给鲍三爷,说给月芝带上,做床新棉被,我家棉花丰收啦!

鲍真看着笑。鲍三爷连连推辞,说咱是亲戚啊,我不拿。我又不是行医的,看着亲戚的情分我才来,偏偏咋就一还一报呢?咱乡间除了一颗血疙瘩心还有啥?说完倔倔地走了。鲍真将姥爷送到门口。

乡里的王助理到村了,是来催蝙蝠村的提留款的,荣汉俊接待了他。王助理对荣汉俊惧怕三分,喝了酒也不敢提收款的事情,只是说鲍真把不同意见捅给了宋书记和梁乡长。

鲍真这几天正带人勘测荒滩。王助理没有对鲍真说三道四,荣汉俊看出他的意图来,便也顺着鲍真的口气说,说我吆喝了几天,都说高,没人交,别的村咋样儿?

这位乡长助理也暗中替老百姓叫屈。他家也是农民,满腹怨气只能跟在家种地的媳妇撒撒,到了村外还得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然宋书记知道了,一句话就能把他这招聘干部辞了。王助理想了想说,收提留款是难,可再难,也比计划生育、结扎流产容易吧?

荣汉俊只能用一脸无语的冷相来抵挡,挡乡长助理的话,也挡自己的心。

王助理站起身要走,用讨好的口气说,汉俊兄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五天内必须收齐,不然宋书记就要亲自来村啦!宋书记可是对你不薄啊,往后咋让宋书记为你说话?

荣汉俊忙说,快让宋书记放心吧,他不来,我们也照样做好工作!他不来,我们村助理鲍真,正想带人去找他理论呢!

王助理一愣,问,鲍真?闹了半天是她从中作梗!

荣汉俊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

王助理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你去叫鲍真来,我这乡长助理,得好好会会她这村长助理!

正说着,鲍真和几个村委进来了。鲍真没进屋就说,别嚷了,我来啦!

王助理看见鲍真满脸霜花,红头巾上也沾着霜雪。鲍真摘下红头巾,走到乡长助理跟前,故意压低嗓音说,你别咋呼,其实你也心虚着呢!人均一百七十元,你掏句心里话,合理不合理?

乡长助理支吾着,说这是乡政府定的,我听差。高啦低啦,全当支援国家啦!

鲍真说,这不行,不合理!要说国家困难集资,老百姓勒紧裤腰带也交!可这是啥?把政策弄歪了!你把话捎给宋书记,蝙蝠村农民拒交提留款,不是荣汉俊村长挡着,是全村人不交!

乡长助理哆嗦了,说鲍真,你还没当上村长呢,就这么抗上,图个啥?

鲍真冷冷地说,图个公道!要是得骑在乡亲们脖子上当村长,我就不当了,我可不是图这虚名儿回乡的!

在场的村委们都为鲍真捏把汗。鲍真缓了口气,又苦笑了一下说,要是闹得全村人去北京上告上访,恐怕我们都不好看吧!说完就甩手走了。

没隔几天,宋书记带着乡里干部到蝙蝠村蹲点。荣汉俊是麻秆儿打狼两头害怕,就像掉进螃蟹窝的蛤蟆——挨夹又受气。宋书记绵里藏针地说,鲍真啊鲍真,在蝙蝠乡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头一回碰着你这么个碴儿啊!你想拔个尖儿?你想在村里树自己的威信?

鲍真被宋书记的几句话说红了脸,压住火气说,我鲍真从小就没爹,所以不安分,是房顶插旗杆——尖儿上拔尖儿的性子。你说我啥都行,就是不能损害农民利益。这些年我也算走南闯北了,眼见着活得最苦最难的,还是咱农民哩!乡里又定了这么个土政策,再揩一道油,恐怕不合适吧!

宋书记气得拍了桌子:鲍真,别以为自己在外头混了两天就了不起了!你以为只有你是蝙蝠乡百姓的救星?你以为只有你最疼农民?我呢?荣村长呢?我们累死累活的,不也是为百姓奔波?乡里定的事,没改!这款收不上来,我就不走啦!

鲍真也气白了脸,颤声说,你可以拿权力压人,我们也可以告你们!

宋书记气得直发抖,说,荣村长,鲍真这村长助理,就地撤职!

鲍真一甩手,说不当就不当!然后看了看荣汉俊,大步走了出去。

这个上午,冬日的暖阳缓缓升起来,微弱的红光还是让鲍真感到了温暖,地皮上厚重的霜开始变色。鲍真和荣荣坐着荣汉俊的桑塔纳汽车去城里看守所接梁双牙。

梁双牙恍恍惚惚地走出看守所。他搔搔头顶,唰唰地掉头皮屑,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荣荣远远地奔过去,大喊一声,狗东西梁双牙!

梁双牙听见荣荣骂就咧嘴笑了,转身看见鲍真跟了过来,便有热辣辣的目光与他相碰。梁双牙双膝一软,眼一黑,叫了声“鲍真!”就要晕倒。鲍真忙上前扶住他,嘴里喃喃道,行啦,别再吓唬我们啦,糊里糊涂地进去,又这么糊里糊涂地出来,你觉着不值啊?

梁双牙被鲍真摇得清醒了些,见真是鲍真,颤心的哆嗦从脑壳传到脚心。鲍真和荣荣一起扶梁双牙上了汽车。

鲍真将车里的一件军大衣给梁双牙穿上,示意司机开车。车开到城北大农贸市场,鲍真买了好多年货,肉啊鱼的,还有一挂挂响鞭。呆傻了似的梁双牙终于清楚明白地说了一句,妈呀,快过年了啊?快过年了啊!

鲍真给了双牙一拳头,说,双牙,你不是犯人啦!你没事儿啦,挺起腰杆儿,回家过年,好生放上一挂鞭,崩崩晦气!

梁双牙终于有了笑模样。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探过头来说,双牙子,你娶了鲍真这样的女强人,真是你的福气!不是鲍真,你这傻雷锋,只有蹲大狱的份儿了。往后得记住这教训,可别看见和尚喊姐夫——乱来了啊!

梁双牙舔舔干裂的厚嘴唇,理亏地叹息着。鲍真笑着说,我们这位脑袋里缺根弦儿,骆驼还仨心眼儿呢,说也没用!

司机叹道,咱村里,连打工回乡的都算着,还真没双牙这么一个好人哪!

荣荣瞪了梁双牙一眼:啥好人?好过了头儿就是呆子啦!

一车人都咯咯笑起来。

汽车驶离农贸市场,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就听不见了。鲍真摸摸兜里的材料,让司机把汽车开到县政府门口去。

一看见县政府的牌子,梁双牙就吓了一跳,问鲍真去那地方做啥。鲍真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找县长,你们先回去吧,我还不知啥会儿能见到县长呢!说完轻快地下了汽车。

梁双牙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鲍真说,家里人都等着你呢!我尽快回家!

梁双牙探出头,问她咋回去。鲍真笑笑说,甭管我了,我打的回去!梁双牙努一下嘴叹一口气,只好先和荣荣一道回村去了。

天黑的时候,鲍真还没有回来,梁双牙坐立不安地到街口张望。

鲍真一直等到夜里,也没见着那位姓付的县长。她只好走到县政府大门口,找了个小旅店住下。旅店暖气烧得不好,冻得她早晨起来咳嗽不止。吃过早饭,鲍真一摸脑门儿,滚烫滚烫的,浑身无力,发冷。她想了想,只好打了个三轮摩托回村了,到家就爬上炕,扯过一床被子盖起来捂汗。

梁双牙抱来大堆棉柴,将大炕烧得滚烫。婆婆玉环将毛巾用冷水投过,盖在鲍真的额头上。鲍月芝、鲍三爷和荣汉俊村长都来看鲍真。

荣汉俊跟鲍月芝打了个照面,想上前跟她说话。鲍月芝给了他一个冷脊背,没说几句话就先走了。

鲍三爷一连声地夸鲍真,说这孩子没忘本,敢替咱老百姓说话,像我!说得荣汉俊脸一红一白的。鲍三爷又恶声恶气地说,宋书记在咱村碰了钉子,没收齐提留款,准得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荣汉俊闷闷不语。

鲍真嘴干舌燥地翻翻身,说没见到付县长,只跟抓文教卫生的郑副县长说了说。她说,等我病好了,非找那个付县长不可!荣汉俊终于开口了,说是付县长提拔的宋书记,他会护着宋书记。

鲍真猛咳了几声,说不怕官官相护,不解决,就上法庭!

梁罗锅走进来说,鲍真啊,双牙也平平安安回来啦,你就忍忍吧。我不怕提留款高,都准备下啦,咱家四口人,不就千把块钱吗?咱交!

鲍真赌气似的说,就不交!不蒸馒头争口气!

梁罗锅叹息着出去了。鲍三爷叮嘱鲍真几句养病的话,也跟梁罗锅到那屋唠嗑去了。荣汉俊瞅着鲍真蜡黄的脸,心疼了。他亲热地说,鲍真,眼瞅就过年了,正月初一,你跟我去给宋书记拜个年,啥气都没有了。我跟他说了,没有鲍真这么奔波,蝙蝠村没有出路。要是不让你干村长,我也想退了,甭说别的,就宋书记那宝贝舅爷冯经理,我就对付不了呀!

鲍真看着荣汉俊,不由得又想起了周五婶的话,眼前这个人,真是自己的父亲吗?她想趁现在没人问问他,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了。心想,问也不能这么问,我找了二十多年的父亲,他应该知道,他要真是个好父亲,就该自己对我说,我等着他,看他怎么开口!于是她冷冷地说,荣村长,你别不好意思,手里又没短儿,怕他们什么?给宋书记拜年可以,可他要是拿咱不当人,我可转身儿就走!

荣汉俊叹道,这提留款咱拖到啥时收?

鲍真说,多时合理了,多时就收!

荣汉俊急急地说,那开荒的事儿,你还管不管了?

鲍真一把扯掉额头上的毛巾,爽快地说,咋能不管?不当村长助理也开荒,这是咱蝙蝠村自己的事儿!荣汉俊鼻子有点酸了,心里叹道,我跟月芝咋生了这么个闺女!

鲍真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梦境里的她在村人惊疑的目光下走着,走到了那片荒滩上。她的脚将雪末子掀得高高的,大地深处传来噗噗声。冻土地带的黄日头,裹着她纤巧的身影,一滚一滚地跃动。北风停息了,霎时,百里荒滩多静啊!睡梦中的鲍真充满快意地笑了。

13

那一年,蝙蝠乡和全国一样迎来新中国成立后的特大丰收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被淘汰以后,公社被乡政府取代了。听说乡政府要在年后“破五”那天搞一个民间会演,庆贺百年不遇的大丰收,还可让人们借机张扬一番欢乐的心情。乡里已经通知蝙蝠村的梁家和荣家,会演的时候要以醉鼓为龙头。听到这个消息,梁丙奎老爷子抢在荣家之前验鼓了。

一个落雪的黄昏,梁丙奎带领家人到蝙蝠河滩的泥铺子里验鼓。前晌雪白了后晌,铺在河滩上一层绒平,抹掉了河与地的界限,极阔极远。梁丙奎堆起一脸的兴致,哼着野歌,欣欣地朝滩上走,雪坨子在他脚下脆脆地吱扭着。老人胡子拉碴的宽黑脸枯皱着,就像一张揉皱了的鼓皮。身上披着几乎褪成灰黑颜色与时令不相宜的青布棉袄,酒葫芦蹭着袄角嘀里当啷地晃荡着。老人在苍白的天地间走着,走走停停,眼睛昏花了似的发迷了。见没见,哪一个是咱验鼓的铺子?梁丙奎被烈酒腌粗的嗓门儿响起来。大孙子梁大立没搭话,却有女人咯咯的笑声。梁丙奎扭回头,见儿子没有跟来,儿媳玉环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跟在他身后,孙子大立也没了影儿。老人看见二孙子双牙颠儿颠儿地跟着,心里对大立的怨气消了许多,亲昵地拍了拍双牙的头。

玉环光是笑,笑得她腋窝夹的那捆粉连纸颤索索地响。可她看见老人的脸像落帆似的呱嗒一下撂下来,便赶紧打住了笑。梁丙奎问,你男人干啥去啦?玉环说,他爹去修马车辕子啦,明儿就赛鼓了,没车咋运鼓哩?梁丙奎点点头。玉环弄不明白里头的说道,但知晓验鼓对这个打鼓世家来说的重要。走了一会儿,梁丙奎又问大立哪儿去了。她说,荣汉俊派人把他喊走了。梁丙奎骂,这小杂种,都野得收不回心啦!他小小年纪跟荣汉俊打连连,能学出好儿来吗?

玉环脸上肃肃的,不语;梁双牙翻着眼睛不吭声。玉环听出来了,老爹在埋怨她没管住儿子。大立是爷爷最喜爱的孙子,老头儿想把大立培养成好鼓王,可是大立偏偏不爱擂鼓,相反,老头儿不怎么偏爱的双牙,却是见鼓就手痒。梁丙奎知道儿媳性子肉,又有孕在身,也知道她不会打诳语,只好不再作声。

小学没毕业就务了农的梁大立,这阵儿见有人发了财,就总嫌老爹梁罗锅窝囊,心里骂,你们光会擂鼓,还要贫寒到几时去?你们看看人家荣家多威风!

每当梁丙奎听了他这套,就吭吭地咳几声,骂他见钱眼开,声音威严而重浊。老人虽说不能赚钱,可他越活越硬气了,原因就是二儿子梁恩华当了蝙蝠乡副乡长,这是荣家所不能比的。尽管荣汉俊那狗×的能赚钱了,可钱能啥都买吗?而且他梁丙奎老爷子是蝙蝠乡响当当的鼓王,梁家人赛鼓节上的风光,荣家看得都眨眼哩!

老爷子咳罢又看了玉环一眼,那意思是我不直说,咱响鼓不用重锤,意思你明白就成。玉环不说话了,梁丙奎也不再紧问,连连摆手,说罢罢罢,咱爷儿几个到铺子里听响儿吧!

风忽然大起来,雪成团团,扑扑闪闪地滚在河滩上,发出脆生生的碎音。转悠了半天,梁丙奎终于将玉环和双牙领进了泥铺子。泥铺子里有股细微的霉腐味儿,在他们脚下悄没声息地流着。梁丙奎把门闩住,雪团子就飘不进来了。这泥铺子是梁丙奎熬鹰用的。尽管里面脏兮兮的,碍眼,可老人一看见摆在地上的六角木鼓,情绪就来了。

他慢慢蹲下身,拿手掌抚摸着刻在鼓帮上的字,嘴里轻轻念叨着:醉鼓擂响呈吉祥,大将军八面威风。明眼人才能看出这鼓是刚刚修补好的。人老了,击打了一世的鼓也老了。

这鼓是崇安老祖留下的,一代一代传下来,在梁丙奎这辈儿已修了两三回了。第一回是打跑日本鬼子那年,梁丙奎的老伴怀着梁罗锅;这一回是儿媳怀着三孙子。多少年了,打鼓世家的后人都要在醉鼓声里呱呱坠地。梁双牙把光光的小脑袋探到外面去,这一探头,他的眼睛一亮,看见同学鲍真和荣荣朝这边走来了。鲍真穿着红棉袄,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惹眼。梁双牙龇开双牙一笑走出去了,脚步快得跟跑差不多,趁爷爷不注意,就把鲍真和荣荣领了进来。

梁双牙跟爷爷介绍说,她俩是我同学,也来看咱验鼓。

玉环抚摸着鲍真的头说,这是月芝的孩子,当年月芝难产的时候,就是爹您老给击的鼓!

鲍真歪着脑袋说,我娘也这样说过,所以我来看看鼓。

梁丙奎脸上终于松活一些了,说你娘还算有良心!

玉环知道老人又要讲古了,就故意打岔说,爹,您老不冷吗?

梁丙奎说,不冷不冷,我有酒。

玉环又问,您老不累吗?

梁丙奎说,不累,守着鼓能累吗?

鲍真好奇地摸着鼓,问,爷爷,这鼓为啥叫醉鼓?

梁双牙没等爷爷说话,忙抢嘴解释说,喝醉了酒,方能击鼓,就叫醉鼓,记住啦?

鲍真点点头张大了嘴巴,心想,没酒量的还不能当鼓手了?

梁丙奎放下酒葫芦,躬起身说,天快黑了,不等大立了,你二叔八成儿也来不了了,我先把木橛儿揳上吧!

玉环说,爹,我也赶紧糊窗纸吧,我们就可立马验鼓啦!

梁丙奎说好,就弯腰撅腚地干起来。他身子几乎伏在地上,砰砰几锤下去,木橛就楔好了,然后在双牙、鲍真和荣荣的帮助下,哼哧哼哧地将木鼓挪上来,鼓的六角稳稳地顶住六根木橛子。无数汗粒滚落梁丙奎的面颊,砸在光光展展的鼓皮上。

这是绝好的鼓皮。为修这鼓,梁丙奎老爷子宰了两头雄壮的犍牛,还把二儿子梁恩华给他的私房钱都花了。今年丰收了,如果换上逃荒那阵儿,恐怕连鼓皮都要下锅煮了吃。鼓里装着老人的念想,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还能击出最后一通儿响鼓来,给后人留下个好名声。

验鼓,自古以来就很有说道,要在蝙蝠河的河滩上搭一架泥铺子,方格窗棂子上要糊三层粉连纸,鼓手喝醉了酒,抡起牛腿粗的鼓槌子,砸出第一声爆响,三层粉连纸要在鼓声里炸碎,飞成白白的雪片子,鼓就过关了;如果粉连纸没有炸碎,鼓就没过关。梁丙奎袖手看儿媳糊完窗纸,嘴角便衔上烟斗,有滋有味儿地咂巴起来。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梁丙奎实在熬不住了,大掌一挥说,没大立这臭鸡蛋咱照样儿做槽子糕,验鼓!

梁丙奎独自摆好供桌,燃一炷香火,然后拉着二孙子双牙跪下,五体投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说,鼓神酒神,酒神鼓神,顶天立地,福佑族人!然后站起身绕鼓一圈,洒了酒。

鲍真和荣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泥铺子里充满了烈酒的气息,她们直用手捂鼻子。

梁丙奎站起来咕咚咕咚灌酒,眼红了,身摇了,他就扔了酒葫芦,三下两下脱去老棉袄和油渍渍的汗衫,露出黑红的脊梁,干皱皱如一块树皮,青筋粗壮滚圆,勃勃地涌血。

梁双牙看着老人,觉得爷爷很神奇了。

老人抓起牛腿粗的鼓槌子,说,玉环,到屋外看炸窗花吧!

玉环正巴不得,她怕鼓声震了胎又不敢说,便一扭一扭地出去了。梁丙奎运足了浑身的气力,一只胳膊高高扬起来,手掌攥得鼓槌吱吱响。他短吼一声,鼓槌落下来,“咚!”的一声,满屋震颤了。嗡嗡的余音里,梁丙奎走到窗前看粉连纸,怎么,竟然没炸开?

玉环在屋外捂着肚子笑得闪腰岔气,喊着:没开没开啊!

是鼓不成,还是我老朽啦?梁丙奎心里嘀咕开了,老脸阴住了。他心里一兜火气冲头,又走至鼓前,嚷着不同往年的吆喝,眼里也罩着不同往年的茫然。他不能在儿媳和孙子面前把老脸扔了,就强挺着再次击鼓。鼓声连珠炮似的响起来,他只顾摇着脑袋击鼓,屋里一轰一轰地响。他的身心便全陶醉过去,眼皮叠合起来,入境了,哪儿都是开始,哪儿又全是结尾。忽然,梁丙奎软泥一般跌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吐着白沫。

鲍真和荣荣急忙上前搀扶老人,梁双牙却没有过去,他的小眼睛亮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他咬紧牙关,架了一个板凳,风风火火地爬上去,抓起爷爷的鼓槌子就擂。梁丙奎和众人都觉出了鼓声的异样,鲍真的喊声几乎跟鼓声同时响起:双牙击鼓啦!梁双牙就像晃着的一团影子,鼓声浑厚、凝重、火爆,像落在滩上的炸弹,墙上的泥皮唰唰直落。鲍真、荣荣跳着脚拍着巴掌欢呼,又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叫着。玉环在屋外拍着手喊着,窗花开啦!窗花开啦!

梁丙奎泪水纵横,长叹一声,天啊!苍天有眼啊!喊声落地,但是鼓声没止,鲍真蓦地睁开双眼,看见梁双牙甩了衣裳光着脊梁击鼓。梁丙奎被搀扶起来,横一眼双牙没吭声,慢慢挪到窗前。老人亲眼看见了,粉连纸正如裂帛似的炸开,映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如飞起的梨花。梁丙奎心头一酸,喉咙一热,心里说,我老了,老了,我的孙儿双牙行啦,真的行啦!他的眼睛湿了,脸上更加老相,看啥都迷白白一片。

梁双牙醉迷呵眼地击鼓,击在劲头儿上就扭脸朝外瞅,看着笑岔了气的母亲,故意生动着圆圆的脸盘儿。他的小骨架透出健壮的轮廓,青茬子头皮上汗光闪闪,后脖颈耸出一块小疙瘩。

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想到,蝙蝠乡首富荣汉俊和梁丙奎的大孙子梁大立,正站在远处听鼓呢!更没有谁知道,半大小子梁大立跟大能人荣汉俊达成了什么幕后交易。

鼓声越来越响,村人越聚越多。天黑黑的了,白雪映着一拨儿村人的脸相。梁丙奎顿时来了精神,老胳膊老腿也活泛了,抄起鼓槌子,狠狠击鼓,一副神神气气的样子。

梁丙奎瞅着双牙得意地喊,家有万贯,不如出个硬汉!双牙,赛鼓那天,你小狗×的也上阵啊!

梁双牙应着说,我上!

鲍真十分得意地看着梁双牙,内心竟然有了一点崇拜。

息鼓的时候,泥铺子都被震歪了,茫白的雪套子依然莫名地摇荡着。

夜里,大雪如席。天还没亮玉环就捅醒了梁罗锅,讲了白天验鼓时双牙的精彩表现。梁罗锅开始不信,后来听玉环详尽描述一番才信了。玉环催促说,今天赛鼓,你们老少三代都得去,别把正事儿误喽!

梁罗锅揉揉眼清醒起来,挑开窗帘,说雪太猛,等一等再去吧。说完又倒头睡去。

玉环再也睡不着了,她有点烦心,就翻出一堆事来。她知道,梁丙奎豁出血本修鼓,不单单为参加赛鼓节,而是还要在她分娩时刻击鼓助威,鼓王世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诞生的。她不信,老人信,她也不好拒绝。她知道老人疼她,更疼儿孙,想想逃荒的日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给梁家生了两个儿子了,谁知这小三儿是男是女?反正这鼓王的威风能传下去了,看看小双牙!于是那六角木鼓总是在她眼前晃荡。

这时候,儿子大立早早地起床了,唉,他这么早起去干什么?

梁大立之所以小学没毕业就种了地,还真不是爹不供他,是他不是上学的料,老不及格,学着没劲。可种地也不容易呀,干什么活儿能又挣钱,又不受累?他老琢磨着。这两年,他觉得来钱的路子多了,谁承想这鼓也能来钱。昨晚验鼓回来,他喝红了脸,神神秘秘地跟娘商量,说荣汉俊看上咱的鼓了,他想高价买过去。

玉环激动了,说话声音都颤颤的:那你爷能干?你爹也不能答应!

梁大立说,爹还好说,爷爷喜欢祖上传下来的木鼓,鼓里装着爷的魂儿哩!荣汉俊说啦,要是咱在赛鼓节上夺魁,还把他厂里的产品“汉俊牌皮包”什么的写上鼓帮子,他就出广告费,三千块!玉环说,那也做不得,你爷还不跟你玩儿命!

已经被荣汉俊点燃发财之梦的梁大立却顾不上这个了。他一早起来,心里毛毛的,扑扑跌跌地走出去,径直去了小学校,碰上门口扫雪的马老师,就求他写了两幅大字:汉俊牌皮包真漂亮,汉俊牌皮包销量第一。

梁大立夹着条幅,走上蝙蝠河滩的时候,天就大亮了。他觉得,只要心路活泛,这年头儿动动狗脑子就来钱。他躁躁地走,很快就进了泥铺子。昨晚上验鼓,泥铺子给震哗啦了,四处漏风跑气,雪粉在鼓面鼓角落了一层。梁大立拿大掌胡噜胡噜,就将新写的条幅贴上去,喜兴地笑起来。他瞅了半晌,眼里没鼓,如望一座金山,心跳了眼红了,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

吃罢早饭,梁家的六角木鼓就被运到街里来了。

地上浮白,蒙蒙如罩。拉鼓的马车出现在街头的时候,村里就沸沸扬扬地闹腾开了。有人大声喊,瞧哇,老梁家的鼓来啦!

梁丙奎、梁罗锅和梁双牙三代人神神气气地站在鼓旁。梁双牙的小手搭在鼓皮上,手指轻轻弹着。人们都在朝这边巴望。有人袖手看着,说梁老爷子,多停一会儿,让乡亲们看个够啊!

梁大立怕爷爷看出荣汉俊让写的条幅来,在装鼓时做了点手脚。可他站在两头披红的青骡子跟前,依然不放心,就拿鞭子捅骡子的屁股,骡子就一拱一拱地动了,轧得雪地吱吱响起来。梁大立边走边骂着牲口。

梁丙奎无奈,对村人抱拳施礼,说咱赛鼓场上见吧!他的酒葫芦沉沉地坠在腰间,系在上面的红领巾被风抛起来。来来往往的村人都朝梁丙奎摆手致意。

梁丙奎老人心情特别好,捏着嗓子唱起沙哑的冀东皮影:

三杯酒下了咽喉,

哥哥跟着妹子走。

走走脚下是平川,

槐花枝头乱颤悠。

梁大立坐上车辕子,啪啪地甩了两声响鞭,马车就颠起来。一袋烟的时辰,就到赛鼓场子了。远远地,梁丙奎看见荣爷和两个虎虎生生的儿子荣汉俊、荣汉林在那儿试鼓呢。荣爷拄着拐杖,腰里也拴着一个大肚酒葫芦,看见梁家军来了目光就生硬了,眼里白多黑少。荣爷自从伤残之后没有上过赛鼓阵,只是在下面比比画画地指挥。荣家另一支的荣老顺是一个打鼓的好手,荣爷就让荣老顺掌主槌儿,二儿子荣汉林、远房孙子荣立伟配合。荣汉俊当了老板就成甩手东家了,他的心思不在鼓上。

梁丙奎故意不看他们,招呼着儿孙把梁家鼓从车上抬下来,脚下的雪被他们踩成稀泥。天就要放晴了,东边透出白日头,天空仍是苍灰的模样。梁丙奎让车在西边一块场子停下来,说,大立,叫你三叔四叔来打锣,顺便接你娘来看热闹,你娘要是看了,肚里的小崽子将来就是双牙这样的好料子!老人笑着的时候,梁罗锅、梁大立、梁双牙已将六角木鼓摆放好了。

梁大立赶着车接人去了。梁丙奎披着老棉袄,瓮似的蹲在鼓旁吧嗒吧嗒抽烟。他觉得老荣家爷儿几个试鼓的样子挺好笑,别看打得响,可缺一样气韵。他对身边的孩子们讲,醉鼓击一股气,气在鼓在,气泄,鼓就完了。正说着,人们就一拨儿一拨儿地来了,不一会儿,拥拥塞塞地挤满了车和人。县里乡里村里的头头脑脑也都来了,梁丙奎看见当副乡长的二儿子梁恩华走过来,梁恩华把那些头头儿介绍给老爹。梁丙奎老爷子跟他们握了握手,笑着说,看鼓来了?

梁恩华又到那边看荣爷,他和荣汉俊都很客气。

荣汉俊代表荣家人来看梁丙奎,梁丙奎老爷子冷冰冰的不尿他,扭着脸吸闷烟。他最瞧不起荣家穷人乍富的样子,脑袋上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啊!你看荣汉俊,肚里屎包一个,靠坑蒙拐骗发起家来,靠得住?

荣汉俊对梁丙奎的冷漠不气不恼,还上赶着跟梁家套近乎。他刚从广东回来,又办起了皮包厂,急着拓展业务,看见“汉俊牌皮包”的字样已经贴上去了,心里格外宽舒,尽管与他的策划还差得很远,字未免小了些,可他还是很高兴。梁家已经不战自败了,败在他荣汉俊的金钱套里!他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钱。荣汉俊在梁丙奎跟前站住了,仔仔细细看鼓,看清两幅字就扭歪着马脸笑了,笑得梁丙奎心底冒出一股子凉气。

荣汉俊说,梁老爷子,用把力气当鼓王,虽说我是荣家人,我的宝可押在你们爷儿几个身上啦!

梁丙奎闷着嘴,喉管里咕噜咕噜响。荣汉俊又说,我们皮包厂的那拨儿人,都给你们梁家助威!

梁丙奎实在受不住了,扭头吼,滚!

荣汉俊吸着烟大模大样地走了,不气不恼。

梁大立带着娘和两个堂叔挤进场子里的时候,赛鼓就要开始了。各路人马都来了,乡书记和乡长让梁恩华副乡长主持仪式。梁恩华觉得欢悦的气氛能将蝙蝠村荣梁两姓人融合到一起,就站在一个泥岗子上讲了一通儿,说今年是实行“大包干”获得大丰收的第一年,我们农民翻了个身!今天的赛鼓节就是要庆贺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先搞花会比赛,比赛结束后我们还要给全乡的三十户售粮大户颁奖!讲毕引来一片掌声,几串响鞭噼啪炸响。

梁丙奎在鞭炮声里看着讲话的儿子,仰脸将一葫芦酒灌进肚里,老脸就红彤彤地放出光来。梁大立和梁双牙也喝了酒,爷儿三个对望一眼就披挂上阵了,两个堂叔在一旁配合。梁双牙喝酒的时候,一歪头看见人群里看热闹的鲍真和荣荣,就朝她们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挥了挥小拳头。

梁丙奎把烟头往雪地上一丢,侧棱着身子,脱掉上衣,吼了一嗓子,开鼓啦!然后很有气势地朝木鼓走去。这边鼓一响,那边荣家的锣鼓也跟上了,人们先是踢踢踏踏地奔这头来了。梁丙奎觉得众人的脑袋像许多灯笼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灯笼烤得他火烧火燎的。他十分注意自己击鼓时的形象,手举得高高的,落槌时带一股狠气,红绸子哗哗抖起来。

荣家鼓响了,孙家鼓也响了,各路鼓队都响了,人群迅速流动起来。梁丙奎知道,起鼓时众人会选择自己最满意的鼓队。他闷闷地吼了句,今日就是今日啦!然后拿姿拿势地亮出“把作”来。老人的骨节咯咯直响,折断了似的。两只鼓槌在他手里抡活了,一会儿抛出,一会儿抓住,鼓点也越来越急骤,梁大立和梁双牙年轻气脉足,都有点赶不上趟了。梁丙奎真正晃出醉态来,左三步右三步,身子拧得活,步子也活。众人一片喝彩声,喊着好。

梁大立的心思不在鼓上,他边击鼓边瞄着荣汉俊的影子。荣汉俊刚才看鼓的时候他没在场,此时他跟荣汉俊碰了一个眼色,荣汉俊没有走过来,在那里跟乡长们侃上了,一个小时之后,有十几家已息鼓了,没人围看,就算败鼓。场地上,只剩下梁丙奎和荣爷的鼓还在轰鸣。梁丙奎的气力到底不行了,浑身淌虚汗,还咬牙挺着。梁罗锅和梁双牙被老爷子的样子感动了,纷纷亮出梁家的绝活来,梁大立却袖手在一旁站着。梁双牙年岁小绝活不多,可他出手狠,打出的鼓声干脆,鼓槌起落得很麻利。忽然,梁双牙竟似醉似舞地打起了梅花点,鼓槌如织网梭子在空中编花,十分惹眼。

人群拥过来不少。梁罗锅又让玉环将酒瓮子灌上酒,放在自己的头顶上,继续击鼓。任他扭腰提胯,酒竟然一滴不洒,一时呆了众人的眼。众人齐声叫,绝!

梁大立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爷爷啥时候看见广告标语的?老人大吼一声,息鼓!原来是孩子们惹的祸,其中就有鲍真和荣荣。大人腿缝缝里钻来钻去的孩子们齐齐拍手叫:“皮包赢喽!皮包赢喽!”这群孩子们一嚷嚷,众人也便细瞅,指指点点地笑了。

梁丙奎心情陡然变糟了,心里骂,你狗×的才是皮包哪!孩子家长指着鼓帮子说,你们看,这儿写着呢,不是孩子们造口孽!然后,鲍真就认真地念出声来,人们哄笑了。

尽管闹了不愉快,今天的鼓王当然还是梁家鼓队。荣家的鼓队败下阵来,这也是荣爷预料之中的事情,荣汉俊都不看好本族的荣家队,还指望别人给荣家助威吗?荣爷拄着拐杖怏怏地走了。

这时候,梁双牙跟鲍真玩去了,他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他们细碎的脚步,像鼓槌一样敲击着路面。

梁丙奎横着头看鼓,脸就白了,扭头喊:罗锅!

梁罗锅脑瓜儿一转就猜出是大立做的手脚,他也扭头喊了一声,大立!梁大立慌了,问,爹有啥事儿?

梁罗锅指指鼓:跟你爷说!

梁丙奎觉得一张脸皮被撕扯下来,指着鼓喊,你个小兔崽子,这是咋回事儿?

梁大立笑了笑,说,爷爷,这是广告,没关系的!

梁丙奎说,梁家的鼓给荣家做广告,还没关系?丢人吧!回家跟你算账!

后来,还是梁家获得了售粮大户的称号,这点喜气才将梁丙奎老爷子的怒气消解了不少。

14

鲍真身体渐渐好起来,坐在屋里织毛衣,还十分留心当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她终于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位付县长的模样,就忙去村委会给郑副县长打了个电话。郑副县长向她透露一个消息,说付县长和民政局领导在旧历二十九晚上,要到你们蝙蝠乡敬老院,和老人们一同吃饺子。

六奶奶是蝙蝠村唯一住进乡敬老院的老人,她与鲍真娘家有着“二厘五”的亲戚。当鲍真出现在六奶奶眼前的时候,六奶奶很激动,过年了,这孩子还能来看看她,怕是村里人都以为她死了吧?六奶奶怎么能死呢?老人干菊花般的脸就像揉皱的地图,地图上叠印着一条条乡路和一条条小河。六奶奶穿的阴丹士林蓝布棉袄,就像一面旗帜忽闪忽闪。鲍真来看六奶奶,顺便在这儿等等付县长。

鲍真和六奶奶一块儿包饺子。六奶奶戴上老花镜,点点滴滴地审视鲍真,鲍真在她眼前犹如一团朦胧的影子。老太太说,鲍真跟她年轻时一个模样。鲍真跟六奶奶说笑了一阵儿,慢慢将心静住,时不时往外瞄一眼。

天傍黑儿,两辆小轿车停在门口,宋书记陪着一群干部说说笑笑地走进来。鲍真眼睛真毒,一眼认出那个走在中间的大个子就是付县长。县电视台的还跟着摄像。

领导们都进来了,宋书记看见鲍真一愣,说,你来这儿干啥?鲍真说,给我村的六奶奶拜个早年。宋书记沉着脸说,鲍真,正月里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我是爱才的,特别是女强人啊!

鲍真淡淡一笑,说行啊,我随时奉陪,只怕你这大书记眼里没人呢!宋书记笑了,眼下咱不谈,咱们是工作上的分歧,没有个人成见嘛!鲍真没有笑,大声说,宋书记,我鲍真明人不做暗事,我只问你一句,提留款的错误,你是自己纠正,还是捅到县长那里去?

宋书记慌了,很懊恼地说,鲍真,你还有完没完?告诉你,乡政府不会由你摆布的,懂吗?

鲍真拍拍手上的面粉,从棉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大信袋子,走到付县长跟前说,付县长,我是蝙蝠乡蝙蝠村村民鲍真,我有冤情。前几天我到县政府找过您,您不在,今儿在这儿碰上,真是巧啦!

付县长愣了愣,瞅瞅鲍真,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哦,听宋书记说过,蝙蝠村的村长助理,挺能干的。

鲍真冷冷地说,多谢宋书记还跟您提起小女子,今儿个我告的就是宋书记!

付县长更加迷惑不解地问,你当着他的面儿就告状?有魄力!本来我是来慰问老人的,不办公,你这一说,我还真来兴趣了。你告他啥?贪赃还是枉法?

鲍真摇摇头说,都不是,宋书记和乡政府制定土政策,超标准收农民提留款,群众意见大了。这是我们的材料,求县长公断!

付县长接过材料翻看着。宋书记缩了缩肩胛,脸焦黑如炭。付县长很认真地看完材料,扭头瞪了宋书记一眼,说你是怎么搞的!宋书记腮帮上的肉突突弹跳着,他支吾说,这是乡党委会定的,是按标准走的,没有超标,更不存在减负问题!

付县长皱着眉头听着。鲍真大声说,没超标?每人一百七十块还没超标?上级有规定:今年不能超过上一年农民平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可有人收钱吃喝,买大哥大,群众就是不服!

付县长问,款都收齐了吗?

鲍真抢嘴说,我们村拒交!听说别的村也有意见!上告信由信访办给转回来啦!

付县长叹了一声说,连鲍真这样的村长助理都想不通,何况群众?宋书记,初六上班,就退还多收的提留款!我们要严格清除拒不执行中央政策的死角儿!

鲍真说,我这村长助理就因为这事儿,早被宋书记撸啦!

宋书记朝付县长点点头。付县长扭脸看看鲍真又看看宋书记,说,宋书记,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宋书记像断了骨的伞——支不起来了,连忙说初六上班就纠正。鲍真忙又把话拉回来,说付县长,宋书记多收提留款,也不是装自个儿腰包,他也有他的难处哇!

宋书记说,鲍真啊鲍真,你别再说了,再给你个村长助理干吧!

付县长呵呵笑了,说别总助理啊,我们县的基层,太缺敢做敢闯的妇女干部啦!我们就是要把敢于替老百姓说话的人重用起来,要不,怎么体现党和老百姓的鱼水关系?

鲍真红了脸说,我可不是想当干部!

付县长又笑了,笑着去和敬老院的大师傅一起操持着煮饺子,鲍真就悄悄地溜了。

大年三十的黎明,鞭炮声刚过,蝙蝠村的喇叭里就响起了荣汉俊村长的破锣嗓儿。只听他喊道,蝙蝠村的村民们注意啦,经过村委会跟乡政府认真协商,我村的提留款每人降到八十五元……人们满脸喜气地在街巷里议论着,将鲍真大闹敬老院的故事传神了。

没过几天,全蝙蝠乡所属二十二个自然村都传开了,鲍真的大名越传越响。冬日的气息旋转出呜呜的声音,胀满鲍真的胸怀,可是静下心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她看到荣爷那张冷肃的老脸,还有乡亲们异样的眼神,也听见有人怪怪地说,鲍真凭啥能耐?还不是有个脸蛋儿!这年月,女人漂亮脸蛋儿就是通行证啊,这幕后的勾当谁知道?

鲍真听着风言风语,嘲弄般地笑着,笑容是硬撑出来的,她预感自己会在这些谣言里吃亏。人的嘴,真是两张皮啊,比刀子杀人还厉害,自己把心都掏出来了,怎么竟换来了这么多骂?真让人心寒啊!

梁双牙听见不服气,眼睛红着,谁再骂鲍真他就摆出一副玩儿命的架势,还讲了鲍真找县长的根根秧秧。人们就骂梁双牙是个傻蛋,说别看鲍真请律师救出你来,可你知道底下的勾当吗?

后来,鲍真就不在乎别人说啥了。她想,等她的开荒和建厂计划一落实,乡亲们还会争先恐后地从她这里领取实惠的。万事不在说,都在做啊!

荣汉俊也听到了这些议论,他还知道人们仍在议论他和鲍真的关系,便不好公开为鲍真说什么话,只是心里更看重她了:这丫头,行!他到双牙家里找鲍真,说,宋书记软了,老和尚看花轿——没啥想头儿啦!宋书记打电话来,说鲍真的村长助理还干着吧,至于当村长,得有个过程,让鲍真理解他。

鲍真硬硬地说,只要宋书记做好事,我就尊敬他;若是戏台上撒螃蟹——拉着架子横行,我还跟他没完!

荣汉俊憨憨一笑,就将话题转到开荒上来,说这冻土地带开荒不合时令,等“八九河开,九九燕来”的时候动工也不迟啊!

鲍真说,春暖解冻开荒是老皇历啦,我们初六就破土动工。荣汉俊愣了,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咱这破锹烂镐的,能刨得动?

鲍真咯咯笑了:你以为还跟学大寨那阵儿似的,锹挖肩扛小车推呀?

荣汉俊也笑了:看着她说,偎冬了,咱有用不完的劳力,图省钱呗!其实,省出时间来,多产一季稻,啥不都回来啦?

鲍真愣着,似乎再也听不进他的话。

忽然门外一阵汽车响,冯经理提着酒进来了。荣汉俊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连声说:前客避后客,你坐,你坐!说完就扭身躲了。冯经理跟鲍真天南地北地胡侃一通儿,也转到开荒上来。

一提这个,鲍真就透出精明来,问他,你说,这五千亩荒滩开成好坨地,你们公司得用多少时间?

冯经理说,二十辆抓车铲车昼夜干,得半年。

鲍真摇摇头,又问,你这里每立方米估价多少?

冯经理说七百块。

鲍真又摇头,说先预付全部工程经费的百分之二十,你干不干?

冯经理面带难色:不交全部经费,我可请不动抓车。再说了,让我整天跟着你这女人屁股后头要欠债,我有耐心,可是你家双牙知道了,嗨,还不碎了我?以为我怎么着你啦,传出去也丢人哪!如今欠债的都是爷!

鲍真轻轻一笑说,你这人,我的条件哪样都不答应,还想揽活儿?

冯经理说,你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鲍真果决地说,人误地一季,地误人一年。我等不起,冯经理,你们公司接不了这个活儿!

冯经理眼里闪着阴鸷凶悍的光,他早听说这个鲍真把他姐夫宋书记给告了,而且让他姐夫在县长面前大丢面子,心里就一直想找机会给她个颜色看。于是,他来劲了,颠着二郎腿说,鲍真,你这点儿面子都不给?

鲍真说,不是我不给,是我得为蝙蝠村的老百姓算计。告诉你,我已经找了城里的施工队,三个月完工,价钱低你一半儿,而且是先预付百分之三十定金,交活儿的时候付全款。要是你的条件比他们还好,这工程就给你,你行吗?

冯经理恼怒地说,鲍真,你别吹牛,真是这样儿,我这冯字儿倒着写!然后气哼哼地走了。

鲍真让梁双牙提着酒追出去。梁双牙犹豫了一下,还是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把冯经理拿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他的桑塔纳。

没过几天,鲍真果然从城里领来了工程队。拖拉机、推土机、起吊车、铲车和抓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十里大洼。古老荒寂的土地上飘起了红旗,有了人声笑声。土啷刚枪的车队从村头一卷就过去了,鲍真的身影也在村人眼前稍纵即逝。

下午,荣汉俊村长带着梁双牙几个村民组长过来,帮着民工们搭起临时工棚。鲍真穿着好看的呢子大衣,戴着雪白的手套,一条质地高档的真丝纱巾围在头上,很像是城里的贵妇人,在洼地里指手画脚,发号施令。鲍真看见荣汉俊、城里包工队长和梁双牙正满身泥水地干活,自己站在高岗上恍恍惚惚地走了神儿。

梁双牙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在裤子上蹭蹭脏手,拽拽鲍真的衣角说,你看村长都动手干活儿,你咋老跟客人似的袖手站着?

鲍真瞪了梁双牙一眼:去干你的活儿!你们只管搭工房,别的甭插手,这活儿已经包出去啦!梁双牙没趣地退了回来。

天傍黑儿,犬牙交错的泥洼里窜着白毛风,鲍真的脸被刮得生疼。荣汉俊说要来寒流了。鲍真知道他颇懂天象,就吩咐双牙说,夜里给民工们送些干柴和树枝,冷天里点着篝火,既可暖身子,又可以烤油桶,也免得机器冻住。梁双牙答应着,忙着去拉柴火了。说话间,土地和人都看不真切了。但鲍真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冻土被推土机豁开的响声。这声音像是来自大地腹中,又滚至远远的。

鲍真激动地谛听着……

晚上回到家,鲍真见荣荣在屋里等她。这些天荣荣跟着爹荣汉林去钢厂干活了,荣汉林不愿意女儿老跟着鲍真跑,就把她留在钢厂,跟鲍真分开。可荣荣在钢厂办公室待了几天,觉得很不适应,听说鲍真领来了开荒队,心里又喜又忧,就抓空儿跑来了。

荣荣问鲍真:开出荒地来还承包出去吗?如果粮价再跌了,人们又撂荒进城,荒地咋算?

鲍真一听就明白荣荣是担心自己的十万块钱打了水漂儿。她笑笑说,鬼丫头,跟你姐还耍心眼儿?你是怕开荒投资收不回来吧?

荣荣立时红了脸,说她不是这个意思。

鲍真笑着说,你别不好意思,你问得对。咱们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尽管是炒股赚来的钱,可也是咱血汗钱垫的底儿啊,我看比那些贪污公款的人硬气得多呢!荣荣,有你鲍真姐,能让你那笔钱荒在大洼里?这是村里借款,是拿土地做抵押的,还不上你的钱,还有地嘛!

荣荣说,土地归国家所有哇!

鲍真笑着说,国家的地无偿归你租种,这还不行!我想啊,这地可以搞科技示范田,栽水稻套养河螃蟹,还种大棚菜、种棉花,你说能不来钱吗?

荣荣的脸松活了,说鲍真姐啊鲍真姐,这一回乡你都成女资本家啦,算计人算计钱!

鲍真抓住荣荣的手说,咱俩是患过难的铁姐们儿,你心眼儿好,你应该过上好日子。你知道吗,我回乡这么折腾是为啥?是为钱?为争当村长、出人头地?你说,你应该最知道姐姐的心啊!

荣荣眼圈红了,说,姐,我懂,你别说啦!你不就是想让咱农民活个样儿,也过上咱在外头见过的好日子嘛!

鲍真眼睛潮了,说女人不是祸水,咱们没干过坏事。我们也有伤痛,可我们没有堕落,我们不会拿自己的热面孔去亲人家的冷屁股!我们也要尝尝做人上人的滋味儿!

荣荣闪腰岔气地抱紧了鲍真,两个人都能感到彼此的心跳。

荒滩被雪覆盖,经拖拉机的铁犁划出一条条的黑带子,黑白分明的线条使荣爷看呆了眼。梁双牙把梁罗锅、梁大立带到荒滩,他们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梁罗锅记得,过去他跟着鲍三爷用铁锹、抬筐和小推车开荒,纵横交织的芦根就足足耗去许多劳力,如今真是大不相同啦!

梁罗锅背着手在开荒场地转悠,想着丢失的土地又要回来了,这让他激动。可他也更加看不透鲍真了,一个女人家,说来钱就来钱,说干啥就干啥,这世界在她手里也太容易了!梁罗锅啥话都没说,只是弯腰走在空旷的平原上,空中弥散着茫然的白气。

15

梁罗锅绝对没有想到,那一年梁家和荣家在赛鼓场上的交锋,会因儿子大立的贪财而演化成一场政治权力之争。当然,梁丙奎老汉更没有想到。

梁丙奎老爷子仍不明白,他每跟孙子闹一通儿,就想起过去多年的事情来,而且这些事情好像都跟荣家有关。听说荣汉俊在打这祖传木鼓的主意,梁丙奎老汉便让儿子梁罗锅和二孙子双牙背着大立,把鼓藏在了蝙蝠河畔的泥铺子里,上面还盖了许多麦草,谁也看不出这里埋着鼓。老头儿时常到这里看看,离开的时候还把柴门锁上,然后独自坐在泥铺子门口吸烟。平原上的雪化了,到处滴滴答答,雪水多得舵楼檐上吊线线。梁丙奎怕雪水渗进铺子里,糟蹋了木鼓,就找一块旧塑料布将鼓包起来,重新把麦草盖上去。玉环的月子还得些天,眼下还用不着。

风凉起来,雪就不怎么化了,一锅烟早吸尽了,梁丙奎也没立马回过神儿来。想想老祖,梁丙奎就舒筋展骨,豪气顿生。可是想起眼前孙子大立办的事,他真提不起神儿来了。“大包干”以来,奔波劳顿一年,就盼过节打醉鼓寻个乐子。可连赛鼓节也走邪了,世道变了,怕是这鼓也震不过来了。天黑下来,梁丙奎站起来,拖着一条沉沉的影子走了。

赛鼓过后的第二天晚上,梁大立去找荣汉俊要钱。荣汉俊晃着脑袋笑笑,笑得梁大立心里没底。荣汉俊并不在乎梁大立,他还是个毛孩子,眼下跟他打交道,纯粹是无奈之举,因为梁罗锅和梁丙奎都不买他的账。梁大立也讨厌荣汉俊的样子,却喜欢他腰包里的钱。

梁大立说,你是知道的,我们在赛鼓节上为你的皮包做了广告,说好的应当付钱。再说,老爷子差点儿活活气死!

荣汉俊看了看梁大立说,我不是不给钱,只是这些日子手头儿有点儿紧。跟你说,你又有来钱的路子啦!只要你答应,我立马就付钱!梁大立缩了缩肩胛问,啥路子?你可别坑我!

荣汉俊啪地甩出一沓票子,说你数数,三千块!我荣汉俊在这地面儿上混,凭的就是义气!

梁大立接过钱,眼睛顿时放光,他一张一张数好,装进兜里。他觉得为荣汉俊的皮包做了广告,应该得这笔钱。

荣汉俊披上黑皮大衣说,走,到你家的铺子里看看!

梁大立不懂他的心思:你干啥?

荣汉俊深不可测地一笑:反正是给你送钱,到那儿再说。

梁大立糊里糊涂地跟着荣汉俊出了门,坐上了荣汉俊的摩托车,往蝙蝠河滩去了。

蝙蝠河滩一片昏暗,幽幽树影没入夜的帷幕。梁大立和荣汉俊绕过泊在滩上的老船,碰碎了舵楼檐狗牙般的冰碴子。走到梁丙奎老爷子的泥铺子跟前,看见泥铺子锁着,梁大立迟疑了一下说,我爷爷没给钥匙,你到底要干啥?

荣汉俊说,我看见你爹和双牙往里抬木鼓了,你把门儿打开!

梁大立说反正我没钥匙,就袖手愣着。后来还是荣汉俊捡起一块砖头砸开了锁头。两人一哈腰,就钻进了泥铺子里。

荣汉俊拿手电一晃,三下两下就从麦草堆里刨出了六角木鼓。梁大立心头一震,爷爷啥空儿把鼓挪到这里来的?

荣汉俊摇摇头说,实话跟你讲,我想租你这铺子用一阵子,月租金五千块,咋样?

梁大立低头默想了一阵儿,算不准里头的深浅,问,你租铺子干啥?

荣汉俊鬼鬼地说,干啥你甭管,净等着拿钱吧!河滩开化捕鱼时就还你,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

梁大立想想也对,五千块钱真不少啊!梁大立的经济脑瓜儿又活了,响脆脆地说,先付一半租金,明天这屋就归你享用啦!说着,将砸坏的门锁挂了上去。

第二天上午,梁大立和荣汉俊又来到河滩泥铺子跟前,梁大立换了一把新锁。荣汉俊接过一把新钥匙,走进泥铺子,来到木鼓跟前,兜了一圈说,这鼓就放着吧,不碍事儿,说不定来了兴致学学击醉鼓呢!

梁大立说,别他娘把鼓捅漏喽!

荣汉俊说,你可别让你家老爷子添乱啊!

梁大立说我知道。然后说说笑笑,两人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梁大立怀里揣着票子直奔娘的屋,想想,又停了步,娘要是跟爹说了咋办?爹还不打死自己?他又退了回来,把钱偷偷藏在了炕洞里。在这静静的冬夜里,他着实激动了一阵子。

梁丙奎屋里的灯一直亮着。老人刚做了个梦,梦里拾到很多钱。他抱起钱却见四周都是坑,一不留心就掉了进去。正六神无主的时候,醒了。老人松皱的左眼皮子还突突地跳呢。

梁大立偷偷跟荣汉俊搞交易的时候,梁丙奎老爷子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梁恩华来看望老人的时候,说乡党委已经决定让荣汉俊当蝙蝠村的村长了,而且是自己力荐了他。梁丙奎老爷子气得脑门儿青筋直跳,凭啥让那小子当村长?是因为他蹲过大狱,还是因为他会搞女人?

梁恩华跟爹解释说,如今改革开放了,您不能用老眼光看人!荣汉俊当年种黑地的事儿已经平反,而且他有蝙蝠村人最缺少的经济脑瓜儿,能做买卖!

梁丙奎跟二儿子争辩说,他做的叫啥买卖?那叫坑蒙拐骗!换句话说叫投机倒把!梁恩华说眼下没有投机倒把这一说了,政府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上级来人考察了,能不能当上还要看群众基础,我们党向来讲群众路线!他这样说只是想给老人宽心。他知道,荣汉俊这些年开工厂,有了钱,跟县里的头头“打成一片”,乡里挡都挡不住的。

梁恩华转了话题,告诉爹一个喜讯,自己在县城里搞了个对象,是银行里的职员,叫田梅,长得挺漂亮的。梁丙奎同意儿子在县城里搞对象,这样儿子的家就可以安在县城,蝙蝠乡的地面儿上虽说也有漂亮姑娘,可这里的女人都是农业户口,生了孩子也麻烦。梁恩华走的时候,梁丙奎老爷子叮嘱儿子,下次把田梅姑娘带到家里来,让村里人都瞧瞧。

一连好些天,梁丙奎老汉都在蝙蝠河上熬鹰。好多天没见到鼓了,老爷子心里空落落的。这天夜里,他又梦见醉鼓了,醒来心里老不踏实,拉亮灯,懵里懵懂地穿上衣裳,慌慌张张走出家门,半宿拉夜地就奔蝙蝠河滩上去了。

四野灰黑,生了雾,水雾悄悄落着又悄悄凝成白霜,寒气在凝结的霜层上滞涩地流着。梁丙奎在寒夜里走,犹如一只笨拙的老熊。看见暗处卧在滩上的老船了,他心腔一热。老头儿拿大掌撸一下脸,胡子和眉毛上的白霜就抹掉了。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近泥铺子,很快就觉出铺子门的异样来。他蹲在泥铺子门口,看见铺子门没锁,一把亮亮的新锁在那里挂着,窗口还缓缓地冒着烟气,老人的心就悬至喉结处了。他用力推推铺子门,死死的不动,活见鬼了!肯定有事儿!梁丙奎满身的冷汗就下来了。静伫,他遥遥听到一些声音,像来自地狱里的声音。老人感到不妙,站起身,慢慢将心静住,运足一口气,想将铺子门踹开,脚都抬起来了,忽地,他脑里打了个闪,想起东头那个炸窗花的窗子了。把那窗子打开,不就能瞧见铺子里了吗?

梁丙奎轻手轻脚挪到后窗,挑开格子窗,率先扑入眼帘的是一扇光团,马灯的光亮。细瞅,竟有一群汉子围着六角木鼓打麻将,腾腾烟雾使人脸模糊得难看。透过烟雾,梁丙奎还认出掷骰子的就是荣汉俊。荣汉俊龇着牙,手十分张狂地抬起来,将骰子一丢,骰子落下来,砸在光溜溜的鼓皮上蹦蹦跳跳,末了落在旁边很厚的一摞钱票上不动了。

梁丙奎的脑袋轰地一炸,再也看不下去了。尽管骰子敲击鼓皮的声音很轻,可是落在他心上却很重很重,几乎将他的心敲碎了。杂种,造孽呀!这等神鼓竟被做了赌桌,如同太阳掉进粪坑里,狗屁不如了!梁丙奎瞪得铃铛大的眼里闪出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老人猛地想起二儿子思华说过荣汉俊要当什么村长的话,不禁暗暗冷笑了几声,他足足可以整垮这狗东西!

告他个兔崽子,告!让公安局没收他们不得好来的钱,再叫他们蹲几天小号儿,来个“二进宫”,然后这村长也就丢个屁的啦!我的鼓是委屈了,可是还能镇邪呢!梁丙奎就跟贼撵似的直奔镇派出所去了。

马所长见是梁副乡长的老爹来报案,也不敢怠慢,喊了两个助手,武装了一番,就骑上了挎斗摩托,带上梁老爷子去了蝙蝠河滩。摩托停在离泥铺子不远的泥坨子上。马所长让梁丙奎先躲个地方避一避,梁丙奎的脸像舒展的鼓皮,带着一团凛然豪气说,我只求你们别把我家的木鼓弄坏了,那是传了多少辈子的传家宝啊!马所长说放心吧,我们保证保住你的鼓。说完扭头领着助手朝老船走去。

梁丙奎咳了咳,稳了心,蹲在泥岗子上吸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辰,梁丙奎感觉船板上晃黑影了,声音也杂乱起来,嗡嗡的,像闹土匪。他瞧见荣汉俊与一个个赌徒蔫头耷脑地走过来,就灭了烟袋,躲在黑暗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恶气,心里骂,荣汉俊狗×的,知道不?神鼓有灵啊,神鼓镇邪哩!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的鼓皮上犯张狂!两个助手押着赌徒们走远了,梁丙奎方站起身,迎着马所长走过去:我的鼓……马所长说,鼓完好无损,谢谢梁大爷!你老人家快回去歇着吧。说完骑上摩托走了。

梁丙奎心里踏实了,想扭头回家走,又不放心那鼓,就调头朝泥铺子走去。进了铺子门,梁丙奎被烟气呛得咳嗽起来。他伸手摸摸索索地去摸铺子里的马灯,抓住灯点燃了,泥铺子里就亮堂多了。梁丙奎提着灯,一步一步移到鼓前。鼓,静静地坐着,烟雾在鼓旁盘盘绕绕。梁丙奎手里的灯和脸同时围鼓移动,点点滴滴细瞅一遍,没找出啥异样来,就将灯放在鼓边的木箱上。铺子里凌凌乱乱地简直没了下脚的地方,梁丙奎只好拾掇起来,一边拾掇一边骂着这些赌徒。

拾掇好了,梁丙奎又坐下来看这鼓,老掌抖抖地抚摸着鼓皮,慢慢攥成一个拳头,亲昵地擂了一下子,嘴里喃喃道,好家伙,真有你的!鼓响了,破破碎碎的声音,梁丙奎十分警觉地听出来了。他惊骇地瞪大了眼,跪在铺子地上,将鼓一点一点搬起来。他马上瞧见底下的鼓皮被割了一个三角口子,牛皮翻翻着,龇了出来。狗×的,还是把鼓糟蹋了!

梁丙奎心里憋着一团屈火,心疼地摸那块碎皮子。轻轻一按,鼓皮里竟有黑糊糊的东西在滚动。梁丙奎将胳膊一下子伸进鼓里,抓出一捆东西来,细瞅全是百元一张的票子,再抓,又一捆,还是百元一张的。梁丙奎哗哗啦啦快数一遍,整整四万块!梁丙奎老爷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痴眉呆眼地愣住了。

这肯定是荣汉俊他们的赃钱!梁丙奎猜想着,派出所的人冲进铺子里的一刹那,有个家伙割漏鼓皮,将钱塞进鼓里,想等腾出身后再回来找钱。赌徒不憨不傻,够鬼精的,可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他不懂,自古以来,这神圣的木鼓就排斥金钱。

梁丙奎捧着钱,像捧着一盆热热的炭火,提不起又扔不下,胸膛里如塞了沉沉的东西堵得慌。撞上外财了,这么多的钱得种多少地、打多少粮食才能赚来?他瞅着鼓,鼓慢慢幻化成崇安老祖的脸。为了钱,连名声都扔了吗?这勾当,两个儿子绝不会干,二孙子双牙也不可能,只有大立这杂种干得出来!老祖不容呢!再说,外财不富穷人命,坦荡无私心地宽。鼓王世家的良心也不容哩!梁丙奎背得起金钱债,却背不起良心债,一辈子啥时候想起来都会犯心病,走在街上也会有人戳脊梁骨的!不能窝下钱,得立马交公,也让大立这狗东西看看该怎么做人!

主意已定,梁丙奎眼睛亮起来,将钱放在一块塑料布上,卷巴卷巴,夹在腋下,灭了马灯,哼哼哧哧地走出铺子,一路风般颠回家,已是后半夜了。他将钱包子塞在炕头老褥子底下,迷迷糊糊地躺下来,眼皮就是不往一处合,脑袋里轰轰的,眼巴巴望着房顶挨到天亮。

一觉睡到日头拐弯儿,梁丙奎才被慌慌张张的孙子梁大立给摇醒了。梁丙奎睁开眼,看见大立一张紧张得变了形的脸。大立急赤白脸地问,爷,昨夜里您老去河滩泥铺子没有?

梁丙奎啥都明白了,没回话,不慌不忙地穿衣裳,又拿大掌摁了摁褥子底下的钱,硬硬的,还在。

梁大立说,爷,您老昨夜去河滩了,肯定去啦,不去不会睡到这时候!

梁丙奎见大立的样子,心口就窝上一股怒气,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咱家的铺子咋招赌了呢?铺子门的锁头是不是你小子偷着换的?

梁大立梗着脖子说,既然您老怀疑了我,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锁头是我换的!泥铺子是我租给荣汉俊的,荣汉俊说来客户了,要玩儿玩儿鼓。谁知道这小子赌博呢?

梁丙奎气得脸都白了,抖抖地吼,你个丧门星,这大事情你就自作主张,你爹你爷还没死呢!没有家鬼,招不来外贼!你知道不,聚赌是犯法!梁家的名声都让你给败坏啦!

梁大立觉得爷爷头脑蠢得可笑,一脸轻蔑地说,您别看见风就是雨的,您把人家告了,人家啥事儿没有,人都放了,您老糊涂了。荣汉俊说,看你孙子我的面子不会为难您。

梁丙奎愣住,浑身冷得像骨髓里结了冰,老脸也就成冷灰色,久久不语。

梁大立见爷爷的锐气被挫下去了,声气也就软下来,说爷,这世界大着呢,无须您老去操心。爷,我跟您老商量个事儿。

梁丙奎看也不看孙子说,又出啥幺蛾子?

梁大立嘻嘻地笑了,说爷,据可靠情报,咱家的六角木鼓被那群狗×的捅漏啦!

梁大立边说边观察爷爷的神色。梁丙奎终究稳不住劲儿了,气呼呼地说,鼓都弄漏了,你小子还笑!

梁大立眼热得快冒出火来了,神神秘秘地问,鼓漏了再补,里头有钱哪!咱家又撞上财神啦,爷,您老拿来多少钱?

梁丙奎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他猜想准是荣汉俊那伙人又回到铺子里找钱找不到,就料到是报案的拿走了。

梁大立说,爷,快把钱拿出来吧!荣汉俊说啦,派出所只抓着三千块钱,算小赌儿,教育教育就把他们放了。咱的鼓帮他大忙了,他也不亏待咱,说那笔款跟咱家对半儿分!神不知鬼不觉,咱就成万元户啦!

梁丙奎听得腻烦了,慢慢闭上眼睛想心事,任孙子大立说破天,也没一点表情。

梁大立知道爷爷脸酸心硬,一时恼了六亲不认,见软的不吃,就拿一句硬话压压他:爷,您老可别钻死理儿,不是吓唬您老,荣汉俊心狠手辣,若不应他,他会想法子整治您老的,黑道白道一块儿来,那时我可救不了您老啦!

梁丙奎蓦地睁圆眼,脖子落了枕似的梗住,倔倔地吼道,你小子听着,告诉荣汉俊那狗×的,我没见着一分钱!他姓荣的敢给我来浑的,你小子我指不上,可你爹你二叔能饶了他?

梁大立蒙了,蔫头耷脑地走出爷爷的屋。他走到后院往远处望了望,雪后的平原上平添了一种睡梦般的阴郁。

傍晚时候,梁丙奎神秘地失踪了。

梁大立在乡里村外都找遍了,也没寻得爷爷的影子。他哪里知道,天黑之前,老人携巨款悄悄搭上去县城运粮的汽车,到县公安局报了案,交了钱。公安局要派人调查案情,重新拘审赌徒……

第二天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梁丙奎老汉坐着王副局长的小轿车回了家。一路上梁丙奎老汉想,荣汉俊这个村长恐怕是泡汤了!荣爷啊,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我梁丙奎就是你们荣家的克星!梁丙奎回到村里的时候,天都黑了。

梁大立一进屋,看见爷爷吸着烟斗,身子端端正正地靠着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他忽然觉得爷爷的脸很怪,既熟悉又陌生。梁大立一肚子的火气都被这气息镇住了,想给老爷子几句,就是没说出来。

梁丙奎将烟斗往嘴里一含,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这事儿你爹不知道,你爹不管这个,做了就做了,爷爷自有道理!今天会上,喇叭里说的你听见啦?那是咱梁家祖上的造化!你说是不?

梁大立没有应声,一句话也没说,扭身出去了。

梁丙奎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拿烟袋锅敲着鞋底。稚气未脱的梁双牙望着爷爷的脸问,爷爷,别生气了好不好?

梁丙奎看着心爱的孙子,怒气消了一些。

梁双牙再问,这为的是啥?

梁丙奎说,因为爷爷说了真话!

梁双牙再问,说真话好还是说假话好呢?

梁丙奎蹲下来,抚摸着双牙的头,说,你要说真话!

梁双牙盯着爷爷的脸,说,老师也让我们说真话,可是说真话的人常吃亏哩!爷爷,你说这是为啥呀?

梁丙奎擦了擦嘴,答不上来了。

走在村巷里,梁丙奎听见周五婶在跟豆丁儿高声大嗓地说,这回老梁家可发了,那钱啊,听说梁老爷子只交给公安局一半儿,那一半儿啊……豆丁儿说,梁老爷子,不至于吧?听到这儿,梁丙奎的火气立时就上来了。他恼着一张猴腚脸说,告诉你们,我没得钱,都交公安局啦!

周五婶笑着说,还装穷呢,提成儿也是应该的!

梁丙奎恼了,说,谁提成儿谁是龟孙子!

周五婶还是笑着说,别咒自己,提了就提了,没人借。

梁丙奎不再争辩,拿了酒葫芦打酒。酒是湮阳散白酒,价钱低得可怜。梁丙奎摸着兜里钱不够,就说先赊一葫芦。老板笑着说,赊就赊,反正你是大户啦!

梁丙奎哭笑不得,摆摆手,晃晃着走了。几天没沾酒了,他走在街上就忍不住灌了几口。到了家里,又独自喝闷酒,一盘放软了的花生米当下酒菜。酒是好东西,没有酒的日子委实不好过。梁丙奎将一葫芦酒咕咚咕咚灌进嘴里,喉咙口搅着“噢嗬噢嗬”的怪声,是哭还是笑?都是命里该着,前世注定,欠了谁的就得轮到今生遭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梁丙奎仰天长叹,鼓神哩,天灭我呀——

一连好几天,梁丙奎窝下两万块钱的话儿,在蝙蝠乡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梁恩华得到的消息说,是荣汉俊对外放风说赌资原本六万块。梁恩华找到荣汉俊质问,荣汉俊对他也是铁青着脸,一口咬定。

在荣汉俊当村长的事情上,梁丙奎老爷子非要把荣汉俊拉下马。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到了梁恩华的桌面上,村里不少人提出让梁罗锅顶替荣汉俊当村长,乡里也有好多头头儿都赞成提拔梁罗锅,梁恩华却把梁罗锅压下去了。这使蝙蝠村一片哗然。荣汉俊是梁恩华一手举荐的,梁恩华能够跳出家族矛盾这样做,让村人佩服,可也有好多村人以为是梁恩华办事圆滑,说是他害怕别人说他扶植自家势力才故意避嫌。在乡党委会上,梁恩华说,荣汉俊能带领蝙蝠村致富,我那老实巴交的大哥有这个能力吗?

梁恩华的固执使梁丙奎老人极为愤怒,他把梁恩华叫到房里说,蝙蝠村谁来掌权可不是个小事情,你不能自己避嫌而害了全村!你哥哪点儿不如荣汉俊?

梁恩华说,我敬重大哥,可是,他不行。光凭老实厚道就能带领乡亲们致富吗?别看荣汉俊毛病不少,可是他能干!

梁丙奎气恼地喊,你呀,胳膊肘往外拧,哪儿是我们梁家的人?

梁恩华郑重地说,爹,您说对了,我是您的儿子,我是梁家的人,可我还是乡长啊!我得对乡亲们负责啊!

梁丙奎老人气得又是一阵咳嗽。

梁恩华出面平息了这场赌博风波,可正式任命荣汉俊为蝙蝠村村长的事还是先搁下了。不想村里对梁老爷子的议论却越来越多,人们反而为那两万块钱责怪鼓王:屁,鼓王的良心顶不上一截儿狗杂碎!说着还指指戳戳,瞅着梁丙奎冷笑。梁丙奎灰溜溜的,像做了贼似的,魂儿都搅散了。他有一种被村人抛弃的感觉。

这一程子,梁丙奎老汉看见村里人就恶心,干脆不回村里住,就住在河滩上的泥铺子里,把鼓修补好了。只有梁双牙时常来看看爷爷。老人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难受,眼窝潮潮地想落泪。猛然间梁丙奎苍老了,两眼昏花,浑身无力,几天里不吃不睡,终日坐在河滩上,望着平原上的土地愣神儿。

一天,梁丙奎又在河滩泥铺子前整整坐了一宿,日头在雾里透了红,他的目光才移开西天遗失的一柄弯月,落在鼓身上,一股浓烈的欲望,莫名地浸漫到他的心头,像是着了魔入了咒。梁丙奎将一瓶子酒一口灌进肚里,醉迷呵眼抓起鼓槌。走至鼓前,他眼一直,连打两个酒嗝,酒气和冤气一块儿喷出来。他得了大赦一样,庄重而圣洁,慢慢闭上眼。这鼓,这老祖传下的神鼓,曾一度使他活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要在今日里给找回来。

梁丙奎手一抡,抡出一串冷飕飕的声音,鼓槌一落,鼓响了,鼓声使冬日里死气沉沉的蝙蝠滩喜颠了。梁丙奎将憋了多日的羞辱和愤懑全凝在两只手上,把鼓击活了,鼓声阵阵……

此时的梁丙奎明显没有了以前的力气,双腿索索地抖,吭吭地咳起来,眼前一片茫白,茫白里飘飞着钞票。他有一种恐惧,一种失去依托的恐惧。钞票慢慢幻化成一张一张村人的脸,变形的脸和叽叽咕咕的嘲笑一股脑儿朝他压来。压得他喘不上气,身子侧侧歪歪地摇了。梁丙奎竭力将心静住,拼命击鼓,这鼓是打给世道的,打给自己的,打给家族的,打打打……再也不能停歇了。

这时候,荣爷和村里人围了过来,远远地看着梁丙奎击鼓。正值孩子们放学,鲍真和梁双牙听见鼓声也急忙跑来了。日光照在鼓皮上,白亮白亮的,像有一道电光击中了老人最敏感的部位。突然,他举槌儿的手停在半空,连打两个气嗝,喉咙一热,一腔黑血喷在鼓皮上。

天杀的!梁丙奎老爷子硬挺挺地倒下了。

梁丙奎老爷子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去了。梁老爷子咽气后大睁着眼,怎么也不肯闭合,村人都说老鼓王心里有一口气咽不下。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鼓王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梁家与荣家旧怨未了又生新仇。梁大立给爷爷守灵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发誓永不跟荣家人共事。荣爷呢,虽说去了一块心病,可还是为梁丙奎的死感到伤感,心说,梁老爷子,您这是何苦呢?

16

这边荒滩的机器响着,那边鲍真又有新的想法了,她要张罗着办个奶牛场。她说集资十几万元,就可做村办企业的底金。

一提办奶牛场,荣汉俊就不感兴趣,细一思忖,更是忧心忡忡。村里不是没办过工厂,前些年办起的皮包厂,开始挺火,可后来,因为全是假冒伪劣,销不出去了,销出去也回不来钱,瘦狗屙硬屎地强撑着,挺个一年半载也就关门倒闭了,拖欠了乡信用社一笔贷款。这轧钢厂也红火了两年,如今又看出了败势。企业究竟咋搞?荣汉俊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了底儿。

荣汉俊操持着开了一个村委会,鲍真也参加了,村委们不再主张建村办企业,说是肥了个人亏了集体,富了和尚穷了庙,到头来还是求雨求到火神庙,认错了菩萨。鲍真在会上毫不客气地说,咱这小小蝙蝠村搞啥钢啊铁的,那硬家伙是咱乡下人碰的吗?咱得利用本地资源,上以农为本的企业。啥叫以农为本?就是利用当地资源搞农副产品加工,我看上奶牛场就是好招子。你们看咋样啊?

村委们议论纷纷,还是拿不定主意。

每个人都瞄着荣汉俊村长,荣汉俊却久久不说话。村委们对他一直有个疑惑:荣汉俊在企业那边,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对了错了都一人扛着。可是到了农业这边,他却变了个人,表现出十分模糊的心态,而且显得耳根子软,既怕鲍真急眼,又怕村委们说三道四。实际上,荣汉俊是从心里宠着鲍真。他不愿意让鲍真受委屈,又不能让她跌了跟头。如果鲍真当上村长,他也不想让她插手钢厂那边的事情,那样他的空间就太小了,他的忍耐和溺爱也是有限度的。而村里的事,他愿意把鲍真扶起来,多让她做主。

荣汉俊看了看鲍真说,上奶牛场不是不可以,那得到市场上搞搞调查啊!

鲍真头一回听荣汉俊说市场这个词儿,心里高兴,笑着说,村长也懂市场啦!好,那咱们就到市场上去看看,也不一定非养牛嘛!

有个村委逗鲍真,养牛吧,赔了本儿,也好有牛吹!

鲍真瞪了那人一眼:吹牛又不上税,回家跟你老婆吹去,吹出三条腿儿来也没人管!众人就笑。

散会的当口,鲍真提议将打工回乡搞大棚菜的杨广田也吸收进来当村委。有人说,杨广田太奸猾,光顾整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没有集体观念。

鲍真说,别门缝儿里瞧人,广田大哥以前这样,从城里回来可换了个人,不仅自家搞大棚菜,还帮了好几家弄呢!你去打听打听,谁不夸他?说这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荣汉俊朝鲍真挤咕眼,意思是你别太伤众喽!鲍真不理他,还说,越穷越革命的老观念得改改啦!现在我才发现,人穷就是志短,富裕不仅让人有了体面,也让人高贵无私了!

村委们听得直瞪眼,荣汉俊也皱着眉头,食指在冒汗的鼻尖上狠劲地揉搓,一下子冷了场。

鲍真急了,这到底行不行?然后就拿脚踢荣汉俊。

荣汉俊说,等今年大棚菜丰收了,咱再考虑吸收广田进村委!鲍真不作声了,眼神里流出淡淡的失望。

开春的时候,鲍真和荣汉俊一起去调查奶牛市场。对于奶牛市场,鲍真也确实道不出个子丑寅卯。她拽着荣汉俊转悠了附近几家奶牛场,又去城里看了看,发现牛奶销量不行,而且贮存设备不过关,常常使牛奶变质,有几家奶牛场正准备卖牛呢。鲍真蔫儿了。

荣汉俊就笑着对她说,做生意,光心里透亮咋成?这市场啊,可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哇!我搞钢厂那阵儿,论证了多少回啊?光酒就喝了有一火车!

鲍真心里像揉进一把盐,腌得发疼了。

回到村里正赶上春耕。鲍真默默地来到开荒的野洼地看了看,一块块黑坨地铺展开去,再有一个月就可以交活儿了。包工头说眼下油价又涨了,请鲍真开开恩,再拨几万块钱过来,以免误了工期。鲍真有些为难了,愁得直在田里转悠。梁双牙问她出了啥事儿,她还是没有说。

这个事情她是没法儿说的,传出去就会被荣汉俊知道,荣汉俊知道了就会传到冯玉民耳朵里,而她在这两个人面前是夸了海口的。后来还是梁双牙从荣荣嘴里套出了原委,就将鲍真的苦衷跟荣汉俊说了。

荣汉俊一听就炸了,狠狠地一拍桌子,骂道,狗娘养的,在蝙蝠村的地面儿上还有敢撒野的?走,跟我去看看!梁双牙就上了荣汉俊的汽车。可汽车刚刚驶离村口,荣汉俊又让梁双牙下了车,弄得他莫名其妙。

包工头一脸苦相,见了荣汉俊村长特别客气,只是说,你们的鲍助理都答应我了!

荣汉俊骂了一句,狗东西,是你讹人,可不是我们欺负你!赶紧把活儿干完,不然你就后悔去吧!

包工头说,别看你是村长,我也不怕你!我们只对鲍真小姐说话!

荣汉俊愣了愣,想起来这个包工头是外地人,他还不知道蝙蝠村荣汉俊的厉害,而且他们每次见面的时候都有鲍真在场,自己给他的印象显得很老实,很窝囊。

荣汉俊便冷笑了一声说,那我走了!

包工头没有用正眼看他。

荣汉俊又说了一遍,我可走了!

包工头还是没看他。荣汉俊就钻进汽车,真走了。路上,他就给在钢厂值班的弟弟荣汉林打了个电话。

几天后,荣汉俊就从鲍真嘴里得到消息,说开荒的包工头被歹徒袭击了,打折了胳膊的筋骨。

荣汉俊有些惊讶地说,那就赶紧报案吧!

鲍真说,他不敢报案!

荣汉俊想了想说,那工程不会受影响吧?

鲍真说,他答应了,马上给干完!

荣汉俊笑了笑:还逼你加钱吗?

鲍真忙说,不了,不了。你说怪不怪?别人打了他,他跟我也老实了!

荣汉俊盯着鲍真看了又看,叹了口气说,鲍真啊,你还嫩哪!

鲍真不服气地看着他,心想,今儿这位村长怎么怪怪的?

鲍真从野地里回到梁家,梁罗锅和梁双牙正合计春耕育秧的事,看见鲍真进屋,梁罗锅晃晃手里捏着的酒壶,说他在为晚饭烫酒,然后又眯着眼睛说,春天的谷雨,是咱庄稼人结婚的好日子。去年咱家晦气太重,没弄成婚礼,今年春天说啥也得把婚礼给你们办喽!

鲍真看着梁罗锅,笑了笑。梁双牙说,爸,都这样儿了,还闹腾啥?领了证儿就是合法夫妻,还是省点儿钱吧!

梁罗锅恼怒地吼道,你们吃了啥迷魂药?咱庄户人不瞅那红本儿,只看这办事儿!你们这么拖着,外人会咋瞧咱梁家?我嫌丢人呢!你不怕,我还怕影响了你弟弟梁炜娶媳妇呢!

梁双牙不服气地说,老观念!影响我弟弟?不可能吧?咱家三儿有本事,毕业后在城里干得挺欢,追他的姑娘多的是!

鲍真也说,是啊!我看小三儿挺机灵,他挺有品位呢!爹,您可别为他的婚事发愁!

梁罗锅听见他们夸三儿子,高兴得扭歪了脸。过了一会儿,梁双牙的娘玉环进来,又提起双牙和鲍真婚礼的事。梁双牙和鲍真还是说免了吧,梁罗锅又黑了脸,说这事儿得听你爹的!鲍真见梁罗锅真生气了,忙改口说,双牙,听爹的,谷雨那天结婚!摆上几桌,请乡亲们、亲戚们喝顿喜酒!

梁双牙想了想说,既然这样,就再请个鼓乐班子吹上一天一宿!

鲍真说,不,不请鼓乐班子,我上乡政府文化站去过,那里的演员金鱼儿他们正排新戏呢,请一台移风易俗的评剧来,好好热闹一回!

梁罗锅这才眯着眼睛抿了一口酒,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笑得后背不住地颤抖。

鲍真和梁双牙的婚礼,原定在谷雨那天举行。鲍真真的从乡文化站请来了一台皮影戏,文化站新编的那台移风易俗、孝敬父母的戏,还没有排练完。鲍真就跟梁双牙商量,梁双牙也算找到个借口,又把婚期推迟了,梁罗锅气得满街转悠。

荣汉俊整天泡在钢厂里,鲍真找他商量事情都不出来,她痴痴地想,我鲍真也要在村里上个像样的企业!她想去县科委跑个项目,就去村北头的大棚菜地里找杨广田,听说杨广田在城里路子广。

一进大棚,鲍真便被里头的绿色迷住了。杨广田提醒她说,眼下搞酱菜厂挺火,把菜做成各种罐头、各种小菜,弄好了还可以出口,拿外汇呢!

鲍真惊喜地一拍巴掌:对,在村里搞个酱菜厂,这可是以农为本的好招子!

杨广田憨憨地笑了。鲍真的心思跟大棚不搭界了,她急着走出来,到村委会找荣汉俊去了。

荣汉俊还是没在村委会,听说躲在钢厂里。

鲍真就让荣荣带路,到钢厂找荣汉俊。

她们先见到了副厂长荣汉林。荣汉林告诉她们,荣汉俊没在钢厂,这些天他跟宋书记在外头办事情。

荣汉俊近来跟乡里宋书记打得火热,这与冯玉民的搭桥牵线有关系。冯玉民在开荒上碰了钉子,荣汉俊怕得罪了他,就背着鲍真在钢厂上给他让利。不知冯玉民从哪儿搞来了废铁,废铁里掺了很多石头,荣汉俊厂长批一个条子,废铁就收了,而且还给冯玉民一个高价钱。今天一大早,宋书记又带着荣汉俊到县里跑关系去了。

她们等了好一阵儿,荣汉俊才回来。他又喝高了酒,眼睛和脖子都红着。鲍真跟着荣汉俊走进他的办公室,把上酱菜厂的想法一说,荣汉俊便将鲍真的一团高兴打住。他打着酒嗝儿说,这做咸菜也能挣钱啊?鲍真说,你别急,还是你那句老话,市场是只看不见的手哇!

荣汉俊说,那就到市场上看看,要上就得上个好项目。

鲍真说,那咱们到县里的酱菜厂看看,要行就聘两个技术人员过来,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闲劳力也就派上用场了。

荣汉俊眯眼一想,既然鲍真高兴,自己还拦个啥劲儿呢?这多少也会给她当选村长添个政绩吧,就说,这也许是个露脸的事儿,你干吧!

鲍真催问荣汉俊哪天去酱菜厂,荣汉俊说,也得让我先把自家那几亩口粮田种上啊!

荣汉俊家的地种完了,就跟鲍真去城里考察酱菜市场。春风不入驴耳,这一回连荣汉俊都开了窍儿,答应让鲍真挑头儿上酱菜厂,厂址就选在村里原来办了没几天的铸造厂。这铸造厂黄了好长时间了,厂里破铜烂铁的早让村民偷光了。鲍真带着人没两天就将旧机器清理完毕。鲍真和荣汉俊分了工,荣汉俊负责变卖旧机器,鲍真操持买酱菜厂的新机器,还添置了些特制大缸、酱池和冰柜。忙了不到一个月,蝙蝠村的“贵人”酱菜厂就开张了。

村里村外的菜农将蔬菜交到酱菜厂,做成酱菜之后,由鲍真去搞公关,打通各种关节和批发网,销路很好,资金回收也快。鲍真在厂里实行计件工资,让荣荣当她的助手,负责生产管理。鲍真让每个上岗工人都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一天梁双牙来厂里找鲍真,吓了一跳,还以为到了医院呢。

鲍真还和荣荣去了省城,找外贸的人,请客送礼的招子都使上了。一天,在省城里的明明酒店,她们请外贸局的人吃饭。鲍真俨然一个大老板,荣荣跑前跑后地操持。鲍真正在雅间与客人频频举杯,忽听外面有人吵闹。门缝中,鲍真看见一个男人正拽着荣荣,荣荣忸怩地挣脱着。鲍真马上认出来,那个男人正是荣荣过去在省城里傍过的款爷。鲍真一股火撞头,可还是笑着对客人说声对不起,然后快步走出雅间,顺手带上门,压低声音说,这位先生,请你放开人,她是我的副厂长,有什么事跟我说!

那人一见鲍真便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朝鲍真动手动脚。鲍真忍无可忍,狠狠打了他一巴掌。那男人被打蒙了。鲍真拉过荣荣,转身昂头朝雅间走去。到了雅间坐定,鲍真还从门缝里看见那挨了打的男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瞄,但他不敢贸然冲进来,他已经闹不清这两个女人眼下的背景了,只得捂着腮帮子走了。鲍真笑笑,大大方方地向外贸的客人敬酒。荣荣呢,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村西的酱菜厂,让鲍真料理得跟花园似的。厂门是新修的,院里摆满各式各样的盆花,车间里是一排排的大缸。为了防止酱菜的杂味儿飞到农家院里去,鲍真专门派门卫老头儿喷药。

一个黄昏,鲍真带村里司机去城里取车,那是酱菜厂新买的一辆双排座汽车。汽车开到村外河坝上,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就落下来。小司机是新手,车轮一打滑,就翻下河坡了。多亏那棵老槐树,阻住了汽车的滑落,才保住了鲍真和小司机的命。鲍真的前胸被顶伤,黑紫色的,像要渗出血来。村人赶来,救走了鲍真和司机,又冒雨将汽车拽上来。

鲍真被背到家里,荣汉俊听说鲍真受伤了,心里忽悠一颤,赶紧跟了过来。鲍真昏迷两小时后才醒来。她睁开眼,看见荣荣、梁双牙、梁罗锅和荣汉俊的脸,荣汉俊竟然是眼泪汪汪的。鲍真凄苦地笑了笑,喃喃地说,阎王爷知道我还有事儿没做完,就又让我回来啦!

荣荣哽咽着说,鲍真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荣汉俊也附和着:多险啊!往后可得多加小心啊!

鲍真说,我梦里总是在尼姑庵里守青灯,哪儿来的福哟?

梁罗锅沉了脸:你咋说这话?

双牙娘叹息说,梦都反着做,鲍真啊,你伤得不轻,别笑,得大声哭,哭出来就不在心里积病啦!

鲍真疼得额头冒出汗来,说,我哭不出来。酱菜厂效益那么好,我能哭啥?

双牙娘叹道,唉!一码是一码,想点儿难受的事儿。

鲍真默神一想,还是哭不出来。荣汉俊转身说,让荣荣守着她,咱们都回吧,让她也歇会儿!

梁家人和荣汉俊都悄悄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鲍真和荣荣。荣荣红着眼睛说,鲍真姐,你哭哇!

鲍真伤感地瞅了荣荣一眼,又想起当年她们一块儿打工的艰难,双颊一烫,就有泪流下来了。

荣荣说,不行,得大声儿哭!

鲍真摇摇头。荣荣疯了似的变了个人,歇斯底里地跳着脚,指着鲍真大骂,你贱,你脸皮厚,村里人这样编派你,你还玩儿了命地干,干的都是公家的事儿,到底图个啥啊?

鲍真被骂得直了眼,呆愣了半天,一把搂住荣荣,哇哇大哭起来,就像是农村泼妇一般。

梁家人都愣了。屋外,荣汉俊忙把脸扭向一边,落下两滴清泪。

鲍真伤好之后,停下的开荒工程又复工了。鲍真骑车到田里转转,看见棉花已经结桃了,稻田里也是绿油油的。第二天,她就去乡农科站请来了两位农科专家。两位专家到田头看看,然后先化验水质,又测试水稻品种,说往水里撒上污泥发酵肥,河蟹和鱼就能与水稻混养了。鲍真就在酱菜厂腾出间房,聘请这两位专家给蝙蝠村的村民上课,传授稻田混养技术。

荣汉俊开始并不相信稻田里可养鱼、蟹,只是为了支持鲍真,就跟着吆喝。谁知混养了半个月,果然没发现河蟹夹稻禾的事。宋书记和梁恩华乡长来了蝙蝠村两回,看了科技示范田,也看了酱菜厂,宋书记悄声对荣汉俊说,鲍真这娘儿们还真能折腾,在蝙蝠村还真成了气候啦!梁乡长也鼓励了鲍真一番。他们一走,荣汉俊心里有了把握,既没开村委会,也没跟鲍真商量,就在村里的喇叭上喊开了,说明天全村开大会,民主选举村长!

秋阳从青纱帐里升起来。这天早上,人们照常去忙各样的活计,发各样的愁。梁家人却很高兴,要为鲍真当选村长站脚助威。夫贵妻荣,妻贵夫也荣耀啊,将来梁双牙跟鲍真结婚,鲍真当了村长,村里还有谁看不起他呢?

荣汉俊村长的喇叭一响,人们就从田里往回赶,平静的日子疯癫起来。梁罗锅也欣欣地走着,要落没落的日头在青纱帐上滚动,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们。

村委会门前,人越聚越多。墙上刚写上了“蝙蝠村奔小康”一类的标语,空气中充满了辛涩的石灰水的气味儿。乡里还派来了领导监督选举。

鲍真脸上比往日多了几分红晕,瞅着乡亲们热情的脸,她心中越发忐忑。其实,荣汉俊不经过村委会就搞了这么大的举动,她并不赞同。但想想,村里啥事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何况自己又为村里做了那么多好事,村里连男带女都算上,还有谁比自己更能干?这个能干的姑娘啊,忘了自己毕竟只是个乡下小女子。其实,她只要多跟母亲鲍月芝聊聊,就能清醒许多,但她没有。她太忙,也太急于求成。而且,她早已明白,凡是和荣汉俊沾边的事,她娘从没同意过,就是去谈,也是不欢而散。而她,已明确感到,只有荣汉俊,才能帮她成功,她何必拗着他,而又何必让娘不高兴?这不,村里这么大的会,娘根本不露面,她知道,娘在家里指不定怎么骂她呢!

荣汉俊村长嚷嚷起来,看看还差谁家人?咱们要充分发扬民主,选出我们自己真正信得过的、有开拓精神的当家人!

村委们清点人数,说差不多了。除了瘫在屋里的,连小木匠云舟都坐着轮椅来了。

荣汉俊村长说,下面就发选票,候选人是鲍真和杨广田,他们分别进行竞选演讲,大家同意谁呢,就投谁的票,想选另外的人呢,也可以写上名字。说完就把各村民组长叫出来,分头发选票和笔。

这个时候,鲍真和杨广田开始演讲。鲍真知道自己要竞选村长,可是她不知道对手竟是杨广田,更没有做演讲的准备,但是逼到这份儿上了,她只有这样说:我没别的话,为村里乡亲们服务!办实事,办好事!真正做到公开、公正!

人群鼓了掌,杨广田也说了说,会场一时很安静。

选票由各小组长递上来的时候,一个村委唱票,一个村委拿粉笔在墙上的黑板上写“正”字。唱票人一声声地喊鲍真,荣汉俊欣慰地点着头,偶尔也冒出杨广田和荣汉俊或其他村委的名字,还有人投梁双牙的票,鲍真听了轻轻地笑了。唱完了票,鲍真以八百六十六票当选。乡里来的领导在日头即将爬上头顶的时候,郑重地宣布,鲍真当选蝙蝠村村长!人群里一阵掌声。

梁双牙静静地看着鲍真,鲍真也会心地看了他一眼。

荣爷一直坐在轮椅上听唱票。他眉头紧锁,听见宣布结果,老人实在坐不住了。丢人哩,他为村人害臊哩!鲍真和荣荣在城里的丑恶勾当,他一刻都没忘,如果不是选村长,他真的不想再提了,可是这毕竟是关乎村庄荣辱兴衰的大事,他不能闭眼啊!最紧要的,荣爷还有自己的私心。为了鲍真和鲍豆子,鲍三爷找过他,说出的隐秘让他恼怒至极。他不信,一口回绝了鲍三爷。可是,冷静下来之后,荣爷心里也嘀咕开了:汉俊明摆着不喜欢来香,可这正当年的汉子不能这么多年不碰女人啊,这俩孩子八成儿是荣家的种儿!这可是丢人的事儿,儿子岂不要罪加一等?荣爷也曾想到监狱里问问儿子,可是他胆怯了。儿子出狱以后,荣爷还曾想问个究竟,可仍然忍住了。荣爷害怕儿子认了,那可就无法收拾了。荣爷瞧不上鲍家,而且与梁家有仇,鲍真回乡以后,眼看着儿子扶植鲍真,他心里就骂,这丫头成了梁家的儿媳,再让她当了村长,梁家的翅膀就更硬了。梁恩华当乡长,村里再有个村长,日后荣家还有好日子吗?还有,荣爷也听到风言风语了,说鲍真是荣家的人,这等于荣家骗了全村人二十多年,那汉俊的支书还怎么当?这个时候只有他站出来,方能把这不利于荣家的传言压下去,他要让儿想认都不能认!他胸膛里憋着一股气,这股气像要把他的血肉炸碎。他终于忍不住了,气成一张猴腚脸,突然摇着轮椅冲到前台去了。他的出现使众人皆惊。

荣爷颤抖抖地张了张嘴巴,半晌才说,乡亲们哪,咱们不能选鲍真当村长啊!你们都被当猴耍了,鲍真是啥人,你们知道吗?

会场立时鸦雀无声,人们敛声屏气地看着。鲍真立时愣了。荣汉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慌了:爹,你这是干啥?

荣爷嚅动一下嘴角,老泪纵横了:唉,要说鲍真回村里,是干了不少好事儿,可她在城里干的丢人现眼的事儿,实在不配当村长啊!老辈子人都知道,六奶奶年轻时候是个破鞋,给咱村丢尽了人!我本想鲍真不会那样儿,哪承想她硬是穿着新鞋往牛屎上踩呀!

人群里有人厉声问,老家伙,鲍真在城里到底咋着啦?

荣爷长叹一声说,唉,说不出口哇!她,她和荣荣,在城里做……做了“鸡”呀!被公安局抓住啦,是冯经理亲口跟我说的!你们说,我们村实在没两腿儿的人了,让这样儿的人当村长?蝙蝠乡还有二十一个村子哪,别的村子怎么看得起我们?乡亲们还有脸出门儿吗?

鲍真的脸唰地白了,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捅了一下。

荣汉俊忽略了荣爷,更没想到荣爷会来这一手,他简直被弄蒙了。缓过神儿来,他急忙冲上去黑着脸吼,爹,你这是干啥呢?

荣爷喊,我是为咱村,不像你小子那么没原则!你当书记,你把村子交给这么个女人,你真放心吗?你还是共产党员吗?

荣汉俊说,爹,你这是听谁胡咧咧啊?谁能给大伙儿办事儿,谁就当村长!

荣爷提高了嗓门儿说,那也不能让“鸡”来当!你问问,全村老少爷们儿同意吗?

荣汉俊跺了跺脚吼,你这老糊涂哇!

荣爷说,我不糊涂,糊涂就不到这儿来啦!

梁双牙头发竖起来,猛虎似的扑过去,揪住荣爷的脖领骂,老东西,你血口喷人!我跟你没完!

荣爷脸不变色,倔倔地挺着,梁双牙,你傻小子睡凉炕,懂个蛋?我吃饱饭撑的?我跟你,跟鲍真,没仇没恨啊!不信你问问冯经理,公安局来电话的时候我俩正在村委会下棋。荣荣是我的孙女,鲍真对我也不赖,我本来不想对外说,是啊,家丑不外扬,我一直憋着。今儿不行了,我想不通,我替全村人寒心哪!然后他扭转脸,接着说,鲍真啊,荣荣啊,爷爷对不住你们啦!说着泪流满面。

鲍真脸色煞白,泥塑木雕般地站着。梁双牙瞪大眼逼近荣汉俊,荣村长,你说这是真的吗?荣汉俊痛苦地扭皱着脸叹息道,哪儿有的事儿啊!

这时有一辆桑塔纳停在人群外,冯经理下车尖声尖气地叫,没错儿,我接的电话!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当婊子还想当村长?

梁双牙黑眼珠暴起,又逼近鲍真,大声喊,你说这是真的吗?

鲍真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梁双牙冲着鲍真的脸狠狠打了一巴掌。鲍真一动不动,嘴角就有血滴下来。梁双牙将手里刚刚填过选票的笔狠狠摔在地上,啪地踏上一脚,又冲着荣汉俊“呸!”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跑出人群。

梁罗锅傻了眼。他黑着脸,叼在嘴上的玉嘴烟袋掉落地上,眼睛红着,把脸扭向荣爷,黑着脸,也朝荣爷“呸!”了一声。荣爷哆嗦了一下。梁罗锅心里骂,你个老杂种,你糟践的是你亲孙女哩!

人群里有人喊,我们不知道,我要收回选票!

也有人哄,不能让婊子当村长!

还有人吼,不管是谁当村长,谁有能耐谁就干!啥叫婊子?这年头儿啥都不丢人,就穷了才丢人呢!我选鲍真!

鲍真怔怔地站着,抬眼望着纯净的天空,泪水涌出眼眶。

荣汉俊挥手嚷,别瞎戗戗啦!放走了鲍真,你们哭都哭不来呢!

人们静了些。杨广田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荣爷跟前,动情地说,荣爷啊,您老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可得说您老几句啦!我虽说是鲍真的竞选对手,可我不相信她是那样儿的人!就算是鲍真她们在城里走了一段歪道儿,你也不该这个时候捅啊!您老是我一直尊敬的老党员、老英雄,一心为集体!可这么一闹,后果是啥?集体能落个啥好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儿,鲍真她们在城里是打工啊!我最初跟她们在一个针织厂干,咱穷啊,谁都想站稳脚跟儿挣点儿钱回来!可城里那些杂种欺负咱乡下人哪!我们农民活着容易吗?鲍真和荣荣不简单啊!

荣荣坐不住了,勇敢地站了起来,声泪俱下地说,我给鲍真姐作证,她是清白的,清白的!我们起初在针织厂打工,常常被白脸厂长欺负,是鲍真姐为了维护我们姐妹的权利跟他斗!我们在厂里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去社会上闯荡。后来我们到了深圳,给人当保姆,我们买了些原始股挣了点儿钱。可鲍真姐想的是双牙哥,想的是咱蝙蝠村,回到家就这么玩儿命干啊!大家都拍拍自己胸脯的四两肉想想,鲍真回乡一年,给村里干了多少好事儿?要回了冯经理霸占的地,摆平了多收的提留款,建起了能创外汇的酱菜厂,还开了一片荒地啊!这荒地村里哪有钱开?是我和鲍真姐用自己炒股挣的钱抵押给信用社的,信用社还把贷款给扣啦!人家说咱们蝙蝠村穷,穷不要脸!鲍真姐为争这口气,支出了自己的钱,开了那么多荒地,如今家家种稻又养蟹,日子美气了,蝙蝠村人硬气了,就要小康了。想想这些,问问良心,鲍真姐图个啥呢?——荣荣把话说得更响亮些——就图别人高看一眼,图咱蝙蝠村富起来!干吗还把刀子往她心尖儿上戳啊?过去,孩子做了错事,在外打了架,都往自己家跑,为的啥?家人能护着他!况且鲍真姐没做错事,没给蝙蝠村的人丢脸!我们终于回家了,今儿个这一闹,干的是啥事儿哟!说着,她捶胸顿足地哭了。

人群里也有人哭出声来。鲍真深情地望了荣荣一眼,晃晃身子,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人群骚乱起来。

荣汉俊喊道,乡亲们,今儿的选举会就开到这儿了。同意这个结果的举手!有一半乡亲举了手。荣汉俊为难地说,上头有规定,没过半数儿,选举无效。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乡亲们闹闹嚷嚷地散去了。

村委会门前变成乱七八糟的模样。一片黑云上来,落下一场暴雨。秋雨将小村浮荡起来的尘土盖住,风声将雨水滴落的声音打碎了。鲍真和荣荣淋在雨中。荣汉俊几次都没能把她们拉进屋里,他递过去的花伞鲍真也没有接。鲍真和荣荣怔怔地站着,末了,她们紧紧抱在了一起。风歇雨停的时候,她们去了村西的酱菜厂。

与此同时,在雨中痛苦难耐的还有梁双牙。梁双牙最初是跑到田野里去的,下雨之前,他像疯牛似的踢倒了一片玉米,落雨时跌跌撞撞往村里走,到家门口雨停了,能瞅见农家窗户上的亮光。厚厚的湿泥粘在脚底上,他不时抬腿甩出去。梁双牙没进屋,侧身倚着门楼。他看见白鸽没有进窝,在老树冠上凄凄地翻飞。他进厢房拽出猎枪,冲着天空中的白鸽昏天黑地地放了一枪,有只白鸽被枪砂击中,一头栽落院里。梁罗锅和老伴玉环一阵惊吓,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梁罗锅劈手夺过儿子手里的猎枪,蹲下来,用大巴掌抚摸着流血的白鸽,鼻子就酸了。玉环红肿着眼睛说,双牙,鲍真呢?

梁双牙愤愤地说,甭管那贱货,她的脸皮比猪皮厚,死不了!

玉环叹息说,鲍真是个好孩子,去叫她回家来吧。谁年轻时候都难免有闪失,谁家锅底儿没有黑呢?

梁双牙蹲在地上,委屈地抱住脑袋说,我真窝囊啊,当初就不该让她上城。准是城里人勾引的,城里人坏透啦!

梁罗锅对荣爷攻击鲍真非常不满,可是自己又怎么知道鲍真在城里干了什么?他叹息一声说,咋怪城里人?我当初就说过,贱种才疯跑野奔哩!鲍真,打小儿是多好的孩子啊!

玉环叹气说,别怨这怨那了,鲍真回村不是挺好的吗?她就是错了,改了不就结啦?

梁罗锅倔倔地吼,我们梁家祖辈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他爷爷要是活着能答应吗?说着也哽咽了。

梁双牙抬起头,窗子透出的光亮让他更加烦乱无措。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吼,离婚!

玉环急了,双牙,你疯了吗?我还舍不得鲍真呢!

梁双牙吸了一口凉气。难受归难受,痛苦归痛苦,动真格儿的,他也舍不下了。没有鲍真奔波,说不定他现在还蹲大牢呢!没有鲍真,荣汉俊会那么善待梁家?梁双牙是厚道人,他知道,这个售粮大户的家庭没有鲍真是撑不下去的。梁双牙的心乱了,心里翻出一堆事儿来。荣汉俊和杨广田进了院子,梁罗锅和梁双牙有气无力地迎了出来。

蝙蝠村选村长的风波很快传到乡里。宋书记没想到给过自己难堪的鲍真在这儿翻了船,但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板着脸说,如今是民主选举,乡里也不能强迫命令。

鲍真躲在娘家默默地流泪,已经一天不吃不喝了,急得鲍月芝团团转。多么漫长的一天!世上竟有这么长的一天。仅仅一天里,鲍真的头发就脱落了一大把,剩下的再无光泽。她委屈啊!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荣荣在会场上说了,可是谁能相信呢?这些事儿只能是越描越黑啊!荣爷和冯玉民咋这么坏呢?最让她生气的是,梁家人竟然听信这些谣言,梁双牙怎么能当众打她?!这个狗东西,眼皮子这样浅,真是看错他啦!鲍真擦干了眼泪,默默收拾着打工带回来的那个提包,她要再次离开这个地方。

鲍三爷狠狠地磨着劁猪刀,像是要跟谁拼命似的。

鲍月芝走过来劝着,真真,可别想不开啊!

鲍真看着娘仰起脸问,娘,你相信我吗?

鲍月芝点点头,说,我的女儿是啥人我能心里没数儿?就是天底下的人都不信你,娘也信!她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骂道,荣家没一个好东西!

鲍真拿上提包走出房门,鲍月芝问她,你要干啥去?

鲍真说,我要去城里!城里还是比乡下干净!干活儿吃饭,多简单,眼不见心不烦!

鲍月芝眼睛红了,说,你走就走吧,蝙蝠村没啥好待的,娘不拦着你。可你不能就这么走,一天不吃不喝了,娘怎么放心?再说了,没事儿别惹事儿,出了事儿别怕事儿,你躲就能躲干净吗?我的女儿是干净的!咱不怕,咱在蝙蝠村比谁都不矮!不就是个村长吗?娘压根儿就没把它放在眼里!

鲍真哽咽着说,不是干不干的事儿,是我冤枉啊!

鲍月芝说,就因为冤枉,娘才让你走!

鲍真扑在娘的怀里哭了。

鲍月芝抚摸着女儿的头,心里比女儿还委屈。她这一辈子就被荣汉俊耽搁了,自己的女儿竟又被荣家老人栽赃陷害,这难道都是命吗?

鲍真还要走,鲍月芝无奈,只好抹着满脸的泪水说,真真,本来娘不想跟你说,你弟弟死了,娘都没吐一个字,娘是不想让你们背包袱!娘告诉你,荣汉俊就是你和豆子的亲爹!可娘不准你认他!

鲍真惊呆了,预感中的东西还是应验了。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回蝙蝠村干了好多事情,其实不是自己多有能耐,而是荣汉俊宠着她,是荣汉俊暗中把她托了起来。但是,荣汉俊反对她跟梁家成亲,荣爷又在关键时刻出她的丑,说不定荣爷的举动是荣汉俊一手操纵的,就是要毁了她跟梁家的婚姻?

鲍月芝说,真真,荣汉俊不是啥好人!虚头巴脑,阴了吧唧,你回乡刚跟他干事儿的时候,娘就嘱咐过你吧,可你不听,背着娘去看他!你娘毁在了他手里,娘不能再眼看着你吃亏啊!然后,她抹着眼泪,把自己和荣汉俊的事讲了一遍。

鲍真听着,听着,眼泪就没断线,说,娘啊,你太苦了,太不容易啦!她又想了想,把提包往炕上一摔说,娘,我不走了!

鲍月芝疑惑地盯着鲍真,问她,为啥?鲍真说,我倒要看看,他们想干吗?鲍月芝叹息了一声。

梁双牙坐在田野里发呆。牛在田野上吃着干草,不时地叫上几声。如果不是他卖麦种被捕,如果不是荣爷在选举时捣乱,他与鲍真的婚礼还能如期举办,那么,现在的他正与鲍真进行幸福的蜜月旅行,可是眼下冷冷清清。他把她失去了,或者说是拱手送给了别人。

失去鲍真,对梁双牙无疑是一个打击,他毕竟深深地爱过她。她的脸蛋儿、脖颈、腰身都像会说话,可是现在,那些形象和色彩都变化了,不确定了,模糊了。昨天夜里,月色中的村子沉静安详,梁双牙曾经去了鲍月芝家的院子,鲍真擦着哭得红肿的眼睛,看见他了也没给他开门,窗户的玻璃闪出她美丽的脸庞。一切全结束了。

荣荣骑着自行车走过来了。她放下车,气呼呼地走近梁双牙,吼道,梁双牙,你为啥不去看鲍真姐?别人嚼舌头,你也信?

梁双牙不语,将手里的草搓成一团。荣荣更火了,骂道,你,你糊涂到家啦!鲍真姐在城里做了啥,我还不清楚吗?别人作践她,她不说啥,可她心里屈哩!

梁双牙把草撕碎,一扬,草屑漫天弥散。荣荣骂,梁双牙啊梁双牙,鲍真姐她一直爱你,是你狗×的福气!别的都不说,我只问你一句:是谁把你从看守所里救出来的?

梁双牙喊道:别说啦,别说啦!他抱住脑袋,蹲在草滩上,胡乱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荣荣生气地骑上自行车走了,吃草的老牛发出一声长吼。

梁双牙回到家里,看也没看老爹一眼,就一头扎在了枕头上。梁罗锅叹息道,双牙呀,鲍真那儿,你就死了心吧!

女人永远会记住自己初恋的情人,而男人忘记得就很快。过了没几天,梁双牙就跟稻地镇的陈秋兰见面了。看见梁双牙骑着摩托驮着秋兰出村远去,街上人们就议论开了。有人悄悄说,自从那天选举出事儿,鲍真就没在街上露过面儿,八成儿又跑城里去了?也有人说,鲍真就窝在家里呢!

荣汉俊走过来说,唉,鲍真这个孩子,别想不开啊!有人问,村长,你说鲍真是那种人吗?荣汉俊面带忧郁地摇摇头,眼睛湿润了,唉,我觉着鲍真冤枉啊!鲍真这孩子命苦哇!

荣爷摇着轮椅过来说,其实,我也心疼鲍真!这孩子毕竟是咱看着长大的!

荣汉俊吼道,那你还戳她的心!

荣爷叹息道,我跟她没有私怨,我不是为咱的村风嘛!

荣汉俊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呀!啥村风都让你给糟蹋了!

荣爷也瞪了儿子一眼。

鲍真正往墙上挂着辣椒,荣荣走进来喊,鲍真姐!鲍真看都没看她,依旧干着活儿。荣荣一脸严肃地说,我有话跟你说!鲍真说,没人堵你的嘴!

荣荣拉住她的胳膊就走。鲍真一愣,问,去哪儿?荣荣说,到村外!

鲍真愕然了:这是为啥?

荣荣眨着眼睛说,这是秘密!

鲍真还是跟着她去了田野,是那块还没开垦完的荒滩。鲍真看着田野问,荣荣,神神道道的,你要说什么?

荣荣迟疑了一下说,答应我,不跟村里争那个破官儿,我们做个农场主,好不好?

鲍真流泪了。她的眼泪不用擦,任风吹干。她倔倔地走着,什么也不说。

凉凉的雨水下个不停,庄稼人在秋雨天还要守在田野。那片黄了梢儿的稻田里,乡亲们怕河蟹在雨中爬过围网,便提着小罩子在雨水里巡视。鲍真打着一把花伞到这里来了,稻田旁的高秆作物,有水拉拉儿的叶片子划她的脸,她一下一下撩开,也撩开散落额前的秀发。乡亲们在雨中跟鲍真打着招呼,亲切的样子还像从前。乡亲们没嫌弃她鲍真,鲍真和土地一样让他们看着舒坦。鲍真感动了,泪水糊住了眼睛。

小村一切如旧,蝈蝈和青蛙在秋雨里狂唱。鲍真心说,村里的酱菜厂应该再添一项产品,生产醉蟹,然后向国外大量出口,乡亲们的螃蟹不用出村就有销路了。

鲍真甩着脚底下的泥,噗噗声从下午响到黄昏。细雨的黄昏由于鲍真的出现显得格外生动,胜过那些平庸的黎明。

鲍真能够在村里留下来,让村里人很是吃惊,再次开荒,就更出人意料了。这次开荒跟上次不一样,那次是以村委会名义干的,这次是她和荣荣私人开荒。她的话题像一团火,走到哪儿哪儿就热乎起来。

村民们聚到村口,他们发现滚雷是从乡路上传来的,继而,他们看到一排长长的黑影,黑影渐渐清晰了,显现出拖拉机、掘土机、起吊车、抓铲车和运输机的长长车队。车队浩浩荡荡地驶进村口,最醒目的是坐在推土机窗外的鲍真,她穿着风衣,围一条真丝纱巾,仍然很像城里的贵妇人。雄壮的车队从村头一卷就过去了,鲍真的倩影也在人们眼前稍纵即逝……

村民们看呆了。鲍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梁双牙的影子。在田头的干草垛后面,梁双牙狠狠地抽着烟,又胡乱地胡噜着自己的头发,然后猛地蹲在干草上,强壮的身体险些跌倒。远远地,鲍真不动声色地瞧着一个跟自己没有了关系的男人。

一排排拖拉机的铁犁划出一条条黑色的带子,将荒滩分割成好看的方块。梁罗锅站在荒滩的土岗上,呆呆地望着荒滩,听着隆隆的机声。梁罗锅消瘦了许多,骨头包着一层瘦皮,眼睛变成了一个黑洞——令人恐惧的黑洞,黑洞里湿湿的。

阳光蜂拥而来。各种机械在荒滩上隆隆地蠕动着,鲍真和荣荣坐在荒滩最高处,脚下的黑土散发着苦涩的香气。两人好久不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她们都是经历过坎坷却依然有梦的女人。

空中飞舞着两只蓝蝙蝠,在鲍真眼里,蓝蝙蝠是冥界与精灵界之鸟,是爱情之鸟,象征着忠贞,这大约是由于蓝蝙蝠总是成双成对地生活,共同哺育它们后代的缘故。蝙蝠村老画匠曾经描绘过许多蓝蝙蝠,做女人头饰,所以它也成了繁衍的标志。鲍真现在看见蓝蝙蝠,就更加气恼荣爷,更加怨恨梁双牙。她生命中的蓝蝙蝠在哪里徘徊呢?

阳光照耀着她们,她俩安详的样子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仿佛怀了孕一般。鲍真害怕荣荣再问她什么有关处女的话题。过去她感觉很无聊的话题,现在偏偏打在她的头顶上,有苦有冤只能自己咽了。

过了好长一会儿,鲍真轻轻地问荣荣,你跟姐说,想啥呢?

荣荣扭头看了看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感慨地说,鲍真姐,我们从小吃土地上的粮食长大,今儿我才弄懂啥叫土地了。

鲍真狠狠地说,我们女人也要拥有土地!

荣荣对她的话有同感。鲍真忽然有了激情,急急地站立起来,忘情地朝滩地跑去,荣荣紧紧追着她。

鲍真边跑边问,荣荣,你知道城里人管这荒滩叫啥吗?

荣荣一愣问,啥?

鲍真说,处女地!

荣荣没听清,跑到鲍真前头,又问了一句。

鲍真一字一句地说,处——女——地!

荣荣的脸唰地红了,她回眸望着鲍真。

鲍真深情地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这时的天空落雨了,清凉的雨水将鲍真脸上和身上的泥土冲刷下来。雨丝静静地飘落,恍惚中还有一种声音轻轻划过去,不带任何痕迹。

17

那一年,收了麦子就入伏,荣汉俊的政治生涯遇到了挑战。荣爷家的麦子脱粒归仓,汉俊皮包厂里的收益也一天比一天盈余,秋种的化肥和种子都有了着落,荣爷自然不会把所有的钱都攥在手心里捏出汗来。老人要修缮那一溜儿三间破旧的黑泥草房,把土墙拆掉,再把搭在上面的稻草揭掉,换成青瓦。荣汉俊和姚来香从正房搬进厢房,荣爷则住进了临街新搭的草房。

房子工程刚刚开工,荣爷的建设工序又有了更改,先将门楼修整一新,这是荣家脸面上的事情。荣汉林一家从青松岭下来的时候,二儿媳姚来芳曾经藐视荣家的房子,荣爷有些不悦,但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把他们一家弄到坐槐寺后面的老宅里去了。荣爷倚着拐杖捉着长烟袋吸烟,烟雾缓缓掠过老人的脸面,老人依旧能够看清门口门楼施工的热闹景象,听见姚来香洗衣做饭的声响。

这两年,村里不知不觉起了变化,这变化开始并没有引起荣爷的注意。今春赛鼓节上,荣爷运鼓的马车从南街穿到北街,荣爷猛然看见了北街的房子越盖越气派,红砖青瓦,高高的门楼飞起了檐子,有的人家还竖起了“福”字影壁。荣爷特别留心了梁丙奎家的房子,梁家的房子一般,高大的影壁却是北街最气派的。荣爷就不想建影壁了,他想来个别出心裁,在门口垒一堵圆形的红砖座子,周围用水泥雕出五只蝙蝠,象征五福临门。

荣爷把修缮房屋和门楼的计划说给荣汉俊,荣汉俊却有些嘬牙花子。他尽可能委婉地说,爹你为啥这么着急弄房子?干点儿正事儿好不好?

荣爷瞪了眼说,庄稼人除了养儿育女,就是盖房子讨媳妇,难道还有比这更正的事儿吗?

荣汉俊说,我不是不盖房,我是说,要盖,就盖蝙蝠乡最好的房子!

荣爷寒腔冷调地问,你小子说,啥是最好的房子?

荣汉俊想说盖高楼,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只是说,爹,我想盖完了门楼就停工!

荣爷愣了,问他为啥。

荣汉俊说,别问为啥,到时候就知道啦!

荣爷说,你别给我穷折腾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说完就拄着拐杖走了。

荣汉俊看着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怎么办?不能啥都跟爹坦白。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要么先跟姚来香离婚,再用他皮包厂的收益盖一栋两层小楼,然后气气派派地将鲍月芝接过来;要么马上盖楼,将来跟姚来香离的时候还要分给她一半,而且他手里的钱就完全暴露了。

他当然倾向于前者。他对姚来香的策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发了,那样这块膏药就更不好揭了,所以他常常在她面前讲自己赔钱的难处,有一次还把逼债的人领进了家门。

荣汉俊的第二招儿是经常不回家,有事没事都躲在厂里,或是挨家挨户走走。再一招儿是不给姚来香钱,就是给荣爷钱,也不给她钱,好让她对自己失望,然后达到顺利离婚的目的。

鲍月芝并不知道他暗暗做了这些,一点都不感激他。而姚来香似乎能够忍受一切,没有一点六神无主的失态和不安,甚至比原先“端”得还稳,旁若无人地在这个家里劳作着,既不跟荣汉俊亲热,也不跟他吵闹,似乎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他。但是,荣汉俊入狱的年头儿里,她在家里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起初比较边缘,慢慢就比较中心了,而荣汉俊出狱回家后,她又悄悄往边缘转移。荣汉林把她的妹妹和娘都带到了蝙蝠乡,她平静的脸上漾出了一丝笑意,但是人们也看不出她跟妹妹和娘有多亲近。她患了眼病以后,这种罕见的微笑也消失了。

一天深夜,荣汉俊又没回家,儿子小宝儿高烧惊厥,死在了姚来香的怀里,姚来香哭得天昏地暗。荣汉俊被捕的最初日子,她日日哭、夜夜哭,孩子死了,她更哭成了泪人,眼睛的视力急剧下降。原来给她看过眼睛的老中医死了,他的儿子继承父业,姚来香从那里讨了一个方子回到蝙蝠村抓药熬药。夜深人静的时候,姚来香就关了房门,脱得精光,先用温水把光滑的身子擦洗一遍,然后把那好看的脸仰到镜前,把紫红色的药水往眼里滴,药水蜇得眼睛直流泪。她从不让荣汉俊给她上眼药,也很少主动跟他说话,她眼睛里的荣汉俊越发面目不清了。但她擦洗身子的时候,常常看见窗外人影一闪。

荣汉俊实在无法忍受姚来香式的冷漠,有一天终于说,来香,你要是有啥想法就都说出来,包括对我的,对这个家的!

姚来香看了看他,咬着紫色的嘴唇不说话。她还能说啥?儿子小宝儿病死在自己的怀里,你荣汉俊都没在家,你既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又不是一个像样儿的爹。姚来香心里永远不能饶恕他。

荣汉俊把锐利的目光转移到她的眼睛上,说来香,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我听你说话有数。你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行不?这样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你说谁家两口子不是有说有笑的?

姚来香的脸上依旧平平静静。

荣汉俊的言语更加刻薄,说看着你不傻不呆,又不像是没心没肺的人,你要真是哑巴,我也就认了!可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我求求你,给我荣汉俊说两句行不?就两句,哪怕你骂我两句,我听着也舒坦哩!

姚来香不看他了,开始在灯下做活。她的手很巧,能用麦秸编织成精美的草帽,还能编成草篮、笸箩和草鞋。

荣汉俊无奈地看了看她,一跺脚,走了。

姚来香依然静静地编着,编一阵儿发一阵儿呆,直编得精神恍惚。这时,荣爷就过来跟她说说话儿。

隔个三五天,荣汉俊耐着性子回家跟姚来香吃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姚来香仍要端菜、盛饭、热汤,话都让荣爷替她说了。荣爷对姚来香的寡言少语从不说什么,在他看来,不多说不多道,只闷头儿干活,才是好媳妇。可是轮到儿子荣汉俊沉默不语的时候他就火冒三丈了,骂道,你小子耳朵里塞驴毛了,你爹跟你说话呢!

荣汉俊说,你要是让来香说话,我才服气哩!

荣爷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说你别跟我来这套,来香向来就话少,你坏事儿就坏在你这张破嘴上啦!在皮包厂,就听你瞎吆喝了。咋着,跟你爹还端起来啦?

荣汉俊没看爹,也学着姚来香的样子不吭声。

荣爷问他,当村长的事儿进展得咋样了?荣汉俊还是不言语。

荣爷继续问,是不是梁丙奎那老家伙告发你赌博的事儿影响啦?

荣汉俊看了看爹。荣爷的老鼠胡子颤颤的,说,是不是梁恩华那小子从中作梗?荣汉俊轻视的一个冷笑,还是不说话。

荣爷真的恼了,抬起一只手就将桌子掀了,嘴里不住地骂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个屁!碗筷和饭菜哗啦啦撒了一地。

姚来香起身收拾着破碎的碗碟,荣汉俊端着自己手里的饭碗,站起身继续吃饭。

荣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扭着枯瘦的身子叹息。姚来香端着碎碗轻轻走出去了,荣汉俊方把脸凑到荣爷耳边,幸灾乐祸地一笑,说,爹,你领教了吧?她姚来香咋对我的?不就是死狗似的一声不吭吗?我算明白了,这就叫深沉!人一深沉啊,别人就不晓得你心里咋想的,别人就会憷你三分!爹你说,我这些年凭啥怕她姚来香一个娘儿们?我不回你的话,你就把桌子掀了,可你知道,她这些年不是一直不哼不哈的吗?你说这日子咋过?

荣爷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她来香啥话都说,是你的女人;就是啥都不说,还是你的女人!你小子别忘了,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可是连条裤子都没有哇!人家来香说啥了吗?没有。你小子今天发财了,人家来香说啥了吗?还是没有!她就是这个性子,我看你小子是生了贱骨头儿啦!

荣汉俊苦着脸说,我娶的是会说话的媳妇,不是娶的哑巴!哑巴还知道给自己喜欢的人咧个嘴儿笑一笑呢!

荣爷叹了一声说,原先听她爹姚喜贵说,来香在家当闺女那阵儿,可是爱说爱笑的,就是跟你结了婚,她才变了个人!

荣汉俊伤感地垂了头:爹,跟你说句心里话,她不喜欢我,她从来都看不起我!我就是给她挣座金山来,我在她眼里也站不起来啊!

荣爷咳了起来,半天没说话,他又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白花花的身子。荣汉俊递给老人一个青萝卜压咳,老人止住了咳才说,汉俊啊,你是不是又动离婚的念头儿啦?

荣汉俊的话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说出来:我不是现在想离,这十来年我一直都想离。那回刚要离就进大狱了,现在汉林一家也来了,我想我跟她离也不算欺负她了。我还给她留了一笔钱!

荣爷黑着老脸说,不准胡来!来香她爹刚刚去世,尸骨未寒,当年是我涎着脸子求人家的,你把来香扔了,我到了阴曹地府咋跟喜贵碰面儿?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啊!

荣汉俊说,你到那里见不见来香她爹我不管!不能因为你的事情,耽搁了我一辈子!

荣爷气得牙齿打战,说看来你小子铁了心了,你要是非离,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不愿再看见你,我把老二叫回来!

荣汉俊没有想到爹还是这个态度,只好梗着脖子说,爹,这婚我是离定了,爱咋咋!破罐儿咱就破摔,死猪还怕开水烫吗?说完,就摔了门怅怅地走了。

荣爷主持着把门楼修缮完毕,顺便让人拆了院里的三间黑泥草房。就在砖瓦房即将动工的时候,荣汉俊终于挺不住了,跟爹端出了建楼房的方案。

想不到荣爷愉快地接受了,但老人说他绝对不住楼房。荣家的小楼工程从春天全面开工,到了秋后落成,总共投资三万六千元。荣汉俊兴建了蝙蝠村的第一幢私人楼房,不仅为了供自家人来享用,还有一层意思是荣爷没有想到的,他是想通过建楼房来显示自己的实力。近来,对他当村长一事,乡里村里争议颇多,荣汉俊要把人们的视线吸引过来,还扬言:几年里,要让村里的乡亲们都住上这样的小楼。一个时期,荣家小楼在蝙蝠乡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面对着小楼说这说那。

荣家小楼建成以后,荣爷让荣汉俊和姚来香搬到楼上,自己死活不动,继续住在前院的草房里。荣汉俊怕外人看了丢面子,又将那两间草房里面装修一新。

一天早上,荣爷拄着拐杖给棚里的老牛喂草。荣爷草房的左侧就是牛棚,磨牙的老牛细细地嚼着草料。荣爷刚刚把草料放妥,就听头顶呼啦一声响,好像有啥激动的事情裹在这声音里面。老人抬头一看,有一只白色的蝙蝠正从他的头顶飞过去。荣爷手里的草料盒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喊儿子,快来看千年的白蝙蝠!可是楼上荣汉俊没有应声。

姚来香从楼上的房间里跑出来,双手扶着阳台上的栏杆,说荣汉俊昨夜没有回来。荣爷就兴致勃勃地让姚来香看天空中的白蝙蝠。

姚来香抬头看了,望了很久都没能望见什么,脸木在半空不动了,忽觉眼前唰地闪过一道白光,眼里马上流出浑浊的泪水。

荣爷以为她看见白蝙蝠了,喜着脸问她,是不是白蝙蝠?

在荣爷的经验里,白蝙蝠的出现是荣家吉祥的兆头,可是对于姚来香来说,却是与灾难相伴随的。第一次洞房里遇见白蝙蝠,不仅让她用剪刀伤害了荣汉俊,而且让她变成了一个怪女人,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

今天再次见到白蝙蝠,她的眼睛又一下子就被那道亮光照瞎了,这道炽白的光不知是日头还是白蝙蝠发出来的。来香耳旁突然一阵寂静,太阳穴上有一丝隐隐的疼,白光刺过来的光芒像开水点子,浇在她的额头、眼窝和颧骨上,她的心里像是被啥东西捅了一下。她抬手擦了那泪,喊道,爹,我啥都看不见了!啥都看不见了!她喊的时候,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皱在一起。她眼睛里仅存的那点视力,随那一溜白光无影无踪地去了。

荣爷听见喊声,心慌慌地戳着拐杖上了楼,半天没有下来。

姚来香双目失明以后,荣汉俊的好运却是说来就来了。

这一天傍晚,荣汉俊慢慢站立起来,走到楼上去了。

平日,他就在楼下吃楼下睡,跟楼上的妻子姚来香分居好多年了。这个漂亮的瞎女人几乎成了这个家里的摆设,她轻轻地走动,轻轻地吃饭,孩子病死后她更加沉默寡言。多年来,他也曾带着姚来香跑了好多地方看病治眼睛,可都没有奏效,眼角膜脱落,眼底都坏了,她的眼睛怕是治不好了。本来按照荣汉俊的计划,给姚来香治好了眼睛,就可以把她打发走,把鲍月芝娶过来。这把年纪了,这份心思竟然不减,鲍月芝如果知道了能不感动?其实,他对鲍月芝的心思也曾动摇过,时间太长了,都熬成这把年纪了,谁还相信天长地久?可是这个奇迹就在他身上发生了。他发现自己依旧爱着鲍月芝,恰恰因为他得不到,所以他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过她,还有她的孩子。他对鲍月芝的思念产生动摇的时候,也曾经怀疑她身后有个男人。可如果有个男人,鲍月芝为啥不跟那个男人结婚呢?荣汉俊还鬼使神差地偷偷给钢厂门卫老孙派了个活儿,让他监视鲍月芝在村里的行动。老实疙瘩老孙头儿便像个特务似的,整天在北街和鲍月芝的承包田转悠,公开身份是走街串巷卖货郎。经过三个月的周密侦查,老孙头儿终于报告给荣汉俊说,这女人够能耐的,没和什么特殊的男人往来,每天除了照顾家务就是到田里干活。然后他疑惑地望着荣汉俊问,厂长为啥管她的事儿?荣汉俊对老孙头儿说有人要他当媒人,给鲍月芝提亲。老孙头儿恍然大悟地走了,可是他哪里注意了荣汉俊的脸色?

荣汉俊好长时间没有上楼了,今天上楼是想看看姚来香的气功练到啥程度了。到了楼上一看,姚来香已经睡了。她的睡姿很像一条蛇,透明灵秀地蜷成一团,有人说她的前世是一条美女蛇,年轻的时候她有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和花一样的脸庞,二十多年了,基本没咋变样,她身上还有蛇的气味。姚来香永远保持着冷漠、平和与知足。

荣汉俊怔怔地看了看她,只有她睡着的时候他才敢端详她。她的床头有一台录放机,一旁零零乱乱地摆放着一些气功录音带。荣汉俊给她找了个师傅教她练功,为的是给她治病。荣汉俊呆坐了一会儿,缓缓地吸完一支烟,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慢慢站立起来往楼下走,这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练功不如念佛,念佛念到一定份儿上,她自己不就知道该上哪儿去了吗?第二天上午,荣汉俊辞退了教姚来香练功的气功师,到青松岭的红螺寺请来了一位女法师。荣汉俊挪用钢厂的钱给红螺寺捐了款,女法师对荣汉俊很是感激,接受了教化姚来香的重任。这个不速之客却遭到了姚来香的强烈抵制。

姚来香说,我要练功,不念佛!

荣汉俊说,人总该信点儿啥吧,不然人咋活?

姚来香问,你咋不念佛?

荣汉俊说,我是党员,有信仰了。

姚来香说,我也有信仰。

荣汉俊问,你信个啥?

姚来香说,我信命。

荣汉俊终于叹息了一声说,不念就不念,那就让女法师给你治病吧!

姚来香往下就没有话了,用白皙的手指抓了一下脖子。她的脖子像个透明的细颈玻璃瓶,一摇动就换成别的颜色了。

荣汉俊真想再听她说几句话。可是她不说了,闭着眼端坐着,如果手里捻着佛珠就跟念佛一模一样。

他走出去把女法师叫进了自己的房间。女法师冲着荣汉俊施了礼,然后静静地坐着。荣汉俊说我媳妇不愿意念佛,我是个粗人,也不想逼她,就靠法师的教诲和引导了!女法师再次施礼,说,请施主放心!

女法师出神入化的点拨,终于使姚来香顿悟了。生活是啥?生活就是心情。原来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佛门圣地是最适合她的去处,能够体验超脱的幸福,才算踏进了高尚之门。她的心被朦胧的美景牵引着,诱惑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必留恋。姚来香要走了,荣汉俊知道她会主动说出要走的,她也该走了。

这天晚饭之后,姚来香摸索着把包裹收拾好,然后静静地梳头。她用嘴巴咬着发卡,麻利地梳好头。就在她拿发卡别头发的时候,红发卡啪地断了,她便拿手绢把头发系上。

荣汉俊跟荣爷说话的时候,姚来香穿戴齐整就走过来。她像飘过的一道人影儿,没有一点脚步声,来到荣汉俊的房间,脸上是那么忘我地舒展,像一朵痴情而热烈的花。荣汉俊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可荣爷不知道姚来香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姚来香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颤抖抖地把房间摸了一遍,脸上除了凄凉还有依恋。

荣爷看出了异样,摇着轮椅过来说,来香,你坐啊!

姚来香不坐,是荣汉俊扶她坐下了。姚来香又摸了摸荣汉俊的脸,他长胖了,面皮肌肉松松,双下巴都鼓出来了。荣汉俊被她摸得心惊肉跳。他的牙根儿一阵发酸,牙齿发出打战的声音。一切都做完了,姚来香就坐在荣汉俊的老板椅旁边,两人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和汗味。她不挪开身子,静静地垂着头,眼圈微红了,声音低低地说,汉俊,爹,我要走了!

荣爷急切地问,孩子,你去哪儿?

姚来香说,我去红螺寺!

荣汉俊很惊讶的样子:来香,你要出家?

姚来香冷冷地说,这不正如了你的意?

荣爷急了:来香,你不能走啊!

姚来香说,我得走了,这样咱们家的人就都有福可享了!

荣汉俊说,不对,来香,我不让你走!

姚来香说,你可以继续演戏,可我演累了!

荣爷说,来香,我们父子哪点儿对不住你呢?

姚来香说,你们荣家都对得住我,是我自己要走的!

荣汉俊说,我不能让你到山上受苦!

姚来香说,可我在这个家里享福吗?佛门圣地慈悲为怀,凡人是看不透的,我到了山上才是真正享福呢!

荣爷哽咽了:这是何苦啊!

姚来香走出门外。荣爷大喊一声,来香你不能走啊!荣家哪点儿对不住你,你就明说啊!

姚来香却没有回头,风一样飘走了。荣爷不由得流下热热的老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爬到嘴角,涩涩的。

荣汉俊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楼上姚来香的卧室。荣汉俊守候着姚来香,苦口婆心说了三天两夜,都没能使她回心转意,她不再跟他说一句话。荣汉俊又把姚来香的门反锁了,不让她偷偷离家。可荣汉俊的铁锁不仅没有锁住姚来香,反倒让姚来香主动要求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一个黄昏,红螺寺的女法师将姚来香带走了。荣汉俊亲自跑到山上,苦苦哀求姚来香跟他下山回家。姚来香更加沉默,脸上平平静静的,额头上闪着温和而慈祥的光,她已手捻佛珠,开始念经了。

荣汉俊伤感地回来了,又派人到山上给姚来香装修了一个舒适的房间,让她吃的用的都是一流的,还把属于姚来香的五十万元存折送了去。人们都说,荣汉俊对姚来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年月,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去!然而,荣汉俊心里明白。

姚来香走后,荣汉俊时常半夜里爬起来,不拉亮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着,望着窗外的粒粒星辰,直到它们全部消失,然后一整天都坐卧不宁。他消瘦了不少,而且显出一副历经磨难的憔悴来,最明显的是,他怕上二楼。

荣汉俊的皮包厂把业务扩大到东北三省,当年向国家纳税百万余元,荣汉俊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戴了大红花去了省城。从省城领奖归来不久,蝙蝠村代理村长的职位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荣汉俊没有上过几天学,现在也识不了几个字,皮包厂的业务单子传到他手上,需要往外运的,他就在单子上画一个汽车;要是请客户吃饭,就画一个酒瓶子。一天,需要动用工商局,请工商局领导吃饭之前,他就给办公室主任画一个大盖帽,为了跟公安区分,在帽檐上加一个“工”字。而如果请公安吃饭,就画一把手枪;如果皮包厂需要对外宣传了,他就在纸上画一个喇叭,办公室主任就知道是咋回事,彼此配合默契,从没出过差错。荣家由于荣汉俊的崛起,可以在村里重新与梁家抗衡了。

姚来香的失明曾给荣汉俊的离婚设置了极大的心理障碍,而比这更大的障碍却是来自政治方面。荣汉俊上任代理村长之前,一纸匿名信告到县里,信中列出荣汉俊嗜赌成性、作风淫乱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等十二条罪状。

告状信经县委书记批示后转到组织部,又由组织部转到蝙蝠乡政府。代表乡政府跟荣汉俊谈话的是副乡长梁恩华。梁恩华说,组织上是信任每一个干部的,可是有些问题你要格外注意:一是作风问题,这是能搞臭一个人的!二是假冒伪劣产品,这注定要被淘汰的!

荣汉俊诚恳地点着头,心里却盘算着告黑状的人是谁。他一度怀疑梁恩华,梁恩华完全可以从他哥哥梁罗锅那里了解情况。他爹梁老汉的死让人想起当年荣家的好手段,可是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

梁恩华继续着他的组织谈话,说这不用我点透,每个问题都是有所指的!你注意就是了,当然了,蝙蝠村出了你荣汉俊这么一个大能人很不容易,你要带领群众脱贫致富!

荣汉俊说了一些感谢组织信任一类的话,最后请求梁恩华把那封上告信给他看一下,他保证不会打击报复,只是想明白明白,在工作中引以为戒。

梁恩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给了他。这个时候,荣汉俊对梁恩华的怀疑产生了动摇。荣汉俊从笔体上看不出出自谁之手,但信里提到了鲍月芝,提到了他要跟瞎老婆姚来香离婚,看来这个人对他的内情极为了解,这个人不出自梁家又出自哪里呢?

荣汉俊当上代理村长之后,告状的人是谁就不那么重要了,他与鲍月芝能不能扫清姚来香这个障碍,才是非常紧迫的问题。如果铁了心跟姚来香离,硬把鲍月芝娶进荣家,他的村长怕是当不成了;即使当成了,名誉也必定受损,甚至会一败涂地。而错过这个时机,他和鲍月芝大概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究竟咋办?一向大胆果断的荣汉俊竟然六神无主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出狱以后,他一直被权力诱惑着,一门心思要往上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鲍豆子出事了!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荣汉俊一直不迷信,可是让荣爷的蝙蝠之说弄晕了。那天黄昏,房檐上荡悠着几只蓝蝙蝠。荣爷说傍晚时分看见蓝蝙蝠会招灾的。果然应验了。

那天傍晚,荣汉俊被鲍真叫到鲍家去。鲍家的悲伤气氛一下子把他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鲍真、鲍三爷和荣荣都默默地抹眼泪,唯独鲍月芝靠着被垛静坐着,脸色纸一样苍白。她身边两个学校的老师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盯着她。荣汉俊走进来的时候,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校长张敬正还在盯着鲍月芝劝说,鲍豆子同学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三好学生,是学雷锋标兵。校舍坍塌之后,鲍豆子去抢救别的孩子,被一根房檩砸中头部,血流了一脸……他把鲍豆子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说了一遍。过程说得很快,而说到鲍豆子在乡医院弥留之际最后说的话,张校长的眼睛就红了,哽咽着说,豆子说,让娘告诉他亲爹是谁,如果在下葬的时候告诉他,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了!张校长说得一屋子的人泣不成声。鲍真呼喊了一声“豆子!”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鲍月芝抬起泪眼,望了望荣汉俊说,他叔来了,你坐吧!

荣汉俊的喉咙哽了一下,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鲍月芝又看了看荣汉俊,荣汉俊心里慌得没了底,还是什么也说不出。鲍月芝明白了,心也凉了,抢过话头儿说,校长老师,你们的心意我这当娘的领了。实际上你们学校,该做的全做了。豆子能这样做,是我们鲍家的光荣!鲍家没白养他一回。至于他的爹——他爹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就说过,可豆子不信。不信也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看还有这个必要吗?

荣汉俊心里踏实了。短暂的悲痛过后,荣汉俊在紧张地权衡认不认这个当了烈士的儿子。他知道,如果认了,他就会在蝙蝠村乃至全县毁了自己的名声,那他这个新上任的代理村长还怎么当?他不能没有权力!

鲍月芝扭头望着荣汉俊说,他叔,你说我说得对吗?

荣汉俊眼上慢慢挂了湿润,说按老辈儿的说法,还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吧!

房间里极静,仿佛灯光也静了下来。在鲍月芝眼里,原本顶天立地的一个男人,没了。

摆在客人旁边的茶水谁也没喝,灯光一块块碎在水碗里。鲍月芝让老师们喝水,老师们不喝,她便招呼鲍真跟她去做饭。荣汉俊一把拦住了鲍月芝,不紧不慢地走到张校长面前站住,冷着脸说,豆子是咱蝙蝠村的小烈士,学校只是例行公事,这一切还是由村委会决定吧!眼下我是代理村长,回头我就跟村委们商量,明天在村里给豆子开个追悼会,让小豆子的精神发扬光大!

校长张敬正紧紧握住荣汉俊的手,说这太好了,谢谢你啦!

小英雄鲍豆子救人牺牲了,这个消息不消半天,就在蝙蝠村传得家喻户晓。荣爷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红了,说,往后在蝙蝠村还能提起的人家,不是梁家也不是荣家,而是鲍家啦!

荣汉俊连夜召集了村委会,把宣传鲍豆子的活动毫不含糊地布置下去,然后回到家里默默地哭了。他没有想到,关于鲍豆子找爹的话题愈演愈烈。传到他耳朵里的风声说,他就是鲍豆子的亲爹。荣汉俊伤心到了绝对地无奈,觉得蝙蝠村人并没有瞎眼。当然也有往别人身上说的,有人竟然把那个右派包贵清端了出来。孩子从生到死,荣汉俊没抱过,没亲过,他多想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亲吻一下。可他转念一想,还是忍了。

新上任的宋书记也听到了传言,他非常严肃地找荣汉俊谈话,说,你要尽快洗清自己,不然你这村长可就当不成啦!

荣汉俊惊呆了,他又想起了上次因赌博丢掉了村长的事。他一夜没睡,一种空虚和怅然挥之不去,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怎样才能把这场风波平息下去?这个念头一出现便抑制不住了,并且越来越强烈。“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一定要有所牺牲,这才是当务之急啊!

可是,鲍月芝怎么办?梁罗锅怎么办?望着蒙蒙发亮的窗户,他又想起了自己新婚时那个蒙蒙发亮的黎明……

在召开追悼会之前,荣汉俊先把鲍月芝安排到学校和孩子们见面,然后又把村里凡是跟鲍月芝有过较多往来的男人都聚拢到村委会,有给鲍月芝介绍过对象的光棍儿,有给鲍月芝田里干过活的人,还有跟鲍三爷来往过密的人,年龄控制在跟鲍月芝相仿。乡里也派人参加了。他唯一没敢叫的是梁罗锅。他让梁罗锅帮助鲍三爷去选墓地。

鲍豆子盖着红领巾的骨灰盒摆放在那里,显得肃穆神圣。男人们往骨灰盒盯了一阵儿,都闷不吭声。校长张敬正把鲍豆子牺牲的情况又说了一遍,还把他的愿望也说了,室内的悲伤气氛达到了高潮。人们听后更加伤心,默然不语。荣汉俊摆出一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说,今天来的都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鲍月芝是女人,女人总有女人的软肋,当娘的不说,可我们当爷们儿的不能对不起孩子。孩子的心愿不高,是谁,谁就站出来抱抱孩子,说一声儿,孩子也就入土为安了!他说话的时候,显示出一股无畏的豪气。

人们唏嘘着,都不作声。

青年农民杨广田望了望荣汉俊,感觉荣汉俊真贼,谁也想不到他这么贼。他并不知道鲍豆子是荣汉俊的儿子,只是他常去鲍家找鲍三爷串门,今天也被划进了圈子,感觉有些委屈,甚至是耻辱。他的喉咙一下子痒了起来,说荣村长,你今天的这个会,鲍月芝同意了吗?

荣汉俊说,这个会是我跟学校商量的,没必要征求鲍月芝的同意吧?

杨广田黑了脸说,这样做未免过分了吧?

荣汉俊严厉地说,你要是孩子爹就认了,不是就老实待着。咱们今天砸盆说盆,砸碗说碗!

杨广田冷笑一下,便不再说什么,看笑话似的看着荣汉俊。过了好长时间,仍旧没有人说话。

荣汉俊也盯着眼前的男人们,往死里看了一阵儿,又想一阵儿,看够了想通了继续说话,在座的有没有啊?啊?这不是审贼,有了也是光荣的嘛!你就是烈士的亲爹啦!当年你被鲍月芝看中,也是咱蝙蝠村的人上人了!还有啥顾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我的儿啊!

这一嗓子,喊得人们涕泪长流。

荣汉俊马上认出这个光棍儿来。他是梁家人,叫啥名儿荣汉俊都想不起来了。这个人的脸色发灰发暗,眼睛周围有发黑的晕圈,扑扑跌跌朝前面桌上的骨灰盒而来。荣汉俊猛打一个寒噤,他看出来了,此人是光棍儿梁石头。梁石头猛地扑过来,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哭得很是伤心,说孩儿啊,我是你爹哩,我是你爹哩!

在场的人都愣了。

鲍真搀扶着鲍月芝走了进来。荣汉俊借着亮色朝人群里一望,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不禁惊愕:月芝!

鲍月芝定定地看着荣汉俊,一脸的愤怒与鄙视,她一把抓住梁石头的脖领,使劲抽了他两个嘴巴,声音很响,骂道,你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你也配当我儿的爹?你配?

梁石头浑身哆嗦了,像贼似的咳了咳说,月芝啊,你别生气,我这是看着没爹的孩儿可怜啊!

哄——人们都笑了。

荣汉俊恨恨地说,梁石头,你骗谁?你以为我是傻子,分不出好赖?

梁石头把头勾下去,抚着已经肿胀的腮帮,不再说话了。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他绝不是鲍豆子的爹。

有人喊道,梁石头,你不仗义,哪有拉屎往回坐的?

梁石头怯怯地,头勾得更低了。

鲍月芝瞪着梁石头,目光慢慢变得温和了,身体颤了颤。她记得梁石头常常帮她干活,梁家长辈梁丙奎老人在世的时候,曾经找鲍三爷给他提过几次亲,都被她挡回去了。她明白了,今天可恨的不是梁石头,而是荣汉俊这个冤家。这个冤家,你可以不认儿子,可也不能审全村的光棍儿啊!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鲍月芝看了看全场,那些人也都定定地看着她,这些人,多少都帮助过她啊!她又看了看荣汉俊,她的两眼充满了泪水,脸色白得像块孝布。她只恨恨地说了一句,禽兽不如!便觉得周围一片漆黑,晃晃地晕倒在地上。

鲍真和众人把鲍月芝抬走了,人群也骂骂咧咧地散了。

乡里来的人什么也没说。荣汉俊像被狼拖走了内脏的躯壳,空空荡荡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时钟停了摆,历史就凝固在那儿。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荣汉俊从皮包厂办公室出来奔镇北街去了。自从鲍豆子下葬以后,他再没见过鲍月芝。听说鲍真到县城里上学了,这季节,鲍三爷又一准儿在地里看瓜,他就想跟鲍月芝见一面,跟她解释解释。可到了北街鲍月芝的小院前,他又犹豫了。这个地方他不知转过多少次了,多少次都是不敢敲门就走。他看见夜虫子在灯光里闲适地移动,钻进房顶的瓦楞,瓦楞上长着蒿草,蒿草在瓦缝里缓缓摇动着。半天过去了,他终于轻轻抬起胳膊,敲响了鲍月芝的家门。

鲍月芝出来开门,看见是荣汉俊,就冷冷地说,你来干啥?

荣汉俊说,我来看看你。

鲍月芝嘭地把门关上了。荣汉俊拱了拱门,哀求着说,月芝你别这样儿啊!鲍月芝站在门口待了一会儿,扭身进屋去了。荣汉俊就跟进来。

两个人尴尬地坐着。

荣汉俊看了看鲍月芝,说,月芝,我是不得已,你可别恨我啊!

鲍月芝抓起板柜上的搪瓷缸,独自喝着水说,你走吧!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儿子死了,他爹也死了!

荣汉俊哆嗦了一下,红着眼睛说,月芝,是我对不住你!可你得体谅我啊!我现在是代理村长,多少人正瞪着俩贼眼看我的笑话呢,你说我敢认豆子吗?豆子是我的儿子,我心里跟你一样难受啊!等我在蝙蝠村站稳了脚跟儿,我娶你,我要把欠你的加倍补偿给你!你听见了吗?

鲍月芝依旧冷冷地:怎么补偿?我这十多年的辛苦,十多年的委屈,你补得了吗?

荣汉俊说,月芝,那你也不能老不理我啊!

鲍月芝伤感地说,我想理你。你在大狱里一蹲快六年,我哪天不想着你啊!可你现在,还值得我理吗?

荣汉俊迟疑了一下说,这么说,你不爱我了?

鲍月芝红了眼睛,苦笑了一下,说,爱你?还爱你?我的大村长,你升官儿,你发财,这么多年还占着两个女人,难道天下的美事儿都是你姓荣的?说句心里话,我们好过,可从那天起,我儿子死了,你也在我心里死了!咱们两清了,谁跟谁都没瓜葛啦!告诉你,我不等你了!你走吧!

荣汉俊痛苦地扭着脸,说,你听我说!

鲍月芝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抽打着自己的脸,哭泣着喊,我贱啊!娘把我生下来,我咋就这么贱啊!

荣汉俊隔着窗子仰头看天,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鲍月芝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冷冷地说,你走吧!

荣汉俊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易,我给你钱。

鲍月芝说,你的钱我一分都不要!你给我滚!

荣汉俊默默地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扭回头。

鲍月芝吼道,我警告你,现在我就鲍真这么一个孩子了,无论多会儿,你都不能认她,更不能害她,打她的主意,要不,我和你拼命!

荣汉俊愣了一下,说,这至于吗?

鲍月芝狠狠地吼,你等着!

荣汉俊什么也没再说,拖着一条沉沉的影子走了。

鲍月芝闭上眼睛,把哽咽中一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一回回地咽进肚里。

一连好多天,荣汉俊的情绪极为低沉,直到他的办公室从皮包厂搬到村委会之后,他的心情才有点儿好转。

那天荣汉林偷偷告诉荣汉俊,说鲍三爷找周五婶给鲍月芝提亲,今天稻地镇有个光棍儿来相亲。荣汉俊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挥了挥手让荣汉林出去了。他呆呆地坐在办公室,看日影慢慢移,慢慢移着。他知道自己跟鲍月芝完了,可他仍旧不想让别人将她娶走。心想,要是鲍月芝看不上稻地镇的那个穷小子,那就啥都好办了。可是几天过去,从媒人那里传出话来,说鲍月芝看上了那个叫张大印的农民。荣汉俊的脸一紧,背着手走了。几天以后,他弟弟荣汉林到了张家,三说两说就闹僵了,竟然举起板柜上的胆瓶把张大印的脑袋开了。荣汉林狠狠地对张家人说,大印的伤我给治,要多少钱都行。可要是告诉鲍月芝或是报案,我杀你全家!张家老人就筛糠似的抖了。荣汉林把张大印带到医院包扎伤口,然后送来一万块钱。张大印吓得再也不敢提娶鲍月芝的事,后来竟再没有来过蝙蝠村。有一天周五婶带着鲍月芝来到稻地镇,张家人都悄悄躲了。这是为啥呢?鲍月芝一直不明白。

不久以后,荣汉俊把一肚子的恶气都撒在了仓库里积压的假皮包上。这阵儿工商部门打假力度很大,河北白沟市场和附近的鸭子坞市场都被查了,清仓清货,治理整顿,荣汉俊他们加工的皮包也被封了。乡长梁恩华拿着的告状信里有这一条:汉俊皮包厂加工的皮包冒充上海名牌益达,商标印制精美,产品质量却很差……尽管工商部门没有追到蝙蝠乡的厂里,可是市场上一听说是蝙蝠乡的皮包,就像躲避瘟神似的,不进货,即使进了货的,也吆喝着退货。

荣汉俊开始想辙了。男人一生有三大幸事,升官、发财和女人。荣汉俊现在的缺憾在女人上面,可他悟透了一个道理,为爱情献身的男人不是大男人,男人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最后成事儿!当官的男人得有三把火,他算计来算计去,想把这第一把火就烧在假皮包上。荣汉俊对皮包市场做了全面考察,前景不怎么乐观,而且他搞皮包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一直在寻找着一个既适合蝙蝠乡资源又有丰厚利润的项目。这样皮包就非烧不可了!烧了皮包,表面上看是损失了一些钱,可是它换来的声誉,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这天下午,他让荣汉林把库房里的皮包清点了一下,还有一千九百多个,就把它们都集中在坐槐寺门前的空场上,还请了乡里县里的领导来观看,闻讯赶来的新闻记者也有十来个。一切都在荣汉俊的操作之中,可是他忙乱中疏忽了一个环节:荣汉林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就在工商人员往皮包上浇汽油的时候,荣汉林偷偷挤进来了。荣汉俊在发表演说。这份讲话稿是他花钱雇人写的。别瞧荣汉俊识字不多,他全凭脑瓜儿,就能讲得绝对生动。八亿农民中,这样的人才有的是。

荣汉俊声音洪亮、亢奋而充满快意,说,我们农民啊,穷怕了,刚刚看见钱就表现出自私、狭隘和冒险劲头儿!我荣汉俊就犯了这样的错误,我们最初步入市场经济洪流,难免泥沙俱下,可是市场是无情的,它本身自会大浪淘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肉疼治不好疮!钱是要挣的,可是,我们蝙蝠乡人要想占领市场主动权,就要敢于向假冒伪劣宣战!今天,我们把一千九百多个皮包彻底烧毁!一阵响亮的掌声。

荣汉俊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大声喊,烧个狗×的!

工人把汽油泼在皮包上,荣汉俊打着了打火机。

荣汉林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吼道,大哥,不能,不能啊!这叫败家不等天亮,败家呀!这么好的皮包,卖出去就能换成钱啊!就是不卖了,哪怕分给乡亲们也好啊,这皮包还能用哩!咋说烧就烧啦?

荣汉俊阴眉沉脸地走过来,恶声道,汉林,这事儿你别管!荣汉林气蒙了头,晃晃地走近荣汉俊,扑通一声给哥哥跪下了,说,哥,这都是乡亲的血汗啊!你真是糊涂啦!我们刚填饱了几天肚子,就忘本啦?

会场僵住了。荣汉俊明显看出了其他村长眼里嘲笑的目光,他被这目光灼疼了。他扭转身,低声说,你不懂,别给我捣乱,咱们回家再说!然后,又笑着高声喊:今天的皮包非烧不可!咸菜是腌出来的,江山是打出来的,这不仅关系咱蝙蝠村的声誉,还关系到咱乡、咱县的声誉啊!说着昂起头,快捷地打着打火机,一甩手扔进了皮包垛里。“轰——”皮包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黑灰满天弥散。荣汉林只好呆呆地看着,心想,哥这是唱的哪出啊?

焚烧皮包的第五天,荣汉俊的皮包厂倒闭了。这个震动当地的事件成了荣汉俊再办轧钢厂的充分理由。三个月以后,荣汉俊正式升任蝙蝠村村长。后来经人搭桥牵线,他成为冀东钢厂的常客。半年以后,一个年产三万吨的小型村办企业红星轧钢厂在蝙蝠乡蝙蝠河畔破土动工。

梁罗锅从不对梁恩华的工作说三道四,这次却盯着弟弟的眼睛说,你真为蝙蝠村找了个大能人啊!你了解荣汉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