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蝙蝠乡的夜晚变得懒洋洋的。
雨刚收了脚,黑不溜秋的街巷汪着一片片的积水。天将黑了,看上去像是铺了一层碎玻璃。
荣汉俊的胳膊上搭着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着,不时抬眼看看自家的小楼。荣家的院落经过翻新以后,一座完整的北方农村住宅便惹人注目地雄踞在蝙蝠村的街巷里,他心里还盘算着怎样把蝙蝠村的房舍都改造成小楼。自打他从南方参观回来,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酝酿好久了。走到自家门楼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头顶哗啦一声响,抬头一看,见一群黑蝙蝠在房檐上方蒙头蒙脑地兜着圈子,好像在嗅着什么,飞到院落里湿漉漉的方砖上盘旋一阵子,又欢欢快快对着天空叫几声。
哈,我家又来蝙蝠啦!荣汉俊兴奋地叫了一声,爹,快看黑蝙蝠啊!荣爷应了一声,很迟缓地从草房里把轮椅摇了出来。这个时候,黑蝙蝠在荣汉俊的注视下飞到夜空里去了。荣爷错过了黑色蝙蝠群的出现,抬脸望望房檐,那里只剩下几只黑色的小鸟。鸟儿从房檐上跳到槐树枝上,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叫声。荣爷摘下脖子上的随身听,哑着声说,黑蝙蝠能祛病啊,汉俊啊,你见着黑蝙蝠了,你的身子肯定就更硬朗了!荣汉俊看了看爹的脸,没说话,他对爹的蝙蝠理论越来越不“感冒”了。如果真像爹所说的那样,吃了白蝙蝠的人长寿,那他真后悔不该在他娶来香那天让爹吃了整整一只白蝙蝠。荣爷对姚来香的呵护,对鲍真的打击,都让荣汉俊觉得老头儿活得越长久,他身边的麻烦就越大。荣汉俊没有想到,老爹自打七十五岁开始,脾气越来越古怪,有时竟然像个孩子。此时的荣爷还盯着房檐喊,汉俊啊,黑蝙蝠呢?荣汉俊没好气地回说,飞啦!荣爷不高兴了,说你小子生心眼子骗你老子啊,你去给我找回来!荣汉俊觉得他变得太难缠了,就随便说,我没看见,是我梦见了,我夜里托个梦给你吧!老头儿嘴里嘟囔着,十分失望地咂咂嘴,扭身摇着轮椅走了。
荣爷回到草房里,轻轻抿着头上几缕整齐的白发。晚饭后是老人睡觉的时辰,睡到夜里十一点钟就醒来了,直到第二天吃早饭都没觉,早饭后再来个回笼觉。可是今天他睡不着了,他又想起了姚来香。他很想找个人听他讲古。
荣家老祖是从山东枣庄那边迁徙过来的,到了蝙蝠村以后,曾有一支儿做了朝廷命官,官至直隶副总督办,门庭显赫。荣家官人回家祭祖,发现祖坟离蝙蝠河太近,而且几近破败,就在蝙蝠村西跑马圈地,选了一块良田重建祖坟。迁坟关系着一族人的命运,所以老祖就一直等着白蝙蝠的出现,等了半年也没能等到白蝙蝠,只好选个吉日迁了坟,而且迁坟的声势特别浩大。可是开坟之后有一件事使荣家人一直担忧,那就是挖墓穴时无意挖着了一条隐伏于棺材底下的水道,缓缓抬出棺材之后,坟窟窿里就冒了黑水,黑水肆意横流,跑得满滩都是。之后不过几年,荣家就败落了。荣家先人请来风水先生踏勘,说这老坟场是头等风水宝地,必定代代出官的。荣家老祖便后悔迁坟了,又想将村西的坟地重新迁回来。风水先生说没有用了,唯有一个破法儿,就是把荣家老宅的房檐扩大,等待着蝙蝠来聚群歇息,而且只有千年白蝙蝠才能将邪气镇住。荣家老爷子对蝙蝠的崇拜是荣家祖宗传下来的。短短瞬间,荣爷好似闪电般穿越历史,回到从前,在那里竟然意外地遇到了荣家老祖。
荣汉俊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恶心,便顺手抓了一杯茶水喝下去。这天中午,他跟县里来考察小康村建设的客人喝酒,喝高的时候跟客人夸了海口,不仅要把蝙蝠村建成全县第一流的小康村,而且还要家家住上别墅式的小楼。可等他酒醒之后,又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坐在沙发上,颓唐的表情上又蒙了一层睡不醒的倦意,双眼萎靡,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激动起来。他双眼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鲍豆子和那病死的儿子在打架,鲍月芝劝了这个劝那个,荣汉俊看着心急如焚,上去拉架,鲍月芝和孩子们的身影就消失了。咋会是这样的情形呢?荣汉俊醒来的时候,额头冒了一层汗,望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发呆。
姚来香出家了,他跟姚来香生的孩子死了,家里空空的。荣汉俊心里惦念着鲍月芝这边。鲍真落选之后,杨广田当上了村长,荣汉俊当了支书兼农工商总公司的副经理,而总经理鲍真与荣荣合伙开了一片耕地,可是两个女孩子种了一季粮就累垮了。鲍真又要带着荣荣上城继续打工,硬是被荣汉俊拦住了。荣汉俊说,鲍真、荣荣,你们留在村里吧!鲍真不是真心想走,她是做给人看的。鲍真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荣汉俊。他就是自己的亲爹?他就是娘当年爱着的男人?她既伤心又失望。弟弟鲍豆子死前还想让爹亲他一下,要是弟弟知道荣汉俊对着他的骨灰耍阴谋,不知会多伤心呢!他毁了娘,鲍真想替娘惩罚他。这一刻,她决定不走了。
这个时候,荣汉俊与鲍真的眼神相碰,他的心仿佛停跳了一下。这闺女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难道鲍月芝跟她说了真相?不,荣汉俊猜想,鲍月芝不会说的,她不让他认孩子,就不会跟鲍真说的。他避开了鲍真奇异的目光。不久,荣汉俊跟弟弟荣汉林一商量,就要把她俩安排到钢厂当工人。
凡事鲍真不同意,荣荣也就不同意,她俩说不去钢厂。荣汉俊看出了鲍真的微妙心理,她心里还是有个梁双牙,只要梁双牙一天不与陈秋兰结婚,她就一天不会放弃自己的等待和努力。荣汉俊不明白,梁双牙这小子有什么魔力那么吸引鲍真?他抓住了鲍真的这个心态,求助乡里的宋书记,把鲍真和荣荣都安排到了乡里。既然两个姑娘喜欢土地,宋书记和梁恩华乡长就让她们当土地管理员,鲍真和荣荣都答应了。
荣汉俊知道,对鲍真的真正打击是来自梁家。梁双牙跟稻地镇陈老万的闺女陈秋兰恋上了,这让荣汉俊十分恼火。鲍真不再是梁家的儿媳,荣汉俊立马改变了对梁家的策略。
1992年的春天,经济大开发的热潮席卷全国的时候,蝙蝠乡也积极行动起来。蝙蝠村的土地上就承接了县、乡和村三个经济开发区。三个开发区都跟荣汉俊要地,这是个挠头的事,荣汉俊就把梁家和另一些“没根儿没蔓儿”人家的地都圈进了开发区。荣汉俊对此是有一番算计的,乡办开发区是梁恩华乡长主抓的,他把梁家的承包田划进去,梁罗锅和梁双牙便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梁家的地都占了,别人还有什么说的?占地的时候,梁罗锅找过荣汉俊,荣汉俊就把这个球一脚踢给了梁恩华乡长。梁恩华只能耐心做大哥的工作,地该占还得占,梁双牙这才和陈秋兰开起了小卖部。
荣汉俊越来越想见到鲍月芝,如果能重新得到鲍月芝的爱,这一切也都值了。昨夜的睡眠里没有噩梦,他早上起来就浑身轻松,眼神贼亮贼亮的。他要把自己与姚来香的离婚协议书亮给鲍月芝看,鳏夫寡女,明媒正娶,看谁能说什么!到时候鲍月芝和鲍真一搬过来,鲍真就要改名荣真了,这是他梦里都想过的事啊!
可是,鲍月芝不见他,他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他估计鲍月芝还不知道他跟姚来香离婚的事,便去乡政府看了看鲍真,可鲍真并不认他这个爹。鲍真正在办公室填写申报全镇空心村的表格,见了荣汉俊就说开发区乱占耕地的事情。荣汉俊没有心思跟她扯啥开发区,他把姚来香上山出家的事说了。鲍真说全县都嚷嚷动了,谁都知道你荣汉俊做得既温情又仗义!荣汉俊听了笑了笑,心想,既然鲍真知道了,就说明鲍月芝也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呀!可让他费解的是鲍月芝依旧没一丝反应。
荣汉俊哪里知道,听说姚来香出家的消息,鲍月芝就去了青松岭的红螺寺。见到满脸空寂的姚来香,鲍月芝的胸口像被啥堵住了一样。她原以为姚来香不知道她和荣汉俊的事情,谁知这个瞎女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姚来香手捻着佛珠说,我出家了,正合你意哩,你和荣汉俊可以团圆了。
鲍月芝慌张地说,不,我不会跟他的!
姚来香眉毛挑了挑,问她,为啥?
鲍月芝说,来香,我不瞒你,过去我对不住你!那会儿我像昏了心,什么都不管,拼了命地只爱他一个。可他出狱之后,变啦!
姚来香显然有些惊讶:这是你心里话?
鲍月芝说,我虽不信佛,可也不敢在佛门圣地口出诳语!真的!我们都是女人,你又何必自找苦吃呢?
姚来香轻轻一笑:我不苦,我也不怪你。
鲍月芝想了想问,你真的愿意出家吗?
姚来香又轻轻一笑,说是,是我自愿出家的!
鲍月芝慢慢淌下了泪水。
傍晚,荣汉俊在田间地头找到了鲍月芝。当鲍月芝在秋阳斜照下的玉米地里孤独劳作的时候,一辆黑色凌志汽车缓缓停在了她身边。庄稼叶子都有些垂卷,远远近近似有爆裂的声音。鲍月芝没有在意身边的动静,继续往筐里擗着玉米棒子,在她看来,爱情给了她生活的磨难,又是这安身立命的土地给了她温暖。她感激“大包干”,如果还像过去生产队那样,像她这样带着没爹孩子的女人参加劳动,不知要受多少闲气,甚至会被众人的唾沫淹死。而承包田才是最厚道的,你出力,它就给你回报,看着庄稼,她就感到实在、牢靠、心静。可是一想到荣汉俊,这个男人曾经占据着她的整个儿身心,即便是她完全对他绝望的时候,她也想念着腰带山上的那棵桃树,盼望着日子能够倒流。当她听说姚来香上山出家了,荣汉俊多次找她的时候,她知道这是荣汉俊近二十年努力的结果,可她已经高兴不起来了,见到荣汉俊也找不着感觉了。她宁肯生出两个黑孩子,宁肯忍受那么多的磨难,不就是为了与荣汉俊走到一起吗?今天终于来了,可她却一点也不想成为荣家的人了。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受到什么伤害,更不想由谁改变这平静的生活。仅仅是因为荣爷伤害了女儿鲍真?看来也不全是。荣汉俊的好与坏被鲍真评价后不时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觉得荣汉俊不再是那个种黑地的能下大力、吃大苦的男人,不再是那个敢爱敢恨的男人了。有的时候,她甚至替姚来香难过,想着手捻佛珠的姚来香,鲍月芝的眼泪夺眶而出。
荣汉俊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鳄鱼牌夹克衫,从这外表的整洁和细致,看不出他内心的激荡和粗放。他下了车,轻轻走到鲍月芝跟前,细细打量着她。鲍月芝黑了,老了。人老先从腿上老,原来那双修长的腿已经变形,腿上的肌肉松弛了。她每天都带一些针线活儿在身边,在田头休息时就拿起来做。而鲍三爷不休息,在那头远远的稻田里继续做着他的活计。荣汉俊擗下一个玉米棒子扔进筐里。鲍月芝被哐啷一声响吓一跳,抬头看见了荣汉俊,淡淡地说,是荣支书啊!
荣汉俊说,月芝,你为啥不见我?
鲍月芝长叹一声,也就算说出她的全部心情了。荣汉俊说,月芝,这么些年苦了你啦!
鲍月芝说,人活着,没退路的时候就不晓得啥叫苦了。
荣汉俊颤声说,人嘛,是药店里的抹布,酸甜苦辣都得沾点儿!人生在世,谁他妈不苦呢?咱们苦到头儿了,咱们可以团圆啦!
鲍月芝很陌生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眼神着实让荣汉俊的心停跳了一下。他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随和、必要的沉默。风吹来,将一片玉米叶打在荣汉俊的脸上。荣汉俊蹲在地上,吸了一支烟。尽管他当了多年干部,坐了多年汽车,他的脸色依然没变,想分清他的脸色和土地的颜色很难,土黄色的脸,与这儿的土地颜色一样。
鲍月芝继续擗着玉米棒子,不再看他。她饱满的胸脯起伏着,诉说着她此时的心绪。
荣汉俊吐着烟说,月芝,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啊!
姚来香不走咋办?她好不容易出了家,我为啥?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
鲍月芝说,如今没这个必要了!豆子死了,我和真真挺好!
荣汉俊狠狠地掐灭了烟,说,月芝啊,我们都不年轻了,应该找个养老送终的窝儿啦!俗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何况我们不是半路夫妻,我们从年轻就相爱。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多高的荣誉也好,吃多好、住多好、穿多好也罢,身边儿没有个心爱的女人,那就等于塌了半个天!不,简直没啥奔头儿!
鲍月芝身体一颤,说,你到底还是明白啦!
荣汉俊哀求着,跟我走吧,我们白头到老!
鲍月芝呆住了,手上的玉米棒子忽然滑落到地上。身体向前扑了一下,双手抓着玉米秆慢慢跌坐在垄沟里,喉咙里挤出一阵含混的呜咽。
荣汉俊上前要扶起她,她的胳膊一晃将他挡回去了。
荣汉俊蹲着说,月芝,别哭了,别耍小性儿了,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鲍月芝流着泪说,你走吧,让我干活儿!
荣汉俊眼睛红了,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秋风并不凉,但是吹得鲍月芝全身哆嗦,直打寒战。她慢慢爬起来,将筐里的棒子摆好,使劲扛上了肩。她心里不觉往下一坠,肩头上装满玉米的筐子比来时装化肥的还要沉重得多。
荣汉俊站起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哽咽道,你这是干啥?这是为啥哩?要我的命吗?
鲍月芝眼前又浮现出了鲍豆子的小脸,还有那一个个的光棍儿。她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说,你放开我,我们的缘分尽了。汉俊啊,如果有来世,月芝愿意跟你再续前缘!
荣汉俊呆住了,颤声说,月芝啊!
鲍月芝扛着玉米筐走了。
荣汉俊呆坐了好长时间,才慢慢走向汽车。他失算了,他原以为解决了姚来香,鲍月芝就会像从前一样爱他,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他错了,大错特错了,他还没有读懂鲍月芝这个女人啊!
一瞬间,荣汉俊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比他在蝙蝠村的政治生涯还要严峻。婚姻也有如此严峻的时刻!晚了,如果再早些年,情形就不会是这样的。他们不幸的姻缘可说是个怪圈,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没有出路。
荣汉俊让司机把汽车开到腰带山下,自己靠着那棵桃树蹲到天黑。夜色开始下落了,傍晚的山谷游荡着阴森的松涛声。悔恨像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先是压在身体上,然后慢慢浸透他的皮肤、血液和每一根神经。他摇晃着走下了山,再次回头的时候,听见黑沉沉的暗夜发出一声尖叫。
19
暑气最盛的时辰过去了,立秋之后没几天就凉了。秋日里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儿,一直到梁恩华乡长从县城开会回来,蝙蝠乡的天景儿才慢慢放晴。但是,街巷里和田园上,仍弥漫着一层看不清的白气。
雨天里的一个响雷,击中了镇口的一棵千年白果树,劈落两股树杈。树杈落在周围的土墙垛上,将古墙垛砸出很大的豁子,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鸹窝也被连锅端了,这让正在晒太阳的荣爷、鲍三爷望着劈散的老树发呆。树大之后能够遮住多方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免受暴晒之苦。梁恩华透过白气往那里望了望,心里一寒。他听死去的老爹说过,白果树是有血脉有生命的东西,落地雷击中了它,说明村里有邪有妖了,落地雷是专收妖魔孽障的。梁恩华不信妖不信邪,但他也觉得眼下的蝙蝠乡不对劲儿了。一整天的忙乱里,他眼前总是晃动着白果树被击折的影子。
秋天的下午,总算来了一件让梁恩华高兴的事。蝙蝠村村办企业红星轧钢厂被评为全县“十佳明星企业”之一,要举行隆重的挂匾仪式,徐县长还要来参加。红星轧钢厂能被评上明星乡镇企业,蝙蝠村荣汉俊支书功不可没。眼下乡里好多企业都瘫痪了。前几年,蝙蝠乡虽说不特别富裕,可与其他乡镇比还是羊群里的骆驼,不过撑到今年秋天也不行了,里走外转不见钱。乡财政逮住蛤蟆攥出尿,手拿把掐不见亮儿。前几位乡长都升了,据说是敢于上项目、上规模,敢于负债经营,有了政绩也肥了腰包。
轮到梁恩华主管企业,赶上银行不放贷,治理整顿烂摊子。一年的光景,乡里的经济越治越乱,好多企业都关门放假了,银行催还贷款,外地索债的不断。这次到县城开会,徐县长夸蝙蝠乡的精神文明抓得不错,言外之意是经济没上去,一手硬一手软了。梁恩华脸红红地说,眼下乡里企业真是难啊!
徐县长阴眉沉脸地问,想辙呀,不难派你去吃干饭?
梁恩华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我有个设想,在全镇企业中搞股份制改革。
徐县长笑了,说对现今杂乱无序的乡镇经济,股份制也许是个好招子。
梁恩华回来就想大张旗鼓地干一场。都知道徐县长器重梁恩华,不仅仅是赏识,还因为他们是部队战友。
刚刚吃过午饭,梁恩华在办公室等县里一个电话,乡政府办公室秘书梁景田进来说,下午轧钢厂的挂匾仪式可能要出事儿!梁恩华一愣,说,会出啥事儿?梁景田神秘地笑着。梁恩华问,是不是怕有人把轧钢厂的臭底子亮给徐县长?我听说了,有人骂“十佳”是“十假”!唉,死马当活马医,权当是鼓劲儿呗!梁景田笑着摇了摇头。梁恩华一脸的疑惑,心想,那会出啥事儿呢?然后就狠狠瞪了梁景田一眼,心里惴惴的。
下午,红星轧钢厂的挂匾仪式果然出了乱子。当徐县长亲手将“十佳明星企业”的牌匾递到厂长荣汉俊手中的时候,蝙蝠村农民鲍三爷就带着十几个稻农,骂骂咧咧地闯进了厂门。徐县长吃了一惊,荣汉俊接牌匾的手也抖了。
乡党委书记宋鹤奎见这阵势,将脸扭向满脸惶惑的梁恩华,说梁乡长,你去看看,门口儿闹腾啥?简直无法无天啦!梁恩华朝梁景田使个眼色,梁景田跟他急急地去了。
会场那头是一片掌声,这里是骂声一片。门卫老孙头儿正往外撵赶着稻农,骂道,还不快走?惊动了县长,惹恼了荣厂长,你们就是浑身长嘴,也甭想要钱啦!
梁恩华走过来问,到底出啥事啦?
鲍三爷挤出人群说,梁乡长,你可让我们好找哇,钢厂进口的废垃圾,糟蹋了我们的稻田!
梁景田纠正说,不叫糟蹋,是污染!
梁恩华愣了愣,又说,乡亲们,我刚从城里开会回来,真的不知道!咋,污染严重吗?
鲍三爷刚才还雷公似的一脸怒容,立马就一脸苦相了,说我家那一百亩稻禾,还有这乡亲们的五百亩,一共六百亩哇,都完啦,完啦!
梁恩华看见老人怀里抱着一捆干枯的稻禾,手上的皱皮枯枯的,皮下拱着干干的骨节。他从鲍三爷怀里接过稻禾,定定一瞧,沉沉地叹了口气,说这事儿乡里不会撒手不管的,眼下正在开会,你们先进传达室喝口水。散会之后,我带荣厂长来找你们谈具体解决。
鲍三爷连连点头,说谢谢梁乡长了,你得给我们做主哇!荣汉俊这狗东西,浑啊!说着领乡亲们进了屋。
老孙头儿还在嚷嚷,看梁乡长的面子放你们进来,可你们别给鼻子上脸啊!
鲍三爷跺脚骂,呸,你是荣汉俊裆下的狗!
老孙头儿要怒,被梁恩华喝住了。
梁恩华走了几步,叫住梁景田,问他是不是早知道。梁景田恨恨地说,我是知道,可我不说,就是要给荣汉俊点儿颜色看看,让徐县长也跟着清醒清醒!
梁恩华瞪眼说,你呀,没个全局观念,不上一年毛病就都添全了!
梁景田与梁恩华是没出五服的堂叔侄,他不服,说,这是荣汉俊惹下的祸,让他自己出来擦屁股!
梁恩华沉思不语。自打当了乡长之后,梁恩华一直想帮荣汉俊一把,当年毕竟是他梁恩华把荣汉俊送进了监狱,可是荣汉俊并不怎么买他的账,他巴结上了宋书记。梁恩华知道荣汉俊成了乡党委宋书记的心腹,而这位宋书记偏偏不把他梁恩华放眼里。
宋鹤奎是部队转业干部,跟县委组织部的贺部长是同一连队的战友。红星轧钢厂红火那阵儿,宋书记就抓了荣汉俊这个典型。虽然乡农工商由梁恩华乡长分管,实际上早已被荣汉俊架空了。荣汉俊由一把手宋书记调遣,当了蝙蝠乡农工商总公司的副总经理,而总经理梁恩华在蝙蝠乡主抓经济,则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可碰着孬鼻子事自然跑不了他。荣汉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农民企业家、省劳模、蝙蝠乡企业的创始人。他伺候了几任书记、乡长,喜欢他也好,恼他也罢,谁也动不了他,还都得和他搞好关系。
梁恩华记得红星轧钢厂从德国进口贝精粉,荣汉俊一锤定音,说进就进了。梁恩华让荣汉俊慎重些,荣汉俊不听,结果上了外国佬的当。贝精粉运回蝙蝠乡,一拆集装箱就傻了眼,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厂后的空地一卸,捡破烂的就围上来,还翻出不少黄色画报。梁恩华让荣汉俊赶紧派人看管,还让派出所孙所长点火烧了那些黄货。梁恩华要求乡里对直接责任者追究责任。宋书记吼,咋追?这几年经荣汉俊贷款就有三个亿,把他整垮了谁来还?谁愿坐这根大蜡?
梁恩华哑口无言。他知道荣汉俊这阵儿真成爷了,这年头儿黄世仁管杨白劳叫爷呢!县里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长老徐给荣汉俊家当了保镖,荣汉俊还从乡医院聘请了贴身保健医生,有个头疼脑热的,银行行长、县长都来看他。梁恩华生在蝙蝠村长在蝙蝠村,一心想在蝙蝠乡干出点事,只好不情愿地拿热面孔去亲人家的冷屁股。
梁恩华愣了一会儿,问,梁景田,我不明白,这废垃圾咋跑蝙蝠村稻田来啦?梁景田忙解释说,是抓文教卫生的高副乡长让厂里转运出去的,说县里卫生大联查!梁恩华愤愤地吼,乱弹琴,还嫌蝙蝠乡不乱啊?说着就朝会场走去。
徐县长在台上讲话,宋书记从梁恩华的表情里感到不妙。没等他开口,梁恩华就悄悄将废垃圾污染稻田的事说了。宋书记的老脸就绷不住了,问道,废垃圾咋跑蝙蝠村去啦?
梁恩华没好气地说,这得问荣大厂长!
恰巧荣汉俊颠儿颠儿地凑过来问,宋书记,午饭在哪儿安排?
宋书记黑着脸说,先别提午饭,我问你,进口的废垃圾清哪儿去啦?
荣汉俊说,弄到蝙蝠村的东河坡上去了,是高乡长让清除的。
梁恩华问,是高副乡长逼你往蝙蝠村弄的?
荣汉俊摇头说,那倒不是,厂里找的地方。咋啦?
宋书记训他,咋啦?惹下大祸啦!前天的大雨,把垃圾冲进稻田,弄得鲍三爷几家的六百亩稻田污染,稻农们找上门来,要你赔偿呢!
荣汉俊猛吸一口凉气,可待了一会儿赖劲儿就上来了,骂道,这些刁民讹人,谁敢断定是垃圾污染?
梁恩华说,昨天下午县环保局来人鉴定啦!
荣汉俊长叹一声。
宋书记看看表说,我看,这个会尽快结束吧!我陪徐县长到纸厂转转,梁乡长、荣支书,还有,把高副乡长也叫来,妥善处理这起污染事件。眼下咱们蝙蝠乡经济滑坡,不能再出大乱子,中央讲稳定,咱地方更要讲稳定。
梁恩华点头,说是啊,这可不是小事儿!
荣汉俊大大咧咧地说,怕啥?蚂蚁挡道儿翻不了大车!
挂匾庆典就草草收场了。
宋书记和徐县长的汽车一走,梁恩华就叫着荣汉俊往传达室走去。远远地,他们就听见稻农在骂:轧钢厂占我们蝙蝠村的地,占地款到今儿个拖欠不给,还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又有人骂,啥十佳明星?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我看评个十假明星差不离儿!就有人嘿嘿笑。鲍三爷叹道,甭管人家十佳十假的,能赔咱稻谷钱就成啊!一屋子人正戗戗着,梁恩华和荣汉俊进来了。
荣汉俊一看是鲍三爷,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有些为难,可是一想,又不是一家,没有啥退路可走了,只好硬着头皮说,是哪个在我的厂里嚼蛆?在蝙蝠乡,谁不知道我荣汉俊吃软不吃硬?
荣汉俊在蝙蝠乡使用了两种态度。在蝙蝠村搞农业的时候,往往是跟鲍真和梁双牙打交道,由于鲍真的缘故,他就非常温和;而他一到企业里或是遇到涉及企业上的事情,马上就变了个人,显得十分专横。
鲍三爷大声说,荣汉俊,不管你是软是硬,污染了我们的稻田就得赔!然后就将那捆枯死的稻禾狠狠地摔在桌上。
荣汉俊说,咋能证明稻田是我厂的垃圾污染的?
鲍三爷说,保险公司和环保局的人都来啦,没有化验,我们敢摸你这老虎屁股?你打听打听,我鲍三爷是胡搅蛮缠的人吗?
荣汉俊觉得冤家路窄,荣家与鲍家又交了火,中间有个鲍月芝,他真不愿意与鲍家的老爷子闹僵,就不吭声了。
见屋里气氛有些紧张,梁恩华笑笑说,大家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吧,又没出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荣汉俊根本没拿梁恩华当回事,狡黠地说,是好商量,道理很简单,我们进口贝精粉,是德国佬儿骗了我,我们也是受害者!只要德国佬儿赔了我,我肯定赔你们!
梁恩华瞪着荣汉俊说,汉俊,咋这样儿说话?
荣汉俊说,这还是客气的呢!他们当着徐县长的面儿,给我上眼药,我还咋着?
鲍三爷火了,骂荣汉俊,你当着支书、大厂长,兜洋风,抽洋烟,坐洋车,揩洋油,放洋屁!我们庄稼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没见过洋鬼子,你一竿子把我们支到德国去了,良心呢?你比希特勒还狠哪!你荣家祖宗三代也是种田的!
荣汉俊也恼了:你骂够了没有?照你这么说,我轧钢厂没钱赔你们,厂里四个月没开支了,我还不知找哪个大爷磕头去呢!
鲍三爷觉得有股烈烈的火气撞头,抓起稻禾朝荣汉俊脸上砸去,骂一句,你他妈浑到家啦!你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儿!说着就扑过去揪荣汉俊的衣领。
稻农们红着眼睛也扑上来,就要打成一团。梁恩华赶紧让老孙头儿叫来工人们,才将他们拉开了。
荣汉俊走了,鲍三爷绝望地抱住脑袋,哆嗦着蹲在地上。
这个烦躁的下午,是梁恩华最蹩脚的时辰。他在办公室独自发了一阵子呆,眼前总是晃动着污染了的稻田的影子。他打电话叫来梁景田,说要到污染的稻田瞧瞧去,梁景田就开着那辆纸厂淘汰下的旧吉普上了路。梁恩华不时探探头,青纱帐如梦一样模糊。天空中密密麻麻飞着无数小虫,时而稠密时而稀疏,就像雨水过后村里常见的蠓虫。
景田,你看见虫子了吗?梁恩华问。梁景田说,不是虫子,是蚊子吧?
梁恩华说,你们家蚊子有这么大个儿!梁景田嘿嘿笑了,瞄着那一线虫带,一直开到蝙蝠村东河坡,才找到虫子的发源地。梁恩华下了车,蹲下身抓一把枯死的稻禾,叹道,老百姓盼着咱乡镇企业发达了,以工补农,以工支农,眼下可好,企业不景气,还让乡亲们跟着倒霉!
梁景田也跟着骂,这荣汉俊是四爪螃蟹,横行啦!
梁恩华又走到废垃圾那里看了看,瞅见一团团的小虫子。梁景田骂,还是蓝脑袋的进口虫子,别给咱传上艾滋病啥的呀!
梁恩华没吭声,身心像是受到一种残酷的惩罚。他沉思一会儿,从手包里摸出手机,给高副乡长打了电话,让高副乡长赶紧叫防疫站的人来打药灭虫。他又在田里绕了绕,然后钻进梁景田的吉普车里,去蝙蝠村慰问鲍三爷那伙儿稻农了。
梁恩华本不想先到鲍三爷家,但是对别的稻农不熟悉,只好把车停到三爷家门口。青砖花墙围起前院的一块大棚菜地,过道上横着架一嘟噜一串儿的葡萄,还遮下一片阴凉。鸡们来回走动,围着主人咕咕叫。鲍真眼下到了乡里当土地管理员,外出开会去了。鲍三爷阴眉沉脸地吸着老烟斗,吸得吱吱地响。鲍月芝正在猪圈旁喂猪。梁恩华和梁景田进院的时候,鲍三爷也一动不动。因为他知道,梁恩华的到来除了几句虚头巴脑的安慰话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梁恩华是梁家出来的好人,可他这官儿当得不硬,他不能从荣汉俊手中掏出钱来赔他。果然让老人猜着了,梁恩华只是劝了劝,劝得鲍三爷和鲍月芝眼泪汪汪的,鲍三爷依旧绝望地吸闷烟。梁恩华从鲍三爷轻蔑的表情里掂出了自己的分量,没趣地走了。
官儿当到你这份儿上,真没劲!梁恩华的妻子田梅常这样嘲弄地说。田梅在县城工商银行当办公室主任,还搞了个三产公司。妻子生得高高壮壮的,而梁恩华却是一个文弱书生,见妻子动劲儿就犯怵。天一落黑儿,田梅就朝梁恩华身上乱摸,惹得他烦了,到蝙蝠乡后,他就常住办公室,田梅和母亲带孩子。梁恩华心里歉歉的,他很想在蝙蝠乡干出点名堂来,既对得起乡里乡亲,将来调回县里也能有个好位置。梁恩华翻看那本《乡村企业股份制改革初探》,不理睬田梅。女儿点点做完作业,跑过来夺过梁恩华手里的书,嚷着,爸,明天带我去公园玩儿!梁恩华说明天开会,你跟妈妈去玩儿。
田梅沉着脸道,明天是大礼拜,你答应过孩子的,咋说变卦就变卦呢?
梁恩华叹一声道,蝙蝠乡被徐县长定为股份制改革的试点儿了,我这一乡之长不到会,还咋招呼?咋改革?
田梅说,哼,你们蝙蝠乡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啦!光欠我们工商行的贷款就三千万,薛行长就差给荣汉俊磕头啦!
梁恩华不服气地说,俗话说“穷人乍富,挺腰腆肚儿”,蝙蝠乡眼下是难,说不定这股份制真能救活了蝙蝠乡呢!
田梅冷冷地说,我算是服你了,傻了吧唧干得还挺欢。蝙蝠乡那破地方,能折腾出好儿来吗?瞅瞅那几块料,荣汉俊那素质,还搞啥股份制?
梁恩华瞪她一眼说,别门缝儿里瞧人,荣汉俊咋啦?这家伙是毛病不小,可他能引资,能创业,没他,蝙蝠乡的企业有眼下的规模吗?
田梅苦笑着说,荣汉俊那叫引资?那叫胡闹!四分的利,回扣还不算。我早给他算了,这钱只有干两桩买卖才不赔!
梁恩华问,哪两桩?
田梅说,倒军火,贩毒品!
梁恩华瞪了妻子一眼:你呀,没长一张好嘴!
田梅梗着脖子说,你们蝙蝠乡,日后有好戏看哪!
梁恩华自信地说,蝙蝠乡五蝠相会,就是有福呢!
电话响了,梁恩华抓过电话。蝙蝠乡总是发生一些让他吃惊的事,并且不给他争脸。一听是梁景田打来的紧急电话,梁恩华脸就白了。田梅惊异地望着他,不知出了啥事情。家里温馨的灯光映照着梁恩华苍白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怔怔地说,鲍三爷喝农药自杀了。他是抱着售粮大王的奖状,倒在田头儿的……
人死啦?田梅问。
梁恩华说,正在医院抢救。我这就得去!说着,抓了件上衣就要出门。
这老头儿为啥自杀?田梅疑惑着。
梁恩华简单说了说,慌慌地穿上衣裳。鲍三爷的生命让他担忧,那些围了乡政府的稻农更让他底虚。闹出人命来可就怎么也没法儿交代了。他对田梅说,开车送我去蝙蝠乡!
田梅急急地跟他走了。
这个小镇的秋天有下不完的雨。田梅开着汽车大灯行驶,灯光里雨丝如线。到了乡政府门口,汽车停住了,梁恩华下车撑开雨伞,田梅开车回了县城。雨中有纷乱的喊声,办公楼里的一抹亮光,让他看清了院里黑压压的人头。梁恩华见梁景田在人群里穿行,做乡亲们的工作。他晃着瘦弱的身子,灰白的长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显然很生气,他生气的时候肩胛是哆嗦的,身上的雨衣原本蒙了一层灰尘,细细的雨丝将灰尘冲出一道道弯弯的小沟。
梁恩华问梁景田,宋书记和荣汉俊呢?
梁景田挤过来说,他们在办公室等你开会。
梁恩华扬扬手喊,乡亲们,眼瞅着雨大了,都到楼里去吧!乡亲们愣着不动。
副乡长高本良凑过来小声说,别让他们进去,宋书记不让!梁恩华问,为啥?
梁景田嘟囔道,是怕……怕老乡们犯浑,赖在楼里不走,砸玻璃啥的。
梁恩华大声说,没事儿别惹事儿,有事儿别怕事儿。乡亲们的稻田毁了,着急,不然谁有这份儿瘾哪?然后又喊,乡亲们,都进楼吧,我们开个紧急会,问题会解决的!
梁恩华怔怔地站在雨中,瞅着乡亲们一个个进了楼。他的鞋和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他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捆湿漉漉的稻禾。高本良和梁景田茫然地望着他,见他攥着滴水的稻禾走进了楼。楼道里的乡亲们又骂又嚷。
梁恩华和梁景田头也不扭地上了楼。进了办公室,梁恩华见宋书记和荣汉俊正很轻松地说话,就将湿漉漉的稻禾往办公桌上一摔,说我看哪,咱们得一起到医院看看鲍三爷,回头再开会。
荣汉俊说,医院刚来过电话,那老东西洗了胃,已脱离危险啦!
宋书记叹口气说,还是商量一下咋解决楼外的危机吧。说说,咋办?
梁恩华果决地说,赔补老百姓损失吧!
荣汉俊瞪圆了眼说,赔?说得轻巧,乡政府赔还是轧钢厂赔?
梁恩华看出荣汉俊是赖呢,就大声说,你们轧钢厂惹的祸,自然轧钢厂赔!
荣汉俊倔倔地吼,屈,我才屈呢!进口废垃圾我有责任,可造成污染的是高副乡长,是他代表乡政府让挪的垃圾嘛!
高本良争辩道,是我让挪的不假,可也没让你们往稻田旁边儿的河坡上挪呀!
荣汉俊说,你是说我看见小姨子当媳妇——乱来啦?蝙蝠村就巴掌大的地方,往哪儿挪?挪我家炕头儿上去呀?
梁恩华吼道,都啥时候了,还吵?说赔款吧!
荣汉俊嘟囔着,反正鲍三爷的医疗费,是我们轧钢厂担着呢,那赔款就……
宋书记吸着烟,望着梁恩华。
梁恩华想了想说,我提个折中方案,六百亩稻田,每亩千斤估产,得六十万块。眼下轧钢厂不景气,乡政府就分担三十万吧,毕竟是乡里让你们挪运的垃圾。
高本良站起身,火气很盛地说,我有意见。要是乡里替轧钢厂分忧,担上三十万,我没说的;要是说因为我下令挪的垃圾,乡里分文别担!难道抓卫生抓错了吗?让他把垃圾挪个地方,错了吗?
梁恩华没想到一向任劳任怨的高副乡长跟他急了,就说,老高,别钻牛犄角,平心而论,虽说不是你让他们把垃圾挪到河坡上,可你也有责任监督他们挪到哪儿啊,你还抓着环保嘛!这么一挪就卫生啦,就环保啦?
宋书记笑笑说,别逼老高啦,干工作,谁都想弄刀切豆腐两面儿光的事。问题既然出来了,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呀,我看梁乡长的意见不错嘛!
荣汉俊说,是不错,可眼下我拿不出钱来。珠海的南龙公司欠我三百万,过几天我就去要账,要回来的话,堵这个窟窿还不跟玩儿似的!梁恩华不满意地说,你们厂里没钱,乡里就有钱啦?拆东墙补西墙,想辙呗!
梁景田说,老百姓不见钱可不走哇!就是鲍三爷救活了,也怕是……
梁恩华愁眉苦脸地自语着,这楼下的人咋办?
荣汉俊神秘地一笑,说你们这会儿再看看,还有人吗?
楼下空空的,地上有零零散散的泥脚印子和一些血迹。
大家都愕然地瞪着荣汉俊。荣汉俊却像没事人一样。
雨纷纷乱乱地下着,梁恩华淋在雨中,嘴角还是急出了一溜儿火泡。梁景田跑过来为他打伞遮雨。他愣愣地站着,脸蛋儿像气儿吹的,透圆。他的眼睛被车灯照疼了。梁景田说,咱们回去吧。梁恩华这一刻的目光像雾一样模糊了,他顿了顿,让梁景田开车去乡医院,看看鲍三爷。墨一样的夜色里,吉普车像小甲虫似的爬行着。
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仅全县巴掌大的地方,对自杀的选择方式就不一样。靠海的那些渔村,跳海的多;靠山的那几个乡,用麻绳上吊的多;而蝙蝠乡属半山区半平原地带,服用农药是他们选择死亡的主要方式。农村用农药方便,弄得蝙蝠乡医院抢救服农药的病人也练出了一套丰富的经验,除了“氧化落果”这种烈药,一般都能抢救过来。
鲍三爷被推出了急救室,在病房里输液,多皱的老脸呈菜色。鲍月芝守在一旁抹泪珠子,荣荣也在老人身旁忙着。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缝,问真真呢?月芝忙说,她出差了,正往回赶呢!
梁恩华和梁景田走进病房,没有出声,鲍三爷又缓缓撩开眼皮,嚅动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梁恩华轻声说,三爷呀,你咋走这步呢?要相信党和政府,不能干糊涂事儿呀!鲍三爷流泪点头。
鲍月芝嗫嚅着,都是荣汉俊逼的!
梁恩华说,刚才开会研究啦,由乡政府和轧钢厂两家赔偿。
鲍三爷一字一句地说,恩华,这不关乡政府的事儿,钱都该让荣汉俊出!
梁恩华说,这由乡政府决定,您老就甭管啦!他说话时勉强做出笑脸。
鲍三爷长叹道,对不住啦,我这老头子,土地爷打城隍——犯上作乱啦!别介意呀,你们当领导的也不易哩!
梁恩华说,咱们都不容易。
病房的门开了。鲍真提着摩托帽盔闯进来,屋里人都愣了一下。鲍真声音发涩地喊一声“姥爷!”就扑向病床,单腿跪地哭了。鲍三爷抖抖地抬起一只胳膊,搂住鲍真的头,也流下泪来,鲍月芝也偷偷抹眼泪,弄得梁恩华心里酸酸的。过了一会儿,鲍真抬头说,姥爷,我刚才听医生说了,咋走这一步呢?他们当官儿的命值钱,咱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啊!稻田污染为啥不早告诉我?
鲍三爷说,告诉你管啥用?还不是跟着干着急呀!
鲍真慢慢站起身来,抹着眼泪。梁恩华走过来问,鲍真,这么快就回来啦?
鲍真态度很冷,朝梁恩华跟前走了几步说,梁乡长,你是乡长,我们农民这么受气,我只有朝你说啦!你们不能只顾自己升官儿发财,老百姓的事儿多少也得管管吧?
鲍三爷气得猛咳,骂鲍真,你这丫头,不准这么跟梁乡长说话!梁景田忙替梁恩华解释着。
自打鲍真进门,梁景田就一直注意着她。其实,在乡政府他们肯定见过面,但他是办公室的大秘书,鲍真只是个不起眼儿的土地管理员,又没有工作上的直接接触,还从没说过话。而此时仅仅几分钟,他就记住了她,还不由得多看了她好几眼,笑着说梁乡长正抓紧办呢!
梁恩华瞪了他一眼,说,鲍真说得对。这不是小事儿,不光是赔点儿款的事儿,处理不好就会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把干群关系弄得紧张啦。放心吧,这污染事件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让老百姓相信党和政府,相信政府里还有那么多一心为老百姓办事的干部!
鲍真说,我不想听梁乡长的大道理。我是实在人,五天之内,见到赔款,怎么样?
鲍三爷吼,鲍真,别逼梁乡长!
梁恩华点点头:五天,我能做到。
梁景田说,荣汉俊那儿,我看悬乎!
梁恩华也沉思着说,是啊……
鲍真很果断地说,做不到好办,我姥爷不会再喝农药了,我妈也不会,我更不会。咱们只有法庭上见啦!
鲍三爷一惊,说打官司,不行!冤死不告状啊!
鲍月芝也说,咱家祖祖辈辈都没打过官司,这不是丢人吗?
梁恩华想了想说,鲍真,最好别走这步。我不希望事情闹大,咱们的事儿咱们解决,家丑不外扬嘛!
鲍真感到刺着了梁恩华的痛处,就说我不看过程,我只要结果!
梁恩华说,好,五天内,我给你一个结果!
说这话时他心里就想,真是蔫人出豹子,这丫头的脾气跟年轻时的鲍月芝一模一样。
第二天上午,梁恩华将鲍真、高本良副乡长、镇农科站长叫到乡政府,就等县环保局的人和荣汉俊了。又等了一阵儿,环保局的人到了,荣汉俊还是没来。梁恩华呼了他几遍也没见回话,只好先带这些人直接去了稻田。
天晴了,雨后的地皮上疏疏地升腾着地气。梁恩华蹲下身,抓一把枯死的稻禾,嗅到一股很涩的石灰水的气味儿。他叹道,唉,我们有些企业领导环保意识太差,应该让厂长们都来现场看看。年终考核,环保这块儿也要列入重要指标。人们跟着点头。鲍真有些异样地看着梁恩华。
环保局的人说,这些垃圾已经封存,等候处理。
梁恩华问,是不是得运走?
环保局的人说,得运到安全地方,要不,这多雨季节还会出事儿的。下河道已经发现污染,我们已经通知沿线农民,不能从河里取水浇秋庄稼啦!
高副乡长慌了,忙问,那运哪儿去?
正在这时,荣汉俊匆忙赶到了。梁恩华说,你跟荣汉俊商量吧!
鲍真一直沉默无语,风衣被风一掀一掀的。梁恩华扭脸问镇农科站长,你看这块地,还有法子补救吗?
农科站长说,补稻子是过时啦!如果补种晚茬儿“黑河6号”大豆,还行!
梁恩华眼一亮,荣支书,听见了吗?抓紧组织这几户农民补种大豆,将损失压到最低限度!荣汉俊满口答应了。
梁恩华酸楚地说,荣支书,鲍三爷一家受灾最重,况且老人家又住了院,从你手上你想法子帮帮他们吧!
鲍真说,多谢梁乡长关照啦!
荣汉俊说,鲍三爷是我们村首富,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放心吧!鲍真不高兴地看着他。
第二天上午,梁恩华和高本良坐车路过早已倒闭了的乡塑料厂门口,看见梁罗锅的三儿子梁炜倚着摩托站在那里,一副神往的样子。塑料厂大门紧闭,门口杂草丛生,荒凉凉的。梁恩华在车里叹道,唉,塑料厂!咦?梁炜站这儿干啥呢?
梁恩华知道,梁炜大学毕业后本想回乡好好干一场,在轧钢厂干过,也在塑料厂干过,可都跟荣汉俊搅不到一块儿去,后来就赌气上城打工了,荣汉俊这才从城里引来了人才崔振广。
汽车一晃而过,梁炜也骑上摩托走了。梁恩华喊了一声,梁炜也没有听到。他哪里知道,梁炜是鲍真叫回来的,鲍真信服梁炜,请他帮助鲍家跟荣汉俊打官司。高本良也叹道,唉,这塑料厂,咋办呢?
梁恩华说,你问我,我问谁?
高本良替他打抱不平:你这个乡长啊,当得真不是个时候,治理整顿烂摊子,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梁恩华苦笑道,命不好,这回拢不上钱来,还会被推上法庭哟!
高本良愤然骂道,应该让荣汉俊出庭!
梁恩华说,你不知道,荣汉俊轧钢厂进口贝精粉是以乡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的,我在乡里主抓经济,能跑得掉吗?有人就等着我出丑呢!
高本良愤愤着:老宋别臭美,他早晚得毁在荣汉俊手里!
梁恩华也叹道,老宋这个人哪!
高本良说,让宋书记出面筹款!
梁恩华摇头,我早看出这步棋了,老宋才不会出面呢,还是我去化缘吧。
高本良不明白,这件事为啥逼得梁恩华手忙脚乱的?
傍晌午,天上乌云翻滚,暴雨到来之前的闷热四处蠕动。梁恩华和高本良急匆匆走进宋书记办公室,看见荣汉俊也在。见梁恩华来了,二人忙打住话头。梁恩华很急地说,老宋,正巧你和汉俊都在,咱们商量一下赔款的事儿。按那晚上定的,乡里出三十万,轧钢厂出三十万,快点儿凑齐,四天之内不兑现,鲍家可就要起诉啦!
宋书记一愣:哦,起诉?
荣汉俊一听就炸了,骂道,准是鲍真这丫头!她刚成事儿几天就蹦跳起来啦?飞机上放大炮——“想”头儿不低呀!告我?告乡政府?给她仨胆子!
梁恩华说,还不上赔款,人家当然可以告啦!
荣汉俊骂,告吧!在蝙蝠乡,还没有哪个杂种敢站出来跟我叫板的!这三十万,我正找着呢,你这一说,哼,还就拽着树叶打滴溜儿——悬乎啦!
宋书记沉下脸说,汉俊不能这样讲!鲍家损失那么大,说两句气话是可以理解的嘛,再说鲍真还是个孩子!
荣汉俊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惴惴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跟鲍家闹僵。梁恩华想了想说,不是气话,我看鲍真干得出来!一旦惊动了法院,输赢撂一边儿,那老百姓咋看我们?县里领导咋看我们?我们这些干部干啥吃的?
宋书记叹道,那样影响不好哇!
荣汉俊蔫了,说四天之内,我凑不来三十万。要不,把价值三十万的库存螺纹钢给他们吧!高本良说,这不像话。
荣汉俊说,你不知道,鲍真挺能耐的,卖钢还成问题?
梁恩华说,你这儿凑不上钱,我咋弄也是叫花子走黑道儿——瞎忙乎!
宋书记也说,汉俊,挖窟窿打洞,也得把钱弄到!他说话时,混浊的眼神仿佛在瞬间清爽了。
荣汉俊骂,这狗皮膏药还就贴上啦!
窗外响了轰隆隆一声炸雷。
高本良副乡长的脸色儿变了,说天气预报有雷阵雨,这些垃圾不及时转移,又要出事儿啦!
梁恩华也急了:是呀,再污染一片,环保局就要罚我们啦!
荣汉俊慌忙站起身说,我这就找人搬运!这些破烂货往哪儿弄呢?
这害人的德国佬儿啊,你们算是把我坑苦啦!
梁恩华说,往哪儿搬呢?
高本良说,镇北有个砖窑,砖窑有个大坑,填坑算啦!
宋书记说是个办法。
荣汉俊急了:那不行,我跟德国佬儿的官司就没法儿打啦!
梁恩华生气了:就这么几天,你还指望着打赢场国际官司?
又一声响雷,雨点子就砸窗子了。荣汉俊站起身说,我去厂里调人调车。说完匆匆下楼,梁恩华也一脸焦急地走了。
大雨滂沱。两辆解放卡车停在河堤的风雨中,工人们穿着雨衣,泥泥水水地往车上装垃圾。梁恩华、高本良和荣汉俊都穿着雨衣愣愣地站着。梁恩华一扭头,看见路旁雨中的摩托和鲍真。梁恩华喊道,鲍真,你咋来啦?
鲍真走过来说,我来看看垃圾有没有人管,顺便给我家田里放水。
梁恩华问,你姥爷好些儿了吗?鲍真说好多啦,嚷嚷着出院呢!
雨点子划出一道道亮线。
筹钱的前两天,梁恩华半夜里常常醒来,他将全乡二十多家企业想了一遍,想哪家能出些钱。睡不着,就算这笔账,这就使静夜显得漫长而乏味了。只有这个时候,梁恩华才感到这个芝麻官当得多么难。
到了乡政府门口,梁恩华的桑塔纳与荣汉俊的凌志轿车擦身而过。荣汉俊胡子拉碴的南瓜脸一闪,梁恩华一阵恶心。荣汉俊又胖了,一副臃肿的大块头,肌肉凸现,两簇络腮胡儿翻卷在耳鬓下,透出几分粗野。现在,梁恩华也像鲍家人一样恼恨荣汉俊了,可还不得不跟他打交道。他让司机摁喇叭,将荣汉俊的汽车叫住。
荣汉俊停下车,探出头来笑道,梁乡长啊,忙啥呢?
梁恩华来气了:你说我忙啥呢?明天就到了鲍真定的期限,你给个痛快话儿,这三十万到底能不能拿出来?
荣汉俊苦着脸说,刚打发走一拨儿要账的,凑了点儿钱给人家啦!你说这要账的绝不绝,带个产妇到我家,再不给钱,人家可要把孩子生我们家炕头儿啦,一家子都骂我呢!告诉鲍真那丫头,别土地爷放屁装神气,有本事到外头整去,她就等不了啦?再容我一些日子。
梁恩华生气地下了汽车,说我看你是大烟鬼拉车——不使真劲儿。快把这点儿事了了,我们还得搞股份制改革呢!咱蝙蝠乡定成了徐县长的试点儿,徐县长来电话催啦!要是徐县长一来,老百姓哭啊号地一通儿告状,你好受还是我好受?
荣汉俊说,我的大乡长,真是没钱啊!你让我停工,卖机器?那样你好受,还是我好受?你面子大,找鲍真说说,等我从珠海要账回来就啥都好办了。
梁恩华说,你自己去说。
荣汉俊呸了一声说,让我去求她那小妮子?那这张老脸还不如撕下来丢给狗吃!
梁恩华说,我可以替你去说,要是说不下来,人家可就起诉啦!
荣汉俊说,这丫头要是连你这当乡长的面子都撅,那蝙蝠乡就是她的丈二门槛——迈不过去啦!
梁恩华叹道,你呀,净跟你受累!
荣汉俊笑了,说晚上我请你,到金梦康乐园玩儿玩儿。跳舞学会啦?不会跳舞等于思想不解放!
梁恩华说,哪儿有这个心思?
荣汉俊又笑笑说,宋书记都学会啦!
梁恩华冷冷地说,你走吧。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荣汉俊的汽车徐徐地开走了。
回到办公室,梁恩华一直在生荣汉俊的气。他翻弄完报纸,呆呆地瞅着办公桌上那面小国旗。宋书记端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进来问,恩华啊,鲍三爷他们那桩事处理得咋样啦?梁恩华赌气说,荣汉俊关键时候掉链子,鲍真非告不可啦!他说得挺悲观。
宋书记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汉俊那里也难哪!过去,红星轧钢厂一直是咱蝙蝠乡的支柱企业,要是给他们点儿阳光,汉俊还是能够再灿烂一把的。那个鲍真过去跟汉俊关系挺好,咋说翻就翻了呢?如今这鲍真也敢跟乡政府较量啦!
梁恩华说,鲍真这一告,我担心对咱蝙蝠乡的影响不好!
宋书记叹道,谁说不是呢!闹出去,也影响咱蝙蝠乡的投资环境啊,轧钢厂的十佳明星怕也保不住了。你再做做鲍真的工作?
梁恩华从老宋躲躲闪闪的话里听出些名堂,就说,老宋,这十佳明星给轧钢厂不合适,优胜劣汰,这是商品经济的生存法则。轧钢厂不行了,咱们镇领导得承认这个现实。我是想咱蝙蝠乡还得上新项目,创一个名副其实的十佳明星!
宋书记不高兴了:不,轧钢厂这杆旗不能倒!你说上新项目?钱呢?项目呢?
梁恩华说,啥都是人干出来的。哎,宋书记,我们啥时候研究一下股份制的事儿?我刚从党校回来,就被这场乱子缠住了,还没跟你商量。咱蝙蝠乡可是全县股份制改革的试点,也是徐县长的点儿。
宋书记说,股份制可是洋玩意儿,咱蝙蝠乡行得通吗?他蜡黄的脸上充满疑惑。
梁恩华说,蝙蝠乡经济这一大摊子,不想辙是不成的。股份制兴许是个好点子。
宋书记不服,说我知道你着急,整日忙得脚后跟儿打脑勺子,可忙半天有啥起色?蝙蝠乡能有今天的规模,是用钱堆起来的,不是哪个忙出来的,人随势走吧!
梁恩华说,照你这么说,我们只有混啦?
宋书记忙说,恩华,别误解我。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过股份制治理这个烂摊子把工作抓上去,这是官话。私话呢,想搞出点儿经验来,得点儿政治资本,往上升一升。这没错,谁不想试一把?不过,我发现你干工作有个毛病,劳民伤财,形式主义嘛!
梁恩华脸红了,心里骂老宋嘴够损的。
宋书记一摆手,说,别急,听我说完。眼下蝙蝠乡最大的难题是啥?这几天折腾还不明白?是缺钱,钱,懂吗?
梁恩华说,这样胡整,多少钱也得败光。集体顶着债,富了和尚穷了庙!
宋书记愣了:这话怎讲?我不是反对股份制,怕是费力不讨好,闹得蝙蝠乡雪上加霜啊!
梁恩华说,就拿轧钢厂进口废垃圾来说吧,荣支书一人说了算。如果搞了股份制,就可以集中大家的智慧,避免这类失误!股份制能使管理科学化,使企业走上良性循环轨道。也许,我们这茬儿领导不能直接受益,可后来人会记起我们的。从某种角度说,股份制也是一场革命!
宋书记冷笑着吸了一口烟:呵,说得挺悲壮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儿光,可这是蝙蝠乡。蝙蝠乡的丁点儿狗屁事儿就够你研究一辈子的!
梁恩华说,哪儿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宋书记摇手说,好,我不跟你争了,别让徐县长觉得我成改革绊脚石啦!乡镇企业的股份制改革,我是怕白弄了也管不了啥!
话说到这儿,梁恩华也就不争了,心里又想起鲍三爷的事。宋书记晃晃地走了。
孤寂中,梁恩华一回回地问自己,眼下,自己在蝙蝠乡究竟是个啥角色呢?应该做些啥?他明白,自己只有走进暴风雨了……
20
20世纪90年代中期。那一年刚刚入伏,暑气最盛的时辰,冀东平原上袭来了蝗虫。
天就是不落雨。蝙蝠乡的地面被烤成软灰,冀东平原上潮腻腻的地气全被吸走了。往年,这里总是在晚饭前后落下一场暴雨,凉快一阵子。今年是犯啥邪了?蝗灾闹疯了的时候,梁双牙空洞的眼神突然尖利起来,心里觉出一些恐惧,脊梁沟儿隐隐发凉,两腿颤颤地想跑,嘴里喃喃道,灾虫,狗×的灾虫!他的声音很快被盘旋在耳际的嗡嗡声吞没了。
未婚妻陈秋兰提醒梁双牙:你们梁家已经没有多少地了,就你爹那几垄稻子,还怕个啥?
梁双牙吸了一口烟,深深下陷的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怎就一点儿也记不得了?两年前他和爹就没有多少耕地了,他们的土地被开发区占了,剩下开荒留下的一些地,由爹耕种着,而且稻田刚刚遭受了污染,鲍三爷他们正跟荣汉俊的钢厂打官司呢!
梁双牙一边帮爹干些地里的活儿,一边和未婚妻陈秋兰在村口开了个小杂货铺子。铺子不忙的时候,梁双牙就帮着爹做田里的活儿。
这时,陈秋兰的眉眼闪过一丝妖媚,她颠着一只脚说,咱发财的日子来了,快去城里进农药,灭蝗!
梁双牙点了点头,干辣辣的嗓子眼儿感到清爽些。他听见这女人哼起了歌,这歌是她城里的表兄教的,叫什么《明明白白我的心》,幸灾乐祸的神情在她脸上显露出来。他顿觉心口堵得慌,肩胛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一股燥热从心腔往上拱,在骨头里乱钻乱动。他抓了一顶草帽,扑扑跌跌走出村口。
漫天飞舞的蚂蚱迎面而来,撞在他的脚上、肩上和手上,他抓了一把,狠狠一捻。蚂蚱是五颜六色的,红甲红翅,绿甲绿翅,黑甲黑翅,头挨头翅搭翅,铺天盖地,纷纷飘落。梁双牙看见一群捉蚂蚱的孩子,他们在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小兔似的,跑跑停停,停停跑跑。
梁双牙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埂上,看着孩子和蚂蚱的背影。他和孩子们一样无法躲避烈焰,米黄色的背心已经溻透。田地里,被蚂蚱吞噬的庄稼风筝一样摆荡。村西土塬上弥漫过来的雾气滚成团团,像个大热球,他分明感到了漫天热气压下来的分量,瞧着裂开缝隙的土地就可怜那些庄稼。几只添乱的乌鸦叫着朝庄稼深处飞去了,咕咕拥拥的蚂蚱很快将庄稼遮盖。他眼前一黑,只觉得脑皮上被炙烤出吱吱的声音,鞋的胶底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
村里喇叭响了,荣汉俊支书嚷嚷着灭蝗。
梁双牙默默地走回村,开动小四轮拖拉机去了县城。蝙蝠村离县城不远,十二里地,一泡尿就滋到了。他是和未婚妻陈秋兰一同进城的,秋兰对城里迷恋极了,哪次来进货,她都不想回去。购进农药之后,秋兰又将一些水果、大头菜什么的搬上车斗。自从鲍真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以后,陈秋兰就进入了。陈秋兰比鲍真还要漂亮,可是他在她的身上找不到感觉,特别是鲍真身上的那股劲儿,秋兰身上没有。爹和娘多次逼他跟秋兰结婚,他都吭吭哧哧不答话。爹娘知道他还没忘记鲍真,他俩也没忘呢!
黄昏时分,这辆破旧的小四轮才耀武扬威地驶出县城。弯弯的蝙蝠河从梁双牙屁股底下流过去,水擦在石头上的声音像割麦子一样。落日的光焰依旧很白,烧黑了眼睛。他双手扶着方向盘,扭回头瞟了陈秋兰一眼,他发现这女人的粉脸还对着城市的方向,一把风骚的花伞悬在脑顶,将落日摇得吱吱嚓嚓。
热辣辣的暖流刺得梁双牙鼻头发酸,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稳,扭过脸来说,秋兰,这919杀蝗灵不会是假药吧?陈秋兰那张脸妩媚生动,还隐含着被城市生活撩拨的兴奋。随着拖拉机的颠簸,她宽宽的臀部弯曲得很好看,节奏也摆得迷人。她在想城里的表兄大刘,是表兄帮她买的低价农药。表兄也是从乡村出去的,短短几年工夫,就能在城里呼风唤雨了。秋兰很想借表兄的势力留在城里生活。
梁双牙见陈秋兰没理他,又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次将秋兰问火了:德行,我表兄是县城里的大能人,谁敢给他假药?她寒了脸。
梁双牙没有再跟陈秋兰争吵,可心里对她这个大刘表兄从不“感冒”,他淡淡地哼了一声。陈秋兰见男人软了,脸上的阴郁之气也就没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而生动。她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双牙,你别不服气,你这玩儿土坷垃的命,想进城,就得靠我表兄!
梁双牙眼一瞪:谁想进城啦?城里人都下岗了,能有咱的饭碗?老实在蝙蝠村种地吧!
陈秋兰不服气地说,种地?咱村的地都快被占光了,种你的炕头儿吧!再说了,没瞧见蝗灾吗?种地亏了本儿,哭都哭不出个日子来!
梁双牙脖子像落了枕似的梗住,大声说,蝗灾不怕,喷了药就好!至于耕地嘛,我想啊,我和爹找我二叔梁乡长去,不信他荣汉俊就不给我一块地。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陈秋兰翻一下眼说,你个傻子,我表兄说了,他帮着我们在县城里买楼房呢!进了城开店铺,再挣钱!对咱,对你爹你娘,对我们未来的孩子,都好!
梁双牙满脸怪怪地问,买了楼房,你就是城里人啦?别忘了,你那一脑袋高粱花子还没抖搂干净呢!
陈秋兰懊恼地捶了男人一拳,黑黑的眼睛仿佛将男人穿透,笑道,你这土命脑袋!
拖拉机颠了一下,旁边汽车轰轰哐哐闪过,腾起大片烟尘。
梁双牙顿觉喉咙被阻塞,心底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伤感。头顶有一只孤雁,贴着瓦蓝的天空毫无生气地滑行,最后落在路边荒地上的楼顶,楼顶上的野草丛里照样飞舞着蝗虫。他的目光又从楼顶移到荒地,眼睛被刺疼了,怏怏地收了回来。
这段通往蝙蝠村的石砟路很短,梁双牙走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他心烦,尽管有女人陪着,依然觉着没劲。落日像毛毛虫一样往肉里钻,他的脑袋上颤动着一团灰黄的光泽。忽然,女人喃喃地说,你瞧,咱家的地!梁双牙没吭声,他的承包田,他怎么会忘呢?闭上眼睛都能想出那里的根根脉脉,感到那边的气息。他看见有一个老头儿在那里转悠,近些看出是爹梁罗锅。梁罗锅看了看被开发区圈了的耕地,狠狠地跺了跺脚,倒背着手朝腰带山的方向走去了。
路边是一色灰厂房、砖窑和小店铺,将土地和天空挤得窄窄的。岂止是狭窄?蝙蝠村几乎被吞噬掉了。
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县里乡里村里轰轰烈烈搞开发,三级开发区都占用了蝙蝠村的耕地。梁双牙和爹承包的五十亩水浇田是最后一批被占用的,连同村里十六户承包的七百亩耕地,都被铁丝网圈了起来。大哥梁大立家的承包田和鲍月芝家的承包田也被占了不少。可被圈的耕地上只盖了一幢高楼,开发区就没有资金了。于是就拍卖,起初是被县城的一家公司买走,后来又换了别家,几年来炒来炒去,几易其主,最后落到韩国老板金雨时手中。金老板在这场圈地热潮里也是蚀了本的,尽管名号起得很大——华夏工业城,可依然只落个虚名,地荒着,钱都被那油头粉面的家伙炒走了。治理整顿那年,前任县长因批地受贿被抓了,这个案子还牵扯到了村支书荣汉俊,荣汉俊到底有能耐,他由乡里宋书记搭桥引线,认识了市里的头头儿,舍得拿钱砸,事情到他这里就匆匆过去了。蝙蝠村没地的农民开始联名上告,也没告出个结果来。治理归治理,梁双牙还是没地种啊!房檐滴水照炕砸,梁双牙与他爹梁罗锅一样,命定了,左右也脱不出那片庄稼地。梁双牙扭头朝那个地方张望了许久,猛地刹住拖拉机。
陈秋兰茫然地和他对着脸:你疯啦?
梁双牙说,你等等,我去地里撒泡尿。
陈秋兰嗔道,路边儿尿呗!你那又不是金家伙!
梁双牙跺跺脚,没理她,倔倔地朝那片荒地走去。
陈秋兰知道,是那片地勾起梁双牙的痒痒肉了。梁双牙毫不犹豫地走上了那块荒地。从那座孤楼蓝玻璃幕上折射下来的阳光,清幽而神秘,将荒滩照得空空荡荡,凄凄凉凉。他瞪了大楼一眼,听人说玻璃幕墙也会污染的,他果然发现楼下有一圈草被照枯了,这里成了野兔、田鼠、蚂蚁和野雀的家园,眼下又多了可恶的蝗虫。他站在蓬蓬乱草间,一双大脚将草地踩出深窝浅窝。他闭上眼睛撒尿,簌簌流出的水线,勾出一个颤颤的半圆。他每回去县城里进货,总愿意在这里歇歇脚。撒完尿,他缓缓蹲了下去,抓一把干土,心里叹道,再也没有那样好的地墒啦!
一扭头,他看见一棵谷子,就一棵,孤零零地挺立在杂草中间。谷苗没有结穗,绿秆直杵杵地傻挺着,几只蚂蚱骑在绿秆上。梁双牙将蚂蚱摘下来,摔在地上,用脚板碾碎,脚下发出湿渍渍的声音。再瞅谷禾,他满脸是孩子般的天真。如果这块地还在他手里,成片的谷禾一定像麦田一样荡漾金波。那时的谷穗会又大又重,籽粒饱满。他的大掌抖抖地抚摸着谷禾,眼睛忽然一亮,这株谷禾勾起了他一个很怪的想法。他将手指深深地抠进谷禾的根部,抠到底层,干裂的地皮就有潮乎乎的水汽了。他用手挖出了谷禾,双手捧着,摇摇摆摆地回到了拖拉机上。
进了家门,陈秋兰和迎上来的梁罗锅急忙一起卸货。卸完货,陈秋兰就去了村口的小杂货铺子。
梁双牙独自将谷禾和那团泥土捧回屋里,见娘正举着瓢子给窗台那盆君子兰浇水。他知道这盆君子兰是陈秋兰表兄送给她的,瞅见这盆花他就想起那个油滑烦人的刘大肚子。他将谷禾放在板柜上,气哼哼地走到窗前,将那棵绿生生的君子兰拔掉了。玉环娘惊愕地看着儿子,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梁双牙将花盆里的湿土抠出来,转眼就能闻到春种施肥的酸臭味儿。他像种庄稼一样,施了底粪,撒上细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谷苗移栽进花盆。
梁罗锅看见了儿子的举动,横头丧脸地嘟哝,真败兴,败兴!这么好的花儿咋就拔了呢?
娘也说,瞧秋兰回来咋跟你闹!
任老人的埋怨在耳朵里飘进飘出,梁双牙仍埋头往花盆里撒土。娘拾起君子兰,撅得撅得地走了,还唠唠叨叨着,罪孽,真格儿罪孽未清哟……
梁双牙蹲在地上,拿一根铁丝在花盆的土里划着,划出方方块块的坨田。忽然,他觉得这地好阔呀,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四下里没有任何声音,日头彻底落下去了,屋里像老烟叶一般暗黄。他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谷禾,那里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深深的凝视里,他听到了荒地里的风正泣泣诉诉地拂来。梁双牙看呆了,没有人能够听见他心里的悲鸣,更没有人能够看见他脸上那咸咸的眼泪。
村人们计划灭蝗时,乡里租来了喷药飞机统一灭蝗,飞机像个红蜻蜓飞在蝙蝠村上空。有些种粮大户还是从梁双牙的铺子买走了灭蝗灵。梁双牙听着街上的锣声,锣声里还有男人女人的呼唤:“灭蝗喽——大家都去灭蝗喽!”村里村外的麻雀被惊得东飞西撞。夜里还有红红的灯笼,挂满村巷的枝枝杈杈。蝗虫奔红灯笼而来,撞在灯笼的玻璃罩上,被孩子大人捉住,扔进油锅一炸,成了村人的一道美味。村人灭蝗的日子里,梁双牙又去那片荒地看了看,瞅见死了一片蝗虫,他感到蝗虫的死并不怎么可怕。他看见一只野兔在草丛里悠然地卧着,睡得安闲舒适。他没去动它,因为他感到地皮涌上来的热气烫着了自己的脸。
鲍三爷咳了一声,走了过来。
梁双牙一扭头,瞅见鲍三爷牵着枣红马。
鲍三爷没着正眼看他。自从梁家与鲍真退了婚,鲍三爷见了梁家人基本上没啥客气话了。
梁双牙对鲍三爷还是很热情,憨憨地问,三爷,又上山开田?
鲍三爷答应了一声,他和枣红马从从容容地走着,那张脸像一条穷人的钱褡,干瘪又皱巴。他戴一顶发黄的麦秸帽子,帽檐透出一圈油渍和汗渍,嘴叼烟袋极有滋味儿地吸溜咂巴,矮小枯瘦的身材与健壮的枣红马很不和谐。
梁双牙敬重鲍三爷,并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在乡政府做土地管理员的外孙女鲍真,而是因为老人像鲍真一样,一直在开垦荒地。鲍三爷和他爹梁罗锅一样,都是县里的劳模。鲍三爷当队长的时候,老哥儿俩一同为村人开荒,圆了几代人的土地梦。荣汉俊入狱的那几年,他们学愚公,发誓铲平村南的那座土山,干到半截子,人们累尿了,胆怯了。恰恰这个时候,梁双牙呱呱坠地了。梁罗锅举着小双牙来到工地,对众人喊,这是我的儿子,儿子!我们造田,就是为他们啊,是不是啊?然后他亲着儿子的小鸡鸡,慢慢把眼睛闭上。人们轮流着抱一抱小双牙,一股热流之中,他们感受到了子孙的期盼。两个月的工夫,那座土山就被填进山沟子,变成了眼下的耕地。
这几年,炒卖的就是这些耕地。起初,当了村民小组长的梁双牙也是参与卖地的。村人意见纷纷的时候,村长荣汉俊首先来说服梁双牙。荣汉俊兴奋地告诉他,往后城乡一体化了,卖了地,咱村就富了,咱们就都成工人了。可后来,他们没富,他们被狂热的愿望欺骗了。没了土地的村人胆子大了,心飘了,就像浮在云彩里扭秧歌,梁双牙对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始料不及。这时候,村里似乎只有一个没被惊扰的人,那便是鲍三爷。老人对村里的事不恼不怒,整日牵着老枣红马驮着土筐往北山上背土。梁双牙可没有过分看重鲍三爷的劳动。老人将村西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可雨水季节,那些泥土又都被冲下来了,又在石头山脚下堆积了一个新的土山,就像鲍三爷那张难看的瘦脸。他想给鲍三爷出一些主意,鲍三爷憨憨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梁双牙认真地说,三爷,今年雨水稀,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你就做瞎活儿吧!
鲍三爷笑笑,老人笑起来很难看。他岔开话头,说双牙,你的铺子生意好吧?
梁双牙点点头,用脚踢了一下乱草。实际上,小铺子已经很难支撑下去了,村民的购买力明显下降。梁双牙总想继续种地,只有土地上的事情才让他觉着牢抓实靠。枣红马伸直脖子嘶叫了两声,梁双牙目送着老人和马走远,很沉地吸了口气。路上有几辆汽车驶过,腾起的烟尘逼迫着梁双牙扭回头。烟尘和声音消失的时候,眼前空旷的荒地哐当一声敲击在他的心上,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梁双牙没有回自家的杂货铺,而是直接奔了荣汉俊支书家。荣汉俊家的两层小楼在夕阳下很是显眼,楼体镶着红瓷砖,沐浴在阳光里显得很富贵,隐隐的,像一块朦朦胧胧的暗红玉石。荣爷坐在轮椅上打瞌睡,被梁双牙叫醒之后,老人告诉他荣汉俊没有在家,一旁的保姆说他到田里指挥灭蝗去了。
这天在荣汉俊家里,梁双牙意外地见到了鲍真和荣荣。
由于荣汉俊的积极活动,鲍真和荣荣才成了乡政府招聘的土地管理员。荣汉俊总算把这两个孩子给留下了。她们在村里开出的土地也被开发区占了不少,而且她们建的酱菜厂因市场急剧变化而停产,生活的磨难使鲍真清醒了许多。
梁双牙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单看五官,鲍真也许不如陈秋兰,可是鲍真身上有股劲儿,是谁也不能比的。她的眼神气韵逼人,天气热了,剪掉了披肩长发,留起了齐耳短发,显得特别精神,有活力。这天她穿着素淡的浅蓝裙子,恬静而秀媚。
曾经有一些日子,他都不敢见鲍真,即便是在街上撞见了,他也是低着头走过去。鲍真更是恨着梁双牙,埋怨他不识真伪,像自己这样真心爱他的人哪儿找去?他可真是个糊涂虫啊!直到知道陈秋兰这样的女人成了他新的恋人,鲍真又有点鄙视他了,然后心中留下一道清晰而难言的痛楚。怨恨也罢,鄙视也罢,经过两年时间的淘洗,两个人都把过去的事情看淡了。没有懂得爱就爱了,往往是个可悲的结局。这就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鲍真终于发现,自己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上,一切都在戏剧般变幻着,她觉得过去的事情可笑了,于是见了梁双牙就像见了别的老同学一样,有说有笑的。特别是前些时梁双牙到乡政府告状,他和乡亲们要收回开发区乱占的耕地,恰恰跟鲍真和荣荣的工作发生了联系。看来命里注定,谁也躲不开谁。梁双牙表现得智谋和勇敢,又让鲍真对他刮目相看了。听说鲍真在城里选中了别的小伙子,梁双牙不相信,他了解鲍真,她可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鲍真瞅着梁双牙那张方脸庞,觉得像一尊冷硬的石刻。无论凭长相,还是看能力,梁双牙在村里都算不上最优秀的,可当年她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呢?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见他瘦了许多。鲍真觉得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然后舒缓地喘了口气。
梁双牙问,鲍真,你在乡里做事儿怎么样?
鲍真说,打杂儿的,不比你这老板!
梁双牙满脸困倦与迷惑,愣了愣问,鲍真,听说你在乡里管土地,我有个事儿问问你,咋样?
鲍真说,咱还是同学,你说吧。
梁双牙浑身猛然变热了,讷讷道,鲍真,话说出去不怕你笑话,我……我想种地。
荣荣被逗乐了。鲍真瞪了荣荣一眼:你笑个啥?然后扭头看着梁双牙说,听说你家的小卖部挺红火,秋兰又漂亮又能干,咋又想种地了?种地多累呀!
梁双牙苦着脸说,唉,个人知道个人吧。做小买卖纯属逼上梁山,这个铺子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我天生就是玩儿锄头的命,站在地垄里我才觉得踏实、舒坦……
荣荣歪着脑袋看着他,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梁双牙说,我就是这么想的,钢厂里做工我都不愿意去。
鲍真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些感动了,说双牙,你的心情我懂,只有土地能拴住庄稼人的心。可咱乡咱村,耕地严重不足,县上都挂了号的,全国的问题也很严重哩!过去,我们常听人说中国地大物博,可按人均计算,咱地不能算大,物也不能称博啦!特别是这几年,乱开发,乱占耕地,乱炒地皮,还有农村宅基地严重超标……
梁双牙肋骨里蓄满了恶气,愤愤地骂,我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没地不打粮食。人都吃五谷杂粮!你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我们梁家也是售粮大王,眼下可好,吃洋鬼子的进口粮,吃水果吃西瓜还要从城里批发,丢人不丢人?
鲍真先是对梁双牙的话感到震惊,继而叹了口气,眼睛红了:我娘我姥爷也是这个腔调。姥爷都这把年纪了,还往北山上背土。双牙,我这次回村找荣支书,就是商量耕地的事儿,上级领导挺重视的,乡里更是催得急哩!
梁双牙眼亮了,问,有啥新精神?
荣荣有些心焦地说,眼下是调查,会下来新政策的,你会有地种的!
梁双牙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发痒。他想了想说,你可别糊弄我,一竿子别支远喽,我想立马种田。鲍真,你是乡里的干部了,跟荣支书说说,我家那片承包田一直荒着,我想种上大秋庄稼!
鲍真惊讶地说,这地不归村里了,听乡里开发区刘主任说,卖给韩国金老板了。金老板能听你的?
梁双牙说,先种上,荒着多可惜。他金老板啥时用,我再腾出来!
鲍真,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给我说说情!
鲍真愣了愣说,别把我扯进去,我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别自作多情!再说,我也没那么大权力!
梁双牙笑了,笑得尴尬而僵硬。
21
梁双牙回到家里已是夜幕四合。他透过窗玻璃看见娘端上两碟菜,一盘油炸蚂蚱,一盘腌酸菜。梁罗锅吃过饭已经去了小卖部,老三梁炜忙着厂里的事情,很少回家来看看娘。大哥梁大立的孩子趴在那里写作业。梁双牙问娘看见秋兰没有。娘说秋兰的表兄把她接县城去了,说是给你们买房子结婚用。梁双牙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就知道进城,就咱这农民佬儿进城,喝西北风啊?
梁双牙坐上炕就闷头儿吃饭,吃完饭他还要到村口小卖铺替回老爹。他使劲嚼着蚂蚱,像嚼猪耳朵似的咯吱咯吱响。他想人就是要给自己鼓气,晚上他还要去找荣汉俊支书。正吃着,娘告诉他今儿后晌秋兰到处找那盆君子兰,说找不到就要把花盆里的谷子撕碎。梁双牙耸起弓一样的眉毛吼,她敢?给她仨胆子!跟她明说,我讨厌那盆儿君子兰!
娘锥起眼睛盯他。梁双牙在娘含怨的视线里草草吃完了饭。他对娘说想种地,娘枯着一头白发,伤感地说,还是种地好,种庄稼牢抓实靠哩,这小买卖做着叫娘心里不踏实。可哪儿有地呀?
梁双牙说,我有办法,就怕秋兰不同意。她回来,你劝劝她!他说话时脸上有了一股豪气,透着想大干一场的样子。刚才在荣汉俊支书家,他从鲍真嘴里讨了底:韩国在亚洲金融危机里是重灾户,韩国金老板不会很快筹集资金上马的。他想找一找金老板,将那片地暂时租给他种,租种的时候他再腾出手来开发荒山。
娘喘一喘浊气,定定心说,你呀,跟你爹一个样。用着你娘做啥?
梁双牙眼底漾出纯真的笑模样:娘,借我点儿钱,请那个金老板吃饭。娘的老脸笑成菊花,说,我就知道你有事儿。要多少?梁双牙伸出个巴掌,说得五百块!请这号人,钱少了拿不出手哇!
娘转身到里屋去了。梁双牙知道家里积攒那几个血汗钱多么不易,可他们小两口的钱都被陈秋兰手拿把掐攥着,他不仅一个子儿抠不出来,反倒会惹上一肚子气,他只有向娘求救。望着娘的背影,他心里很难过,娘手里这点儿钱都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他勾着脖子吸烟,狠吸一口,两肋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
转天上午,太阳毒毒的。梁双牙将花盆里的谷子浇了水,又去找荣汉俊支书。当初占地的时候,荣汉俊是向梁家耍了点小手腕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荣汉俊觉得没啥劲头儿了,昨天晚上,又有鲍真和荣荣替梁双牙跟他说情,他觉得是时候了,是应该向梁家买个好儿的时候了,这样做也可以缓解村民由于占地而告状的危机,还能给占地外商点儿颜色看看。那个韩国外商,别觉得抓住了开发区的刘主任就不拿他荣汉俊当回事儿!他金老板想错了,在蝙蝠村的地面儿上,谁不拿我荣汉俊当回事儿,谁就离着吃大亏不远了!哼,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供着!于是,他打电话约上乡开发区刘主任,讲了讲梁双牙的意思,刘主任爽快地答应了。梁双牙就搭上荣汉俊的凌志汽车,去了县城金苹果大酒店。
县城里的太阳也是毒毒的,没有风,没有云,梁双牙听见后脑勺儿上的太阳嗞嗞响着。走进豪华的酒店,冷风扑面而来,梁双牙额头上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他怯怯地张望着,咕哝道,荣支书,鲍真能来吗?荣汉俊淡淡一笑说,你的事儿,她能不来吗?双牙啊,尽管你们没成夫妻,可你真应该谢谢她,昨天是她和荣荣找我给你说的情!
梁双牙感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荣汉俊说,你小子知道就好,日后得知恩图报啊!
梁双牙又点了点头,然后问,我就带了五百块钱,这地方,够吗?
荣汉俊用手掌擦了擦自己的大鼻子大脸,汗水淤积在手掌心里,一捻,没了。村里的许多地都是经他手卖出去的,他不愿在公开场合乱表态。见梁双牙的样子好笑,荣汉俊就宽他心说,双牙,咱庄稼人穷,再穷也不能在老外面前丢份儿。你出五百块,剩下的我兜着!
梁双牙袖着手一笑:哪能让您出钱?给我办事儿,您能来我就感激不尽啦!他从荣汉俊的眼神里看出,这次,他是向着自己的。他曾多次找荣汉俊要地,荣汉俊也找不出个万全之策,眼见着日子就耗尽了。他说不清弄到土地后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这地不能荒着,看见洒过自己汗水的土地荒着,他的精神就极度失衡。
荣汉俊说,双牙,这几年做买卖,你还能吃得了地里的苦吗?
梁双牙嘻嘻笑了,说,您瞅我是买卖人吗?再干下去,恐怕连秋兰都搭进去啦!
荣汉俊说,听说你们秋兰不愿回村了,想在城里买楼房,真的吗?梁双牙摇摇脑袋说,别听娘儿们家碎嘴贱舌瞎白话,没权没势的进城,还不饿死俩仨的?
荣汉俊说,秋兰不是有个在城里做大款的表兄吗?你们有好亲戚哩!
梁双牙恼成一张猴腚脸说,别跟我提他,我不认那混账亲戚!
荣汉俊愣了愣,抿嘴笑了,那眼神好像在说,那个表兄怕是早给你戴上绿帽子了吧!
梁双牙焦急地看看表,问,开发区刘主任和鲍真为什么还不到?荣汉俊告诉他,刘主任那小伙子,正追着鲍真谈恋爱呢!人家进了城还不得逛逛商店?
梁双牙恍然大悟,心里酸溜溜的。他盯着窗外,街上人流如涌,也闹不清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来。他心里骂道,瞧一个个美的,不知姓啥了!断了粮食,饿上他几天,就得他娘的趴架……
日错午的时候鲍真、刘主任和韩国金老板一同赶来了。梁双牙见到鲍真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一听说刘主任在跟鲍真搞对象,就更不敢跟鲍真多说话,免得刘主任看见了吃醋。金老板提出吃西餐,荣汉俊就招呼众人换了一个餐厅。
梁双牙跟金老板握握手。金老板细细打量着梁双牙,笑笑说,如果我不能把地让你租种,是不是就不请我吃饭啦?
梁双牙心头一紧,大大方方地笑道,人见面儿是缘分,买卖不成仁义在嘛!金老板脸色松活了,哈哈大笑。
吃饭敬酒的时候,金老板果然在租地问题上没有让步,梁双牙隐约感觉到不妙,仿佛看到荒地上有人刻下一道道残忍而可怕的痕迹,他的脸色阴郁起来。
鲍真坐在旁边看着他,轻声说,瞧你梁双牙,打起精神来,别一副荒年歉收的模样儿!你的要求是正当的嘛,金老板不会不给面子的!
梁双牙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急切地说,大家别误会,不是我梁双牙非要租种这块地!你们要是立马盖了房子建了厂,我也就死心了,也就不这么折腾啦!
金老板打熬不住了,说,梁先生,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吃苦,耐劳。不过,我们公司九月初就要上设备,是怕你受损失啊!
梁双牙倔倔地说,不对,你是怕我讹你们钱,怕我胡搅蛮缠!你看错人了,我梁双牙不会的,我向你们保证,你们随便建厂,就是颗粒无收,我梁双牙也认啦!红口白牙,你害怕,我们可以立个字据!
刘主任说,金老板,那就给个面子吧!
荣汉俊说,金老板,双牙是蝙蝠村最棒的小伙子,他说话是算数儿的!
梁双牙咬了咬牙说,我拿人格担保!
金老板的小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仰脸笑了,说,人格?哈哈哈……别怪我直言,这几年我跟你们中国农民打交道不算少了,欺骗我的还少吗?你们还讲诚信吗?还有人格吗?我可不敢信你们所谓的人格!
屋里死静死静,空气好像凝固了。
荣汉俊和鲍真的脸色很难看。鲍真涨红着脸正要说什么,只见梁双牙嗖地站起身,晃晃地走近金老板,眼睛红得要滴血,那鄙视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金老板的敏感部位。他抓起一把西餐刀,瞅冷子往自己粗壮的胳膊上连拉三刀,血簌簌地淌落在白酒杯里。他抖抖地端起酒杯,颤声道,金老板,你说我们中国农民没有人格,可我们的血,还他妈是血吗?你说,这是血吗?
鲍真愣了,喊,双牙——你!
金老板吓呆了,连连闪着身子,连声道,是,是血!别这样,别这样啊!
梁双牙将那杯血酒一饮而尽。他红着眼睛,静静心说,金先生,你别拿我们不当人,你们当年也被小日本儿欺负的时候,和我们还不是一个样!我们梁家人是鼓王世家,各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我们诚信为本,你啥时用地,就铲了庄稼,我梁双牙不眨一下眼!
金老板惴惴地说,你是条汉子!好,好,地,你先种着……
一场饭局被搅散了。梁双牙的胳膊还在流血,鲍真抓起手绢给他扎了起来,金老板和荣汉俊啥时离开的他都不知道。刘主任让鲍真陪梁双牙到医院包扎伤口,自己钻进汽车先走了。梁双牙踉踉跄跄地追出去,问刘主任是不是可以种那块地了,刘主任没搭理他,走了。
鲍真笑说,你就放心落胆地种吧!梁双牙转过身,背对着饭店,脸朝着太阳,轻声道,我有地种了,有地种了……眼里涌满了泪。
鲍真鼻子酸酸的,扶着他受伤的胳膊说,走吧,快到医院去,大热天儿会感染的!梁双牙酸酸地问,鲍真,你是乡里的干部,咋不跟大刘走?
鲍真说,别提他。从今儿起,还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原先我还觉得你窝囊呢!
梁双牙撇撇嘴,喉咙里呜呜响着:夸我呢还是损我呢?不是为那块地,我有捅胳膊的瘾啊?
鲍真笑了,笑得很复杂,她知道土地在他心里的分量。
她与梁双牙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说,双牙,种那块地,真是吉凶未卜。我看哪,你就开荒吧,像我姥爷那样!
梁双牙点点头说,我也想开荒,不过,远水难解近渴,再说,我容不得好地荒着……
鲍真说,那你得帮帮我。上级重视保护耕地,要求“从已利用土地中挖掘再利用土地之源”。比如清理空心村,就是清理那些基本没人住了的老村子、老街、老房子。梁乡长让各村出一个土地员,蝙蝠村我可就选你啦!
清理空心村,梁双牙说不清意义是啥,却被它激动了。跟鲍真在一起,他时常感到一种跟土地沾边的激情。城里的空气缓慢而浮躁,高楼的影子慢慢倾斜。他深深感到,城市的日子将他挤到外边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梁双牙回到村里,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员,胳膊被一条白布兜着。鲍真直接回了乡政府,让他先到村里老街上看看。
老街确实没有多少人家了,晚炊的饭香也没有。场院是幽暗的,有的门楼已经歪斜,老屋都已老迈。那年大雨,雨水像帘幕一样从檐前垂下,汇入汩汩流淌的路沟。沉闷混浊的轰轰声,传到村民的新宅里,动人心魄。他们知道,那是年久失修的老屋倒塌了。村人并没有怎样惊慌,他们将倒塌的废墟清理掉,然后再用土墙围起来,算是为子孙占下了宅基地。
梁双牙走进自家老宅,屋里很暗,他在屋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蛛网罩住了他的脸,他也没动。邻居老赵家的养鸡场传来赶鸡上架的响声,他听了一阵儿,鸡叫就停止了,场院里很安静。他忽然觉得自己筋疲身乏,胳膊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了,这时候睡一觉也许很好。他在这座老宅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气味儿,这几年却很少来这里。刚才一听鲍真说要清理空心村了,心里也觉得揪心揪肝地沉重,连麻雀梦游般的叫声都丝丝缕缕地牵动着他的神经。他喉咙一痒,猛猛地咳嗽一声。墙那头的养鸡专业户赵狗剩儿就喊,喂,谁呀?
狗剩儿,还没回去呀?梁双牙从黑屋里探出脑袋。
双牙哥,小卖部生意咋样儿?
梁双牙叹口气说,凑合吧!不过,我那营生做到头儿了,村口的房主老齐要收房子啦!
那你下一步想做个啥?跟我养鸡吧!
梁双牙说,我要种田喽!
狗剩儿甩过一支烟,将黑糊糊的脑袋探过墙头,问,双牙哥,哪儿有地呀?听说搞大棚菜可赚钱哩!你弄到地啦?
梁双牙哈腰拾起烟,夹在耳朵上,说,狗剩儿,跟你说个小道消息,乡里要清理空心村了,说不定没几天,你这鸡场也得挪挪窝儿啦!
狗剩儿瞪圆了眼问,双牙哥,啥叫空心村?
梁双牙大声道,傻兄弟,咱这儿就是空心村啊!老宅没人住,闲着,不就成空心儿了吗?狗剩儿咬咬牙,吼,我不搬!这是我家祖宅!谁让我搬,我就跟他玩儿命!
梁双牙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时候一道令下来,就由不得你啦!
狗剩儿心口窝上一股气,骂骂咧咧地缩回了脑袋。
梁双牙脚杆子颤颤的。清理空心村,他知道乡亲们就不会愿意。本来他也该想不通的,不知怎的,被鲍真的巧嘴一说,自己就一通百通了。可是,爹能依?娘能依?他马上想起老宅后院的梁家祠堂。他像梦游似的走到后院里来了,祠堂以一个永久的姿势静候着梁家人到来。梁双牙推开破旧的木板门,映入眼底的是无边的黑洞。他一点一点地挪着脚,摸到了石碑,然后也摸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架木犁。木犁旁放着梁家祖传的六角木鼓,摸着鼓,他心腔一热,喊了声,爷哩!便湿了眼眶。梁双牙定定神儿,缓缓地将这架木犁摘下来,一步一颤地扛回了新宅……
梁双牙扛着木犁进家门,双腿沉沉的。梁罗锅气得老脸一仰,问,木犁好好地放在祠堂里,你胡折腾个啥?
梁双牙没吭气,又将木犁规规整整地挂在墙上,说爹,老宅要拆啦!
爹和娘一惊,颤声问,谁敢拆老宅?那儿有老梁家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喽,也不会动咱家老宅!
梁双牙说,清理空心村,拆房,腾出地来种田!
爹皱起了眉毛说,净是稀罕事儿!村里能种田?种了,人偷马踹也得糟蹋光!
梁双牙摇头咂嘴地叹息,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眼下可好,水果蔬菜到城里买,吃粮吃起进口粮。洋人的粮食就那么好吃啊?为啥?还不是咱们没地种啊!
双牙娘听了反添心酸,喃喃道,唉,你爹他们开的好田都叫那些败家子儿卖光啦!你瞅着,早晚遭报应,碰上灾年,还赶不上“瓜菜代”那阵儿呢!说着,目光从墙上的木犁移到梁双牙的胳膊上,问,双牙,你的胳膊咋弄的?
梁双牙笑笑说,娘,没事儿,破了点儿皮。说着将白布条子摘下来。静了一会儿,又问,秋兰呢?
娘颤颤地说,她去村口小卖部啦!秋兰说老齐家要收房子啦!这个老齐,准是犯了红眼儿病,瞅着咱们挣钱了,他自己也想开个铺子……
梁双牙大咧咧地说,他老齐不收房,我也不想干了。咱有啥本事吃啥饭,不怨不攀!爹,咱有地种了,有地种了……
梁罗锅那双疲倦的老眼闪出火热来,笑着问,那块地说下来啦?
梁双牙知道爹巴不得他在田里干出个景儿来,就点点头说,爹,娘,我不用在外面荡野鬼啦!
这天上午,梁双牙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来到地头,老远就看见那幢蓝玻璃幕墙的高楼,光线照过来,烫着他的脸。他将身上那件白布衫敞开,仿佛是在接纳这片土地;田垄里杂草深深,积着黄汤似的雨水,一脚踏去,黄泥四溅,发出噗唧唧的声音,吓飞了草棵子里的灰头雀。
梁双牙的小四轮挂了一排铁犁,他开进地里,身后甩出一排排湿漉漉的新土。他闻到湿土的气味儿了,不由得吸溜了一下鼻子。他是在这种味道里长大的,还要在这种味道里过日子。他从没指望不种田的时候会有别的日子等着他,可也居然跑了几年小买卖。是城里人情淡薄,还是脚下的土地淳朴?他眼里忽地飘起泪花——尽管是别人的土地,撒下种子照样会起苗!
全是起初,陈秋兰跟他定了亲,喝了定亲酒就奔庄稼地里做活。可后来,这姑娘变了。这几天,村口小卖部那点剩货都被她处理了,她的表兄大刘帮她在县城里租了门脸儿房,说是要开洗头房。
梁双牙一听就炸了,说,你真贱,为城里人摆弄脑袋?
陈秋兰听说他要种田也炸了,骂,你真窝囊,土里刨食的活儿还没干够哇?再说,种子和肥撒下去,能不能变成自己的粮食还两说呢!
梁双牙骂,我种田,有种就有收,这是凭力气吃饭。洗头房是啥?洗头是假,卖淫是真!
陈秋兰一脸轻蔑,吼,别充大尾巴狼!表兄给我雇了东北小姐,买淫也是人家卖,我赚的是钱!
梁双牙与陈秋兰三说两说就崩了,弄得爹和娘左右为难两头劝。他们定亲两年多了,如今还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谁也无法改变谁。梁双牙铁了心,径自将做买卖赚的五万块钱支出一万五,买了棉种、玉米种和谷种,还有化肥。
娘有些发慌,怕秋兰回来吵闹,可她还是对儿子亲,蒸了一只面鸡,抹上红红的灶糖,供在土地爷像前,保佑儿子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傍晌午的时候,梁双牙跳下四轮车,闪到树阴下撒尿。一抬头,蓦然看见一辆夏利出租车停在地头,未婚妻陈秋兰气呼呼地走过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在草丛中踏动着,红色的皮凉鞋狠狠地将嫩草碾碎。
瞅见女人阴眉沉脸的模样,梁双牙的背脊热热地淌下一注汗来。
陈秋兰站在他面前,将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说,梁双牙,你还让我活吗?你还有心思结婚吗?
梁双牙系好裤子,说我这是让你活得更好!嫌种地丢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脑袋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啦?
陈秋兰摆了摆手说,你种地光荣,我不跟你争,我跟你谈恋爱的时候你就是个种地的,我认命!可你不该瞒着我,把存折上的钱取走!那是要在城里买房的钱!我苦扒苦累为个啥?还不是为了咱过上好日子!
梁双牙大声说,秋兰,我只取了一点儿钱,把地种上,等秋收了,我卖粮顶上这笔钱,不成吗?
陈秋兰锥起眼睛盯着他,恨恨地说,你蠢不蠢啊?开发区刘主任都跟我讲了,这地是你租种的,人家韩国老板没等你收秋就上设备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呢!这种子、化肥和汗水都白打水漂儿吧!我不让你种!
梁双牙被噎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拉磨驴一样在地上转圈。过了一会儿,他说,秋兰,这么些年了,你真不懂我的心哩!我铁了心干,种的是块押宝田!这宝押上了,收就收了,损就损了,我这心里也就认啦!
陈秋兰心跳得厉害,身子也晃得厉害,哭了腔说,你傻不傻呀!傻柱子还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克剥死咱一家子不成?种下苍耳收蒺藜,收蒺藜哩!哼,轮到你呀,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
梁双牙梗着脖子,倔倔地说,秋兰,既然咱俩说不到一处,那就你干你的,我不管了,我干我的,你也别管我!
陈秋兰嗓子眼儿紧巴着,凑近他的脸骂,梁双牙,不识抬举的东西!跟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不让我管你,我是你未来的老婆,我就是要管到底!走,把四轮车开回去!
梁双牙骂,给你脸啦?我是你磨道儿上的驴,听你叫唤?
陈秋兰大骂,你小子有种,再敢犁?
梁双牙晃晃悠悠地扑向小四轮车,赌气发动起来,哗哗地翻出一片黑土。陈秋兰一阵恶血撞头,疯疯地朝小四轮车扑过去,撒泼地横在车轮前。梁双牙狠狠地刹住小四轮,陈秋兰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抓烂了他的白布衫,挠破了他的脸。梁双牙跳下车恼怒地扑过去,与女人抱成一团,在新翻过的湿土上厮打着。他们滚动着,像石磙碾在麦秸上。湿土在阳光里膨胀,散发着醉人的清香。
出租汽车司机赶过来,将梁双牙和陈秋兰拉开。陈秋兰啜泣着说,姑奶奶不跟你结婚了!你牲畜不如!然后就扑扑跌跌地走了。
梁双牙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说话。
红色出租车从地头消失的时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拍身边的泥土,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鲍真和荣荣赶到地里的时候,几乎认不出梁双牙来了。梁双牙坐直了身子,憨憨地咧咧嘴。她们看到了他的花脸,也发现他肿大了的双腮。没等鲍真张口,梁双牙就跟她们诉了委屈。荣荣咯咯笑着,鲍真却默默无语,扭脸看荒地,那双好看的眼睛无着无落地寻着什么,然后很沉地叹了口气。
梁双牙不好意思地又咧了咧嘴,说秋兰把我打了!我们完了!都结束啦!
此时,梁双牙的心是破碎的,他撑地的大掌在湿地上揉着,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地里去。他发现鲍真和荣荣盯着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脸红红地搔了搔头。鲍真将地上的梁双牙拽了起来,笑着说,那就重新开始吧!
他们谁也没想到,荣荣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对梁双牙有了心思。她对梁双牙早就有好感,一听说他与陈秋兰要退亲了,心里就怦怦直跳,脸颊也跟着红了。梁双牙胡噜胡噜脸上的土问,你们咋到这儿来啦?
鲍真说,我们找你有事儿。
梁双牙心里很美气,嘴上却说,找我有事儿?你们姐儿俩找我,说明我还不是个废物。
鲍真笑道,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双牙,你死心塌地种田,那天我回去跟荣荣一说,荣荣想把她家山坡那点儿地,让给你种!
梁双牙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出个威武不屈来,却只笑出了一丝苦意,说,荣荣,你这么信得过我,我说啥也得弄出个样儿来!别的你别管,就等着收粮食吧。那,以后你娘干啥呢?
荣荣的笑意铺在脸上,说我爹不让我娘种地了,她有别的活儿了,我大伯给她找了个新差事,到乡敬老院……
梁双牙急切地问,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我说荣荣啊,你真狠心,你娘是那种伺候人的人吗?
鲍真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管好你自己就不错啦!
梁双牙不吭声了,扭皱着脸。
荣荣翻他一眼说,双牙哥,其实,你跟我的真姐才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儿。瞧你跟秋兰那日子,打打闹闹的,实在不成体统,趁着没结婚还是散了好,你和我的真姐……
鲍真红了脸,斜着眼看了荣荣一眼,生气地说,死丫头,说啥呢?再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荣荣也故作生气地说,那好啊,那你就真的别和双牙哥好!说完,还笑着看看鲍真,又看看梁双牙。
鲍真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却对着梁双牙说,双牙呀双牙,今天咱们说正事儿,这个机会你还抓不住,往后可就没人管你的事儿啦!
梁双牙嘟囔着,那你就快说,我听你的。
鲍真想了想说,双牙,梁乡长和荣支书都同意你当咱村土地员,清理空心村的事儿你得跟着我张罗……
梁双牙问,啥时动手?
鲍真说,就这几天啦,先做思想工作。
梁双牙说,容我几天,让我把地种上。
如果不是大哥梁大立来帮忙,梁双牙和爹梁罗锅是不可能在三五天内将这片土地深翻播种的。这些年,梁大立就像变了个人,踏踏实实种地,踏踏实实养家、过日子,一身的力气都扔在了地里,再没生出什么故事。他们将这块地分成三块:晚玉米、棉花和晚谷子。撒种的时候,老爹梁罗锅突然病了几天。陈秋兰没有再来捣乱,她跟着表兄去了县城,据说是她的洗头房开业了。梁双牙不再理睬秋兰的事,他的心思都在这块地上。
这天中午,鲍真又来了。鲍真想让双牙尽快把地种上,好做村土地员的事,就尽量帮着他,每到中午就送来热腾腾的饭菜,是鲍月芝亲手做的。鲍真将饭菜放下之后,又独自去老街走了走,然后说,还要把另一盒饭菜送到背土造田的鲍三爷那里。梁双牙想象着鲍三爷的样子,对鲍真说,等种完地,到山上看看鲍三爷。他目送着鲍真的身影远去,融入苍茫的大山,觉得这里阔大深远,藏着无穷奥秘。
做活儿的乡亲们从梁双牙亮亮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说着一些荤笑话,说得他浑身上下都来了精神。笑过,乡亲们又不由得为他捏着把汗。
人们压低声音问,双牙,能收吗?韩国老板不会跟你玩儿鬼把戏吧?
梁双牙淡淡一笑,说,把心放肚里吧,这是咱的地盘儿。他嘴上这样说,可又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想,有时候人在受欺负时要忍着,有时候就该硬气一回。世界就是这样,种即收,收即种,无所谓得失,也许,这就够了。这个时候,梁双牙看见老爹梁罗锅挑着一筐大粪走了过来。
梁双牙敞开衣襟,神神气气地站在地垄里,看着昔日的荒地重新变得热闹红火起来。
22
飞了很久的蝙蝠,盘旋在蝙蝠村上空,最后耷拉着翅膀回巢了。蝙蝠村北街上有条狗,在毫无生气地跑动。
梁家老三梁炜,在这个霜重秋凉的傍晚正看村头落日,呼吸着乡间的秋风,全然没有饮罢美酒人自醉的感觉。他回乡是应鲍真之约,帮助鲍家处理那件麻烦倒霉的事情。这个事情,大哥梁大立和二哥梁双牙都不能胜任。他知道鲍真能干,可是自从那场风波,鲍真与二哥断了关系,他一直骂二哥糊涂。他很想让鲍真与二哥破镜重圆。风起了,卷起漫漫灰尘。他呼吸着扑腾起来的土粉,感觉肺里沉甸甸的。
城里来的女友倪雪过来拉他回房里去,他一动不动。她说,多厚多脏的土,快回屋避避吧!
梁炜听着倪雪的话,心说,在你们城里人眼中,我梁炜生来就是裹了一层厚土的土人儿!他说,小时候腿上有了伤,流着血,抓一把泥土糊住伤口,几天就好了,咱蝙蝠乡的土就是药面子!说得倪雪恶心得想吐,想象着梁炜的血管里流着乡间的土末子。
倪雪和梁炜在海王市明明豆奶厂相识。梁炜这个乡下打工娃,在城里受够了白眼。他没有城里男人的英姿和甜言蜜语,只默默地像拉磨驴一样工作,感受着乡下人无法言说的屈辱。他曾经整日像惊驴一样,仿佛城里人一跺脚就能吓得他跑得远远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被倪雪注意的。他从不敢打城里姑娘的主意,而倪雪偏偏选择了他,说他身上的东西丰富而令人玩味。是吗?
女人情窦初开,一见中意的最容易走火入魔。后来梁炜想清楚了,是自己喜欢在女人面前争强好胜。在城里豆奶厂的时候,他和倪雪被一同派去美国进修,在豆奶生产线学习,他的出色表现总是让带队的夸奖。仅四年的折腾,梁炜就熬到了业务副厂长的位子。他学乖了,也学会了算计。他感到城里到处都有陷阱,稍不算计就会掉进去。他怀揣着一种不安而亢奋的神秘感,在城里人的窝子里抢食吃。他赢得了倪雪的芳心,便觉得是占了城里人的便宜,堂堂皇皇地占了便宜。走在城市的高楼下,他感到城市在对他说,乡下小伙子,城里人的便宜不是白占的,你要准备付出代价!可眼前的乡村也不让他踏实了,稻田污染案,使他从一个记不清的噩梦里惊醒,悚然爬起来。他两眼空洞地盯着村巷,傍晚的村巷显得很乱。梁炜愤愤地骂着,啥小康村?像粪,像垃圾!
乡下人懂事晚,在外面的世界里走一遭儿,水路旱路都得闯,苦日子就活在闯荡的盼望里。于是板结的岁月像冬田似的一沟沟地翻开了。梁炜像飞来飞去的燕子,他的巢就筑在自家房檐上,一回乡便有了高度。
晚上,梁炜到鲍家去了,将写好的诉状念给鲍三爷、鲍月芝和鲍真听,念得两位老人泪流满面。梁炜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然后将诉状交给了鲍真,说他帮助她在城里找律师。鲍真说她也能找到律师。鲍三爷看了看诉状,他不识字,可他还要看。在老人沉重悠长的叹息里,藏着怎么抖也抖不掉的东西。这东西是啥?鲍三爷说不上来。
转天一大早,梁炜就陪着鲍真去城里找律师。上午十点左右,他们走进县法院经济庭办公室,找到了侯科长。他们坐下来,坦坦然然地递上诉状。侯科长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一愣,问,有鉴定证明吗?这可够严重的。
鲍真忙拿出县环保局和县保险公司的鉴定书。
侯科长又是一愣:蝙蝠乡,是不是梁恩华的乡长?红星轧钢厂,是不是荣汉俊还当厂长?梁炜问,你认识他们?
侯科长笑了,说岂止认识?太熟啦!梁恩华是县领导班子的三梯队,你们告他?还有荣支书,是大名鼎鼎的优秀企业家。这俩人正走红,闹出去合适吗?你们考虑过后果吗?
鲍真倔倔地说,我不怕,有理走遍天下!
侯科长暗笑,有意思,这回有好戏看啦!他说,不过,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怕是台好开,戏难唱啊!
鲍真看了看梁炜说,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人在倒霉的时候,总是巴望着时来运转。鲍真回到家里,发现鲍三爷的情绪渐渐从绝望中挣脱出来了。她叮嘱说,这一段儿是法院调查阶段,有啥事儿就多找高副乡长。
鲍三爷一瞪眼:就不可以找梁乡长啦?
鲍真说,我不是说梁乡长不可以找,在蝙蝠乡,有他这样正派能干的乡长,也算是咱们的福气。我佩服他!可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们是有矛盾的。他与荣汉俊立场相近,反对我们上告。你找他,他能管我们?他只会帮倒忙!
鲍三爷说,梁乡长跟荣汉俊不是一路人!
鲍真说,梁乡长还不恨我,恨我撅了他的面子?姥爷,当官儿人的心啊,你不懂!
鲍三爷叹一声气吸一口烟。
法院的人说来就来了。那些受灾户都集中在鲍三爷家里,一见法院的人就都哭天抹泪的。鲍三爷喝住他们:哭啥?都省几滴猫尿吧!鲍真说啦,法院依法办事,不是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清晨,日头还没有出来,红星轧钢厂就很热闹了。上早班的工人走进车间,接替下夜班的人们,互相笑着骂着。
荣汉俊也早早来到厂里,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对着厂门,从这里可以望见正在扩建的6号转炉和轧钢车间,在他看来,转炉很像一个巨人的背影。他近来没出远门,常常到轧钢厂里来,鲍真和荣荣开荒的事过问就少了。几天不见鲍真,还怪想的。轧钢厂自放过长假重新开工以后,又被评为全县十佳明星乡镇企业,荣汉俊对厂里的事真的上心了。他知道蝙蝠乡农工商总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是虚的,他的根基在这里。当年的小铁匠炉,变成了总投资三亿规模的企业。
建筑钢材走俏那几年,荣汉俊是蝙蝠乡的大红人儿,乡领导和七大姑八大姨,天天找他批低价钢材,他被逼得满街躲,见了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成事儿了,谁都想吃上一嘴。然而前前后后才几年,宏观调控就让他和火爆的红星轧钢厂一夜之间冷落下来。而那些作为扶贫项目,他曾经帮助建起的小钢厂更惨,冒了几天的烟儿,就像废垃圾一样成了历史。别人欠他的债,他也欠别人的债,每天都有要债的堵上门来,正常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有意思的是,这时走在大街上,他还要满街躲人,仍像一只过街老鼠。怎么会呢?他的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红眼睛。这些眼睛能吃人,说不定哪一天这东西就会把人吃了。
这样想多了,荣汉俊就不在乎啥了。
近来,他经常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他是个乐天派,这个世界可怕可恼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再怀疑哪个角落还藏着啥隐秘的故事。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起初绷紧的脸才露出一丝笑容。
荣汉俊也有自己的盘算。他在轧钢行业走进低谷时仍然不断地投入,他推算着好形势的到来。当年他喊着“船小好调头!”在全县叫得挺响,后来眼瞅着不行了,上了规模,他嘴里的口号又变了,变成“船大抗风浪!”他总是有理。
他的女秘书金鱼儿一度崇拜过他,说他有非凡的预言能力。可整顿,争取,再整顿,这样十分耐心地等待了四个年头,又到年底了,金鱼儿也没能看到荣支书预言的到来。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崇拜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对粗俗的厌恶。
金鱼儿过去是乡文化站演员,三下两下就跟荣汉俊好上了。荣汉俊既不能把姚来香弄走,也不能把鲍月芝娶进来,那阵儿确实挺烦。可他需要女人,不能来正经的,还不能来随便的?金鱼儿便摇摇摆摆地进入了他的生活。
那是个初秋的早晨,荣汉俊亲自到省城里,将几位国营大钢厂退休的工程师高薪请到厂里来,在蝙蝠乡引起不小的轰动。而专家的到来,并没有挽救红星轧钢厂。上个月,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了,专家们悄悄撤了。躲债的时光,却使荣汉俊赢得了一段无奈的闲暇。打麻将、跳舞、洗桑拿、打野兔子,他在短时间里都学会了。他还学了气功,渐渐练就了打坐入定的功夫。练得他竟得了骨质增生病,压迫了神经,疼得鬼叫。轧钢厂这个烂摊子,大事小情压得他没劲了,他时常对着镜子问自己,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是个什么人?蝙蝠村是你的江山吗?荣汉俊很想把握蝙蝠村,却无法把握自己。在他眼里,蝙蝠村成了一个被男人搞烂了的荡妇。
大哥,图纸出来了,资金到了吗?业务副厂长荣汉林问,他总是以要钱的身份出现在荣汉俊面前。
荣汉俊说,这资金得去珠海要账回来解决,你们先干着吧。他又一竿子支到南方去了。荣汉林叹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沉重,珠海方面是省油的灯吗?人家就乖乖给你钱?
荣汉俊告诉荣汉林,这回有八成把握。
荣汉林不知道荣汉俊葫芦里卖的啥药,他越发看不透自己的大哥了。他从青松岭带着家眷回到蝙蝠村,开始跟着大哥做皮包,后来进了轧钢厂,在轧钢厂他也是红人儿,谁见了都怕他。可在大哥面前他总是唯唯诺诺的,总也直不起腰杆儿来。他知道自己欠大哥的,而他又离不开这个大哥,那就只有做大哥的心腹了。他悄悄问荣汉俊,是不是背地里干啥非法的事儿呢?荣汉俊摇头说,没有。都成被告了,还敢惹乱子?哼,这年头儿,哪儿都是法,又哪儿都没法!
荣汉林问他,你这阵儿为啥总是鬼鬼祟祟的?荣汉俊说,躲债就跟做贼一样,整天抛头露面的,我去哪儿找钱啊?
荣汉林觉得荣汉俊有道理。债是得躲,尽管躲不过去,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才是上策。现在要债的人急红眼,招子都使出花儿来了。荣汉俊躲债时,乡上曾一度传言,说是荣汉俊在县里嫖娼被抓了,罚了款又放出来。后来荣汉俊就让女秘书金鱼儿给他辟谣。金鱼儿也够可以的,大姑娘家家的愣是四处去说荣支书没嫖娼,而是找荣支书要账的客户嫖娼,被抓起来了。还说是她与荣汉俊去公安局给客户说情才救出来,还还了那笔欠债。人啊,怎么七传八说的就成了荣支书嫖娼啦?
荣汉俊不在乎这些。这年头儿,人们把这些都看淡了,唯有钱,紧紧地拽紧了每个人的神经。荣汉俊认为,为了钱,什么都可能发生,三角债的魔鬼链上无奇不有。荣汉俊感觉近来得了病,浑身虚火上升。也许是喝酒所致?他常说喝酒可以办大事,酒肉穿肠过,往日的忧愁不往心里搁。可他不愿让厂里人看出他委顿病态的样子,他撑着强悍出现在厂里——特别是在这样的困难时期,别人都盯着他。
荣汉俊不再理荣汉林,破例走到车间的炉火旁,干了一阵子活儿,直干得大汗淋漓,才到办公室去喝金鱼儿给他沏好的热茶,金鱼儿知道他喝茶的习惯。金鱼儿说,你还亲自干活儿,有病啊?
荣汉俊瞪了她一眼,说我是有病,你以为就我一个人有病啊?这世道人人有病,都有病!光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还叫中国人吗?
金鱼儿撇着红嘴唇说,嘿,不愧是劳模!荣汉俊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了。
十点钟开班组长会,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荣汉俊抹着额头上的热汗,说,眼下,有人造谣,说红星轧钢厂是大掌柜的摔算盘——完啦!我荣汉俊不信这个邪!真完了,上级能评咱十佳明星企业?在蝙蝠乡,闹六遭儿,还是咱的龙头!还有人说,红星轧钢厂只有与大厂联营才有出路,我也不信。咱别看见和尚喊姐夫——乱认亲!谁也靠不住,就靠咱们自己干。想当初创业,那多难哪,我就住在小窝棚里,在这片野洼上拼,到冰窟窿里捞铁锨,冻掉我一根儿手指头。咱叫苦了吗?现在我们面前的冰窟窿是啥?是市场。我们还要用当年的劲儿,闯过眼下的难关!这个螺纹钢技改方案,我看可行。
荣汉林说,没钱,就等米下锅啦!
荣汉俊说,别等,先干着。
荣汉林叹道,目前产品质量也不行,有商标的那几种也卖不动了,这咋办?
荣汉俊说,找供销科的大赵哇!赵科长会有办法的。
荣汉林骂着说,快别提大赵了!咱厂放假那些天,他暗地里和几家合股承包了个小轧钢厂,把用咱厂钱砸出来的客户都拽那头儿去了。这不,上班晃一下,就看不见人影儿啦!
荣汉俊吃了一惊:有这事儿?
荣汉林说,不信,你去调查。
荣汉俊骂,吃里爬外的家伙,回头我找他算账!
荣汉林说,现在交上来的废铁,除了碎渣就是石头,咋用?荣支书,你可别开这后门儿啦!
荣汉俊说,行,通知收购科,严格把关!没我的条子不收!不,就是见了我的亲笔条子,质量不行也退货!
荣汉林盯紧大哥说,这大伙儿可都听着哪,你可别背地耍皮影儿——幕后捉弄人!
人们都笑了,然后招呼各班组上岗去了。
人都走净了,荣汉俊长出一口气。说着连篇虚话,自己也不舒坦啊!他抓起电话,给县法院经济庭侯科长打电话。对方问,哪里?荣汉俊哼了声说,还哪里,我是花果山,专找你这“猴”老弟!嘿嘿嘿……电话那头呀了一声,是荣大厂长!你这大忙人儿,咋想起你穷兄弟来啦?
荣汉俊骂,你还穷?你老哥我可真是穷得揭不开锅啦!越渴越吃盐,如今还成了被告。咋样,你和郭庭长回去连个话儿也不回?侯科长说,眉毛胡子一把抓,正取证呢,过两天就该找你们双方调解啦!荣汉俊一愣,咋双方?乡政府就不管啦?
侯科长忙改口说,是三方,因为垃圾是以乡政府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口的,乡政府是第一被告。
荣汉俊骂了一声,又说,告诉你,跟郭庭长说,该八月十五啦,我替你们准备好了河螃蟹,还有五瓶“酒鬼”哪!
侯科长说,荣支书老是惦记着我们。
荣汉俊笑了,说大侯哇,你们先别急着调解,给它个杨树开花——不结果。听说梁炜那小子也跟着鲍真搅和进来了?把他们拖蔫儿了!起诉有啥好?在蝙蝠村,跟我荣汉俊过不去的人,就没好果子吃!
侯科长说,你们梁乡长盯得挺紧啊!
荣汉俊说,没关系,梁恩华那点儿能量,坏不了大事儿,还不在你们咋运作?
侯科长笑着说,荣支书说话了,我敢不听啊?在咱们县,你是著名企业家,县长书记也得敬你三分啊!
荣汉俊嘿嘿笑了,放下电话。
金鱼儿走进来。金鱼儿穿着入时,有股刁俏妖艳劲儿。金鱼儿说,荣支书,山西地安煤矿又来电报了,催煤款呢!说着递过电报来,她白葱根儿似的长臂,在荣汉俊眼前一晃一晃的。
荣汉俊接过电报,转手就扔纸篓里了,说,催吧,这稻田污染赔款还没钱给呢,能轮到他们?
金鱼儿噘着嘴巴坐下,拿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她眼睛不大,但气韵逼人。荣汉俊瞅着金鱼儿,脸上就有了笑模样,说,金鱼儿,咋这么不高兴啊?又失恋啦?
金鱼儿说,这破厂子,都几个月没开支啦?
荣汉俊递了个眼色,说没开支,还饿着你啦?说吧,又缺钱啦?我这人真是土豆滚地瓜——没骨头的货,就是见不得你不高兴。
金鱼儿瞪着他说,去你的!上班时间,别瞎逗!
荣汉俊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坐到金鱼儿身边的沙发上,又往前凑了凑说,金鱼儿,过几天去珠海要账,跟我去吧,玩儿几天。
金鱼儿说,珠海孙经理那儿?去了八百回啦!我连海街都逛六遍啦!不去,这阵儿南方太热。
荣汉俊不高兴了:唉,你说不去就不去?我是厂长,你是秘书。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金鱼儿笑着说,你听我的!
荣汉俊也笑了,说对对对,那个小品演了,甩名片儿比地位,一个总经理,愣让一个女秘书给管住啦!嘿嘿嘿,你说演员咋这么能整呢?
金鱼儿摆摆手:别说了,烦不烦?就你这破厂子,左一个官司右一个要账的,还不够乱啊?我真瞅够了!当初我在乡文化站挺好的,唱啊跳的,多简单,多带劲儿!都是你……
荣汉俊点点头,说,哦,我明白了,你是犯戏瘾了。也是,谁不知道,你是咱蝙蝠乡的小白玉霜啊!这好办,等厂子挺过眼下难关,挣了钱,咱厂里也办个评剧团,你当团长,让你可劲儿唱!
金鱼儿瞪他一眼说,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以吹呀!
荣汉俊笑着,打了她一下,说,瞧,还跟我瞎逗起来啦!他说话时腮上的肉抽抽地抖着,金鱼儿笑得前仰后合。
一连好些天,梁恩华和梁景田跑遍了乡里所有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革之前的摸底。梁恩华原本一张挺白净的脸被日头晒黑了,但他那双眼睛还是亮亮的。他们到红星轧钢厂的时候没能碰上荣汉俊,只是跟荣汉林还有一些班组长座谈。梁恩华细细地把股份制一讲,工人们都很赞成。可他们却又担心钢材市场不能回升,担心荣汉俊抓拿不住,胡来。
荣汉林叹息着说,搞好一个企业,得有一个得力的班子;要想弄砸一个厂子,有个浑蛋厂长就够啦!我哥不行啦!
人们都笑了。
梁恩华没笑,心里沉沉的。他听出厂里方方面面都对荣汉俊有意见,而且他弟弟荣汉林比谁意见都大,这是怎么了?
开庭那天,郭庭长做审判长,侯科长和两位法官为审判员,还有一个年轻人是书记员。旁听席上坐得满满的,鲍三爷和蝙蝠村的稻农都来了,梁炜、鲍真、荣荣也来了。金鱼儿坐在梁景田旁边。电视台记者进来录像,一切热闹而有序。梁炜、张律师和梁恩华几乎同时走进法庭。在门口,梁恩华与梁炜相遇,两个人寒暄了一番。梁恩华大步走向被告席,坐下来;鲍真坐在原告席上,张律师坐在她身边。人声渐渐静了下来,郭庭长宣布开庭,由县人民法院对蝙蝠乡蝙蝠村稻田污染案进行开庭审理。法庭是庄严肃静的。侯科长介绍说,原告方,蝙蝠村农民鲍真;被告方,蝙蝠乡乡长兼乡农工商总公司总经理梁恩华。一切都按程序进行着,轮到梁恩华说话时,他激动地站起来说,作为蝙蝠乡一乡之长,对这场稻田污染案很是痛心,对乡亲们很是同情,也深感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乡里也曾通过多方努力解决问题,但由于某种原因,没能做好,乡亲们起诉到法院,起初我还不理解,对乡亲们起诉有抵触情绪,今天站在这里,听了这么多陈述,我感觉自己错了。是的,谁也不愿当被告。可我今天觉着,来到这里也是在接受一次教育,感受一种责任,体验一次人生,非常值得。
鲍真用敬佩的目光望着梁恩华。
旁听席里也一阵议论:梁乡长是明白人哪!
梁恩华动情地说,刚才张律师的陈述和法庭的调查,我认为都是客观属实的,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说的是,我们这些人,是人民公仆,该咋样善待百姓?我们蝙蝠乡的百姓,像鲍三爷、鲍真这样的农民,都通情达理、勤劳忠厚。他们的劳动果实受到伤害,老人家竟选择以死来抗争。我们这些当公仆的,对这样的事情还麻木不仁的话,老百姓咋看我们党和政府?我们有啥脸面面对家乡父老?
旁听席一片肃穆。郭庭长满脸敬意。
梁恩华眼睛湿了,说开庭之前,有人劝我,恩华呀,你别去当被告,好说不好听,会毁了你的前程,你躲躲吧!我笑了,我躲,人民公仆却躲老百姓,能躲哪儿去?良心呢?
鲍三爷落泪了。
梁恩华接着说,我请求法庭秉公办案,我们乡政府会依法赔偿乡亲们的损失,最好是六十万,一分不少。我会协助法院,尽快把钱交到乡亲们手中!
有人不禁拍起了巴掌。
郭庭长宣布,休庭,三天后宣判!
可五天过去了,法院那边仍没结果。高本良副乡长、鲍真、鲍三爷和张律师在一块儿商议官司的事。鲍三爷叹道,说是三天就断,这都过去五天啦,咋还没个回话儿?
张律师是梁炜的朋友,是梁炜给鲍真介绍的当地最好的律师,这次他愿意免费为农民提供法律援助。张律师说,情况复杂,我了解了,有人找了他们院长,郭庭长压力也挺大。就是判了,赔偿款也不会到六十万。给少了,郭庭长又不忍心,就僵住了。
鲍真说,不给,我就上诉!
高本良说,上诉?那就更没头儿啦!
鲍三爷说,这可咋办哪?
鲍真说,我知道是谁做的手脚,准是荣汉俊和宋书记找了法院张院长,张院长和宋书记是部队战友。这两天乡里的议论多了,我听到的。她又说,我们也得找人。说是依法办事,到真事儿上就是权大了,得找大官儿啊!
鲍三爷说,唉,咱老鲍家祖宗三代都算上,外加五服内外的亲戚,最大的官儿就是我当过的生产队长啦!咱找谁呀?烧香都找不着庙门儿!
忽然,门帘一挑,梁恩华进来了,说鲍真,走,跟我去找徐县长!众人愣住了。
鲍真问,梁乡长是啥时来的?
梁恩华笑着说,刚到,你们这回就找着庙门儿喽!
梁乡长带鲍真和张律师一道来到县城,先找到梁炜,然后一起进了徐县长的办公室。徐县长放下文件,起身笑道,你们坐吧。恩华啊,听电话里的口气,事儿挺急呀,有啥事儿啊?说着给他们递烟。梁炜和张律师说不会吸。梁恩华青着脸说,这事儿非找你不可啦!先介绍一下,这是蝙蝠村售粮大王鲍三爷的外孙女鲍真;这个呢,是我的侄子梁炜,他如今是海王市明明豆奶厂副厂长;这是小张,咱县的名律师。
徐县长眼一亮:豆奶厂?
梁炜忙将名片递过去。
徐县长看着名片笑着说,明明豆奶挺有名儿啊,我常喝。是你们产的,原料是不是……梁炜说,牛奶、大豆和植物油。
徐县长问,恩华,那蝙蝠乡的牛奶和大豆,不就不愁销路啦?
梁恩华眼也亮了,好办法,早晚要走这一步的!咱乡里每年大豆都有剩余,交国家一部分,剩下的不好保管。还有奶牛场……
后来又由鲍真说到稻田案件。徐县长听了他们的诉说后说,由垃圾引发的稻田污染案,必须公正地解决。我们要保护农民的利益,特别是像鲍三爷这样的老劳模、售粮大王,党和政府要关心爱护,法律也要为他们提供支持。你们回去写一份材料,我批一下再转给有关部门。我们虽然不能直接干预法律程序,但是党和政府的政策精神,应该告诉他们。我的意见是,不仅赔偿六十万损失,而且还要替乡亲们承担诉讼费、鉴定费啦等等。这是关系到党和政府形象的大事啊!
鲍真激动地听着,眼睛红了。
过了半个月,梁恩华回到办公室,听说法院一审判决下来了,还是赔偿六十万。鲍三爷和稻农心里踏实了,梁恩华也比较满意。这下可惹恼了宋书记。宋书记对梁恩华发了火,他激动地说,这样判决是不合理的!咱乡政府和轧钢厂应该上诉市中院!荣支书从珠海打来电话,对判决也很不满嘛!
梁恩华也不示弱,说,荣支书不满就不满,那他咋不出庭呢?
宋书记说,荣支书要账去了嘛!
梁恩华说,要回来钱赶紧给法院交上三十万。别的,说啥都没用。
宋书记说,恩华呀恩华,你还替人家原告高兴?咱们乡政府以后还怎么办事儿?快上诉,兴许能挽回一些损失!
梁恩华说,明明是咱们没理,还上诉什么?
宋书记吼,你这是慷国家之慨呀!
梁恩华说,哪儿不明白,你去问徐县长吧!
宋书记一愣。他这才明白了什么,随即十分沮丧地坐在沙发上。梁恩华一摔门出去了。此刻他想见到梁炜,最近乡里倒闭许久的塑料厂被盗,使他对梁炜有了明确的想法。
可这个想法刚一冒头,梁恩华马上犹豫了。把梁炜请回乡来办厂,可有任人唯亲之嫌啊!梁炜虽说能干,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而且梁炜与荣汉俊有旧怨,这会给乡里的工作带来麻烦。
梁恩华的脑子里又闪现出一个年轻人,那就是鲍真。如果不用梁炜,鲍真是最合适的人选。梁恩华陪同县里的“社教”工作组在蝙蝠村搞调研,亲眼见识了鲍真的为人处世,这次打官司又领教了她的厉害,他很欣赏这个打工回乡的姑娘,农村需要这样的年轻人啊!
荣汉俊现在还不想让鲍真插手乡镇企业,这自有他的想法。而作为一乡之长的梁恩华不能不物色年轻人,就像当年他清醒地选择了荣汉俊当村长一样,现在他也清醒地看到荣汉俊迟早要被淘汰。这一点,他已经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只是现在还不知如何完成这个过渡。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如果起用鲍真,荣汉俊不会公开反对。他最近才听那个老实疙瘩哥哥梁罗锅说,鲍真是荣汉俊的私生女。梁恩华决定找鲍真谈一谈。
梁恩华把事情跟鲍真一说,鲍真的脸就模糊得像罩了一层雾。她不愿意介入企业,但她笑着说,谢谢乡长对我的信任,我给你推荐个人吧。谁?梁恩华赶紧问。
鲍真一字一顿地说,梁——炜!
为啥?
鲍真并不马上回答,却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梁恩华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往日的微笑,等待她的回答。
鲍真盯着他说,梁炜是你的侄子,你不比我更了解他?
梁恩华笑了。鲍真眨了一下眼睛说,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用梁炜,可又怕别人说你重用梁家人!
梁恩华没有说话,心里却在说这个姑娘果然厉害。鲍真继续说,当年你重用了荣汉俊,今天为啥就不能重用梁炜?我感觉梁炜比荣汉俊更有才能,他学历高,他对经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这点我比不上他……
梁恩华静静地听着,鲍真的话击中了他敏感的神经。是啊,在农村工作,又是本乡本土怎么绕得开呢?
从鲍家出来,天色已经黑了。他心里想,好吧,豁出去挨骂,把梁炜拉回来,将来人们会明白我的!但是,仍有一种忐忑不安的心绪在他胸中郁积,屡屡地、屡屡地挥之不去。怎么,自己也老了,没了当年的魄力?
23
梁罗锅的老伴玉环坐在花盆前发呆。梁双牙走到娘身后,看见青青的谷禾刚被老人浇过水。他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陪娘坐着。他知道,自从秋兰跟他在田头吵架之后,娘没有睡过一夜好觉。经过一番调查,他终于证实了陈秋兰跟她的表哥大刘有一腿。没结婚就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这让双牙如何忍耐?如果梁双牙爱着陈秋兰,他会跟她表哥拼命的,可是他一点没有这份心了,他选择了退亲。
一提到退亲,玉环顿觉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不说话了。她明白儿子是对的,种地的日子才过得牢稳,贱种才疯奔野跑呢!可是娘有娘的顾虑,跟鲍真离了婚,这个秋兰又要退,双牙的婚姻咋就这么不顺呢?村里人会说多少闲话呀!她身子僵了样地往双牙身边移了移,咂咂舌尖说,双牙,地种完了,寻个空儿把秋兰接回来吧,你们好好儿说说。
双牙说,娘,你不知道这里的深浅,秋兰不会回来了,由她去吧!
娘吸溜一下鼻子说,她开洗头房,能学好吗?她是梁家的媳妇,还是把她接回来吧!
梁双牙说,我说的就是这个,男男女女的瞎揉咕,弄不好还得蹲大狱哪!
娘吓得哆嗦着身子说,怕到那时候就丢大人啦!
梁双牙长叹一声说,让她滚吧!他的话让娘觉出他这次婚姻又无法挽回了。
梁双牙说,我把鲍真叫来,她要跟您谈谈老宅的事情。
玉环一听,眼睛都亮了,忙说,鲍真要来啊,好,好!然后赶紧扭身忙饭去了。
梁双牙粗粗喘着,用毛巾擦脸上和肩膀上的汗,又将毛巾一拧,汗水一滴滴落进花盆的泥土里。谷禾有一尺高了,六片叶子,像一株扬花吐穗前的麦苗。他定定地瞧着,想起记忆里那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样像一块大煎饼。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这块煎饼。终于跑到地头,远远看见小村上空的炊烟,还有他家老宅的青瓦顶。
月牙的光亮洒进来,沐浴着这株谷禾,梁双牙蓦地发现,月牙洒进来的不是光,是泪滴。
梁双牙守候着谷禾睡着了。
清理空心村这天,无疑将存入蝙蝠村每个人的记忆。
梁双牙天不明就听见村委会的喇叭喊上了,荣汉俊支书和杨广田村长都说了几句,他们让各家各户搬走老宅里的东西,上级号召清理空心村……
梁双牙独自在院子里转了转,忽然看见了几只黑蝙蝠。过去,蝙蝠村人常常拿黑蝙蝠给人治病,特别是治眼病,主治目眩痒痛,可明目,夜视有精光。听说荣爷就给姚来香吃了好多黑蝙蝠。老人们都说,黑蝙蝠的五脏是危险的东西,哪个男人吃了,就会丧失性功能。跟鲍真分手那阵儿,梁双牙真想逮只黑蝙蝠,把它的五脏吃了,让自己成个废人。
梁双牙洗了手和脸,就到娘屋里喊爹和娘,却发现爹和娘不见了。他知道老人对老宅的依恋,爹心里装着爷爷的牌位和祠堂。前几天,梁双牙害怕爹娘这儿有阻力,就将鲍真领进家,反反复复地劝说。爹和娘见到鲍真就蔫了,他们老觉得梁家欠着这个姑娘什么,所以都呆坐着,没有表态。他估摸着劝到老娘心里去了,老爹却未必想得通。现在爹和娘去哪儿了?躲了,还是去了老宅?
梁双牙赶到老宅时,发现娘正在祠堂敬香。老爹蹲在祠堂门口吸着烟,娘的白发和树木、老屋,洇染成混沌的轮廓。他等娘回过脸来,就又叮嘱一句,说,爹娘,你儿早不是村民组长了,如今我是村土地员了,你们可得帮我,村里人也盯着咱哩!
梁罗锅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一脸的愤怒。娘无数皱褶的老脸一动不动。梁双牙的心悬着,见到满院子的乡亲也不知说啥好。后来梁罗锅把他叫到墙根儿,狠狠熊了他一顿,说村里卖了那么多好地现在又要拆老屋,乡亲们都一肚子气,你小子别跟着鲍真瞎吆喝,听见啦?
梁双牙说,空心村已经没用了,不拆干啥?猛一抬头,他瞅见爹的方脸抹成了阴阴的长脸,再瞅乡亲们,一个个雷公似的,一脸怒容。
荣汉俊支书和杨广田村长陪着乡土地管理员鲍真赶来。
鲍真脚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张鹅蛋脸显得光洁生动。昨天下午,鲍真跟娘一商量,就让人先将姥爷的老宅拆了。鲍三爷还在山上,老人似乎忘记了老宅,依然迷迷糊糊地赶着枣红马往山上背土。荣汉俊挺服气鲍真这一手儿,他说了说清理空心村的必要性,就让鲍真讲讲上面的精神。
鲍真知道跟群众讲大道理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还是硬着头皮讲了。她红着脸嚷,这大道理不讲还是不行,珍惜并且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耕地,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跟计划生育一样,都是硬指标。咱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建设用地要保,吃饭用地要保,哪儿来这么多地?谁给我们土地?只有靠我们自己挖潜。我们不能只顾自家小日子,要是每家能让出一分地,算算全国能有多少?就说我们的小日子吧,村里不少耕地被各种开发区、工厂占了,可路边小店、砖厂,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地方,闲置多年不用,白白地在那儿晒太阳,而有些务工返乡的乡亲们却无地可种,生活无着无落。像梁双牙和他爹这样的好庄稼人,也做上了小买卖。俗话说“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让这样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做买卖,不是难为他们吗?他们想种田,又把开发区的一片地租下来,冒着风险撒进种子,这多不容易呀!为这,乡领导让他当咱村的土地员。下面让他说两句……
梁双牙喉咙一热,嘴张了几张才说出话来,说,老少爷们儿,生我是爹娘,养我是耕地哩。咱吃祖宗饭,不能砸子孙碗!清理空心村,是给儿孙们干的好事儿……
有人喊,双牙,你小子口口声声为子孙,我这老宅还要给孙子盖房呢,拆光喽,孙子住哪儿去?
梁双牙大声说,先别说住,填不饱肚子,住个蛋啊!你别榆木疙瘩不开窍儿!
狗剩儿喊,地是我祖宗传下来的,是我家财产,凭啥说拆就拆,说让就让?
鲍真说,你弄错了,地是国家的!
周五婶说,我们就是不拆!就是拆,我也要收钱,许你村委会卖地,就不准我卖房?
荣爷摇着轮椅过来了。荣汉俊家的老宅原本给了弟弟荣汉林,荣汉林在村西头又盖起了红砖瓦房,这老宅早就卖了,荣爷过来纯属瞧热闹。他歪着脑袋静静地瞧着,觉得这场面颇有点“文革”破四旧的意思。人们愤怒的情绪被勾起来了,嚷嚷着,喊了几年没地种,地到底跑哪儿去了?还不是让村干部们给卖啦!
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荣汉俊。有人嚷,应该把卖地的钱公开!荣汉俊绷着脸,不吭声。鲍真瞟了荣汉俊一眼。她自当上乡土地管理员之后,非常痛恨那些卖地的人,更痛恨用卖地款挥霍的人。她也听说荣汉俊和管开发区的刘主任一伙儿没少发卖地的财,甚至还拿村里的卖地款出国旅游。可她也知道,自己能够当上土地管理员,是荣汉俊推荐的,能够留下来则是刘主任的功劳。刘主任在村里盖了别墅式小楼,可是小楼有鬼了,刚刚搬进没几天,妻子就暴病而亡,他一直在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贪财的女人巴结他,他还通通瞧不上眼,觉着鲍真倒是挺合心意,一见到鲍真,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层迷醉。鲍真对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她得感激荣汉俊和刘主任,可想起娘的话,她还真不想领这份情了。至于刘主任,与梁双牙的分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再不敢轻易对谁谈感情,好在有荣汉俊的面子罩着,刘主任也得让她三分。但刘主任不晓得荣汉俊为啥处处护着鲍真,有时甚至怀疑,这荣汉俊和鲍真是不是有事儿啊?此时,鲍真感到大伙儿的怨气明显冲着荣汉俊,她该怎么办?
看见场面很乱,鲍真就扭脸对荣汉俊严肃地说,荣支书,大伙儿还问卖地款呢,你还不趁这个机会,给乡亲们一个说法儿?
荣汉俊深不可测地笑笑,说眼下是村务公开,再卖地自然要公开的,可乡亲们别老瞪着两眼翻小肠——盯着以前的旧账!
鲍真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怎么翻也不怕!
荣汉俊无可奈何的可怜相让梁罗锅感到解气。梁双牙怕眼下卷进干群矛盾的混战而延误清理空心村,就挥挥手嚷,乡亲们,咱一码是一码,先清理空心村,别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五辆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了。
村人朝远处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推土机开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上前堵住。荣汉俊大喊,让开!让开!
人群乱了,鲍真也有些发慌,梁双牙憋了多日的愤懑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过去,挤到第一台推土机前,登上去,放开喉咙大喊,老少爷们儿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子房,这大铁家伙不偏不向,横着推下去啦!
有个老人站出来吼,你敢,从老子这儿推过去!
又有人喊,双牙,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梁双牙敞敞亮亮地吆喝一声,走,先推我家的!他一挥手,推土机隆隆地开过去了。
到了他家歪斜的门楼前,梁双牙绝对想不到老爹正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梁罗锅骇然尖叫一声,双牙,你给我下来,给你爷爷磕头!这祖宅是你爷爷建的!
人们呆住了。梁双牙浑身打了个寒噤,怯怯地从推土机上跳下来,身架软软的,声声哀求道,爹,爹呀,您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梁罗锅的脸难看地变幻着颜色,他手里举着根木棒,吼,双牙,你敢推老宅,就是不肖子孙,看你爹手里的棍子答应不答应!
人们拥上来附和着:老梁头儿说得对,不能推房子!
梁罗锅憋了一肚子气,指桑骂槐地说,如今的人啊,只顾自己门前那点儿事儿。你爷、你爹和鲍三爷这帮老人儿,干了一辈子,拼了老命开出来的地,都让人糟蹋光啦!如今又来推祠堂,这不是败家不等天亮吗?啊?
鲍真明白梁罗锅话里的话,老人是对村里的做法有气,对荣汉俊有气,她就轻轻捅了梁双牙一下。
梁双牙的脸剧烈地抽动着,看了看身边的娘。娘扑过去夺梁罗锅手里的木棒,说你个老糊涂,你顶得住吗?净给梁家丢人现眼啊!
梁罗锅使劲一抡玉环:你捣啥乱,一边儿待着去!
梁双牙低声说,爹,我记着爷爷,村里人也都记着爷爷的恩德哩!可就是爷爷在,他老人家也得听国家的呀!
狗剩儿挤进来说,梁家是鼓王世家,梁老爷子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把我家那几间破房铲喽,也不能动梁家的祠堂!
几个人跟着叫嚷,对,不能动梁家祠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的良心顶不上一截儿狗杂碎!
人们狂躁地嚷着,仿佛世界末日到了。鲍真看见梁双牙不安地望了她一眼,知道梁双牙没辙了。梁罗锅的话帮了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敬重梁家老爷子?完完全全是打着这个幌子不拆自家房啊!
梁双牙挤到鲍真跟前跺了跺脚,叹道,我爹好糊涂哇!鲍真,我把他带走,不然就僵在这儿啦!
鲍真摇头说,别逼出啥事儿来,别硬来!
梁双牙瞅见爹和娘在众人簇拥下很动情,娘的脸颊红红的。只见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慢慢蜷下身子,喉咙里挤出一阵伤心的呜咽:罗锅子,罗锅子,你成心气死我呀……然后就晕了过去。
梁双牙扑上去,紧紧抱住娘,双腿几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啊!
梁罗锅看见老伴的样子,自己也挺不住了,急忙扔了木棒,过来抱住老伴。
玉环缓缓睁开眼,流泪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她喃喃地说,双牙,你都瞅见啦?你爹不会为难你!然后她对着梁罗锅说,全村人都盯着双牙,你是老糊涂吗?是你错怪了乡亲们,乡亲们没忘记咱梁家祖宗,没忘哩!
荣汉俊挤过来说,清理空心村,最终还是村民受益啊!
没人搭理他。
鲍真过来搀扶起玉环说,您说得对,啥事儿都有个大道理和小道理!
玉环挺直了身子,抬手使劲拍了拍梁罗锅的肩膀说,你明白了?
梁罗锅软了,但还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背着手晃晃地走了。
人们傻眼了。
梁双牙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喊了声,娘!还是我娘明白,谢谢娘哩!
玉环心里一酸,一把扯起梁双牙,骂道,傻儿子,你这是干啥哩?娘今儿依了你!梁双牙喜兴地揉揉眼窝,站起来。
玉环又说,娘买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时都兴放几声儿,祛邪,安魂儿,就算告诉祖宗啦!
梁双牙点点头,跟娘从门楼后边抱来雷子炮。玉环见乡亲们愣着,就嚷,都拿啊,拿到老宅放几声儿!人们却不动,一片人脑袋像许多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
梁双牙点燃几根香火,叩拜地神,又拿香火点燃了炮捻子。草纸卷成的火药捻子吱吱响着,炸着火星子,一闭眼,天空就炸出一声畅快淋漓的爆响。紧接着,就有爆竹纸屑悠悠飘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脑袋和肩上。梁双牙一挥手,推土机就隆隆着开过来,将梁家老宅的门楼、老屋和祠堂一一推倒了……
不多时,老街上空便有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响,像旱天雷,滚得远远的。
鲍三爷在暮色里与残破的老街遥遥相对。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着小村的。他站在枣红马蹄子踏不到的地方,脚下长满绿苔。他并未走进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过程。他听外孙女鲍真说过清理空心村,但他想象不出清理之后的土壤是什么样子。是肥田,是沃土,还是一片不毛之地?
从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没有多少绿色,人们活得多么拥挤啊!他住在山上的小草屋里,枣红马陪着他,他不愿下山了。这几年,山下的情形越来越让他伤心失望。哼!我当队长那会儿是这样的吗?那会儿,我带着大伙儿开荒,这阵儿,他们瞒着乡亲们卖地呀!
鲍真上山送饭来的时候,跟老人讲一些村里的新鲜事,鲍三爷沉着脸不吭声。鲍真盼着能在阳光里看到姥爷的笑容,然而没有。鲍三爷的脸蒙了烟尘抹了石粉,再也不见昔日的光泽。他每天吃不进多少粮食,有散白酒,有烟,就能挺一阵子。老伴没得早,“大包干”之后,他丢了队长的职务,老鼓王梁丙奎一死,更没了说话的人,就懒得在村里待下去了。土地被开发区强占以后,责任田就少多了,田里的活儿女儿月芝一个人就全干了。他清闲的时候越发古怪,尽管不打不闹,也有不少村人把他看成疯子,至少是呆子。
老人将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了半个山头,可石山上也没铺出一块像样的地来。山洪下来,将他背上去的泥土又冲到山沟里,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可鲍三爷仍然不气不恼、不急不躁地背着。望着山脚下的土包,他将手里的铁锹拍得叮当响,咧着嘴巴古怪地笑着,说瞧哇,那土包儿就是我的坟!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枣红马听着。枣红马喷着响鼻儿,目光闪来闪去。
梁双牙和鲍真登上鲍三爷的山头,是在清理空心村之后的第九天。梁双牙眼瞅着老街就要变良田了,就找鲍真和荣汉俊,要求承包老街的这块地。鲍真是乡里的土地管理员,对于村里的土地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荣汉俊说研究研究,梁双牙心里窝着一股气。重租的开发区那块地说没就没,这季粮食能从虎口抢回来就算阿弥陀佛了。
苦日子活在盼望里。梁双牙叫鲍真给他带路,到鲍三爷那里考察考察,他真想开出一块能打粮食的耕地。蝙蝠村既有山地又有平原,山地基本都集中在北部。远远地,他就看见鲍三爷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将两只耳筐搭在枣红马背上,再一筐筐地将土扣在石缝里。山上没有几棵树,梁双牙能望见浮土腾起的白烟。阳光将鲍三爷的背影拉长,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枣红马的背影同起伏的山峦铸在一起。
鲍真喊了一声,姥爷!
梁双牙也喊了一声,三爷!
鲍三爷耳背,不正面看见人的时候是不会听见的,即使听见了,他也不相信会有人上山来。鲍三爷弯腰抱起一捆树杈子,点燃了。梁双牙看见那里冒起浓烟,心里很是疑惑。他扭头问鲍真,这是咋的了?鲍真也摇了摇头。烟柱是直直升到空中去的,竖成一道绛紫色的彩带,在山峦上徐徐上升。
梁双牙和鲍真爬上山梁子,到了鲍三爷跟前,才知道老人是在用火烧石头。被烟火熏黑烤热的山岩,拿水一激,就会像松果一样膨胀炸开。梁双牙听爹说过,爷爷当年开荒都是用火烧石头。荣汉俊种的那块黑田,就是当年爷爷和鲍三爷开过的,只是生产队没有管理好,又荒芜了,荣汉俊把荒芜的山地重新开了出来。
鲍三爷看了看鲍真和梁双牙,越发不明白了,这两个快要成亲的年轻人说翻就翻了,今天咋又搅到了一起?可他心里想着又不好问什么。
鲍三爷的身边放着木桶,里面盛着清凉的山泉。梁双牙口渴了,趴在木桶沿儿喝了一通儿,又用葫芦瓢盛一些递给抹汗的鲍真。鲍真接过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怦怦地没了节律。她垂着眼,喝完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烤透了一样。一扭身,见梁双牙正蹲在鲍三爷身旁,听着岩石被火舌烤着的吱吱声,这声音像一群老鼠在暗处磨牙。
火焰一点一点缩回,摇坠成一个红色的半圆,黑烟黏糊糊地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可是灼热的气浪有增无减,烧得梁双牙不敢睁眼。鲍真背对着岩石哼哼着,躲过几步,再也不敢上前了。
梁双牙起身要往岩石上浇水,鲍三爷摁住他,说还不到火候。
鲍三爷脸上没汗,眯眼盯着岩石。梁双牙熬不住了,感到脸上像被掴打后的热疼,忙将脸扭向北头的山脉。
鲍三爷猛咳了几声,弯腰将木桶拎起来,朝烧热的岩石泼去。山岩腾起一团白气,岩石炸裂时脆脆的声响传出老远。梁双牙举起脚下的铁锤,狠狠砸在烧过的岩石上,岩石零零散散地炸开了,细细斑斑,迷离得如打碎的梦。
鲍三爷这才将碎石摊平,撒上背上来的细土,咕哝道,这层细土是溜缝儿,明天再铺第二层、第三层……
梁双牙从脚下往西望去,望见一条条环山的灰带子,分不清是土还是岩石。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才知道是鲍三爷做的梯田,梯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玉米,偶尔钻出几只母鸡,鸡们懒洋洋地捕捉蚂蚱和山虫。
鲍真追了梁双牙几步,问他到哪里选造田的地方。梁双牙痴迷得像中了啥魔法,身子紧了一下。他再往前走,看不到庄稼了,只有几盘倭瓜,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泥土,他估计是被山洪冲走了。往下瞅,山腰无遮无拦。这里有树就好了,他想着。鲍三爷牵着枣红马跟上来。
鲍三爷终于开了口,问他,双牙,听说你小子也想到山上造田?
梁双牙喉咙里一阵酥麻,说,三爷,我还真不知道山上是这个样儿,真够戗!
鲍三爷笑道,咋,你屁股缝儿里长草,慌啦?草鸡啦?吓回去啦?
鲍真插嘴说,我看啊,你们爷儿俩都别在这破山上打主意啦!回村里折腾吧……
梁双牙鼻子有些酸,垂了眼叹道,鲍真,你说错啦,我不是打退堂鼓。我服三爷!我们爷儿俩是一个脾气,明知道事儿不成,还偏往上抓挠,累死活该哩!
鲍三爷哼了一声,说,别兜圈子啦,你小子敢不敢上山?
梁双牙说,山是上定啦!不过,像三爷这么来,我可不干。这得挖山渠,泄洪啊!还得植树,还得……
鲍三爷骂,吹糖人儿哪?那得多少钱?当年你爹我们都想过,管蛋用?你是哪路神仙?
梁双牙说,事在人为!
鲍三爷说,还长脸了你!然后轻蔑地笑了。
梁双牙想笑,却笑不出来,胸口窝仿佛压着一块石板,喘不上气来。他忽然收住脚步,望着山下的小村。老宅的屋顶不见了,是一团亮点。新宅在哪儿,他瞅不见,只是隐隐约约看见村委会的喇叭和荣汉俊家的小楼。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开发区那片地上了。高楼一闪一闪,禾苗就会死去一片,玻璃污染到乡下了,他说不清这是乡村还是城市。他吸了一口气,两边的肋巴骨深深下陷,动情地说,三爷,鲍真,你们爷儿俩不是外人。我梁双牙不是啥有本事人,可我是活了二十八年的汉子!我,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眼泪却在眼眶里转。鲍真一愣:你咋啦?
鲍三爷的心情也陡地变了。问双牙,是不是又和陈秋兰闹翻啦?
梁双牙摇了摇头说,别提秋兰,她不值得咱说。我是说咱庄稼人的日子。
鲍真心里很爱听双牙贬斥陈秋兰,她不说话,继续听着。双牙扔了手里的一块石头说,三爷,咱庄稼人啥是个脸面?种田打粮食啊!我们梁家是一连几年的售粮大户,哪一年都能捧回个奖状。三爷您老更是种田高手啊!交公粮,换了钱,咱盖房,娶妻生子,再为儿孙奔波,眼一闭入土。可眼下这是啥日子?没了地——你和我爷开的那些地,还有鲍真和荣荣开的那些地,折腾来折腾去,全光啦!唉,那些地瞅瞎眼也回不来啦!弄得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撞,日子还轮到了靠人接济。从小我爹就告诉我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争自己的脸,自己的梦自己圆。伸手靠别人,有啥劲儿?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我这张脸还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
梁双牙说到这里顿住了,眼睛酸酸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
鲍真听了梁双牙的话,心里也酸酸的,她又想起了他们分手的情景。既然如此,你干吗不和我一起干啊?你这些想法儿谁能理解?陈秋兰吗?哼!只有我,只有我鲍真!但她什么也没说。
鲍三爷愣了愣,蹲在山石上,像枯树根一样。梁双牙一番话,似乎掏空了老人的心。他掏出烟斗来吸,叹道,孩子,想多啦,想多啦!庄稼人还是傻吃憨睡的好,村里哪家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他显出一脸的迷惑与困倦。
梁双牙说,三爷啊,别说宽心话了,我早就看出来,您是老队长,您才不是混吃等死的人哪!您是装憨,装癫!您上山背土造田,是您不甘心,不甘心哩!
鲍三爷喘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落日射出的光越来越亮,骤然间把山石照得发红,灼灼刺目。梁双牙的目光落在光秃秃的山峦上,看见每条轮廓线都闪耀着光芒,一个疲惫无奈的黄昏被照得清新明丽。他自言自语着,老天爷啊,睁睁眼吧,这世上想种田的不只我梁双牙一个人哪!我都恨不得把我自己种在地里,气气派派地长他一年,也他娘值啦!说着,他身子向前一扑,满眼是泪。
鲍真忙把脸扭向一边,正瞅见鲍三爷伸直了干瘪的脖子冲着山梁吼了一嗓子,“啊——”他的嗓音喑哑凄凉,将山梁上流动的热气都吸走了。
24
听说荣汉俊从珠海要账回来了,梁恩华就让乡政府秘书梁景田给荣家打电话,让荣汉俊尽快来他这儿商量赔款的事情。梁景田笑了笑说,梁乡长又犯路线错误了,荣汉俊这阵儿能在家?准在金鱼儿那儿!
梁恩华摇着头说,不可能。梁景田说,不信咱打赌,给金鱼儿家拨电话,准能找到荣汉俊!然后他就抓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金鱼儿的声音:谁呀?
梁景田说,梁乡长找荣支书有事儿。然后笑着将电话塞给梁恩华,小声说,你说吧,省得老家伙翻脸骂我!
梁恩华接过电话:喂,汉俊啊,回到村里也不打声儿招呼,是不是又财大气粗不认人啦?问我吃饭没,吃啥?眼下我只能吃方便面了,没钱啊!
荣汉俊电话里说,大乡长,别跟我逗啦!
梁恩华说,谁逗了?连老天爷都知道溜须你这趁钱的,一连阴雨好几天,你一来就睛啦!咋,你请客?去金梦康乐园涮肥牛?好,我这儿有俩人,我和梁景田。
荣汉俊满口答应着。
梁恩华和梁景田走进金梦餐厅,看见荣汉俊和金鱼儿已在雅间里说笑。荣汉俊站起来,说恩华呀,咱们今儿可得好好喝喝!小姐,上锅子,再来两盘蒸河蟹……
服务员端着火锅和大盘子小碗的进来了,问他们,喝啥酒?荣汉俊说让梁乡长说。梁恩华说,啥都行,反正我喝不多。金鱼儿说,那就喝孔府家酒。荣汉俊哈哈大笑,说,对,对,喝孔府,让人想家呀!我出门儿在外,还真挺想你们啊!
梁景田逗他:哪是想我们?是想一个人吧!
荣汉俊问,谁?你梁老弟?
梁景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嘻嘻嘻……
金鱼儿就捶梁景田:你够坏的!大家就笑。
梁恩华说,把宋书记也叫来吧,他可能喝呀!
荣汉俊一摆手,说别,他感冒了,让他捂汗去吧。然后脱下西服递给金鱼儿。金鱼儿接过一看,笑着说,瞧这油脂麻花的袄袖子,在外头准没少喝!
荣汉俊大笑说,本人才是真正的“酒精”考验的“油袖”干部哪!不喝酒,这二百万能要回来?南蛮子灌我酒,一万块一盅。你算吧!那伙儿人是老虎斗黑瞎子——熊到底儿了,我醉眼一瞅,全没人影儿啦,全钻桌底下哼哼呢,就像老母猪反圈!
梁恩华笑问,你后来咋样儿?
荣汉俊嘿嘿一笑,我带着进口的解酒药呢!甭说,挺灵!
桌上全笑开了。金鱼儿说,你们甭听他胡吹乱侃的!
荣汉俊眼一瞪:吹?那可不是你们戏台上堵枪眼儿——玩儿假的!
梁恩华笑着说,荣支书这回是劳苦功高哇!总算是要回二百万,可解燃眉之急啦!汉俊,开庭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荣汉俊举杯说,知道,先喝了酒再说。
众人都喝了一杯酒。梁恩华说,汉俊,不管你对法院判决有意见还是没意见,都别再闹了。算我求你,快把钱给法院交上算啦!
荣汉俊独自连喝了两盅酒,然后让金鱼儿再给他满上,举杯盯着梁恩华说,梁乡长啊,我荣汉俊不是老和尚忘了高王经——没咒儿啦!对这个判决有意见没?有!可我荣汉俊也是明白人,你一个大乡长去替我当被告,就冲这,我荣汉俊不说啥了。喝了这杯酒,这事儿就过去啦!哈哈哈……
梁恩华端起酒,说这赔款……
荣汉俊红着脸说,就从这二百万里出!
梁恩华笑着说,够意思!然后一饮而尽。
荣汉俊喝了酒,又让金鱼儿满了一杯,冲着梁景田来了,说景田,你小子得喝呀!
梁景田问,荣支书,梁乡长为你出庭,社会压力挺大的,他冲谁?还不是冲你荣汉俊?你可别让他再坐蜡呀!
荣汉俊不爱听了,啪地将酒杯往桌上一墩,翻了脸,说啥?坐蜡?
我让谁坐过蜡?不是跟你吹,蝙蝠乡的事儿都在你老哥手心儿攥着呢!顺我者昌,逆我者呢,咋着?背地里整我的人,没有好下场!
梁恩华脸色阴沉下来。金鱼儿看出来了,端着酒说,梁乡长,他喝多了,别听他胡嘞,我敬您一杯!
梁恩华不喝,问荣汉俊,你把话说清楚,是谁在背地里整你啦?
金鱼儿暗暗捅捅荣汉俊,荣汉俊很尴尬地笑着说,恩华啊,我可没说你呀!我荣汉俊向来高看你,当年还不是你让我当上的村长?我这大老粗儿说话没溜儿,你还不知道!
梁景田也强笑着打圆场,说汉俊说的是别人,是别人!
梁恩华的脸色这才渐渐松活了,说汉俊啊,你是咱蝙蝠乡的企业家,功臣!眼下正是难关,大伙儿得把劲儿拧一块儿,往前奔啊!
荣汉俊又猛干一杯说,恩华说得对!
梁恩华吃着河螃蟹说,快啦,我们的股份制改革就要开始了,荣支书得带头儿啊!
荣汉俊拍拍胸脯说,这事儿,我支持你!有人给我报信儿,说搞股份制改革,是要罢厂长的权!我不听这套,权是啥东西?一根儿木头!得看你咋使啦!咱乡里企业,都是一帮土打土闹的家伙,是得来点儿洋玩意儿提高提高!股份制能救活我们轧钢厂,替我还上贷款,也算是我抱着猪头找着庙门儿啦!咋?我荣汉俊脑筋不老吧?
梁恩华苦笑道,哪儿有这么神?
荣汉俊见坡就下,说我觉得也神不到哪儿去。股份制能来钱?喝西北风吧!怕是白弄了,也当不了啥!
梁恩华愣了愣,又不高兴了。他听出荣汉俊与宋书记串通好了。荣汉俊一看梁恩华的脸色,就嚷嚷着喝酒喝酒,然后把气撒在金鱼儿身上:这阵儿,打电话也找不着你,你背着领导跟谁勾搭上啦?
金鱼儿生气地说,乡里抽借我排戏呢!
荣汉俊骂,没通过我,谁又挖我墙脚儿?
金鱼儿噘着嘴说,你问宋书记和高乡长去!
荣汉俊哈哈大笑。这时候,荣汉林带着山西要账的走上楼来,走进另一个雅间,一扭头瞟见了荣汉俊,就都呼啦啦进来了。
陈矿长说,隔老远我就听见荣汉俊的大嗓门儿啦!你要账回来了,也不见我们。老鱼跳滩——给我们晾起来啦?
荣汉俊忙起身敬酒:哎呀,我刚回来,正想着去旅馆看你们哪!
陈矿长黑了脸:别装蒜了,喝着小酒,搂着小蜜,还找我们?在山西,我是咋待你的?连陪睡的小姐都由着你挑哇!良心呢?
金鱼儿不高兴了:谁是他小蜜!
梁景田介绍说,这可是咱蝙蝠乡的评剧皇后。
陈矿长笑了:评剧皇后?那来上一段儿,让咱煤黑子也开开眼哪!
荣汉俊顺坡儿下驴,说金鱼儿,那就唱一段儿《桃花庵》,给他们听听,也代表我荣汉俊向老矿长谢罪!
金鱼儿哼一声:我是卖唱的?不想唱!
荣汉俊被撅了面子,大怒:不想唱也得唱,这是工作!
金鱼儿拽起挎包,扭身就走,嘴里还嘟囔着,屁工作,姑奶奶伺候不着!说着就晃晃悠悠地走出去了。
荣汉俊愣了,扭皱着南瓜脸,骂了句婊子养的,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在蝙蝠乡,还没人敢这么撅我哪!然后一挥手说,加座儿,上酒,老矿长,我今儿只有以酒表忠心啦!
陈矿长坐下说,是得看你喝酒的态度啦!然后又含了一粒药片,说,你们喝,我来矿泉水。
荣汉俊脸一绷,说酒桌上三种人不可小视——红脸蛋儿的、扎小辫儿的,还有装药片儿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别跟我弄这!
喝白酒!荣汉俊又嚷嚷着,摆出喝倒一片的架势。
梁恩华一看这架势,站起身说,对不起,晚上我家里有事儿,先走一步了,你们喝吧。
陈矿长说,梁乡长别走哇!
梁恩华说,汉俊你们好好唠唠,喝好!我真的有事儿,也吃饱喝足了!说着转身出去。
荣汉俊示意放他走,说没了领导更放得开!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梁恩华独自回了办公室,头有些晕,晃了几晃,抓起暖瓶倒水,空空的,就泄气地放下了。打开电视,看中央台《经济半小时》特别节目:中国农民奔小康纪实专题。看了一会儿,关灯睡了,他想不到荣汉俊那头会出事。
荣汉俊喝多了,拿大掌拍着梁景田的肩膀,把他当成了金鱼儿。他喷着酒气说,金鱼儿,今儿你耍我,当着山西那帮煤黑子撅我,好伤我的心哪!
梁景田推开他手说,我不是金鱼儿!又笑着咧咧嘴。
陈矿长不干了,骂荣汉俊,你叫我们煤黑子?
荣汉俊眯眼晃脑地吼,你们不黑吗?你们是老鸹飞到猪身上,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从外黑到心,往煤里掺石头,还要钱,没门儿!
陈矿长当下一怒,叫道,荣汉俊,你!然后就犯了心脏病。同行人忙摸“小炮弹”,往他嘴里塞。其中一个大个子急了,吼道,荣汉俊,你也太过分啦!然后揪住了荣汉俊的脖领子。荣汉俊顺手抄起一个啤酒瓶子,砸在大个子头上,那人头上的血就淌了下来。梁景田上来拉架,额头也挨了一拳,当下青了一片。
荣汉俊一出手,刚刚缓过来的陈矿长就急了眼,让手下人跟荣汉俊拼命。两边乱打成一团,直到进来保安人员才将他们拉开。山西客人搀扶着老矿长,颤颤地下了楼。
荣汉俊瘫在地上,人事不省。梁景田让保安人员抬他回家,自己去追客人。梁景田跑到楼下,看见客人钻进面包车走了,他在楼下愣了半晌,才想到去找梁恩华。梁恩华骂道,这个荣汉俊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准是还生金鱼儿那股气儿呢!梁恩华说着穿上风衣,和梁景田一同扑进夜风里。
蝙蝠乡党委会上,研究同意了起用梁炜回乡办豆奶厂,红头文件很快就下来了。梁恩华很高兴,说开个欢迎会,梁炜拒绝了,他说先干事儿吧,最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梁恩华问倪雪的工作是怎么做的。梁炜说,我让她先留在城里,等这边儿都铺开了,再让她来管技术。
梁恩华说,你还让人家上山下乡啊?可别拆了你们这对儿鸳鸯,我们蝙蝠乡的农民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
梁炜自信地说,倪雪要是我的,跑不了;不是我的,整日厮守也留不住。梁恩华笑了。
到了塑料厂里,梁恩华让人把梁炜的宿舍和办公室都打扫干净,就跟梁炜说了说变卖旧设备一事,两人好好合计了一番。
梁恩华回到办公室,听说宋书记病重了,在乡医院输液,就和梁景田一起买了东西去看他。
宋书记这病,实在是心里不痛快。这梁恩华打官司不向着乡政府却向着他村里人,岂不是太过分了?还把徐县长搬出来压人,他这是要干吗?但这些他都不能说。住进医院,以静待变,看他梁恩华能折腾成啥样!
荣汉俊来看他,说,听说梁恩华把梁炜拉回来,搞啥豆奶厂。他一个毛孩子,也能搞企业?这不是后脑勺儿上挂镜子——往后照吗?宋书记,这事儿跟你商量了吗?
宋书记说,商量是商量了,乡党委的红头文件都下了,可我觉得,梁恩华把梁炜拉回来不算啥,只是要把塑料厂办成豆奶厂,还不知弄到哪步田地呢!瞎,就先让他们折腾去吧!
副乡长高本良说,我看梁炜能行,这孩子有股子闯劲儿!
荣汉俊大声吼,猫见荤腥就是亲!他梁炜回来胡搞,要是弄个窟窿,肥了自个儿,又拍拍屁股走人了,乡里咋办?
宋书记说,得让他交承包抵押风险金。听说梁炜是鲍真推荐给梁乡长的?
一听说这话,荣汉俊就不说话了。宋书记淡淡一笑说,明天召开股份制改革动员大会,有事儿会后再说。
正说着话,梁恩华和梁景田提着水果、罐头进来了。宋书记欠着身子说,恩华呀,我这点儿小病还惊动了你,不好意思!
梁恩华笑着说,有啥不好意思?咱们天天儿一个锅里搅马勺,见不着还想哪!又瞅瞅荣汉俊说,昨晚上咋搞的?不还钱还打了人,看你咋收场!开完股份制动员会,你赶紧去山西矿上安抚安抚,别激化矛盾。
荣汉俊悻悻地吼,甭理他们,我这回还真恼了他们啦!一群草寇,打官司我接着!他们在煤里掺了多少石头?还有理啦?
宋书记说,汉俊,又犯牛脾气啦!
梁恩华说,别再添乱了,咱蝙蝠乡正在关口上,可禁不住折腾啦!唉,汉俊,赔款给法院送去没有?
荣汉俊嘟哝道,要回的钱都给钢厂技改生产线啦,等等再说吧。
梁恩华怒了:昨儿晚上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
荣汉俊说,这叫此一时彼一时,我的大乡长!
梁恩华问,是不是因为梁炜回来啦?
荣汉俊冷脸说,我在乎他?小毛孩儿!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好,那你去向法院解释!梁恩华再不理他。
这一天阳光明媚,这个会议应该记入蝙蝠乡的历史。梁恩华谋划已久的蝙蝠乡企业股份制改革动员大会,终于召开了。梁恩华情绪很好,他开始用新眼光去看到会的人。乡里领导、各厂厂长和各村支书村长们都到会了。宋书记也出了院,端着茶杯坐下来,荣汉俊紧挨宋书记坐下。让所有人惊讶的是,多了一个新人物——梁炜。
梁炜进入会议室吸引了众人目光。他很沉静地坐下,浑身透着一股灵气,眉宇间带着坚毅和智慧,与他身上土不土洋不洋的衣装混在一起,使人很难一眼看透他。前前后后才几年,梁家老三就出落成蝙蝠乡的一个人物了。世道炼人哪!梁炜很有礼貌地和人们打着招呼,一双眼睛微笑着,仿佛要向人们诉说点儿什么。
会议由宋书记主持,一开始气氛不大好。宋书记在开场白里说,今天这会是咱蝙蝠乡的企业股份制改革动员会。现在开始这方面的改革,我们蝙蝠乡是试点儿。都说蝙蝠乡出经验,这回上级也希望咱们弄出点儿经验来。
会场哄开了。有人窃窃议论:过去搞经验,可把咱蝙蝠乡坑苦了,还搞?
梁恩华脸一沉说,好,我来给大家解释一下。大家别误会,过去蝙蝠乡的经验是在极左路线下搞的,今天就大不一样啦!农村股份合作企业,在全国好多地方都有,它是把合作制与股份制原则有机结合的一种新的经济组织形式。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乡镇企业在实行承包经营的时候,暴露了一些问题,承包责任制不能解决产权关系不清,政企不分、企业自主经营权不能落到实处从而造成短期行为等等问题,这些都影响了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些问题,在我们蝙蝠乡三十二个大小企业里,也越来越明显了。
有些厂长说,是啊,股份制很科学嘛!也有人反对说,这样改革,厂长就没啥权啦!底下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梁恩华看看大家,又说,企业将股份制引入合作制,这种新型管理模式,企业产权明确、利益直接、机制灵活。它的形式有四个,一是乡村集体企业改造型,二是个体、私营、联户企业转化型,三是横向参股联营型,四是总厂或总公司型。我们蝙蝠乡,哪个企业适合哪种形式,大家分析讨论一下。
身为轧钢厂副厂长的荣汉林点头说,好哇,这招儿不错呀!既阻止个人胡来,又能提高企业自主权,还调动了工人的积极性。
荣汉俊咳了一声,不高兴地瞪了荣汉林一眼。
梁恩华说,宋书记,你再给大家讲讲。
宋书记摇摇头说,我不细讲了,过后乡里办个学习班,请专家详细讲讲股份制。
荣汉俊笑了,说,还用请专家?我看梁乡长就是这方面儿的专家啦!
大家都笑了。梁恩华说,还是年轻人学得快,梁炜比我精通。然后,他把梁炜向大家作了一番介绍。
梁炜一直不动声色地坐着,想多听听,这会儿不好意思地笑着朝众人点点头。梁恩华说,梁炜,你走南闯北,经得多,见得广,而且还带来了城里的经验和信息,你给大家说说这股份制改革的做法儿。
荣汉俊跟宋书记递了个眼色,宋书记马上明白了,咳了一声说,荣支书是咱蝙蝠乡乡镇企业的创始人、省劳模,轧钢厂一直是咱蝙蝠乡企业的龙头老大,要说,得荣支书先说!
荣汉俊摆摆手说,宋书记主持会,我不喧宾夺主!会场静下来。
梁恩华动情地说,是啊,谁不巴望着咱蝙蝠乡好哇!咱蝙蝠乡有句俗语:“天上的仙鹤不如手中的家雀儿。”老百姓盼着咱们给他们办实事儿,真真切切地带来实惠。股份制改革,就是一个好招子,会得到群众拥护的!
会场一阵议论。
看到这种情况,梁炜觉得得支持乡长一把,就激动地站起来说,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农村股份合作企业呈发展态势。在今天的社会化大生产和市场经济中,它能有效地聚集资金、技术、设备、土地和劳力等多种生产因素,壮大企业规模,增加企业市场竞争力,就说塑料厂转豆奶厂吧……
荣汉俊沉了脸说,你这豆奶厂,怕是关门踩高跷——只知道自己高吧!豆奶有啥利?哄孩子的勾当!今儿在座的这些人,可是吃的亏比你占的便宜都多啊!
梁恩华说,汉俊,你让人家把话说完!
荣汉俊不耐烦地说,你说,你说!
梁炜毫不在乎地说,荣支书,你别不服气。你考察过豆奶的市场吗?你研究过股份合作的几个类型吗?前些年干企业,靠胆子。现在是市场经济,就得靠技术,靠管理。
荣汉俊不高兴了,说,你少教训我,我干企业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学校唱歌儿呢!
梁炜严肃地说,荣支书,别关门儿骂皇上——家里横。在蝙蝠乡厉害算什么?到大市场去较量吧,出水才看两腿泥呢!我们豆奶厂准备搞一个试验,乡村集体企业改造型与横向参股联营型结合,对过去的资产进行评估,将企业资产的一部分作为分红依据,量化到个人头上,为虚股。然后以资带劳,全员入股。同时与海王市明明豆奶厂联营,对方以品牌和技术入股,按股分红,共担风险。
荣汉俊激他:要是干砸了呢?你厂长个人得交风险抵押金!
梁炜说,我和我爹商量了,法院的赔款全部投入豆奶厂。这是入股,也是我梁炜的风险抵押金。
梁恩华一愣,看了看梁炜。
荣汉俊不说话了。宋书记脸一沉,大掌一挥说,不早了,散会吧!
整整半个月,梁炜一时一刻都没离开过豆奶厂,他还把爹和大哥、二哥都拉来帮忙。从安装设备到试产,他瘦去了一圈肉。这天他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办公室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了一会儿书,然后又展开倪雪的信来读。刚来时,他每隔一天都跟倪雪通一次电话,后来忙了,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整整有一个礼拜没听到她的声音了。他想,她在干啥?睡了,梦见我了吗?醒着,想我了吗?他想着,就摘下了眼镜,瞧着她的照片。
夜半时分,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梁炜急着去接,身子将那副眼镜碰到地上,摔碎了一个镜片。他拾起眼镜,抓起电话,一听就是倪雪甜脆的声音。倪雪说想他,又告诉他,她开发的那份518科研项目有眉目了。梁炜激动地说,你和赵总辛苦了,把成果带过来,我重奖你们!
倪雪还告诉他,赵总工程师就要退休了,他愿意到蝙蝠乡跟咱们一块儿干!
梁炜说,好啊!对了,倪雪,你给我买的眼镜摔碎了。
倪雪说,再买。“碎碎”平安!
梁炜笑着说,九月九那一天,我这里就出豆奶了。
倪雪说她和赵工一起来祝贺。两人说到很晚,才将电话放了。梁炜拿起碎眼镜,怔怔地瞧着。
梁炜记得,在一个月牙初上的晚上,倪雪将他叫到眼镜店试眼镜,这个眼镜便成了他们的信物。他还记得自己为啥在乡下不愿戴眼镜,眼镜曾经坏了他的前程。
他念完高中下来,眼睛就坏了,大学毕业四处找工作的时候,有一阵子他跟爹和二哥一起下田干活。从玉米棵子里探出头来,他满眼晕晕浊色,看爹的脸模糊得像块黑土地。梁罗锅骂他读书读懒了身子,怕他整日看小说,不给他配眼镜。后来听说乡政府要从村里几个“高考漏儿”里选文书,梁罗锅想让他也去试试,才给他配上了眼镜。梁炜头一回戴上眼镜,看啥东西都鲜亮清晰,走在村巷里不看村人,移开目光看远远的天,惬意极了。
乡里宋书记和当时的团委书记梁景田来选人。中午吃饭时乱哄哄的。还来了一些领导,当时梁恩华不在。本来梁炜已经被宋书记看中了,可是中午吃饭时出了岔头。梁炜在另一桌,喝下一杯酒,不争气的眼睛就被酒醉浊了,尽管有眼镜,可看满桌人都是一个模样。
轮到梁炜给领导那桌敬酒,他竭力寻找宋书记的影子,嘴里咕哝着请多关照,却又不能马上辨认出宋书记,就拣生面孔挨个儿喝,喝得他舌根儿发硬,胃咕咕往上翻。最后轮到一个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的瘦男人,梁炜不喝了,他恍惚觉得那是司机。劝司机喝酒是不合适的,他就退缩着走开了。三天后,村里那两个同学都到乡政府上班了,独独梁炜的通知没下来。
后来见到村支书荣汉俊,荣汉俊劈头盖脸地骂他没眼力见儿,满桌人都敬了酒,偏偏撇下宋书记,给宋书记下不来台。“宁落一屯不落一人”,懂不懂?梁炜的脑袋炸了,天哪,司机咋成了宋书记?
荣汉俊说,全村数你有才,我跟宋书记给你说情,可宋书记说,眼罩儿不好使也罢,可那小子戴着眼镜呢!
梁炜摘下眼镜摔了,泪水冤冤地流了一脸。他终于明白了一句话:糊涂好,看清了东西更难受。人终有应酬不到的地方,但也有可利用的优势,瞎,不也是优势吗?
之后,梁炜除了晚上看书,在外头再也不戴眼镜了。这一来,他看不到的,倒也有人谅解了。到了城里,倪雪与他交往很久,才知道他眼睛不好,买了这副眼镜给他。事情虽然不大,但梁炜知道宋书记一直记恨他,不然荣汉俊不敢那样欺负他。他想将来有一天,他要跟宋书记提提,告诉他,从某种角度说,是那杯酒,重塑了一个新的梁炜。
转眼到了九月九,豆奶厂出奶了。
就在豆奶厂出奶的那天,梁景田向梁恩华报告说,宋书记家被盗了。梁恩华吃了一惊。他料想像宋书记这样的人,家中被盗,注定是很可怕的。
梁恩华赶到时,宋书记家的平房小院围满了人。宋书记的老娘被盗匪吓晕了,他的妻子出去找医生了,而屋里,宋书记额头淌汗,但仍显得很镇静。派出所孙所长进来看过现场,报告说,宋书记,是两个人的脚印儿。两人合伙入室抢劫,最近在蝙蝠乡已经发生三起啦!据我们分析,是外地流窜犯作案,而且专偷厂长啊经理啊,还有领导的家……
宋书记怒了:你们是吃干饭的?发生过三起,还不破案?
梁恩华劝道,老宋,救老太太要紧,案子让孙所长去破吧!
孙所长皱着眉头说,宋书记,我们掌握了一些线索,但得有个过程。只要案犯不逃离蝙蝠乡,我一定抓住这些浑蛋!老太太醒了吗?能不能给我们说说盗匪的特征?
不一会儿,宋书记的妻子领着医生进来。医生说,老人家是心脏不好,呼吸微弱,得输氧抢救。
老人家是心脏不好哇!宋书记说,是心肌炎的底子。大夫,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活我妈!
医生郑重地点点头,说,放心吧宋书记,我们一定尽力!
这时候,氧气瓶运来了,医生忙转身过去。宋书记满脸凄苦。孙所长说,办公桌的抽屉被撬了,您去看看丢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宋书记愣了愣,深深叹了气。
忽然,对屋传出老宋妻子的哭声“妈呀!——”宋书记急奔过去。梁恩华猜想是老太太死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傍晚时分,宋书记与妻子儿女戴孝守灵。他们怔怔地望着老太太慈祥的大照片,默默地流泪。门口传来一阵男人的哭声,宋书记抬头看见是荣汉俊和金鱼儿走进来,正朝老太太的遗像鞠躬。宋书记起身迎过去。荣汉俊抓住宋书记的手,哭着说,唉,真是想不到的灾啊!宋书记,你得节哀呀!
宋书记眼里汪泪,领荣汉俊进了西屋,又给荣汉俊和金鱼儿让座。都坐下后,荣汉俊试探着问,宋书记,事儿都到这份儿上啦,你就跟兄弟交个底儿吧,丢了多少钱?多少钱的存折,还有东西?
宋书记慌乱地抬起脸,望了一眼金鱼儿。荣汉俊一挥手,金鱼儿知趣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荣汉俊又神神气气地把金鱼儿喊进来。荣汉俊问,你们那出移风易俗的现代戏排完了吗?金鱼儿说,差不离儿了,不过上台还不熟。
荣汉俊烦了,说啥熟不熟的,有劲儿有声儿就行。告诉你,明天一早儿,在宋书记家门前,搭台,唱大戏!
金鱼儿一愣:这是丧事,合适吗?
荣汉俊说,咋不合适?老太太八十多岁了,也算是老喜丧!请个鼓乐班子,影响不好,咱就唱这移风易俗的新戏,总成吧?
金鱼儿说,那……那梁乡长同意吗?
荣汉俊骂道,你个傻样儿,在蝙蝠乡,谁是一把手儿?金鱼儿满脸疑惑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天晴了,风很凉,秋凉却没有凉了人们的热情。蝙蝠乡老百姓发现,在宋书记家门前,有一台评戏开场了。锣鼓响过,金鱼儿装扮成一个孝敬公婆的好媳妇,上台来报幕说,请乡亲们看一场移风易俗的现代评戏《新风飞燕》!然后人们就纷纷聚拢过来。
木板搭的戏台上,金鱼儿挎着包袱上台,独自道:我结婚哪,家里没陪送彩电和冰箱,而是陪送了几亩地的大棚菜。眼下咱的小日子呀……然后就开唱了:正月里来北风吹,孝敬公婆对不对……
荣汉俊在台下喊,对,是对呀!然后就笑。
人群越聚越多,往宋书记家来的客人也越来越多。荣汉俊招呼着人们,领进灵堂,鞠过躬,又领到桌前上礼。一沓一沓的票子,让人看了眼晕。
梁恩华端着一块布幛子进来,鞠躬之后将荣汉俊拉到一边问,汉俊,谁让金鱼儿他们到这儿唱戏的?荣汉俊笑了,是我叫他们来的。咋,金鱼儿没去跟你说?
梁恩华脸一沉,说,胡闹,多时跟我说啦?
荣汉俊马上笑了,说,别生气,梁乡长,这不是“三全其美”的事儿嘛!试试台,既发送了老人,又丰富了文化生活,教育了老百姓。你瞧,多少人看哪?真火哩!
梁恩华看出了荣汉俊的用意,骂了一句“乱弹琴!”就悻悻地走到门外去了。
荣汉俊又招呼新到的客人鞠躬。好不容易抽个空儿,荣汉俊躲到僻静处,掏出大哥大,拨通了乡里所有厂长的电话,把厂长们都喊来上礼。
这个时候,宋书记的小舅子冯经理过来说,喂,这条街上是谁家结婚,也请来一台古装戏,跟咱叫阵呢!
竟有这等稀奇事儿?荣汉俊和冯经理往外去看,到了街上,看见那家门口也开台唱戏了。荣汉俊问身边老汉,那是谁家结婚?老汉说,老赵家三儿子。怕丧事冲喜,也请来大戏啦!这条街,今儿热闹啦!
荣汉俊明白了,说,唱吧,越热闹越好!看哪头儿唱过哪头儿,来个戏剧比赛!说完嘿嘿笑了。他担心这边的观众会溜到那边去,一打听那家唱的是古装戏,才放心落胆地回到灵堂里。
梁恩华看见那么多上礼的递票子,心里格外不舒服,索性到门口去看戏。这出戏吸引了不少群众,他也高兴。他见台上的金鱼儿唱主角,很卖力,浓妆上还能分辨出细微的汗粒。他的目光与金鱼儿的目光碰了一下,就赶紧避开了。可这一碰,他发现金鱼儿的目光是躲躲闪闪、慌乱不安的。梁恩华心里骂她,这出戏是排给蝙蝠乡老百姓的,他还给改过本子,看过彩排,提过意见,如今却拿来拍宋书记的马屁,文化站站长知道了肯定会寒心。气归气,可听着台上的一段段唱腔,他还是慢慢地陶醉了。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他扭着脖子朝着那边瞅了瞅,发现两个台子在较劲了。观众开始往那边流动。梁恩华的心悬着,他还是怕那场野戏耍花活,将多少也倾注了自己心血的这台新戏冷了场。宋书记老娘的葬礼丢面子没啥,他是怕新戏败下阵来,那群众还不得骂他梁恩华劳民伤财?
梁恩华挤过人群,到戏台跟前,悄声对金鱼儿喊,加把劲儿,别败下阵来!金鱼儿这会儿正该退到后台,就趁这个空当儿将梁乡长的指示传达到每个演员。演员们憋足了劲儿,上台拿姿亮势,唱腔饱满,引起阵阵喝彩。傍晌午快收台的时候,那台野班子跟前几乎没有人了。眼前的这台新戏把台下人感动了,人们有哭有笑,真是人随腔走,心伴戏行。梁恩华再扭头看那家门口,冷冷落落的,就剩荣爷等几位老人了。
可冷静下来,他的高兴劲儿倒无影无踪了。梁恩华看见荣爷坐着轮椅从身边摇过来,就上前说,荣爷看戏来啦?咋,还喜欢古装戏呀!咋不到这头儿看看移风易俗的新戏呢?
荣爷一脸怒容:呸!看戏?变着法子大出殡,搂钱呗!
梁恩华愣了愣,显得很尴尬。但他转念一想,不禁心里骂道,还不是你儿子出的鬼点子?
日光不再温和,火辣辣地泼下来。荣爷眯着眼睛问,梁乡长,这边儿人多,那边儿人少。可你掏良心说,这戏到底是哪头儿赢啦?
梁恩华不答,摇头一声长叹,怏怏而去。
发送完宋书记的老娘,梁恩华就催宋书记快开股份制改革分工包厂会。这天宋书记戴孝主持了会议。他一脸倦容,说话声音也有些沙哑:昨天,徐县长又打来电话,问起股份制改革落实情况,咱蝙蝠乡是率先动起来的试点儿,徐县长要求把工作落到实处,所以,今天的分工包厂会非开不可了。咱们各摊儿的事情都很忙,就长会短开。大家议一议,咋个包法儿吧!
大家都闷着头几不说话。荣汉俊忽然问,梁炜咋没来?梁恩华解释说,他给我打过电话,说带车出去办个急事儿,咱们开咱们的!
荣汉俊说,哼,刚开业就眼里没人啦?我看这小子狂得不知自己是吃几两高粱米的啦!
梁恩华脸一沉:汉俊,怎么说话呢?
宋书记忙岔开说,搞股份制同上次搞增收节支是一样的。增收节支有开始没结局,但愿这回干彻底些儿,是不是?
梁恩华又来气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梁景田忙笑着打圆场说,宋书记的意思是一竿子插到底,大家谁不想把蝙蝠乡弄好呢?
宋书记抢过话头说,对,我们是想把蝙蝠乡的事情办好。为了搞好股份制,经乡党委研究,我们成立一个股份制改革领导小组,我当组长,梁乡长和老高任副组长,荣支书任总秘书长,负责组织、联络和宣传等等方面的工作。在座的其他同志都是领导小组成员。下面呢,就具体议一议,乡里哪些企业可以搞股份制?不能一刀切,国家可以搞一国两制,我们蝙蝠乡怎么不可以来个“一乡两制”呢?汉俊的钢厂是乡里的领头雁,你先提提!
荣汉俊抽口烟,十分悠闲地荡着二郎腿说,其实呢,按国外股份制的规矩,当经理和当厂长的,得占公司或工厂的百分之五十以上股份,才配当经理厂长。而我们呢?是乡镇企业,集体所有,那就得搞咱中国特色的股份制啦!总公司搞股份制,吸收各厂做股东,更欢迎外资入股。
宋书记插话说,至于各厂嘛,我看可以分批来。第一批搞股份制的企业是涤纶厂、纸厂、瓷厂、鞋厂、高频焊管厂和豆奶厂。这些企业虽然效益不太好,也是麻秆儿顶猪头强撑着。咋个包片分工呢?荣汉俊有自己的算盘,轧钢厂搞股份制,启动资金难找,弄不好还会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丢权不说,老百姓的活钱在那儿就变成死钱了!
梁恩华觉得荣汉俊那里早晚得出事,是空架子,他说第一批搞股份制的有六个厂,那第二批还有啥?不就剩下轧钢厂子吗?
宋书记说,轧钢厂规模太大。
梁景田插嘴说,我看豆奶厂适合搞股份制!
梁恩华看出荣汉俊和老宋都很紧张,他知道乡基金会的款都是老宋帮着贷过去的,鬼才知道幕后有啥勾当!
荣汉俊怕梁恩华起疑心,就爽快地大笑说,这有啥争的?那轧钢厂就跟着一起搞。不过,梁乡长,轧钢厂可是只大老虎,弄乱了,停产一天可就赔一辆夏利,到时候没钱,就得找你这大乡长啦!
球踢过来了,梁恩华防不胜防,心里骂,好处你们得了,亏损找我?想得美!我也别大姑娘要饭——抹不开脸了,就倔倔地说,当初要是搞股份制,就不会盲目上马轧钢厂了。都是轧钢厂,跟1958年大炼钢铁有啥两样儿?这种教训还少吗?
宋书记说,当初大气候多好,你知道吗?
梁恩华说,我们得在自身找原因,不能蒙准了就说气候好,弄砸了就埋怨大气候!
宋书记脸色难看,忍着。治梁恩华的招子他早想好了,就让梁恩华去包荣汉俊的钢厂,荣汉俊就能治他!
想到这儿,宋书记说,梁乡长是县里的后备干部,就去钢厂吧,多锻炼锻炼!梁景田嘛,去豆奶厂,就这么定啦!他不等梁恩华说话就宣布:散会!
人都走了,会议室就丢下梁恩华和梁景田。梁景田嘟囔着骂,狗眼看人低!梁恩华瞪着两眼不说话。
梁景田又说,他们存心让咱们一起出丑!
梁恩华说,你去豆奶厂有啥不好?我还担心别人去了处处刁难梁炜呢!豆奶厂在他们眼里没希望,我却觉得豆奶厂最有前途!眼下我生的不是这个气,我担心轧钢厂可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啊!他的心确实悬着。
下雨的空气有些压抑,梁恩华焦躁不安地等着田梅到来。田梅见了梁恩华就谈公事,说这几天,我们薛行长让我找你。
梁恩华整理着头发问,有啥事儿?
田梅说,催还贷款呗!你们蝙蝠村的荣汉俊,从我们行里贷走两千万。去年到期还不上,办了延贷手续,今年年底咋也得堵上了吧?行长让我找你!
梁恩华沉了脸说,行长咋不找荣汉俊?
田梅说,荣汉俊蛮横不讲理,行长才求你的。
梁恩华笑笑说,怕是你们行长得了好处,理屈吧!
田梅说,那就闹不清了。
梁恩华叹息一声说,蝙蝠乡太复杂,这事儿你别管!
田梅急赤白脸地说,薛行长待我不错,管也不白管哪!告诉你说,再不还贷,行长要倒霉啦!
梁恩华冷冷地说,你非要管,就请你们薛行长把延贷表送来。
田梅惊叫,咋还办延贷呀?
梁恩华说恐怕这是唯一的办法,多快的宝刀到蝙蝠乡也得卷刃儿!
田梅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梁恩华说,不走就躺下睡,这黑灯瞎火的我还不放心哪!
田梅还是不动。梁恩华探头望着雨夜说,你非走不可吗?
田梅站起身说,我走啦,我妈找人给咱俩看了命相,说我沾不上你啥光!
梁恩华被说愣了,怔怔地看着她。
25
夜半,梁双牙一次次惊悸,从梦里强挣着醒来,看见一片淡淡的月光忧郁地洒在空荡荡的窗台上,那株谷禾被照得有些斑斓。一切皆在酣眠中,唯有谷禾醒着,同夜风一起缓缓摇动,咝咝低吟。
每当他熬着这燠热漫长的夜晚时,他都侧耳细听谷禾摇动的声音。谷禾又长高了一截子,它平平淡淡地长着,没有一点故事,可他梦里的故事却吓人。他梦见发大水,大水吞没了他开发区上的庄稼。吞天吞地的大水还淹了爷爷的坟。岁月从坟地间穿过,爷爷从地下走出来了。爷爷碰上鬼打墙,绕来绕去找不到家园。纸扎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地里,另一半由月光涂上银色。爷爷在梦里跟梁双牙说,孙子,给爷爷找一块坟地吧!梁双牙愣着,说,您不是入土为安了吗?爷爷摇了摇头说,有人把我给赶出来了!哪怕给我找一块六角木鼓那么大的地方也好啊!梁双牙惊呆了。爷爷的幽灵正游荡在村外,赤裸裸的,像一粒灰尘。梁双牙慌慌张张地走出家门,奔开发区那片庄稼去了。他曾经睡着做梦,眼下走着也做梦。到了庄稼地里,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夜行了,他想给爷爷找一块坟地。
头伏已尽,未见一场透雨。
梁双牙发现庄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从地头草棚里找来铁锹,修整地上的水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挖,无声无息地补,好像在挖水沟,又好像在为爷爷掘一座新坟。
夜凉了,凉气绕着他的上身打旋儿,而双腿被没膝的庄稼护着,热得发痒。他放下铁锹,又一脚将铁锹踢到亮处,然后坐在地垄上吸烟。落露水了,脑袋顶上的水珠溅了他满脸。棉花的茎秆紫红,不知啥时他弄折了一株棉花,弄折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铁锹挖出棉根儿,弄圆一个洞,从别处密实的地方挖来一根棉身子栽上了。他想,明天一早就得租台水泵来浇地,浇地之前还要撒上些化肥。他蹲在地里长舒一口气,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夜气寒寒的,他缩了缩脖子。要是不凉,他真想在这蓝色的夜里宽余地补一个回笼觉。而不补觉他明天照样干活,他分明还是那样强壮,每顿饭照样吃三个大馍。如今不吃高粱面、红薯面了,一水儿的白面和大米。像刘主任和荣汉俊这样有权势的人,不也吃大米白面?差就差在菜上吧。他们住着洋楼,不也是每天三个饱一个倒吗?
梁双牙从不眼热别人,他的感觉有时还美妙得不可思议。空心村腾出的五十多亩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种开发区这片地,荣汉俊支书也许还会承包给他一些。后来听鲍真说,对于这块地的用场,村委会引起不小的争议。有人主张建个公园,有人提议建工厂。鲍真毫不含糊地警告荣汉俊:这块地只能还耕,你要占,要占一补一!商量来研究去,这片地承包给无地户张老栓、马廷江和豆丁儿三户农民了。鲍真怀疑,荣汉俊在占地问题上是不是又对梁家人做了手脚?
鲍真明显感觉到,自从她与梁双牙劳燕分飞之后,荣汉俊再未见登过梁家的门槛,对梁双牙父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强硬。鲍真替梁双牙争辩说,这地应该包给梁双牙,他在清理空心村的时候给我帮了多大忙呀!要不是他……荣汉俊不等她说完就说,他梁双牙不是种着开发区的地吗?话头传到梁双牙的耳朵里,梁双牙对鲍真很是感激,可是他绝无恶意地想,地别闲着,谁种都打粮食。
鲍真觉得对不住梁双牙。为了这个问题,荣荣与鲍真有过激烈的争吵。荣荣激烈地为梁双牙说话,甚至说鲍真不仗义,用完了人家就不管了,最后气哼哼地说,哼,当初你要是在蝙蝠村卡了壳儿,还有今天?
荣荣这是怎么了?鲍真在蝙蝠村清理空心村一炮打响,县里、乡里的领导都高看她一眼,她又马不停蹄地到别的村清理去了。忙乱之余,她想着在开发区收庄稼时帮梁双牙一把。她还想到,如果梁双牙与陈秋兰彻底分了手,就说明梁双牙心里还想着她,她有这个自信,所以对刘主任的追求她至今还是不屑一顾。
梁双牙却没有一点责怪鲍真的意思。自从上山见了鲍三爷之后,他的心就越发不安生了,他的目光完全移到了山里。尽管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重复,可他对荒山的感觉大不一样了。他挨家挨户动员说服,还带着冬瓜、宝元等几个农民上山,想跟几家联合,上山开渠造田。人们犹豫着。但他渐渐觉得村人开始注意荒山了。他的目光从平原穿射出去,执拗而坚定。
天说亮就亮了,梁双牙又在晨光里看见了大山的轮廓,也瞅见了鲍三爷和枣红马的身影,还听到了村里响起的第一声鸡啼。沟沟坎坎浮起的雾气消散了,天空婴孩般纯净。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听见了弥漫在晨风里的呼唤。
是娘的呼唤。
梁双牙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脑袋,摇摇晃晃地朝村庄走去。屋里,田野的气息越来越浓。梁双牙和爹坐在炕桌儿旁吃早饭,娘说一屋子玉米叶子味儿。梁双牙没敢跟爹说自己在地里走了半夜,更没敢讲爷爷走出坟地的梦。梁罗锅对梁双牙耕种开发区的地一直心存疑虑,老头儿担心赔了夫人又折兵。娘一脸慈祥地说,双牙啊,秋兰在城里也不知咋样了,你抽空儿去看看吧!这亲事成与不成,总得有个了结吧?
梁双牙怕娘伤心,点头应下,其实他也想见到陈秋兰。陈秋兰向往城市,谁他娘的不向往呢?梁双牙心里也这样说过无数遍:下辈子可别再托生个农民啦!可城里人也不是光享福,也得干活啊!城里能干的人有的是,那活儿,咱干得了吗?下辈子再学吧!秋兰却只贪图虚荣,贪图享受,他看不起她,就那个流氓表兄,能靠得住?
娘又好像猛地想起什么,对双牙说,早上荣汉俊派人找你,让你跟着广田村长到城里车站拉粮食!
梁双牙没好气地说,拉粮食?用我的小四轮儿?准他娘的是进口麦子!
梁罗锅说,村里的人得吃饭啊!
娘说,去吧,顺便看看秋兰,俩人别吵架,啊?
梁罗锅沉着脸说,咱家面不多了,你大哥那儿也该断顿儿了,不买粮食,一家这么多口子吃啥?
梁双牙瞅见娘眉梢带忧,嘴角挂愁,便不再说啥,对着爹转了话题,说,爹,地里的玉米、棉花和谷子得浇水哩!
爹说,我去吧!
梁双牙说,我也去浇水,晚上再去找荣汉俊。说完抹抹嘴,将堂屋地上的两袋化肥扛到小四轮后斗上,把车开出村去浇地。
路过空心村的老街时,梁双牙瞅见豆丁儿一家正在平整地块。豆丁儿笑呵呵地说,这块地被县里抓了典型,上级让咱快点儿补种庄稼呢,没几日就要联查了。
梁双牙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里长出庄稼的模样,一定是很好看的,鲍真管这叫“观赏农业”。他停下车,带着一脸的兴致蹲在地头,抓一把翻耕的泥土,感觉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绵软,于是笑道,豆丁儿叔,这地包给你是包对啦,都让你弄出花儿来了,晚上就在这地里搂着老婆睡觉,准比沙发床舒坦,嘿嘿嘿……豆丁儿也咧着厚嘴唇憨笑。
下午,运粮车队就要出发,荣汉俊支书在喇叭里喊着正在浇地的梁双牙。梁双牙愣了愣,没动身。爹催说,叫你呢,快去吧!梁双牙再也找不出别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心想,也好,那就见上陈秋兰一面儿,把事情办了吧。
他的小四轮开进火车站,民工们光着脊梁装麦子,他就悄悄地躲了。他告诉广田村长说找秋兰办点事,等装完车他就回来。村长说不装车补助费减半。梁双牙说,谁要你这点儿补助?然后就急火火地走了。
他走到集装箱跟前,瞅见印着加拿大进口字样的麦子,胸口就阵阵发紧,仿佛看见了天塌地陷似的。他害怕听见那些麦粒流动的声音。
梁双牙找了半天才找到天香洗头房。到了门口,他收住脚,在门口转悠着。城里这类房啊、廊啊的渐渐多了起来,十步八步就有一家,城里人对这张脸咋这么上心?他听老辈人讲,过去县城有条街叫富贵街,全是一水儿的窑子铺,如今这类东西是不是窑子的变种?一想起自己女人干这个,脸上就发烧。他瞟见里边没有秋兰的身影,迟疑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闯了进去。
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小姐说,大哥,是皮肤护理,还是全身按摩?
因为气愤和羞辱,刹那间梁双牙脸色纸灰。他没好气地一摇头,说我找你们老板陈秋兰!
小姐笑嘻嘻地问,你是陈老板啥人?
梁双牙本不想报实底儿,又怕小姐们不给找,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是她对象!
小姐笑了:啊,是姐夫!你等着,我替你呼大姐。
一个小姐扭身出去奔公用电话亭了。梁双牙这才知道,陈秋兰连bp机都配上了。他想起听人说过一句顺口溜:“腰里别着bp机,不是经理就是鸡。”不一会儿,小姐回来说,陈大姐一会儿就过来。
梁双牙被各种香气包围了,呛得他头晕晕的,忙将屁股挪到电扇底下,风将香气冲淡一些,他才好受多了。他看见小姐的软手,反反复复在顾客的脸上揉着,几乎将客人揉着了。他想,这一揉,至少把一袋子复合肥揉进去啦!梁双牙看看表,咕哝道,她再不来,我就先回去了!
正说着,门口停下一辆红色出租车。陈秋兰和一个小伙子相继走下来。嗬!陈秋兰变了个人,粉色的长裙将她那苗条的身子裹起来,显得柔和而丰盈,脸也白嫩了,绾了发髻的头发乌黑润亮。
见了梁双牙,陈秋兰脸上不冷不热,说声你来了。梁双牙说,我有话跟你说。
陈秋兰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梁双牙说,喝吧,有事儿喝完再说。
梁双牙没接,得个没人的空儿,直截了当地说,秋兰,我来车站拉麦子,人家装车呢,我就这点儿空儿。明说吧,是咱俩的事儿,咋办?痛快点儿!
陈秋兰坐下来,很沉静地看着他说,好在咱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哼,当年你跟鲍真都领了那证儿了,还不是说离就离啦?咱们分手吧!
梁双牙胸脯起伏着,咽口唾沫,点点头说,好!
陈秋兰望着他说,在这个地方,谁也别吵别闹,让人笑话。实话跟你说,我想通了,你这死马扶不上墙!
梁双牙瞪了眼说,分手就分手,还说那么多废话干啥!
陈秋兰感到梁双牙的气息扑在她的额头上,热热的。她淡淡地说,好,我不说了,过几天我就回去,把小卖部兑出去!
村口的小卖部是他两人共同投资的,只有把存货解决了,两人的账才能搞清楚。梁双牙说,你把小卖部的账都带上!
陈秋兰瞪着眼睛说,我知道!那眼睛瞪得像一对黑葡萄。
梁双牙再也没瞅她一眼,他只想着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混账日子,不容你看多深多远,早点儿结束吧!
麦子运回来,堆放在村委会门口。
转天早上,村委会的喇叭喊个不停,荣汉俊让家家户户来分麦子。梁双牙一直在地里浇水,赶到村委会门前,村人已聚齐了,一片纷乱,一片嘈杂。
梁双牙瞅见爹和娘都来了,娘手里提着面袋子,白白的面袋跟娘的白发一样。这事让梁罗锅忆起“瓜菜代”的年月,1958年大炼钢铁,把锅砸了,一面袋子粮食交到大食堂。爷爷领着瘦弱的他吃那碗照见人的稀粥,后来,连这碗稀粥也喝不上了。这会儿正排队领粮的梁罗锅想,要是没了耕地,谁敢保证以后不会还有喝不上稀粥的日子?
梁双牙被爹的情绪感染,眼里的荒山同粮囤连在一起,米黄的麦粒晶莹地颤动,高高的粮垛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不一会儿,荣汉俊和村会计走出来,对着人群喊,静一静!大伙儿都挺忙的,念到谁的名字,谁家就把麦子领走!说完就脸色难看地笑了笑。
会计一个一个念着村人的名字,人群一阵沉默,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去领分配给自己的麦子。梁双牙呆愣在那里,看见不少人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几只觅食的鸟,旁若无人地蹦到粮垛上,消消停停地啼啭。
荣汉俊吃了一惊,出乎意料地嚷,咋啦?你们不是缺粮吗?你们怕吃了老外的粮食患上艾滋病?再不领,我可要全都退回去啦!……
村会计小声劝着:大伙儿就麻利儿地领了吧!
依旧没人响应。云彩低低地压着,热气堵住人的喉咙,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声。耐热的昏鸦呱呱叫着,扇动黑翅钻走了,甩下的凄鸣掏空了人们的心。
梁双牙的双腿抬不起来,像是痉挛了。他怪模怪样地盯着那些洋麦子……
荣汉俊的大胖脸恼成了一张猴腚脸,吼着,你们还长脸啦?跟谁赌气?跟谁较劲?啊——
谁也没理会鲍三爷站在人群里。只见他弯着腰走出来,盯住荣汉俊说,我的大支书啊,嚷啥?你不是不知道,咱蝙蝠村历史上是售粮大村,连返销粮、救济粮都没领过啊!
荣汉俊惊颤了一下,身体像被抽去骨头,虚虚地点头,说是哩,是哩……大家心里不好受,我也觉得不体面……可是,不管是啥粮,不管是哪国粮,填进肚里都能活命啊!双牙,你带个头儿……
梁双牙木木地怔在那里,闭着嘴,喉管却咕噜咕噜响着。不知谁捅了他一下,说支书喊你呢!
梁双牙缩着脖子,直着双眼走过去,走到粮袋前一晃,双手猛地抠进粮袋里,抖抖地捧出一捧麦子,痛苦地抬起头,大声说,我们是种粮的啊!
梁罗锅也跟着喊,我们是种粮的啊!
还有人跟着喊,我们是种粮的啊!
梁双牙抱住脑袋,伤心地蹲下了,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人群中有人跟着流泪。这声音,在蝙蝠村凄迷的上空飘忽不定,像地虫的悲鸣,被浓云压抑着,变得哑哑的,含含糊糊。
荣汉俊的眼也红了,叹息一声,缓缓转身走了。
乡亲们窘窘地站着。村会计拉长了声腔说,闹也闹了,气也出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还是领粮吧!
这才有人默默地走过去。麦粒流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唰——唰——
一个温馨的早晨,梁双牙看见了鲍三爷的笑脸,老人和蔼地笑着。鲍三爷弯着腰,挨着枣红马站了好久,直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来。鲍三爷把梁双牙干的这件事告诉了鲍真,鲍真看到了姥爷许久不见的笑脸,心里奇怪又宽慰。鲍三爷将两只耳筐搭在枣红马背上,牵着枣红马欣欣地走了,说在山上等着他俩。老人显见得有些激动,仰脸看着远远的山。
鲍三爷将日子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梁双牙目送着鲍三爷上山,看出枣红马一瘸一拐的,就问鲍真。鲍真说枣红马的后腿是被山石砸的,为这姥爷心疼好几天了。
这天上午,鲍月芝到承包田里去了,梁双牙坐在鲍真家里的石礅上说,鲍三爷牵着枣红马背土站在山梁上,真成了咱村一景儿了。梁双牙自嘲地说,说不定哪一天啊,我也成鲍三爷的模样儿啦!说完,故意看了看鲍真。
他看得出,今天鲍真是特意打扮过一番的。新的素花衬衫,下面是条黑裤,搭配得很和谐,一条白手绢将黑黑的长发束起来。他瞧着她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俊俏的嘴角,还跟过去一样,不一样的是她脸上有了小雀斑,身体也比先前宽了一点。鲍真冲他盈盈一笑,问,瞅什么瞅?不认识啦?说着脸就红了。
梁双牙憨憨地笑着,说,鲍真,你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啦!有时候啊,人是争不过命的。就说咱俩吧,老天爷安排好了的,愣是七灾八难的,还让陈秋兰插了一杠子。这回闹的,眼瞅着陈秋兰也留不住了,你也恨我怨我,想起来好后悔啊!我真不该听信荣爷的鬼话……
鲍真叹道,我知道,当时你也扛不过去啊,这就叫人言可畏!
梁双牙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说,我当时真是糊涂啊!你上城打工之前,已经把啥都给了我,而且冯经理打你主意的时候,你还派荣荣到地里找我,我咋还怀疑你了呢?没出息,我梁双牙真的没出息!
鲍真静静地看着他。梁双牙把双手放在鲍真的肩头,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鲍真,给我点儿工夫,等我跟陈秋兰把小卖部的事儿一了,就把你娶过来,咱们好好儿办个婚礼!老天爷长眼啊,该谁的就是谁的!
鲍真笑道,美的你!还知道自己吃几两高粱米吗?说着,一扭身进了屋。
梁双牙忙跟进来,倔倔地说,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得把我的鲍真娶过来!
鲍真笑着说,你哪儿有地啊?
梁双牙不自然地笑笑,说我想好啦,跟你姥爷一样,上山开田!他一把揽过鲍真说,你就是我的地!
鲍真恨恨地捶他,说好狠心的东西,我还没进你家门儿,就想把我卖了啊?
梁双牙将粗糙的大手伸进她上衣里不停地抚摸。她不躲,也不挣,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乖顺的模样。不知是他手糙,还是自己身子胖了,鲍真感到他的手总是一顿一顿的。梁双牙却感觉到她温热柔软的身子很光滑,而且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的脸碰到了她喷着热气的嘴唇。他吻她,他的嘴像翻耕土层一样又深又密地吻她。他感觉到了她的战栗,就像初恋时一样。她噢哟一声呻唤,喃喃地说,谁把我们都打不散,打不散啊!然后就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没想到她的手会那么狠地抠他肩膀,她尖尖的手指扎进他的肉里。她流泪了。她的眼泪感动了他,他鼻子一酸,眼泪与汗水湿湿地润滑了女人的面颊。
荣荣进来得真不是时候,可是她偏偏来了。其实,她来了一些时候了,见鲍家的大门紧紧关着,就明白了一切。她走进屋里,见梁双牙光着水拉拉儿的肩膀,就逗他说,双牙哥,到我姐炕头儿开荒来啦?梁双牙被说得抬不起头来。
鲍真羞红着脸说,荣荣,没长一张好嘴!
荣荣说,我知道你们破镜重圆啦!
鲍真笑道,逗逗他,不能让他吃白食儿!
梁双牙浑身肌肉都放松了,说,荣荣,我正要去乡政府找你哪!荣荣微微一怔,说,新鲜,找我干吗?鲍真说,还是为空心村那块地?
梁双牙摇摇头说,大丈夫哪有翻小肠的?我是说你姥爷背土的腰带山。我想让荣荣跟他大伯说说,让我把它承包过来!修渠泄洪,就可以造田啦!
荣荣还没吱声,鲍真就眼睛一亮,说,我赞成,这是好主意!将来有条件了,就可以在山上搞小流域治理,搞立体农业。
梁双牙忧心地说,眼下我手头儿没啥钱,没那么多本钱抵押租金,村里能答应?
鲍真说,你想错啦!这不是往村干部脸上贴金的事儿吗?双牙,荣支书找过我,说你分粮那天闹过一回,闹得他当时血也直往头上涌。他说他也是种田人,这些年卖地把心也卖冷了,把血也卖凉了,往后想法子保住耕地吧!我觉得,你这个时候找他最好。
梁双牙说,我已经说服了狗剩儿几户种粮的,他们答应合股跟我干!
鲍真笑笑说,你要成山寨大王啦!
梁双牙说,等干好了,你就别在乡政府干了,你鲍真就是压寨夫人!
鲍真不觉洞开心扉,说,荣荣,你说你姐的命苦不苦哇,还得跟他钻山沟子!说着打了一个喷嚏,歪在梁双牙身边笑着。
荣荣却沉了脸:那你们就一块儿去钻吧!语音未落,一推门,出去了。
鲍真说,你着什么急啊?干吗去?
荣荣边走边说,我不急,有人心里急啦……
鲍真笑着说,死丫头!扭头又问双牙,那些加拿大麦子,后来怎么办的?
梁双牙阴眉沉脸地说,快别提麦子了,一想起它就闹心!
鲍真瞪他一眼道,你能耐大,不吃五谷杂粮?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双牙说,后来呀,还是有好几家没领,荣汉俊让会计挨家挨户送去的。
鲍真说,看来他也受触动了。
梁双牙不再吭声,把脸扭向秃秃的腰带山。他想,这座古老的没有生命的岩石山,默默地望着世界,是当年的荣汉俊大胆种黑地和今天的鲍三爷背土造田,才让它有了活气。自己能为它干些什么呢?
梁双牙望着山,沉默得像个孤独的老人。过了好久,他终于大声说,鲍真,午后跟我上山吧!
鲍真说她今天要去乡里开会,答应明天上午跟他上山。两人还商量着,要在山顶搭一座小草棚子,日后也好有个歇脚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两人将油毡、苇草和绳子装在拖拉机后斗里。拖拉机开到山脚土包跟前就开不动了,他们只好将东西一步一步搬到山顶。没有看见烧山石的鲍三爷,也没有看见一丝烟雾,梁双牙估计,鲍三爷领着枣红马到土山背土去了。
梁双牙在山石上跺跺脚,石头发出空洞的响声。他弯腰寻着,发现了一个黑黑的洞口。他惊喜地叫了一声,鲍真,这儿有洞!
这意外的发现减轻了搭棚子的劳累。他将油毡和苇草抱进洞里,铺在潮湿的岩石上,然后趴在苇草上打了个滚儿,一伸手,将鲍真也拽倒在上面,两个人抱成一团咯咯笑着。他在洞里的光线下瞅鲍真的脸,白皙,却隐隐透出淡黄的蛾斑。有女人陪着,梁双牙很踏实。
他顺洞口往下看,那里,明明亮亮的淡黄的山路随着山势而下,好像跌进了深谷。山那边,很远很远的尽头,冒出一堆苍郁浓重的影子,那是陈秋兰的娘家稻地镇。
这座腰带山的归属两镇一直有争议,旧社会还闹出过人命。秃山荒着,便没人去死争了,后来,正当村干部的陈秋兰的爹,把它当人情送给了蝙蝠村。双牙管这山叫陈秋兰带过来的嫁妆,秋兰却不懂这山的分量,她从没到山上来过一次。
梁双牙想着,目光模糊了,凉凉的水滴落进脖子里,他缩着脑袋望着洞顶。洞顶的红岩上含着一颗颗水珠,他觉得他和陈秋兰这段婚事,只不过是一个露珠般的梦。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一声响雷,伴随阵阵山风吹进洞来。日头埋入云里,大山在苍灰的天穹下显得阴沉暗淡。梁双牙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响的雷,不禁打了个寒战。鲍真也怯怯地直眨眼,说,双牙,咱们快下山吧,赶上连阴雨,咱们可就困在这鬼地方啦!
梁双牙掏出兜里的小本子说,我等的就是雨天哩!我出去看看,弄清山顶洪水的流向,将来造山渠就妥啦!
鲍真拉着他的胳膊,说,我不让你去,那多险啊!
梁双牙拿开她的手,说,别怕,你等着我!说完扭头朝洞外看。山在云雾里缥缥缈缈,山梁子若隐若现。他知道雨水落下来之后会先在山顶聚积,然后顺山梁子流到山谷,再沿着蝙蝠河河床滚滚奔流,滋养平原上的生灵。鲍三爷背上山的泥土,就是被山洪冲下去的,淤积了河床。多少年多少代,没有人敢打腰带山北面的主意,当年荣汉俊种黑田也是在南面,就是这个症结哩!
梁双牙一探头,就有石块散沙硬硬地打在脸上。他拿一块油毡遮住脸,弯腰钻出洞子,刚朝山顶爬了几步,滂沱大雨就落了下来。鲍真紧紧跟着他。
乌鸦在雨里怪叫着,耷拉着水淋淋的翅膀钻进洞里。梁双牙瞪大眼睛,却看不到雨线,感觉雨水像泼下来一样,砸在山岩上,发出脆生生的碎音。又爬了几步,他终于将一条腿卡在一道石缝里,另一只手攀住青棉树,探头观察山洪流向。雨水从沟沟岔岔涌出来,汇往刀形的山岔子。山岔子里的水吼唱着滚滚而下,卷着岩块、树枝和碎土。梁双牙知道眼下是不可能拿本子来记了,本子早已淋透,他又怕脑子记不住,就背着一块长条山石,将它竖在了山顶。梁双牙胡噜着水拉拉儿的脑袋说,鲍真,这长条石就是坐标,它将来就是山渠的源头!
鲍真点了点头,拉着梁双牙滑了几步,钻进洞里。雨水落在洞口,打出一片麻点。两人嘻嘻笑了一阵,就噼里啪啦脱衣裳,拧水,然后就光着身子说话。鲍真默默凝视洞外好久,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姥爷在哪儿呢?也不知他和枣红马咋样儿啦……
梁双牙也感到了不妙,就说,鲍三爷别出啥事儿啊!他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是洞口雨帘子映花了双眼。洞外轰隆轰隆地响着,像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跑,响声里有一种包孕天地、吐纳日月的浑然大气,他的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地跟着飘走了。
梁双牙不仅惦记着鲍三爷,还惦记山脚下的小四轮拖拉机,惦记那片绿油油的庄稼。但他怎么也没有惦记到,洞口已被滑坡的山石堵了个严严实实。
大雨持续到第二天黄昏。天晴得很彻底,没有风,空气都是清新的。腰带山下,蝙蝠河哗哗啦啦地淌着,载着满河草屑和花瓣。白色的花瓣贴在土包上,眷眷地不肯离去。荣荣和荣汉俊带着几十个强壮的小伙子上山,鲍月芝也来了。鲍三爷和鲍真的失踪,无疑给鲍月芝带来了致命的打击,走路时腿都软了,荣汉俊让荣荣搀扶着她。他们到处寻找梁双牙、鲍真和鲍三爷。他们漫山遍野地呼喊着,直到黄昏,也没寻着他们的踪影。鲍月芝的心沉下去就没有底儿了,下山的时候,她几次瘫倒,几次被荣汉俊扶起来。人们默默地走到蝙蝠河滩。
荣荣眼一亮,尖尖地喊了声,枣红马!
人们望见鲍三爷的那匹老枣红马立在土包上,垂着脑袋在啃着什么。吃东西?饮水?四周静静的,山沟里浮动着淡淡的腐殖气。枣红马身上有水,落霞映得枣红马身上一片灿烂。他们赶到近前,惊呆了。枣红马的舌头在一卷一卷地舔着一只人脚。唯有一只脚,很大很丑,脚跟、脚趾都沾满了烂泥,脚脖子被湿泥埋了一半。枣红马流泪了,泪水落在这只泥脚上。看见有人来了,枣红马猛地仰起粗颈,长腿挑起一线泥水,雄壮地嘶吼一声,粗浑沉重的吼声传出很远很远,在腰带山的山梁子上久久回旋。残阳如血,百里长滩在忽长忽短的枣红马的嘶鸣里,慢慢染上淡淡的一层红晕。
鲍月芝定定地瞧着,身体剧烈地一晃,嗵地跪在泥滩上,紧紧抱住这只泥脚,哑声哭了:爹啊!——
荣汉俊的眼泪夺眶而出:鲍三爷啊!
人们齐唰唰跪倒一片,七手八脚将鲍三爷扒了出来。荣汉俊用手在鲍三爷的鼻孔处一放,高兴地说,还有气儿!
人们七手八脚地给老人做人工呼吸。荣汉俊喊着,抬走,赶快抬到医院去!
梁双牙和鲍真却没有一点踪迹。荣汉俊的心被紧紧地揪着,他和许多人一样有一个可怕的预感——怕是回不来了。
第五天了,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荣汉俊沉不住气了,他惴惴地找鲍月芝商量。鲍月芝哭红着眼睛说,等等,再等等,我总觉着他们活着,还活着……
鲍月芝的预感是对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梁双牙和鲍真依然在扒着洞口的乱石碎土。潮气凝成水滴,从头发滑落到额头、鼻尖,然后溅到眼里,流到嘴里。梁双牙又一次苏醒了。他艰难地挪一下胳膊,掬一点水,捧到昏迷的鲍真跟前,一点一点抹进她的嘴里。他轻轻唤她,鲍真,鲍真!鲍真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问……第几天啦?梁双牙像瓮一样蹲在她身边,摇摇头。
鲍真感到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没减弱过。鲍真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正是她与梁双牙的爱情才能使她忍受。老天爷真就这样无情?她虽说从小没爹,现在也不想认他,可她还有娘有姥爷,还想气气派派地跟梁双牙结婚。每当她帮双牙扒完石块,心灰意冷的时候,她就说,双牙,我要死了,我死前跟你举行个婚礼吧……梁双牙心一疼,泪水纵横,说,我们能活,能活!挺住,挺住啊!他声音颤颤的,四壁都是回音。
他在洞里捕了七只躲雨的乌鸦,还有三条水蛇。他甩大掌撕碎,分给鲍真吃下去。他恍惚听见洞顶还有鸟叫,还能找到一些吃的,水也不成问题。怕就怕他们的手指已经磨掉了一层,不听使唤了。他伸手扒石块时,感觉石层没有多厚了。
那天村里来人喊着,他们在洞里都听见了,可使尽吃奶的力气呼救,外面也没有回应。村人不知这个洞哩!他不让鲍真喊了,让她稳住,保存体力。他咬紧牙,运足气力,浑身骨节响着。他用肩膀撞那堵石墙,撞得厚实的肩膀鲜血淋淋,震得心腔火辣辣地疼。
鲍真心疼地抱住他,哀求着,别撞了,别撞了,我们一起死吧!女人的慌乱使他脑里闪现了桃红色的遐想,想起鲍真身上的万般好处,他就来劲儿了。他甩开鲍真,拖着很重的鼻音喊,滚开,老子连个女人都救不了,还有啥脸面去死?他挥着双手,挠着碎石,碎石细细地飞洒一地,传出老鼠磨牙般的沙沙声,直到他眼一黑,晕倒在地。
鲍真抱住梁双牙的脖子,顿时有了百蛇缠身的恐怖。她哆嗦着身子,抱紧他,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了。躺在心爱女人的怀抱里,梁双牙在钻心的刺痛中喊着,天,地……他用拳头抵着自己的胸口窝,嘴里发出晕晕乎乎的呻吟。
他想起过去熬鹰的情景,他曾被埋在河边爷爷的泥铺子里,是白色的鱼鹰救了他。他幻觉出一只鱼鹰子,幻觉出一片一片的耕地,庄稼的叶片像铜片一样闪亮,他在女人怀里再次醒来。躺在女人怀里,像躺在深耕过的土地上一样,能解乏、安神、蓄力。
他站起身,摇摆不止,仿佛随时会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可他倒在洞口的石墙下,双臂还是那么有力,碎石在他的血掌里横飞。眼下,梁双牙觉得自己的体力到了极限,他叫醒鲍真,是想让她跟自己一起干。可见她虚虚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鲍真心里一烫,嘬起嘴巴咽了口洞顶的滴水,此时她呈现出完完全全的静美。他两跟空洞地盯着她,觉得浑身浮在轻泛的女人的香气里。鲍真看出了他的心思,咬着牙,强撑着站起来,拽着他一点一点挪到洞口乱石跟前。两人抱成一团,用力朝石墙撞去,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啦——头顶亮了一方天!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水音空灵,像山泉一样甜润。梁双牙感到天上裂开了一道缝,他的嘴角也绽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紧紧搂住鲍真,喃喃地说,我们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