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纸嫣的生活开始变得混乱和含混不清,有那么一段时间,生活就像捉迷藏,她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到哪儿都是一个人去。有天下午,纸嫣正在一家饭店咖啡厅里等朋友,朋友迟迟没有来,纸嫣有些烦躁地坐在那儿,刚想给朋友打电话,有个男子风度翩翩地过来搭识。
“请问……”
其实,他只说了两个字,待纸嫣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递过一脸灿烂的笑来,纸嫣从没见过那样新鲜的、看上去仿佛是天真无邪的笑容,他混合着“男人”与“大男孩”共有的气质,真可以用清纯两个字来形容。在纸嫣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纸嫣发现那个男人已经肩并肩地坐在她旁边了。
“你等朋友啊?”他说,“我也在等人。”
纸嫣含糊不清地“啊”了一声。
后面的情节变得越来越含糊,以至于如何在一个小时之内,跟那个胳膊上长满浓密汗毛的男人上了床,具体细节连纸嫣自己都回忆不起来。她只记得男人在性方面很强壮,在跟她做爱的时候也很温柔体贴,总之是个太好的爱将。
男人说他是一个台湾商人,名叫梧桐。他说他在北京开了很多家分店,是做灯具生意的。关于这个男人的话,纸嫣并不打算当真,他的叙述还不如他的抚摸来得更真实,他的胳膊毛绒绒的,性感又刺激。他自己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不断地用胳膊磨擦纸嫣的胸脯,让纸嫣身心轻盈,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
他们躺在床上喝一种味道很香的桂花酒,那种琥珀色的液体暖暖地流淌在他们中间,使他们心里都涌动起一种很冲动的情绪。
“见到我前一分钟,你在想什么?”他问。
“让我想想,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她望着天花板好像很吃力的样子。然后他就搂住她,用力揉弄她的乳房。她的头发如散沙似的泼了一床,她很想他能抚摸她的头发,但他好像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的手指毛糙而又灵活,在她身上快速地游走着。
他们在下午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做爱,疯狂而又忘我。他们都想不起这一切都怎么发生的了,甚至忘了彼此在一个小时之前还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只想把事情推向高潮,所以他们不停地动着,相互配合,他们一起到卫生间冲淋浴的时候,累得走路都打晃。他们彼此嘲笑着、搀扶着,就像一对每天都在一起过日子的夫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丈夫呀,你怎么不记得啦?
——你是我丈夫,我又结婚了吗?
——你结过婚?
酒劲顶上来了,纸嫣迷迷糊糊看着那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只觉得伤心。和涌晨一起过日子,她觉得日子太沉闷,和老麦在一起,她觉得日子太多变。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不过是个很平常的女人,干吗不好好过日子,要像现在这样活着,和陌生人上床,面对面看着对方的脸,却叫不上名字?
男人走了以后,留下一张凌乱不堪的床让纸嫣一个人来面对,纸嫣赤身裸体地躺在那儿,只觉得心里空得发慌。房间里的灯光被调得很暗,暗影中仿佛隐藏着什么,也许是那些来来去去的男人的影子。纸嫣讨厌这种凌乱不安的生活,她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的,她一直渴望过另外一种生活,可过着过着,生活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现在想要找一个能够安定下来的男人,已经不易了。要么有家,要么就是有口无心的男人,玩一把就走,嘴上说得比什么都好听,“爱你”“喜欢你”常常挂在嘴边上,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纸嫣就曾遇到这样一位,他是一家有名的书店经理,他很喜欢纸嫣,当天晚上就带纸嫣去了他住的地方,但以后就再没下文了。纸嫣估计这个台湾人可能也属这类人,到处玩玩、乐乐,乐够了就走人,没心没肺,更不要说什么责任。
可是,这一回,纸嫣倒估计错了。那个名叫梧桐的男人,不仅没有溜走,反倒紧紧地缠上纸嫣,两个人正儿八经地谈起恋爱来。
2
梧桐是在第二天中午纸嫣下楼倒垃圾时碰上的。当时他正在单元门口徘徊样子看上去很纯真,纸嫣心里动了一下、问他是不是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他点头。问他为什么不上去,他说昨天夜里离开的时候太黑,所以没记住路。
纸嫣把手里的垃圾袋放进单元门口的红塑料桶里,转身对梧桐说:“你不是台湾人吧?”“你怎么知道的?”梧桐红着脸笑了一下,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尴尬。两人一起上楼,梧桐跟在纸嫣后面。梧桐说,他在跟她开玩笑呢,他根本不是什么台商,他是福建人,跟朋友一起到北京来开公司,结果公司赔了本,朋友空着手回福建了,他却留下来,换了几家公司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说着话,两人就进了门。纸嫣鞋还没换好,那个男人的手就伸过来,软软地搭在她腰上。
“昨天晚上我一直想你。”他说。
纸嫣没动,用手解鞋带,换鞋。男人的手在她腰上一下下用力地捏着,然后他把脸贴过来,亲吻纸嫣的脸。“你想我了么——你肯定没想我。”
他们就在下午明亮的光线里做爱,虽然窗帘拉着,可光线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来。纸嫣的皮肤被细纱窗帘透过来的光线漂得很白,她看不太清自己,只觉得皮肤长在身体的远处,像镜子里的影像,是冰冷的、别人的东西。
3
梧桐和纸嫣闪电般结婚,他们没通知任何人,只去街道办了必要的手续,就搬到一起住了。纸嫣找了个临时的工作,在一家公司里替人家做些案头工作,梧桐虽然没工作,但他好像并不着急,整天穿着花格子西装东转转、西看看,除了吃,就是玩。看报纸,喝啤酒,无事一身轻。
他每天等纸嫣下班回来,就商量着吃什么,然后两个人手拉手到附近超市去买菜,买回来大操大办地在厨房里弄吃的。纸嫣有时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觉得很难受,有些看不起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可是到了晚上,又觉得有个伴是多么地好啊。
两个人吃完饭八点多就开始呆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喝东西,有的时候是酒加饮料,有的时候是纯酒,梧桐的花样极多,他用各种各样奇怪的杯子盛这些东西,他喝一杯,要纸嫣也得陪他喝一杯,冰凉的酒到了肚里就变得滚热,好像要开锅似的。
梧桐还爱唱卡拉ok,他一手拎着啤酒瓶子,一手拿着麦克风,站在屋子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呜呜呀呀大声地唱。纸嫣愣愣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明天约了前夫涌晨见面,打算问他借点钱。现在她虽然有一份临时的工作,但要维持一份两个人的日子还是不够花的。
开口问前夫借钱——她不知道自己开不开得了这个口。
梧桐还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情绪里,正在唱一首难度极高的歌,嗓子都快唱裂了,他总是热衷于这些没有多大用处的事情,你都不敢跟他提正经事,一提工作的事他就满脸不耐烦,“工作,工作,我不是正在找呢吗?”
他们说归说,吵归吵,到了床上他们就把什么都忘了。梧桐是个很会缠绵的男人,他干起来没完,自始至终处于兴奋状态。他又很会抚弄他身下的那个女人,让女人还没正式开始之前就情不自禁发出绵软的呻吟,他的手仿佛通了电,他的身体也通了电,亢奋时间持续很长,他的生活中除了音乐、啤酒,就是女人,这三样东西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
晚上的快乐过去之后,纸嫣就得强打起精神来面对白天。她必须想办法弄到钱,来应付两个人的生活。在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之后,纸嫣想到了前夫涌晨。
他近来经常呼她,还时不时地给她打电话。纸嫣其实并不想见他,但是,目前他们的处境又迫使她不得不放下高傲的面具,低下头去问前夫开口借钱。
茶室很安静,除了纸嫣和她前夫涌晨,角落里还坐着一对,他们看上去好像是一对刚刚认识不久的男女,很亲昵地挤在一起坐,两个人眼睛里都放光。
“今天怎么肯见我了?”涌晨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再也不理我了呢?”
纸嫣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盖,心像杯子里滚烫的茶那样,热气蒸腾,直往上顶。
“你怎么不说话?”他喝了一口茶,“有什么事找我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纸嫣说,“你不是老呼我嘛。”
涌晨又喝了一口茶。
他还是老样子,连喝茶的姿势都没变。角落里的那对小情侣正头挨着头叽叽哝哝说着什么。从前纸嫣和涌晨也有过这样的阶段,但是他们的关系很快就变质了,变成一只干瘪的苹果,水分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茶室里的环境让人感觉很安闲,柠檬黄的窗帘很工整地被丝带系着,系成一个个大写的“x”形。玻璃擦得极亮,外面的景物好像镀了光似的,虽然只是隔了一层玻璃,里面和外面却感觉有很大不同。
街上神态安闲的行人让纸嫣觉得十分羡慕,她那件难以启齿的事一直在心里憋着,说出来、不说出来都让她感觉很难受。
茶室里流淌着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好像黏稠的流水似的音乐,这种音乐填补了纸嫣和涌晨之间的空当,让他俩静默地坐着,四周的环境还不至于太空寂。纸嫣忽然明白当初她和涌晨为什么要分手了,一切都源于“空寂”这两个字。
——纸嫣,你现在是不是缺钱?
——别不好意思,喏,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纸嫣的耳朵嗡嗡叫着,她有点不敢抬眼直视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她想自己是多么无耻啊,为了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借钱。可是,那只牛皮纸袋她还是收下了,她需要钱,需要把日子过下去。
纸嫣和梧桐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零五天,三个月一过,他们就谁也容忍不了谁,吵得昏天黑地。纸嫣想着为他所受的种种屈辱,哭得屋顶都快要塌下来。他们闪电似的结婚,又闪电似的离婚,快得几乎没在脑子里留下任何痕迹,他走的那一天,把属于他的东西一个一个捡进那只暗蓝色的大包里,他的白衬衫在纸嫣眼前晃来晃去,像一片模糊的白色幻影。
然后,他就走了,从此不再回来。
可是,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梧桐走后好几天,他的白衬衫还在眼前晃,她老看见有个男人穿着白衬衫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客厅里一闪又不见了。他的身影重重叠叠,重重叠叠,纸嫣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脸。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这天夜里,音响突然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有个男的压低嗓门带着哭腔躲在音箱里面大声地唱,“我忽然忘了我来时的路,它已消逝就像闪电——”纸嫣从卧室里出来,她推开门,意外地看到客厅里或坐或卧,聚了一屋子人。
他们被灯光映得面色橘黄。
不动,不笑,也不说话,像一些纸做的玩偶。
纸嫣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房间里跟另一个男人吵架。
后来带哭腔的歌声又响起来了,很多人影都从窗子里飘了出去,房间里就空了。
到了后半夜总算从这个怪梦里挣扎出来。家里什么也没有,连空气都是冷冰冰的。纸嫣不知道梧桐究竟带走了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带走,是她的心空了。
4
每天两个白水煮蛋就算纸嫣的晚饭。她不想出门不想见人,看见商店就烦,想起人多的地方感到害怕,她每天在房间里枯坐着,心灰意冷到极点。这天晚上,有个一直追求她的男人小陆打电话来问她,可不可以来家里看她。纸嫣手里拿着电话愣了好一会儿,说了声“来吧”。
男人拎着一兜水果,好像看丈母娘似的就来了。
他在门口很认真地换了鞋。他说我我我,我放下电话就来了。他说“我”的时候是个结巴,可是,他说别的话的时候,又很连贯。
“小陆,你坐。”
“不,我站着。”
“干吗买水果给我?”
“看着喜欢,就买了。”
那些颜色鲜艳的桔子不知怎么骨碌碌就从硕大的塑料袋里滚出来,自己长脚似的到处走,沙发底下、茶几下面、暖气底下,它们行走的速度比纸嫣眼睛转动的速度还要快,转眼之间散了一地。其中有一只落到纸嫣穿拖鞋的脚边。纸嫣的脚静静地卧在那双精致美艳的拖鞋里,由于光线关系,它们显得小巧,而且白。
小陆低头捡桔子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纸嫣的脚——纸嫣也感觉到了那种目光的抚摸,她想起以前她跟老麦在一起,老麦常爱抚弄她的脚,夸她的脚长得白。但是这个联想移植到小陆身上,感觉就不是很舒服。
小陆说:“你穿几号鞋?”
纸嫣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陆说:“你的脚看上去真小。”
纸嫣一笑,脚在拖鞋里不自然地动了一动,像是在往里面缩。她只穿了双很薄的肉色丝袜,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小陆在侧面那张沙发上坐下来,他们尴尬地坐着,找不到可以聊到一块去的话题。然后,小陆就凑到纸嫣那张大沙发上来坐着。纸嫣站起身来去摆弄音响,音响里传来那首“卡萨布兰卡”的老歌。那是一个男人无限深情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有两只手伸过来放在她臀部的两侧。
纸嫣觉得那两只手传来的是叫人有点恶心的热度。可是,那热度在膨胀在扩张,纸嫣觉得好烦。她想叫那个手上长刺的男人赶快滚开,滚得越远越好,男人却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盯着她看,然后,他的胳膊好像绳索一般将她越勒越紧,纸嫣说不出话来,也无法呼吸,她紧闭着眼睛,面色惨白,好像一个垂死的病人。
5
小陆在电话里一再说,那天状态不好,要不等哪天再试一回。纸嫣很烦躁地听他在电话里说着话,一边用手摆弄自己的头发。她想自己根本不爱这个男人,干吗还要听他啰里哆嗦地说下去。于是没等他说完话,就态度强硬地挂断电话。
后来,小陆在人群里散布谣言,说他跟纸嫣好过很长一段,后来是他把纸嫣给甩了。这话传到纸嫣那儿,纸嫣也懒得争辩,再想起那个男人来,感觉就像活吞过一只苍蝇,每回都想呕吐。
有很长一段时间,纸嫣的生活中没有一个男人,她讨厌他们就像讨厌自己。她心灰意冷,整天独来独往,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直到她最后一个情人带鱼的出现,给她带来一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