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上挂着的卖家版旺旺叮咚叮咚响起，旁边正在给自己做美甲的乔虹抬抬眼皮，敷衍地朝门外喊一嗓子。

“诶，马上就来！”年轻女孩清亮的声音夹杂着木棍敲击物体的砰砰声，接着哗啦一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再倒地上。

没人回应，旺旺响得愈发频繁，看来客户是诚意十足，但乔虹被吵得头痛，直接尖叫宣泄她的不满。

“来了，来了！”

双手沾满石膏碎末和泥灰的陆简繁出现在小客厅，指尖往衣服上擦擦，坐下看旺旺消息。

“你好，这漆器真能几千年不腐？”

“漆器味儿大么？会不会变形？”

“是不是任何样式都能定做？除了首页的瓶子、茶碗，还有没有其它样品的照片？”

“漆器图样能按照我的要求设计吗？”

“这木胎漆器和脱胎的什么区别？哪种好看？”

“制作周期具体多长，我今天付定金，什么时候能拿到成品？”

客户在旺旺上噼里啪啦地问了十几个问题，陆简繁耐心地一一回复。

陆简繁是一名民间漆器手工艺人，在淘宝开一家售卖手工制作漆器的网店。她喜欢慢生活，大学毕业从城市搬到这偏远的海边渔村，住的石屋是母亲留下的，面朝大海的两层石楼改造成了民宿，由乔虹帮忙经营，石楼后方的空院子搭两间外表简陋的砖房，大的一间作为漆器工作室，小的那间用于漆器荫干。

沟通了大概半小时，客户终于满意，爽快地支付了五百元定金。

陆简繁很激动，“乔虹姐，客户下单了！这个月第四单！我不是在做梦吧！”

为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陆简繁抓起旁边一脸漠然的乔虹摇晃，“乔虹姐，这一次网店转型成功了，我有预感自己要发达了！”

乔虹没有回答，她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颗准备贴小拇指指甲的珍珠掉地上，再滚进夹缝里，然后陆简繁手上的泥灰沾到她还未完全干的指甲油上。

“你是不是要发达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马上要倒霉了，陆简繁，趁我还没发飙，自己滚。”乔虹咬牙切齿，她对陆简繁制作的漆器和开的网店没有半点想法，转型又怎样？现在年轻人有几个认识漆器，认识的漆器的又有几个肯花七、八百甚至上千元买只碗？

陆简繁的网店开了整三年，信誉值才两颗心，冬天东北的铁栏杆都没她网店冷，这个月接到四单，但是下个月，甚至下半年，可能一单都接不到。

用膝盖想也知道做漆器是没前途也没钱途的，陆简繁偏要将几乎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投进去。

说实话，陆简繁会画画，与其费那么大工夫，用那么贵的色料甚至金子在漆瓶漆碗上涂来涂去，还不如给她画指甲。

“我走我走，你继续。”陆简繁反应迟钝，没察觉乔虹的怒气已经处在爆发临界点，不怕死地凑过去亲乔虹脸蛋，又用手拍桌子上一整张刚拿出来还没用的奥钻。

一水亮的奥钻变成了泥灰色。

乔虹深呼吸，闭眼，再睁眼，陆简繁已经跑去后院砖房了。

呵，她真是脑子进水，才会辞职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陪陆简繁，只是再往深想一层，她是陆简繁从海里救起来的，在海里泡过，脑子能没水吗。

回到漆器工作室的陆简繁仍抑制不住内心狂喜，按照这月的订单数量，她的网店很快会有三颗心，然后五颗心，过几年说不定就上钻了！

陆简繁一边畅想未来，一边咧嘴傻笑，心情好到仿佛自己已经走上人生巅峰。

冷静，冷静，继续努力！冷静，冷静，再接再厉！

陆简繁内心默念三遍自我勉励的口号，又双手握拳替自己加个油，终于克制住澎湃的情绪，在工作台前坐下。

中午旺旺响时，她正给一件荫干了细灰层的漆果盘脱石膏模。

漆果盘是这个月的第一位客户定制的，原先制作的脱胎漆盘，多是在漆面用彩绘绘制宝相花、鹦鹉长寿花、山雀茶花等华美又不失雅致的古典图案，但现在网店经营模式改了，由固定的漆器成品，改成了客户定制商品，所以漆器的种类、器形、图案等，全部要参考客户的意见。

定漆果盘的客户认为花花鸟鸟容易审美疲劳，他要求图案简约、显档次、有食欲。

简约和显档次陆简繁心里有数，但食欲怎么说，人与人是不同的，她看见蒜蓉扇贝最有食欲，可客户不一定，说不定客户讨厌海鲜呢。

客户倒也不墨迹，给了图样关键词——七个葫芦娃。

陆简繁还没来得及震惊，客户又描述得更详细了，他是要七个葫芦，不是七个娃。

陆简繁长松口气，如果电脑对面的人在看到七个娃会有食欲，她都不敢接这单。

陆简繁最终确定的漆果盘设计是：黑推光漆底，用针刻和戗金绘制出一棵藤上七个瓜。客户看完线稿特别满意，陆简繁便着手制作。

制作一件漆器的周期是漫长的，漆果盘经过定稿、塑胎、裱褙、上灰底，以及每一次等待荫干的时间，就过去大半月。

今天中午陆简繁见漆果盘的细灰层干了，就将石膏胎打碎只留下裱褙层和灰底层，原计划下午上第一道黑漆，但现在有新订单，为尽快与客户确定图样，遂改计划，下午先画新订单线稿，晚上再安心上漆。

陆简繁低头认真地涂画修改，屋内光线慢慢变得橘黄，又慢慢地染上一层暮色。

窗台上摆着一块山峦状的漆镇纸，镇纸上除了彩填的兰花，还漆雕了两行字。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桌案旁的小闹钟时针指向下午六点，当近海传来渔船浑厚又悠长的鸣笛，陆简繁才抬头。

放下笔，揉揉酸痛的脖子和手腕，陆简繁起身去小客厅，乔虹在玩游戏，陆简繁进来她眼皮都懒得抬。

陆简繁没打扰乔虹，乖乖去厨房煮饭，这周她们说好一人负责中饭一人负责晚饭。

陆简繁很早开始独立生活，为省钱，都是自己做饭，厨艺不错。

当饭香飘到小客厅，乔虹正好一局游戏结束，这时石屋外响起敲门声，乔虹起身开门。

“阿简姑娘打电话订的，钱已经支付宝转啦。”附近渔村的老高叔送海鲜来。

看着一网兜的小管仔，乔虹双眼放光。

老高叔送完海鲜，转身要走，想起一事又回头八卦，“阿虹姑娘，今天万深集团有没有来催你们签拆迁同意书。”

乔虹耸耸肩，“没有，来了我们也不签，直接打出去。”

万深集团要建旅游度假村，一共有三户人家需搬迁，陆简繁的石屋是其中一户。

前天万深集团派了个左手臂纹青龙、右手臂纹白虎的彪形大汉和她们协商拆迁事宜，大汉一脸横肉，声音特别粗。

当时乔虹就乐了，之前万深集团都是派小白脸，一个个唇红齿白，说话喉咙像刷了蜜，举手投足也娘们唧唧的，她下不了手，气没处撒，憋得慌。

这次不等大汉拿出协议书，乔虹直接抄墙角的扫帚，陆简繁也不怂，端一盆水冲出来。

大汉被她打得嗷嗷叫唤，逃出石屋时，左手臂的青龙还被水冲掉了一半。

“他们不会死心的啦，不然你们心平气和的跟他们负责人商量一下，叫阿叔说，你们房子其实在度假村边缘，不拆也是可以的啦。”

因为地域迁徙，小渔村的渔民们说话带台湾腔，乔虹每次听多头皮就发麻。

“高叔说的是，我回去和陆简繁商量，谢谢高叔的海鲜。”乔虹应下来，省的高叔继续劝。

“那就酱，阿叔走啦。”

“诶，高叔您慢走。”乔虹挥挥手，等高叔走下石梯才关门。

提着小管仔到厨房，乔虹靠在门框上，“今天这么大方？”

“有订单啦，当然要犒劳乔虹姐。”陆简繁笑嘻嘻地过来接网兜。

“算你有良心，对了，老高叔让咱们和度假村项目的负责人商量不拆石屋。”虽然乔虹认为商量是做无用功，但既然老高叔好心提了，她理应传个话。

陆简繁略琢磨，点头，“是个好办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不定就同意不拆了。”

乔虹嗤笑，“天真，你这石屋的拆迁补偿款才多少，值得他们改变度假村设计方案？现在只能靠耗他们的时间成本，耗到他们不得不改方案。”

乔虹抓一颗五香橄榄丢嘴里，余光看到装橄榄的描金漆碟，头一阵痛。

陆简繁闲不住，但做的漆器又卖不出去，只能自己用，每个月民宿的收入至少一半被陆简繁浪费到制作漆器的原材料去，如果没有石屋，没有民宿，那补偿的十几万拆迁款，恐怕不够陆简繁糟蹋两年。

万深集团提出的拆迁条件是，在石屋附近的渔村补一套同平方的石厝，然后再每平方补一千元。

产权证上石屋的面积是一百三十平方。

想到产权证上的面积，乔虹又无语了，“诶，陆简繁，你这两层石楼，外加那么大一空坪，空坪上两砖房，三百平方米都不止，怎么产权证上才一百三？”

陆简繁一边洗小管仔一边解释，“只有石楼能算面积，空坪不是我的，我和测量员说了，砖房是借了空坪的地。”

乔虹翻个白眼，“不算空坪，石楼上下两层也不止一百三啊？”

“哦，母亲将石楼给我时，只有一层半，二楼是一间小屋子，祖父觉得一层半不好看，才将二楼盖满的，测量员来时，二楼刚盖满没多久，我就让测量员按最初面积算了。”

陆简繁回头朝乔虹咧嘴笑，“乔虹姐是不是觉得我讲诚信？”

乔虹面无表情，“我觉得你活该穷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