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行至云水乡时,陈婆子便跟她下了车,顺着山路往下走,陈婆子年纪大了,到底是体力不行,走几步就得休息休息,锦娘急得不行,总是心里吊着什么似得,好不容易回到了乡里,发现种田的、洗衣裳的、砍柴的竟然都不在,陈婆子那咂舌,“这是怎么了?人都上哪去了。”
锦娘猛然想起会不会是她?一定是她找来了!她吓的拔腿狂奔,想往家中去,越往山上跑,心里跳的越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得。
直到孩子的哭声传来,锦娘才顿住了脚步。
她看着自己家的方向,那边乌泱泱的挤了一大堆人,她颤抖着双唇,走了上去。
“锦娘?”
“你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才回来啊?”
“干嘛去了呀,真是。”
“回来就好了。”
乡亲们七嘴八舌的围着她,锦娘脑子里乱哄哄的,她拨开人群,往那昏暗的屋内走去。
房间内,王忱浑身僵硬,直挺挺的躺在席子上,旁边两个是村里的壮丁,见她来了,连忙站了起来,“我们听到孩子哭,虎子跑过来叫我们,才知道出事了。”
“娘!”王希孟伏在王忱身上,双眼哭的通红,锦娘回来了才站起身来,扑在锦娘身上。
“什么时候的事?”锦娘轻声问道,没人查觉,她声音里的颤抖。
“我们也不知道,来的时候,人都僵了。”
一滴泪,缓缓从她的眼眶中掉落,“官人......”她走到王忱身边,直挺挺的跪了下来,白首之约,还在眼前,他却选择了自缢,抛下了她跟希孟,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是他写的,大概是遗书。”
锦娘看着递过来的纸,伸手接过,王忱的字写的极好,可因为身体实在是虚弱,这张纸里的字,歪七扭八,几乎毫无他的风骨。
“吾妻锦娘,为夫自知命不久矣,不忍拖累,一死了之,莫要伤怀,白首之约,从不敢忘,奈何命数如此,望卿与孟儿平安喜乐,勿要为我难过,人死不过一抔黄土,此生夫妻缘尽,来世定当共赴前缘。”
锦娘念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几个与她平日里交好的妇人们也挤了进来,为难的开口道:“锦娘,人都去了,还是别哭了,想想怎么处理后事吧?”
“是啊,好歹换身衣裳,清洗清洗。”
“多谢各位。”锦娘哭着道谢。
陈婆子上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这是好心办坏事了,肯定是王忱看出什么来了,不想拖累锦娘,干脆自己一脖子吊死,这下她倒是里外不是人了。
这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不得了。
“孟儿,给你爹磕头。”锦娘拉着王希孟,让他重重的给王忱磕了三个头。
“锦娘啊,孟儿跟咱们家虎子关系不错,孩子还小,让他先去我们家吃点饭吧昂。”
锦娘红着眼睛点点头,转过身对着她磕了头,“多谢李嫂。”
“哎呀,担不起!乡里乡亲的,都算是半个亲戚,有忙一起帮,可千万别这样。孟儿,去我家玩吧昂。”
敏感的王希孟看了看锦娘,再看了看李婶婶,突然跑到了王忱身边,推了推王忱,“爹,你快醒醒啊,娘可难过了,你别睡了。”
孩子单纯天真的话语,令在场的所有人无奈的低下了头,他还那么小,还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都用这样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躺在地上不理会他,他以为,只是睡着了?
可若是真的睡着了,那该有多好?
李嫂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拉起王希孟哄道:“你爹这是跟你娘开玩笑呢,去我们家吃饼好不好?你不是说要给虎子画风筝么。”
王希孟抹了一把小脸,“真的么?是开玩笑么?”
“当然了,李婶婶什么时候骗过你呀,你娘等会还要忙着洒扫,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不得招呼么?你在这,你娘腾不开手呀。”
王希孟抽抽搭搭的自己擦了脸,“我不妨碍我娘,我乖乖的,李婶婶,我爹什么时候醒过来呀。”
他这句话问了出来,全部人都沉默了。
虎子比他大两三岁,挠了挠头,“等你去我家吃了饼就好了,快走吧。”说罢,拽起王希孟就往外头走。
虎子埋头拉着他走回了家,回头望去,锦娘的哭声压抑而绵延的在空旷的深夜中时断时续,幼小如他也敏感的察觉到了王希孟的父亲,再也不会醒过来了。那个永远清隽儒雅的男人,与云水乡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的白面书生,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哥哥,我有点害怕。”杏儿在一旁睁着大眼睛,陪着王希孟坐着,眼却盯着小虎子。
“怕什么,又没怎么了,等会我去打盆水,吃了东西就早点睡吧。”虎子粗声道,扭头进房间拿了个盆往院子里的水井去。
“孟儿哥哥,给你。”杏儿伸出手,里面是一个粗布做的团花,看起来有些脏和丑,十分粗鄙。
“这是我姐姐出嫁的时候送给我的,我每次难过看到这个,就不难过了。”
王希孟红着眼将团花接过,“谢谢你。”
“没关系的,我爹也经常喝醉了酒就起不来,明天一早就好了。”杏儿宽慰道。
“真的么?”王希孟眼睛亮起,充满期待的问道。
“真的,大人们都这样。”
“洗把脸吧,吃块饼,今天在我们家睡吧。”虎子有些凝重,端着水过来坐下。
王希孟看着那盆清水,悠悠的点了点头,他希望事情真的如同虎子所说那般,明天一早,爹就醒了,还能跟以前一样,靠在门框上,温和的唤他过来。
虎子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云水乡的因为贫寒,谁家死了人,都是半夜就匆匆埋葬,草席一裹算完事,王希孟家这样的情形,自己的爹娘都得去帮忙,他年纪最大,又要照顾王希孟,还要哄妹妹睡觉,等忙完了,也睡不着了。
月光透着窗框映照下来,虎子看着王希孟的背影,听见他压抑着声音,背脊一怂一怂,便知道,他哭了。
这个夜晚,想必除了杏儿,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