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斩首. 第八章 空穴

又一阵风卷过来,已是满野昏黄。还不到下工时候。抿抿干裂的唇,吞进一抹细沙。一群女人其实是一群姑娘,在寒风凛冽中挖地挖地挖地。铁锨碰到冻土当当响,先砸破一层壳再往下挖,深翻二尺,少一寸都不行。乔吉的钢钎子往地里一插,叫你胆裂。根生深翻尺寸不够,乔吉一钎子插他腚上,冒出一嘟噜血沫。根生咬咬牙没吭声。对女人,乔吉要客气些,骂一句:“操你!”顶多踹一脚。乔吉提个钢钎子这块地转到那块地,转到哪里哪里打战发抖,抖得像满野的旗。

谁也记不清已干了多少个日夜。铁姑娘队早已溃不成军,头发散乱,裤管卷起,本应是嫩白的小腿被风皲裂得冒出血痕。腋下的棉袄扣子挣断一粒或者两粒,张开一道口,冷风便飕飕地钻进怀里取暖。菊掩掩袄襟,一松手风又钻进去。棉袄里只一件衬衣,空空荡荡,浑身发冷,只有拼命挖地,身上才暖一些。出一身虚汗,风一吹皮紧紧的。肚子咕噜又响,晌午分几块红芋喝两碗菜汤早没影了。食堂告急,乔吉说嚷啥嚷!省着吃就是,上级会拨粮食来。白天干一天,夜里加班到半夜,人累得发昏,饿得打晃。菊捂住肚子说我不当队长了,乔吉说咋不当,上级都表扬你了。菊说我要死了,姑娘家都要死了,例假也不来了。乔吉说你别反动,你是铁姑娘。菊说铁姑娘又不是铁,我不当了我想死。乔吉说你饿是不是?菊说,是。姑娘们都饿。乔吉说都饿没办法,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夜里下工到河湾来,我给你弄吃的。菊说我不去。乔吉说去不去由你,队长你还得当,上级都表扬你了。菊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她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后来她决定不去了,河湾已成空村,没一户人家住,只后腰带几百头羊驻扎在那里。百多户人家说迁都迁了,房屋都空着,一到夜间黑咕隆咚。菊胆儿小,怕一个人走黑路。菊给自己说不去了,饿就饿,又不是咱一个人饿。

半夜里下工回来的路上,姑娘们都掐腰捂肚子,没人说话,一个跟着一个。菊走在最后头,看到小三子往路旁一蹲,就走过去说你咋样没事吧。小三子说没事我想解手,你们先走吧。菊说我陪你一会儿,小三子说你别陪,陪着我解不出来。菊只好走了。走了一阵回头看,夜里看不清楚,不见小三子跟上来,就喊了一声:“小三子!”小三子远远地应道:“菊姐你先走吧,我不害怕。”小三子胆大是出名的。敢拎条活蛇吓唬大男人,去姐姐家走亲戚,都是夜去夜回。菊说你不怕?小三子说怕啥我不信鬼。菊说要是碰上坏人呢?小三子说我手里抓一把沙土扬他一脸,反正我跑得快。

菊回到村里,到家门口时觉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两条腿像灌了铅。门外黑影里忽然走出根生,把菊吓一跳。菊说:“根生你还没睡,吓死我了。”根生从怀里摸出两块红芋说:“菊……姑,送你的。”菊大喜:“你哪里弄的?”根生说:“我从食堂偷来的。”菊把伸出的手又缩回:“不得了!你咋敢偷东西吃?我不要。”根生说:“怕啥?又没人见。”菊说:“没人见也不能偷,你把红芋送回食堂去。要不我报告乔吉。”根生就失望地低头说:“我费了好大劲爬窗户……”菊有点心软了,说:“反正我不吃!”就推门进了院子回屋睡觉去了。根生还站在院门外发愣,气得想把红芋扔掉,扬扬手又不舍得,重新揣怀里也进了院子。钻进庵棚摸黑啃起来。红芋是生的,啃得咔嚓咔嚓响。根生原本家在河湾,并村时一家迁来黄坝的。周围四五个小村的人都迁来了。黄坝村大,一下子挤进几百户也够戗。乔吉说很快就要盖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会儿大家凑合住。凡黄坝的老户,每家都要腾出点房屋让迁来的人家住,宽敞些的还塞进两家。没谁敢说不同意。大家都想开了。锅灶都拆了,还有什么家,哪会儿上级说把房屋都扒了,你也得乖乖地扒,横竖睡个人,挤就挤点吧。话是这么说,迁来的人家还是有些不安,平白无故住人家屋子总是理不直气不壮的。根生家和菊家有点远亲,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根生娘叫根生喊菊姑,就低了一辈。根生和菊同岁,论起来还大几个月,根生不乐意,娘在屋里拧着耳朵嘱咐:“住人家屋,还不低一辈?叫姑!听到没有?再说都这么大了,处起来也方便。听到没有?”根生只好同意,可喊起来总拗口。他看见菊就发慌,特别看到菊胸前两坨凸起的地方就更慌。菊倒是没什么戒心,只是觉得平白让人喊姑有些不自在,就说:“喊不出口就别喊,我听了怪那个的,还是叫我菊吧。”根生娘说:“那可不行,该叫啥就得叫啥,不能乱了辈分。”菊只好由他们,很热情地帮他们一家搭床扫地。根生娘老两口儿住一间西屋,再放些拉来的破烂家当,塞得满满的。根生就在院子里搭个庵棚住在里头。根生娘说:“就当院子里卧条狗,也好看家。”根生笑笑,心里却不自在,心想娘也太轻贱了,我还想当她家女婿呢话没出口,却存了这份心。

后腰傍晚宰了一头羊,放锅里架起劈柴煮,一笼火烧得屋里暖烘烘的。河湾养了七八百头羊,都是并村时从各家牵来的。入冬后差不多每晚宰一头,煮好,等乔吉来。后腰祖传屠户,宰羊煮肉是拿手戏。煮肉时把整羊砍成儿大块扔锅里,放十几味作料,旺火烧熟,文火焖烂,出锅喷香扑鼻。乔吉就爱后腰这份手艺。其实乔吉最爱吃的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羊肉,乔吉最爱吃的是羊头羊脑羊肝羊肚,尤爱吃也最大补的是公羊的那个物件:羊鞭。好物件壮阳补肾,特效。往常乔吉一到后腰的肉铺子要这物件,后腰就知他今晚要找女人。乔吉知道瞒不过也就不瞒他,只求他保密。乔吉在朝鲜打过仗,回来时一嘴牙打没了。干部当得硬,天不怕地不怕,上级领导也让他三分。但乔吉就怕后腰。一物降一物。所以并村时给了后腰这个肥差。后腰心里明白,但也不让乔吉难堪,横竖人家是领导,犯不着。再说,乔吉找的女人不是后腰找过的,就是后腰剩下的剩饭。后腰心里好笑,凭你当这个不入品的小官,钓女人还差些。女人想的是什么?女人想的是过日子,让老小一家人吃好穿好,谁当官都与她无关。别看我是个屠户,钓女人比你行。买肉时高高称就让她眉开眼笑,割肉时多给个一斤半斤,就让她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屁股奶子凭你摸,躲躲闪闪嘻嘻笑笑都不会恼,更不会告诉任何人。拎肉回去,烩一棵大白菜,一家人吃得欢天喜地。两回三回下来,便感激不尽了。女人就爱那点小便宜。再去买肉,那裤带也就是两个指头扯一扯的工夫,就会悠然脱落,亦惊亦羞、又怕又喜、慌慌张张、半推半就之间,后腰已把事儿办了。女人整整衣裳、捋捋头发,脸红红的夺门而出。胳膊上的竹篮里,早多了一块肉。有了第一回,还有第二回。而且领教了后腰的手段,这家伙一身腱子肉,力大威猛,野而不粗,狂风暴雨,像一次舒泰的宰杀,惊心动魄之后是无尽的回味。等她心痒痒想着下一回的时候,后腰又看上了另一个女人。乔吉行吗?乔吉只会讲些老百姓不感兴趣女人更不感兴趣的形势大好之类的空话,一次两次还新鲜,再讲就没人听了。后腰的羊肉却是一次吃着香,两次吃着香,三天不吃就馋,一年四季都想的东西。乔吉不行。乔吉找到的女人多是些女光棍、寡妇和为男人的事有求于乔吉的女人,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乔吉是找不到的。乔吉只是个捡破烂的角色。后腰其实瞧不起他。

但并村之后,乔吉似乎风光起来了。他的那个隐蔽的小院天天都有女人来,而且多是些姑娘。这让后腰吃惊不小,且异常愤怒。盗亦有道。人家黄花闺女可不能乱搞,乔吉这狗杂种是不是疯了?

乔吉住的小院在河湾西头,靠近村外野地,出院不远就是一道老河湾,河湾村也因此得名。老河湾只在夏秋有些积水,冬天是干着的。沿河湾有很多柳槐杂树,远看像一条林带。乔吉住的小院就在这林子尽头,不到跟前就看不到这里还有人家。小院原本是根生的家,并村搬到黄坝菊家后,小院就空了。但也就空了个把月,乔吉就住进来了。乔吉的家本在黄坝,老婆孩子都住在那里,只乔吉一人住在这小院里。乔吉说我太忙,要住河湾指挥部里。他老婆就茫然地点点头。其实乔吉不必给那个黄脸女人说的。她怕乔吉的皮带。乔吉一摆弄皮带,她就发抖。

这会儿乔吉没摆弄皮带,只摆弄一块熟羊腿,还有些温热。对面灯影下站着一个疲惫而又饥饿的女人,头发有点乱。她贪婪地盯住乔吉床前的小桌,一条熟羊腿和两个白面锅饼放在上头,她舔舔舌头,浑身有点抖抖的。女人三十岁多一点,一张瓜子脸,两眼忽闪着惊讶。身子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乔吉大量着这女人心想可惜了。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刚嫁过来时水灵灵光彩照人,一走路腰肢颤悠悠,两个耸起的奶子在衣服里跳荡,撩得人冒火。从她一嫁过来,乔吉就打她的主意。但三番五次不得手,每次都让她骂出门去。今天她终于来了。白天乔吉在村外碰到她说竹子你饿不?竹子看看他没说话,但乔吉看到她眼里一亮。竹子当然饿,三个多月没见粮食了,婆婆已经饿死,七岁的儿子骨瘦如柴,丈夫在二十里外的地方炼铁。乔吉说去不去由你。竹子低了头走开去。但她到底来了。在村里所有的女人中,竹子也许是最自重的女人了。乔吉相信饥饿能摧毁一切尊严。面前的竹子弱不禁风,神情木然,却别有一番让人怜爱的情韵。乔吉突然间发现一个真理,女人就是要饿,饿得纤纤弱弱才好看。竹子的腰更细了,该丰满的地方还依然丰满。乔吉并不急于动手,他知道她会自己脱下来。他只是眯眯地看着她。女人躲闪着他的目光,犹犹豫豫终于动手脱解衣裳。当乔吉把竹子抱到床上时,竹子突然翻身抓起桌上那条足有几斤重的熟肉腿,捧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那时她眼里没有哀伤没有泪水也没有羞耻感,只有贪婪而忙乱的吞咽。乔吉把她所有的内衣扒光并在她身上怎样疯狂动作,都与她无关,也激不起任何的回应。全身除了疲惫和饥饿,已没有别的要求和感觉。乔吉竭力变换姿势和花样,企图让竹子兴奋起来。他曾很多次偷听过竹子和丈夫做爱时的娇喘和呻吟,正是那丰富的声音使乔吉百折不挠地要得到她。但现在他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竹子只是专心啃她手里的羊肉,有几次噎得喘不过气来。她看也没看过乔吉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个男人正在她身上。乔吉最初捕获的喜悦和激动被她的漠然弄得兴味全无。他感到自己在和一头冷冰冰的尸体交媾,和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每个女人都一样。这使乔吉大为沮丧。他希望探视每一个女人的神秘,却发现所到之处全是毫无景致的枯干的洞穴。他甚至希望每个女人都为他生一个儿子从而生出一个王国,可是几个月下来,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怀孕的迹象。

女人们都怎么啦?

在很长时间里,乔吉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用的男人。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时他不过十一二岁,有一次因为偷看邻家女人解手被捉住打了一顿,那家的男人拿出一把刀子训斥他说:“往后再不老实我就把你割了!”后来乔吉就经常做梦有时大白天也突然会感一阵锐疼,那把雪亮的刀子一挥:“嚓!”一截东西就从裆里掉了下来。这影像反复出现,以致分不清是梦还是非梦,黑夜还是白天,真的还是假的。

“嚓!”不定什么时候,白亮的刀子会在眼前一闪。

乔吉老是惊惊咋咋、蔫头蔫脑,老是习惯地用手捂住裆走路。

后腰看了好笑,后腰那时和乔吉最要好,说乔吉你怎么啦?乔吉先是不好意思,禁不住后腰一再盘问才说了实情。后腰一拍腿,嗨!这毛病好治。怕刀子就去玩刀子,怕淌血就去杀人。杀人?乔吉吃一惊。朝鲜不在打仗吗?保家卫国,杀人有功。于是乔吉去了朝鲜。乔吉当的是电话兵,牙齿就是咬电线咬脱落的。虽没天天打仗,却也见惯了刀光血海。

几年后乔吉重新回到村子时,原以为过去的噩梦都已结束。可他背着背包进村看到的第一个女人,竟然是那个被他看过解手的女人。“嚓!”乔吉立刻双手捂裆。那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当晚去肉铺子看望后腰时,乔吉还觉得那里隐隐作疼,老用手摸。后腰说又怎么啦,老毛病还没改?乔吉垂头丧气地摇摇头,说我又看到那女人了。后腰想了想,笑了,说你别怕,我还有办法,咱兄弟俩先喝点酒,算我为你接风。说着手脚麻利拾掇了几样菜,无非羊肉羊肝羊肚羊肠之类。两人喝着酒,后腰举筷指着几个盘子说,猛吃!这东西全是壮阳的,乔吉很感激,又喝酒又吃肉,不一会儿就觉得浑身血肉膨胀,一缕热气从脚底往上蹿,满脸汗津津的,说话间后腰又从锅里捞出一根羊鞭,往乔吉面前一丢:“吃下去!”乔吉疑惑地看了看,这玩意儿好吃?后腰说你只管吃。今夜你就去找那娘儿们,把她收拾了,保你马到成功。乔吉说她家男人呢?后腰说她男人死二年了,你只管去!乔吉吃下羊鞭,果然陡觉一股欲望蓦地燃起,抹抹嘴大踏步去了。

乔吉敲开那女人的门几乎没费什么事。夜深人静,孩子都已睡了。女人扶住门,看是乔吉,猛吃一惊:“乔……家兄弟,你回来啦?”

“回来了。”

“有事吗?”

“我报仇来了。”

女人记得当年丈夫打他的事,说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你要怎样?

乔吉捉住她光膀子,我要睡你!

那女人在月光下愣愣神,哧哧笑了。还有比这事再好的吗?天上掉下个男人!女人三十七八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守着空房难受呢。她夜间从不闩门,睡在床上听院门外的脚步声,盼望哪个男人走进来。但寡妇门前,男人是不大愿多走动的,怕招晦气。男人死了二年,就冷清了二年。除了后腰在肉铺子里把她放倒过一回,就没有哪个男人碰过她。后腰也就那一回,之后就把她撂后脑勺去了。寡妇说我不要你的羊肉,后腰说我才不在乎什么羊肉。你咋不找我?我忙。这人!寡妇又气又委屈,但不敢大吵大闹。她知道后腰不吃这一套。

寡妇被乔吉扛到床上,像扛着一条大软虫,有些发瘆,寡妇看出乔吉不怎么在行,就熟练地为他剥去衣服,百般温存。乔吉渐渐顺过气来,忽然想到自己是吃过羊鞭的,怕她什么。但他其实是头一回,并不太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之后一切过程都由那女人包办,这样那样,翻云覆雨,居然渐人佳境。寡妇没想到乔吉还是个处子,笨拙得要命,还报仇呢,好笑。寡妇像饿虎捕食到一头羔羊,几乎是生吞活剥了。乔吉虽被她弄得死去活来,却也证明了自己是个完好的男人。乔吉失去了童贞,却获得了自信。这真是一次再生。困扰了多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从此再不用捂住裆走路了。想要证实你是个男人吗?就去找女人。这真不错,乔吉想。

乔吉从此一发不可收。

小三子也是接到乔吉的约请偷偷去河湾的。但小三子有点鬼,来到乔吉住的院门外时,并没有贸然闯进去。她早就风闻乔吉勾女人的事,也非常恶心乔吉。但小三子肚子饿,为啥不去吃?又不是他自己的,公家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她悄悄在院门外听了一阵子。听到里头有人说话,男人肯定是乔吉,女人呢,好像没说话,也就听不出是谁。小三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黑影里走出个人来小三子吓一跳:“谁?”后腰说:“我。小三子?”小三子说你吓死我了。后腰走到跟前,低声问,乔吉让你来的?小三子说,是。他说……有吃的。这个王八蛋!后腰骂了一句伸手拉住小三子,你跟我来!小三子才十七岁,身子瘦得很,被后腰扯灯草一样扯进村子,七拐八拐,拐到一个院子里,是后腰住宿和煮羊肉的地方。后腰从一块纱布里拿出一块熟羊肉和几个锅饼,说你拿了快走。往后想吃就到我这里来,千万别去乔吉那里,他没安好心。小三子双手接过,很感激地冲后腰笑笑,转身跑走了,刚跑两步,又听后腰在后头说,小三子你沿村西河沟走,村东有巡逻队,他们刚吃饱上岗。回去任谁也别说,嗯!小三子说我知道,谢你啦后腰叔。后腰说谢啥谢,造孽。

后腰再去乔吉住处的时候,竹子已经离开走了。后腰说乔吉你也太缺德,引来那么多黄花闺女,你把人家都毁了。乔吉说她们肚子饿,愿意来。后腰说老人都饿死几十口了,你咋不救救他们?乔吉说僧多粥少,我管不了那么多。后腰说你下流,你该挨枪子儿。后腰说这话的时候吃了一惊,他意识到自己有了杀他的念头。乔吉也愣了一下,他看看后腰的脸,灯影下有些狰狞,心里就有些发虚,但随即狡猾地笑了,说后腰你个杂种不要胡说八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是也用羊肉勾引女人。后腰说那不一样,羊肉是我自己的。乔吉说我看一样,当心我一根麻绳捆你去公安局。后腰冷笑一声说好哇,进了局子我先把你供出去。乔吉忽然大笑,说后腰你还当真?说着玩呢。后腰白了他一眼走了。走出门又转回脸说:“草料不够,这几天死七八头羊了。”乔吉说:“死了埋上。要不送食堂去。”后腰说:“这么多羊挤在一块,不饿死也得生病死光。我看还让各家牵走算啦。”乔吉说:“胡说!你反动。”

面前有无数金星闪烁,明明灭灭,萤火虫似的在前引路。大腊月天,哪来的萤火虫呢?菊朦朦胧胧着,如在云里雾里。她感到头晕得厉害,就把铁锨当拐拄,脚底板踩锨挖地踩得肿了,一步一挪,走得异常吃力。漫野黑暗中许多马灯在风中摇曳,下工的人们都忙着往家赶,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如鬼影般摇摇晃晃。估摸有三更天了,都想尽快躺到被窝里去。

菊刚走到院门外,根生又从黑影里走出来,喊一声:

“哎!”

菊一哆嗦站住了:“你咋老是这样?吓人!”

“我等你哪。”

“不要你等!”

“我说你别那么实心眼,死干。”

“不干行吗?我是队长。”

“咋不行?看不见都耍滑头呢。”

菊说:“我知道。”

根生说:“知道还死干?”

菊说:“上级都表扬了。”

根生说:“表扬管啥用,照样饿肚子。”

菊承认他说得对,表扬管啥呢。但她没说什么,头晕得厉害,就转过身踉跄着进了院子。根生舔舔唇,心里有些难过,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想我应当干点什么了。

根生并不很清楚应当干点什么,只是游游荡荡去了村外。一进入野外,根生立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他把腰弓了走,左顾右盼,捕捉着黑夜中任何一点可疑的声音,随时准备防卫或者逃遁。根生像一匹灵巧而警惕的猫,在夜色中一会儿跳跃前进,一会儿伏地爬行,不知不觉潜到河湾附近。河湾是他的村子,那里有他的家,现在乔吉就住在他家,说不定早已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进入梦乡。根生悄悄接近村头那个隐蔽的院落时,才意识到他是想杀乔吉。他好像早就想杀他了,从腚上被乔吉用钢钎子插个血窟窿那天就想一锨铲死他。但当时只是一时冲动,以为早就忘了。因为乔吉打过很多人,自己腚上被他划个窟窿并不是特别难堪的事。可现在看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过,那么想杀他就是蓄谋已久的事。好像村里很多人都有这念头。他相信乔吉早晚得倒霉,不是被张三杀了就是被李四勒死,乔吉不会活得太久。既然大家都想杀他,说明这个人该杀。据说他把这座院子当成引诱女人的窝子,这就更让人认为该杀。

根生还是听小三子鬼头鬼脑说乔吉引诱女人什么的。别看小三子才十七岁,其实什么都懂。小三子从小死了娘,就老爱去姐姐家走亲戚,尤爱去二姐家。小三子喜欢二姐,也喜欢二姐夫,七八岁就喜欢。二姐夫是小学教师,对小孩子特别有耐心。小三子每次去,他都要为她买好多吃的,带她玩耍。小三子上了几年小学就是跟二姐夫上的。晚上,小三子和他们挤一个被窝,撒娇。他们当她是小孩子,也就不在意。夜里亲热做爱,有时免不了弄出声音,小三子醒了就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看,先是害怕,后是好奇。却从来不惊扰他们。他们也就一直认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小三子小学毕业没考上中学,只好回家。可家中的冷清让她受不了,有时半夜爬起来就去二姐家,十几岁姑娘了,还是要和姐姐姐夫挤一张床。二姐不乐意,小三子就耍脾气,转头就走,只好再把她拉回来。二姐拿她没办法,从小宠惯了的。小三子扑哧又笑了,说二姐我喜欢跟你睡嘛,身子扭成麻花,装得什么都不懂。二姐也就被她骗住了。晚上睡觉,小三子和二姐一头,二姐夫睡另一头。二姐劳累一天早早睡熟了,小三子就把腿伸过去,在二姐夫身上腿上乱蹭,蹭得二姐夫浑身发痒。二姐夫开始不知是谁的腿,就抱住她的脚抚摸。小三子痒得捂住嘴笑,猛地抽回。二姐夫有点意识到什么了,心里慌慌的,小心翼翼伸过脚寻找那只消失的脚,小三子怕他弄醒了姐姐,又把腿伸过去,由他抚弄,同时用脚指头在他身上抓挠,撩得二姐夫火起,捉住腿就往怀里拉。他已感到这条腿细了点,却特别光滑柔软,和妻子不一样。但他已不能住手。小三子和他僵持着,却终于力气小,被他慢慢拖过被窝那一头去。二姐夫证实了是小三子,心里咚咚直跳。那时小三子已经十五六岁,像个姑娘的身子了,她的圆圆的臀结实而富弹性,她的细细的腰腹如绸缎那样光洁,她的一对小乳盈肥可人。他的手感告诉他小三子就在他怀里,他感到恐惧而新鲜,心里已被这小妖诱得翻江倒海。但他不愿意说破,说破了会极为尴尬。他只是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渐渐搂紧了她,并把手伸向该伸的地方。他感到小三子的气息那么清幽,像一朵含香的花蕾。小三子在他怀里蛇一样扭动,喘气声越来越粗。她感到他的手有些可怕,渐渐把她弄疼了。她忽然意识到这游戏只能到此为止,伸手在他胳肢窝挠了一下,又泥鳅一样滑到被窝那头去。天明起床,两人都装得若无其事,好像夜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小三子早早吃点饭要回去,说家里忙,要赶回家拾棉花呢。回家几天,心神不宁。隔几天再去,又做这游戏,却始终不让二姐夫动真的。她觉得有点对不住二姐,更主要的是害怕,但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她觉得黑夜中那个神秘的世界既好玩,又刺激。

根生隐蔽在一簇树丛中,看着自己的院落,仇恨在嗖嗖往上蹿。他似乎已看到乔吉被他用棍子砸碎了脑袋。乔吉的身子扭了扭,便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杀了人啦,为全村人出了一口恶气,我根生成了众人咋舌的英雄,天明就会传遍全村。说不定被公安局逮去。不对不对,不能让他们逮。应当提着那条带血的棍子去投案,那才气派。一路上碰上熟人就笑笑,说:“乔吉让我杀了。”要说得轻松,而且一定要面带微笑,这是很当紧的。

他决定这么干了。

从哪里翻墙过去呢,根生想了想,好像哪里都不好翻墙。这个院落是他一手经营的,因为靠近野外,院墙垒得特别高大,墙上还栽了很多玻璃碴子铁蒺藜什么的,要进去不那么容易。而且即使进了院子,还是无法进屋子。屋门内闩是他精心设计的,闩槽有暗沟,闩上门从外头拨不开。硬砸门更不可能。门是榆木做的,特别厚重。即使用斧头劈,没个三五十斧头也劈不开。那么大动静还不惊醒他?根生搓搓手,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忽然想到用火烧,对,用火烧!一把火点了这个院落,把乔吉烧死在里头,什么痕迹也不留,那才解恨呢。根生摸出火柴,从树丛里摸一把干枝叶,只几步就蹿到院后。乔吉肯定住在堂屋里。堂屋上苫的草全是麦秸,点把火扔上去眨眼就会大火熊熊,扑都扑不灭的。根生半跪在地上,抽火柴就要擦划时,手忽然抖了。这把火烧死乔吉是没问题的,但自己的院落不也烧成灰烬了吗?根生实在舍不得,虽说现时一切都归公了,但庄稼人哪个不盼着有一天重新归来。大伙都在私下里说这日子不会长久,乔吉说要盖大楼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压根儿就没人信过。根生还不想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院落,多少辈人都住在这里,他不能把它毁了。

根生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河湾的。他重新回到黄坝菊家的院子时,背上背了一大捆花生。几百亩花生从秋天刨下就垛在田里,乔吉不让人摘。开始是顾不上,后来是怕大伙吃。如果现在让大伙去摘花生,肯定不会剩下什么,人们实在是太饿了。但那几垛巨大的花生垛,看出来在日渐缩小。尽管有巡逻队,还是挡不住人们你偷一捆我偷一捆。曾有不少人被当场捉住,也有被巡逻队从家里翻出来,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没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这些天巡逻队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卖力了,不知吃饱了去哪里睡觉。根生去偷花生的时候,没见巡逻队的影,只见到另一个花生垛前有两个黑影也在偷花生,开始双方都住了手贴地不动。但相持一阵子之后才发现大家都是来偷花生的,于是互不干涉,背起一捆花生各走各的。

根生背得气喘吁吁,用脚踹开门,忽然发现菊站在院子里。根生吓一跳,生怕菊会叫起来。但菊没说什么,反上前搭把手,帮根生把花生卸到庵棚里。菊说你太胆大了。根生用手背往脸上抹一把汗,说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不偷白不偷。菊说你打算怎么办,根生说还能怎么办,我们边摘边吃呗。我真是饿坏了,你不饿?菊说咋不饿,就是心里直打鼓。根生说别打鼓了,快坐下吃吧。两人就坐下剥花生吃,菊说你把门闩上没有,根生说我忘了,你等着,起身出庵棚,到大门后正要闩门时,忽然听到院外的路上杂沓的脚步声。忙从门缝里往外瞅,一道手电光晃过来又晃过去,根生心里一紧,伸手摸住顶门棍。再看时,巡逻队已经走了,看来他们并没发现什么,不过是例行公事。等巡逻队走远了,根生才悄悄把门闩好,又用顶门棍顶上,这才返回庵棚。他没敢给菊说看见巡逻队的事,怕她害怕。现在他有了一种自豪感,他可以为菊做点什么并被她接受了。最起码是和菊平等了。

菊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一直在不停地吃,花生还带着风干的泥土,但顾不上了。根生边剥着吃,边偷眼瞅菊,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没敢点灯,外头月牙儿一点淡光照进来。两人坐得很近,根生能闻到菊的气息,他还没和菊挨得这么近过。菊说,根生下回别偷了,就这一回,好吗?根生说怕啥都在偷,今夜我就碰上两个。菊说我不信。根生说菊,你这人太实心眼,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菊心里一热,好一阵没说话。她真的搞不清怎么对怎么错了。乔吉错了吗?可乔吉干的是公家事。人家是干部,上级都支持他,而且到处都这么干,你能说他错吗?根生错?可根生说的都是实情。菊无法判断,心里乱得很。菊丢下花生秧,说根生你吃吧我要睡了,我觉得身上发热难受。根生说你睡吧,我把花生摘好,分给几个老人都吃点。菊离开庵棚时又说,别忘了把花生秧子烧了,让人搜出来。根生说你放心菊。菊说你该叫我姑。根生说我就想叫你菊,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呢。菊似乎感到一点什么,但菊不会开玩笑,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就转过头走了。

乔吉到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时有点不对劲,不像以前那么神气了。接着就有了种种传闻,说食堂要解散,各家的房子还给各家。但传了一些日子没有动静,倒是从外头运来一些大米白菜,据说是从江南调来的。没谁多追究,这没什么意义。

食堂还在开伙。

深翻土地一天也没歇工。

乔吉好多天没叫女人去吃羊肉了。不是他不想,而是有些力不从心。几乎一个冬天,他发现自己的努力没任何结果,居然没一个女人怀孕。这叫他十分沮丧和恼火。他知道村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恶狠狠地看他的笑话。你乔吉不是很厉害吗?你乔吉想和哪个女人睡就和哪个女人睡,可你是个无用的男人,你操个孩子出来让大伙瞧瞧。当然没人这么说。但乔吉从人们的沉默中能感受到无言的愤怒和鄙视。没一个男人正眼瞧他。以前他一直以为是怕他,现在他感到是不屑一顾。连女人在床上时也没人正眼看过他一眼。所有的人都像看小丑一样看他手忙脚乱。

乔吉不甘心。

乔吉需要成就感。

菊被乔吉挑中帮后腰照料那几百头羊,是根生被派去江南运大米和白菜之后。这完全是一种巧合。上级说每个村都要抽两个人去县里集中,然后一块去江南筹集粮食。根生和另一个年龄稍长的人就被派去了。这当然是一个美差,起码可以不干活并且天大有饭吃了。人人都想争着去的,并不是乔吉有意要把根生支派走好打菊的主意。天地良心,乔吉根本不知道根生在偷偷喜欢菊的事。

后腰脾气越来越大。后腰对乔吉说见天死几头羊,还有不少要下羔,我忙不过来,你还是赶紧把羊还给各家。乔吉说你又反动了,这是上级指示。后腰说你别吓唬我,我胆小。乔吉就笑了,说后腰你别不识相,我对你算够朋友了。后腰说我不欠你什么,你别给我卖情,你让别人来放羊吧,我去挖地。乔吉皱皱眉,说咱俩别抬杠了,这样吧,我给你派个帮手来。

第二天菊来河湾向后腰报到时,后腰吃一惊,说菊你咋来啦?菊不太明白他的话,说让我来帮你。后腰没再说什么。

根据后腰的分派,菊只管照管那些小羊羔和生过羊羔的母羊。其余粗重杂活,大群羊赶出赶进都是后腰自己干,连母羊生羔都由他来张罗。这活儿太脏,而且让个姑娘家弄这事有些那个。但菊是个实心眼,有空闲就帮后腰赶羊出圈,一点也不怕累不怕脏。在她看来,这比挖地轻闲多了。有时母羊生羔,菊也跟着搭把手,并不觉得害羞,这有什么呢?这当然没什么。后腰叹口气,心想这姑娘还混沌未开的样子,别看这么大个头。由她去吧。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我算个什么人呢?操闲心。

后腰还是每天宰一头羊,晚上煮一锅肉。不用后腰操心,乔吉自会把肉打发掉。光是一帮巡逻队员就足可吃一头整羊了。乔吉倒是有些日子没喊女人了,每晚只管自己吃饱了,抹嘴就去睡觉。后腰想这小子立地成佛了。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菊已气色大变。姑娘是一畦菜,浇浇水就水灵灵的。菊不那么累了,且每天都能吃上饱饭,面色红扑扑的,干起活来像个小子。她似乎没有任何戒备和防范,更没有什么忐忑,干完活就睡觉。菊睡在后腰隔壁的一座小院里,和后腰住的院有小门通连,原是一家人分开住的。大院住年轻人,小院住一双老人。现在菊和一群带羊羔的母羊住一起。住在小院,菊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刚从冰天雪地累得半死饿得半死的人群中脱离出来,好像突然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安静、温暖,还有足够吃的东西,多么好。菊本来胆子很小,但现在有这么多弱小的羊羔在身边,菊就不感到孤独,且生出要保护它们的欲望。她为那些羊羔和母羊铺上柔软的草,把圈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忙就是半夜。一头羊羔刚生下来不久母羊就死了,菊把它放进自己的被窝,用自己的身体为它取暖。没人让这么做。后腰嘲笑她说,你真憨,管它呢死就死了。菊很吃惊,咦,咋能不管呢,乔吉让我来就是帮你管的哎。后腰叹口气,心想这姑娘真是个实心眼,傻得透气了。

菊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她很感激乔吉让她到这里来。

当某一天夜里,乔吉钻进她的被窝时,也就说了一句,菊你真能干。

菊哆嗦着缩成一团,却没有喊。

春节过后,菊的肚子已经显形了。

那时食堂早已解散,各家也都回各家去住了。乔吉也被撤职。根生把菊带到江南去了,定居在一个偏远的渔村。临走时,根生找到乔吉,当街揪住他的衣领,甩了一个大嘴巴子,说,乔吉你等着,有一天我会回来杀了你!那时围观的人很多,后腰也在一旁。后腰是从他的肉铺子里闻讯赶来的,手里提一把刀。他很想根生抢过那把刀去,很多人都想根生抢过那把刀去把乔吉捅了。但根生没看见。

菊在江南那个偏远的小渔村生下一个男孩。这也是黄坝村的女人在之后的三年间生出的唯一的孩子。她和根生相濡以沫,生活得很好。根生一直没忘了回故乡去把乔吉捅了。他不能不想起他。因为他们身边有个乔吉的儿子。根生一看见那孩子就想到乔吉。但根生太忙,日子竟一年年拖下来。他想也许乔吉早被人杀过了,因为想杀他的人不止他一个。这么想着,心里就好过一些。而且那孩子一年年长大,根生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身世。

三十年后的一天,根生终于耐不住思乡的煎熬回到故乡。他想趁还走得动的时候给早已过世的母亲上上坟,结果他吃惊地发现乔吉居然还活着,只是他已经疯了。住在野地里的一个茅草庵里,蓬头垢面,像个野人样吃生食喝冷水。根生站到他面前时,他一点也不认得,而且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摆弄一根绳子。那根绳子有几尺长,是用布条接起来的,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绳子正像他的胡子一样乱糟糟的,有几处是重新接上的。

乔吉老了。根生想。根生摸摸自己的胡子,长长地叹一口气。临离开他时,根生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丢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花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