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园翠竹,约八亩许。园内枝叶扶疏,绿荫映罩,地面上松松地长着一簇簇青草,开着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各种野花,招引得蜂蜂蝶蝶在竹园里飘飞穿行。
园主人姓尚,官称尚爷,七十多岁,圆脸,白净,没有胡须,年轻时像竹园一样风流,娶过三个女人。早年间,他做过一家地主的账房,会背一些诗文,尤爱柳永词,高兴时还研墨挥毫写一写。尚爷一生无所长,不善理家,嗜好听戏、养鸟,且精。后来,他因为和这家地主的贴身丫头私通,被辞去账房职务。尚爷二话没说,一年的工钱没要,买下那丫头,领回家做了二房。他家有十几亩薄地,原有一个妻子。两个女人相处很和睦,共同爱着一个男人,种地兼管生孩子。尚爷很放心,依旧是听戏、养鸟,养鸟、听戏。他喜欢女人,从来不打骂她们。尚爷会大红拳,手重。他说:“女人不禁打,一打骨头就碎了。”
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个野戏班子,尚爷天天跟着听。戏班子挪一村,他跟一村,一个多月后,跟到徐州府,距家已有近二百里地了。他迷上了戏。这个戏班子是唱豫剧的,一个武生,一个闺门旦,唱得特别好。尚爷喜欢他们,更喜欢那个唱闺门旦的姑娘。那姑娘老在前排看见他,心也动了。唱野戏很苦,四海飘游,没有定所,而且常受人欺负。姑娘早就不想唱戏了。她知道,前排那个白脸后生是奔她来的。他爱她,她也爱他,有这样一个痴心汉子,一辈子也值了,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个在台上唱戏,一个在台下听戏,两个眉来眼去,姑娘连戏词都忘了,回到后台就挨打。尚爷跟到后台,一把扯住姑娘的胳膊:“走吧,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姑娘抹抹泪,当真就跟他来了。当时,尚爷手里还提着鸟笼子,很像个阔少。领班的不敢拦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
这时候,前台的戏还正唱着。
尚爷领着那姑娘,出了徐州府,沿黄河故道一路西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荒草野洼,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姑娘牵着他的衣襟,吓得直打哆嗦。尚爷安慰她说:“别怕,你看这个!”路旁有一棵对把粗的柳树,尚爷一手提鸟笼子,一手抓住小柳树,只一拧,“咔嚓!”树身断了。姑娘高兴了:“哟!你这么大的劲儿?”尚爷说:“你唱一段吧?”“谁听呀?”“我听。”姑娘唱起来:“花木兰,羞答答……”
“站住!”
背后突然大喝一声。姑娘戛然声止,又尖叫着,扑到尚爷身上。尚爷以为是遇上了拦路打劫的。他回头看看,十几步开外,一个后生仔一手擎火把,一手持钢刀,正一步步向他逼来。
尚爷把姑娘拉到背后,又把鸟笼子递给她,撩起长袍掖在腰间,迎上去。两人相距有十步远,尚爷突然撸下头上的礼帽,一扬手:“噗!”一团黑影飞过去,那人以为是暗器,一拧身子,同时举起钢刀相迎,却没有金石之声。就在这一眨巴眼的工夫,尚爷一个箭步跟上,飞起一脚,“当啷!”钢刀泛着寒光抛落到一丈开外的草丛里。那人丢下火把,亮开架势打来。尚爷弓步出手,只一招,对手就倒了。尚爷正要上前按住,不料那人一个后滚翻,从地上闪开。轻捷!尚爷心里叫一声好,一个燕子掠水,凌空扑去,就势抓住那人的脖颈,脚下一绊,又把他放倒地上。尚爷脚下踩着个硬东西,伸手一摸,正是踢飞的那把刀。他一把抓起来,按住那人的肩胛,扭头向姑娘说:“杀了吧?”
“啊……不不不!我不要你杀人!我不要……”那姑娘已瘫在地上,一迭声叫着。
尚爷转回头,松开手,又把刀丢在地上:“你走吧!”他刚站起身,那人却在地上绝叫一声:“不!你还是杀了我吧!”尚爷一愣,又拾起刀:“好,我成全你。”正要举刀,那唱闺门旦的姑娘却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拦腰抱住尚爷:“别别别!……你不能杀他呀!”
尚爷犹豫着又站起来。
“你是……关山?!”姑娘扑到那人身上,哽咽起来。
关山是谁?她认识?……关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任凭姑娘推搡哭叫,死了一般,毫无反应。
尚爷如坠五里雾中,走开几步,捡起那人先前丢掉的火把,“噗噗”连吹几口,又冒出火苗来,亮堂堂一片。他拿回来弯腰照了照,咯噔!尚爷傻了,关山就是那个野戏班里的武生!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武生也爱着闺门旦呢!他是卸了妆追来的。怪不得身子那么轻捷,只是不禁打,没真功。这么说,他是讨姑娘来了。
尚爷惭愧了,一抱拳:“对不住,我不知道……”他要把姑娘送还。可是姑娘又不肯,关山只一个劲地要求:“杀了我吧!杀了……”
这事有点麻烦。尚爷也坐下了。三人都坐在草地上,似乎在商量杀不杀的事。商量了半天,没结果。尚爷火了:“我看你也没出息!为个女人让我杀你。我不能杀你!我经眼的角色多啦。据我看,你能唱出好戏来!唱、做、念、打,无一样不出众,十年以后,肯定会成名流。我杀你是罪过!懂吗,我不能杀你!”
关山坐在草地上,半天没吭声。闺门旦又嘤嘤地哭起来:“我不是……不想嫁你……可我怕苦……学不……出来……”
关山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喉头哽咽着向尚爷说:“请你……好生待承她!”转脸要走,尚爷心头一热,一把拉住:“关山,实在对不住。你要不嫌弃,咱磕个头吧?老实说,我是个戏迷,我喜欢你的戏,也佩服你的人品!”
关山想了想,这事也无法怨人家,谁叫咱是个穷戏子哩?连个女人也养不起!这人倒豪爽,也是个识家,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哩。好!
两个人重新报了姓名,说出生辰年庚,聚沙为炉,插草为香,两个头磕下去,成了把兄弟。尚爷年长五岁,为兄;关山小五岁,为弟。姑娘破涕为笑了。
分手时,关山把那把刀送了尚爷:“路上做个帮手吧!”尚爷无以为赠,把鸟笼子给了他,里头养着一只百灵:“我养了十年啦。送你。这是百灵十三口,叫得正欢。望你专心学戏,也做个百灵十三口!”
关山挥泪洒别,独自去了。尚爷兀自站着未动,手捧钢刀,心里一阵酸痛,觉得很对不起他。
尚爷把姑娘领回家,续成三房。再细看那把刀,倒吸一口气:“这是一把宝刀哩!”闺门旦告诉他:“在戏班里时,我见过这把刀。关山说是家传,平日摸都不让人摸的。”尚爷更惭愧了。姑娘,宝刀,两大爱,都送给自己了。有心胸!
关山自别了尚爷,刻意求进,十年以后,果然风靡舞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地,没个不知道关十三的。关十三的名号和他养的那只百灵十三口有关。百灵十三口,是说它能学十三种禽鸟的叫声,如喜鹊噪枝、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麻雀嬉戏、燕子哺乳、黄鹂鸣柳等。百灵叫百口,是泛说,褒言,其实叫不了那么多。一般讲,百灵十三口就是上品了。关山精心养那只百灵,也时时记着尚爷的鼓励,竭力把戏路拓宽,不管演主角还是配角,都一丝不苟。一般人看戏,眼睛老盯住主角。其实行家看戏,不仅看主角,还看配角,老爱从配角身上找毛病。逢到关山演配角时,一招一式都有讲究,都有韵味。但又绝不喧宾夺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来,差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这里有功夫,也有戏德。主角好,配角也好,这台戏就演圆了。所以,演员都爱和关山做搭档。他抬大家,大家抬他,关十三的名字越叫越响。
关山的戏路宽,生、旦、净、末,都行。但他最拿手的戏还是“单刀会”。那是祖上的戏,关山演得很虔诚。每次开戏前,他都要净手焚香,对空叩拜。关山本是赤红脸,大高个,一上装,活似关羽再生。武功自不必说了,单是唱腔就令人叫绝了。他唱大红脸,有膛音,露天野台,三里外都能听到:“大江东去浪千叠,引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高腔大嗓,豪气冲天。常常是关十三余音未绝,那掌声、喊好声便山呼海啸般响起来。
其间喊得最响的,又常是尚爷。关山只要到黄河故道一带演戏,尚爷是场场必到。一是为听戏,他完全为之倾倒了;二是为了照应关山,怕人欺负他。有一次,关山从前台回到后台,还没卸装,过来几个地痞,说要和“关二爷”较较武功。尚爷一步挡开,抱拳微笑说:“哪儿不周全,各位有话好说。”一头说,一头亲热地拉住前头那人的手,一使劲:“嘎嘣”一声,把他手腕上的骨头捏碎了。那家伙锐叫一声,在地上翻滚起来。其余几个大惊失色:“你是关十三什么人?”“把兄弟兼保镖!”几个人都喘了,架起那人就走,尚爷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扔过去:“看好病再来!”
事后,这几个人一打听,才知他是尚爷,故道两岸谁不知他的名气?要面子,爱管闲事,还会武功,光师兄弟就二百多。咂咂舌头算了。至此,关十三在这一带演戏,从没有人再敢刁难。
到解放后,关十三不大到这一带来了。他所在的野戏班成了河南一个大城市的市剧团,他当了业务团长。剧团每天在城市剧场演出,难得到乡下来一趟。只在合作化一片红和人民公社成立的时候,应邀来演出过两次。那两次,尚爷都去了,是关十三请去的。不知为什么,尚爷有些惆怅,看完戏也没有喊好。不是演得不好,不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关山看尚爷不高兴,猜出一点什么,安慰他说:“大哥,在家住够了,就到我那里去玩几天,我陪你。”后来,尚爷接到关山的信,果然去过两趟。不过,也就两趟。一次住了十天,一次住了七天。其实,第二趟还是为了给他送百灵才去的。头一趟去,他发现那只百灵十三口不叫了。那只百灵在尚爷手上玩了十年,在关十三手里玩了近二十年,老了。一只百灵活三十年。老辈人说,从光腚玩鸟,谁一辈子也玩不了三只百灵,这话有道理。尚爷这次送去的百灵是十四口,比那一只还好。关山爱如性命,练功时挂在练功房,唱戏时挂在后台,从来不离身子。关山当上了团长,还是照常演戏。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不能一天不看见百灵,也不能一天不唱戏。
可惜,十年动乱时,那只百灵十四口被人从笼子掏出来,摔死了。那只鸟只活了八年,正叫好口。关山疼得直吸溜嘴,泪珠子噗噜噜往下掉。之后,他被下放到环卫所当淘粪工,十年没唱戏,嗓子也倒了。后来重回剧团,一张嘴,没音!憋得脸红脖子粗,才哑哑地有一点微响。关十三气得一跺脚,昏倒后台。
他还当团长,可是再不能登台演戏了。他老是郁郁不乐的,就给尚爷写了一封信。尚爷去了,又带去第三只百灵,是十二口。关山很喜欢。这一趟,尚爷一住就是一个月,每天陪他走走玩玩,有时也喝点酒。关山因为唱戏,一辈子烟酒不沾,现在开始喝酒了,是尚爷劝他喝的。他喝了,但也只喝一点。他还想恢复嗓子。尚爷理解他的心情,就给他说:“十三,行!我看你能行。还能恢复,只是别急,悠着来。”
但这次尚爷说的不是心里话。他看关山已是五十大几的人了,丢过十年功,再恢复不易。可他又不忍心直说,就讲了假话。人总该有点希望。
尚爷有眼力,关山的嗓子到底毁了。虽有百灵做伴,心里还是苦凄。他一辈子献身舞台,成家很晚,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老伴前些年也死了。平日,他就一个人在家。关山老得很快。
这几年,尚爷的日子倒挺惬意。三个女人共给他生了十七个孩子,其中五个女儿都出了嫁,十二个儿子也都成了亲,真叫子孙满堂了。解放初贯彻婚姻法,三个妻子离掉俩,只留一个结发元配,另两个其实是离婚不离家,还住一个院。尚爷爱上哪屋上哪屋。外人谁也不问。后来,元配和丫头都死了,只剩一个闺门旦。尚爷又和她复了婚。这样过日子毕竟方便一些。尚爷家人口多,一家伙分了百多亩地。儿孙们搞联营,种田的种田,跑生意的跑生意,两部汽车,两台大拖拉机,日子过得轰轰烈烈的。邻居都说尚爷治家有方。尚爷一背手走了:“屁!我才不操那份闲心。”他让孩子们为他辟出一块地,正好八亩,栽栽湘竹,搭了个茅草屋,在野地里看起竹园来了。他对儿孙们说:“卖了竹子,钱是你们的。我只要这个窝。”他图清静,家里一摊子都交给闺门旦了。
关山又来了信,说已经退休。尚爷立刻回信一封,让他到这里来同住。关山真的来了。
现在,他们就同住一个茅草屋,品茶、下棋、玩百灵,或者到竹园里走一走,真是神仙一样。但尚爷很注意,从来不说唱戏的事。
关山来时,把那只百灵十二口也带来了。这只鸟性子烈,爱学新口,可是老学不上来,就气得在笼子里乱扑腾。因为火气大,老爱烂眼、长尾疮。尚爷有办法。到附近田里捉一种本地叫“舌头栗子”的东西。这种小动物形同壁虎,一般不知道它的好处。其实,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美称“鸟中参”。捉活的剥皮捣碎,能治百鸟百病,神得很。但在喂百灵以前,一定要洗手。百灵爱干净。
两个老人为捉一只“舌头栗子”,常常在田埂上扑倒几次,弄得一脸一身都是土,终于捉到一只,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那只百灵十二口再也不得病了,水灵灵地挂在竹园里,一天到晚地叫。看见什么鸟,学什么鸟,渐渐,能叫到十三口、十四口了。他们也就倍加喜欢。
这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竹鸡,色灰黄,样子像笋鸡或鹧鸪。这种鸟一般生活在山区,性凶好斗,冷不丁叫起来,能吓人一跳。这只竹鸡不知是在山区住够了,还是和谁闹别扭,孤零零飞到这里来了。它正在空中飞行,突然发现下面一片竹林,就一抖翅扎了进来。
百灵挂在一簇竹梢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朋友,不时吹起悦耳的口哨,表示欢迎。竹鸡飞飞跳跳,落到笼子旁边一根逸出的竹枝上,竹枝儿一颤悠,站住了。两只鸟相距有三尺远近,互相歪起头看看。竹鸡突然大叫起来:“嘎嘎嘎嘎!……”百灵惊得在笼子里翻跳了几下,才落到横架上站稳,心想,这家伙是个怪脾气!其实才不是,竹鸡也是表示友好,只是嗓门大了点。它惭愧地摇了摇尾巴,表示歉意。百灵立刻懂了,人家没什么歹意,就是这么叫。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叫声。虽然凶猛,却别有一番山野味。百灵对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它对竹鸡又吹了一个口哨:“嘟嘟!……”
这时候,尚爷和关山正在竹园边树荫下下棋,竹鸡一阵凶猛的叫声,他们同时都听到了,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站起来。这种鸟叫没听到过!两个老人都激动了。平原地区鸟少,这对百灵学口有很大限制,能出现一种新的鸟,就意味着会有一种新的鸟叫,百灵如能学上来,将会成为百灵十五口——十五口!不得了!那将是百灵上上品,稀世珍禽了!尚爷玩了一辈子鸟,也见过无数玩百灵的人,没有谁的百灵能叫十五口。关十三更没见过。一对老朋友都激动得脸红气喘了,虽然一句话没说,却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们玩鸟一辈子,没想晚年终于要达到那个奇妙的境界了!
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要惊了那只鸟,要稳住它,让它在竹园落户。他们不敢径直走进竹园子,尚爷在前,关十三在后,弯着腰轻轻分开竹丛,猫一样毫无声息地往竹园里迂回前进。那只竹鸡又叫起来:“嘎嘎嘎嘎!……”几只麻雀被它惊飞了:“支棱!”
他们的心在怦怦乱跳,手也有些哆嗦。干脆,尚爷和关山把身子匍匐下来,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往前爬动。若不是他们那老迈的身躯和一双布满皱纹的脸,真叫人以为那是两个顽皮的孩子,在做什么诡秘的游戏。
他们在竹丛的缝隙间缓缓爬动着,野花野草都被压在身下,手脸沾满了泥土、草叶和花瓣,谁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神态紧张地盯住前方,从竹丛间往上搜寻……渐渐近了,快要接近挂百灵的笼子了……看见笼子了!百灵正在里头欢跃。现在离笼子还有十几步远,不能再靠近了!尚爷小心地往后摆了摆手,关十三贴着他的脚后跟,立刻趴下不敢动了。他们开始寻找那只新来的鸟。可是,湘竹的细枝太稠密了,密匝匝地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嘎嘎嘎嘎!……”那只鸟又叫起来,分外清晰,分外响亮!两个老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急忙又把头往下低了低,唯恐被那只鸟发现。如此沉默了几分钟,没什么动静,就是说,那只鸟还在。关十三忍不住又往前爬了几下,和尚爷并肩靠齐了。尚爷神色严肃地盯了他一眼,关十三忙讨好地笑了笑。
一阵微风掠过,整个竹林发出一阵轻轻的涛声,面前的湘竹摇动起来。一蓬枝叶闪了闪,露出那只鸟的形体,两人眼睛一亮,同时看到了。风一拂动,那只鸟兴奋起来,不停地在竹枝上腾动着身子,甚是矫健!尚爷定睛看了一阵,不认得,平原上没这种鸟。他回头看看关山。关山正眯起眼打量,似乎在回忆,突然兴奋地把嘴凑上去,压低了嗓门儿说:“竹鸡!山里鸟。”尚爷信然,点点头。关山过去唱野戏,跑的地方多,因为养百灵的缘故,所以特别留意鸟。他还是十三年前在大别山见过的,现在猝然想起来了。
“嘎嘎嘎嘎!……”竹鸡又对着百灵叫起来,像是挑逗。百灵站在横梁上,歪起头看着它,一动不动,似乎在揣摩它是怎么叫的。“嘎嘎嘎嘎!……”竹鸡越发叫得欢了。百灵把头转正了,嗉囊鼓了几鼓,一张嘴:“呀!”却突然卡了壳,发音不对,而且没有连声。竹鸡骤然又叫起来:“嘎嘎嘎嘎!……嘎嘎!”……叫着、跳着,像是疯笑一般。它在嘲笑百灵,就像山里的野小子在嘲笑没见过大山的平原小姑娘。百灵羞窘得低下了头。竹鸡还在疯笑,没完没了地疯笑,一忽儿飞起,围着百灵的笼子绕一圈,一忽儿又落在那根竹枝上,它简直是得意极了。
尚爷和关山匍匐在草丛里,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想到竹鸡这么爱挑衅。这只百灵是急性子,一时学不上来,怕会气坏,那就糟啦!百灵学口,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一张嘴学不上来,憋住一口气,从此再不叫了,连以往会叫的也不叫了,此谓“叫落”。“叫落”的时间一长,嗓子也就坏了。这很像演员唱戏,嗓子一倒,任你是什么好角色,也成了舞台弃物。百灵“叫落”一久,这只百灵也就废了。两个老人真是紧张极了。午后的斜阳钻进竹林,斑斑驳驳的,并没有力度。可他们多皱的额上却沁出了汗珠子。
然而,不管他们心里怎样担心,最不愿出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百灵在竹鸡无情的嘲笑中,由羞惭而变得愤怒了!它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盯住三尺以外的竹鸡。竹鸡还在叫:“嘎嘎嘎!……”百灵的嗉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要喷出血来。它不跳、不动、不叫,就那么沉默着……
尚爷和关山也沉默着,两只肘吃力地撑着地面,连喘气也粗了。可他们仍然不敢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开始暗下来。因为一直在注视着那只可怜的百灵,竹鸡什么时候飞走的都不知道。百灵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前面,望着那早已不存在的竹鸡。
尚爷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转回头轻轻地向关山说:“完啦,百灵完啦。”关山没有吭声。
“起来吧,天晚了,把百灵提回屋里去。”尚爷说着,艰难地爬起身。关山也随后爬了起来。在地上趴伏了半天,浑身的筋骨像散了架。他们一前一后走向百灵。尚爷把湘竹弯了弯,摘下鸟笼,正要转回身,百灵却突然在笼子里乱窜起来,翅膀和头重重地撞在笼子上,还是不停地乱窜。怪事!平常收笼从来没这样过。尚爷疑惑地看了关山一眼。关山伸手接过笼子,又重新挂在竹梢上:“它不愿意走!还放这儿吧。”果然,百灵不飞也不撞了,依然蹲在横梁上,又出起神来。尚爷不明白,怎么关山一下子就猜准了它的心事!
那么,就只好这样了。只是晚间把百灵挂在竹园里,怕遇到伤害,必须守夜才行。但若不这么办,看来百灵愣飞愣撞,今夜非气死不可。他们第一次感到,这只小动物竟是如此执拗!他们都有些感动了。关山似乎更感动一些,“这么着吧,大哥,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行吧。”
他们轮流着守了一夜。时值初秋,晚间的风很凉。尽管他们都披着大衣,天明还是都受了寒。
第二天一早,尚爷就对前来送饭的儿子说:“三天以内,不许任何人进入竹园!送饭来,也别喊叫,放屋里就行了。”老子的事,儿子们向来不打听。但回去一说,一家四五十口人还是大惑不解了,不知两个老人要在竹园里搞什么名堂。
尚爷有尚爷的考虑。他对百灵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现在,这只百灵显然是“叫落”了,要回嗓不容易。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把它废了!百灵“叫落”有时也有例外。就是在沉默了多少天以后,突然学出了新口,一下子叫出声来,于是一切都恢复正常,而这只百灵也就进入一个新的等级,从而身价倍增。百灵到了十三口以后,每再增加一口,都是极难的。而从十四口增加到十五口,就更难!老实说,这只百灵回嗓的可能性,如果按常例算,仅有万分之一。就是说,极小极小。但尚爷凭着对这只鸟秉性的熟悉和昨晚的神态,却有一种预感:它能叫出来!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竹园的安静,企望那只竹鸡重新飞回来,在百灵面前多叫几遍。这样虽然会加剧百灵的苦恼,但却增加了它熟悉对方叫声的机会。可是整整一天,竹鸡没有来。百灵除了偶尔喝一点水,什么也不吃。仍然站在横梁上发呆。
第三天过去了,竹鸡仍没有来。百灵干脆不吃也不喝,形体明显地憔悴了。一股风吹来,它都要在横梁上打个栽,尚爷不时悄悄靠上去,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看一看,心里也像那只百灵一样憋闷得慌。他可怜这小小的生命。心想,何必这么认真?叫不出来就叫不出来,算啦。你也是出过力的鸟,你已经是出类拔萃的百灵了。就是从此哑了,尚爷还会养着你,还会爱惜你,放心!尚爷一辈子说话算话,还不行吗?可是百灵还是固执地站在横梁上,身子都打战了。
关十三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竹园。他也像那只百灵一样,不吃也不喝,只是匍匐在十几步开外的草丛里,眼巴巴地看着百灵,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有时候,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又十分空茫,看似看着百灵,其实又什么也没看。谁知他在想什么呢?尚爷见了,不时摇头叹息,这倒好!百灵呆了,人也呆了!
第四天早上,百灵几乎在横梁上站不住了。可正在这时,那只失踪了三天的竹鸡,不知到哪里转了一圈,又突然回来了。而一回来,就飞到那根逸出的竹枝上,“嘎嘎”地叫起来,好像在嘲弄百灵,怎么,你到底没学上来吧?
谁也没有料到,奇迹也正在这时候出现了!百灵突然一抖精神,对着竹鸡大叫起来:“嘎嘎嘎嘎!……”竹鸡反倒被吓了一跳,愣住了。尚爷和关十三更是愣住了!百灵不仅学得极像,而且更洪亮、更圆润!在十几步远的竹丛间,尚爷激动得抓耳挠腮,而关十三的泪水却刷刷地流出来。叫出来了,叫出来啦!百灵十五口,稀世珍禽,谁见过这样有志气的鸟吗?没有!他觉得心里特别畅快,憋了三天——不!憋了十几年的闷气,似乎都被百灵吐出来了!
两个老人几乎同时起步,像发了疯一样,蹒跚着扑上去。竹鸡吓得怪叫一声,“嗖”一下飞跑了。而那只百灵却站在高高的横梁上,向着竹鸡飞去的方向,继续昂首大叫:“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它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叫着。它如痴如醉了!它疯了!它傻了!“嘎嘎嘎嘎!……嘎嘎!……”关十三还在围着鸟笼子拊掌大笑,尚爷的脸色却陡然变了!一个尘封的记忆在脑子里闪了一下:这叫“绝口”,又叫“绝唱”,就是说,它会一直叫下去,一直到叫死!年轻时,尚爷只听老辈人讲过,却从来没有见过。据传说,只有世上最优秀最有志气的百灵才会这样。莫非,我真要经验一回了!
果然,百灵越叫声音越小。关十三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直直地看着尚爷。他急得伸手要摘笼子,尚爷一把按住:“别动,晚了!”的确,是晚了。百灵几天不吃不喝,已经心力交瘁,它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歌唱着它的志气,宣告着它登上一个百灵世界最辉煌的阶梯!
终于,它拼尽全力,叫出最后一串声音:“嘎嘎嘎嘎!……”一头从横梁栽下来,翻个滚,死了。它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痛快,这么悲壮!……
尚爷和关十三为百灵做了一只很精致的木匣,然后将它安葬在竹园中心。这是一座小小的禽冢,周围是湘竹、青草和鲜花。百灵没有了。可是百灵那最后的叫声,却一直在竹园里游荡。
一个多月以后,关十三突然也去世了。他病得很急,死得也很快。临死前,他握住尚爷的手,老泪止不住地流淌:“我……还不如……那只……百灵……”
尚爷居然一滴泪也没有掉。他理解他,却没法安慰他,只是神色庄重地摇了摇头‘:“十三,别难过。我不会叫你孤独的。”
安葬那天,来了许多祭奠的人。根据关十三的遗嘱,没有通知他所待过的那个剧团和唯一的女儿,倒是当地的艺人来了不少。他们都尊敬这位艺术前辈。有的还自动带来了笙、箫、唢呐之类吹打乐器。
尚爷把一切丧事所必须的事情安排就绪,让儿孙们在外面照应着,一个人进了屋。过了片刻工夫,有人突然发现,尚爷在屋里自杀了!他脖子上割开一个豁口,血还在汩汩地流。身子旁边,卧着一把钢刀。那还是当年关十三送他的。他在桌子上留下一个字条:“我陪十三去了。”
一切都这么意外,一切都毫不意外。闺门旦和儿孙们痛哭一场,闻讯而来的人们欷歔着,帮着把尚爷和关十三埋葬了。他们的坟都在竹园里,相距只有三步,中间是那座小小的禽冢。
一园翠竹,约八亩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