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声高亢而悠扬、荡气回肠，让楼阁中的田虎心神飞扬、仿佛飘荡在天上人间。丹妹这才想到还有紧要的话要跟田虎说，她要田虎低头，解开他的包头，从中取出那段“西兰卡普”织锦头帕，拿在手里低头轻揉着。

田虎也伸手去摸。丹妹将一头递给他，一头自己捏着，两人拉开一看，只见锦帕经历了风霜雨雪，上面花纹依旧鲜艳，天上一只凤凰、地上一头老虎、中间一轮太阳。田虎明白这是丹妹的心迹，两人相视一笑。丹妹说，来，我再给你戴上。田虎低下头，她一边扎一边说：

“田虎，你可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王爷那里去哟！”

“不，我决不！”田虎说。

丹妹问：“那他们查来了呢？”

田虎昂首道：“他们不讲理，那我就和他们拼命！”

丹妹点点头，遥望着远山说：“我宁死也不进王府，万一逼急了，我们就逃进神农架当野人！”

田虎紧紧握住丹妹的手，两人就互相痴情地望着，用眼睛约定了生死与共的誓言。就在这时，外面的人突然慌乱起来，有人大声惊呼：

“王府的家丁来了！”

田虎一楞，他嘱咐丹妹不用害怕，急忙跑到大门口去看。果然，一群如狼似虎家丁手执明晃晃的钢刀，已经进了山坳，直奔自家而来。他料想到今天这事终究是瞒不过王府的，他晓得大相公不会放过丹妹，可他没想到王府会派这么多丁兵来。看他们来势凶凶，田虎反倒橫了心，显得更加沉稳，一尊金刚似的立在大门口等着。

这时，那巫师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从山上溜回家去。他算定一场血光之灾就要降临了。

086

王头领带着一队家丁来到清江渡口，又恰逢今日各方山寨来赶歌会的人多，口岸上人群拥挤，多有外地富商大贾，王头领不好耍威风强行通过，等了好几渡才上船。偏偏那驾船的乌驴子又是个“日白佬”（会讲故事的人），总是一边摇橹一边讲古，人越多话越多，本来划船慢；他又知道王头领过河没得好事，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更是故意拖延，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直到中午才匆匆到达。

刹时间，真好象六月天里起风暴，乌云一张翅就盖住了日头，田家屋场大乱临头。看到王府的家丁像山彪一样扑过来，帮忙办喜事的人们立刻惊慌失措乱了套。吹鼓手丢了家什就跑，碰得锣鼓喇叭叮当乱响，端菜摆酒的人东躲藏西藏，撞得满屋子杯盘狼籍。亲客来宾也都一个个目瞪口呆、双腿发软，不知如何是好。

田老头原以为今天这事可以侥幸搪塞过去的，没想到王府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而且来得这样迅速。这老头儿一生逆来顺受，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横下一条心，无论如何也要充一回硬气好汉，宁愿赔上这条老命，也不能让儿子媳妇受人欺侮。他急忙把田虎和丹妹拉到后门口，对他们说：“娃们呐，我来对付他们，你们赶快跑！”

田虎犟头犟脑地吼道：“不，我跟他们拼了！”

田老头说：“娃，你就莫犟了，要拼，也让我先跟他们来一阵软的、挡一挡再说。万一拼不过，你们就跑到老林子里去找山花子，他们会收留你们的。”他想把当年白虎送子的事情告诉田虎，但来不及了。

田虎问：“那他们动手伤了你呢？”

田老头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还怕个屁？你们别管我！”

田虎想了想，就对丹妹说，我先把你送到后山躲一躲。

丹妹点点头，他们夫妻双双给老父跪下告辞。田老头嚷道：“都什么时候，还讲这个礼？”急忙拉起他们，推他们走。丹妹跑了几步，突然想起放在衣箱里的那件小花袄，就对田虎说，等等，我回去把那件小袄子拿来带上！田虎听丹妹说过那物件，知道她念母的苦衷，正要一起回头，田老头急得跺脚喊：

“快跑啊！”

田虎眼看事情实在危急，只好强拉着丹妹往后面山上跑去。

087

田老头看儿子媳妇进了山林，心想只要孩子们能逃脱性命，自己就是拼了老命也值得，立刻镇定下来，转身走出大门，强装笑脸迎了出去，连声说：

“贵客、贵客，请……”

没等他说完，那群家丁早已抢了上来，一掌就把他推翻在地。那为首的王头领模样最可怕，满脸横肉楞起，下巴上的刀疤通红，那一只耳朵也竖了起来，气势凶凶地冷笑道：

“老狗日的，你胆子不小啊，想造反吗？”

田老头挣扎起来爬到他们脚前，连声说：“不敢不敢，头领息怒，请头领先进去喝杯喜酒，再……”

王头领喝道：“去你妈的！”当心就是一脚，把田老头踢翻在地，大叫：

“快去找这两个罪人，把他们带走！”

田老头双手捂着胸口，绻缩在地上，口吐鲜血，再也没爬起来。

家丁们应声抢进屋去，踢桌子砸板凳，满屋搜查，直吓得屋里人到处乱蹿。姑舅姨妈亲戚们站在墙角下索索发抖，邻里乡亲从后门往外躲，秀儿也夹在人群中惊恐地瞪着大眼。

那“锔长”拉起青青躲到灶门口柴火堆旁，一个兵丁进来看见青青长得好美丽，以为是新娘。他正要叫唤，“锔长”急忙护住青青说：“我们是来帮忙做饭的。”

那兵丁见他们手里还拿着锅铲和刷子，两人衣着也破旧油腻，就打住了。可他还是盯着青青看了又看，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流连了好一阵才离开。

两人吓得一身冷汗，“锔长”连忙往她脸上抹了一把黑灰，拉着她从后门溜到后山去了。

兵丁们寻不见新郎新娘，王头领转身出来，一把揪住田老头的衣领提了起来，喝问：

“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快说！”

田老头似乎还想装出笑脸求情，可怜他口吐血泡、眼睛翻白，已不能言语了。王头领挥刀就要砍，却听见背后雷鸣般的一声大吼：

“住手！”

088

吼声未落，田虎便飞身扑到近前，王头领一愣。

原来田虎拉起丹妹往屋后山上跑，没跑多远，就听见家里传来哭喊惨叫声，他实在不忍心家人受害，就让丹妹藏在一片密林里，转身溜下山来。一看王头领正要砍杀老父，田虎顿时怒目血红，便抄起一把虎杈，大吼一声扑了上来。

人们都惊呆了。山民们都认为，这样一来把事情闹大了，犯下造反的罪名，就要捉去熬油点天灯，是万万使不得的。这样的征候，刘黑子二狗等几个年轻人也胆怯起来，不知道是该拦住田虎，还是帮他出手。牛娃子更是吓懵了。田虎的老母亲立刻爬过来死死抱住田虎的腿，怕儿子闯祸。

王头领楞了片刻，顿时凶焰万丈。他从来是要抓就抓，要杀就杀，还没有碰到过敢如此对抗的，立刻丢开田老头，把刀一挥：

“给我拿下！”

几个家丁便操起家伙围了上来。

田虎不顾一切，一边挣开老母的手，一边举杈相迎，大叫：

“兄弟们，上啊！”

亲戚和客人开始还在旁边咋呼了一通，一看这阵势，早已吓得浑身发抖，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出手。刘黑子急了，手中又没有兵器，便抡起桌子板凳朝家丁砸去。二狗是在邬阳关见过大事的，便跃跃欲试，拣了块石头想砸过去，一见家丁转过身来，他却不敢出手，只在周围乱蹿。牛娃子平时就胆小怕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直吓得跪在地上磕头作揖，口里念叨：“我的天老爷啊！”

家丁们如狼似虎，围着田虎乱砍乱劈，田虎举杈相迎，拿出打虎猎豹的本事同他们拼杀起来。一时间刀来杈挡，吼声如雷，整个屋场门裂窗破，鸡飞狗跳。周围的人都吓得飞跑，有的躲闪不及，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连滚带爬地逃命。田虎虽然奋勇抵抗，一连打倒了好几个家丁，但毕竟寡不敌众，不一会自己肩上也挨了一刀。老母跪在门口哭喊着：

“救命啊，打死人啦！”

089

田虎知道山寨里青年人大都没有见过仗阵，单凭自己一人死拼，是斗不过家丁、救不了家人的，便且战且退，抽身往山上跑，想把家丁们往左边路上引开。他一边跑一边“呜喔”叫，示意丹妹往右边松林方向逃走，到鹰嘴岩上会合。

王头领领着家丁飞跑上山，紧追田虎，眼看就要赶上了，田虎转身一虎杈掷过去。王头领一闪身，踉跄了几步。田虎趁机拐了个弯紧跑，终于甩开他们，穿过一片丛林，翻上后面的山崖。

他站在鹰嘴岩上喘了几口气，回头一望，只见一点红衣闪动，丹妹正沿着松林右边朝山崖跑来。他正要喊叫，却见松林左边刀光晃晃，王头领率着家丁，也朝这边追来。中间隔着松林，丹妹不能看见，田虎急忙向她招手，要她赶紧跟上来。

丹妹这时已经看见了山崖上的田虎，她张开双臂一路跑、一边望着田虎咯咯笑。丹妹以为他们终于逃出了魔掌，从此可以和心爱的田虎哥自由飞翔了，却不知山林左边的王头领此刻也已经发现了她。穿过那片丛林时，她顺手折了一支杜鹃花向田虎摇曳着、摇曳着。杜鹃花迎风招展，花瓣一路飘飞，丹妹生命中最后的自由时刻，显得格外美丽、格外可爱。

这时，王头领正象老鹰一样俯冲下来，向她伸出了利爪。田虎急得大叫起来：

“快跑，后边追来了！”

丹妹回头一看，果然一群家丁正飞快地向她扑来。她惊叫一声，慌忙丢下花枝、撩起裙子奔向崖下。田虎急中生智，顺手从林子里扯过一把树藤，放下崖去，一边晃动一边喊丹妹快快抓住。

丹妹拼命跑来，但家丁们却一个个如狼似虎、挥刀吼叫着，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奔到崖下，急忙扑上来抓树藤，不料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当她爬起来再抓树藤时，王头领早已赶到，飞身一刀斩断了藤子，落地就势一个鹞子翻身，就将她一把抓在了手里，哈哈大笑道：

“美人儿，你跑呀！”

后面的家丁纷纷赶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090

田虎在崖上一扯树藤，感觉不对，急忙探头看时，却见丹妹已被家丁架住，正拼命挣扎着。田虎大叫：

“丹妹！丹妹！”

丹妹仰头望见田虎，哭喊着：

“田虎，田虎！”

田虎怒吼一声，正要跳下崖去，却听见丹妹连声喊：

“不，不，你自己快走！”

田虎仍然想往下跳，这时身后却突然转出两个巴方舞者，将他拦住。其中一位白净者，正是刚才到他家贺喜的唐凯，另一个则是擂鼓的大汉。他们是受向世雄的指令，留在附近观察动静，以防不测的。看见田虎危急，他们便急忙赶来相救。

唐凯说：“兄弟，使不得。”

田虎那里肯听，喊着丹妹直往下冲。

唐凯一把拉住田虎。眼看崖下王头领已抓着树藤在往上爬，他急忙拔出匕首割断了树藤。唐凯和另一位兄弟两人架着田虎就跑。田虎犟也犟不脱，扭头大叫着：

“丹妹，你不要怕，我会来救你的！”

两个巴方舞者就架着田虎离开鹰嘴岩，一路飞跑。这时王头领也绕路爬上了山崖，带着几个家丁在后面紧追。田虎他们一气跑过了两架山，前面就是云台荒老林，他们便一头钻了进去。待王头领赶到，却不知田虎去向了。

王头领正彷徨，突然从林中钻出一只白虎，怒目相视。那头领立刻魂飞魄散，跌坐在地。这时后面的家丁也赶来了，他们扶起王头领，仗着人多势众，在林子里寻了半天，却不见那只白虎，也没有找到田虎的踪影。

王头领便恨恨地带着家丁转了回来，找着了被家丁看押的丹妹。他们不顾丹妹拼命反抗，把她强迫装进麻布口袋里，由家丁扛回王府，秉报大相公。

王头领和家丁们临走时大发淫威，在山寨里追着牛羊鸡鸭乱砍乱杀了一通，又一把火点燃了田家的房子，顿时火光冲天。

田家来的客人早就跑散了，那“锔长”师傅拉着青青钻进山林，山寨的民众都吓得躲进自己家里，刘黑子、二狗、牛娃、秀儿和寨子里的青年们也只好离开，等到家丁们撤走后才回来救火、料理后事。

王府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出兵丁飞马四方搜捕，并派人严守各处关隘要寨、盘查过往行人，定要把田虎捉拿归案，将他熬油点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