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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旧事. 第十四章 茅店重逢

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老板娘进来问:“今日好些吗?”秀儿直哭不应。老板娘走近床边看看,又问:“你们还有房钱吗?”秀儿点点头。老板娘便退出去,到门口又扭头问:“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看?”秀儿愣着不吱声。

老板娘带上门走了,丹妹一直昏迷着,秀儿不知该怎么办,就坐在旁边哭泣,也不吃不喝。

064

且说田虎那日带着700多土民来到红沙堡,但见官兵寨门大开,一位头领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田虎上前一看,认出正是那日在山顶遇见的樵夫,笑嘻嘻地说:“真是条好汉,来来来!”。大家便把兵器扔在地上,一个接一个进了寨营。

官兵把押过来的田文如和向玉关两个把总进大牢,对土民特别优待,把他们安顿下来,每日提供伙食,又叫医官给刘黑子、牛娃等伤号敷了草药。

住了两三天,那头领就对田虎说,你们想回家的可以回去,现在土司里到处都有民众造反,连田旻如都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了,你们回去不会有麻烦。再说,这两个把总还押在我们这里呢,邬阳关也夺过来了,他们还敢乱动?回去跟乡亲们说,凡是归化的土民,官兵都保护优待。

田虎一听真高兴,其他山寨的兄弟们知道了也都欢呼起来,有的说,我们回去找土司王爷算账,要他们赶快投降!有的说,我们去把田旻如从山洞里揪出来,要他赶快去跟皇帝磕头!有的说,早就该改土归流了,谁还愿意当土司的牛马?我们要做大清的百姓。

那头领一听正合意,就交代道:“要走的明日就可以动身,每人去领三吊钱的盘缠,还是从邬阳关回去,那儿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众人听了更是高兴,都准备各自回家。

刘黑子和牛娃的伤口敷了官军的草药,立刻止血消肿,后来就不疼了,接着就慢慢可以行走了。大家回家心切,第二天就去领了盘缠,告别官军头领和众兄弟起身回家。

田虎背起牛娃,二狗扶着刘黑子,当日晚上就回到邬阳关。经过守卫的官兵允许,他们在原来住过的山洞里歇息了一夜。那晚四人都高兴得睡不着,就烤火聊天。

刘黑子盘算日期,今日才腊月二十一,完全可以赶回家里过年。二狗和牛娃都劝田虎把丹妹接过门过年,趁春节把喜事办了。田虎想见丹妹,心里比谁都急切,但他不多表露,只笑笑说:“青青和秀儿也都巴望你们呢!”

牛娃发现山洞里还有一些过去没吃完的洋芋,就捡来烤了大家吃。田虎说,多烤一些,带着路上充饥。牛娃子就烤了一夜洋芋,第二天清早一人揣了一包,起身赶路。

田虎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也就在同一天,丹妹和秀儿也起身来寻他们了。

过了邬阳关,他们就上了盐道。路上比较平坦,刘黑子和牛娃都说可以自己走了,于是四人就迈步赶回程。这盐道是容美通夷陵和归州的一条独路,要说还是田旻如当宣慰使司时修通的,来去都要走这条道,没有岔路。田虎他们归心似箭,风雨无阻,晓行夜宿,一日就奔一百多里,三天便进入了长阳地界。

那日晚上,眼看天黑了,田虎见路边有一家茅屋客栈,门口灯笼照着招牌是“响潭园”,便进去投宿,可老板却说:“对不住,客满了。”刘黑子问:“随便什么空房子都没有吗?”老板叹道:

“倒是有一间,可落了两个女客,还病在这里了。你们男人进去不方便。”

二狗支派牛娃:“你是小娃子,进去看看,能不能用门板隔个睡处?”

田虎说:“算了算了,人家是女客,又生病,别去打扰了。还看得见路,我们往前赶一站。”

于是四人又往前赶。谁知走了几十里仍不见客栈,四人只好找个岩洞歪了一夜。田虎守在洞口,要牛娃子睡在最里头。天刚放亮又起身,牛娃却突然惊叫起来:“哎呀,这里有个死人!”

田虎上前一看,发现是个王府家丁,死去不久,身躯头颅都是完整的,也没见伤口血迹,心想必然是被高手点了穴,却不知正是前几天被巴方舞者处置的,只说:

“别管他,我们快走。”

又紧赶了两日路程,他们总是错过晚上落客栈的时间。这盐道上白天人来人往,夜晚却是虎啸狼嚎,谁也不敢摸夜路,他们只好又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吃些烤洋芋充饥。

这天晚间,他们终于看见了清江河,看见了熟悉的家山,心里不知有多快活!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家,很快就可以见到丹妹,田虎加快了脚步,直奔平沙渡口。过河以后,四人就飞也似的奔向武落钟离山,扑进了灯火闪烁的汊溪山寨。

经历了几个月的背乡离井、生死磨难,此刻一瞧见自家山寨的灯火,这几个男儿竟心头一热,都禁不住泪汪汪的。

分路口,四人也不说话,只互相点一下头,就各自归家了。

065

田老头两口子正掌灯吃晚饭,看见黑狗突地蹿出门去,也不汪叫,只是呼哧呼哧撒欢,接着就有人推门进来,喊:

“爹,妈,我回来了!”

老两口一惊,看是儿子回来了,就如喜从天降,一齐叫唤:“哎呀,我的乖乖回来了!”迎上来扶他摸他。见儿子无伤无碍,田老头就说:“不是说被官兵抓到牢里关起来了吗?”田虎答:“哪个说的?没有。”老母就说:“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快来吃饭。”

田虎这才觉得饿极了,端起桌上饭碗就狼吞虎咽。田老头在旁笑眯眯地看着,老母忙去添饭,又张罗着烧洗澡水找换洗的衣服。田虎看今日已经夜晚了,就决定吃完饭洗澡换衣睡一觉,明早清清爽爽去见丹妹,给她一个惊喜。奔波数日,他这时才感觉确实累了,就想早点去睡。没想到临进房时,田老头却忽然想起来说:

“你明天早点去丹妹家看看,她说要去找你呢!”

田虎一愣,猛回头问:“您说什么?”

田老头说:“丹妹说是要去找你,不知去了没有。”

田虎紧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田老头想想说:“好像是腊月二十,丹妹来过一次,听说你们都被官兵抓去关在夷陵大牢里了,就急得要命……”

田虎急得一跺脚,说:“坏了,她一定去了,我得赶紧去她家问问!”说罢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田老头急忙劝阻:“这么晚了,你明天再去吧。”

田虎头也不回,开门就走。老母追出来是已不见人影,站在门口喊:“虎娃子,你小心点啊!”老两口就直念叨:

“这娃子,刚回来又走了!”

田虎深知丹妹的心性,料定她说出话来就做得到,一定是去找自己了,顿时心急如焚,也忘了浑身疲劳,不顾天黑路暗,飞步往丹妹家赶去。他拼却性命千辛万苦赶回来,满以为会久别重逢欢天喜地,却不料阴差阳错扑了个空,田虎的心情从极端渴望跌落为失望、从欣喜难奈变得惘然若失,真好比火炭掉进冷水里,急得哧哧直冒烟气。才到得丹妹屋前,田虎就急忙高声喊:

“丹妹!丹妹!”

覃云山这几日也一直忧心重重,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猛听得外面有人喊丹妹,以为是他们回来了,一骨碌爬起来,辨清是田虎的声音,急忙去开门,说:“虎儿回来了!”。然后两人几乎是同时问:

“丹妹呢?”

田虎心里一沉,知道丹妹确实走了。老人见只有田虎一人,便一面让他进屋,一面问:“你一个人回来的?丹妹去找你去了呀?”

田虎连忙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覃云山说:“腊月二十一早晨出的门,已经五天五夜了!”

田虎又问:“她说到哪里找我?”

覃云山说:“我要她走盐道到夷陵。”

田虎惊叫道:“我们也是走盐道回来的,怎么没有碰见呀?”

田虎声音都哽咽了,覃云山也急得连声说:“那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怎么办?”

田虎强忍住焦急,安慰道:

“您莫急,我这就去找她。”说罢掉头就走。

也没听见覃云山在门口喊些什么,田虎转身离开丹妹家,一阵风似的往清江渡口而去。当时已是四五更时分,天黑地暗,霜风凌冽,田虎也辨不清路途坎坷,拿出平日打猎的功夫,翻山越岭来到平沙渡口,这是天才黎明了。他叫过渡船过了河,就顺着盐道疾步飞奔。

066

日落时,田虎看见路边有一间客栈,便进去找老板问:“四五天前有往西去的女客落过没有?”老板说:“有啊,两个女客在灶门口歪了一夜。”田虎心想怎么是两个人呢?又问:“您记不记得他们模样?”老板瞪着田虎说:“你莫不也是王府的人,来追她们回去的吧?”田虎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找我家妹子的。”老板笑道:“看你也不像是歹人,前日有两个家丁想在这地方行凶,碰上挑盐的好汉,硬把他们制服押转去了。这两个女娃一高一矮,高个长得标致,听人叫她什么妹?”

田虎一喜,心想那肯定是丹妹,可是怎么还有一个女娃呢?田虎又打听:“她们又往前走了吗?”老板说:“第二天清早又上路了。”

田虎听罢便急着还想往前赶路,那老板就劝道:“下一站要走百多里才有落脚处,你得过了夜再走。”

田虎为人刚强仗义,但并不鲁莽,遇事肯动脑筋。他想了想,既然有了音信,那丹妹就很可能还在路上,只是自己回来时没有落客栈,错过了。算算日程,她可能已经走了四五站路,自己日夜兼程,估计三天两夜就能赶上,如果夜里歇脚,就也要四五天,丹妹就可能离开盐道奔夷陵,那就不好找了,必须日夜不停。走夜路确实有危险,他也顾不得了。这是按正常情况打算,可是万一她半路遭遇不测呢?想起刚才老板说的有王府里人来追过,他回来时又在山洞里看见过一具死尸,也不能不防备,因此得到一站问一站,还要向来路上的行人打听,问他们遇见过西去的女娃没有,也还要注意路上有没有异常迹象。

想到这些,田虎就和老板商量,用官兵发给他的盘缠钱租一盏马灯和一对打火石。老板说,你干脆买下吧,不贵。田虎知道他是怕自己回不来了,也就买下,又买了一袋高梁萢作干粮,从柴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棒,准备停当就摸黑上了路。

当时已是腊月二十七,天气到没下雨雪,可夜里风霜袭人,却是寒彻肌骨。上半夜和天快亮时偶尔还能遇上赶夜路的人,深夜里就空旷无人,天地一片漆黑,唯有虎啸狼嚎、山林里闪烁着兽眼的绿光,有时不知什么野物忽然从路上蹿过。

田虎是出名的猎手,虎豹倒不怕,都是独行单来,一对一不成问题,只是豺狼三五成群的围上来,往往防不胜防。不过他当时也不知害怕,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拎着木棒,不顾饥寒和疲劳,只管迈动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奋力而行。

一路飞奔,饿极了就嚼一把高梁萢,口干了就捧一口山泉。天亮时,那盐道上都结了白霜,田虎踏霜而行,口鼻喘出的气都成了白雾。终于望见又一站客栈,他进去打听,老板说:有的,歇一夜又上路了。

田虎拔腿又赶。路上询问来人,却都说:没见过!田虎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未必她走了岔路?莫不是王府又派人来加害于她?他忧虑焦急,便走得更快。

直到晚间看到看到前方那个响潭园客栈,田虎才猛然记起,四日前路过投宿时,老板不是说落了两个女客生病了吗?会不会正是丹妹和那个女伴呢?他越想越觉得对头,真后悔当时没让牛娃进去看看,便疾步抢到门口,大声问:

“老板,那两个女客走了吗?”

老板娘从伙房里探出头来答:“没有啊,都病了三天了,这可怎么办罗?”

田虎急忙问:“人在哪里?”

老板娘往后屋呶呶嘴。田虎径直冲到后屋,猛地推开门一看,顿时又喜又惊:只见丹妹躺在铺上,秀儿伏在她身旁。秀儿猛抬头,愣了一下,立刻惊呼:“田虎哥!”接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067

田虎见丹妹没有动静,急忙奔到近前,连声呼喊:“丹妹、丹妹!”却没有反应,只见见她两眼紧闭、满面通红、呼吸急促,伸手一摸额头滚烫。秀儿哭着说,已经烧了三天三夜了,好一阵歹一阵,高烧时就昏迷不醒,说胡话,喊你。

外面的客人听见哭声,以为是病人不行了,都跑来看。田虎忙说;“没事,我是来接她们的。”

田虎没想到丹妹会病得怎么重,急得抓颈摸头,责备秀儿道:“你们真是……”

秀儿叫道:“不是说你们被官兵抓到牢里去了吗?丹妹姐急死了,要去找你呀?”

田虎说:“没有啊,我们都回来了。哎呀,前天从这里经过,我让牛娃进来看看就好了,谁想到你们会跑出来找我们呢?”

秀儿惊叫道:“哎呀!真是阴差阳错,难怪前天晚上我心里一阵蹦蹦跳呢!”

正说着,忽然听见丹妹喊:“田虎啊,你找得我好苦啊!”

田虎以为是丹妹醒过来了,急忙抱起她喊:“丹妹,丹妹!”

丹妹却不睁眼,迷迷糊糊说:“田虎啊,你瘦得这样,是在牢里饿饭了吧?”说罢头一歪,田虎只好松手让她又躺下。

田虎问秀儿:“她是怎么病的?”

秀儿又哭了起来,哽咽着说:“都是为我,那天下雪,丹妹打伞只顾遮我,自己衣服都湿透了,就冻病了。”

田虎心想,她是劳累忧虑受了风寒,应该烧几天就会好的,不管怎么样,得赶快把她弄回去。就问秀儿:“她吃了点什么没有?”

秀儿道:“没有,就喝点水。”

田虎说;“今夜我们弄点稀饭喂她吃,天一亮我就背她回家。”

当时稀饭是病人的还阳汤,在山地里又尤其难得,因为这里只种苞谷洋芋,没有稻谷。幸好田虎还有几吊盘缠钱,就拿出些请老板娘找附近大户人家买来二两稻米,熬了半钵稀饭。田虎舀了一碗,要秀儿扶起丹妹,一汤匙一汤匙慢慢喂她喝,终于喝了些米汤。秀儿又去烤来许多洋芋,和田虎一起吃了,伸手把嘴巴一擦说:“你照顾她,我到伙房灶门口去睡。”

夜里,田虎就守在丹妹身边,摸着她的手,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丹妹却一直昏睡不醒。桌上的菜油灯昏黄的光照着丹妹的脸,腊黄腊黄的,嘴唇上都烧起了泡泡。

田虎心疼极了,独自念叨说:“丹妹啊丹妹,是我把你害苦了,我对不起你。丹妹,你可千万要好起来啊!我们说过的,要做美满夫妻,要白头偕老,我就不信这一关你挺不过去。你一定要要挺住,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好好活下来,让我用花轿抬你、用锣鼓迎你,做我的新娘、做我的妻子,今生来世永不分离……”

他哽咽着念叨,把脸贴在丹妹手上,热泪点点滴在她的手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田虎感觉丹妹的手指动了动,他抬头一看,丹妹居然在睁大眼睛在凝视他,随即挣扎着要起身,惊讶地喊:

“田虎?”

田虎惊喜万分,急忙起身抱住她,扶她慢慢坐立起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泪都唰唰直流,丹妹喃喃地说:

“田虎啊,这是梦还是真?这是在阴间还是在阳间?”

田虎搂紧她,扯下包头,把裹在里面的那个头帕拿出来给丹妹看,贴着她的耳朵说:

“丹妹,我们在人间!”

丹妹抽泣不止,两人紧紧相拥。

良久,田虎感觉丹妹身上不那么发烧滚烫了,就轻轻地将她放下让她躺着。丹妹感觉有了些精神和气力,便和田虎说起心里话儿。两人互相倾诉着别后的经历,时而流泪,时而破涕一笑,都有满腹的话说也说不够。

直到听见公鸡打鸣,田虎才劝丹妹道:

“你昏迷了三天三夜,身体怎么受得了,休息一会儿吧。”

丹妹说:“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想你想得厉害?只要你平安无事回来了,我也就好了。”

田虎说:“好了就好,我们再也不分离了。”

丹妹便抓紧田虎的手说:“你也奔波了怎么多日夜,躺在旁边打个盹吧。”

于是两人就相依着躺在铺上,感觉从未有过的安逸、甜蜜、温暖和幸福。多日思虑、担忧、哀愁一扫而尽,恶梦烟消云散。现在,两人千真万确就在身边,彼此都能感觉对方的心跳,心情变得非常安宁。他们仿佛双双飘飞在蓝天白云之中,自由而安详。他们好像并头躺在天涯芳草地上,温馨而舒畅。

是时,窗外残月如钩,山野霜白如雪。

田虎和丹妹谁也不曾料到,这天涯古道上的茅店之夜,居然是他们生死之恋中唯一的一次同床共眠。

不觉鸡叫三遍,天很快就亮了,田虎就悄悄给丹妹拽好被子,起来收拾物件。秀儿推门进来,知道丹妹好些了,拍手笑道:“真是神了,病得要死,田虎哥一到就好了!”田虎笑笑说:“你去把稀饭热热,再烤些洋芋来。”秀儿过去和丹妹相视一笑,转身就忙去了。

丹妹又吃了半碗稀饭,田虎和秀儿吃了些洋芋,就去找老板结了房钱,三人准备启程。秀儿帮丹妹穿衣起床,丹妹想自己走,可还是站立不稳,田虎说:“别撑了,我背你!”便不由分说背起丹妹就走。秀儿就把两个背篓和所有的物件都背扛手提,高高兴兴上了路。

068

田虎背着丹妹走了三天,夜晚落客栈他也不曾睡着,照顾端茶递水,熬汤喂饭。丹妹的病日渐好转,几次要自己走,可是田虎不准,一直把她背到清江渡口才放下来,在岸边歇一会儿。三人刚坐下,就过来一个打莲花落的,敲着竹板道:

“这位哥儿两位姐,

走路累了歇一歇?”

秀儿朝他笑,他又念道:

“两位姐儿一大小,

想必您们是姑嫂?”

丹妹秀儿一想也差不多,就点点头。他又对田虎道:

“哥儿一路背着她,

肯定就是大当家!”

田虎一笑,秀儿悄悄伸出大拇指。那人看得明白,他便高举竹板大声念白道:

“三位一路飞飞跑,

回家过年赶老早。

赶回家里过‘赶年’,

一家老小大团圆。

夫妻双双拜二老,

姑子作揖贺哥嫂。

哥嫂明年大发家,

生个娃儿胖呼哒!”

秀儿大笑推推丹妹,周围围观的人也都笑起来。丹妹臊得不行,急忙赶他走。那人就道:

“大姐脸红心里甜,

还要请你给赏钱。”

田虎便摸出一个角子给了他,那人才拱手走了。他一路走一路打着竹板仰首唱道:

“天有眼、地有灵,

阳关道上有好人。

莫道好人无好报,

天地日月都知道。

……”

田虎三人笑眯眯地起身上船,那船驾佬见这标致姑娘转来了,又朝她们骚喊:

“妹娃子要过河,

你哥哥背着你,

老子又来推你唦!”

田虎也不理他,只和撑篙子的青年点点头。过了河,丹妹说那青年可能她姨妈的儿子,小时候见过。田虎回头看了一眼,也没在意。

走到山垭上,丹妹一眼望见刘黑子站在路口,朝他们喊:“你们转来了!”立刻奔上来问长问短,秀儿便抢着和他说了经过,大家感叹万幸。刘黑子立刻说:“我要去都镇湾办点年货,恰巧看见你们了,你们先回去吧。”

田虎和丹妹信以为真,两人也和秀儿分了路,直奔丹妹家。

覃云山见了真是谢天谢地,说你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急忙亲自烧火做饭,慰劳女儿女婿。聊话间,覃云山说刘黑子来过几次,问你们回来没有。田虎心想刘黑子这哥们真够意思,丹妹便知道他今日在山垭其实是专门望候他们归来的,她心里很有些怜悯。

当日已是腊月二十九下午,正是土家“过赶年”,田虎便要丹妹好好将息,自己回家团了年,正月初二再来拜年。覃云山便交代道:“拜年倒是小事,你回去跟父母商量,开春就把人娶过去吧,免得我担心死了。”丹妹和田虎都笑着点头。

再说秀儿到亲戚家还了背篓,却回并不归家,径自跑到牛娃子门口大叫大嚷:

“牛娃子,你给我出来!”

牛娃子正在屋里劈柴,听见秀儿喊,丢下斧头就笑嘻嘻地跑出来说:

“怎么今天才见到你啊?我找你几次。”

秀儿一把揪他的耳朵拖着就走,气哼哼地说:“找我?你找个屁!”牛娃子挣扎着辩口:“唉,唉,是真的。”

秀儿把他拖到僻静处,才松手吼道:“你不挂记我,我可去找你呢!我和丹妹跑了几百里,病倒在客栈,若不是田虎哥把我们追回来,早死在路上啦!”

牛娃子瞪起一双牛眼睛惊问:“真的?你去找我啦?田虎去追你们了?”

秀儿说:“甚么蒸的煮的,我们刚回来,你看!”说着挺身让他看衣服上的风尘。

牛娃子连忙伸手去摸:“我看看,你哪儿病了?”秀儿又羞又脑:“是丹妹病了,你这个憨头!”说着索性双手把牛娃的头往胸口一搂,叫道:“你看,你看!”

牛娃使劲挣开往后退,秀儿喝道:“你敢跑,上次你脱了我的裤子,这回你摸了我的妈(奶)子,还想跑?”

牛娃嘟囔道:“谁叫你怎么挺的?”

秀儿又揪他的耳朵嚷:“你这个憨头!再挺也是给你的!”

牛娃嘻嘻笑,秀儿就叹息道:“你出门就把我忘了,什么时候能跟田虎哥一样,知道心疼人啊!”牛娃忙说:“官兵发给我三吊钱,我给你买了花夹子呢!”说着从衣袋里摸出来,秀儿夺过手一看,立刻笑眯眯的,忽儿又变脸道:“光这不行,我辛辛苦苦找了你一趟,你要答应娶我。”

牛娃说:“我是想,可是我家穷啊,反正我跟你好,好一辈子!”

秀儿想开导开导他,可是话长时间短,只要亲眼看见他,人还是好端端的,也就心满意足了。离开时,秀儿说:“那你亲亲我。”

牛娃笨笨地正要去亲,恰在这时旁边树林里钻出一群小娃子,一起拍手大喊:

“哦,看他们大天白日里亲嘴喔!”

秀儿急忙掀开牛娃跑了。

田虎回到家里,一家人都放下心来准备过年节。三十夜晚,刘黑子、二狗、牛娃以及后来回家的青年人都聚到家里守年,田老汉在火塘里架起大火,又端出黑桃、板栗、炒洋芋片请他们吃,煨了沙罐茶讓他们喝。老婆子在厨房里做汤圆,准备除夕过后请他们吃,叫作“得元宝”。

田虎问二狗,最近王府里人来查问过没有。二狗说:“查个鸡巴,田安南瞒下面的人,把我们兵变说成是被官兵俘虏了,还查什么?”刘黑子说:“官兵逼得更急,到处都在造反,他们那里顾得过来?听说巴方舞者也出世了,他们把王府家丁宰了一个,警告他们莫再作恶呢!”

于是大家都欢喜起来,以为灾祸已过,今年可以过个太平年,今天夜里就玩一个通宵。说到丹妹去寻过田虎的事,众人都感叹吁吁,劝田虎开春把婚事办了。田虎和父母商量,算计还要准备些日子,于是就把婚期定在了正月十五。

069

经历了这样一番生死磨难,田虎和丹妹的心更是如胶似漆地连在一起,真是天崩地裂也不可能将他们分离,再大的阻拦他们也不畏惧,更不用说大相公的邪念。眼看土司就要垮台了,年轻人们谁还怕什么王法?

因此,正月十四那夜,田虎怎么也不服老人们的劝告,争论了一个通宵。

田虎认为他和丹妹情投意合,结为夫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什么人也休想破坏,拿王法来吓唬他也不怕。他和二狗他们几个年青人商量说,丹妹是我心上人,我今天就要把她娶回家,王府里那个龟儿子要是来打横锤,我就和他过过招,要是他拿王法来欺负人,我就要和他论论理,你们看怎么样?

二狗说,那个龟儿子大相公根本就不是我们虎哥的对手,王法吓得了谁?一个出过远门的青年说,别的地方早就不兴这一套了。朝廷要改土归流,施南桑植那边早就归化了,只有田家土司还拖着。听说夷陵总兵冶大雄已经上奏朝廷,要派兵来了。许多人都在旁边帮腔说,我们心里早就把土司王爷恨透了,可是许多人都怕事啊,只好一直忍着。

田虎叫道:“都这么忍下去,到哪一代才把我们当人?我就要和他们闹一场,只要大家都支持我,全山寨的人都站在天理一边,王爷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年轻人都点点头。

老年人一个通宵都围着塘火喝茶,其实内心都很焦虑不安,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主意。

田老头也知道,田虎犟着不事先禀告,万一被王府知道了追究下来确实是要受惩罚的。但只要孩子们能顺利成亲,只要不孩子们不遭罪孽,他宁愿自己受惩罚。他觉得自己身为人父,就得成全孩子们,天塌下来也得自己扛着。这老猎人一辈子喜欢说笑,可是在这件事上他不想稀里糊涂。他不想惹祸,其但他心里恨死了这种缺德的王法。他这辈子差点当孤老,就是一位妻子曾经遭受土司都爷的强暴,虽然逃婚出来,但伤害了身体,怎么能再让儿子遭这种罪孽呢?

鸡叫三遍过后,青年人都急得嗷嗷叫起来,田老头便了断说:“算了算了,就依娃们的,只要他们成了亲,万一王府追究下来,顶多罚我去做三年苦工,我也只好认了。”

可是许多老年人虽然口里不多说,但心里还是不敢赞同田家的办法。山民们都希望有人出头顶撞一下,但又怕事情闹大祸及自己。他们知道,如果是一般的女娃子,兴许还躲得过去,可这丹妹如此美貌出众,王府会轻易放过她吗?如果王府闻到风生当场来抓人,田虎又如此刚烈,闹起来肯定会家破人亡,甚至连累伍家百姓的;就是事后来追究,也不会轻饶田老头的。

既然田老头发了话,众人也就不再议论。二狗和牛娃子他们也就商量着先帮田虎迎亲,然后再去准备踩高跷、赶山歌大会。当时田虎家里老年客人都已睡了,厨房“局长”师傅也要歇一会儿,要堂客给他捶腰,秀儿和帮忙的人都歪在灶门口打瞌睡。二狗看看无机可乘,只好约牛娃子回家换件衣服,明早好去接新娘。

当二狗和牛娃子回家去的时候,正是晨雾弥漫,却在半路上看见一个人影从田虎家的屋后蹿过山坡,直奔官道而去。二狗心想,难怪刚才田大妈看见屋后有鬼,果然有人在搞鬼名堂。他指给牛娃子看,说那人满头披发和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山寨的巫师“董天神”。牛娃子一看果然是巫师,心里就大为惶惑。

巫师本是土家山寨的神职人员,他不仅是祭神拜祖的法师,也是平日帮人算卜问卦消灾除病的巫医,是上可以通神、下可以驱鬼的“土老司”,能施展许多灵验的法术,山民们都对他有几分敬畏,二狗见了他也不敢调皮。

牛娃子更是对巫师十分迷信,因为他父亲病故时巫师给超度亡灵,居然可以听见父亲在阴间里说话,特别嘱咐他要好生孝敬老母,报答王爷的恩情。其实,巫师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晓得牛娃的母亲原是王府的女奴,当年只有十六岁就被王爷从山民家里强抢过来,逼迫她服侍自己。后来因为害了一场寒病,头发都掉光了,王爷才把她赏配给马夫,不到半年就在马厩里生下了牛娃,这牛娃很可能是王爷的骨血。牛娃子不知道巫师的用意,只以为他是神人。

当时二狗和牛娃都疑惑不解,巫师平日总是威威赫赫的,可他今日这般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