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雍正十二年正月十五,那是田虎和丹妹的生命中最欢天喜地的日子。早晨的大雾散去以后,天上现出了个红艳艳的大太阳,把土家山寨照得象抹了胭脂一样漂亮。田虎家张灯结彩,丹妹家穿红挂绿,两边都张罗得热火朝天。
几天来,丹妹都沉浸在悲喜交集之中。
丹妹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只有四岁就失去了妈妈,全靠父亲一人把她带大。父亲躬耕之余也读些诗书,调教女儿知书达理。丹妹出嫁,父亲给她操办得十分周详,请几位婶娘舅母帮忙,早已给她上了头、戴了花,妆成了红艳艳的新娘。
当新娘是女孩儿们最憧憬的美梦,何况丹妹是去做田虎的新娘,心中的喜悦自不必说,可是女儿要出嫁,对母亲的思念这时也格外强烈。丹妹想到从此要离开这个家,便把妈妈当年用过的针线家什收拾一下。
自从妈妈离家之后,这些遗存的物件一直放在衣柜里,丹妹和父亲都怕见到伤心,从来没有动过。丹妹打开衣柜,只见上格放着衣服,下格放着一只麻篮,一个簸篮和一个梳妆盒。麻篮是篾编的,簸篮是藤织的,梳妆盒是木制的,都上过红漆,还很亮丽。
她拿起梳妆盒抽开梭门,里面有妈妈当年梳头用的木梳子,还有头绳、发夹和几只银花簪。丹妹想起妈妈每天早晨在窗前梳头的情景。她把长长的黑发捋到胸前,一遍一遍梳理,然后盘在头上,夹好夹子,再插上簪花。她动作很麻利,可是梳理的发型真好看。妈妈自己梳好以后,就把丹妹拉过来替她扎辫子,一边扎一边教她怎么梳、怎么编,母女俩都弄妥帖了才去洗脸。
丹妹把梳妆盒放好,又提出那个篾织的麻篮。麻蓝里放着一个布面样包,那是专门放鞋样的,夹着大小各式纸剪的鞋样,有鞋底和鞋帮,还有一些粹布,知道这是妈妈当年准备为父亲和自己做鞋子的。她记得妈妈经常打夜工作鞋子,有时自己醒来,还看见妈妈在灯下纳鞋底。
丹妹翻看鞋样,突然发现有一张上面还夹着一只大花蝴蝶,那蝴蝶身子已经干枯压扁了,可两面翅膀还非常鲜艳美丽。她记起这是自己小时候经常跟妈妈上茶山采茶,就喜欢在茶树林间扑蝶,遇到特别好看的就捉回家,这一只一定是妈妈替她保存的。想起儿时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麻蓝里还有一些针线和一个顶针,那顶针是做针线活是戴在中指上的铁环,像个戒指。鞋底比较厚实,针儿不容易扎进去,就要用这铁环把它顶进去,所有叫顶针。丹妹拿起顶针戴在手上,刚好合适,她知道妈妈离家时也和自己一样年轻,身材和自己差不多。可怜一晃十六年,妈妈如果还在人世,现在也许成了老年人了!
她又翻出一些线团,都是各色花线,一个线团上还缠了一些头发,犹如青丝一般。丹妹立刻眼睛一红,禁不住热泪直流。
她知道这是妈妈的头发,便一根一根理了出来,轻轻挽做一团,紧紧握在手心,感觉好像触摸到妈妈的身体,体会到妈妈的温暖。妈妈啊妈妈,你已经离开女儿十多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别人哭妈妈还有一个坟头,可我不知到哪儿去哭你啊!这发丝是妈妈身上唯一的遗存,这就是妈妈的遗体,这就是妈妈的坟灵,丹妹于是将那团头发装进贴身的衣袋里,她要把它带到婆家去,她要把它永远带在身上,这就只当和妈妈在一起!
当丹妹收拾儿时穿过的旧衣裳的时候,她拿起一件小花袄,再也忍禁不住,放声恸哭起来。
这是妈妈亲手为她缝制的。四岁时候,她就穿着这件花袄跟妈妈走嘎嘎(外婆),一路上采着花、扑着蝶、听着鸟儿叫,蹦蹦跳跳多快乐啊!妈妈也穿了一身花衣裙,一路上哼着山歌。她清楚地记得妈妈眉间有一颗红痣,笑起来可好看啦。妈妈走到那里,那里就有人羡慕和夸奖她的美貌。
没想到从嘎嘎家回来不多久,妈妈就失踪了。丹妹记得那是一天傍晚,妈妈要给女儿做晚饭,可是去菜园摘菜老不回来,她在门口怎么叫喊也不回来。丹妹到菜园去寻,只见竹篮丢在篱笆旁,却不见妈妈的人影,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发觉后也急忙跑出来呼唤寻找,父女俩屋前屋后找啊,山上山下寻,找遍了周围的山岭和村寨,终是打听不到她的下落。丹妹日夜啼哭,父亲失魂落魄,亲戚乡亲都想不出办法,只好请巫师来招魂。
那“董天神”故作惊讶,假惺惺地带了一帮神汉来到丹妹家里,跳神作法,胡弄了半天,说张玉若是走了峒婚,嫁给了地藏王。
覃云山半信半疑,总希望有一天妻子会回来,就一年又一年地等待守望。
丹妹更不相信妈妈会丢下自己,她日夜哭喊着要妈妈,白天穿着这件小花袄站在门口望妈妈回家,夜里抱着这件小花袄和妈妈梦里相会。有时候丹妹从睡梦里醒来,迷迷糊糊地听见妈妈在厨房里说话,她爬起来跑去看,却并不见妈妈的人影,只有父亲孤身一人在做饭。丹妹问:妈妈呢?父亲知道女儿是思念至极了,便抱起她泪流不止。
丹妹总想找到妈妈,她一直没有放弃找到妈妈的念头,总希望有一天能突然遇见她。每当夕阳昏黄细雨霏霏的时候,丹妹就要到山外的大路上去看那些过往的人,她听老年人说,这种天气是阴间里人现世的时候,他们往往打着雨伞夹在人群里行走。
可是丹妹寻找了好多回,却没有发现妈妈的身影。丹妹还听说四川丰都是鬼城,死人的鬼魂都住在哪里,会在阴街上行走,她真想到丰都去寻找,看能不能在阴街上和妈妈见一面,只是路途遥远,丹妹一直没有成行。
丹妹一直相信妈妈还活在人间,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注意那些女人,总希望有一天会遇见妈妈。不管她现在落到什么门户,不管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现在穿了什么衣服,丹妹都会认得她,凭着她小时候经常抚摸的那眉间红痣。她会拿出这件小花袄,让妈妈认定自己是她亲生的女儿。
一直过了好多年,丹妹还一直把这件小花袄放在枕头边,想念时就贴在腮边闻一闻妈妈的气味。丹妹就是在思念和盼望中长大的。
丹妹抱着小花袄伤心不已,她要把小花袄随身带到田虎家去。人们就依了她,替她放在衣箱里,然后请姊妹们进来陪她哭嫁。
079
哭嫁是土家风俗,流传久远。哭嫁有专门的“哭嫁歌”,清代土家诗人彭谭秋记载说:“十姊妹歌,恋亲恩,伤别离,歌为曼声,甚哀,泪随声下,是‘竹枝’遗意也”。在古竹枝词里,就有咏哭嫁的诗:
“桃夭时节卜佳期,
无限伤心叙别离。
哭娘哭嫂哭姐妹,
情意绵缠泪如雨。”
哭嫁的高潮是在新娘出嫁的日子。在出嫁的前一天,亲朋乡邻都前来祝贺和哭别。新娘家要邀请新娘九位最好的未婚女伴,陪着新娘哭,叫“十姊妹会”。用哭歌来庆贺欢乐的出嫁,用丧舞来祭祀死去的亲人,正是巴土民族独特的禀性和文化意识。
当时在丹妹吊楼闺房里,床前架了一方桌,桌上放着十碗香茶,丹妹和九个堂姐表妹女依次围坐,唱着忧伤的哭嫁歌。新娘居中,叫“包席”,右女为“安席”,左女为“收席”。新娘起声,“安席”接腔,依次哭唱。
按常理说,新姑娘出嫁应该是人生一大喜事,那么哭哭啼啼悲从何来呢?其实这哭嫁倒并非是按老一套走走过场,也决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姑娘们的真情流露。出嫁固然兴高采烈,可是想到从此将离开生养疼爱她的父母,离开从小到大温暖熟悉的娘家,她又怎么舍得?所以必然既喜且悲,要又唱又哭。这土家哭嫁的风俗倒是自然真纯、和人情天性十分贴切的。大山里的女人,就是用这样泣血的哭和带笑的唱,来面对自己的人生际遇悲欢离合。
于是丹妹她们就悲喜交激、声泪俱下,哭唱着父母的恩情、哥嫂的爱护、姐妹的童年、家园的思念。
天快亮时,她们开始哭姊妹:
“同喝一口水井水,同踩岩板路一根;同村同寨十八年,同玩同耍长成人,日同板凳坐啊,夜同油灯过;织麻同麻篮啊,磨坊同扼磨……”
唱到这里,丹妹再也忍心不下,起身走到父母的座位跟前。母亲的座位是虚设的,只有父亲一人坐在那里垂泪,丹妹给父亲叩了头,就伏在母亲的座椅上放声哭道:
“爹啊娘呀,儿要走了呐,想您帮我梳把头。您可头发染了霜,您可额头起了皱?摇篮还在耳边响,妈妈您今在何方。燕子齐毛离窝去,我的爹娘唉,从此衔泥不回头……”
那覃云山早已泣不成声,心想此生也曾是风流人物,没料到娶个娇妻却又红颜命薄、早早失散,留下女儿如今要离开身边,自己从此孤苦伶仃,以后的日子将何等凄苦?如若她母亲有知,又该怎地肝肠寸断?
那九个姑娘就替他和母亲哭唱:
“铜锣花轿催女走,好多话儿没说够;世上三年逢一闰,为何不闰五更头?哎,女儿去了哎娘难留,往后的日子你重开头;孝敬父母勤持家,夫妻恩爱共白头……”
这时天已大亮,红艳艳的太阳照着满山青青的茶树和红红的杜鹃,照着山寨里喜气洋洋吊脚楼,照进了丹妹依依难舍的闺房。只听得一串嘹亮的喇叭声从山间小道上跳跃而来,田家迎亲的队伍就到了丹妹家门口。
一家人只得止住哭声,转悲为喜迎了出去。
经过一番悲喜交加的礼节,丹妹洒泪拜别了父亲,离开了老家。
覃云山站在门口怅望良久,转念想到明日女儿还会偕女婿来“回门”,才进门歇息。“回门”也是土家婚俗,女儿出嫁到婆家成亲之后,第二天新婚夫妻便要回拜娘亲。没想到当日晚间,就传来丹妹被王府掳去的坏消息,覃云山急得卧床不起。第二天,丹妹被王爷熬油点了天灯,田虎为救丹妹大闹龙灯会壮烈牺牲的大事便惊天动地、传到了凤凰山。覃云山就精神恍惚,变得痴痴呆呆。
过了数日,突然有一女子寻到覃云山家门,自称原是王府女奴。她把一个包裹交给覃云山。覃云山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套女人的衣裙,还有一团头发,立刻认出是妻子张玉若的旧物。那女奴说这是王府家三姨娘生前交给她,托她一定要面交凤凰山的覃云山,并讲了张玉若被逼身陷王府,忍辱苦熬十六年、最后凄惨死去的经过,如泣如诉,哀恸衷肠。
覃云山手捧妻子的遗物,恍如梦魇,先是抽泣哀恸不止,继而仰天长叹,大叫三声“苍天啊苍天!”
是夜,这弦歌老者便拿出那把早年摔破的三弦,扯出一根弦丝,挂在床架上把自己勒死了。斯人魂断,其命运遭遇,血泪悲情,实足后世弦歌者长歌当哭,咏叹万年。
这是后来的事情,其间还有许多波澜曲折,异常悲壮激烈,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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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当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乘花轿就把丹妹抬上了山路,迎亲送亲的人们簇拥着花轿从凤凰山上逶迤而下。
一路欢歌笑语、一路锣鼓锵锵;一路花枝招展,一路颠颠悠悠;丹妹的花轿终于到了田虎的家门口。
田家的大门边摆着一张小方桌,围坐着三个吹鼓手,一人敲鼓打钹,另两人吹喇叭和笛子,来了男客吹喇叭,见了女客吹笛子。一望见花轿,他们就吹吹打打奏起乐来,喇叭欢叫笛声悠扬。
新郎官田虎今日头缠青丝巾,身着琵琶服,足蹬千层布底鞋,显得格外英武。刘黑子因为和田虎长得一般英俊,今日就当了伴郎,也衣着整齐跟在田虎后头。花轿一落,他俩立刻上前去把丹妹从花轿里扶了出来,众人就簇拥两位新人进了家门。
二狗和牛娃子带着一班年轻人风风火火地张罗着,他们点红烛、烧高香,又用一条彩带把田虎和丹妹连在一起,前呼后拥推到家神菩萨龛前、当着亲友的面、给父母行了叩拜之礼。当丹妹和田虎一起叫声:“爹、妈”时,望着婆母、想起自己失去的母亲,她不禁心里一热,眼泪汪汪。
这时候,一群山花子突然出现在门口,人们惊讶地望着他们,田虎也感觉有些奇怪。山花子赶喜酒本是常有的事,可这些山花子模样格外古怪,行为举止又特别彪悍。只见他们把一面牛皮大鼓架在田虎家的大门口,由一个高大白净的人擂动起来,其余的人一字儿排开,列成阵势,呵呵嗨嗨地舞蹈起来。
别看这些山花子动作粗野,他们的舞艺却惊人的高强,一个个虎奔豹扑,熊起狮落,激起人们连声喝彩。特别是那轰隆隆的鼓点,一擂三敲,急急徐徐,直把每个男人的胸膛都震荡得劲鼓鼓的,满腔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人们平时很少看到山花子跳得这么精彩的舞蹈,一下子都惊呆了。当时土家山寨的一般人都只知道他们是山花子,只有老年经事多的人才晓得他们中间还有一群特别神秘的传奇人物,名叫“巴方舞者”。从他们的武舞来看,倒也确实像是祖传天生的舞者。
说巴人是“舞者”,也确实是有历史依据的,古代巴人在捕猎猛兽和部族斗争中发展起来的集体武舞影响很大,直到汉唐时代还相当盛行。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描绘巴舞的壮观场面说“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而《华阳国志·巴志》记载说巴人:“天生劲勇,数为汉前锋陷阵,锐气喜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