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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项羽争上游 【第四章】 相持荥阳

【第四章】 相持荥阳

项羽派出拿着夯锤和铁凿的大批建筑工兵部队,开着推土机、翻斗车和挖掘机,在甬道上一段段地写上“拆”字,然后就拼命挖掘、凿毁和冲撞甬墙,甬道好像被血栓栓住的心脑血管,一阵阵地憋得荥阳城里的刘邦喘不上气儿来。

时光很快转到了下一年,公元前204年,即汉王三年二三月,登在荥阳城楼上眺望,在山以外的不远处,春天正在驱赶着冰雪,踏上了这个季节的国境。

刘邦已经在这里抵抗了十个月了,随着去年年底英布在九江国的战败,刘邦发现越来越多的楚兵向荥阳城下汇集。

只要粮道还能保住,就不怕。刘邦说。

从荥阳城向北,数条甬道,好像管子一样,摆在大地上,连通到东北方向黄河南岸边的敖山,把那里从前老秦积下的粮食,往城里搬运。

项羽对于攻击这样的甬道是有经验的。他派出拿着夯锤和铁凿的大批建筑工兵部队,开着推土机、翻斗车和挖掘机,在甬道上一段段地写上“拆”字,然后就拼命挖掘、凿毁和冲撞甬墙,旁边则是全副武装的警戒部队,隔绝和迟滞汉方派来的营救部队,并且掩护工兵转移。

甬道好像被血栓栓住的心脑血管,一阵阵地憋得荥阳城里的刘邦喘不上气儿来。

随着甬道的破坏日渐严重,城中的情形越来越不妙:尽管刘邦派出的执法队的巡逻将官和队员们的大刀每日都是血淋淋的,但那些忍受不住饥饿的市民还是铤而走险,群起抢劫囤放军粮的粮屯。即便赶跑了饥饿的市民,军粮的存量也急剧减少,士兵们的口粮,先是减为每日一稀一干,最后只剩一顿稀饭。于是,嗷嗷待哺的士兵们也开始抢粮食了,起哄武装抢粮屯里的,小股的士兵则抢老百姓的。城里所有的便利店,就剩空的货架子了。连老鼠都纷纷从城里移民,带着鼠妇鼠子,仓惶漫上城墙,都往城外跳。执法大队到处严厉镇压,城中一片刀光血影,士兵和老百姓攥着一小把粮食倒尸街头,到处都是恐怖气氛。

刘邦和郦食其等人商议,眼下之计,只有求和了。

汉王的使者随后到了西楚霸王项羽的军中,使者炸炸哄哄地对项羽威吓说:“大王在此全费功夫,有何裨益?鄙汉王固守荥阳,身后直通函谷关,萧何丞相从关中巴蜀派来的粮草精卒源源不断,您就是再在这里打上十年,也只能劳民伤财,苦痛天下父子,无益于事。如今,我们大将军韩信已经兵卷魏赵,连燕通齐,未来南下直捣彭城,我们这里再发起全面大反攻,则您的楚地千里,顿时烟消灰灭。当今之计,汉王愿意给您一个机会,两家讲和,荥阳以西,尽归汉国,韩信大将军,亦同线西撤,荥阳以东,则属大王,我们绝不染指。您若不肯,明日我们汉军就全面东攻,大王兵亡地裂,悔之莫及!”

项羽听了以后,瞪着四个瞳孔的眼睛,把浓密的一字横眉,朝着远方眺望了一下,命使者先行回去。

使者一走,项羽说:“怎么样?我觉得接受和谈也好。如今一年未能攻破荥阳,我们不如先修整以后,未来再图汉国。”

老头子八十来岁的范增从座位上竖起身来,手里拿着古代的放大镜,用放大镜朝着使者的方向轻蔑地指了一下:“竖子的话,全是大言吓人。我最近也拿着放大镜看了《孙子兵法》,兵法有云:“辞卑而益备着,进也;辞强而进驱者,退也。”那使者向我们说软话,其实是想进攻;使者大话恐吓的,其实是想退!这使者虽然口中大言,但是面色赤红,显见得内心惊慌。以我观之,汉军已经是支持不住了,所以现在跑来唬人,希冀侥幸和谈,大王如今乘势攻之,必得汉王。如今放纵他去,未来心悔莫及。”

范增已经被封为了历阳侯(历阳在今安徽和县),比年轻人还有坚忍不拔的精神,对时事判断非常冷静。项羽于是也克服军中的种种困难,组织楚兵全面围攻荥阳。

这时的楚军,从淮南战场不断撤来,兵员已经颇为庞大,所谓“十则围之”,已经足够对荥阳发起全面包围。四月,楚军以荥阳的四个城门为重点攻击方向,密不透风地把荥阳城团团围住。

城里面的情况,日益恶劣。汉刘邦看见西楚霸王项羽带着除恶务尽的架势来围自己了,而南方英布已经溃败,北方韩信更早无精卒遣来相救,城外粮道也全断了,他急得好像断了现金流的破产老板,好想用自己的嘴咬自己。

赶快融资来啊,快点啊,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提供资金和兵粮啊。刘邦把郦食其找来,坐立不安地催促郦食其想主意。如果你的脑袋里想不出主意,我的脑袋就要掉了。

郦食其看了看自己的脑袋,脑袋里还有什么主意啊,于是他又想出了个拿股权换资金的主意:“大王,从前商汤先生讨伐夏桀,但是封了夏桀的后人在杞(杞人忧天的地方),周武王先生伐灭商纣,却把商纣后人封在宋国[1],但是如今秦国侵灭六国之后,六国的后人,却没有一个被封以王国的,竟无立锥之地,这符合传统吗?人们能答应吗[2]?大王诚能封六国之后,给他们都送上王侯之印,那么他们的君臣百姓,无不会欢喜感戴陛下之德,认为您有德有义,一定都愿意追随您了。你有德有义,南向称霸,楚国必然端正了衣冠来朝拜您。现在的荥阳之危,也就化解了。”

从前,陈余是个儒家,处心积虑地要给赵王歇复立成为国王,现在,郦食其,作为一个狂儒,也趁机劝刘邦立六国贵族之后,这说明,在儒家分子中,普遍是希望恢复分封,立六国后人的,难怪当初秦始皇要坑掉他们,还烧了好多书。先秦儒家的政治观念,非常守传统,确实和专制大一统的新模式相龃龉,“焚书坑术士”中牵扯排查着打击了一批儒生,也确实不是老秦无缘无故地搞政治迫害,与知识分子为敌了。

刘邦听了郦食其的话,觉得第一,复立贵人之后,这是有德的事情,是符合历史一贯道德的,也能获取人们对自己的赞许认同;第二,有六国之后为自己张目,军事上也可以挫败项羽。

于是刘邦当即批准:“这个主意好!你现在赶快去刻印,刻完先生您就带着印出城去给他们各处送去!”

郦食其大喜过望,赶紧回去分析还可以给谁刻印。现在韩王成已经被诛杀了,楚义帝也死了,赵王歇死了,燕王韩也被项羽分封的燕王臧荼逐杀了,比田氏更正宗的齐王则民间还有,这些都是可以择人刻了印分授之的,至于魏国,西魏王豹还活着,如今正在帮着荥阳守城呢,暂时不要刻魏国之后了。

郦食其慌慌忙忙刻完印,装在皮兜子里,组织了一帮敢死队,准备保着他出城,找那些流落民间的贵族之后送印去。这时候张良找刘邦汇报工作来了。刘邦正在吃饭呢——因为有了新的可以搜刮的现金流要来了,所以有心思吃饭了。刘邦举着筷子,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对张良说:“子房,往前面站站,有人为我设了一条好计,把项王给比下去,我现在又有心思吃饭了!”

张良忙问:“什么好计啊,有这样的人?”

刘邦说:“是啊,告诉我了,赶紧刻印复立六国之后,这样我就有德了,比秦始皇德大了,跟汤武一样有德了,全国人民和六国人民,都会挤着风从拥戴我了!”

张良不禁跌足而叫道:“这是谁给您出的馊主意啊,大王的事业从此逝去矣!”

刘邦停下嘴说:“不会吧,你什么意思啊?为啥啊?我做有德的事情,而且又能拉来援助,又是有利的事情,怎么就逝去啦?”

“非也!”张良说,“我请借用一下大王餐桌上的筷子,一根根地给你筹数一下。”

于是刘邦傻呵呵地示意张良拿起筷子筒里的一大把卫生竹筷,然后在桌上画了两个圈,一根圈里写上了个“可封”,一个圈里写了个“不可封”,然后就看张良开始说了:“从前,商汤先生讨伐夏桀的时候却封夏桀之后为杞国诸侯,那是因为自忖可以致夏桀于死败,所以才敢封了,如今大王能致项王于死败吗?”

刘邦含着饭说:“不能”。

“对啊,这是第一。”于是张良放下一根筷子,放在不可封的圈里,“这是封六国之后这个主意的第一个不合理、没道理的地方。”

其实,张良说的才不合理,商汤是封夏桀之后,而刘邦不是封项羽之后,而是封和拉拢中间力量,没有可比性。

“那么,武王伐纣之时,封纣王的后人于宋国,是因为他自忖可以战败和斩得纣王之头,所以敢于先这么做。您自忖可以斩得项王之头吗?”

同样不合理,不可类比。

刘邦既然第一个说不能了,现在自然接着说不能了:“不能。”

“是啊,所以,这是他的计划的第二个不合理。”于是,张良又把一根筷子放到不可封里了。

张良接着说:“武王伐纣成功以后,旌表商之贤人商容,释放被囚的善人箕子,重建苦人儿比干的坟墓,如今大王能够重建圣人之墓,旌表贤人吗?”

刘邦说:“不能。”

张良这话的逻辑很难理解,不能旌表商之贤人,就是证明复封六国之后不合理,不知这中间的逻辑是什么。大约要想让自己被人们认为是有德有义的人,以便让人民追随,光封贵人之后为王侯,还不够,还得旌表善人贤人,若不能做后者,则前者的意义和致刘邦为有德有义之人的效果,就不够了。大约是这样。可是,刘邦如何就不能旌表善人呢?做做秀不就行了。

于是张良把第三根筷子放在不可的圈里边了。

“武王伐纣之后,把纣王仓库里的粟,都给老百姓分了,把鹿台上的钱,散给了老百姓。现在您能把府库里的钱财,都给贫穷的老百姓分了吗?”

张良这话还是那意思,有德有义,还得给老百姓分钱讨好才算足够,光封个贵人之后不够。

刘邦说:“这也不能啊。我哪有那么多闲钱。”然后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米饭和涪陵榨菜。

张良于是把第四根筷子放在不可封的圈里了。

张良接着说:“灭商之事已毕,周武王把战车和坦克都放进了大修场,改造成了民用汽车,把盾牌戈矛用虎皮兜子都裹了送进兵器库存着去,以示天下不再用兵。大王偃武修文,从此不再用兵吗?”不打仗,放掉倒霉的老百姓,是大德和大仁。

刘邦说:“不行啊。这战事还没完呢。”

偃武修文,是在灭商之后,和刘邦现在还在讨项阶段,二者亦没有可比性。

“对啊。”于是张良把第五根筷子放在不可封的圈里了。

“大王,周武王放马于华山之阳,以示不再用兵折腾老百姓。大王如今能撒了马不用了吗?”

“不能啊。马还得天天骑着打仗呢!”刘邦傻呵呵地说。

于是,张良把第六根筷子放在不可封的圈里了。

“周武王放牛于桃林之下,以示不再用牛车往前线输送军火和兵粮。大王现在能放了牛不用吗?”

刘邦说:“不能。很多集装箱需要牛拉呢!”

是啊。于是张良把第七根筷子放在不可封的圈里了。

张良看看筷子筒里就剩一根筷子了,于是不再罗嗦和讲逻辑不清乃至有点强词夺理不具可比性的分析方面了,说道:“如今天下游士豪杰离别自己的亲戚妻子,抛弃老爸老爷所埋的坟墓不去上坟,别离自己的故旧知交和老情人,单跟着大王能以游江湖者,只是欲日夜望咫尺之地。如今您把六国之后全都复立了,韩、魏、燕、赵、齐、楚的贵人之后,天下跟着您跑的这帮游士豪杰,一看都没戏了,纷纷返回故国,侍奉您所封的这些君主,守着自己的亲戚,跟着自己的故旧,守着老爸的坟。大王您还领导着谁去闹革命呢?!”

于是,张良把第八根筷子放在不可的圈里了——这大约就是运筹帷幄吧。

这最后一个分析,是唯一有道理,也直接合逻辑的。所谓天下游士跟着刘邦,在荥阳城里饿着肚子守着,在北方南方和后方的各自战线上玩命辛苦地战斗着,就是为了能受封为王侯将相,如今把六国土地都给了六国之后,这些人一看股权被六国分光了,不也就都打辞职报告回家了吗?

刘邦当即大悟,立刻把嘴里一直在边听边吃边嚼的饭给吐出来了。对着设想中的郦食其骂道:“竖儒,几乎败了你爸爸我的大事!”连忙下令叫郦食其不许再刻什么吃里爬外的印了。

所谓张良本是贵族之后,如今却不肯令刘邦复利分封六国贵族,大约不是他不肯惠顾贵族,而是事情有轻重缓急,有大有小,现在暂时是不能这么做的。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张良通过历史的教训,通过自己帮着韩王成的一番折腾,以及六国贵族称王者纷纷得到的悲哀下场,心中已经对贵族之人的命数,失去了迷信和为之努力的信心了。这大约也代表了当时人们的一般感观,人们普遍的根深蒂固的“分封情节”,至此已经不如秦末那么强烈了。

另外张良不是反对进行分封,他只是反对封六国之后,而是腾出土地城邑来,封功臣谋士。这种追求分封的热潮,从秦末起义至今,从未消歇过。它是秦王朝从分封制向皇权专制急剧全面过渡中,一股历史的惯性反弹,秦朝就是忽视了这种历史惯性,与天下豪杰贵人为敌,把自己葬送了。

项羽在从前搞咸阳大分封时,早就开始排斥六国贵族之后,而大封自己的功臣诸将,而刘邦迟至今日,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跟六国贵族划清界限,专意留着天下给自己的功臣将士做封赏的股本。刘邦岁数比项羽大,所以和老贵族们的感情和留念,总比新新人类的项羽大些。范增、郦食其更是老头子,更是留念着贵族。

不过刘邦似乎也有高于项羽的地方,就是他做决策快。听到郦食其的建议,当即履行,甚至不及与他人参议,就立刻决策。从前听了鲰生的意见,立刻就分兵守函谷关。这样的决策快,确实会出现错误决策,但是,在战争年代,见到时机,决策很快与见机迟的人相比,是一个决定性的优点。据说曹操相比袁绍,就是有这个优点,袁绍“多谋少决,失在后事”,即落在了事机后面,而曹操“策得辄行,应变无穷”。这是郭嘉说曹操的,但大约是从从前刘项的身上总结出来的。项羽在鸿门宴优柔寡断,对北征田荣拖了很久才去,对北方战场也迟迟没有开辟,确实有“多谋少决,失在后事”、“见事迟”的嫌疑。

快速决策,敢于决策,无论如何,是个优点。

时间一天天过去,荥阳已经被围了一个多月了,天气也热起来了,夏天好像一个锤子,把光线、金星和好心情,向大地拼命地凿下去。

刘邦却没有好心情,阳光要消灭他了。他在黎明的日光里,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忧思。应付夏天已经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了。唉!我之于夏天,我之于荥阳,他临了一早的阳台兀兀地站一会儿,终于发现,他们的关系,并不比弄点早餐吃下,更能触及他的肉身和灵魂。

刘邦吃完饭,还是没有主意,只好把护军中尉(全军总政委)陈平同志找来了。陈平上次因为盗嫂受金,被揭发检举给刘邦了。陈平说,我虽然贵为护军,但是来的时候穷得光着身子,要在诸将中开展工作,没有钱,人家不佩服我啊。于是刘邦不再管他受不受金。这样他就既富且贵了,按他的逻辑,便于往下开展工作了。

刘邦对陈平心事重重地说:“现在天下纷纷,何时可以安定啊?”

陈平:“您得多做励志训练,您不断提高自己,天下就能定了。项王之为人,恭敬爱人,非常有教养,士人中的廉节好礼者,多来归附了他。但是轮到按功行赏,授予爵位和封邑,他却为难,舍不得给,士人好些因此亦不来归附他。大王您呢?对人怠慢而少礼,那些廉清有节的士人,因此也受不了您,不肯来。但是大王您能慷慨施人以爵位和封邑,于是士人中的顽钝嗜利无耻者,就大多来附了您。你们两个人啊,谁能克服自己的缺点,学习对方的优点,则天下就能被谁翻手而定。”

大约对于笼络和任用人才,一个是可以用精神刺激,这样长久,但是见效慢。项羽属于这种。还有就是物质刺激,这样见效快,但是来的人都是物质导向,上下争利,彼此之间也是争利,关系越来越不和谐,最后引发很多矛盾,于是成功得快,但败得也快,没有长期的持久竞争力。刘邦就是这种。所以陈平说他要精神建设和物质建设一齐抓,两手都要硬,短期、长期调动和笼络下属的手段都要到位。

项羽恭敬爱人,待人以礼,这是通过精神上的相吸相引来招徕和凝聚他的人才团队,对于这个团队的长期持久竞争力是有好处的。刘邦单单用金子爵邑来赏赐,短期见效快,但是长期会一团乱,完蛋、无耻、崩溃。陈平要他学习项羽。

也不知道刘邦听明白了没有,从后面的事情来看,他没有什么改观。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看来,一个人要想个性完美,实在是太难了。后来郭嘉描述袁绍和曹操说:“袁绍繁礼多仪,您体任自然。”又说袁绍赏赐眼目能看到的饥寒之人,而曹操能加恩四海之士。这跟项羽、刘邦就有一定的类比。袁绍也是对下属多礼仪但是少赏赐,而曹操则由着性子,怠慢而少礼;袁绍赏赐有限,而曹操不吝千金。于是曹操也是不重精神上的尊重和刺激,而重物质刺激,结果就是,他成功得快,败得也快。因为物质的东西,短期可以凝聚起一批人的战斗力,长期则是败祸的根子,靠着它,长期竞争力不行。袁绍虽然短期效果差,自己败得快,但是即便他死了,确实仍有很多忠诚慷慨的士大夫,追随他,很多人仍颇向着袁绍,使得曹操用了五六年才平定河北。但是郭嘉并没有指出曹操这么做,是片面的,而是非常肯定曹操的做法而否定袁绍的“繁礼多仪”,认为这是曹操必能战胜袁绍的原因之一。但是陈平认为刘邦和项羽应该互相学习对方的长处。陈平意识到了项羽做法的价值。可见,郭嘉不如陈平。

刘邦听了陈平这些带有批评性的分析,陈平要自己学习项羽,不等说话,陈平接着说:“但是大王恣意侮辱人,不能得到廉节的士人。”

意思是说,你是改不了了,你肯定是这种少礼而侮辱人,学不了项羽了。

那就得不到廉节的士人了。所谓廉节,不是不受贪污的意思,而是“廉”指不重视爵禄,不是为了爵禄而行动,而是按照自己的心中准则。所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就是这种,他按自己的准则去为人效命,而不是靠物质调动,他的工作动机是义不是利,这种人其实比图利而动的人更加卓绝可怕。“节”就是有节义,有信仰,有操守的人。不管怎么样,廉节之士,也是一股非常强悍的力量啊,比逐利之士,如果他们同时又有才华能力的话,那绝对是更彪悍的压倒性力量。

可是,得不到廉节之士了,怎么办呢?那就让楚国也不要有廉节之士继续存在。陈平说:“对于楚国的这些廉节之士,我们可以扰乱他们。如今项王手下的骨鲠之臣,不过就是亚父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这些谋臣武将,几个人而已。大王您若能拿出数万斤黄金,行反间计,离间他们君臣,而项王为人刚好猜忌信谗,一定让他们君臣之间互相掐起来。您再举兵因而攻之,破楚是百分百的事了,何止解去现在的区区荥阳之围。”

这里看得出来,廉节之士、骨鲠之臣,他们和君主之间,虽然是以精神上和礼仪上的东西相结合,但是一旦上级不再信任下属,这种精神结合,也就脆而易断了。

刘邦自己找不来高尚守义的能人,只能网络一些贪利图物质激励的分子,于是也不让项羽那里有守义廉节有能力的人。于是他当即给了陈平四万斤金子,用叉车搬着,拉到陈平的营房里去了。至于陈平如何使用这些金子,是拿它去离间楚国君臣去了,还是自己炒房买不动产去了,刘邦恣其所为,不问其出入花销。

陈平于是成了汉国最大的特务头子,大量派出反间间谍,带着一叉车一叉车的金子,往去楚军里收买、造谣、诬陷、离间,于是楚军内部很快就传开了大道消息“钟离昧、龙且、周殷等诸将,为项王将兵,功劳甚多,然而终于不能裂地称王,他们没法活了,打算跟汉王相与合一,灭了项羽,分了项羽的地盘,各王其地!”

项羽听了这些沸沸扬扬的说法之后——而且身边他最信任的人拿着汉国的黄金也在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不由得不怀疑钟离昧、周殷等人。

其实这些人,既然是骨鲠之臣,廉节之士,那就不是图着封王的利益而追随他的,跟汉王下面那些顽钝嗜利无耻者不同,怎么会埋怨项王不裂地封他们为王呢?项羽不能知人,人亦不能或不愿为其所用了。

关于范增的谣言也不少,范增不以为意,项羽却心中暗疑。项羽为了不冤枉好人,于是打算派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使者,到汉王营里看个究竟。使者带着搜集情报的特殊任务——简称特务,进了荥阳城,请求汉王接见,以谈判让刘邦投降或者双方交换遣返战俘的事情为名义。

陈平对汉王说:“刘总,敌人有了反应了,派特务来核对查证这些谣言了。”

刘邦说:“那我怎么办?”

陈平说:“我教你如此如此如此办!”

刘邦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瞅着陈平这个美男子,喜爱得像看了一场小品。刘邦这么高兴,是因为马上要按照导演陈平的意思,参演一个活话剧。

刘邦传令对楚使者说:“宣楚使者到餐厅包间用膳,汉王届时就到。”

届时,汉王领着一帮厨子美女,举着托着错银铜鼎、熊足漆鼎、带铜盖子和锁卡住铜盖子的卡棍锁(扃)的铜鼎,里边装着牛、猪、羊三样大牲口的熟肉,号称所谓招待诸侯的太牢,还有方的圆的各种尊,里边装着酒,拎着大漆勺、舀酒用的大漆斗,往大包间里举过头顶纷纷而送。

刘邦也挤着进来,一边喊:“亚父使者到了吗?”

一看,刘邦大惊愕,喊:“咦?你是亚父使者吗?”

使者连忙拿出介绍信,刘邦一看:“你是项王使者啊!我以为是亚父使者呢,原来是项王使者啊!唉!”刘邦把介绍信一丢,回头就对厨子美女们嚷嚷:“现在城里都吃小孩子了,这宝贝大肉哪能随便用,你们都给我端回去,去!去!”

于是,美女厨子们,又扛着鼎,抱着装着大米饭的盒,拿着吃米饭用的栖,拖着尊,拎着酒勺,把这套太牢级别的大餐饭,给纷纷从桌子上搬下去了,又呼隆隆运出大包间。

不一会,服务员们,端着自己平常吃饭用的那套茶缸子、铝饭盒、方便面大碗和买二锅头酒送的上面写着二锅头三个字的口杯,拿着旧筷子,端着一盆小米饭和涪陵榨菜,重新端上来了。给楚使者吃。刘邦也坐在旁边吃,说:“你快吃吧,一会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待会我让传达室的陪你吃啊。谒者,谒者,你进来陪着客人。”说完,刘邦就跑了。

楚使者目瞪口呆,就剩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服务员也不进来给他服务,他瞅着四壁的墙,刚拿起筷子没吃一会儿,餐厅服务长就跑进来了:“你吃完了没,你可以走啦,这屋子待会还要腾出来给贵宾用呢。bye-bye啊,欢迎您再来!没吃完可以到大厅去吃啊。”

说完,就把楚使者赶出了餐厅。

楚使者憋了一肚子气回到楚营,把情况跟项王一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让人重新做饭吃。项羽闻听这些消息,心中果然毫不犹豫了:“好哇,可怜我这亚父果然吃里爬外,现在跟汉国人都粘乎到了这么如胶似漆的地步了。”

项羽丝毫不怀疑这是汉军的离间计,正这时候,亚父范增又跑来了,拿着放大镜,对项羽说:“项王,我已经观察过了,荥阳城内粮尽兵疲,您赶紧传令急攻荥阳,大功必成。”

项羽正没好气,心中不信,推脱说:“您老先别这么积极了,我慢慢自有分教。”亚父又罗里罗嗦说了很多,项羽不爱理他,多不应声和回答。

范增碰了个没趣,奇奇怪怪地出去了。出去之后,项羽就慢慢对周围人说:“攻城是个要死人很多的事情,亚父又跟汉人这么亲,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随后,项羽心想,我们楚军很多要害大权,还都在范增手里把着,亲兵近卫队,也是亚父指挥着呢,若有个万一,他老悖糊涂了,我们全军都跟着要倒霉。人老了就这么不知轻重敌友了吗?于是,暗暗稍稍削夺范增的军权。

范增很快就听到了项羽背后对他的嘟囔,一看兵权又稍稍被项羽夺了,知道项羽在心中怀疑他了,气得一口血要吐出了,勃然大怒,跑到项羽的大帐,吼道:“现在天下大事定矣,君王好自为之吧。我要请骸骨回家了!”

“请骸骨”就是退休的意思。

项羽初听有些不忍,想想范增为了我们项家五年征战追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啊,不过范增确实老了,老糊涂了,真若犯了糊涂,勾降了汉军,他自己晚节不保,我们楚军也大丧其锐,不如让他回去,他和我们都免得犯错误。于是随即照允。

范增本来说想回去,以明自己之志,无意贪图富贵,勾降汉军,一见项羽并不挽留,就觉得浑身上下,被冷水泡了一般,战栗疼痛,几乎歪着身子摔倒。项羽侍卫赶紧来扶,范增一推手挣开,举着拐杖,拎着放大镜,踉踉跄跄,出帐而去。走出好远,似乎还听到,亚父一声仰天哀呼,无比凄凉。军中闻者,无不哀伤。

当时正是盛夏,天空火亮亮的,亚父随后带着自己的侍从,拿着心爱的放大镜,满身被秋凉衰意所笼罩,乘车两千里回奔彭城。走到半路上,毒火攻心,疽发于背,肌肉深层生了疮疡,疼痛难忍,随后深处溃烂,爆发急性化脓性骨髓炎,引发并发症,随即器官衰竭感染而死。

一代骨鲠之臣,竟被陈平、项羽活活气死。

项羽得到使者回报,一方面哀怜,为亚父减食穿了一些丧服,一方面照旧怀疑,照旧不肯发力急攻城——按范增老先生死前所主张的。

伴随着范增死,连天上的白云都开始皱着眉头。

听说范增已死了,陈平觉得少掉了一个猛虎之爪,对方又没有急攻城的意思,那么现在可以组织突围了。

汉军现在已经没有粮食了,必须赶紧想办法。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是刘邦身边的四大护法,曾经在鸿门宴后护送刘邦回营。其中的纪信我们没有多说过他,关于他的藉贯大约是四川西充,关于他的性格没有什么记载,根据我的分析,他大约是一个很有忠心的人,平常很喜欢唱歌:

我在唱什么什么都觉得

原来原来你是我的主打歌

你在说什么只听一次也会记得

听两次就火热

我在干什么什么都觉得

整个城市播着爱的主打歌

主的可是你打得我好神不守舍。

然后不断想起你的

一言一语……

这歌,显然是唱给刘邦的,他最喜爱的人就是刘邦,所以他长得也和刘邦差不多,也长着一个正方形的脑袋,只是比刘邦要孔武有力,胳膊上还刺着一个大写的j像一只蝎,这是他的姓的缩写。

这一天,纪信对刘邦说:“现在城里已经没有吃的了,城市里的主打歌就是突围了,主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他,俗话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子受了辱,臣子应该拼死报命。我作为您的四大护法,不能尸位素餐,这个成语打得我神不守舍,我打算装做您骗过楚军,然后您从小道突围。”

刘邦一听这个主意不错,原来爱也是这样不可理喻,然后就和陈平商量。陈平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并且做了修改完善,陈平说:“我们可以派出女子二千,从东门出去,纪信就装做您,您从西门跟我们一起逃亡。”

刘邦看了一下纪信,纪信正用深情的眼光看着他,还有一层红晕浮在他的脸上,轻轻翻起丰润的双唇,刘邦好想拥抱他一下——他的胳膊上刺着一个大大的j字。刘邦默默地说:“好!将军多保重吧。”

到了当天夜里,陈平敛出城中的女子二千人,有汉王营中的美女,也有城里的女性,因为是非战斗人员,让她们冒充汉兵,出去送死当女炮灰,不会消损汉军有生力量。但是陈平都给她们做了劳保装护,身穿皮甲,脑戴青铜头盔,把自己弄得像一个个微缩碉堡,列阵而出。纪信坐在居中后的刘邦专驾王者黄屋车上,与全副武装骑在战马上的刘邦握手告别。刘邦拉着纪信的手说:“将军,以后……”

说到以后,却没有以后了,荒烟蔓草的年头,连分手都很沉默。纪信一句话没有,深情地看了一眼刘邦,回想了一下在刘邦身边鞍前马后的四年岁月,然后一挥长鞭,轻轻叱道:“队伍,开发!”

在夜幕色中,二千女兵和黄屋车上的纪信,大开荥阳东门,一声呼啸,朝着楚营发起自杀性冲锋。楚军很快侦到了汉军行动,一看对方终于舍弃了龟缩的城堡出来突围野战了,高兴得像一个偷猎的人发现了稀有保护动物从保护区出来了,在这里鏖战一年终于可以进入终结时刻了,顿时,东门城外、南门城外、北门城外乃至部分西门城外的驻营楚军,四面卷来,对这二千女兵包抄攻击。

这些女性哪见过打仗啊,不过,女子在危机时刻,往往比男子还有韧的坚强和决绝,和楚军交上火了,女子们大戟大戈使不惯,纷纷干脆扔了戟,光手上去和楚军掐,互相抓挠。楚军脸上带着血道子,汉军女兵则身被鲜血,敌人的武器穿透了她们的黄牛皮甲,鲜血从伤口的洞里汩汩而出,栽倒狼藉,场面惨烈。纪信看看抵抗和吸兵差不多了,于是在黄屋车上振臂高呼——他因为唱歌,所以嗓子特亮:“城中食尽,汉王出降矣!我的主打歌!!!”

楚军一听到这个呼喊,但见居中是一驾黄屋车。这其实是皇帝专驾,被刘邦僭用了,车顶是黄屋羽盖:黄屋就是黄色丝绸作里子的华盖,羽盖就是羽毛作的华盖。当时的鸟比现代好看,还多还大,羽毛一贯作为皇家仪仗装饰物。车子左车厢上,还竖着一只大纛——就是牦牛尾巴制作的彩带大旗,从前周武王喜欢用牦牛尾做装饰。

楚军一看,果然是帝王豪华专驾,华盖下凛然立着的,可不正是刘邦,方头大耳,龙准鹰鼻,手上拿着一个麦克风。纪信拿着麦克风,使劲喊:“汉王降矣!汉王降矣!不要打啦~~!”

楚军终于听清楚了,国家稀有保护动物出来投降了,一年以来的鏖战终于,告终从此可以回家抱着老婆孩子睡觉了,纷纷激动地大呼:“万岁!万岁!——”

这不是三呼刘邦是万岁,而是表示极端狂喜的惊叹,类似我们现在中了五百万之后的高呼:“我靠!我中了,五百万啊~~!我靠!”

楚军全军山呼我靠,其他三个城门的楚军,听到声音,都躲地震似的齐往东门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喊:“我靠!抓住汉王啦!抓住汉王啦!”场面极其混乱,万千楚军都往东门外跑来拥挤围观。

纪信好像大牌歌星,被台下舞着荧光棒的万千歌迷所围托和讴呼,兴奋地就差喊:“歌迷朋友们,你们好!”了。头上星光灿烂,激光探照灯满天摇飞。

西楚霸王项羽也被这样的惊人好消息给惊起来了,赶紧穿着睡衣,外面裹着军大衣,骑上战马,就奔核心冲来。方此之时,一见西门楚屯攻城的楚兵都跑到东门去了,刘邦一催战马,和几十名骑将——都是灌婴的骑兵大队里精挑的顶尖骑将,此外还有陈平、张良、樊哙、前参乘周緤等刘邦心腹部将所亲爱者,楔开西门门扇,像一道电光,射出城去。西门外楚兵虽然仍有游卒戍兵,但是无法有效拦截这一帮惊奔如电的骑兵小队。一队人冒着矢石飞盖,拥护着最其中的刘邦,卷尘而去,直奔西边不远处的成皋。这是刘邦第二次亲冒着矢石在大军中亡命奔走——上一次是在彭城败后。饶是如此,敌人的乱箭和飞戈,还是划破凿伤了刘邦的壮大身躯和脑袋。

这时候,项羽已经奔到了万马核心的纪信黄屋车面前了。旁边楚军纷纷打响了照明弹,把这个场面照得跟演唱会一样。就见车上一个汉将,头戴军盔,身穿犀牛王甲,项羽一声大喝:“汉王别来无恙哉?”

呵呵,但见这个汉将,将头上军盔除去,露出大发髻和整个脑袋,项羽仔细一看,这哪是什么汉王,分明一个冒牌顶替模仿秀的假汉王啊!

项羽跌足大叫,旋即明白了,这假演假唱的,肯定不是白折腾,肯定别有目的,汉王必在西门走逃了。项王勃然大怒,一把上去拉下纪信,后者还在满脸嘻笑,项羽心说你笑什么笑啊,癞蛤蟆上锅台——愣装什么军用大吉普啊!

当即把纪信摔在地上,士兵冲上去,把这个假唱的给麻肩头拢二臂,拔光了皮甲衣服,五花大绑。项羽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大胆!”

纪信身子一扭,把右臂扭过来:“你看看我这个j,你就认得老子了!”

旁边士兵一看,有知道的,说:“这是jolin吗?jolin是台湾的啊?七十二变。”

纪信哈哈大笑:“我乃汉王驾下,四大护法之一,将军纪信是也!竖子今日为我所诳,还不速速就擒,更待来日受辱何?”

项羽勃然大怒:“把他给我拴起来,拴到大吉普上去!汉王区区一贼,敢僭用帝王之车!今天我非焚烧了你!”

纪信破口大骂,直叫项羽速速授首就擒。旁边楚军把他捆在战车上,堆上茅草,泼上汽油,就要在黄屋车上直接把他烧死。

纪信呵呵大笑,火焰开始升腾起来了,热气升腾起来了,楚军忽然听见纪信在柴草上引吭高歌:

我在唱什么什么都觉得

原来原来你是我的主打歌

你在说什么只听一次也会记得

听两次就火热

随着火舌的上举,最后只听见歌声,楚军万千人马一片肃寂,为这个忠义之士的慷慨激昂而深刻感染,浑身战栗,纪信以耀眼的个性张扬男人对男人的情义,在古代,似乎比现在的男女之爱还要重,他随着自己的歌声一起向上穹无限扩大:

汉王!我在干什么什么都觉得

整个城市播着爱的主打歌

主的可是你打得我好神不守舍

然后不断想起你的

一言一语……

“一言一语,”汉王刘邦在西去的路上,默默回首,流下眼泪,接着唱道:“是指定旋律,陪我到哪条路游来游去。不管一二三四,也由你占据,退不去。假如有心,句句都是单曲,假如不想,一切听不进去。爱是这样不可理喻。百听你不厌才是好证据。”他替已经升入天堂的纪信唱着这样的歌声,默念着他的名字,在苍凉月色下,西行疾去。

纪信遂被烧杀,带着他的j。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向往那梦中的春秋,质朴自由的时代。而秦汉之际距离春秋时代不远,一样有雄士猛士的质朴忠勇感染震动着我们。他们所持的忠孝原则在我们今天看来也许不甚为当,但是他们对自己所持的原则不惜生命而去兑现之的勇敢和不自欺,则是震撼我们的东西。后来,荥阳这里修有纪公庙,东汉大文学家蔡邕还过往祭吊,在大赋中述到:“过汉祖之所隘兮,吊纪信于荥阳。”这个庙至今还有。而纪信的故乡西充,亦以纪信为骄傲,至今仍有纪信广场。一代忠义之士,当他所鼎力而建的王朝已经灰飞烟灭,两千年后他的忠勇慷慨直烈依然不可磨灭。

后来,明朝的小说家甚至说纪信投胎转世就是赵云,把纪信和长坂坡单骑背阿斗的赵云并提,可见纪信在古人中甚有影响力。

像纪信这样诈帝救主,从前也有过。春秋后期的齐顷公的战车车右保镖逢丑父,曾经跟齐顷公换了战位。当时都穿军装,谁是君主,看不出来。丑父自己身被晋国追军俘虏,而使齐顷公走脱(即“鞍之战”)。晋三军元帅郤克欲杀逢丑父,逢丑父高呼:“古来替君受患者只有我一人,如今也要被杀了吗?”

于是郤克为了勉励后人事君,赦他不杀。郤克应该算是贵族,但是我们通常被人说是贵族的项羽,却一把火把纪信烧了。所谓贵族之精神,对忠义之推崇,在一介匹夫纪信身上,却比名将之子更来得昭彰赫赫。

刘邦一行人向西而奔,脑袋或者哪里被戈凿伤,他裹着纱布逃跑途中,几次陷于绝境,在骑士们死保下,终于逃命到了成皋。成皋这里也是汉军的控制区。刘邦无心恋战,又往西行三百公里,进到函谷关之内的关中,养伤。丞相萧何把刘邦接下。

丞相萧何如今在关中这块政治真空里,独掌了全部军政大权,见到刘邦像个赌光了的赌徒一样裹着纱布回来,忙问前线的形势如何。

刘邦说:“我让周苛、枞公、魏王豹、韩王信这帮孩儿辈的,在荥阳替我守着呢,万无一失。我只是有小伤回来养养,你这里有什么新兵,尽快给我凑出几千,我就带了去,不日就能割了项羽的首级。”

萧何唯唯假装相信地告诺而退。

过了半个多月,刘邦脑袋或者后腰上的线拆了。刘邦带着新征发的子弟兵,又裹了很多新的纱布、创可贴什么的,准备再次杀回中原给自己翻本。关中有个儒生叫袁生,晓得刘邦是黔驴技穷了,于是提合理化建议说道:

“大王,大王此去,是还回荥阳前线吗?”

“不回那里,难道跟你们这般竖儒似的在这里吃白食?”

“不是,”袁生说,“大王与楚项羽相持在荥阳一年多,您常常处于困窘之势。我认为,不要竞争,要与众不同。竞争就是在同一个战场死磕,与众不同就是开辟新的战场。您不如东南出武关,往南阳郡去。项羽必然抛弃荥阳,南下与您相争。您深壁高垒,项羽大量楚军主力被牵制至此,而使荥阳、成皋得到休息。待韩信大将军略定、安抚完了河北,又连好齐国,您再复赴荥阳。这样,楚国要防备身后的彭城、背御北方的赵国、攻击南方的南阳,又相持于中原的荥阳,楚军战线漫长,敌人众多,其力量分散,您再在荥阳与项羽大决战,则破楚必矣!”

这个主意是要增加一个南阳战场,使楚军被调动,给荥阳和韩信的河北军减轻压力,待河北和山东布置妥当,对项羽实现外围战略大包围的时候,再与楚军决战。

或者说,是把楚汉相争焦点引到南方,而使北方和东方从容布置对楚的外线大包围。

总之刘邦觉得这个主意好,只是把自己当作了诱饵,从前是自己当诱饵卡在荥阳,现在是把诱饵挪到南阳,引逗楚军赴南线作战。南线作战也好,这样可以和英布连成一片,互相呼应。从前自己是和北方韩信呼应,抢韩信的兵,现在南下抢英布的兵了。

总之这是一个很混乱的不错的主意,刘邦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东南出武关,准备和项羽换个地方打架——荥阳内外已经打得残破了,没粮了,不适合再打了,换个有粮的地方再去祸害吧。

南阳郡这个地方,离袁氏家族的汝南,只有一百里之遥,袁生大约也是熟悉这片故土,邀请刘项到自己的老家一带来捣乱厮杀,也算是公而忘私或者引狼入室了吧。

刘邦对南阳这个地方并不很熟悉,现在经人点拨觉得它适合打仗了,于是在南阳郡的郡治宛城和叶县一带,驻扎,等着项羽过来咬自己。

早于项羽到的,是两个人,带着七八个狼狈不堪的侍卒,好像逃荒要饭的一样,鬼鬼祟祟,忧心忡忡地摸着山间小道,向中原南部盆地中的宛城、叶县一带穿行。

领头的这个人,满脸都是黑色的书法,带着作战时留下的身上伤疤,挎着一口宝剑好像一个流浪诗人,心思懊恼,胡子邋遢,胸前却佩带着一块玉,玉象征着君子的道德和他的身份,这人正是前九江王,战败身逃的汉初三英的第一英——英布。他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过去的数月中,人喊马嘶,杀成一团,和楚军鏖战的声状。

现在他已经是丢了淮南主战场,随后他不断反攻和游击战,如今终于败势不可挽,带着汉使随何弃军独自逃来了。

像这样一个败逃的人,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命运呢?其实他也并不担忧,功劳自然记在历史上,自己虽然现在一兵一卒,一尺之地,都没有,但曾经是王的人,永远是王。只要一提我英布的大名,我永远是人们心中和诸侯给地位的王。

刘邦在自己的宛、叶间驻地里,正在洗脚。刘邦也不知洗过多少次脚了,恐怕刘邦是有洗脚癖,故屡次如此。他爱惜着自己的脚,一边拿着擦脚布,一边观赏着上面的真菌,把脚浸在盂盘里,里面放着醋和玫瑰,旁边两个来自“千子莲”足浴中心的专业少女,架着显微镜,拿着小镊子,观察着他的脚。刘邦箕踞在矮床上,所谓箕踞,就是像从前荆轲刺秦王不果时,最后俩腿儿朝前地箕踞着骂秦王政。当初的古人,还没有裤子,而是在小腿上穿一个胫衣,叫做绔,是个半截的裤筒子,束在膝盖上,用一般材料做成,除非特别有钱的浪荡子,把这内衣也做成丝的,所谓纨绔子弟。不管怎么样,大腿上面是光着的,外罩着袍子,或者长的下裳。这样光着大腿只在小腿上着胫衣的打扮非常时尚,性感又飘逸,但大腿和私处容易走光,所以古人都是跪坐着,把后屁股压在小腿上面,这样可以避免下面露点。唯独荆轲先生,临死是箕踞着——俩腿儿朝前坐着,冲秦王政耍流氓,让老秦看着自己的下体,以出气。

刘邦就这样箕踞着,胫衣也不穿,光着两个大脚,听凭两个少女处理他的俩foot,这时候,外面来报:“九江王英布,在外面等待,望大王接见。”

刘邦放下报纸,说:“召他进来。”

英布随即不由自主地正了一下衣冠,被穿着豪华的侍官引着,进了刘邦的宫室。但见刘邦的宫室赫赫煌煌,帷帐甚盛。

众所周知,当时没有玻璃,甚至没有窗户纸,那怎么防止古代的苍蝇钻进来呢?或者怎么防止别的古人们拿着望远镜进行偷窥呢?古代的富贵人家有办法,他们把窗上挂了细纱,叫做帷。而床的四面则封以帐子,以防蚊子。级别高的人,不但用丝帐围住床,连说话、办公、吃饭的桌子,也用丝帐围上,那就叫“幄”了。人和桌子就在“幄”里——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在幄里想问题,不易被蚊子苍蝇干扰,难怪能决胜千里之外呢。而高级别的人出行,也要用紫幄在露天里罩着他。四壁也不露墙泥——富贵人家的墙上都挂着锦,叫做壁衣,是古代的墙面精装修,要求作到“墙不露形”,全盖上一层锦。

英布进了这个软包装的豪华殿宇,就见帷帐两旁用钩子牵扯张开,里边一个冬天的大火炉,精工雕琢,是史密斯品牌的,刘邦正热气腾腾地,很舒服地翘着脚坐着在矮床上叫人给洗脚呢。

英布见状大惊失色,好像看见死人一般,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小便失禁。刘邦说:“你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吗?”

英布说:“你……你……”他看见刘邦翘着俩腿,腿毛上粘乎滴答着洗脚水,再往上往里看似乎还有少儿不宜的东西。

英布脑子一片空白,好像美少女白雪公主遇上了一只变态大猛犸,紧咬牙关,强睁双眼,我千里跋涉,万里来投,老婆孩子和数万军兵两千里地盘都不要了,得到的就是你这个腌臜无赖的如此礼遇吗?英布说:“我……我……”

刘邦说:“你不要你你我我的了,你大约一路没休息好吧,请就传舍休息吧。”说完,用右脚握了下左脚,又啪地踩回脚盆里,把水珠溅到了旁边的侍女身上。

英布脑袋发疼,胸闷气短,勉强忍着弯了下腰,掉头出去。出去之后,英布就哇哇暴叫:“我贵为大王,为了他丢兵弃国,今天我来了,这个竖子却是这样对我!我……我真后悔啊!”

唐诗有贵族气,宋词有市井气,这跟当时的社会结构是相符的,唐朝的官僚呈现贵族化,有门阀士族垄断世袭的贵族色彩,特别是周边的藩镇就更独立自主了。而宋朝的集权专制更利害,官僚呈现平民化,是科举来的,所以写的东西也世俗化。秦汉之际的社会,跟先秦时代还接近,带有贵族气和弱专制下的非奴才性,而贵族的特色就是有原则和义不受辱,崇尚尊严。英布拔出宝剑,叫道:“我不活了!我今天受此大辱,我的兵又没了,不能报之,我恨不得刚才就自杀,喷他脸上一身血!”说完,就把宝剑往自己脖子上抹。

随何赶忙一把抢过:“大王,英王,您不要误会啊,汉王就是这样的,即便对亲老子也不讲礼数,他还差点往我的儒冠里撒尿呢,他只是习惯如此,他不是有意怠慢您啊!”

众人纷纷来抢英布的宝剑,英布气得简直要哇哇大哭,被众人夺了宝剑,好说歹劝地往传舍走:“先到传舍里住下再说吧。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吧。”

英布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但是回去又回不去了,万念俱焚地往传舍失魂落魄地走去。不料,进了传舍自己的室屋,帷帐家俱、玉玩摆设、饮食器具,一概豪华高档,跟外国人在京办的豪华整体卧室装修样板间一样,还有恒温自动调温调光设备,一色全是史密斯和科勒高档品牌,和刘邦居住的宫室装潢布置一模一样,旁边的侍官美女同汉王身边的都是一样的选秀金奖获得者的水准。英布一下子楞了,说:“我这是走错屋子了吧,这是汉王儿子的离宫吧。”

引导他的侍官说:“不是啊,这是刚才汉王专门吩咐,叫您住的。”

英布一下子且惊且错愕,就见屋内的灯光颜色,随着他的情绪也在缭绕变幻,如梦如幻,从暴怒的赤红色,渐渐幻化成青蓝的海波色,随着英布的走动,轻风和香气阵阵袭来,英布走到铜镜前,扳开科勒卫浴的水龙头,水就夹杂着玫瑰花瓣和玫瑰香味流出来了,英布又在旁边的科勒马桶上摸索了半天,照着马桶里的水把自己微泛的倒影欣赏了一下,又舀出了一缸子,自己喝了。

英布咋咋嘴,大喜过望:“唉呀,这么好的居室装潢啊,这是总统套间啊,刘汉王原来还是爱我的啊!”英布于是心花怒放,一屁股坐在沙发床上,震得床上的全真丝提花缎纹白鹅绒床品一漾一漾的,刘邦原来还是把我当王的啊。

英布赶紧在私人观景亭里叫套间专属厨师给自己端上丰盛的酒饭吃了一顿,然后去独立泳池里游泳和蒸桑拿去了。

在刘邦这一方面,他似乎要表达的是,你们可以是和我一样待遇的王,但是你们必须挨我骂。你们所谓万人之上的王,那是不在我面前的时候。

“王”字就是战斧之形,象征着他的武力和权威。但是骄傲的王在我面前,必须看我洗脚。

英布也不想自杀了,大约在廉节之士和嗜利无耻者之间,他是偏嗜利无耻者一点的吧。所谓无耻,就是不知羞耻。

刘邦善用谩侮术,靠着骂人,以从心理上震慑住他人。但是终究只能镇得住一时,未来总难免作乱。廉节之士、骨鲠之臣,大约不会作乱的吧。但是,由于收不来廉节之士,只好以骂和未来继之以的打,来解决问题吧。“杯酒释兵权”这样的收场办法,是用不了的了。

英布算是找到自己的大部队了,但是光杆司令总是没面子的。于是英布派出使者,回赴九江国,去招拉自己的败兵。使者往九江国里一走,才发现,项羽已经派出了项伯南下九江,收了英布的所有九江兵,杀光了英布的老婆孩子,完全控制九江地区。但是,英布有一些故人,还有一些亲信之臣,虽然降了项伯,见英布的使者来招,于是纷纷带着队伍反正,西北上抵达南阳郡的宛、叶之间来投旧主英布。

就这样,英布又收得了数千人。刘邦确实在物质上是诚恳和大度的,分给了英布一些自己新从关中带来的秦兵,使他更像王一点,可以上桌和项羽凑成四面,一起打打麻将。

项羽这时候已经提了大批楚军人马,南下宛、叶间找刘邦仇杀来了。对于项羽来讲,并不把战场和地盘的推进当作重点,所以对于北方、东方乃至荥阳、成皋的要塞在谁的手中控制,似乎都不甚放在心上,唯独以杀伤刘邦本人作为自己的战略目标。他只想擒贼擒王,对于战略地盘的得失和扩张,却放在了第二位考虑。这就是他容易被人调动、全无大局考虑的死穴了。

而刘邦避而不战。所谓机动兵团,一定要保持其灵动性,不能损耗太大,不作攻坚消耗,以牵制周边几倍于它的军队。刘邦作为诱饵,目的就是牵动项羽主力南来,使得北方可以从容略定和安抚赵国,即减少楚国一直存在的向北收复赵国的军事行动,以及使荥阳汉军不至于遭重压失守,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灵动性,避免和项羽主力互杀,只以把项羽主力拖在南阳为目标。于是刘邦坚壁不与战,无论项羽如何讨战,只是坐在城头看风景,吃着土产小吃博望锅盔[3]。

项羽吃不到小吃,却听说,由于自己的主力过于突前靠南,身后的彭越又死灰复燃了,这家伙一直带着数万独立大队,在魏地给项羽捣乱,因为刘邦在彭城大战前夕曾封他为魏国相,于是他一直想得到魏地,现在看见项羽西进走得比较远,干脆猛攻项羽的大本营彭城地区,在下邳和驻防的项声、薛公的部队大战,大破楚军,阵斩薛公,项声马好,死战脱逃。

项羽也觉得自己是被刘邦调动了,刘邦以关中的一干新兵和英布的数千残兵把自己钓到南阳来吃小吃,全把中原和身后的大事耽误了,于是开拔主力,反身去东方教训彭越。将军魏相国彭越是个从来不会吃亏的人,望见重大敌人,稍事接战,就举着火箭筒跑了。

项羽打完彭越,才发现自己其实又是被彭越调动了。这才想起荥阳前线的要地了,拔了荥阳,则豫西走廊失去战略要塞,自己就可以直逼关中了。

这时候,项羽方又听说,趁着自己和彭越接战,南阳的刘邦和英布,带着自己的新军和残军,迅速北上,来加固荥阳,驻军在荥阳背后以西不远的要塞成皋。

项羽虽猛,战多克捷,却不如动物界里的狮子。动物界里的狮子很聪明,它瞄住一个斑马,就猛追,哪怕再撞见小斑马,也目不斜视,直到追着把它咬死。项羽则是一会儿追这只鹿,一会儿追那匹马,一会追那头牛,最后累得半死,哪个也没有咬死——这是幼年狮子常干的事儿。

项羽跑回荥阳,发现自己已经错过攻得荥阳的最佳时机了。如果当时趁着刘邦逃跑,可以一举拿下惊惶不定、弹尽粮绝的荥阳。现在荥阳城里又恢复了一定元气,身后又有成皋加固,北方的韩信亦接近略定安抚得了赵国。

项羽下了死命令,刻日攻下荥阳!从前范增教他急下荥阳,他疑惑不肯听,现在终于毫不犹豫了。荥阳城里的守将,有周苛(沛人,刘邦老乡)、枞公,还有倒霉的失国了的西魏王豹。

西魏王豹岁数不大,做梦媳妇生皇帝,于是奔着当皇帝老爹去而叛离了刘邦,现在被韩信捕了回来,帮助守荥阳呢。

刘邦对于叛离自己的人,可以re-hire废物利用,而项羽对于叛逃他的英布,则把老婆孩子全部杀光。从前楚国的老将说刘邦是宽大长者,似乎不全为虚。而韩信在赵国采取的是安抚政策,和当初项羽攻齐国的“三光”政策,也体现了楚汉风格的不同。

不过,周苛这个人,却是个不仁的人,他是个倔脾气,眼里不揉沙子,见了怂人就收不住火,对枞公说:“魏王豹这个败家的东西,曾经是反国之王,现在大兵压城,这样政治上不过关的人,留着也是内祸,不如杀了。”

枞公说:“这事没有汉王批准,杀一个王,是不是超出咱们的工作说明书职权范围了?”

周苛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总之,我们不先肃反,无法攘外。杀了魏豹,以儆效尤,荥阳城内才能铁板一块。”

于是诱来魏豹,一斧子下去,把他脑袋砍了,挂在宫门前。魏国贵族魏豹,虽然从名字上看,人长得比较帅,作为节节日下的贵族的代表者,终结在了门梁之上。

魏豹的部将士卒看了,无不惊骇。

魏豹由于不能正确地衡量自己的能力,仓促叛离刘邦,终于成为他人生下坡路的转折点。一般少年得志的男人,因为不会衡量自己,日后成为废物的概率比较大,而魏豹作为贵族,不知是不是少年得志者。

魏豹的那个姨太太薄氏,于是被下到宫里当女勤杂工,后来经人介绍——其实还不是刘邦偏要主动非礼她,而是她的故旧姐妹们被刘邦幸了(make love)了,而她们曾经少年时互相约定“谁先贵了不要忘了别人”,于是经姐妹俩介绍,刘邦就很尽责尽义地把薄氏也从勤杂工的岗位上召来,也幸了。幸完之后,就再也不理她了。

不料这一幸,却幸出了个太阳,薄氏怀了孕,随后生下大名鼎鼎的汉文帝。

从薄氏的这种逐贵第一的心思来看,当时妇女的节烈观并不可观,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的虞姬未必是替老项大哥守节了。

周苛杀了魏豹,全力进行守城,不料杀魏豹可能是杀错了,楚军全力攻城,迅速拔下荥阳。屹立一年多的伟大的荥阳,终于不再令人麻烦地屹立了。

而荥阳之破,或许跟周苛杀了魏豹这样的贵种,天怒人怨,士卒惧骇,于是离心离德,遂为敌破有关。

刘邦为它上窜下跳以求保住的荥阳,由于周苛,而没有获得完美的结局。

项羽把破城后被生俘的周苛、枞公、韩王信都绑了来,周苛鼓着个眼睛好像一个青蛙,项羽过来做他的思想工作。

“你不如加入我们的西楚部队吧,我们这里有很多大米可以吃。”项羽对周苛说。他看见周苛穿着汉国的西服——就是我们后来的汉服啊,而楚国穿的衣服(东服)则比较短,项羽身量又高大,身高两米五九(骑在马上时),所以衣服就显得更短,由于他身上腱子肉多,就鼓鼓囊囊的。项羽长得两道浓眉,眼睛很漂亮,中间是双瞳子,好像鱼缸里的小鱼吐在水面上的粘连在一起的两个泡泡。“我叫你做将军。你觉得呢?你想怎么说?”项羽眼睛望着周苛问。

“我想说我刚才听到的都是废话!”周苛穿着自己的西服,把头扭过去。

项羽接着说:“那我以你做上将军,跟我从前起兵救赵时一个官衔,封你三万户[4]。”项羽期待着望着周苛,不知为什么他对周苛这么看重。周苛是刘邦的御史大夫,官位仅次于丞相,负责监察众官,起义之前他是沛县人在泗水郡做卒史之吏,俸禄百石,是比萧何这样的县吏大的官了。

周苛说:“修我长矛,与子同袍,我和汉王有同邑之故,袍泽之谊,你不要做这个打算了。你不是汉王的对手,我劝你马上投降吧。不然,你马上就要做虏了!”

“虏”是一个骂人的词,意思是俘虏,但比现在的“俘虏”一词还带有侮辱性,因为当时的俘虏等同于奴隶,不是人,同捉来的禽兽一般,虏的繁体字是“虜”,就是一个男人像老虎一样被捉来了,提供肉和皮给人用的。连我们《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上都这么唱“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这里的虏也是坏字。

项羽一看自己被骂了,被骂做虏了,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愤怒超过了老虎,当即命人:“准备大镬来,把他烹了!”

烹饪这个词,本来是处理捕来的野兽的,最初人们是把野兽肉包上泥,在火上烤着吃,后来讲究的人就不用泥了,而往肉上浇油脂,以免烤糊了,又香又不糊。后来烤泥巴的时候,一不小心,烤出了陶器,在里边煮肉,后来有了金属,就做成金属的鼎镬,在里边煮肉。

厨子们把大镬从厨房扛来了,项羽要把周苛像捕获来的野兽一样处理掉。看看到底你是虏,还是我是虏。周苛被拔光了衣服,白白的,牵到了镬旁边。大铁锅里已经放好了调料,汩汩地冒着浪。

项羽走近就要被扔到镬里的周苛,想了想,问:“有遗言吗?”

“有。”

“什么?”

“你的西服样子真难看!跟猴一样。”周苛说。

项羽被气急了,传令,快烹。

周苛遂被扔到了汩汩的大镬里,不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人汤和骨头,这骨头似乎仍然站着,瞪着项羽。

项羽气急败坏,过了半天才说:“看看咱俩到底谁是虏。传令,把枞公也杀了!”

枞公因为没有骂街,所以像人一样被杀了。

韩王信也是韩国贵族,韩襄王的孽孙(非嫡系的孙子),闻着人肉味儿和血腥味,腿软了,宣布投降,被项羽留在军中。韩王信这人是个反复无常的,后来从项羽这里逃归了刘邦那里,后来又在刘邦那里叛逃,投了匈奴。总之他以活下去作为最高目标。

人们也许渴望回到古时候英勇和单纯的时代,但是单纯的时代往往也是带有野蛮性的时代。这种野蛮性,正和阳刚的血性水乳交融,总之它和后来文绉绉的时代不相同,有感人肺腑之处,也有血腥令人发指之事。就像老虎的威武王者之高贵,正和老虎的残忍是互相表里,失了其中一个,也就无法将养出另一个。而贵族在维护本阶层的忠孝仁礼价值观时的决绝,也和他对敌人或其他阶层的人的残酷,是同一个树干的两面,其坚决是一样的。正如后代的文绉绉和狡猾奸诈是一样的,此时的坚决刚阳直烈和残忍是一体的。也许我们宁可残忍,也不需奸诈。

项羽不许别人骂人,骂他的人就要挨烹。上次他烹了一个骂他是“沐猴而冠”的,这次烹了一个骂他是“虏”的。

刘邦这时候在成皋城里加固呢。成皋正在豫西走廊的东口,塞住走廊通道,遮蔽着身后西边的洛阳,是通过豫西走廊进入关中的水陆要冲,其南,有嵩山,与熊耳山、伏牛山一路向西排去,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即走廊的南廊壁。其北,是黄河浩荡,自西向东流过,此处依山傍水,素有“一夫荷戈,百夫俱废”之名,在从前春秋时代不叫成皋,叫虎牢,春秋中期晋国人为之筑以城墙,以便晋国南下逼迫郑国服自己当老大,战国时期改叫成皋。后来所谓的“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是虚构的事情,但是这里确实适合打仗。

刘邦卡在这里,占据地利,项羽非要来攻,确实有点死心眼。当项羽从拔取的荥阳向西移动,逼近成皋,时间已是公元前204年六月。项羽挥起宝剑,将成皋城团团围住。

刘邦这次有创意,没有骑着马逃跑,而是乘坐战车。他的老相好,太仆、昭平侯夏侯婴照旧给他赶着马车,驾驶着这木轱辘的家伙,冲出成皋北门玉门,向北望着黄河就跑。刘邦乘坐战车,说明当时战车还很有地位,整齐的车列,是发挥车战优势的致胜关键。刘邦在车上化了妆,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好像一个要去看急诊的临产孕妇。后面楚兵撒开来追,前面木头轱辘战车跑。千万不要以为木头轱辘不好用,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大量炮车、马车轱辘还都是木头的呢,一样南征北战地跑。从一些照片上看,日本兵的小炮,也是木轱辘车拉着在华北行军。

夏侯婴的驾驶飚车技术确实天下第一,不断地漂移、跳档、打弯,引擎的轰鸣声如雷贯耳,前后定风翼提供的弯道抓地力极强,一个个华丽的侧滑,追求的不只是最快速的通过弯道,还有最快的出弯速度,吓得车上的刘邦面如土色,直喊不要转弯踏尽油门,四个轮全都在巨大驱动力下空转,全都失去抓地力,漂得我要吐哇!用拉手刹后轮漂移!后轮不抓地就行!

可是夏侯婴偏不用brake drift,偏用power drift,四个驱动轮因马力太大抓不住地面,甩尾漂移,猛打方向,车子在弯道上冒着火星,还经常在女孩发夹弯道(hairpin,180度)上凌空过弯,四轮腾跃,后面追兵看得都目瞪口呆。最后夏侯婴直接撞在了一堆障碍物上,撞透了渡口的候船大厅墙壁,冲过平台,直接飞落在渡船上。

刘邦一头冲在马屁股上,拽着马缰绳掉在船上,吓得船夫直说:“这么送孕妇,不流产啊!”

这个渡口现在还有,叫玉门古渡。夏侯婴和刘邦从满是碎木片的船上爬起来,催促船老大说:“快开船,快开船,注意隐蔽!”

后面岸上乱箭齐发,刘邦逃跑有经验,卧倒趴在车厢底下,另拿了车子的避震系统——两个皮座垫,一个盖脑袋上,一个盖后背上,捂着。船儿遂剪黄河水而北了。到了河中央,似乎没事了,夏侯婴对船老大说:“真把我们追坏了。诶,你们是正规渡船吗?来,我脱了衣服,帮你们划船。”

船老大说:“不用了,你把你这车开成这样,悬挂系统和轮子都该散架了,我可不想把我这游艇给来个侧翻,钻水底下去,或者直接撞到对岸公路上去。你赶紧去照顾孕妇吧。”

刘邦闻言,赶紧又把两个皮垫子,塞到肚子里去了。

到了河对岸,刘邦重新上了马车,马车一扭一拐的,轮子左右七十度乱晃,他对夏侯婴说:“咱们这是第几次逃跑了?”

夏侯婴身子随着车子一扭一扭地,说:“至少是第三次了吧,从彭城那次算起。”

“根据我逃跑的经验,”刘邦说,“战败对士气的打击是很巨大的,这时候投奔谁是要非常小心的,机会主义者会把我们俩抓起来,送给项羽邀功请赏。”

“那怎么办呢?”

“我们必须先声夺人,先发制人,张耳和韩信这两个异乡人,野心都不小,后则为他们所制。”

于是俩人北行五十公里来到了修武(今获嘉县,汉代时在这里逮住了一个名字带嘉字的叛臣,所以改叫获嘉),这是黄河以北不远处河南北部大平原上的一个小县,西北依着太行山的南段。俩人看见,北方的群山,勾勒出壮观的天际线。

刘邦进到修武城里,看见和列国的纷乱相比,这里秩序井然。一打听,说韩信、张耳将军的驻营在此,政策是安抚赵国,抚恤那些在略定赵国中牺牲的赵国士卒的孤儿。赵国四五十个城池,在半年多以来,已经基本被韩信将军一个个略定了,修武这里已经实现了小康社会了。农民们也不急着把自己的猪杀了,吃甜香好味道了,该种地的也有心思种地而不担心种完了不等收自己就流离变成难民了。

刘邦愤愤地说:“我在河南郡整天曝露草野,把脑袋系在裤裆上,今天睡下就不知明天能不能活,河内郡这里却已经走马以粪,却不知道早应发兵来救!”

夏侯婴说:“赵国不断遣兵南渡黄河了啊。”

刘邦说:“哼,还不够!这里边我走来走去,总能遇上青壮年。”

没有去河南死光呢。

当晚,俩人在一处传舍住下,传舍主人一看夏侯婴的车子,说:“呦,这车是运过大象吗?还是一百只生猪啊?”

夏侯婴白了他一眼,说:“运大粪,你管这么多干嘛!你要有青铜包钛f1车轮,就给我换上,还有避震器和防倾杆,也要换。”

“拉生猪用得着这么贵的车轮吗?”

“快去吧,不要啰嗦,明日一早还要用。”

俩人饭罢打了会扑克,就在传舍住下。

白天的事情全部落下,夜晚寂静得像一块砖头。因为是夏夜,没有风,所以有浅淡的雾降下,轻升的白纱渐渐缠了月光,也缠了驿舍院子里的草松和草松的影子,只剩松尖偶尔轻轻搅一下雾海。夜渐渐睡去。刘邦似乎在夜里说了一两句梦话,喊了两声。

次日,因为是夏天,早晨仿佛总从四点钟时,就登的一下,从漆黑放为大亮,刘邦、夏侯婴惶若不及,赶紧洗脸穿戴了,挎上宝剑,拿上面包,出门就登上了战车。那车轱辘换了青铜包钛f1车轮,猛跑起来,银亮的轮骨倒像是在倒转,刘邦在车上吃着面包,疾驰出城,奔向韩信、张耳的营垒。

到了壁垒前,守辕门的高喊:“哪个部分的?口令!”

刘邦说:“我乃汉王使者,使节在此!”说完把手上的面包一举,晃给门官。门官一看,这东西确实是筒状的,似乎是节,就打开辕门,不等靠近细验,夏侯婴就一踩油门,战车驰入赵壁。

俩人熟悉军营的一般构造,直奔中间的主帅大帐冲去,后面的门官士卒跌跌撞撞就追。

韩信这时候正在自己的主卧内睡觉呢。自从去年十月他在井陉大战歼灭赵国陈余主力,至今半年多以来已经先后略定了赵国数十个城池,打退了楚军北渡黄河的多次干预攻击,现在主要工作是睡大觉。韩信是个文学家,喜欢写兵书,合计至少写了三篇,可惜现在都没了。可能是他喜欢点灯熬油写兵书,所以睡的晚,此外,写完兵书,他还多了一些精力,就很有情绪地写了一些诗,他把自己喜欢的男人——比如刘邦比喻成春风:“春风的翅膀掀动着众人豪情,我将如何涤洗自己以承受春天。我申请也要成为春天幸福的一员,追随你柳条明媚而欣悦的缠绵姿态。”

因为写诗太晚了,所以他现在还在睡。

刘邦冲入韩信的大帐,门口和保安慌忙来拦,刘邦低着嗓子叫道:“我是汉王刘邦,你们不认识我了吗?”保安一愣,刘邦、夏侯婴二人闯入大厅,刘邦绕着圈低着嗓子对错愕的男女侍臣叫:“我是汉王,都蹲在地上,不许说话不许叫,把手放在头上!”

夏侯婴用已经拔出来的宝剑奔走闪动着,转着圈指着这些侍臣服务人员,低呼:“快!快!蹲下,把手放在头上,不许动!说你呐!你!你!”

俩人跟抢银行的似的,对衣裳最华丽的大侍臣说:“快,把保险柜钥匙拿出来!打开后室门!”

大侍臣被他俩逼着,战战兢兢,歪歪斜斜身子躲着宝剑,颤颤抖抖拿出钥匙,把后边卧室门的锁开开。

夏侯婴一把揪住他,捂住他的嘴,小心翼翼推门进了主卧,一看,在大帷幄里,四面帐子垂着,韩信正在kingsize的沙发床上呼呼呢。刘邦一把奔过去,到案子上放着的韩信脱下的衣服上乱摸,一下摸到个硬的,一把揪在手里,正是大将军印。

夏侯婴示意大侍臣,去开保险柜,侍臣战战兢兢,蹲下把保险柜捅开了,里边放着个小盒子,还有好多金银珍宝,还有很多手稿、美女照片、情诗的诗稿,打开小盒子,正是虎符,一共两半儿。

虎符这东西,都是藏在卧室的,从前信陵君窃符救赵,就是去了老哥魏安僖王的卧室里偷的——叫老魏的小妾去偷的。

这时候,韩信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谁啊?”

夏侯婴赶紧示意大侍臣,用剑指着他脖子,教他说,他立刻说:“是我,进来拿尿盆。”

说完,他就把打开的尿盆——虎符盒子,交给夏侯婴。三人轻身蹑手蹑脚出去。

出了主卧,进到大厅,银行工作人员还都在地上蹲着呢,没有一个按按钮报警的,因为这次抢劫的人很奇怪,是全国人民银行的总行长来抢劫,所以大家也不知道该不该报警,向谁报警。

夏侯婴从架子上抽起旌麾——旗子,举着就跑出了帐门,在营里来回奔跑,这旌麾是召唤诸将来开会的信号旗,不用多喊,诸将都明白,韩信将军一贯又军令严明,立刻一边穿衣服一边就往大帐跑。

这个大帐很大,刘邦握着将印和虎符,在帐门口迎住诸将,就地给诸将开会,刘邦说:“如今将军印在此,我身佩之,虎符在此,我掌握之,现在发号施令,诸位听真!”

诸将有说:“韩信将军呢?”

“韩信将军另有组织安排,现在已经免去了他的大将军职位,大将军印在寡人手里!”

诸将立刻不敢说了。军队中有一套约束,违抗印符帅令者,军法从事,毫不犹豫。刘邦说:“现在,你们也都各自另有组织任命安排。左司马孔藂、右司马陈贺,你俩作战地点移至河南广武山,除去左右司马职位,改为都尉,由将军樊哙指挥;常山郡守张苍、乐成侯都尉丁礼、郎中骑王翳、杨喜,你四人改由骑将灌婴指挥,移兵成皋;骑司马吕马童、将军赵将夜,改由太仆轻车将军夏侯婴指挥,校尉冷耳、都尉季必,转由将军通德侯傅宽指挥,皆转赴成皋。军令颁布,即刻生效!”

诸将迟疑领命。

如此,韩信下面的干城之将,全部给刘邦更易调置了,十来万大军也全都进了刘邦掌握。等韩信慢慢起来了,方才发现自己成了下岗司令。韩信穿戴好衣裳,一摸,大印不见了,保险柜也打开了,里边匣子也开了,韩信大惊,连忙跑出来,一看,地上的银行职员还蹲着呢,惊问:“你们怎么了?保险柜怎么开了!这是谁干的!”

一望帐门口,一个瘦高的大汉正站着呢,韩信跑过去一看,妈呀,是总行长来了,正举着自己的大印,给下属诸将颁布命令,分割自己的军队呢!韩信大惊得下巴掉了下来合不上,好像一个农民看见一只大象到自己的农田里乱蹦乱跳。

这时候,张耳老头子也睡醒了起来了,披着衣裳随着升起的太阳闻讯跑过来了。张耳在前一段时间去年底被封为了赵王,一看自己的老门客刘邦在这里指挥坐定呢。也大惊失色,犹如看见不明飞行物突然光临。

俩人都战战兢兢,不知刘邦是不是接下来就要把自己法办。韩信说:“总司令,那我以后干什么啊?”

刘邦已经从一个弃军逃跑光杆汉子人人皆可捉之卖钱的vulnerable的人,变成了十来万大军的总统帅,神气又足了,说:“你们都是有功之人,论功当然要行赏,赵王张耳,你即刻北上,备守赵地,韩信,寡人现在拜你为赵相国,北上重新征发赵兵——我看还有很多青壮年在这里到处晃呢,年轻轻的不去打仗,未来一辈子都要后悔的——征发足了之后,受我诏书,应诏击齐!这个主意不错吧!”

韩信一看,自己被夺了军权,但是改做了赵相国,这是赵王之下最大的官了,自己从一介布衣,变成了相,终于离王只有一步之遥了,至于军队不军队的倒没有什么,没了可以再招,俩腿的人到处有,于是心中由惊愕,转成且惊且喜。

刘邦对韩信说:“以后不要夜里写诗了,你看耽误多大的事情,如果这次跑来的是齐王或者霸王,你这十来万军队,不就全部报销了吗?好在是我来了,替你保住了这些家底。”

韩信心中苦笑,说:“汉王,你怎么知道我写诗啊?”

刘邦笑而不答。韩信恍然大惊,原来刘邦在我身边有间谍特务啊?银行遭抢是因为有内奸配合啊!连忙就看旁边的大侍臣,大侍臣连忙摇手,心说你不要听他挑拨啊,我追随您这么多年了,对政治不感兴趣啊!但是又不敢当着刘邦说。

刘邦说:“哈哈,寡人跟你开玩笑的。我是刚才看你桌子上摆着几页,我没看完,你写的什么诗啊,‘我申请也要成为春天幸福的一员,追随你柳条明媚而欣悦的缠绵姿态’?”

韩信说:“这是我瞎写的。”

“是献给我的吗?”

韩信说:“那当然,我把您比喻成春天,每次都让我不断地生发。”

“哈哈,”刘邦很感动,“想不到这么远,你还记着寡人啊!寡人只是心急,成皋只要再加些雄兵,就能刻日歼灭项羽,你这军队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啊。”

韩信说:“是,是。汉王的决策没有错。”

刘邦抢韩信印符军队的事,表现了刘邦对韩信的不信任,也表现了对丰沛老人儿之外的旁系,即后参加革命的部队的不信任,当然这也体现了刘邦的慎重。在瞬息万变你死我活的战争年代,没有人是可以绝对信任的,曹操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是很有道理的。刘邦自己有势的时候,对诸将连呼再骂,这些为了求封得爵的逐利之诸将也不会跑了离开他,但是一旦失势,单身折军丧城而亡命,这些逐利之士又不是骨鲠之臣,怎么可以依赖和信任呢?所以说刘邦是知己知彼的慎重。袁绍在官渡大败之后,也是逃奔北过黄河,不经通报,直接扑到黄河以北其部将蒋义渠的营中,抓住他的手说:“义渠将军,孤今日以首领相付矣!”意思是,我来了,你要是杀我,我也没办法了。吓的蒋义渠只好避开让出大帐,由袁绍霸占直接发号施令。英雄临着危机,都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刘邦得了韩信军,重新大振,当即引着韩信的诸将部队,南移到小修武屯住。而韩信就像被剪了羊毛的羊一样,这次其实是连肉都剪光了,重新北上赵地,去长肉去。预备长满了肉之后,收得新赵兵,向东击齐。

汉王随后又不断发现有成皋诸将像他一样带着侍卫从渡口北上而来,一说,都是学他的样子,从城里逃出来,飚着车,出逃过来的。刘邦刚要责怪这帮人,心想又算了,得到人比得到城还重要。不一会,从成皋出来飚车的越来越多,成皋城里都是破车和绝望的搭不上车的群卒了。于是,项羽大兵压上,成皋遂被攻破。

汉军损伤严重,或死或降——其中那些刚刚从秦地征发来的新兵,不到俩月就变成了热乎乎的炮灰。而萧何还在不断从关中往这边发兵呢!秦国人都很郁闷,你们楚国人互相掐架,干嘛拉着我们秦国人去垫底啊。

汉军继续向西撤退,守住成皋以西的巩县。这个地方再退四十公里,就退到了洛阳了。

刘邦召集部将,嚷嚷:“我们要打回老家去,解放全中国!”诸将部队刚要拔营南下,郎中郑忠却站起来说:“此事不可啊!”

刘邦说:“为什么?”

郑忠说:“荥阳、成皋,城高池深,我们戍守,项羽一年多时间方才攻破,现在我们用这些新收之兵,赵地之卒,南下去顿挫在这样的坚城之下,不是把羽毛往燃烧的炉子里放吗?”

刘邦说:“那还有什么办法?”

郑忠说:“你不如深堑高垒,就在河北伺机驻扎,不与楚人交战。现在英布南方面军已经不能用了,韩信北方面军亦只在这里,东方的彭越别动大队,却还没有有效使用。你不如派出两名上将,出到项羽身后,和魏相国彭越洗略梁地,如此则项王必往东撤,你这里的赵国主力,原韩信北方面军则开始伺机出发,南攻成皋、荥阳,则坚城可得,故国可复,全中国可以解放!”

看来,刘邦依靠的,确实就是韩信、英布、彭越的三大方面野战军啊,至少目前的情况是。此外,巩县、洛阳还有原汉国军队,多是秦卒构成,还有不断曾经从韩信北方面军调去的,以及英布残卒,以及原刘邦起义入关的基本部队。

刘邦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决定再次调动项羽这只不成熟的大狮子。深入敌后的事情要派自己信得过的老人儿去,不然等于资粮于敌,保不住遇难哗变。于是,刘邦派出自己的同里发小——丰邑中阳里人卢绾,还有堂哥刘贾,带领步兵两万,骑兵数百,向东横行一百公里,从滑县白马津渡过黄河,南下进入开封地区,开始焚烧楚国在魏地的粮屯,攻击楚军的供给线,断绝楚军的粮道。

项羽分兵来救,卢绾、刘贾立刻收缩,向彭越靠拢,躲着楚军在梁地乱蹿。刘邦派出使者说:“你们这种骚扰是不能调动项王本人的,必须夺城。”于是到了夏末八月的时候,彭越、卢绾、刘贾已经通过发起主动进攻,一连攻下开封以南不远的陈留(今开封陈留镇)、以东南的外黄(今民权县)、更东南的睢阳,距离彭城仅一百公里,累计得城十七个。

项羽看见自己身后遍地开花,供给线、集装箱和物资货栈,以及大本营到前线的十七个沿线据点,都被敌人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于是一边痛怪后方将士无能,一边准备离开对巩县的攻击,回讨彭越等人。项羽遂再次被彭越调动。

项羽对自己的大司马海春侯曹咎说:“巩县我们暂时先不攻了,由你守卫成皋。现在刘邦的主力都在黄河以北,玉门渡口必须破坏,以防他们过河。一旦汉军过河来攻,无论对方如何挑战,且在城里不可出战。只要你屯住成皋,他们受这个钉子威胁,就不敢向东而去。我现在就东去,十五日时间,必定收复梁地,然后立刻回来增援你。汉刘邦的主力,就全靠你在这里扛着了。”

曹咎说:“不如您在这里扛着刘竖子的主力,我去东边打彭越的游击队。”

项羽说:“彭越猾贼,你肃清不了他。你好好守城吧。”

于是,在九月秋风里,项羽骑着猛犸,挥戈向东,带领主力,奔袭彭越。

可怜一大主帅,却被迫不得不分当汉军的一方面游击队。唉!项王手下真没有人了吗?

其实,钟离昧、龙且这样的骁将,也足以与彭越对当,即便不能灭了彭越这个病毒,也可以抑制他不让他再发作。但是项羽似乎不能信任钟离昧、龙且二人,也没有把守成皋的高级任务交给他俩,而是交给曹咎这个故人。曹咎是什么人呢?从前项梁曾经吃过官司,被秦政府的司法部门给逮在关中的栎阳监狱里了,项家认识安徽北部的蕲县的监狱长下属狱掾曹咎,曹咎就给同是司法系统的栎阳狱掾司马欣写信,终于找了个机会得以放了项梁。秦国的司法系统比较独立,地位在行政系统之上,但是地方的豪强豪绅家族,还是可以影响它的。不过,这个司法系统主要还是为了打击豪强和约束官吏的。

不管怎么样,司马欣、曹咎都有德于项梁,于是项羽也就信任这俩。司马欣作为长史跟着章邯投降后被封为塞王,结果没塞住刘邦,被刘邦还定三秦给抓住了。但是在刘邦彭城大败的时候,司马欣随在刘邦的军中趁机投降了。

现在,司马欣作为曹咎的第二把手,也一起帮着守成皋。总之,是两个被信任的故旧。

项王感觉自己身边,越来越没有可信任的人了。

九月,韩信也在赵地重新长齐了羊毛,受了刘邦的正式诏书,督促着自己的羊毛军,向东横行一百多公里,越过河北省,准备渡过黄河,从山东的平原津渡口过河击齐。田横当即派出华无伤、田解带军二十万前去济南地区驻扎扼敌。

而项羽正在引兵东去,去讨平梁地的彭越游击队。彭越开始据城死守。

北方的秋天来了,蓝又回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彭越的游击大队,为韩信的东驱击齐和刘邦的收复成皋,都创造了有利的作战机会。

刘邦却不知为什么望着秋天的天空心灰意懒了,对于从前郑忠说的趁机攻击复夺成皋充满了畏难情绪,于是决定不要成皋了,成皋以东的地盘也都不要了,只守着巩县和洛阳就好。

他看不到成皋和荥阳的战略要塞地位了。

可能是成皋、荥阳这两个地方实在让他太伤心了,坚持了一年多,反复拉锯,是自己噩梦的源泉了。

他也怕着大司马曹咎。

于是,他下面的秦汉之际四大辩士之第一的广野君郦食其老头子又来了,对刘邦说:“总司令,臣听说,知天下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下者,王事不可成。”

这都是老套路了,先拿大话吓人。

刘邦说:“广野君(好像是个日本人),那天下有什么可知的呢?”

郦食其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成语出处)。敖仓这个地方,左靠黄河,右临豫西走廊,是秦朝历来的运输水陆枢纽,我听说其下藏的小米甚多。项王拔了荥阳,又破了成皋,但是没有分重兵坚守敖仓,而且如今还带领主力东去击彭越,留在成皋戍守的都是罪犯被征发之人。这些人的战斗力能行吗?这是上天把大粮仓交给你啊。您现在不趁机复夺敖仓和荥阳、成皋这块天下的咽喉,而反要后退,去巩县洛阳消极防御,臣以为这是个错误啊。

“如今楚汉相持,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扔了锄头,工女下了缝纫机,人心不能安定,您还是赶紧急速进兵,收复成皋,拔取敖仓,还得荥阳,守住太行山南向孔道,卡住黄河渡口白马之津,则整个西部和山西以及河北都为汉国势力,向天下诸侯显示您包围扼住项王之势,则天子诸侯和万民百姓,就都知道该归依和帮着谁了。”

刘邦说,这个主意不错,那我就咬咬牙,再去成皋、敖仓那里鏖战吧。唉,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地方,将来迟早要埋在这里。

郦食其又说:“如今赵相韩信出兵击齐,齐王田广有千里之地,叔叔田横为相颇能得人,田解的二十万大军在历城屯驻,齐国负海阻河,向南又接近楚国,人多变诈,说不定随时就会附楚,如此,则即便韩信有数十万大军,我恐怕也不能一年半年把它攻破。”

刘邦说:“我也正担心这个呢,这就是我懒得再去复夺成皋的原因啊。现在天下只能这么僵持着了。所以我想把成皋以东归楚,以西归汉,就得了。”

郦食其说:“老夫请以三寸不烂之舌,奉您的诏书,前去说齐王下来,奉您作为宗主,称藩臣服,您觉得如何?”

刘邦说:“这固然好啊,那快去吧。若能办成,不失封侯之赏。”

接下来,刘邦按照郦食其的布置,准备南攻成皋、敖仓不提。

项羽继续攻彭越不提。

而郦食其在秋风飒爽的时节,拎着礼物,奔走了两百公里,到达了临淄,与田广、田横座谈,会谈在平和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着。郦食其说:“大王觉得天下将要归于何人啊?”

田广说:“不知道,我们齐国一向采取孤立政策,从战国后期就开始了,我们相信黄老之术,置身于战争之外,天下的事情不要太干预,治理自己的臣民也就像烹饪个小海鲜,不要管太多。总之,民主建设很重要。让老百姓自己弄自己去。我们作为大王,就是要节欲,不要总想着吃海鲜,当霸主什么的。”

郦食其呵呵一笑,说:“我是儒家的信徒,君主就是要有为,发扬光大祖宗的社稷,治国以平天下,实现大一统和三皇五帝的事业,对老百姓也是要教化忽悠,不能让他们自己弄自己,必须如风吹草,使劲灌输他们,洗脑洗屁股,您这种清静无为、节欲不当霸主,不敢为天下先,顺道而行,只能自保,不能成就功业。即便顺道而行,也要知道天下要归于谁,不知天下归于谁,则齐国不能自保,知道天下归于谁,齐国可得保有,而且还可以清静下去。愿意怎么清静,怎么清静。”

后来曹参受齐国清静无为的思想影响,推动了汉初的黄老之术的无为而治。

田广说:“那请问天下要归于谁呢?”

郦食其说:“归于汉。”

“何以见得?”

郦食其于是长江大河,气势充沛,惯用骈语地说下去了:“汉王与项王戮力而西面攻秦,约定先入咸阳者王之。不料汉王先入咸阳,项王却负约不给他关中之地而王之于汉中。项王逐杀义帝,汉王闻听,起汉中蜀郡之兵,北上击三秦,出关而责问义帝到底在哪里?你给弄哪儿去了!汉王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攻下城邑,即以城邑封给夺城功臣而使之为侯,得了战利品,就分给血战的士卒作为奖励金,汉王与天下之人同利,豪杰英才皆乐为汉王所用。诸侯之兵于是四面而至,蜀汉小米满船载来。

“而项王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封受该城,不是姓项的人没有能攥着大权的,为人刻印,玩印不授,攻城得到战利品,堆在家里后院都不分出去。天下之人叛之,贤能之才怨之,没有人肯为之所用。所以天下之人归于汉王,汉王可以坐着而驱逐之也。

“如今汉王已经定三秦,涉西河,破西魏,取城三十二,拔上党,破井陉,诛代王陈余,得赵五十余城,这非人力所能为也,此乃蚩尤之兵也。如今,汉王已据敖仓之小米,控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塞太行之陉,钳制天下太半,天下后服者先亡。大王急速归服汉王,则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不归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立等可取也!”

田广汗出涔涔,被郦食其轰炸得心服口服,两股哆嗦,当即跟叔叔田横商量,宣布易帜归汉。不过,郦食其说的这一大套,也没有什么很高明的,不过是汉王肯给好处,项羽不肯给好处,刘邦愿意封王封侯,项羽不肯封侯授地,都是陈平、韩信说过的旧道理,不过体现了刘邦一个大仁和大度,项羽一个小气和狭隘,前者一个公,后者一个私,私心太重。

从前陈胜就是私心太重,最后路越走越窄,众叛亲离。说到陈胜,想起陈胜造反时的那一场夏雨早已被雨后阳光放火烧掉了,如今五年后,人间依旧要落雨,依旧要把从前的错误与正确一再重复。

不管怎么样,随后,为了表示诚意,田广、田横让历城田解的二十万大军,全部解除防卫任务。随后和郦食其每日纵酒,一是招待汉国使者,以示自己跟定了汉国,二是学习。郦食其本来就是高阳酒徒,外面微云淡月,正是清宵良景,人生无限美好。

平原津渡口北面前线这里,右丞相曹参也吊着胳膊,带领本部,在刘邦的指派下,从中原荥阳、成皋地区出来,来加强和协助韩信军了,照旧受韩信命令指挥。

韩信见到曹参,后者就不断有话说:“赵相国,听说张耳已经为赵王,你是他的副,你们终于搭档在一起了,对了,我听说,你在修武写的献给汉王的献诗,已经传开了,我们也都模仿着写呢。”

曹参对韩信,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fans来定位。

“是吗?”韩信说。

“是啊,”曹参说,“我还试着写了一个呢。”曹参特喜欢学习别人,“我念给你听:‘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好,这样都是对仗,很像匠人砌出来的砖墙,而且是死人墓室里的砖墙。”

“唔,”曹参稍微皱了皱眉,随即照旧高兴地说,“那相国以为是怎么写?”

韩信说:“你看我给你念念我这两天行军新写的文章。‘生命的时钟叮叮催人,所剩不多,可我还在有心长想。虽然你不愿意接我的电话,但是我仍然要在这个春天对你充满谢意。谢谢你!谢谢长得如此美丽,如此光灿健康。如果我离开以后能有幸升入天堂,我想我遇上的第一个天使,迎接我的,她一定正和你一样。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韩信念完说:“你看,要写的长短句不一样,好像水波一样。”

曹参说:“先生写的好好啊。不过,古人有困而修德穷而著书,先生现在这么蒸蒸日上,就又写兵书又写诗歌的,倒也奇怪了,不符合规律啊。”

韩信说:“我写诗歌是走可爱路线的,写兵书是走冷酷路线的,这样我内分泌才不会失调。”

“说到内分泌,”曹参抢着说,“我倒要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啊,这一年多我在荥阳那里受罪,我还吃了人了!”

韩信一惊,露出厌恶的样子:“你怎么吃人啊?呸!呸!”

曹参说:“没办法啊,汉王那里的伙食不如您这里好,我在四五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敖仓的粮道也断了,就在城里,半夜派人出去抓老百姓吃。后来汉王、陈平他们趁着纪信诈王而跑了,我们又吃了好一阵人。”

“嗯,”韩信皱着嘴说,“人是什么味儿啊,你不要乱说了,这太不仁啦。”

曹参说:“没关系的,我们不拿他们当人,我们管他们叫两脚羊,我……”

他还要再说,韩信止住他说:“你不要再说了,你太能说了,你把时间都耽误了。你以后见到我,每次说话不许超过一百五十个字。”

韩信把这个fans赶跑之后,就回望了一下自己的军队。韩信的军队采取的照旧是车、步、骑混合编队,骑兵以持弓为主,戴小帽,穿紧腰窄袖袍,披短甲,足蹬短皮靴,装束便于骑射。这些骑兵有很多是刘邦增援给他的,以灌婴为领导。从前,刘邦攻彭城的五十六万大军里,还有一批骑兵,以壮观瞻,是收编自秦帝国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用,彭城战败之后,开始重视骑兵,以秦国骑兵中善骑的俩人做校尉,以卖布出身的年轻的灌婴做骑将。灌婴带着这些骑将,也跑来前线,听韩信指挥了。

刘邦虽然经常夺韩信军,但是遇上战略大方面需要时,却并不吝啬。但是韩信却看不上灌婴,后来还发明了一个成语,羞与绛灌为伍,灌就是灌婴,绛是绛侯周勃——织笸箩卖的,现在成皋地区参与鏖战。韩信被降为侯后跟这些土包子羞于同列为臣。

于是韩信带着这帮卖笸箩的、卖布的、从前当监狱属吏的,站在平原津渡口外面的一处高地张望。齐国的大地肥沃翠绿,齐国的边疆微微起伏。

这时候,间谍拿着齐国的报纸和布告渡河跑过来了,一路跑上山丘,跪倒在地,说:“报告将军,有好消息了,我们第一辩士郦食其老先生,已经说服了齐王田广,田广、田横带领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反正,称为汉之藩国。南边历城要塞的二十万齐军,接到通报,每天唱歌看电影,取消防卫任务。齐国已经全部归汉!”

韩信一听,这是好消息啊,不打仗就好。于是下令说:“各位,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留一部分军队驻在这里,其他大部即刻返回赵国吧。谁愿意带兵留下啊?”

不等各位卖东西的将官说话,却有一个人朗声说道:“这事不可!”

韩信一看,乃是秦汉之际四大辩士之第三、纵横家——范阳人蒯通。蒯通曾经说下范阳县令投降前来略地的陈胜部将武臣、张耳、陈余等人,于是赵国其它三十余城顺风而降,大大加快了武臣略定赵国称王的进程。这个人随后大约就留在了赵地,辅佐陈余,如今被韩信收在帐下为谋臣了。

蒯通作了一揖,说:“将军受汉王之诏击齐,但是汉王又单独发出秘使使齐国下降,但是汉王却有诏让将军停止攻击吗?”

韩信说:“没有。只有攻击的诏书。”

“是啊,”蒯通说,“既然没有,何故要停下来,甚至要返回呢?而且,郦食其这人,凭着一辆车子,单车入齐,连车子都没下,伏着车轼一通乱说,掉摇三寸之舌,就说下齐国七十余城。而将军您将领数万之众,一年的时间,才下赵国五十余城。您为将数年,反倒不如一个竖儒立下的功大吗?”[5]

韩信的脸有些红了,郦食其是儒生,纵横家也看不起儒生。从蒯通的语境上看,大约韩信也看不起儒生。其实,儒生没地位,不是从秦始皇焚书才开始的。早在此之前的战国时代,列国交争,法家、纵横家这些都用得上,唯独儒家对此一点用没有,而且自身在治国方面的政治学说也很不完善成熟,所以在战国时代,儒家就是一个被遗忘和冷落的东西,只会给人发发丧罢了。遇上搞仪式的时候才找到他们。韩信大约也看不上儒生,好儒术的陈余被他揍得脑袋都掉在了河里。所以蒯通对着他说“竖儒”。

于是韩信说:“那以先生之计,该当如何?”

蒯通说:“我们不如趁着历城守军麻痹无备,连夜渡河,袭击他们,因而略定齐地。占齐就是您的功劳了,齐国也就是您的地盘了!”

韩信听了蒯通的话,又看看周围的诸将,诸将也都愿意立功封侯,已经封侯的就增食邑,各个都是贪战好功之人,于是都抢过探子手里的报纸,撕了个粉碎,要求攻齐。他们多是陈平说的“顽钝嗜利无耻”之人,不讲义字的,所以愿意去攻,虽然这样一下子让郦食其就做了蜡。

过分强调利,单纯用封赏的物质激励,就是会出现各个部门间的冲突。部门互相争利,这里就是韩信部和郦食其之间争利冲突。而且还会上下级争利,譬如刘邦夺韩信军,就是上下相疑,上下争利的结果。所以,骨鲠之臣的“义”,也是要讲的。若是廉节之士、骨鲠之臣、守义的一帮人,他们就会主动合作一些,未来也长久。但是刘邦似乎只用利。

而项羽“恭敬爱人”,下面就多是些廉节好礼之士,比较守义的一帮人,也许他们就不互相拆台吧。

所以这里有两种文化,横坐标代表一种文化,就是对业绩的关注,有业绩就给利,没业绩就没有回报,这是一种导向;纵坐标是对雇员的关注,关心下属的感受和下属的成才与发展,对比于古代,可以说,就是用礼义忠信对待下属,如荀子主张的用礼义忠信对待百姓而不是用业绩导向的赏庆刑罚,譬如项羽通过“恭敬爱人”从而让下属受到尊重,有廉耻,乃至有素质,有义,是些有道德和有信仰的人,而不是绝对强调业绩和物质刺激与回报,这也是一种文化。前者,秦始皇、齐国的管仲、刘邦就是这样的,业绩导向,所谓霸道。后者是周公、孔子、鲁国的伯鲁、荀子这些抓礼仪教化的国君的路子,项羽也是接近这种路子,可以称为所谓王道。关注人,爱人,用礼义忠信对待下边,而使得人有廉耻,都成为圣人,于是这个组织就好了。前者还可以类比于男人的特点,后者是女人的天性。前者也是曹操所极力务求的,后者则是文治皇帝们所笃信的。前者是法家文化,后者则是儒家文化。那么,结果就是,前者见效快,但是争利带来各种关系的紧张,集中了无数的利害冲突,形成了一个带有爆炸性的团体,于是败得也快,如曹操、秦始皇。后者则客观上重视了道德至高无上,有助于形成人的和谐,虽然当下没什么效用,但似乎却能长久。好的东西,也许应该是二者的结合。也就是说,强调业绩刺激这种短期手段的同时,还关心人和爱人,形成团队人员素质道德的提高,以及最终的和谐和长远发展的可能。刘邦就是只重物质利益的回报,养成了下属的重利,虽然能做事,但是无耻,于是形成了这次韩信来抢郦食其的功。后来,韩信做了齐王之后,在垓下会战的时候,也不主动去帮助刘邦,也是这种趋利导向导致了内部的裂痕。假使一直是爱人,重道德,韩信等都是些守义之人,也许就不计较利益地主动带着人去了。

不过,韩信这次攻齐,也不能完全视为韩信贪功图私,就出卖了郦食其,背信弃义去打齐国。也有大形势的考虑。从前,刘邦在攻峣关的时候,派郦食其和陆贾拎着厚礼,已经说服了峣关守将来降,于是守将疏于防备,刘邦立刻指挥大军,背信弃义地去乘机攻击这些说好了投降的人,于是大获全胜。所以这种路子在刘邦已经不是很新鲜了。所以他派出郦食其的同时,又不肯下诏阻止韩信军的进攻,就是有意无意地,想把这种套路再演习一遍。郦食其前面也说了,齐人多变诈,现在虽然一时经过游说归降了,当遇上形势变化,齐国照旧机会主义地去干,没有后续的军事占领,是不可能控制住齐国的。所以,在郦食其替刘邦出使齐国的时候,君臣二人已经暧昧地心照不宣地约定了后来这样的军事行动,或者说在郦食其看来,刘邦不排除这么干。这是刘邦没有下诏阻止韩信军的原因,也是事后并无责怪韩信或者秋后算帐、处罚韩信的原因。事实上,在随后韩信发起的攻击历城乃至齐国的战斗中,还有刘邦单独派出的军队参加。

在从前李左车给韩信制定的大战略里边,也说过,把赵国略定安抚好,又结连了燕国,然后派一介辩士出使齐国,齐国惧于燕赵之势,必然风从而服。然后李左车说“用兵固然有先声后实”。这句话,就暗含着,辩士使得齐国名义上归附之后,还是要用“实”,打齐国的。所以在韩信看来,当了此时的光景,接着趁机打齐国,也早就是预定策略的一部分。

蒯通是个辩士,是个纵横家,纵横家写了很多书,讲的都是他们怎么游说纵横取得成功的例子,到社会上流传,供对纵横学感兴趣的人学习,那么在这种故事中,就难免夸大自己游说的成份和功效,这里就有可能把蒯通的游说促使韩信攻齐这一因素给夸大了,而忽视了在刘邦和韩信二者的既定战略里,本来就有趁机攻齐的谋划和倾向。但是,通过纵横家记载这样的故事,把功劳都挪到了自己的头上,从而使得纵横学更加喧嚣,吸引更多的后进者来挤入这个流派。而这种纵横学在司马迁时代还蛮盛行,是个热门学科,司马迁大约看到了很多这种纵横家的书,于是把它采到自己的《史记》里边,作为信史记录下来。但是,这样一记录,就显出了韩信受人煽乎,为了利益和争功背信弃义的人品,而忽视了在现实可能中,则是从刘邦角度,早有这种倾向,而韩信和李左车的谋划中,也说好了“先声后实”,这是冷静地弃掉郦食其这个卒子的既定的残忍策略的一部分,虽然它是有点残忍,但还不至于是事到临头时见利忘义的一次狡诈的进攻。虽然是残忍,但还不至于把韩信归结为一个狡诈、贪利、善变的小人。

如果不是纵横家的书给历史遮上了迷雾,也许我们能把韩信这件事情看得更加清醒一些。

不管怎么样吧,韩信开始对齐国用“实”了,他们暗中渡过平原津,南下疾行八十公里,对历城田解军发起猝然攻击。田解军毫无防备,指挥不灵,韩信战车、骑兵、步兵猛扑敌人,把队不成列的齐军杀得全线溃败。韩信一直追着齐军,扑到了一百公里之外的临淄城下。

临淄城里的田广、田横气坏了,好你个竖儒郦食其,长舌翻卷,信口雌黄,叫我们全丧失了战备心理,趁机一下子突破到我们国都来了。来啊,把这个汉国的特务,给我叫过来。

郦食其也知道汉军已经兵临城下了,他跟着田横的使者,一前一后走进他这多日来纵酒高谈的田姓王宫,发现台阶上清晨的露水还没有尽数被人踩碎,何去何从是不是就义在他的意识深处抓揉着忽明忽暗的手指,黎明如水的晨光推开窗扇。郦食其进到了王宫的大堂上。

田横还抱了最后一点希望,对郦食其说:“你不用我说明了吧,你都知道的吧。现在,你如果能止住汉军,我就让你活;不然的话,我就烹了你!”旁边,一口厨房搬来的大鼎已经准备好了,热气腾腾地冒着洗澡水。里边自然也放着调料,即便没有调料,长年用于烹牛肉,也早有了老火锅的芬芳。

郦食其心想,这几天光吃他们的牛肉了,现在要让我把肉还回来了。

郦食其嘴角一抽搐,露出嘲弄的笑容,真真像一个狂放的酒徒,说:“做大事的人,不考虑小细节;有机会立下盛德,不要辞让。你爸爸我不会为了你去说什么!”

这话说得非常暧昧,总体是这个意思,就是现在出事了,出现了“背信弃义”的作法,这是不对的,但是我认为,做大事不用考虑细节,立盛德不用怕做缺德和诡诈的事情,我这个做大事立大德的人,不care这些过程中的小东西和坏东西。所以我不帮你去说什么。郦食其这么说,还等于显得很客观,显得自己很无辜,是韩信客观上挑起的,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罢了,所以不是我原初设计和出卖你。总之,我赞同为了干成大事和立大德而干坏事,所以我不干涉韩信的作法。总之,你爸爸不会为了你去多说什么!(原文:“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

田横一听,好哇,他大约通过郦食其的话,也知道郦食其不是有意出卖自己的,但是郦食其即便遇上韩信对他背信弃义,也要死活让我们倒霉,至死也不替我们多说什么,出去求情什么的!遇上这样忠诚于自己国家的人,如果是一个通晓大义的贵族君主,也许就还把郦食其放了,即便不放,出于一种对对方人格和忠义的尊重和敬仰,也用比较体面的办法杀了他——比如叫他自行了断。

田横是个很有种的人,但是似乎又不是一个气量很大的人,这时候又挨了骂。前面我们说过了,项羽因为被人骂做“沐猴而冠”和“虏”,于是前后烹了两个人,田横和项羽一样,都是很要面子的人,或者说,不可辱的人,田横这次被骂做了儿子了,而且对方死活不肯帮他,那就绝对要烹了——本来支起这个大锅,是威吓郦食其出去说韩信的,现在一怒之下,就喊道:“既然你如此羞辱我,那我也就只好同样羞辱你!来人啊,把他扒光了!下!”

于是郦食其被扒得又光又白又老,口中大骂不止,被如狼似虎的大厨师,一叉子叉进锅里,热气腾腾地进行了一个土耳其芬兰浴。先还是能站着,随后骨肉俱烂,人依旧活着,瞪着愤怒的眼睛和嘶叫含糊骂詈着的嘴,最后,只剩下汩汩哗哗的水声和奇怪的味道。

外面的天空,正是翠减红衰秋杀人。

田横烹杀了郦食其,其实是有愧的,内心的心底处,是暗含着对自己这种似乎别无选择的做法的惭愧乃至蔑视,人家为了汉王的大事最后连自己被搭进去都不犹豫,这是后来促成他耿耿于怀,乃至终于拔剑自杀、壮烈而死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和心病。从某种角度来讲,田横是一个严于看待自己内心和不苟且忽视地对待自己“错误”的人。田横死前说自己杀了郦食其,羞于与郦食其的弟弟郦商一同侍奉汉王,于是自杀了,这是后话不提。

田横、田广来不及把老郦食其的肉汤盛出来尝尝,或者给城外的人撒气尝尝,就立刻丢下大鼎,组织了城内惊弓之鸟的齐国兵,带着文武诸将,弃了临淄城,一路向东方大海、南方泰山以及西南方,四散逃去。

这里我们认为郦食其没有料到韩信或者刘邦会挥师进攻齐国,这是从他的话里分析的,但是这话是司马迁基于前面说客的横来干扰而顺着这个逻辑而发出和写下的。如果说客的事情是不可信的,则非是。

韩信在攻溃了历城齐兵,一路扫南逐北,四面八方涌入齐国攻城略地的时候,项羽也正在魏地跟彭越的火箭筒部队寻战。

彭越在汉王遣送的卢绾、刘贾二万大军的配合下,事先在八月时夺取了魏地十七个城池,成了项羽后方的癣疥之疾。九月底下,韩信开始向齐国开拔的时候,项羽也正平行地向东,跑来教训彭越。

项羽先是攻下了陈留,然后向东五十公里攻击外黄。从前东夷中一个崇拜黄鸟的部族叫黄夷,在迁徙的过程中留下许多带黄的地名,包括这个外黄,后来又在河南南部建立黄国,被楚灭了之后又把黄字继续往南带到楚国,并且是所有姓黄的人的祖先,比如楚国的黄歇,现在上海的黄浦江,黄字也跟这个有关。据说刘邦的老妈在刘邦刚刚起兵野战以后,不知怎么也死在了这外黄附近的黄乡。不管怎么样,外黄人很黄很暴力,在外黄城上构筑了坚固、复杂的防御工事,他们在城上甚至使用了抛石机,这在春秋时代就有了,但是抛不远,力量幼稚,只是花拳绣腿。

项羽身先士卒,和士兵一起顶着洗澡盆、大锅盖、搓衣板和大盾等各种防砸的东西,往城上死攻,旁边弓箭兵往城上猛烈射箭进行掩护,上边抛下来的大石头砸得项羽等人攻了数日都攻不上来。飞箭和大石头交互在空中飞吼,使这里好像远古人兽战影片的拍摄现场。一连数日如此。

按照项羽对大司马曹咎的承诺,自己十五天就返回成皋。刨出路上往返的时间,他要攻复彭越占领的十七个城,平均每个城用时应不超过0.67天,现在已经在外黄耽搁数日了,预算时间都不够了。项羽很急很生气,而项羽生气的后果很严重。正这时候,外黄县令带着外黄的人跑来投降了,原来彭越派置于这里的守将见外黄不易守住,就化妆成石头,跳下城去,带着一帮石头,跑了,外黄的人作为受夹板气的人,见彭越一方跑了,而项羽势大,自然就改下城归顺项羽。

项羽对外黄县令愤怒地说:“你替彭越的人拼命扔石头,你到底姓什么?当初是谁任命的你?”

外黄县令吓得连连说:“是!是!”

这时候,大约已经是十月,冬季的初始,似乎又下起了雪花。我惧怕提到雪花,因为它往往与接踵而来的一场灾难有关。去年冬季,项羽是在齐国坑杀田荣的降卒,烧夷齐国的城郭屋室,前年冬季的雪花里,是在新安城坑杀二十万秦降卒。

项羽于是说:“你这就回去,给你最后一个命令,你令城内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明日一早都到城东去,我这就坑了他们!”

项羽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对自己人和非自己的人,态度如冰火两重天,只有1和0,黑和白,而没有中间的暧昧。他对于自己的士兵将官,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一得病,他就哭着跟人分赠饮食,但是对于敌人,骂自己的人,抵抗自己的人,就视如寇仇,绝不留情,还给他们曾创造了一个“噍类无遗”的成语,同时这种性格使得他在面临危险时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

另外,他这么做,大约也是受了当时一种思想潮流的影响。从前的秦王朝坚守以法治国,以法治吏,但也不能排除用刑过苛,譬如那些造谣言诽谤的方术士,竟被集体坑杀了,这大约就属于用刑过苛。这正体现着法家一贯的重刑主义:强调轻罪重罚,从而威慑人们连轻罪都不敢犯,达到以刑去刑的目的。把造谣言的人集体坑掉,这就有点轻罪重罚的意思。虽然用现在眼光来看,轻罪重罚、重刑主义违背法制公平原则,但它在秦王朝建国伊始,可以建立政权的威严,所谓“乐以刑杀为威”——对于一个刚刚统一起来的分裂已久的中国,不靠点铁血手腕,是无法在民众中建立尊威和信心的。这一思想仍然被后代君王所继承。譬如满清皇族入关以后,颇砍了一些不肯留辫子的人头,从而竖立新王朝的尊严与秩序,对秦王朝的国脉长久,大约也是有益的。而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则把贪污六十两银子的官吏扒皮充草,挂在衙门里晾着,这则是为了矫正陋俗,以惩效尤,都属于重刑主义:惩罚力度超过了他的罪行,但是有其一定现实意义。

大约也是因为受这种重刑主义风潮的影响吧,项羽和刘邦就喜欢把人坑了,以吓唬未来的抵抗的人。觉得这样是可以达到“以刑去刑”的目的,他们笃信惩罚的积极作用。秦汉之际的战争史上,就流行起了屠城。刘邦在起兵攻击沛县的时候,曾经嚷嚷着“屠沛”,项羽则曾经进攻襄城,然后把那里曾经抵抗的人全都坑了,项羽和刘邦又曾经联手屠城阳,后来刘邦在西进的过程中南下曾经屠颖阳,攻武关时又称屠武关,项羽领着六国诸侯在咸阳放火烧宫室的时候又被称为屠咸阳,项羽攻齐地时烧毁齐国城郭,所过尽屠之,而刘邦五十六万大军东攻彭城的路上,其部将樊哙曾经屠煮枣。总之,他们相信屠城,屠城是个好药方,一屠就灵。于是屠城颇有好几次,杀人放火,家破人亡、哀号之声,经过时光大网的过滤,至今已微弱无闻,只剩下史书上血迹凝干的几个字“屠某城”。

外面刮着惨淡的中原东部的风,外黄县令回到自己的县衙,召集自己的属吏、舍人,说:“项大王给了我一个命令,我只好照办了,以求立功了,保住我的命啊。我还没老,还想多活啊。”

属吏舍人们问:“什么命令啊?”

“唉,就是把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召集到城东,然后给他坑了。”

大家都惊得面无人色,过了小片刻,他的一个舍人说:“那是不是也包括我们啊,我也不老,也还想活啊?”

县令说:“你们要图体面,就不如自我了断,所以我今天召集你们啊,透露消息给你们,这是我唯一能照顾你们的地方了。”

这舍人却说:“我,我还有个办法,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三了,正处于叛逆期,你教他干什么,他都能想出歪理邪说来反驳你,而且驳得你哑口无言。我想,这也是个本事啊,估计项王虽然已经二十九岁了,但是也处于叛逆期,不如让他去见见项王,看看他俩谁叛逆。谁能说服谁?”

县令说:“有这样的儿子,真不错,那就让他去吧,即便说服不了项王大王,也能让他成熟起来。也算是他为你这样的老爸,尽尽孝心的努力了。不过,可不要惹怒了项王,把坑人的标准下降到十三,连城里他这样十三十四的男孩,也都坑了。唉,你可得担保啊!”

舍人说:“我以我的脑袋担保,没有我儿子说不服说不过的人,您等着吧。”

县令说:“你的脑袋,马上就要下岗了,它担保,还有多大的抵押价值,我们就都求着你了,别再加重惹祸就行了。”

舍人当即回到家里——舍里,县令给他的大宿舍,对正在做功课的孩子说:“那谁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以后不用做功课了,因为学校要放假了,学校老师都因为军民作战失败连带被坑了,从此你再也不用做作业了,你好高兴吧!”

孩子大怒:“胡说,不行,我偏要做功课,谁不让我做功课,我跟谁急!你们这些大人都怎么当的大人,我偏要做功课!”

“你做什么功课啊,老师都没了,爸爸明天也去东城被坑了!也不检查你作业了。”

“不行,我非要做功课,非要做功课,谁也别想捣乱不让我做功课,我这就找他去闹去理论去!”

爸爸舍人说:“都是项王命令不让你做功课的,你能闹,你找他闹去吧!”

小孩于是扔下笔,又把笔捡起来,装进书包,背着书包,就跑出了大宿舍,在老爸的指点下,出了城门,跑到项羽的营地,去要求求见项羽。

风是不会轻易有停的意思的,坚固的城市和落叶摘尽的人群,唯一柔软的眼睛一样颤抖着的是辕门口卫士大戟戟尖上跳跃着的一星反光。

项羽听说有个外黄小孩找他有要事相说,觉得很好奇,一般人都是觉得小孩是比较可爱的,于是他的妇人之仁又被引发起来了,就说:“传他进来。我看看。呵呵。”

于是,小孩——十三岁——背着双肩背的书包,在高大的郎官引导下,随着郎官,进到了大帐。当时正是快吃饭的黄昏钟点,四野的天云沉凝欲堕。项羽正跪在木案前预备进食,木案上又放着一个托着餐具的东西,也叫案,四边起沿,是个小方盘,类似上岛咖啡里边托着份饭餐具的黑木方盘,叫做案[6]。

在案里放着碗——因为是跪坐在地上吃饭,于是这陶碗底下有一个高的脚,戳在几案上,免于吃时有弯腰缩颈之苦。此外还有放酒的耳杯,平底,像现在餐馆里放手巾的木托。有的耳杯里也放肉放菜。还有一种高座杯,类似那种高脚的陶碗,里边也放肉,放肉羹什么的。总之,当时的杯里可以放酒,也放吃的肉和菜。这个杯,随后就要再提到了。古文中的盃反应了它的形状,好似现在的足球世界杯比赛时的奖品“世界杯”的样子,有高脚。

小孩看见项羽,于是说:“大王喜欢在营里吃饭啊,为什么不到城里去吃。”

项羽心说:“城里不安全啊。”于是说:“城里的人都不听我的,我不想进去跟他们吃饭。”“所以您打算明天把他们都坑了吗?”小孩说。

项羽一听,怎么,消息走露了,不过没关系,反正城门已经被我们控制着了。

小孩说:“你把老师们都坑了,导致我们都没作业做了,杀了城里的大人,我们这些孺子将来依靠何人?杀一人而有天下,圣人不为也,您看在我们这些中学生的面上,能不能把老师和大人们都放了?”

项羽说:“不是你说的这个道理啊,大人们干了错事,就得受到惩罚,以避免别的大人再干错事。你们十五岁以下的,还有妇女,都没上城扔石头,没干坏事,所以我并不诛你们,我这不是乱来的。至于你们读书和写作业的事情,寡人另外会派新的老师来,没干过错事的老师来。”项羽拿起耳杯,一手揪起它的耳朵,瞅着小孩,送到嘴里喝了一口,那耳杯在他的大手里,就好像这小孩背着书包面对着骑在马上时两米五九的项羽。

小孩说:“若说说道理,您说的才不是道理。大人们干了什么坏事了?你要分析大人们的动机啊?主观干坏事和被动干坏事,是不一样的,处罚起来也不能一样啊。我们外黄这个地方,是被彭越这个强盗给劫持了,他的兵在外面屯扎攻打得没日没夜的,我们害怕了,所以暂时投降了他。我们是想等着您,日夜盼望您来救我们的。我们小孩都等着传说中的项羽叔叔好像天神一样降临,骑着北极熊来拯救我们。岂料,项羽叔叔大王来了——当时,您来了以后,大人们是被彭越的盗匪逼迫着,才上去扔石头的啊——您来了以后,却要把我们都坑了。大人们能觉得心服吗?能不觉得冤枉吗?我们小孩也理解不了啊。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出去,这里往东一百多里,直到睢阳,还有十几个强盗们控制的城,他们一定都吓死了,而且忿恨,都再不肯像我们这样投降您了。到时候,恐怕您就要永远像这样在营房里吃饭了!”

项羽端着酒杯,听到了这里,不由得呵呵笑了出来,呵呵,这个小孩说得真好啊!于是他当即站起来,你说得很有道理啊,你是哪家的孩子啊,哪个学校的啊,项羽想着走过去,摸住小孩的头,又跪下来,按住他的小肩膀,说:“你呀,你呀,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小孩,就好了!其实,项羽叔叔也是一时生气,把大人们想得太可恶了,唉,其实我也没有那个意思要坑他们啊。来来,你过来,你跟我一起吃饭!”

小孩说:“不行,现在我作业还没有做完,老师说过,没写完作业不许吃饭!”

项羽说:“我比老师官大,我说可以吃饭,就可以吃饭。而且,不要听老师的,我小时候就总不听老师的,老师也好,皇帝也好,都没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就是皇帝。你来,你跟我一起吃饭。”

于是,抱着小孩,走回了案子,放下来,又布置了一双筷子:“尝尝我们楚国饭,你们魏国人爱吃吗?彭越老想霸占魏国,当魏王,这是不可以的。哦对了,”项羽抬起头来,“你们传令,通知外黄县令,取消今天的命令,四个城门打开。都赶紧回家吃饭。”

外面重新透出了黎明式的新鲜五彩的光芒。项羽跟小孩一起吃完饭,又各自交流了很多对付老师和爸爸的招术,然后又送给了小孩很多本日本漫画,就派军兵护送着这小孩,高高兴兴回到了城中。

到了大宿舍,孩子的爸爸眼里含着热泪,把孩子抱住,高兴地命令他今天不用做作业了。小孩拿出日本漫画,上面还有项羽的签名,小孩说:“这是项羽叔叔大王的亲笔签名!项羽叔叔平时都在看这个,现在给我看了,吼吼!”爸爸喜极而泣。

却说项羽那边,随春且看归何处,黄昏又下潇潇雨,黄昏之后似乎又下了场秋雨。自此之后,项羽再无屠城和坑人的记录。项羽本来欲再多说多想些什么,却发现已是夜定人静,刀枪入库时分了,人间的意气,仿佛牵牛和织女的星光,乍明乍暗,倒是他躺的这个毛皮的毯子,摸上去还有些毛茬,很像个老实巴交的哑仆,受雇于无思无念的主人。项羽突然觉得,这场战争,真是应该尽快结束了!

而外黄以东一百里直到睢阳的十五个城,随即闻风相应,争着下城投降楚军。彭越的大强盗军,被迫弃了魏地,向北转移到山东西部的平阴地区,似乎投靠韩信去了。

项羽似乎感到了仁者无敌的力量,而对从前的所谓重刑主义,把人民训练为盗贼和无耻之徒,似乎又有了纠结的难以确定的认识。

需要补充一句,但是刘邦在接下来的两到八年中,又有了四到七次的屠城事件,是刘邦的属将干的。

成皋,是汉军战略依托的重要据点。古人说:“人言绝成皋之道,天下不通。”它是东西和南北交通的要冲。自从项王在梁地开始收复彭越霸占的城池之后,大司马曹咎就在替他守着成皋,等待项王十五天之内回来。他们是在六月从刘邦手中夺得成皋的。

刘邦这时候正拥着从韩信手中夺来的大精兵,军力复振,在黄河北岸深沟高垒,伺机复夺成皋。

看见项羽已经离开好几天了,汉军于是拔营过河,在玉门渡口渡过黄河,在成皋以东的汜水外布置下来,预备割开成皋和楚军在东面已经占领的荥阳,然后专拔成皋。

成皋守将大司马曹咎按照项羽的嘱咐,龟缩城内坚守不出。

“我们可以引诱他出来跟我们斗战。”谋士们对刘邦说。

于是刘邦派了一帮舌头最毒的人,跑到成皋城下,对着城上的曹咎叫骂:“你这个进化不完全的生命体,基因突变的外星人,幼稚园程度的高中生,先天蒙古症的青蛙头,圣母峰雪人的弃婴,化粪池堵塞的凶手,非洲人搞上黑猪的后裔,阴阳失调的黑猩猩,被诺亚方舟压过的河马,新火山喷发口,超大无耻传声扩音喇叭,爱斯基摩人的耻辱,和蟑螂共存活的超个体,生命力腐烂的半植物,会发出臭味的垃圾人,‘唾弃’名词的源头,每天退化三次的恐龙,人类历史上最强的废材,上帝失手摔下来的旧洗衣机,能思考的无脑袋生物,损毁亚洲同胞名声的祸害,祖先为之蒙羞的子孙,曹咎,你缩在成皋城里真是一头猪啊!”

“你们怎么能管他叫猪呢?这太不像话了!总不能人家长得像什么就叫人家什么吧!怎么能说他长得像猪呢?那是侮辱了猪。”

“是啊,城上的——,曹咎!像你这种可恶的家伙,只能演电视剧里的一坨粪,比不上路边被狗撒过尿的口香糖,你找女朋友得去动物园甚至要离开地球,想要自杀只会有人劝你不要留下,以免污染环境,白痴可以当你的老师,智障都可以教你说人话,只要你抬头臭氧层就会破洞,要移民火星是为了要离开你……”

曹咎被骂得狗血喷头,拔出宝剑冲到城上就想去跟着拚命。他的副手,故塞王、从前章邯的副手长史司马欣,一把抱住他,死命劝慰说:“不合理的批评往往是一种掩饰了的赞美,而无缘无故的辱骂则是别有用心的圈套。大司马千万不能出去啊!”

大司马曹咎强忍着怒火,我们说,先秦时代和秦汉时代的人,跟后代人相比更加刚烈直猛,后代人在皇权专制下训练得脾气特别好,是“唾面自干”,秦汉人则是“士可杀而不可辱”,曹咎被骂到了第五六天的头上,精神崩溃,疯了一样不顾任何人的劝阻,挥动大兵就冲出了成皋城东门。

那些骂街的还在骂呢:“如果你的丑陋可以发电的话,全世界的核电厂都可以停摆……”没等说完,看见血脉贲张的曹咎像疯子一样冲出来了,赶紧撒丫子就往汜水河上跑。

成皋的地理位置,是在汜水以西。汜水是黄河的一条小支流。曹咎带着大兵猛渡汜水,一边在船上乱跑一边喊:“我倒要看看我发得出电发不出电!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堵住化粪池!我看你们的狗嘴就是个化粪池!”看见曹咎的大兵渡了一半,刘邦挥动汉军主力半渡而击之。凡在渡河时,受水流影响,难以保持战斗队形,楚军一下子遭到汉军军阵的猛攻,仓促无措,阵形自乱,被杀得昏天黑地,大大破败,死尸连岸塞河。成皋也被汉军随着夺了去,缴获了珍宝财货无数。

曹咎一看自己违令出战,致使兵丧城亡,没法交待了,就在败土残垣的战场畏罪自杀了。故塞王长史司马欣,劝止不住他,也一样难辞其咎,也一同拔出宝剑,在汜水河边,和曹咎一起自杀而死了,把生命交付给了滚滚河水。

军事上的任性是一种罪行,因为他送掉了万千人的生命。曹咎、司马欣这两台项羽最信任的发电机,终于不能为楚国继续发电了。这两个从前的狱吏,其中曹咎和同为狱吏出身的曹参还是同一个姓,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却获得了这样令人费解的结局。

接下来,刘邦集结汉军,向东二十公里进击,占了广武山,控制了敖仓大粮仓,实现了郦食其生前对汉王刘邦的建议,然后又围击天下要塞荥阳城,汉军把荥阳城团团围住,好像一群猎狗,围着一个狗食盆子。

守卫荥阳城的是项王的另一台巨型大发电机——钟离昧。钟离昧长着个青铜似的脑袋,非常勇猛,采取主动防御,出城去在城东和汉军鏖战,结果却被数量巨大的汉军团团围住,一时冲突不得脱。

说汉军数量巨大,约近十万,是因为不断先后从魏国、赵国调了精兵过来,而丞相萧何又不断从关中征发新的秦兵过来。所以,楚汉相争,刘邦一方,虽然他自己是楚人,但用的兵却多是赵国人、魏国人和秦国人。而韩信能略定魏国、赵国,也是带着从秦国征发的军队,所以秦军是其核心根本和启动力量。当初,刘邦带着自己的楚兵基本部队进入武关时,不过两三万人,随后他的兵员都是从秦国征发,以及挟持了魏国、赵国的人。所以,这次楚汉大交战,实际上可以理解成是楚军与秦军在继战国时代大交锋后又一次交锋的续曲。

而我们说了,秦军是有着优良的战争传统和赫赫征战中国的不朽功绩的一支军队,在从前巨鹿大战秦军失败给楚军之后,过了八个月方才投降,主要是受政治因素影响,或者用那二十万秦卒的话说:章邯将军骗着我们投了降。所以,秦人对于楚人,其战斗能力是出于其上的。

这次楚汉大交锋,可以说是秦人自秦始皇时代统一中国后,借助刘邦这个政治模式愿意给出弹性和妥协的人为领导,对中国的再一次统一。这次再一次的统一,建立起的汉朝,是政治上更成熟的专制帝国,而不是秦那样的早产儿了。

楚汉相争,从领导层上讲是楚人对楚人,但从兵员上讲,是楚人对秦人、赵人、魏人。而赵人、魏人后二者又是被秦人激发的,可以视为秦对山西、河北的再一次征服和统一。

说到秦人是汉军的主要力量,顺便就说到萧何,丞相萧何一直在关中为前线采办、征发和输送兵员与粮食,而在成皋、荥阳一线时进时退时而苦苦固守的刘邦,则不断派出使者跑回关中栎阳慰问劳苦萧何,向他道谢道您劳苦了。

丞相萧何很高兴,拉长着马脸和脸上的瘦筋说:“不用这么反复谢,不用这么反复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呵呵。”

他下面的一个儒生——鲍生说:“丞相,你还乐呵呵的啊,您觉得这是好事啊?”

丞相说:“当然是啊,我全力拥军拥属,支援前线,是有那么一点微劳啊。”

鲍生说:“非也,非也。大王在前线暴衣露盖,天天被虫子咬、太阳晒、雨水浇,比您辛苦多了,却频频派出使者向您说您劳苦,这其实是有怀疑您的心思啊。所以为您计划,不如把你儿子孙子哥哥兄弟,是凡家族里的男的能拿得动武器的,都派到前线去作为人质交给汉王,汉王一定就特别相信和信任您了。犹如大夫把自己的儿子送给病人家里押着,病人这才会绝对放心外科大夫了。”

萧何闻言大喜,赶紧照办,把家族子弟数十人都给送去了,刘邦见了,也方才大喜。萧何真是忠心耿耿地为了我一切都撇出啦。刘邦这才对萧何的一贯劳苦找到了它合理的理由了——因为他忠于我啊。于是刘邦不再忧虑萧何,而只是开始明显觉得自己辛苦了——人总是要被各种忧愁盘绕着,不是这种,就是那种。

萧何掌握了关中全部的军政民大权,刘邦能不忧虑他吗?如今,这种忧虑没了,单为了前线鏖战和身体暴露受罪的事忧虑了。但是身体的忧虑总比心的忧虑要好受一些。

不说汉王刘邦这边,却说项羽正已经攻到了睢阳,睢阳城里的军民,像前面的十几个城一样,背弃了彭越,跟彭越的霸占军一番撕斗,赶跑了彭越,下城投降项羽。项羽刚刚为全部平定魏地而骄傲和喘了一口气,看看手表,正好十三天,准备稍事休息,立马回程。

突然,探子骑兵来报:“报,大事不好,海……海春侯大司马曹咎,和长史司……司马欣,在成皋城外大战失利。双双自刭,成皋已被汉军占领,珍宝尽收于汉军,如……如今荥阳亦危在旦夕!”

项羽把圆眼一睁,四个瞳孔发出手电筒一样的光芒,一股血气在胸中怒翻,刚要大叫大怪大埋怨,却又全都被自己压下,翻回了肚子里,当即重新披上铜甲,当时铜甲比较稀少,都是牛皮甲,牛皮小块块儿连缀而成,而铜甲只会是把青铜锻打成片,钉缀在皮甲的胸部、背部,保护身体的重要部位。项羽身上铜甲凛凛放光,映着自己眼中青铜一样的可以敲石出火的目光,沉静但是尖锐地说:“传令,马不解鞍,人不休息,西其车辕,西攻荥阳!”

这时候已经是十月上中旬,长着青铜脑袋的钟离昧正在荥阳城东的垓心里,手持两根长矛,前后穿扎划圈飞舞,一个马步向前,一记左钩拳、右钩拳,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一再重演,一根我不抽的矛,一放好多年,它一直在身边,干什么、干什么,我打开任督二脉,干什么、干什么,东亚病夫的招牌,干什么、干什么,已被我一脚踢开,哼!周围的汉兵都被他挥得眼冒金星。钟离昧挥得太厉害了,结果俩长矛都挥成了u型。汉兵刚要前涌,不料,钟离昧困兽犹斗,又使开了“漂亮的回旋踢”,好像一只滚筒洗衣机,把近前的汉军下巴踢飞了一百多只。汉人纷纷捂着脑袋蔽匿。我不叫钟离昧,我不叫钟离昧,我叫钟离猛!你们敢来battle我?!你们脑袋有几个!(嘻哈风格。)

正这么鏖战说唱着呢,外面突然绝堤一样,项羽大王的车骑步兵救援杀到。汉军一看,比钟离猛更猛的项大王来了,各个好像被阳光驱散的sars病毒,一起曳了兵器,四散奔逃。钟离昧得救了!拎着两个u型的长矛哭着向项王报到。

荥阳城是楚军的地盘,汉军没有地方去,怕着项羽,纷纷走避到广武山等处的险阻上,勉强自守。从此学着了曹咎,再不出来。

项王是什么时候得知齐王田广被韩信攻破,走避至于高密,准确的时间已经说不清了,大约不外乎是在外黄一带准备坑十五岁以上不念书的男人,或者是急急赶奔荥阳,扶危了荥阳然后开始和险阻各地以及成皋的刘邦汉军进行对峙的时候。

但是可以知道的是,项羽大王派出得力大将——大发电机龙且为大将,率领大批楚军,号称二十万,前往齐国北上援救,是在寒冬的十一月的时候。

北方大地被阵阵冬寒拨去层层羽裳,土地上一片荒芜,夏天的国土已迁徙到另外一块惺松不醒的阳光地带,留在山东的是不祥的绝望。

龙且两只眉毛像两只蝙蝠,一张长脸好像一只海龙——好奇怪的面相啊,他是项羽手下第二豪将(第一是钟离昧),曾经在淮南战场鏖战数月,大败曾常常为楚军冠军的英布。

按理说,齐国与楚国有两代之仇,相互势同水火,项羽曾经践踏屠坑齐国,但是韩信攻驱齐王之后,作势欲南下攻击苏北彭城,项羽就不得不派大将前去救齐了。

龙且带着亚将周兰、留公旋等人和二十万大军,抵达高密,与走避在高密的齐王田广会合。

高密就是写过《丰乳肥臀》和《红高粱》的快要得诺贝尔奖的莫言大师的老家,是高密下面的乡村,从小总吃不饱,据说写作是为了能吃饱。高密在山东东部,东离青岛五十公里。韩信从西边临淄一百五十公里追来,正好有条潍河迎住自己。如果韩信继续打过来,田广就要跑到青岛然后跳海了。

“大王不必惊慌,我们自有分寸。”

这次龙且是带着志在必得的架势,和齐王田广言归于好,合兵一处之后,就预备东战韩信。

下面却有个有识之士来提合理化建议了——跟从前李左车给陈余提的意思一样:“将军,汉军远斗穷战,其锋不可挡。而我们齐军、楚军是在自家的土地上战,一旦遇上挫折,兵士们就容易拎着大戟逃散回家了。”

“那依你的意思,是怎样?”龙且说话阴阴的。

这人鼓了鼓气,说:“我看不如深壁不战,就把营垒筑在这里,然后让齐王派出使臣,去游说那些已经投降韩信的城池,就说大王还在,楚军二十万亦来相救,你们都赶紧重新跟着我们姓田吧。城池必然都反汉。汉军两千里客居于此——后面集装箱根本到不来,城池又都反了他,他在这里就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则汉军必然不战而降。”

这人说完,自己都对自己很满意地望着龙且笑了起来。

龙且说:“那么,我们的功劳在哪里呢?你只是从军事上考虑问题,却不知道从政治上考虑问题。如果我们不战,靠着齐王游说城池反叛韩信,则我们有什么功劳,齐国则依旧是齐王的齐国。如今我们大战一场而胜,乘胜收编韩信的占领区和城池,则齐国的一半就是我们的了。”

当时,齐相田横逃在临淄以南的泰安地区,齐代理相国田光逃在山东、河南交接的鄄城,田广逃在高密,而高密以东北的胶州地区则有齐将田既,临淄以北的高青县则有将军田吸,他们手上都有兵,所以齐王还是控制着半个齐国。

而韩信这时候的形势确实也不泰然,可以说是四面皆敌。

龙且站起来,拍拍那人肩膀,然后又把手拿开,说:“你虽然说的没有错,但是这个仗我们一定要打。你放心吧,韩信这个人我知道,从前整天穿着纸尿裤瞎晃悠,还曾经钻过别人的裤裆,素来怯懦,很容易对付的。”

说完龙且背着手,走进了后室。他说韩信很容易对付,只是对旁人这么说的,韩信孤军远战,举魏国,灭代国,并赵国,擒三王,灭数相,以少战多,得城无数,白起之功不过如此,已经大名蜚声在外,这也是项羽之所以派他来战的原因。他对于韩信是不是怯懦,还是抱着观望的态度。

龙且不敢怠慢,将齐军和楚军合编在一起,积极备战。

韩信那边,加上统属的曹参、灌婴部队,还有汉王另外增援他的独立部队,人数也在十万弱,和号称二十万但实际大约也就是十万强的部队相比,基本旗鼓相当。但是对韩信不利的地方就是,自己处于中线,四面有敌,如果要攻击高密,还需要渡过潍水,而渡水作战,固然是增加自己的麻烦和不利的。

怎么渡河呢?可以声东击西,挥动斗牛士的斗篷,自己从上游进攻以吸引齐楚军的注意,其实却是下游进攻,如同他在西黄河上做的。但是现在是冬天,潍水又是条小河,冬季更加干瘦,曲曲弯弯,就是几条时分时合的小蚯蚓,在沉沙的河道里,双方互相离得很近,很难掩盖自己军事动作的实质和欺骗对方的眼睛。

韩信打仗,不拘一格,翻新出奇,如同他写的诗一样,他对自己属下的曹参、灌婴、司马孔藂、陈贺,都尉丁礼、将军赵将夜、校尉冷耳、都慰季必等人说:“从前我们是心理战,这次我们要用地利战,你们谁愿意往潍水上游北去十几里,修一个水坝啊?”

校尉冷耳、都尉季必觉得自己官小,修水坝又不是抢攻的事,又不死人,于是请令前往,韩信拿出咖啡,兑上了开水,喝了一口,说:“这事非常机密,亦至关重要,你二人准备一万多沙袋,到潍水上游则地筑坝,制造人工水库。”

二人说:“沙子倒是好找,河里有很多,一万多囊,却哪里去搞啊?”

韩信说:“大司务长,你现在就把辎重车里,所有盛铠甲、兵器和粮草的囊袋,全部倒空了,交给二位将官。灌婴,你速派遣李必、骆由两名骑校尉,分带三千骑兵,在上游两岸,遮绝楚军的游哨暗探,且不可使任何齐楚兵靠近。今晚天黑即刻出发。曹参,你现在就写出战信,约龙且明日一早在潍水夹河就战,其他各将厉兵秣马,明早岸左列阵,命卢卿、卢罢师(一看就像爱投降的人)这两个齐国降将居阵的尖锋,曹参居左,灌婴骑兵居右,其他诸将各部,所居阵列战位,按书面指示行事,不得有误。好了,各位请了!”

诸将都一抱拳,行了肃拜军礼,转身都纷纷出了大帐。

韩信又喝了一些咖啡,望着帐顶想了一些心事,然后就转去餐厅吃饭不提。

当天夜晚,月色皎洁得像一个监狱顶上的探照灯,冒着冬夜的冷风,冷耳、季必等人扛着空麻袋,率部向北进发,到了半夜,进了骑兵已经布置好的警戒线,就赶紧在河床上挖沙子,装麻袋,往一处宽阔河床上去堆大坝。汉军劳动着,好像无数偷地雷的民工,一会就纷纷出了汗,汗水就和麻袋一起,都筑造在了这人工的杀人水库里边了。

次日天明,太阳像一个气球一样冉冉升起,又来观韩信和龙且打仗的热闹了。潍水两岸静悄悄的,没有人喊马嘶,只有肃穆大军移动,摆置阵列的兵器战车碰撞声。

河对面,齐楚军二十万各部主力,长短武器相卫,数量巨大,以逸待劳,错落有致,韩信一望,不由得对龙且的排兵战法,暗加敬佩。

龙且一望韩信这边,则两个卢姓降将的旗号打在了最居前的位置。龙且暗笑:军阵的前锋就像宝剑的剑锋,一定要用最猛厉的军队,方才有杀伤力,韩信果然怯懦啊,让两个投降了的在前面跑龙套。

不一会儿,主将的大旗竖起来了,旁边的战鼓声擂动起来了,韩信军阵的前锋和两翼,纷纷向前移动,走着走着就进到了水里。冬季河水虽然干瘦,但是寒冷,好像冰冻雪碧一样,扎得汉军从脚心向上透心凉,欲拉肚子。韩信军阵有一半涉水走过了潍水河,直接和龙且的阵前锋相遇。汉军跺了跺脚,穿着湿凉的鞋和水漉漉的裤子,朝着楚军就猛杀上来。

龙且站在高坡上,笑了一下,挥动军旗,令前锋周兰进行尝试性迎战,其他各部保持警惕,按兵不动,以防韩信出现其他意外性的招数。

周兰长得像个女的,身上插着八杆护背旗,护背旗的飘带扬在风中,微微飘扬,手中一挥自己的金箍棒,朝前一指,战鼓擂起,带着本部楚兵朝着汉军过河者就干索索地猛冲过去。

楚军全是干的,汉军全是湿的,干的比湿得能打,打得湿着裤子的汉军掉头就跑,四处乱窜,有些不想再淌河的就往上下两游逃窜,有些惜命的就掉头又往水里跑。阵列大乱,水里边的冷雪碧开始和倒尸流出的鲜血相交染,好像兑了酒,河水立刻发红,河中往这边来的,和往回跑的,纷纷你推我搡,你抓我抢,胡乱扑腾。

龙且在高坡上一看:“韩信治军,居然如此啊!唉呀!真是可惜了他这大名,果然是个懦夫和笨伯啊!”

龙且把手上一百多支令旗(当然有些夸张,一支令旗指挥两千人的一部),全部举在空中,拼命朝前挥动。阵中各将全看见了,知道再不需要警惕慎重了,发起全阵大攻击。

龙且再不把韩信当作一回事了,心说这个韦小宝,看看我海公公的葵花铁掌的厉害吧,自己也飞身上马,带着本部精兵,呼啸冲下山来,身先士卒,第一个带头冲进了——河水里!

韩信水中还在跋涉的诸将士卒,纷纷被踩倒砍倒,被乱箭射倒,随着龙且、周兰等一干骁将猛卒群杀过河水,纷纷倒出数条路径来。

看着龙且、周兰等锋锐重兵全都已经杀过河来,后续楚军大部也开始扒开死人往河这边过,韩信一边命令军阵密结抵抗,一边把传令兵叫来了。

据说韩信是风筝的第一个发明人,不过当时还没有纸,那就是麻布纤维之类做的,韩信命令传令官:“你,带着你的人,俩人一组,现在开始放风筝。”

传令官不明就里,这是什么意思啊,是给上帝报信吗?想从天上下载些天兵天将来搭救我们吗?于是就赶紧跑着,趁着河上冬日的冷风,把几只制作成大老鹰的白头、褐翼、红腹、尾尖分叉,四趾有钩爪的大纸家伙,往天上升上去了。

在潍水上游正在拿着铁耜准备破坏水坝的冷耳、季必看见了,冷耳说:“你看,那边有老鹰飞。”

季必说:“你说那是真老鹰还是假老鹰。”

冷耳在寒风中捂着耳朵说:“我拿望远镜看看啊。”

于是举着望远镜看,边看边说:“怎么看不见了,这么小啊,一眨一眨的。”

季必说:“你把望远镜拿反了,那是你的眼睛。”

季必夺过望远镜,举着一看:“不错,有的断了线了,像飞机失势似的直掉了下去了,肯定是大风筝啊!肯定是被楚军砍了。按照相国命令,发现大纸鸢,赶紧就扒坝!快!”

“你确定不会是鹰被人射中了吗?别搞错了,淹了咱们自己的人啊。”

“不要废话了,射中的不会斜着往下掉!快扒坝吧!”

汉军抡动古代铁铣,就开始撅自己的水坝。水坝憋了一宿的水和一宿的气,愤怒地好像急着赶钟点似的,汪洋滔天地卷着几个不小心掉在水里的工兵,一路猛扑放荡着,浩浩地就朝着下游滔天地涌去了。

齐楚军大部还没有渡水,一看水势突然滔天骤长了,好像夏季的洪水一样扑来,赶紧互相约束着就往河右岸上撤。齐楚军大部遂被都隔绝在水东岸。

龙且、周兰虽然都是精兵强将,但是发现后路被断了。龙且一声虎啸龙吟,周兰也把身上的八杆护背旗尽数抖动,舞着金箍棒就跟敌军猛杀猛打起来。

龙且、周兰一阵猛杀,死命打开缺口,紧随其后的上万骑步兵也冲杀出来。灌婴和骑兵团则立刻旋转追扑上来,好像一群鬣狗追着几只失群的大水牛,再次把龙、周二人包围,死死咬着俩人的屁股不放。后续战车步兵也团团围来。龙且、周兰在核心里被冲得乱七八糟,河对岸的留公旋、项冠、齐王田广干着急但是好像织女星看着对岸的牵牛星一样,火烧火燎却是到不了一块。

龙且、周兰这两只大水牛不断被放血,直战得精疲力竭,周兰的金箍棒也变成红棒子了,龙且的长戟则断了三根,抢过士兵的大戟,接过来又战。曹参凶猛的部队也从左侧作为生力军猛压过来,灌婴下面的一名骑卒一矛戳在龙且的肚子上。龙且一声嚎叫,坐立不稳,心中念道:“死生本不足惜,今日被竖子韦小宝所欺,误了项王的北方大事,却是恨事!”

龙且掉下马来,汉军纷纷扑来,那骑卒直跳落在龙且的肚子上,抽出短剑,一剑下去,红红地,切下了龙且海龙一样的长脑袋。然后拎着脑袋,像得了五百万奖券一样飞跑狂奔。舞着宝剑,拦挡着,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周兰趁机溃围脱逃,灌婴这个卖丝绸的,一直按骑不动,这时候一催坐下马,直直地朝着周兰追去。周兰身上的八杆护背旗,一根根地被他拔下来,朝着灌婴往后猛丢。灌婴在标枪轰击中举着盾牌直直毫不避让地猛冲。周兰扔光了护背旗,又把手往后背一摸,一摸,却不是旗,而是一只手。猛一回头,灌婴已经追至近前,揪住了他的襻甲丝绦,灌婴说:“好好的锦缎子,你都给扔了!你下来啵!”一把把周兰揪到自己的马上,拿出一支箭矢逼着他的咽喉,调转马头,就往韩信的主将大旗下跑。

灌婴一把把周兰摔在地上,众军校捆了,然后左右睥睨,傲慢得意极了,犹有余勇可贾。

韩信命令:“将周兰拴了,抬到河岸前宣示,把龙且的脑袋挂了,举到河岸前左右奔跑喧哗。”

众军校得令,抬着周兰的大身子,举着拣回来的他的护背旗,前面灯笼似的举着杆子上龙且的龙脑袋,后面拖着龙且的龙body,在潍河西岸蹦跳喧哗。

这时候,临时修起来的人工小水坝,通过刚才的一通放水——因为只憋了一宿,那点愤怒的水已经放光了。好像菩萨姐姐是有意帮助韦小宝一方,放了大水隔断齐楚军大部,现在龙且、周兰授首就擒,水也就立刻退去了,照旧是弯曲的小蚯蚓。

齐楚军大部完全可以这时候再次杀过河来,把主帅的body抢回去,重新去抓韩信的body。但是就像前面那名谋士说的,齐楚军都是本地作战,老家就在不远处,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呢,打仗也不是很赚钱的事情,望见主帅被杀,亚将遭捆,纷纷得了理由,且惊且惧还带着喜,一股脑,全部调转马头和脚尖,望着三个能跑的方向,惊鹜逃鸭一样的乱跑。

看见楚齐军奔跑,韩信一挥战旗,全军过河追杀。曹参、灌婴等主将各部,淌过小溪河——这时候河水也不显得像刚才那么要死似的凉了,穿着湿裤子猛追齐楚大军。双方一场追杀,齐楚军倒尸无数,齐王田广奔跑不及,被乱军所杀——这是田荣的儿子,田荣这个狠硬分子,终于绝了自己的王命了。

潍水之战,韩信此役之胜,尽在人谋。这场战斗是楚汉相持的一次转折性战役,歼灭了楚军强大的主力,并彻底形成了对项羽的战略大包围态势,随后韩信汉军直接南下攻击项羽的后方老窝楚地彭城地区。这场战役,除了韩信设计高妙,从根本上讲,是由于轰轰烈烈的齐楚联兵抗汉运动,由于楚国别有他求,想趁此机会霸占齐国,于是军事行动和决策上急躁而剑走偏锋,齐军亦可能想借机消耗楚军而没有出真力气,终于各怀鬼胎,导致成就了韩信的大功名和伟业,而齐楚两国全军惨败。

潍水之战,以及整个背后的楚汉大相争,不是简单的你打我、我打你地互相掐,它更大的意义在于维护了黄河文明对长江文明的优势。因为我们说了,汉军的主力都是秦兵、赵兵乃至魏国兵,属于黄河流域的士民,他们压倒了楚人的项羽和龙且、周兰这一干楚国的将士民众,是北方黄河水系对南方江淮水系的胜利。

南方的楚人,曾经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筚路”,是用楚地荆山的荆条编成柴车;“蓝缕”,就是这些楚国先民们破破烂烂的衣服,够清苦的。楚人艰苦卓绝的创业精神,通过这个成语,至今敲打着我们这些常得亚健康病的现代人。湖南、湖北后来都是楚人的领土,湖北人,又被称为九头鸟。九头鸟最是楚人精神的写照,湖北还出土了九颗脑袋的鸟画像,九个头像孔雀开屏似地列在脖颈上,你杀了我一个头,我还有八个,还要跟你斗到死。楚人因此是一个坚悍决绝自由有生命力的地方文明系,为中华民族增添了可贵的血性和生命力,中国历史上有他们不可磨灭的贡献。

但是楚国毕竟处于南荒,经济、文化、人才、政治模式,相对落后,龙且、项羽身上就有许多伟大之处的同时也有许多伟大的弱点,总体上楚人不能成为主宰未来中华帝国走向的文明带路人。楚汉相争,南北大战,最终将主导权交给北方,是带有推动历史进步的积极意义的。不能简单视为项、刘两家为了私欲的无意义的成王败寇的五年糟战。它是华夏文明的一次复夺主导权之战。

虽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但是楚国有灭亡秦朝的能力,却没有建立一个新帝国的能力,缺乏这个文明的底蕴,最终还是需要秦等北方文明来组建一个新帝国。

刘邦本人虽说是楚人,但这也不是很准确,从汉军领导集团刘邦以及其丰沛功臣来看,也包括韩信,他们的生活地域也是接近北方,本属于宋国。而起自江东的吴人项羽及其所控制的淮南、安徽、湖北、湖南大基地,确实是相对于赵国、秦国、齐国这些汉国基地,处于南方楚文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