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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后记

记得大约在十岁左右,我们那儿的县中排演话剧《年轻的一代》。因为母亲在县中教书,我便可以常常在晚上溜到礼堂去看排演。从那时开始,我迷上了找矿。我日夜梦想着将来当一名地质队员,餐风露宿,走遍大西北的戈壁滩,用手中神奇的小锤去敲醒沉睡的大山。后来便是文化大革命,上中学,插队。到我获得报考大学的机会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仍然没有忘记小时候的理想。在报考地质系和中文系之间,我曾经犹豫过很久,终于因为年龄太大的关系,我放弃理科,报考了文科,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学文学专业。

地质和文学,这两者之间不是没有相通之处的。文学也是一座矿山,而且更神奇更复杂,矿层下面的迷宫更加引人入胜。我也在努力探矿,只不过用的是笔而不是地质锤。

从我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整整十年过去了。我寻找,摸索;希望,失望;成功,失败;痛苦,也欢乐。其结果就是我越来越迷上了这座文学之矿。我无法弃它而走。离开它,我就会饥渴难忍,神魂不安。

我究竟找到了多少矿藏呢?十年的艰辛跋涉,付出的和得到的,到底哪样居多呢?我常常这么问自己。文学工作的成果难以用尺度来衡量,其中的酸甜苦辣,也无法用语言文字对人诉说。我只知道,一经上路以后,就好象双脚穿上了魔鞋,你不由自主地要往下走,走,一刻不停,直至精疲力竭,倒地而死。

文学就象一个幻影和梦魇,我时时刻刻感觉到它的纠缠和逼迫。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浸入骨髓的压迫感。我常常想摆脱它,轻轻松松过日子。但是不能够。它所引起的欢乐和痛苦是那么巨大和深沉持久,一旦你撞上了它,尝到了它的滋味,你就会心甘情愿地被它奴役和支使,把你的灵魂、精血、青春、生命统统交付给它,在它的光影中生活一辈子。

收进这本集子中的三个中篇和一个短篇,主人公几乎都是年轻活跃的大学生们,包括大学刚刚毕业满怀憧憬走上工作岗位的青年男女们。在最近几年中,我的思想跟他们更加贴近,生活节奏也更加合拍,因此集中写了这一类题材的作品。

《雨巷》,要算是这本集子中最早写出来的一篇,也是我所有作品中较早触及大学生活的。那时,我在北大读书,一个同学给我讲了这么一件事:柏林交响乐团在北京演出,有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特别崇拜乐团指挥卡拉扬,简直是迷得神魂颠倒。为了表示一点敬意,他特地坐火车回家拿了两枚古钱,想在某一天音乐会散场时把古钱献给卡拉扬。谁知那天散场以后,音乐迷们团团围住了卡拉扬,争先恐后地要请他签名留念。这个学生被挤在人堆里,手里高高地举了两枚古钱,却无法递到卡拉扬手上。偏偏这位卡拉扬先生又相当傲慢,对于所有围近他的人全都不屑一顾,旁若无人地向汽车走去,一面轻轻拨开那些伸到他面前的签名簿。其中也包括这个虔诚的大学生的古钱。

听了这件事,我很有感触,脑子里首先反映出来的是对于人和人之间距离感的遗憾,《雨巷》就是从这件事引发开去写成的。这篇小说引起了一些争论,大致因为小说主题有些“蒙眬”。确实是这样,当时我对小说中写到的一些事情只有感觉而缺乏认识。我写的是情绪,是一种随着美好愿望不能实现而来的惆怅、失望、遗憾、哀伤的情绪。在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了不少“情绪小说”,这似乎很适合我的文笔和气质,我甚至觉得我的创作只能走这一条路了。

直到去年,准确地说是在九月份以后,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对我以前的作品感到一种强烈的不满足。我希望能找到一种更好的表现形式,用以述说我对生活的观察、感受、理解和认识。在那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我连续写了四个中篇:《请和我同行》、《秋色宜人》、《这一瞬间如此辉煌》,《我们去摘秋天的果实》。

《请和我同行》在我心里酝酿的时间之久,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还在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很想写这样一篇小说: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生命象一条河,拐了许多弯,跳过了许多坡坡坎坎,也涌起了许多水花,可是这河总是在不停地流,执着地朝着一个目标。这个女孩子的命运在我心里盘缠了整整两年。我好几次坐到桌前想写,又好几次扔下笔去。我感觉到终究是缺少点什么。我在等待那点东西冒出来。

有一天,我正翻弄以前的一些旧卡片,忽然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记下来的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几句诗:

“来呀,无论是谁都请来和我同行吧,

和我同行,你们将永远不会疲倦。”

还有:

“我把我的手伸给你!

我把我的爱情给你,它比金钱还宝贵。

我把我自己交给你,让教理或法律作证。

你肯把你交给我吗?你愿意和我同行吗?”

从那个时刻开始,这几句诗每时每刻都在我耳边回荡,鸣响,发出轰轰的回声。我坐立不安。所有的人物和情节都开始在脑子里向一个点上集中,又从这个点上向四外扩散。终于有一天,我突然在心里跳出了一句话:请和我同行。立刻我觉得神清气爽,脑子里特别清楚,特别澄澈,象大雨洗过的一样干净。我一下子领悟到,这么多日子我日夜所想的,正是这个主题。那时刚好《上海文学》在无锡太湖的一个小山岛上举办笔会,我去参加了,用去整整一年的探亲假。笔会期问我写出了这个七万多字的中篇。写得很顺利,也很舒服。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个中篇。

太湖笔会回来后,单位里正在组织人力接待一个来自北京的各国使节参观团,把我也划拉了进去,算是简报组的一个成员。于是,那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陪伴着各国使节和夫人们,开始了漫长、愉快、疲倦的“汽车旅行”。我们这支五颜六色的队伍几乎跑遍了半个江苏,参观工厂、农村、集市、城镇。所见所闻使我新奇而又惊讶。然而使我不能忘怀的还是同行的“旅伴”们:风趣或者是不苟言笑的大使、一天要换三套衣服的夫人、年迈却又兴致极高的外交部首长、被长途旅行拖得苦不堪言的女翻译、小心谨慎生怕出事的地方陪同干部。半个月中,我几乎熟悉了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对他们有了一种亲友相聚时的感情。最后那天把他们大部分人送上飞机的时候,在飞机发动起飞的一刹那,我无法抑制地哭了。似乎有什么美好的、亲切的东西在这一刻从我心里流走了一样,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正是这种感情促使我想把发生在这半个月中的事情艺术地再现出来。于是就有了《秋色宜人》。我喜欢我这篇小说中的绝大部分人物,虽然他们各自有着时代留给他们的烙印,甚至是缺点。

这篇小说写完大半的时候,有了《这一瞬间如此辉煌》的构思。我是个性子颇急的人,有了构思就迫不及待地想写。《秋色宜人》刚脱稿,我就把它先放在旁边,着手写《瞬间》。这个中篇的篇幅不长,手法也比较普通、老实。在这个中篇里,我第一次有意识地塑造一个人物形象——音乐学院的老教授苏老师。在此之前,我的小说几乎是没法列出人物画廊来的。

不能说《瞬间》跟《雨巷》没有关系。人物、情节、主题都那么相似。《雨巷》中很多曾经提及而轻轻滑过的事情,在这里成了中心情节、主题内容。过去有人说,《雨巷》是我小说创作的一个转折点;现在又有人说,《瞬间》是转折点。到底哪一个是呢?也许都可以这么说,也许还都不是。有意思的是,这两篇小说都拿音乐学院作了背景,主人公都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有才气有憧憬然而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至于苏老师这个人物,写的时候我并没有花费很多心思。对这样的人物我很熟悉,文学界、音乐界、美术界,甚至科技界,哪儿都能碰到。我在知识分子群中生活了很久,写这类题材的小说大约多点有利条件。

作者和读者的关系,是呼唤和被呼唤的关系。作者通过一支笔,用自己的心灵发出呼唤,呼唤朋友、伴侣、同志、师长和兄弟姐妹。世界这么大,人群这么疏远,如果失去了这种呼唤,人们会感到寂寞和沉闷的吧?

无数的人在写小说,世上也就有了无数种呼唤声,高低强弱,轻重缓急,嘹亮的和喑哑的,欢快的和痛苦的,各各不同。我也在呼唤,而且我在焦急地期待着回声。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被人理解、接受、喜爱。有朝一日,当我再也喊不出声音来的时候,我希望山谷和田野上仍然在轻轻荡漾着从四面传来的回声。

黄蓓佳

一九八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