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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我们去摘秋天的果实

走上楼梯,我就闻见了他的气息。浓浓的,占据了整个楼道的空间,有点象春天森林里长出来的野蕈子的味道。

他一定坐在我的房间里了。昨天我刚给了他一把钥匙,他毫不谦让地接过去,仿佛这是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情。而且今天他就不客气地开门进去了。这个讨厌的、该死的阿苏!

我迫不及待地攀着楼梯往上走。他的气息在楼道里弥漫,越来越浓烈,窒住了我的鼻腔,使我有点透不过气来。不知谁家正在炒菜,“嗞”地一声爆响,葱花和姜丝的香味飞散出来。不过我仍然能闻得见那股野蕈子的味道。真的,这些日子来,无论在空旷坦荡的城郊公路上,还是在人头攒动的电影院里,只要他在我的附近,他的气息就会紧紧地包裹住我,逼压住我,使我不能平静地呼吸。

楼道里没有灯,白天上来也是一片昏暗。我的脚踢翻了一支拖把,木柄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我猛然抬起头,他正立在门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嘉嘉,你每次出场总会有一些狼狈的音响为你伴奏。”

“可是,你的气息!”我说,“你这股该死的气息,我真受不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总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感觉。”

“是吗?”我站在他的面前,站得这么近,连他眼镜片上发亮的光点都看不见了。“阿苏,你相信吗,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能根据气味判断出你的行踪。”

他伸手抱住我的肩膀,把我拥进屋子,随手轻轻关上了房门。“你真的这么敏感吗?那太好了,万一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万一我当上了侦察兵,我完全用不着拥有一头军犬。”

“为什么?”

“有你就可以了。”

我明白过来。“阿苏,你一来就想赢我,这有点太不够意思了。”

“我觉得必须要压一压你的好胜心。”他在唯一的木椅上坐下来,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今天我真的累了。从早到晚上了六节课。英语课上还来了点小测验。”

“你没及格?”

“恰恰相反,是满分。”

“我不怎么相信。”

“我也没指望你相信。这无所谓,不过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我给他沏了一杯酽酽的新茶。我喜欢喝茶,他不喜欢,我总是带点儿强迫地使他习惯茶的味道。我认为,喝茶有很多好处。

“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他指着我扔在床上的一卷东西。

“凤凰山风景区的山道设计方案。这个该死的方案,总是顾此失彼的,弄得我焦头烂额。”

他笑起来,习惯地抬手把额发往后掠了掠。

“嘉嘉,这么说你也承认自己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了吗?要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非常乐意。”

要是他能帮得上忙就好了。可是他在工学院学的是路桥专业,我搞的却是园林建筑设计,这中间没有太多的一致性。

他站起来,走到床前,拿过那一卷图纸。

“我看看吧,或许能出点儿主意呢!”

我明白他出不了什么主意。不过,即使这样,有个人愿意听听我的想法,这本身已经使我满足了。人在更多的时候要求的不是帮助,而是理解。

我告诉他,目前我面临着山道绿化的树种选择问题。有多种方案可供选择,经过多次磋商、否决、淘汰,现在是二者择其一。

“哪两个树种呢?”他探身朝着我,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

“合欢树和加杨。”我说。我随手取过一沓资料,翻开来。“在这儿,你听听合欢树,别名绒花树、马缨花。落叶乔木,树高达十六米。树冠偏圆球形,由一片一片的叶群成层状组成,结构舒松。枝干开阔伸展,枝条稀疏,树皮褐灰色,或淡灰色,不裂。叶为偶数二次羽状复叶,绿而微带黄色。开花的时候,长长的红色雄蕊向外伸出,形成一个红色绒毛球,似浮于叶冠之上。加杨,别名:加拿大杨。十九世纪中叶引入我国。生长快,繁殖容易,适应性强。落叶乔木,树高达四十米。树冠卵圆形,雄株干直,雌株干稍弯。侧枝开展,树皮灰褐色,粗糙,纵裂。小枝黄褐色,壮枝灰褐色,叶呈三角形。……”

他笑了起来:“别念啦,我想你当然是选择了合欢树。”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阿苏,你不知道合欢树开起花来多漂亮!红得很淡,远看上去象飘落在树顶上的云霞。顺着山道往上走,一步一步就象踏着彩云走上天堂……”

“听起来挺有诱惑力。”

“实际上的观赏价值也相当可以。这种树花期很长,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这期间正是我们这儿木本花很少的季节。红花的合欢和鲜黄色花的栾树搭配,红、黄相间,组合在作为背景的万绿丛中,你想象得出那种油画一般的效果吗?”

他眯缝着眼睛:“你已经完全说服了我。”

“可惜你不是领导。”我无精打采地合上资料。

是的,阿苏喜欢有什么用?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学院研究生。我们那个园林管理处的好脾气的主任,还有我的大部分同事们,他们都倾向于采用加杨树。是啊,生长快,适应性强,这多保险!可是合欢树呢?在我们这片地区有谁见过大面积种植的?栽不活怎么办?发育不良怎么办?至于以后的美学价值,哦,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啦,说不定,栽树的人都早已退休啦。人们毕竟不太愿意把事情想得太遥远。

阿苏弯腰在我的书架上仔细找寻什么。我有三个大书架,全都满满地摆上了各类图书。这是我在大学期间省吃俭用的“战果”,也是如今我房间里唯一值得自豪的财产。其次能引起来客注意的便是墙壁上那两幅一米见方的彩印照片了。一幅是原始森林里的小溪,溪水近于干涸,沟岸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灌木丛中有一只灰色的大鸟正在对着溪流沉思,那神态俨然是自然森林里公正的裁决者。另一幅是热带雨林中茂盛的棕榈树。树不大,整个画面显得有点杂乱和零碎,但是一眼望过去便有一种蓬蓬勃勃的生气在你心中激荡。两幅照片同样都是低调摄影,大片的灰绿色,有的地方透出些紫黑的暗影,深沉、凝重,但又不乏生机。这是前年一个澳大利亚林业考察团来我们单位参观时留下的礼品。去年我从办公室高高的书橱顶上把它们翻寻出来的时候,灰尘已经积得令人掩鼻了。我一看到画面就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不知如何表达它在我心中引起的感受,弄得同事们以为是蝎子蜇了我的手指头。后来他们一致同意我带回宿舍。挂上墙壁的第一个晚上,我搬张椅子坐在对面,足足两个小时没有从画面上移开眼光。我常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有谁要用一台组合音响来换我这两幅照片,我大约也不会答应的。

阿苏还在书架前寻找,蹲下去,又站起来。他额前的一绺头发又挂落下来了,软软地垂着,显得十分可笑,而且不知怎么象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你找什么呢?”我说。

“一本心理学的书。我记得在你书架上哪儿看见过。”

“左边那个书架,第二层。”

他今天穿了一件新买的衬衫,暗色格子的,看上去十分清爽。在这以前我还没有注意到。

“这件衣服使你变得神气十足,阿苏。”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不过它似乎过于出色了点,你不怎么配得上它。”

“是你在忌妒了。”他反唇相讥道。

他现在已经把那本绿色封面的《心理学》拿在手里。

“也许没什么用处,不过我还是想翻一翻。我拿回去两天,行吗?”

“真奇怪,你对心理学也有兴趣。”

“不过是急用先学。我需要研究一下驾驶员的行车心理。”

他正在搞一段公路的线形设计。这是他的毕业论文选题,他对我说过。他希望这篇论文有实用价值。事实上,交通厅设计院跟他们系里一向是有协作关系的。

“希望你的工作不至于象我这么困难。学校比单位上到底要开通得多。还有,你没有想搞点什么新花样吧?”

他没有答话。他已经整个儿地沉进书本里去了。这个人,不管干什么事情,总是这么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似的。常常地,他能够一连几小时地坐在桌前,眼皮都不抬一抬,弄得我心里很委屈。不管怎么样,每逢这时,我一声不响坐在一边凝望着他的侧影,总是免不了有点受冷落的感觉。我恼恨他那沉迷劲儿。

现在,我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股异常熟悉的、春天森林里长出来的野蕈子的味道。我打开了屋里的灯,灯光更增添了这种幸福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我有点头晕目眩,飘飘忽忽,仿佛进屋以后喝了一杯浓浓的米酒一样。

说起来,我和阿苏相识还不到半年。是一位朋友介绍我们认识的。这不符合我一向的恋爱原则。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非常别扭,心里总不是滋味儿。后来他嘲笑我是“教条主义”。他认为经人介绍和自己结识成功的概率各为二分之一——在中国目前的知识阶层里。他对此表示坦然,而且一再奉劝我不必过于“理想主义”。总之,事情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我也同样满意。我们各自都认为不可能有更好的机遇。事实上我们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对方了,离开了会觉得空虚,觉得自己被四面不靠地悬挂在空中。

唉,要是我的设计方案能够很快通过多好!这个烦扰人的方案,简直要把人折磨死了。先是几处亭台的选址问题,再是风景区中心广场的设置问题,再有诸如网球场、儿童乐园、民族传统和时代风格、地方色彩等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每个微不足道的环节都会有人提出意想不到的反对,每个疑难之处都会引出一连串的七嘴八舌的建议和忠告。有时候,我真希望象神话里的九头鸟一样,从自己肩膀上也伸出九个脑袋,用以对付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

“阿苏!”我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脖子,“阿苏,你的意思呢?你认为选哪个树种为好?”

他从书上抬起头,伸手扶了扶眼镜。“都不错。”他说。

“那末你觉得我有必要坚持用合欢树吗?我喜欢它。”

“那当然!如果不很困难的话……”

我放下胳膊,转到他对面。“这怎么讲?”

他有些慌了:“我是说,为树种问题僵持住了,有点儿……不太值得。”

我一下子觉得特别特别泄气。

“真有你的。”

“嗯?”

“没听见吗?我是说,真有你的!你从来也没给我出过什么好主意。”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需要别人给你出主意吗?你本来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要是我出了什么主意,你恐怕也不会听的。”

这倒也是,我这个人自小独立性就特别强。看来他对我把握得还算准确。可是一言不发总是不太象个堂堂男子汉吧?哪怕出的是个极没道理的歪主意呢?

“你这个人,不过如此。”我说。

“是吗?那就等着瞧吧。”他并不恼火,仍然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他的眼镜片片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叫人觉得藏在那后面的眼睛里有点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如果仔细望过去,他的眼睛其实是很漂亮的:眼窝深凹,睫毛浓密,眼神里时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聪颖和柔情,使他的整个面容变得十分秀气和沉静。“在你脸上唯一漂亮的就是这双眼睛。”有一次我这么告诉他。他只是笑笑,没有答话。对这一点我十分满意。男人们照例是不应该十分注意自己的长相的,他们着重注意培养的应该是气质,是精神状态、举止言行。

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蓝灰色。一颗星星迫不及待地钻出了天幕,微弱地、看上去有点可怜地发着白光。我走过去拉上了粉红色的窗帘,屋里立刻变得安宁和温馨了许多。楼道里有谁家在煎鱼,带着腥臭味的油烟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熏得人脑袋发胀。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阿苏,你还没有吃饭吧?”

“好象是。”他又在书架上翻看着一本印象派画册。

“什么‘好象是’!应该把你这句答话扔回去。”

“那么你呢?莫非你吃过了吗?”他不动声色地反问我。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算了,到对面小店里吃馄饨去吧。”

他合上画册,认真地看了我好久,然后说:“嘉嘉,你将来一定不是个好妻子。”

“你也未必就是个好丈夫。我们彼此彼此。”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没话说了,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这一笑又使他象个十分可爱的大孩子。

走下楼梯的时候,我悄悄把胳膊伸进他的臂弯里。我感觉到他挟紧了我的力量。一个老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朝老太太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没什么可惊奇的,我在心里对她说。我爱他,他也爱我,就是这么回事。

从昨天起,机关的夏季作息时间表开始使用,上班时间是七点半。可是早上我把这个改动忘了。我睡到六点三刻才起床,然后到楼下对墙打了一刻钟网球,接着又洗了一件衣服。等我猛然想起有这么一回事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二十二分,慌得我袜子没穿就跑出门去。

还好,单位里的大客车在路口等我。司机小陈向来跟我关系不错——他常要向我借几本小说看看。我一只脚刚迈进车厢,抱怨声就劈头盖脸地包围住了我。

“对不起,闹钟失灵啦!”我说。

“我们倒无所谓,就怕老主任看不见人来上班会着急。”胖胖的罗大姐解释了一句。她手上那件鲜绿色的小毛衣,昨天还只五寸来长,现在几乎已经织到领口了。这不是成全了你吗?我想这么告诉她。可是我没有说出口。

淡黄头发的徐丽扯了扯我的袖子,让我坐下来。“准是昨晚看书看多了吧?”

“不多,就看了三百页。”

“老天爷!”她咂了咂嘴,“天下的书还不都要让你看完啦?”

“你知道天下有多少本书吗?”我笑吟吟地反问她。

她在我腿上捣了一拳:“你这个嘴不饶人的丫头!”

罗大姐开始跟秃顶的行政科长谈论自由市场上鲥鱼的价钱。罗大姐说是七块钱一斤,还轻易见不着。行政科长纠正说,有一回他傍晚去买菜,碰到一个只卖六块钱一斤的,他咬牙买了两寸宽的一段鱼。

“几年没尝过鲜了。那滋味,嗨!”

罗大姐放下毛衣问他:“你是怎么烧的?”

“怎么烧?红烧呗!不刮鳞,这我知道。”

罗大姐大声叹了口气,似乎惋惜得不行。“你真是个老土!鲥鱼要清蒸哇,那才叫会吃。”

徐丽在望着我笑。她一向不大瞧得起罗大姐,虽然我们几个在一个办公室里。她认为罗大姐太市民气了,不象个机关干部。她自己是坚决不下厨房的,一切均由她聪明的丈夫料理。有一次她告诉我,她丈夫每次出差,都要买回足够她和孩子吃的方便食品,以免她们捱饿。我知道这话未免有点儿夸张。因为徐丽虽说是本省林学院毕业生,却几乎从来不看业务书。若是一点儿家务不碰,那么她下班回家干什么呢?弄弄“琴棋书画”?她可没有那份雅兴。

汽车忽然停住不走了。行政科长“啪啪”地拍着座椅:“小陈,怎么回事?”

“前面堵啦!”小陈顺手从一个帆布兜里掏出一本小说。

“真要命!已经迟到五分钟了。”罗大姐嘟囔着。我不明白她对上班迟到为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其实,上了班还不是有一半时间是喝茶、看报、聊大天吗?工作中重要的是出效率,不在于磨磨蹭蹭敲上八小时的“钟”。我一向这么认为。

我百无聊赖地望着罗大姐手里飞舞的竹针。她夹在腿间的那个绿线团团已经转过好几圈了,汽车仍然没有发动的意思。我站起身来,从窗口往外尽量探着头。好家伙,无头无尾的一个汽车长蛇阵!这是在邻近火车站的十字广场,据阿苏说,是全市拥塞程度最高的地段。一般说来,高峰时间市中心的车速大约是每小时十六公里。全世界每个大城市的中心区在高峰时间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拥塞。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使工程师们无法预料道路的使用趋势。这是阿苏在毕业设计中要探讨的问题之一,我希望他能成功。不过,全世界那么多教授和专家都无法解决的症结,他一个小小的研究生又能如何呢?想到这里,我觉得阿苏前景暗淡。他也许一辈子都会陷进去拔不出腿来。而我的事业会比他顺利得多,也轻松得多,很可能我会比他成功。我不希望事情是这么个结果。有一回他对我说:“如果将来我被别人这样介绍:‘这是×××的丈夫’,我决不能泰然自若。”我说:“亲爱的,我也不喜欢这样。我愿意被别人介绍说:‘这是××的妻子’。”“可是事实上……”后来他再没有说下去。

我们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墙上的电子钟已经跳到了七点四十二分。罗大姐立刻声明说:“路上发生交通堵塞,这没办法。”她提包外面还拖着一截鲜绿色的毛线,一路飘飞着,跟这个灰调子的办公室显得极不协调。

其实罗大姐根本没必要作这个声明。办公室里总共坐四个人:我、罗大姐、徐丽、老贾。老贾是个百事不管的“闷闷儿”。他的专业是搞园林雕塑,一件旧工作服上成天沾满了石膏粉和红粘土,显得无比邋遢和狼狈。可是从他手里搞出来的作品真叫人吃惊。他擅长变形人物,那种简洁的线条和出人意外的造型,我敢说可以跟国外许多所谓“现代派雕塑”比个高低。为什么不让他去比一比呢?事实上,他的作品从来没有被选送出去参加全国性的美展或者雕塑展览,就连在市美术界也不被承认,说是太“怪”了,群众不能接受。

现在,老贾独自坐在办公室前,低着个头在专心鼓捣什么,根本没答罗大姐的碴儿。或许是他真的没有听见。他在办公室里常常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们四个人中,就他一个是男性,这使我们说话做事多少有些不方便,不自由。我们曾悄悄商量过要把他“撵”出去,只因单位办公室太紧张,没有得逞。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

我不经意地往他手里瞥了一眼。这一瞥却使我心里咯登一跳,原来他竟然在雕着一个我的小塑像!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身子往后仰着,双腿已经离开了地面,头微微侧在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纯粹是一副懒散随便却又想入非非的样子。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这真象我。怪不得他昨天总是偷偷地盯住我看。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现,赶紧从他身旁绕过去,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他全部雕好了,我会想办法搞过来的,我这么盘算。

徐丽把一份《报刊文摘》隔了办公桌扔过来。“看看吧,与你有关。”

是一篇关于科技论文稿费的讨论文章。

“算啦,我可沾不上边。”我说。

可是我心里明白,我会沾上边的。将来我总会写点儿什么学术论文,阿苏也会。不过现在我没心思去想这个。报纸上的小号铅字在我眼前跳动,我看来看去还是没弄明白这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合欢?加杨?他们到底会选中哪一个树种呢?合欢树开花很漂亮,我喜欢它。花色淡红象飘落在树冠的云霞。顺着山道往上走,一步一步就象踏着彩云上天堂。他们为什么想象不出这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老贾从桌子上抬起头来:“差点儿忘了告诉你,刚才田主任打电话叫你去一趟。”

他没说叫谁去,我们三个人都眼睁睁地等他进一步明确说话对象,结果他把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腾地跳了起来:“谁?我吗?”没等他肯定,我已经冲出门去。老主任一上班就找我,那一定为树种的事,一定!老天爷,可别选中了加杨。不过万一要真是选中了呢?那也只能如此而已。我会变得很不喜欢由我亲手设计的这片风景区,可是高高的加杨照样会在山道上生根,拔枝,窜条。我要尽可能、尽可能地不走到这条山道上。

老主任低头在看一份什么文件,见我进来,连忙用手边的报纸把文件稍稍遮盖了一部分。我觉得有点好笑。我向来讨厌到处削尖了脑袋打听小道消息的人,无论这消息是国家的还是私人的,他难道不知道吗?

“我的眼睛相当近视。”这句不该说的话象鬼使神差似地从嘴里冒了出来。

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显得有点尴尬:“你呀,这张嘴真不饶人。”他摇摇头,还笑了笑。

亏得老主任为人厚道,我想,他不会跟我计较什么。

“对象搞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请吃喜糖?”他笑眯眯地问。这话问得真有点儿不合时宜。他一定是选中了加杨,为了说服我,不使我伤心,故意制造这么点轻松愉快的气氛。

“哦,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他桌上的那杯茶颜色真浓,浓得近乎深褐色。这一定是二遍茶了,他准又是一早就跑来坐在这里看文件。他对看文件仿佛有点特别的瘾头,就象他酷爱浓茶一样。我不明白人在艺术、体育等等事情之外怎么还会有这种爱好。

“那个方案——”谢天谢地,他到底言归正传了。“——那个方案嘛,搞得挺不错,挺有创造性。熬了不少眼睛吧?”

我说:“我有兴趣。”

“有兴趣就好。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真正想干点事情?全都那么轻飘飘的。”

我想,这句话实在应该反过来说。

“那个方案上,有一个问题,恐怕你没考虑到。”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语。

不是找我来谈树种的吗?那么我尽可以不必紧张。方案我仔细审核过多次,自信做得滴水不漏。老主任对于业务懂得不多,我不信他能挑出什么差错。

“你设计的那条山道,要穿过凤凰山宾馆,是这样吧?”

“不是穿过,是从宾馆的围墙边上擦过。”我纠正他。

“不管怎样,总是要跟宾馆打点儿交道。这个宾馆是省委专门用来招待国宾和中央首长的,这你知道吗?”

我说:“宾馆我进去看过,实际使用面积不大,但是院子大得惊人,简直象小森林了。他们只要把围墙稍稍往里挪进去五公尺。两公尺也行。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老天爷!”老主任大惊小怪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还算不了什么哪?人家那是国宾馆呀,人家只要说一声挪进去不能保证安全,你有什么法子?”

我一时想不出来有什么法子。可是我认为这“法子”应该由他来想。

他用息韦宁人的眼神望着我:“是不是……把这条山道稍稍改动一下?往外边拐个五公尺呢?”

“外边是一棵千年古柏,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那就索性再拐一拐。”

“怎么啦?是修盘山公路吗?”我叫起来。“一条笔直的山道,缓缓的坡度,从山下直奔山顶,望得见那座金碧辉煌的朝天宫,这够多气派,够多直截了当!凭什么要在半道上来个凸肚呢?好看吗?”

“问题倒也不大。”他毫不动气地劝说我,“弯道上弄点景物点缀点缀,两头再来两座屏山一挡,也还将就看得过去吧?”

“我不知道。反正我看着不顺眼。我有权保留意见。”

这几句话说得太硬生生的了,简直象棍子一样捅了过去。要不是心慈面善的老主任,恐怕保不住背后要吃苦头了吧?

我从老主任那儿出来,心中一片灰暗。我这个人向来感情脆弱,容易激动,也容易泄气。现在我担心自己真的会泄气了。

我拐进空无一人的会议室,给阿苏挂了个电话。他上午头两节没课。没课的时候他总是在宿舍里看书。果然,看门的老头儿很快便把他叫了下来。

“告诉你,我又……碰到麻烦啦!是另一件,你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手里紧紧抓着话筒。其实,这时候我十分希望抓住的是他。我盼望有个人愿意听我把这件倒霉的事情好好讲一讲。

“阿苏,你听见了吗?”

“我听着呢!”他大声说。

“你怎么不答话?”

“哦,是这样……市美术馆有个画展,你下午有空来看看吗?”

见他的鬼!我的方案都快要成泡影了,他还有兴致招我去看画展。我想狠狠地挖苦他几句。

“好吧,我下午到学校去叫你。”我轻轻对话筒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美术馆门前的巨幅广告栏里写的是“李羽戏剧人物画展”。不知道因为是快要闭馆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门口冷冷清清,路过的行人几乎目不斜视,对美术馆的存在无动于衷。我怀疑让美术馆在市中心占据了这么一大块土地是否值得。

我们把车子推到存车处。阿苏去买了两张票,粉红色的,看上去挺可爱。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吗?”阿苏在售票处前面一把抓住了我的臂膀,“我想你了。想看看你。”

我舒了一口气:“同志哥,你不能在电话里说清楚吗?”

“电话旁边那么多人,我怎么说?”

我想象着他在电话机前欲言又止的狼狈样儿,心里觉得好笑。

“那你应该干脆到宿舍去等我。”

他把我的臂膀握得更紧:“嘉嘉,这么说,你开禁啦?不是你规定的时间也能去啦?”

“该死!”我挣脱了他的手,“公共场合请注意点儿影响。”

“好吧。”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进去吧。”

我们肩并肩地走进大门。看门的老同志朝我们很客气地笑了笑。我猜测他是不是因为参观者寥寥因而感激我们俩光临?寻觅知音是每个人的正常心理。

美术馆的花园式庭院布置得很漂亮。我一眼就发现了隐藏在少女雕像背后的合欢树。正是初夏时节,粉红色的绒花开得异常飘洒和轻柔,象那个托腮沉思的大理石少女的美丽的梦。记得在大学时代,我们宿舍楼旁的林荫道上栽的也是合欢树。每到夏天期末考试,我们喜欢搬张凳子坐在树荫下做复习题。那花有一股幽幽的香气,风一吹,连续不断地从树顶飘落下来,沾满了我们的头发,偶尔也会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不知怎么,落下来的花朵也还是那么娇艳和柔嫩,仿佛是调皮地挣脱了花枝,赶下来跟我们做伴一样。

田主任今天怎么没有讲到树种问题?想必是凤凰山宾馆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比较起来,树种问题毕竟是我们内部的事,好商量。我总不会因为领导上决定了用加杨而赌气不干吧?可是凤凰山宾馆就棘手得多了。那是国家宾馆,地位显赫……

我抬头望了望阿苏。他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你说,在交通非常拥挤的时候,几个人被汽车轧死了,或者上百万人在车队里耽误了几分钟,这两者哪个重要?”他突然问我。

我说:“当然轧死人重要。”

他摇摇头:“也许这上百万人里有一小部分人,因为他们未能遵守时间而有更多的人丧命,比如是医生吧。这无法比较。”

“是你们要做的习题吗?”

“是我今天在认真考虑的问题。”

我慢吞吞地说:“当然,你应该避免这两件事同时发生。”

“哦,你不懂,这不太可能。安全系数大了,通车能力很可能会变小。因为司机没法超车。”

我说我是弄不明白。搞工程设计尽碰到这些乱糟糟的问题,叫人左右为难。他叫我这一讲,反而来了劲,当即把我拖到喷水池边,蹲下来用小瓦片在地上划了一段弯来弯去的弧线和一段直线。

“请你把它们看成是两段不同的公路线形。长直线行车时可以加速和超车,通过能力比较大。但是由于线形呆板和景物单调,在视觉和行车心理学上容易产生厌烦情绪和瞌睡的感觉。相反,如果采用曲线的优美线形,视觉上会感到舒适和流畅,行车时注意力也能相对集中。四十年代德国建设高速公路时,就试行以缓和曲线为主要线形。日本在六十年代初期,也就是在‘名神高速公路’建设的后期,也开始吸取西德经验而加以实施……”

他发现我并没有在认真地听他“讲课”。

“你这个人简直是愚昧不化。”

“难道我还应该再上一次大学一年级吗?”我反驳他。

“至少……你总要尊重我一点儿,哪怕是做出个让人高兴的姿态来。”

我忍不住咧开嘴:“算啦,还是进去看看李老的戏剧人物吧。”

我们踏上了平滑如镜的展览大厅地面。静悄悄的大厅里居然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守在门口看小说。她大概怕浪费电,甚至连应该照在画面上的灯光也没有打开。幽深华贵的大厅里于是便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味道。画面上的人物也是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就象黄昏时分飞落到画纸上的一群精灵。

阿苏用手肘捅了捅我,悄声说:“喂,你不是要告诉我又碰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亏他好意思,到现在才想起来关心我!

是啊!我想对他这么说。我是碰到了麻烦事,一件很麻烦很麻烦的事。弄不好,会把我整个设计方案中的格局打乱。打乱了,那就不是我的作品了。不是我想象中的,希望中的。我会对它失去信心和热情。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工作变得厌倦和憎恨,那还干个什么劲儿呢?

可是我忽然没有了想告诉他这件事的愿望。原来堵在嘴边的话,被他那段弯弯曲曲的公路线形冲走了,冲得干干净净。他有他自己操心的、入迷的事。别人若是不把我的工作看成神圣的事业,在心目中摆在第一号位置上,那末我宁愿不要别人知道什么。我相信并不是一切事情都需要依赖谁的。

他停下来不走了,固执地等待我的回答,而且目光中有那么点诚惶诚恐的意思。他一定是意识到了自己没有尽到男子汉的责任。

我忽然觉得我们俩人之间的气氛稍稍有点儿沉重。

眼前是一幅《十五贯》的人物画。“阿苏,你现在的神情真象他。”我用手指点在娄阿鼠身上。娄阿鼠正惶惑不安地用半个屁股坐在条凳一头,脑袋几乎要缩到胸膛里。

阿苏只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画,没有笑,我这个玩笑没有获得期待的效果。

“嘉嘉,我们走吧。这画展没什么意思。”他说。

我们总共没走过大厅的三分之一。出门的时候,看小说的那位工作人员显得若无其事。我想象着在她看来我和阿苏是两个什么样的人。两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浪荡儿吗?

我又在院子里用眼睛寻找那棵合欢树,结果没有找到。从这边的角度看,一小片嫩绿的水杉把它遮住了。其实,只要是树,是绿色的有生命的植物,看上去都是美的。这么看来,山道上种加杨也没什么。重要的是那条山道不能拐弯,不能!

阿苏悄悄地往我身边靠过来,捏住了我的手指。

“嘉嘉,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我的毕业设计也碰到了麻烦。”

我反过来用劲抓住他的手。“是吗?”

“是。”他说,“我用的线形全部是反弯曲线。今天导师告诉我,修筑这样的公路要增加建设费用,事实上不大可能行得通。而且计算所需的工作量也太大了。”

“直线公路不需要计算吗?”

“那都有现成的数据,只要查对资料就行了,很省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据我看来,增加建设费用是不现实的。预算多了,计委就批不准。”

“不过实际上仅仅在中央分隔带的排水设施上要添一点费用。再说,由于曲线线形产生的优点,会在日后的使用中使这些费用得到充分补偿。”

“谁又会想到日后呢?”

“作为设计人员,我不可能不去考虑。”他沉静地望着我。

“那么……”我仔细斟酌着字句,“你必须准备去奋争,去解释,去说服,去一次一次敲开主管领导的门……”

“我准备了。”他说。

我一时觉得浑身疲倦,仿佛自己已经跟着他作过无数次奋争似的。想到他现在的情况正好跟我相似,这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陷入困境的不仅仅是我一个,我们将会同病相怜,我高兴地想。

“这很好,阿苏。”

“好吗?”他迷惑不解地问我。

“好。我们将会变成一对冲锋陷阵的勇士。谁也不许垮下来,不许临阵逃脱。”

“啊哈!”他笑了起来,明白了我的意思。“嘉嘉,你这种心理状态实在有点儿自私的嫌疑。”

“是啊,碰上了我算你倒霉。”我笑吟吟地说。

我们最后用小手指头拉了勾,表示生死与共。

“那个凤凰山宾馆,解放前是宋的别墅,听说里面豪华得一塌糊涂。”罗大姐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正在看一本薄薄的《少年文艺》。这是为她的宝贝儿子订的,但是每期杂志都要先由她过目,然后才交到儿子手上,说是怕里面有什么不健康的内容。

“豪华不豪华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又不碰那些小洋楼,只不过把院墙往里挪一点儿。”

徐丽插进来说:“这你就不懂了,首长们为什么特别喜欢这宾馆?就因为院子大呀,花木多呀,早上起来还能听鸟叫。院墙一挪,院子小了,多不气派!”

办公室里新买的摇头电扇“嗬嗬”地响,可是吹过来的风是热烘烘的,那种令人憋不过气来的温热。昨天行政科刚给办公楼的所有窗口装上了绿色挡光片,办公室里笼罩了一层幽深的色调,仿佛大家是生活在海底世界似的。虽然视觉上多少凉爽一些,但是心理上却感觉到某种压抑和封闭,怪不舒服。

我“啪啪”地拍着面前的一大叠图纸:“我不愿意改方案,真的,不愿意。笔直笔直的一条山道,突然凸出来了一块,这太丑了!你们想想,如果是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孩子,身上突然长出了一个肉瘤,你们会觉得顺眼吗?”

罗大姐和徐丽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大概她们觉得我把现实形容得过于残酷了。

罗大姐终于叹了一口气:“小嘉,这事你跟我们是白说啦。你看看我们能帮什么忙,你就吩咐。谁有多大本事你是知道的。”

徐丽两手一拍说:“罗大姐,有你这话就行啦!你不是有个小叔子在省****吗?”

罗大姐撇了撇嘴:“他一个大学毕业才一年的小秘书哇!人头还没混熟呢。再说,凤凰山宾馆也不归办公厅管,那是机关行政管理局的范围,得找他们打交道才行。”

徐丽凝神默想了一刻:“我丈夫倒认识那局长的侄子。不过,关系太间接了呀,说得上话吗?”

我没有表态。我觉得这纯粹是毫无道理的“关系学”。都是为国家办事,用得着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朋友吗?

“你不行。”罗大姐望着我,干干脆脆地说,“你不行,真的。这些事情你办不来。按主任的意思拐个弯儿得了。”

脑袋里开始嗡嗡地发响。现在眼泪大概快要出来了,我想。可不能这样,这太懦弱,会叫同事们笑话。

电话铃突然尖厉地叫了起来。谢天谢地,总算排除了我的窘境。

“小嘉,找你的。”罗大姐把电话递过来。

这个阿苏,他总是时不时地要来干扰我。下次见面记着增加一条规定:无事不准乱打电话。

“喂?”

没有声音。阿苏怎么搞的?大概又是在电话机旁看书看迷了。

“喂!”我使劲地叫了一声。

“嘉嘉,听得出是谁吗?”

我愣住了。不是阿苏。可是这声音好熟悉!低沉的、浓浓的卷舌音,这是罗!是的,是罗。只有他的声音才会这样令人心荡神迷。

这么多时候了,我还能清清楚楚记得他的声音吗?我握住话筒,感到有些奇怪。

“谁呀?”徐丽问我。

“一个同学。出差路过的。”我告诉她。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心想,向他走过去的时候,应该非常稳重,非常漫不经心。可是刚出了大门,我就开始急急地小跑起来,跑到车站,跳上电车。从车上乘客看我的目光中,我猜想自己脸上一定表现得过于兴奋和激动了。

他在车站广场上等我,肩上背了一只黑色皮包。我是从广场上众多的人群中一眼把他认出来的。他这个人走到哪儿总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其实他个头中等,长相一般。

我已经平静下来。真怪,见到他以后,我好象突然明白了自己和他各自所处的地位。我们本来就是在两条道上行路的人,在某一段时间里道路交叉了,于是我们便有了相遇的机会。然后又是疏远、分别。我们注定了不能永远同行。

那时候,我们志趣相投。我们碰撞过,也冒出过火花。可是为什么终究是分别呢?我说不清,他也说不清。许许多多事情,看起来那么细小,那么微不足道,然而毕竟一件一件发生了,并且象墨渍一样在我们心中扩散,加深,结成团,连成片,使我们觉得各自都成了对方的负担。于是我们客客气气地分手了,彼此答应今后永远是好朋友。

就是这样。如今他已经结婚了,他写信告诉过我。我呢,也有了阿苏,虽然不是尽善尽美,但是我喜欢他,我们正在相爱。

这样的见面当然应该是心平气和。

“你还是那样,一点儿也没变。”他细细地端详了我一番之后,告诉我。

“你倒是变了。”

“哪儿?”

“头发剪短了。”

他苦笑着摸摸头发。“没办法,适应形势。单位里尽是老头子。怎么样,没风度了吧?”

“还好。”我说。

我们坐在车站广场前面的湖边。柳树下有一大片荫凉地,但是阳光有点蒸人。湖对岸是公园,花花绿绿的游艇漂荡在水面上,显得分外悠闲和舒适。

“经常听人说起你的情况。全班这么多同学,倒是你开始独立搞设计方案了。”他支起双腿,两手抱住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我。

“就这么回事。小单位……”

“是啊,当初毕业时大家都抢着去大单位。图个名声罢了,又能怎么样?成绩最好的大李,还不是当了资料员!人家六十年代的大学生还没起用呢,哪辈子能轮着我们。”

他现在变得牢骚满腹了,我想。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踌躇满志,精力旺盛,头脑敏锐,大有要在建筑界得一个“普里茨凯”奖的意思。生活太容易改变一个人了。

“同学们都好吗?”我及早地转移了话题。

“怎么说呢:要谈混日子都挺好。洪云结婚了,找了个湖南老乡,挺漂亮的一个小妞儿。张秀芹生了孩子,是个千金,丈夫老大不高兴。还有程珊,班上的‘老大难’,记得吧?最近嫁给了贵州的一位工程师,听说是‘市场报’当的红娘。江风刚刚死了老婆……”

他察觉出我的淡漠,停住嘴:“你不要听吗?”

“我全都知道。每次同学来信都讲到这些。”

“那么……”他放直了腿,一手撑地,朝我侧过身子,“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是啊,我到底想知道什么呢?说不上来,好象什么都想知道,除了结婚生孩子。想知道他们的理想、事业、工作、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对国内外先进技术的看法,对未来前途的乐观程度……我跟大家分别太久了。

可是我最希望的却是对他讲讲我自己。我的凤凰山风景区设计,我们办公室里几位可爱的同事,我的阿苏,甚至我新买回来的几本原版外文书。我期待着他会问我。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他难道不想了解我的一切吗?

他沉默着,然后忽然问:“单位里有你的分房计划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片刻功夫有点想哭。可是我终于笑了起来:“罗,现在你是个很称职的丈夫了。”

他明白我是在挖苦他,脸上开始发红。“嘉嘉,别以为现实主义就是庸俗。”

“可是浪漫主义也未必就虚无飘渺。”

“当然。你现在是一切如意……”

“好啦!”我打断他的话,“我们可别一见面就吵,以前吵得够多的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然后我开始给他讲我的设计方案(是我主动开头的)。我也讲到树种和凤凰山宾馆的院墙。他很认真地听着,然后给我出了个主意:去找这儿工学院建筑系的唐希教授。老先生搞了一辈子园林建筑,著书立说,国内外赫赫有名。加之他又是市政协副主席,讲出话来肯定很有影响。

对,去找唐希教授。他肯定能理解我。他会弄明白这条山道的美学价值。

这是我跟罗见面的最大收获。我们总共在湖边坐了半个小时,然后他又要上车了。我在车站食品店里买了一大包枇杷留给他路上吃。他送给我一把小折扇。以前在学校,他每年初夏都要送我这么一把的。可是我从来没有用过它们。

现在我更希望跟阿苏在一起了。

星期天,菜市场上的人群摩肩擦踵。我和阿苏被挤得无法立足。

“菜的品种太少了,实在没什么可买的。”阿苏对我说。

这话说得实在冤枉。事实上,摆在小巷两边的蔬菜和豆制品就不下二十几种。红的番茄,绿的四季豆,紫的苋菜,淡黄色的笋瓜,还有茭白、青椒、竹笋、菊花脑、蚕豆、豌豆……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是我们不知道买什么好了,我们这一对菜市场上的傻瓜。阿苏说,以后有了家,如果天天要买菜的话,他需要用电子计算器好好计算一下各种菜轮番采买的概率。必要的话,还可以列出一张详细配菜图表,以免在市场上不知所措,浪费时间。我认为这个办法很好,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犹豫。犹豫是一件最伤害脑细胞的事。

我们决计跟在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后面,看她到底买些什么。可是她突然蹲在一个卖蒜头的小伙子跟前,一颗一颗地、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那些圆嘟嘟的蒜头,并且耐心地把上头那一层薄薄的表皮撕掉,随手在脚下堆成一小堆。我们实在没这种耐心细致的修养,只好离她而去。

最后我们终于买了番茄和鸡蛋,回去烧汤喝。阿苏说番茄蛋汤在夏季是最科学最有营养价值的食物,而且价廉物美,做起来又不花多少时间。我表示赞成,并且建议在每年番茄上市的季节天天烧这种汤喝。我说我绝不会感到厌腻。

我们边说话边往回走。在楼梯口,一个小男孩交给我一封信,说是邮递员叔叔错放进他家的信插里了。我瞥了一眼信封,飘飘洒洒的字迹,是罗写来的。他大概一下火车就给我发了这封信。

“谁来的?”阿苏问。

“哦,一个亲戚。”我把信放进裤兜里。我不想告诉他关于罗的事,这秘密是属于我和罗两个人的,应该由我们双方共同保管。无论如何,每个人心中总会有那么一个隐秘的角落吧?

阿苏也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他告诉过我。那是一个苗条活泼的体操运动员。有一段时候,他在外地读大学,每天给她一封信,右手中指上都写出了一块老茧。给恋人写信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他这么对我说。这使我感觉到有一丝愤怒。

我们把煤油炉搬到房间里,开始烧饭。阿苏自告奋勇要显一显手艺。

“那好吧。”我乐得顺水推舟,“从客观上讲,烧饭应该是男人的事。”

“为什么?”

“第一,全世界高级厨师都是男人;第二,男人对精美食物更有兴趣。第三,……”

“好啦!”他说,“懒惰的人要找到理由并不困难。”

“可是我有工作!”

“我也有,并且不会比你轻松。”

我叹了口气:“现在矛盾开始激化。”

“我宣布单方面停战!”他举起一只手。

他笨手笨脚地点着了煤油炉,开始往锅里敲鸡蛋。这时候锅里的水根本没开。我想阻拦他,已经来不及了,他一下子就敲下去两个。我认定了他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做出来。

“算啦,看你做事是一种折磨。还是看你的书去吧。”

他诚惶诚恐地朝我笑了笑,老老实实让出煤油炉旁的位置。

等我做好一锅汤,走到桌边喊他来参观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埋进了航测课的课堂笔记里。他一心一意地用掌心和手指比划着投影线,并且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活象一年级小学生搬着指头做算术题一样。

“我不知道这门功课对你的研究课题有什么必要性。”我在他旁边坐下来。

他推开笔记本:“哦,当然有必要。你看,公路定线要从起、终点间的地带普遍踏勘开始。在以前,踏勘有困难时,必须在地形图上研究试线。而现在可以大量借助于竖直航摄照片的主体观察。有可能时,最好从直升飞机进行低空观察。”

“这么说,你这门专业还有点儿意思。”

“十分有意思。”

“那倒不一定。跟我的园林建筑相比,多少要差一截。”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意思是没必要跟我争论。“顺便问一声,你那条山道到底怎么定线?有结论了吗?”

瞧,他总是到这个最后时刻才想起我的工作。

“算啦!”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看得出它在你心里几乎没占什么位置,你干脆别管了。”

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从眼镜下面探究地盯住了我:“嘉嘉,你是在说我没有尽到责任吗?”

“说不上。再说我也不需要这些。”

“你太好强。”他朝我点点头,“好强,又特别自尊,还受不得波折。”

我急急地打断他的话:“哦,这跟那条山道没关系,请别相提并论。”

他转过脸去,用一把小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可以吃饭了吗?”他停了一会儿问我。

往碗里倒番茄蛋汤的时候,热热的白汽直冲他的脸,把他脸上的镜片蒙得一片模糊。他额角和鼻翼间都开始出汗了。

“你这小屋要安个电风扇才好。”

“热的时候才想起来,不热的时候又忘了。”

“我去帮你弄一台来。”

“你还是帮我对付一下那个凤凰山宾馆吧。”

他把舀满了番茄的汤匙举在半空。“嘉嘉,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你帮得上。很简单。”

他不动,一心一意等待我的下半句话。

我帮他把汤匙里的番茄倒在饭碗里:“有人建议我去找你们学校的唐希教授,你认为有必要吗?”

他想了半天,推了推眼镜,郑重其事地说:“找找也不妨。或许能起点作用。”

我知道他准会说这句话。什么时候他表示出来的意见能让我猜不着就好了,我想。

“责成你完成一个小任务:帮我把唐希教授的地址打听出来。”

“这没问题。”他满脸轻松地回答。

“对你来说有点儿大材小用了吧?”

“为了你,我总是愿意去干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

“杀人呢?”

“这个嘛……”他犹豫不定地望着我,那神情就象我真的要叫他去行凶似的。我终于忍不住地放声笑了出来。他也笑了,而且带着一种受捉弄后的莫名其妙的快乐。

兜里揣着阿苏搞来的唐希教授家住址,我大摇大摆地进了工学院大门。看门的老头儿根本没有在意我,大概以为我就是这里的学生。在这样的大门进出,就是不能犹豫,不能东张西望,否则准会被人当贼盘问。

自从高中毕业走上社会,连这种所谓“经验”也学会了吗?我觉得有点惊奇。除此之外,我还学会了什么?在人世间安身立命的本事?人情世故?操持家务?关系学?恋爱学?教育学?混混沌沌,一切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我发现有必要抽个时间彻底反省一下自己了。过去我常常喜欢这样干,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回想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好象站在某种高度看待脚下的一切似的,特别清醒,特别客观,而且由于距离的作用变得心平气和。我常常忏悔自己,但是并不常后悔。吃后悔药只能说明对未来无能为力。在某一时期某一件事情上,你这样做而没有那样做,总是有一定道理的。否则人为什么要使用大脑思维呢?重要的是吸取教训,避免重犯。无数次地反省、忏悔、引以为戒,人就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不断使自我完善,走向生命的顶峰。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反省过了。自从设计风景区的任务压下来,好象全部精力都注入到设计方案之中。我力求把它搞得完美和规范化。细想起来,我在方案里没有什么错处。无论是树种问题还是山道问题,我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过是希望任何事情都能够尽善尽美。为了这个目的,我愿意尽一切努力。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用全身心扑上去抓住它。这是责任,设计师的责任,人的责任。人的一生在世界上要担负多少责任啊!

正是下课时间,校园里来来回回尽是背书包提饭兜的学生。也有许多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从我身边急速掠过。我尽量不放过每一辆,因为阿苏也是每天骑车上课的。从他的宿舍到教室,骑车需要五分钟时间。他说他早上七点一刻才起床,十分钟洗漱、叠被,不吃早饭,骑上车赶路。到教室正好打铃上课。这个懒虫!

前面应该是住宅区了。阿苏给我的纸条上写着“杏园13楼”,他说那儿全是一模一样的教授楼,好找得很。果然,我不费劲就找到了杏园。可是这里实际上远不如它的名称吸引人。进一步说,整个工学院的校园都显得十分零乱和破旧,这儿那儿,不是正在挖一条水道,就是正在盖一幢小楼。我不明白此校赫赫有名的建筑系为什么没把自己的校园规划和建设好?

真的,比起我的母校,它真象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了。第一次跟阿苏来,我就公然显露了不屑一顾的神情,惹得阿苏替他的学校作了好一番解释。这很有意思,每个学生都希望自己的母校胜过别人的。

记得那次是跟阿苏来看“系际篮球赛”的球赛。阿苏是他们系里的主力队员。他在我面前吹嘘说,别人称他为“球场上的灵魂”。我不信。我说凭他这副眼镜也不象。他以后就发誓要带我来看他打赢一场球。结果那次比赛偏偏是他们系输了。他们上场的全是小个儿队员,而对方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重磅炮弹”,他们压不住阵。赛完回宿舍的路上,阿苏沮丧得要命,几乎一眼都没有看我,而且脸色白得吓人。那次我倒是破例夸赞了他两句。自从相识以后,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夸赞他。要是赢了球,他准保没这样的耳福,我想他如果再不高兴就很没道理了。后来他果然就忘掉了在我面前输球的难堪。

“13楼”,就是这一栋。黄墙红瓦,屋顶高高地竖上去,象古代贵人戴在头上的帽子。意大利式建筑。不知怎么的,这外观典雅别致的小楼给我的感觉却是有点神秘莫测,威严沉重。教授家我不是没有去过,在大学时代里,常去我的老师家。然而这是在一个陌生的学校,我将要面对一个陌生的老人。见鬼!为什么没想到要阿苏陪我同来?而他居然也就没有想到要尽一尽男朋友的责任。真够呛!

我果断地敲响了门。门是铁灰色的,看上去很厚重坚实。好长时间不见有什么动静。然后我就发现了揿在墙壁上的一只小电铃,我伸手按了上去。

开门的是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太太,一身黑色香云纱衣裤。这衣服我可是很久没见到有人穿了。

“姑娘,教授在午睡呢!”她轻声轻气地说,而且满脸是歉意的笑,好象客人见不到主人全是她的错似的。

我看看表,已经两点半了。这个下午我是请了假出来的。老主任知道我的目的,但是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我猜测他心里也许是期望我能把事情办妥。他一定也喜欢有一条修长笔直的山道,踏着它往山上走,就象一步一步上天堂……

“他要睡到三点钟,片刻功夫也少不得。年纪大啦。”老太太又解释说。

我问她:“我能够进屋去等吗?”

“那倒不妨。只怕你等得焦心。”

“不会的。”我喀嘣干脆地回答。

老太太很爽气地让我进了楼,还踮着一双“解放脚”给我倒了一杯桔子水。她老是在对我笑,大概是挺喜欢我。不知为什么,我到哪儿总是能惹老太太们喜欢。阿苏说这是因为我时常能给人文静安分的假象。那么真实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呢?固执和不甘沉默吗?

“你要闷了,就到这儿来找本书看看吧。”老太太站在门口对我招手。

她把我领到一间书房。这是底楼一个朝南的房间,面积足有二十多平方米,四壁全是木制书橱,橱身高大笨拙,顶端几乎要接到了天花板上。这些橱里一排又一排全是挤得喘不过气来的书籍,中文版、外文版、精装、平装、线装……有一瞬间,我差点儿相信全世界的书都集中在这儿了。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小书架,觉得它们可怜得厉害。不知这么多的书,教授都大致翻阅过没有,听说老人家精通三国外语,得过两个国家的博士学位,还谙熟诗词、史地、书法、绘画。这简直有点文艺复兴时代人的味道了。不知道一个人的大脑怎么能容纳这么多信息。

我找到了一本柯布西埃的《走向新建筑》。这本书我在学校里就看过,可是自己一直没有能买到。我很喜欢它,喜欢它里面新鲜、大胆、浪漫甚至有点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求索精神。因为这本薄薄的小书,四年级时,我的注意力差点被它从园林规划拉向了现代派建筑。之所以没有被拉过去,则是由于我最崇敬的教园林建筑的老师对我满怀希望,信心百倍。我觉得我不应该让他失望。在我的同学里,对园林建筑抱有兴趣的实在寥寥无几。一、二年级时大部分同学热衷于设计里程碑或纪念碑式的伟大建筑;三、四年级又一呼□转向了研究建筑理论,因为有一天大家突然醒悟到标新立异的“个性化作品”,有时很难从图纸跳到地面上。

我还没来得及把每个书橱逐一巡视到,老太太又轻手轻脚跑进来通报说,教授已经下楼了。

我慌慌忙忙地、没有任何缘由地把衬衣领口尽量拉拢了一点,跟在老太太后面走进会客室。教授正在聚精会神地用一根软皮管给窗台上的鱼缸换水。他身材瘦小,却穿了一件宽大的、颜色微微发黄的丝绸衬衣,下身是一件银灰色背带西服裤,显得十分整洁和飘逸。

“对不起,请先坐一会儿。”他头也不回地说。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苏州味儿,这使我多少有点失望。在我想象中他应该有一副低沉、浑厚、威严的声音,这能使学生们肃然起敬。过去我有几个老师就是这样的。

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用皮管引导着鱼缸里的污水流到一只铅桶里。旁边另外有一桶清水,这大概是准备添进去的。他动作很慢,还有点儿刻板。我整整等了他五分钟。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

“唐老,我是学园林建筑的。”我试探着说。

“唔。”

“现在是在凤凰山园林规划管理处工作。”

“凤凰山吗?”他转过头来,“听说你们那儿今年培植了一批郁金香新品种?”

“大概是吧?”我说,“我不太清楚。”

“你不是在那儿工作吗?”

“我搞建筑设计。”

他微微有点失望:“唔。不过园林建筑跟花草树木关系密切。”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京华大学。”

他神情开始活跃起来:“唔,不错。你们系里有个陈洁民教授,还有个李云甫教授,都是我的学生。”

“我知道。教过我的课。”

“怎么样?还行吗?”

“挺好,评教评学时同学都给他们打了五分。”

“就是著作太少了,立不住脚的。也难怪,教务缠身……”

我忽然想到今天的时间也许会耗在一场毫无意义的闲聊之中。

“唐老,我今天找您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哎呀呀!”他很响亮地叫了起来。我探头一看,原来他只顾了和我说话,不提防让皮管把鱼缸里的水全都吸出去了,十几条漫亮的热带鱼在缸底甩尾鼓腮。

“快倒水进去!”他不慌不忙地指挥着我。

我赶紧拎起那桶清水,小心翼翼地倒进鱼缸里。鱼儿稍稍在水面浮了几秒钟,也就快快活活地游动起来。教授放下皮管,又亲自拎着那桶污水,推开通花圃的小门。我跟着他出去,看他极有耐心地往一个一个花盆里倒进水。

“这水里有鱼粪,浇花很好。”他告诉我,但是并没有抬头,“这一盆紫罗兰怎么样?不见得好看,但是品种很名贵,这儿还有一盆美女樱,我过去一个学生弄来的,花期很长……”

我明白,我已经无法跟他谈那条山道了。也难怪,教授今年已经是八十二岁高龄。我外婆象他这么大岁数时,已经连我的大名都叫不出来了。我相信教授曾经有过一段威震建筑界的辉煌时代,就象小提琴上奏出的华彩乐章一样。可是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如今他只是一个穿着宽大绸衣的老人,喜爱花鸟虫鱼。

我觉得没必要再陪他谈下去,便瞅准了一个机会告辞要走。他很平淡地点了点头,如此而已。倒是那个老太太恋恋不舍地把我送出大门。一直到那时,我也没弄清她到底是教授家的什么人。

我回身看了看这栋黄墙红瓦的意大利式建筑。现在它变得平常和世俗了。我开始嘲笑自己刚才对它的感觉那么不正常。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在你面前,奇迹要靠我们自己创造。自身的存在决定了周围一切的存在。

也许我不应该来这一趟。罗错了。阿苏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真没劲。这个破破烂烂的校园,这个结满尘垢的圆顶礼堂,这些沉默不语的旧式教学楼,全这么没劲。连林荫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学生们都显得格外瘦小、稚嫩、傻乎乎的。

阿苏常说我这个人感情色彩过于浓烈。真是这样。心里一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都象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决定去找阿苏。一般说来我很少去找他,怕“扰乱军心”,影响他学习。对一个快要进入“而立之年”的男人来说,事业可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爱情是电,它便是雷。电闪雷鸣,构成人生中丰富多彩的交响乐。为了爱情而神魂颠倒、忘乎所以、醉生梦死的人,我认为那是没有根基的飘来飘去的浮萍。我不屑一顾。

一长列浅黄色的大屋顶楼房,阿苏住在第四栋。楼旁有公共厕所。第一次来的时候,阿苏就把他宿舍楼的记忆特征提示给我,他怕我会忘了。我确实常常有丢三落四的情况。昨天骑车去邮局寄信。回来的时候我竟甩着两手走回来。不是传达室的老头提醒了我,说不定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去取我的车。也说不定车子早没影儿了。为此,我专门买了一块大冰砖酬谢那老头。他笑着说是盼我以后多丢几回车。

阿苏的宿舍在三楼,308号。在楼下我就看见那窗口挂满了衣裤,那件暗色格子的衬衣是阿苏的。

这楼的楼梯很宽,而且比较干净,不象我们学校的男生楼。每层楼道里都是静悄悄的,也不知那些房间里有人没人,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小伙子从三楼急匆匆地走下来,我认出他是阿苏的同屋,江西“老俵”。“他在呢。”小伙子朝我龇牙一笑,又点了点头,就绕过我身旁下楼去了。

在楼道口我看见了“卫生评比栏”。“308号”旁边写的是“良好”。这“良好”两个字混在一大片“优秀”之中,显得分外醒目。好家伙,够光荣的!亏得他每次到我那儿去都没忘记洗个澡换件衣服,他以为宿舍里什么样儿我就看不见吗?

宿舍门是虚掩着的,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丝声息。我用中指关节在门上轻轻弹了几下,没人答应。把门慢慢地推开一条缝,再慢慢地伸进脑袋,天哪,老先生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大觉呢!眼镜扔在枕头边,嘴半张着,一条毛巾被搭着半边身子。

我有些恼火。我向来讨厌人把过多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何况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既非午睡时间又非夜晚。想想吧,我为这条宝贝山道都要急出心脏病来了,他却如此自在逍遥,这说得过去吗?

我赌气不去喊醒他。睡吧,头睡扁了,鼻子睡歪了,看你有本事睡到几点!

他忽然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啊嗬!真的是你!瞧,我正在做一个关于你的梦,梦见你哭得好伤心。你哭了没有?”

他坐起来,伸出身子,仔细望望我的眼睛。

“还好,仅仅是多云。据我猜想又是碰到不顺心的事了,对不对?”

我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一动不动地盯住了他。他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了,身子不安地扭了几扭。

“我不知道今天你会来,真的。我昨天下午开始上计算机计算反弯曲线方程,今天十二点才下来。只不过稍稍睡了几个小时。”

“一夜没睡吗?”

“上了机怎么能半途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表示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你应该慰劳慰劳才是。”他神情活跃起来,大约是看我的脸上开始“解冻”了。

我说:“好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又摸出眼镜戴上,“嘉嘉,看见你来我高兴极了。”

“你不睡了吗?”

“行啦,现在精力充沛,再干两个通宵没问题。”

他走到书架前,在一面小圆镜子里照了照,又用一把小木梳仔细地把头发弄平。

“得啦,打扮得过份漂亮了我可不敢跟你走路。”

他转身问我:“为什么?”

“瞧,我这么丑,又穿得这么寒酸,太不相配了。”

他扔下木梳,朝我身边走过来,一步一步地。“嘉嘉,请你别说这话,永远也别说。在相爱的人之间,不存在这个无聊的问题。我已经爱上你了,就不管你长得象天仙还是魔鬼,懂吗?”他俯下身子,很近很近地望着我的眼睛:“嘉嘉,我喜欢你。哦,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别这样。”我轻轻推开他,“别这样,这是集体宿舍。”

他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整理桌上一大堆凌乱的演算纸。

“找到唐希教授了吗?”

“找过了。”

“多少有点收获吧?”

我无精打采地摇摇头。“阿苏,他太老了。这你能明白吗?”

他默默地望着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眯缝着眼睛,说实在的,这可是第一次跟人打交道。多碰上几回也许就惯了,可是现在我好象有点走投无路。“能不能有一天设计师可以指挥一切呢?”

“一千年以后也许行。”他认真地回答。

“这可比搞设计复杂多啦!面对图纸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是主人,是将军、国王,因为我能用自己的意志支配一切。当然不是随心所欲,是凭科学原理。可是面对社会的时候呢?我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象一颗小不点儿的芝麻,放在哪儿都不会有人看见我。真的,自我感觉糟糕透了。”

他面对着我,一言不发。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凝聚成了一个黑黑的、发亮的光点。现在我又闻到了那股异常熟悉的、春天森林里野蕈子的气息。可是这气息在我心里引起的感受变得很淡很淡。是因为那条该死的山道吗?我不知道我在这件事情上是否过于认真了。据说,所有的男人都不喜欢过于认真的女人。

他慢慢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些事情上,我大概比你还要束手无策。”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有两个小男孩在玩足球。“是啊,”我说,“这儿缺少一个上帝,不可能给迷途的羔羊指引道路。”

“你自己能走通的。”

“是吗?我也这样认为。但愿如此。”

现在夕阳开始从窗口斜射进来,一直照到了书架顶层的小镜子上,那镜子反射出炽烈的、亮得象在燃烧的光线。这屋子一点儿不比我的小房间凉快,我想。我盘算着是不是应该买张竹帘子给他们挂上。他们自己大约是想不到的。

阿苏靠在方桌前。桌上洒着阳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那手指被阳光映成了透明的琥珀色。我忽然发现他划的是一条漂亮流畅的反弯曲线。

“真有意思。我拼命追求的是一条笔直的山道,你却总在盘算曲线形公路。我们要是颠倒一下,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那我根本就不会选这个课题了。”

“你不喜欢直线吗?”我往桌前走了一步,“直线在空间可以向各个方向放射。向远处伸展,其直如箭,使人感觉到扩张的力量;向上伸展,使人感到挺拔肃穆;几根水平直线交会一点,立刻把人引进深远的意境。总之这是最基本的线条。”

他望着我,迟疑着,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对我也来一番说服。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请你注意,直线往往会使人感觉单调,可是曲线却极富韵律变化。反弯曲线又是一种最美的曲线,因为它使视觉运动除了起伏以外,还有和顺转折的反弯点。比如北京颐和园的玉带桥,你不认为那是一条很美丽的桥梁吗?”

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多跟他争论。说实在的,在我想象中,公路线形设计采用反弯曲线一定很漂亮很流畅。可是,我这条山道不能是曲线,尤其不能在半腰上凸出个大肚子,那会破坏整个风景区设计方案的协调和整体感。

楼道里已经有同学走来走去的声音,大约是大家下课回宿舍了。夏季学生宿舍里一般是不欢迎异性来往的,因为大家都想尽量“解放”一下自己,这我知道。

“走吧,慰劳慰劳你这个勇士。”

“真的请我吃饭吗?”

“算你有福气,今天我刚发了工资。”

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们俩人都感到有点不太习惯。我们还从来没有在饭店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饭。我不喜欢度时如年地站在别人身后等待座位,更不喜欢别人站在我身后等我的位置。这会使本来极美好的事情变得跟冲锋陷阵一般紧张。

“或许我们还是去吃馄饨吧?”他已经显出了劲头不足的样子。

“不,决定了的事情最好不要轻易改变。”我说。我朝他笑了笑,希望能提起他的兴趣。

徐丽把一张小纸头送到我面前。

“喏,给你弄来了,李局长家的住址。”

“谁?”我惊讶地抬起头。

“李局长呀!机关行政管理局的第一把手。”

她带了点得意地站在我面前,似乎希望我能充分注意到她的办事效率。她今天穿了一件蓝底白点的涤纶乔其纱百褶裙。听说这种面料是今年广州市场上最畅销的热货,她丈夫雷厉风行地给她买回来了。可惜徐丽长得太瘦,漂亮的裙子穿在身上瘪塌塌的,一双小腿象两根直直的木棍。她那个能干的丈夫难道至今没弄明白妻子适合穿什么衣服吗?

罗大姐从对面桌子上向我探过身子:“小嘉,你真的要去找局长吗?”

我望着她的脸,没有立即回答。这几天手头的事情很多:昨天老主任正式通知了我,山道绿化采用我的原方案——栽种合欢。这个意外的结果使我半天不敢相信。不过既然如此决定了,我觉得应该考虑把山道两旁的建筑物弄得跟合欢树更协调一点,比如说,在圆形的树冠之上适当突出一些尖顶亭阁。仅仅是这一点,就需要有大量时间花上去才行。可是我现在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了。我很累,很盼望每天下班以后能和阿苏坐在一起安安静静读点儿闲书,比如我最喜欢的几个外国女作家的小说。

我轻轻地说:“去试试看吧。”

罗大姐叹了口气:“你会碰钉子的。”

“别说泄气话呀!”徐丽叫起来,“试试怕什么?人家小嘉是大学生……”

“最好是田主任能去跑一趟。”罗大姐坚持说。

老贾忽然插话说:“小嘉去试试也好。田主任是老面孔,熟了,就油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呀!”徐丽拍了下手。

老贾见徐丽接了口,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现在又开始搞一个新的雕塑模型,是一个凝神屏息钓大鱼的小男孩。这个雕塑以后要放置在山脚下的仙女湖中。

这么说,本办公室总算是大致通过。我放下手里的工作,去找老主任。这件事应该先告诉主任一声。

“如果你能说通的话,那是再好不过。”老主任用铅笔轻轻敲着玻璃台板。

“我只是说,应该去试试。也许……”

“为什么不呢?我也喜欢你设计的那条山道,只不过我没你立场坚定罢了。年轻人,到底是不一样。”

他朝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猜测他这个“不一样”是褒义还是贬义?结果暂且定为中性词。

“要我开张介绍信吗?”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不用吧,那显得太正儿八经了,象去谈判一样。我不习惯。”

“好啦,一马成功!”老主任笑嘻嘻地说,并且破例把我送到门口。他胖胖的、软乎乎的大手拍在我肩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回肠荡气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阿苏为什么今天没挂电话来?他这人天生缺少这方面的灵性,想不到别人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不过,也许他现在抽不出身,他满头大汗地趴在电子计算机前嗒嗒地按那些键钮,那繁复慎密的计算程序会使每一个外行人看得头昏眼花……

不去想他了,应该抓紧时间把我的山道设计思想再好好整理一下,以便在局长面前不至于言不达意。我自信只要见了面总能把他说服。在学校的时候,逢到这类罗罗嗦嗦的麻烦事,同学不都是推我出面交涉吗?

下班以后,我没有顾得吃饭,径直骑车去找局长的家。徐丽关照说,局长事情忙,只有吃饭这一刻能抓得住他。“事先别打电话,到了门口只管闯进去。进去就好办了,谅他总不会一口把你堵死。”徐丽关照说。

“有数啦!”我朝她愉快地一笑。车子飞出管理处大门的时候,我瞥见了老贾神情严肃的脸。我想他们实在是有点儿小题大作了,好象我是受以重托要进中南海见国家主席似的。

六点钟,正是工厂、机关各单位下班时间,慢车道上的自行车流水一般往前拥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车轮接着车轮,车把挨着车把,各种颜色,各类型号,每辆车的主人都需要有一手高超的车技和一副健全的头脑,否则无法应付各种随时可能出现的惊险场面。

前面又到了车站附近的十字广场,公共汽车、小卧车、“蹦蹦车”、卡车、自行车在这里穿插运行,扭成一团。急于回家的妻子和丈夫们骑了自行车从汽车前面“嗖嗖”地溜过,汽车司机则愤怒地把喇叭揿得“笛笛”怪叫。只有步行的老人和孩子们手足无措地站在路边,神情焦急而无可奈何。几个戴白手套的交通民警满头大汗地在广场里侧奔来跑去,妄图拦住自行车让一批汽车通过,结果丝毫不能如愿。

我突然想到了阿苏在美术馆曾经问过我的话:“在交通非常拥挤的时候,几个人被汽车轧死了,或者上百万人在车队里被耽误了几分钟,这两者哪个重要?”

哪个重要呢?真没法比较。最好是两全其美。有一座立体交叉桥,有几条宽宽的、安全性和通过能力同样使人满意的道路,就象阿苏在试图做到的那样。我又想起了他的反弯曲线,这条漂亮的线形会受到主管部门的赏识吗?

六点半钟的时候,我终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树荫遮天的柏油小路。这一带我没有来过,但是早就听说了,是省里领导们的住宅区。环境确实是好,除了偶尔“沙沙”地驶进一辆黑色小卧车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噪音。空气中有大提琴的低吟和蔷薇花的清香,土黄色围墙后面是大片大片苍苍绿树,树冠之上不断冒出西洋式小楼的各式各样的顶盖和阳台。从嘈杂的闹市猛然走上这条小路,会觉得仿佛是到了一个虚幻的、稍纵即逝的世界。

这该死的世界又开始对我的自信心产生威胁。相当长一段路面上空空荡荡,只有我骑了一辆女式“凤凰”小轮车,形单影只,犹犹豫豫,左顾右盼,象电影里那些居心叵测的神秘人物。

康宁路

23号—甲

这个蓝底白字的门牌号码好大,好醒目!

我在这里下了车,把车子推上人行道,锁好,便去叫门。这回我首先在门框附近寻找电铃,果然找到了一个,按钮是红色的。上去按了两声,很快便有人来开门。是个装扮入时的英俊小伙子,一套剪裁合身的银灰色派力司猎装,稍稍吹烫过的不算很长的头发,腮上甚至还有一对讨人喜欢的酒窝。

“找我爸爸的吗?”

“你爸爸是谁?”

“你想找谁呢?”

他问得很客气,很婉转,一点儿也不象人们印象中那些盛气凌人的干部子弟。

我犹豫了一下:“找……李局长。”

他笑了起来,腮上那对酒窝立刻变得又深又圆。

“这附近有三个李局长呢!文化局的,旅游局的……”

“我找机关行政管理局的。”

“哦,他住在后面一幢楼。你应该绕过那个门进去。我领你去吧。”

我忽然意识到他的眼睛过分热情了,那一对小酒窝里也似乎藏着什么无法说明的意思。我感到背后热烘烘地发麻。

“不了,多谢。”我不容反驳地说,扭头就奔自行车去。

再一次按电铃。等人来开门的时候,我惶惑地想,如果需要我按第三次的话,我会不会掉头回家呢?

路上走过一对甜甜蜜蜜的情侣。那个女孩子目光专注地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扭过脸去。没什么可看的,我在心里说。一个疲惫不堪的时代落伍者,穿了一条早该淘汰的藏蓝色的确良三角裙,面色发白,神情忧虑。

这回来开门的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幸福的少妇,细眉秀眼,然而脾气却稍稍粗了一点。

“找谁?”

“机关行政管理局李局长。”

“你哪儿的?”

要不要掏出工作证呢?我这么思量。最后决定不掏。

“我有公事。”这语气可以抵挡她一下吗?

她仔细看看我肩上挎着的黄书包。这书包还是大学时代背着上课用的,包底已经有了补丁。

“二楼。后边那个楼梯上去。”

啊哈,这个厉害的女人到底松了口。我急忙从她的大肚子前面擦过去,直奔后边楼梯。满楼梯间都是番茄炒鸡蛋的酸甜味,这味道一直钻进我心里。可不是嘛,还没顾得上吃晚饭。等会儿见了局长,一定记着说是“吃过了”,以免人家为难。初次见面不能过于随便,这儿毕竟不是在学校,不是在同学家里。

隔了一道绿色纱门,我望见屋里有人。是一个胖得令人担心的、五十多岁的女人。那台紫罗兰色落地电扇嗬嗬地转着,她把后背对住了风扇,一手还略略撩起衣服后襟,好让凉风畅畅快快地灌进去。

我定了定心,试探着叫了一声:“可以进去吗?”

她猛然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把我辨认了一番,断定是个不速之客,便放下衣襟,走到纱门后面。

“找哪个?”眼睛依然眯着。我想她平时一定是带了老花眼镜的。

“我找李局长。”

“你哪儿的?”

我如实报出工作单位。

“风景区规划管理处?怎么没听说过这单位?”

我尽量做出微笑和恭敬的样子:“新单位,离市区又远。”

“有什么事?”

我想,无论如何我这件事跟她是没法讲清楚的。

“我想跟李局长谈谈,顶多十分钟。”

她又眯起眼睛望了望我:“他没回来。”

我愣住了:“现在不是吃饭时间吗?”

“是啊,他今天不回来吃饭。机关里有事。”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清清楚楚听见了里间屋里有老年男人的咳嗽声。我觉得心在发颤,发沉。

“你是说,我不能够……”

“他没回来!”她又一次斩钉截铁地告诉我。

没什么可说的了。用老婆挡驾真是好主意,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干部家里都有这种规矩。

“好吧……我走了。”

我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下次有事找局长,要在上班时间到办公室找!”身后追上来一句。

我突然想起来,在纱门外站了半天,这位局长夫人的尊容都没进我的眼睛。她长得厉害不厉害?她问了我些什么?我又答了什么?记不清了,全都记不清了,只这么一转眼的工夫。肚子空空的,心里也是空空的,空得一阵一阵发虚,仿佛连这十几级台阶都走不下去。罗大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干这种事我不行!

重新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静悄悄的路上灯光柔和,树影婆娑。一阵凉风迎面吹来,我的眼泪乘势涌出了眼眶。好吧,让你畅畅快快流一回,这儿反正没人看见。可是,有必要如此伤心吗?我询问自己。

“你看,山道可以这样拐弯:从这儿,到这儿,这样——”阿苏随手用铅笔在拍纸簿上画了一条流畅的弧形,然后停下来,颇为得意地扶了扶眼镜,等待我答话。

这段线形确实很漂亮。我甚至想象得出来如果它变成公路实体以后,也仍然是优美的,舒适的,安全和景观是良好的。它把凤凰山宾馆远远地甩在了路弯,并且把宾馆建筑变成沿路景观构成之一。这个巧妙的设计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默默地望着拍纸簿上的线条,它在我眼里不断伸展,拓宽,盘旋扭曲,蜿蜒滑行,象要腾空而起,蛇一般地紧紧缠绕在我身上,使我窒息而死。

“嘉嘉,怎么不说话?”阿苏温柔地拉起我的一只手,在掌心里轻轻抚弄着。

“有点儿头晕。”

“你病了吗?”他吃惊地伸手去摸我的前额。“好象有点儿发烫。要不要躺一会儿?”

“你算了!”我不高兴地推开他的手。

他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要的是直线,他却给我画出来一条曲线,而且是这么漂亮的曲线!这线形在威胁我,诱惑我,勾引我,想使我乖乖就范。

“我不喜欢它!”我强忍住泪水说。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用眼光在我周围寻找:“不喜欢什么?这个吗?这个吗?好,撕掉行了吧?”他拈起那张画了线条的纸,轻轻地撕成两半,又揉成一团。

现在我简直成了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子,任他哄骗,抚慰,顺从我的一切意愿和要求。我觉得这很可笑。

“嘉嘉,你别想得太多,拐个弯就拐个弯嘛!哪有什么事情一干就成功的?”

“你不懂,你没担过责任。这是我走出校门第一次独立设计,第一次就失败吗?”

“不是你的失败,跟你没关系,你尽过努力了。”

“真轻巧。你说得真轻巧!如果你来当这个设计师……”

“我的毕业设计同样困难重重。大约比你更惨,连一点可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是这样吗?好象他没有跟我说过。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事情是这样严重。跟他比起来,山道拐弯的事也许都不值一提?

“阿苏,对不起……”

“没什么。有火气你还是对我发出来,免得在外面过于激动。情绪的大起大落会伤身体,而且于事无补。”

是吗?可是我现在已经无火可发了。我想不起来应该说什么。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没情绪了。

我望着对面墙上的那幅大森林照片。苍绿色树木深沉肃穆,一只灰色大鸟在凝神思索。要是我能在大森林里设计一片风景区就好了,那里没有国宾馆,用不着被迫避开什么。我可以按照心中最美的设想,造出一片神奇幻化的景象。哦,艺术的创造为什么总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绊着挡着呢?有没有可能让想象插上翅膀自由飞翔?

我转过身去,望着阿苏的眼睛。他黑黑的眼睛也在一动不动对我凝望。

“阿苏,我想再去一趟。”

“去哪儿?”

“那个局长家,我想他今晚总不至于又不回家吃饭吧?”

他沉默着,习惯性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反弯曲线。又一道反弯曲线。

“你既然很不甘心,那也好,再去一趟试试。我陪你去。”他探头朝窗外看了看,“下小雨了。现在就去吗?”

“去。”我点点头。

我们各骑一辆自行车出发了。其实这时我很希望雨下得大一些,下大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家里,不要再见到那位胖夫人。我害怕那个充溢着番茄炒鸡蛋香味的楼梯间。可是雨偏偏不大。不大我就得去,没说的。

柏油马路浸湿了,亮闪闪地汪着水,水中有无数盏橙红色的街灯。车轮从水泊中碾过,发出好听的“嗞嗞”声。我们的身影长长地、长长地拖曳在发亮的路面上。

如果我们现在是去剧院、游泳场、冷饮室、咖啡厅,那该多好!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星光朦胧,玫瑰飘香,正是情侣们结伴同游的好时光。可是我们要去的偏偏是那个“23号——甲”的小洋楼。哦,等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们要挑一个明月高悬的晚上,骑上车子,沿大街——不,绕全市兜上一个大大的、大大的圈子,哪怕通宵不眠,哪怕力竭而倒。我们会有那样的一天吗?

“嗨,骑车别三心二意。”阿苏猛地一扭车把,避开了我直撞过去的前轮。

现在我的心开始跳得快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是出于一种迫不得已,万般无奈、欲罢不能的难以忍受的心情。我向来自视清高,最讨厌在当官的面前哀哀求怜。当年在农村插队,一趟麦子割下来晕倒在地头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向领导乞求过招工上调的机会。可是现在我却要第二次去敲这个李姓局长的门,第二次面临被冷落、被拒绝的遭遇,为了一条风景区内的山道。而从原则上来说,这个风景区已经划归我们管理处管辖,区域内的一切都应该听凭我们规划安排,应该是这个李局长为他属下的宾馆去找我们商量调解。有什么可说的?许多事情不就是这么颠颠倒倒吗?

前面就是康宁路了。一条漂亮、优雅、僻静的路。我甚至望见了“23号——甲”楼里的柠檬色灯光。不知道局长家吃过晚饭没有?若是吃过了,现在全家一定围在电视机旁喝茶聊天吧?电视机大约是彩色的,现在放的是“祖国各地新闻”。待会儿,八点钟以后,有一个挺不错的外国片子。在这时候我和阿苏去敲门,去缠着局长喋喋不休地讲一条山道的事,他会是什么情绪?那个胖夫人又是什么态度?他的儿女孙子们呢?

车把莫名其妙地、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往左边重重地倒了下来,并且连带着撞倒了阿苏的车子。

“嘉嘉,怎么回事?”阿苏顾不得扶他的车子,赶紧跳过来拉我。

“噢——”我轻轻呻吟了一声。

“摔着哪儿了?我看看!”他手忙脚乱地抓挠了两把。

我推开他。“哪儿也没摔着。”

他垂手站着,一言不发,神色不解。

“真的,哪儿也没摔着。是我……想回去。”

“已经走到这儿了。”

“我想回去。”

沉默。他脸上的镜片在灯光下闪烁,反光。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是恼怒我忽风忽雨,反复无常吗?

他终于说:“好吧,回去也好。”

我说:“我还是给这个李局长写封信,信里说得清楚些。我可以冷静一点儿阐述理由。”

他说:“好吧。”

“我回去就写,明天他可以收到。”我说。

“好吧。”他又说。

我突然停住了,象望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望着阿苏的脸。为什么只会说一个“好吧”?他难道没有自己的看法,不可能给我出一个哪怕是愚蠢的主意吗?

我按住胸口。心跳得厉害,医生一直说我心脏不太好。

“你真讨厌。”

“嘉嘉!”

“我说,你真讨厌!你为什么要象个影子似的跟着我?”

他脸色猛然间变得煞白。“嘉嘉,你冷静点儿!”

“我没激动!你以为我是个神经质的女人,是吗?我没激动,我不过是讨厌看见你!”

心跳得更加剧烈,太阳穴也一揪一揪地发疼。可是朦胧中我感觉到一种发作之后的快感。

一个过路的老头儿看见了我怒气冲冲的模样,赶紧往这边走了两步,但是转念一想,又摇摇头折回去了。我莫名其妙地朝他的背影笑了一下。

阿苏伸手扶起我的车子,掏出手绢擦了擦车座上的雨水,又去把自己的车子扶起来。

“你听着,现在我送你回家。一个星期之内我不来见你了,免得你再激动。不管事情办成怎样,你自己要保重。”

我不再说话,任由他把我搀到马路里侧,慢慢地骑回家去。我手脚发软,神情恍惚,几乎没法坚持把车子蹬到楼下存车处。

现在只剩下我孤独的一个人了。一切的快乐、苦恼、温存、冷落、焦急、惶惑,心神不定和无动于衷,全都离我远去了。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惆怅。

独自上楼,脚步轻轻的,一声一声,回音也是这么轻,这么空寂寂没有着落。我掏出钥匙开了门,随手又打开电灯。柠檬色的灯光照着墙上的大森林和棕榈树,一股幽深深的气氛立刻将我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桌上还有阿苏留下的演算纸,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式、符号、线条在我眼前跳跃旋转,象一群怒气冲冲直奔我来的精灵。

我干了一件什么事?好象是对阿苏说了几句什么。哪几句呢?我苦苦地想着,竟然死也想不出来。可是事情的结果我是知道的:阿苏走了。

我不应该说那几句话,无论如何不应该说,不管那是几句什么样的话。是我自己临阵退却了,我当了逃兵,为什么要迁怒于别人?一个傻瓜。一个可怜的被风雨折断翅膀的金丝雀。一个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的婴儿。

可是我还有任务需要完成。

我坐在桌边,铺开信纸,给那个无法见面的局长写信。眼泪从睫毛间涌出来,一颗一颗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我不断地写着,不断地用手背擦去眼泪。我感到世界从来没有此刻这样荒凉和空荡。

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山道线路的回答。不知道局长会不会认真地看一看我的信?不知道办公室秘书会不会把这封信送交局长手里?我往机关行政管理局打了三次电话,一次占线,整整二十分钟没有拨通;一次回答说局长在开会,还有一次是秘书接了电话,叫我有事可以让他转告。我当即把电话挂断了。

这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我那封信失踪了吗?还是机关领导根本没有对一个普通技术人员回答问题的习惯?

我去问老主任,他说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指令。

“讲不通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还是赶快把设计方案定稿吧。那条山道嘛,拐弯拐得漂亮点就是,哪怕多花点儿钱呢。”

是啊,拐个漂亮的弯儿,哪怕多花点儿钱,说起来再容易不过了。可是这样一来,整个顺山势而下的园林建筑布局不都要重新调整一下吗?该露的,该藏的,该豁然开朗和该曲径通幽的,一毫一发都跟这条上山的主干道牵连在一起,这是一个整体概念。一个光滑平顺的瓷盘,打破了一块,无论粘接得怎样巧妙,也会显得疙疙瘩瘩,痕迹毕露,叫人看上去很不舒服。

不,我的第一个作品不能是这样的东西。我还想再等一等,怀着百分之零点五的微弱希望,盼望会出现什么奇迹。

我尽量地、尽量地拖延着方案定稿时间。幸好在我们这个管理处里,对于时间概念并不是十分强调的。

阿苏已经整整四天没有来了。可是我居然也就捱过了四个寂寞的晚上,精神仍然健全。

他不是那种粘乎乎的男人。一旦他真的决心干什么,他总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很清楚。

要是我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呢?甚至可以亲自去找他一趟,反正这几天晚上没事。我可以诚心诚意地向他道个歉,那天晚上真是急糊涂了呀!

我没有打电话、写信或者去找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自尊心?好胜心?惰性?天气太热?难以开口?说不清楚。

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希望我最最理想的设计方案能够实现,我可以骄傲地、自豪地把这份方案呈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我到底成功了。这不是一个女人的极其浅薄的虚荣心,人活着总要有个信念吧?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山道不是直线,也不是弧线或者反弯曲线,却是一条弯弯扭扭、蜿蜿蜒蜒的盘山路,从飞机上看下来,活象一条紧紧缚住了山头的蛇,丑陋、险恶。路两边灌木丛生,野兔出没,但是不见一个行人。那个凤凰山宾馆,居然就堂堂皇皇地赫然矗立在山路正中,两扇石头大门挑战一般地对住了我,仿佛是一种预示,一种嘲讽,一种隐喻。我孤独地站在山头,和它遥遥对望。我的周围是一片死寂。然而阿苏突然出现在路上,手里高举了一把斧头,径直走向宾馆,奋力在坚固的院墙上砍凿,要想为山路打出一条通道。“咚咚!咚咚!”沉寂的回声在山谷间震荡。我想要劝阻他,告诉他这是徒劳无益的,可是山风噎住了声音。我急急忙忙、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去。山风吹散了我飘飞的长发,我奔跑着,跑向阿苏……

我在这时候醒了,于是这个梦没有结尾。闹钟滴滴嗒嗒地响着,窗外月光如水,小小的房间被映照得朦胧迷离,依稀能望见墙上有一片灰绿色的大森林。我突然想起来,这几天我从来没有烧过番茄蛋汤喝,可是番茄已经快要落市了。

“小嘉,看起来你还没有死心。”老贾用他那穿透力极强的目光望着我。他正在一个大速写本上画着什么人体素描,那本子上脏得沾满了黄泥巴和黑墨水什么的。

“没有的事。”我否认说,同时赶紧把摊在面前的《城市街道绿化设计》翻过去一页。

老贾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瞒得了我的呢?看看你的眼睛!”

我无话可说了,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的眼睛本来是单眼皮,但是每逢生病或者着急上火的时候,单眼皮就会莫名其妙地重叠起来,使我顿时漂亮了许多。小时候妈妈总是根据眼皮的变化预测我是否将要生病,大了以后又可以判断我的情绪如何,十拿九稳。老贾真不愧是搞美术的,他观察别人的本领够厉害的了。

老贾这一说,引起了罗大姐的好奇心。她赶紧丢下写了一半的家信,朝我脸上盯了好一阵,然后得意地笑起来:“我说老贾,你们男人家懂什么?姑娘变漂亮了,那就是该发喜糖罗!小嘉,我这眼力不错吧?国庆节,是不是?”

国庆节吗?要是到那时我的设计方案能全部通过,也算得上“一喜”了。可惜……

徐丽忽然凑近我:“中央商场家具部新到了一种沙发床,耐看得很……”

罗大姐打断她的话:“我估摸着呀,小嘉和她那个‘博士’很可能就没在一块儿逛过商店!”

徐丽笑了笑:“那是单身日子过惯了。要真到成家立业的时候……”她冲我又是一笑,没说下去。

我装作要上厕所,在玻璃柜的抽屉里大模大样拿了一张草纸,出去了。我要到楼下晃荡十分钟再进办公室,但愿她们在此期间忘记我的山道,我的眼睛,还有被她们戏称为“博士”的阿苏。

我们管理处就设在凤凰山脚。出了大门往山上走,便当得很。可是连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我很少上山去。

这山上的建筑太缺乏整体构思了,我常常惋惜地想。各个朝代、各色人等陆陆续续给山上遗留下一所寺院,几座陵墓,三两个亭台,一个坍了顶的舍利塔,还有传说中一群文人画师隐居游乐的“落叶楼”。再就是国民党时代大兴土木建造起来的一片别墅、官邸,有日本式,法国式、德国式、意大利式……花样繁多,色彩不一。

但是山上有树,大片大片的松柏、梧桐、青竹、白杨、红枫、银杏、云杉、白丁香、紫穗槐……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把山中一应房屋游人全都统一在这个绿色的世界之中,自有一种格调,一番情趣,使人一见之后难以忘怀。尤其是入秋以后,梧桐黄了,枫叶红了,银杏挂果了,顺着山道往上走,一层一个色彩,一层一片新意,不由你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现在我独自一人走在山上,想再去看看那个凤凰山宾馆的院墙。一堵院墙竟能迫使全风景区的规划重新安排,这实在叫人不能服气。

初夏时节,所有的树木全都绿得水灵,绿得油亮,仿佛是夏天把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灌输进了这些青枝绿叶,使它们如此肥硕和强壮。不过,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秋天。秋天以它丰富的色彩和高远的天空令人清醒,令人奋发,令人深思。秋天你可以踩着唦唦的落叶去采摘成熟的果实,可以透过稀疏的枝条仰望宝石一般的蓝天,还可以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下找到蚂蚁越冬的窠。总之,它有着任何一个季节所不可能呈示的绚丽多彩,深广沉郁。

就这样,我在夏天里憧憬着秋天。我感觉到时光如水,然而内心里又急不可耐。

一个长条脸、湖南口音的解放军战士在宾馆门口拦住了我。

“同志,这里不能随便进去。”

这么热的天,他鞋帽整齐,全副武装,不会捂出痱子来吗?我下意识地在他周围寻找蒲扇之类的东西,但是没有。那么,这真够他受的。

我面带微笑地掏出工作证给他看,说明我正在这一带设计一条游览山道,需要看看宾馆院墙里面的地形。

他也微笑着,但是看得出来对我的声明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是我光洁的前额不足以让人肃然起敬吧?

“这儿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实在是工作需要,你打个电话找我们带班的排长,要他批准才行。排长姓李,人很和气的。电话在那儿,喏!要不要我替你打?”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儿过多了,越出了他的身份职责。可是我对他的建议没有感到兴趣。打电话叫出来一个解放军排长,腰里挂支手枪,领了我在宾馆里面规规矩矩走上一圈,这算什么意思呢?

“对不起,请不要在门口张望。”战士终于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朝他莞尔一笑,回身就走了。说真的,即使“张望”一个小时,也不会有任何秘密被我看见,目光所及的地方全是雪松、龙柏,雪松、龙柏。庄严、肃穆、寂静无声、遮天蔽目。这么大面积的,单调沉闷的绿化地带,让出五米宽的一条通道造福公众,要求不算过分吧?我简直怀疑那个李局长是否知道他的宾馆到底占了多少地皮?有必要如此奢侈吗?

已经是第五天过去了,不见局长有什么表示,阿苏也没有来过。

身心处于极度焦躁不安之中,各种情绪在心里混杂、搅和、纠缠不清:绝望、愤懑、抑郁、幻灭、自我怀疑、不知所措……

是我的脾气过于认真、过于执着了吗?还是社会过于随便、过于轻率了?

我也开始在上班的时候偷偷写信了。给亲人写,给朋友写,给同学写,最后是写给罗。寂寞之中我开始强烈地怀念起了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我们那些美丽飘缈的理想,那些虚妄可笑的雄心。

“我深深地感到了幻灭的痛苦,”我这么对他说,“是一种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从周身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的痛苦。我明白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弱小和卑微的。我们这些人紧紧地挤成了一堆,简直不可能有伸展腰肢的机会。上次在车站见面,你对我说,现实主义不等于庸俗,我记得这句话。现在我大概也要向这个方向靠拢了。在社会上不存在什么想当然的可能性,绝没有可以伸手踢脚如入无人之境的时候。我真不应该自讨苦吃。”

我把这封信粘好口子,贴了一张航空邮票,十点钟“工间休息”时溜出去投进邮筒。

于是我忽然觉得轻松多了。什么山道、宾馆、直线、拐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辈子在这条山道上能走几趟呢?从此以后我再不盼望生活中会有奇迹出现。我相信现实。

下星期,我要动手把方案修改出来,交给老主任完事。

“哎哟哟!”正在看报纸的罗大姐突然叫了起来,象是被蝎子蜇了似的。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天,你们看这报纸!”

她用手指甲在一篇文章的标题下重重地划了一道,然后首先递给了我。

《从一条山道所想到的》,报纸上赫然一个醒目的标题。署名是“一群众”。这是一封人民来信,信中讲到了我们规划凤凰山风景区的意义,我们对风景区的大致设想,以及在一条山道问题上被拦了路的情况。写信人指责了某些领导干部对于公共事业的冷漠,对于下级单位和工作人员的建议不屑一顾,不以为然,不理不睬。措辞委婉但又不失尖锐,叙述事情过程条理清楚,由此引伸开去的联想又使人感慨万端。

“天哪,这是谁写的?”罗大姐一副惊讶不已的神色。

徐丽胸有成竹地拍拍报纸:“当然是我们自家人了。外单位的谁会对事情这么清楚?”她说着话,有意无意地朝老贾那边瞟了一眼。

我说:“真奇怪,报纸也就登了。叫人想不到,不是吗?”

“是没想到。”罗大姐承认说,“我以为这事差不多过去了呢。你不是都在改方案了嘛!”

“世界上的事啊,就是不能想,越想越挠头。”徐丽感叹着。

“你觉得会给某些领导一点震动吗?”老贾问我。

徐丽插嘴说:“很难讲。惹火了没准儿更要坏事。”

“怕什么呢?”我忿忿地说,“他总不能把院墙拆了再往外边挪上五米吧?”

“可是这到底是谁写的?”罗大姐刨根究底。

大家都不说话了。罗大姐望着我,徐丽望着老贾,老贾却低头开始研究版面的排列。

“好啦!”我说,“管他是谁呢,总算叫人心里痛快了点儿。报纸上挂个号,也够局长大人震一下了!”

罗大姐摇摇头:“小嘉,你呀!”

徐丽把嘴一撇:“就是小嘉这话嘛!别叫人看着我们单位小,处处压着一头。将来这条山道动起工来。麻烦事还多着呢!不知道有多少交道要打呢!今天先打个预防针有好处。小嘉,把这份报纸好好收着。”

我心里暗自有些得意,我的同事们毕竟是齐心协力维护集体利益的。这使我感到理直气壮,信心陡增。

下午,上班铃响过不久,老主任就从他办公室里挂来了电话,指名要我去一趟。老主任准是看到报纸了。他会怎么想?向来遇事求稳的主任会认为是给他闯了祸吗?如果他这么认为,我一定要据理力争。无论如何,我有责任替作者说话。

老主任双手交叉着搁在玻璃台板上,专心致志地等我进去。他脸上的神情倒是仍然安详和慈善,我放下心来。

“好嘛,捅到报纸上去了嘛!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个出色的主意。”

“啊嗬,”他笑着摇摇头,“你这嘴有没有服输的时候呀?”

“应该是有的吧?”我答道。

要赶快收住!否则会走火的。我今天大概是过于兴奋了。

“你知道事情引出了什么后果吗?”他眯缝起眼睛问我。

“什么后果?局长对你发火啦?”

他放声大笑:“你呀,为什么总不把事情朝好的方面想?”

天哪,朝好的方面想?能有什么好事情?

他得意而又诡谲地朝我笑着:“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管理局办公室打来的,告诉我他们同意让出五米。你看!”

我有些昏头昏脑,以至一时间失去了准确的判断力。我想不出来老主任这句话对我有什么实际意义?让出五米干什么呢?

“你高兴糊涂罗!”主任在我耳边说。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这五米是让给我的,让我的山道从那里通过。现在我用不着修改方案了,山道仍将是笔直笔直,路边开满了粉红色的合欢花,象通往天堂的路。老天爷,这消息太刺激人了,会叫人高兴得昏过去的!

“哦,我简直有点儿……”

“不敢相信?”

“不,我头昏。”

我晕晕忽忽地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有点儿象喝醉酒一样的感觉。几年以前我为了体验一下当“神仙”的滋味,曾经特地让自己喝醉过,那感觉就是这样神奇微妙。我一直没有忘记。

办公室的同事们都等在门口,象迎接一位将军似的把我拥了进去。

“嗨,主任跟你说什么?”

我挨个儿望着他们的脸,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顺着楼梯急急忙忙地往上走。正是下班时间,满楼道里又飘满了各种各样的炒菜的香味。

要是我有了一个家,今天我也一定会炒几个好菜庆祝一下的吧?我一边走一边想。

突然,我在楼梯上停住了,我闻见了一种熟悉的气味,夹杂在饭香菜香之中。然后这气味逐渐突然浓起来,把其它一切味道远远地推到了后面。气味越来越浓,占据了整个大楼的空间,并且紧紧包裹住我,逼压住我,使我近于窒息。

这是阿苏!老天爷,是阿苏在我屋里!

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走。这楼梯是这么长,长得没有尽头似的。住在楼梯口的一家女主人嘟囔了一句:“慢点,别绊着了。”一张小木凳拦在路上,我轻轻起脚跳了过去。弹跳力居然有进步了吗?我想。

楼道里黑咕隆咚,我使劲地睁着眼睛。阿苏就在这里,在我的门口,离开我这么近,这么近。哦呀,我应该说什么好呢?

“你瞧……今天我上楼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碰倒。”

该死,我居然说了这么一句愚蠢的、不着边际的话。我真笨。

他没有答话,静静地倚在门口,望着我的脸。脸上的神情可能有点儿尴尬,不过更多的却是惊喜和兴奋,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哦,这该死的、黑黑的楼道!明天,明天我要去买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来,把这块地方通通照亮!

“嘉嘉!”他轻轻地说,然后伸出手,搭在我肩头上,把我带进屋子。

“在楼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闻见……

“我也听见了你的脚步声。”

“是吗?阿苏……”

我们面对面站着,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从他眼睛里流出来那么烫人的光,真好象碰到哪儿都能着火。我突然担心这个小小的屋子会“呼”地一下燃烧起来。

“阿苏,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他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是的,是你写的。一看到报纸,我就明白了,这是你。那报纸上几乎全是你的脸,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气息,别人都在猜,这是谁写的?我真想告诉他们。知道吗?真想告诉。”

“我原来想先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又怕你发火。”阿苏笑了一下。

“我会发火的。这文章应该是我来写,可是居然我没想到,是你想到了!我嫉妒你这个聪明的脑瓜儿。”

“是吗?要不要惩罚我一下呢?”

他提醒了我。我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我感觉到在我背后也有一双大手交叉在一起,并且勒得我喘气艰难。

“阿苏,我想你,知道吗?想得快要死了。我真怕你从此以后不再会来找我。”

“要是我不来,你会去找我吗?”

“……不知道。……也许……哦,我不相信你会不来,凭感觉。我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点胡思乱想。”

“有一次我都已经走到这个楼下了。我看见你屋里有灯……”

“你为什么不上来?阿苏?”

“我对你说过……”

“一定是我做梦的那一夜。我想想,是星期几?”

“你梦见我了吗?”

“是。可是那个梦不能告诉你,你在梦里显得过于英雄化了。”

我不再说话了。从他衣服领口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味,已经堵住了我的鼻子和喉咙。我有一种晕晕忽忽、飘飘荡荡的快乐的感觉。

“嘉嘉,明天我要出差去了。”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

我觉得好象听得不很分明。我没有动弹。

“真的,要出差去。我想搞的反弯曲线没能搞成。现实条件不许可。一切都要从头干起,从踏勘路线开始。”

我挣开他的手,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阿苏!”我叫了他一声。

他轻轻笑了一笑。“没什么。我们总算有一个人打了胜仗,不是吗?你不是一切如愿了吗?”

“可是你不应该……哦,阿苏,这不应该是你……”

“你真傻。”他说,“真傻,你。你和我不都是一回事吗?所有的,所有的山道、反弯曲线、树种、高速路……都是属于我们的,谁和谁也不能分开,懂吗?”

我感觉到眼泪又要开始冲破警戒线。

“别哭,嘉嘉!也许我会设计出一条更漂亮的公路线形,那么我们就都是胜利者了。”

“能够吗?还能够有吗?可是那要到什么时候?”

他望了望墙上的风景挂历。“我想……顶多到秋天吧?十月份。不会再迟的。”

哦,秋天,十月份。我会一天一天盼着那个日子的。到那时,我的规划方案大概可以投入实际施工了。那时的凤凰山有我最喜欢的景色。有金黄的落叶,一片一片的红枫,还有满山遍野成熟的果实。

我会叫上阿苏看山景去的。我们手拉着手,去采摘秋天的果实。那茂密的、云一般海一般的树林,会把我们整个儿淹没,象一对快活的嬉水的孩子。那条笔直修长的山道呢?那两排花开如霞的合欢树呢?秋天还不会有。可是总有一天会有的,在不太久的时候。

阿苏,我等着你,等你一块儿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