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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秋色宜人

九月二十日下午二时

电话员小李子在小毛毛的屁股蛋上不轻不重来了一巴掌。

“哭都不会挑时候!两点啦,大家都上班了呀。”

事实上,她已经听见老主任江头那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南头传过来了。可是不懂事的小毛毛仍然没有稍事歇息的意思,小脑袋瓜扎在她两只膝盖间,哭声喑哑而且有气无力。

“可别是哪儿不舒服吧?”她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没容她多想,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嗒、嗒、嗒、嗒”,清脆而又利落,象个性急的小姑娘在走路。在省外事办公室这座米黄色的办公楼里,几乎每个人都能分辨得出这种特有的声音。

“嗒、嗒”,脚步声居然在电话总机房外面停住。说来也怪,小毛毛的哭声偏偏就在这时戛然而止。不前不后,衔接得恰到好处!但愿江头没听见什么。

“嘭”地一声,刚刚油漆过、显得有些发紧的门被一下子撞开了。

“小李子!有没有我的电话?”江头径直往她这边走来,边大声地发问。

她把耳机稍稍往上推了推,毫无表情地摇头。

“飞机差不多该到了呀!”他捋起衬衣袖口看了看表,吩咐说,“电话来了立即叫我。”

他转身往门外走的时候,忽然发现了怯生生偎依在小李子膝前的小毛毛。他的两根长寿眉立刻皱成了一团。

“哪来的小孩?你的吗?”

她迎上他的目光,毫不含糊地答道:“我的。”

她感到浑身紧张得厉害,两个肩膀绷得有些发疼,心也嗵嗵地跳了起来。我准是象只不顾一切保护崽子的老虎,凶得能扑上去把人撕碎。她想道。可是这也许有点儿神经过敏,没有必要这么敏感!

“我的。”她重复地说了一句,这回的语调柔软了好多,带着一种母亲提到孩子时通常有的自豪和满足。

他仿佛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目光炯炯地望了她好一会儿,说了半句:“哼,上班时间……”

小李子沉默地望着他,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戒备和敌意。

江头决定现在不跟她啰嗦什么。他威严地咳嗽了一声,拔脚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身叮嘱一句:“林园机场的长途电话,注意一下。”

小李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抱住孩子的脑袋。孩子脸上有些发红,她生怕他又会生病。他从小体质就弱,这儿那儿总是不断要出点问题。一到这时候,她独自守着孩子就显得困窘万分。

想到这里,她由不得又要恼恨江头了。要不是江头,她如今哪至于这么狼狈呢?

四年前,她随同大批知青从农村调回城里的时候,还是个胖胖的、走路行事风风火火的大姑娘。上班第一天,她就在总机房里那漆得油亮的地板上滑了一跤,被江头看见了,带笑地说了一句:“走路别使那么大劲呀!”她爬起来,只是笑。那时她只觉得生活中一切都浸透了笑。

可是她也有一桩费难的事。插队的时候,她曾经和本村的一个小伙子谈过两年恋爱。那时候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城。小伙子很快就当了兵,当的是炮兵。他和她一直通信,一个月一封。她也常到他家去,缝缝补补啦,吃顿便饭啦,自在得很,随便得很。

到了她上调回城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是城市户口,可是他复员回来还得在农村呆下去。将来他们把家安在哪儿?他们会有孩子的,孩子怎么办?出生、入托、上学……一连串的事情,她怎么办?

她终于给他写了一封信,请求他正视这个实际问题。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她以为他默许了……

之后便是江头找她谈话,那是在一天上午八点钟,空荡荡的主任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满屋子是呛人的香烟味,她感觉到某种压抑和惊慌。

“我不希望年轻人在婚姻问题上过于自私。”他眯缝着眼睛说。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当兵的直接把状告到了主任跟前。这真是个狠毒的主意。他怎么能想出这种聪明办法?

“从前有个故事,叫什么‘陈世美不认前妻’,这是指男人。女人里头有什么典型?我不了解,大约也是有的。我不希望我们机关里出一个这样的人。”

“……”

“为什么不说话?”

她垂着眼皮,顽固地闭紧了嘴。

“他是现役军人。你要知道,军婚问题……”

她猛然叫出来:“我们还没结婚!”

“不过据他说是已经订了婚的。是不是这样?”

她想起来了,他家里曾经请亲戚朋友来吃过一顿饭,他送过她一套衣服。老天爷,这就算是订婚吗?

刚刚设下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神志迷乱中,她接受了江头的批评、规劝和带有强制性的命令。江头自己也是种田出身,也扛了十来年枪杆子,他不允许她甩掉那个小伙子。

那么结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江头没想到这些,他做事向来是不考虑后果的。况且他也真的不懂。他有个忠心耿耿的老保姆,他的爱人贤淑能干,孩子们都是供给制养大的,一切都用不着他来操心。他如何懂得小李子的难处?

她至今仍然住的是刚来时分到的六平方米小阁楼。她一个人劳神费劲地支撑着这个家。白天她常把儿子锁在家里,有时干脆就带到总机房,任他在地上爬、滚。她不怕别人提意见。她已经变得什么也不怕了。只有在晚上,儿子睡熟了,她独自在灯光下干活儿的时候,她才害怕。她害怕寂寞。每当这时候她就非常恨江头。她恨他的专横武断。

指示灯亮了起来,她认出是江头办公室里的电话。

“哎!”她对话筒问了一声。

“小李子,林园机场的电话……”

“还没有呢。”她回答。

她听见江头独自嘀咕了一句什么。

想必这回的活动很重要。她知道,下午两点钟时,有一架从北京来的专机要在林园机场降落,飞机上是各国在华工作的专家、教授和他们的夫人,以及部里陪同下来的首长和翻译。他们这批人组成了大型参观团,要来考察本省工农业生产现状。省人大常委会的边副主任和外办接待处的副处长殷宗华和一批翻译、导游、秘书、警卫、医生,提前赶到了机场等候。然后他们不再经过省城,直接往下面几个中、小城市出发。江头着急等待着的,就是预先说好由殷宗华从机场挂回来的长途电话,报告飞机到达情况和实际组团人数。

现在是两点十分。飞机已经误点十分钟了,这不符合江头的习惯,难怪他是那么坐立不安的。

江头走出办公室,把一张伍元的票子递给小司机。

“去,买一斤奶糖。”

“请客吗?”司机是个年轻的复员军人,一副娃娃脸,也是一副嘻嘻哈哈的脾气。整个外办只有极少数几个人不怕江头,他算是一个。他刚来,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

“少啰嗦!”江头朝他挥挥手,脸上却带着笑意。“不该问的事,嘴巴管牢点。搞外事工作,头一条纪律就是保密性,否则你跑不了犯错误。”

小司机“嗨”了一声,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江头顺便抬头望了望天空。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太阳底下穿一件衬衫还有些冒汗。今年秋天好象特别热。天热总不见得影响飞机吧?

院子里新倒了一堆石灰,几个民工在和泥和水,行政科长忙忙颠颠地指挥这个吆喝那个。

“干什么,你们?”他皱起眉毛问。

“哦,修整一下大门。好几年没理会它了。一副倒霉败兴的样子。”科长说。

“瞎忙乎!”他嘟囔了一句,心里想:这笔钱怎么花得这么大方?

他又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就响了,“叮铃铃铃……”急促而又脆亮,大约小李子也有些帮他着急。他扔下抽了一半的烟蒂,抬腿就往办公室里走去。

“小殷吗?”他抓起话筒,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声。

“是我,江主任。”小殷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底气很足。这个年轻人干什么事情都是那么精精神神的,江头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江头自己就是个不服老的人,他也看不惯别人那副半死不活的劲儿。

殷宗华在电话里告诉他:飞机已经平安降落,客人们全部下了飞机,现在机场地勤人员正在卸运行李。

“一共到了多少人?”

“九十三个,外宾六十一个,陪同三十二个。飞机立即返回北京,机组人员不需要再安排住宿了。”

“领队!谁是领队?”

“程老。”

“你说是谁?”

“程老!”

江头拿着话筒稍稍楞了一下,随即说:“好,知道了。你们开始行动吧。”

他放好话筒,只听见里面“嗒”地轻轻响了一声。在他打电话的当儿,小司机已经把糖买回来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放在他桌上,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对小司机点了点头,顺便又拿起话筒。

“小李子吗?到我这儿来一下。”

半分钟时间小李子就站在他门口。“只有我一个人值班。”她先声明。

他拿起桌上那袋花花绿绿的糖,走过去送到她手上。“堵堵孩子的嘴吧。”

小李子望着他,没有说话。

“还要我送过去吗?”

小李子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袋糖,又低垂了眼睛走出门。她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不过她在心里并没有原谅他曾经做了的事情。

等她一走,江头就朝窗外喊了一声:“准备车子出发,今天要赶到专家团驻地。”

小司机应了一声,随即小声嘀咕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走?这么急,什么都来不及拿!”

正在旁边擦另一辆车的老司机笑了笑:“他就是这么个脾气,说起风就来雨。给他当司机,你得随时随地准备出远门。你看我,洗漱用具单单有一套放在车里,到时候,说走就发车,什么都现成!”

“我老婆刚坐月子。”小司机苦着脸。

老司机告诉他:“快别提这个,江头最烦人婆婆妈妈的。他可不管你这些屁事。死人失火照出车,工作要紧!回头,我去给你家里说一声得了。”

“吔!”小司机无可奈何地做了个鬼脸,“他准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不过小司机没猜对。江头去的目的只是因为程老来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程老亲自带队来。这是他的老首长,老上级,他必须赶去看望一下。于情于理都是应该去的。

与此同时,机场上五颜六色的人群正在顺次往汽车里移动。银白色的波音“707”专机仍然在一旁守候。

五辆漂亮的中型“日野”旅游车停在跑道上。第一、二辆的窗口贴了写有“french”的字块,第三、四辆贴的是“english”。外宾们大致以法语和英语的语系分开,按事先排好的名次上车。剩下来的“5”号车是备用车,秘书、警卫和医务人员乘坐。最前面是一辆黑色的“上海”小轿车。车队后面又是一辆小“上海”,作为殿后。

七十多岁的程老,花白头发笔直地梳向脑后,穿了一件咖啡色带毛线领边的尼龙夹克,一双擦得油亮的皮鞋,显得精神爽朗的样子。他拒绝了殷宗华的搀扶,又问他:“我上哪辆车?”

“小车,或者一号车,随您的便。”

“一号车吧。”他点了点头。

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耸了耸肩,对她身旁的红鼻子男人说:“怎么?叫我上‘english’?可是我明明是法语国家的!”

红鼻子男人奉承地笑着:“柏戈,这说明,你的英语比法语还要漂亮!”

“哦,你太会说话了!”柏戈不以为然地掉过脸去。

一位身材高大的北欧人小心翼翼扶着他的夫人。这位夫人是个娇小玲珑、棕色皮肤的阿拉伯美人,她脚下的那双褐色皮鞋,后跟足有两寸多高,却只有小拇指头粗细,这使她不得不把全身重量放在她丈夫的臂膀上。可是她却在神采飞扬地四处顾盼,那双大眼睛不断发出闪闪的波光,嘴边还带有一丝孩子气的笑意。

相比之下,几对老夫妇要显得庄重、稳实一些。他们大约在中国呆的年头长了,中文练得相当可以,马上就跟站在一边的省外办副主任老季搭上了话,询问机场所在地的名称,以及下午的活动安排等等。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日程表在仔细核对。

“请吧,大家请上车吧。”老季不断作着手势。省外办的翻译“老九”和金华,各人肩上挎了个新式电喇叭,分别用法语和英语重复着老季的话。

北京来的几个年轻翻译拥拥簇簇地要往一辆车上挤。殷宗华连忙上前招呼说:“对不起,请翻译同志们分开坐一坐,每辆车上要配两个人才好。”那几个小年轻便又笑嘻嘻地分别跑到四辆车上去了。

一切安排就绪,跑道上只剩下几个拉行李的机场人员。这时,殷宗华在对讲器里说了一声:“出发吧。”七辆汽车挨次发动,鱼贯驶出跑道。

二十日下午三时二十分

车队在田野上奔驰。

这是江南水乡初秋绿色的田野。平坦的柏油公路的两侧,望过去全是稻田。刚刚秀出头的稻穗,蒙着一层茸茸的、闪着银绿色光泽的雾状的东西,近看觉得轻柔和温暖,远看则象大片大片铺甩开来的绒绣。太阳已经略略西斜了,光线变得宁静而沉郁,五颜六色的虹影在稻田里闪烁、颤动,使人觉得这里是一片美丽神奇的土地,每株稻穗下都藏着一个顽皮的绿色精灵。常常地,窗外会掠过一条清粼粼的小河,河上隔不多远就高高地拱起一座石桥,或许桥头还蹲上两只石头狮子。这里的村庄总是显得十分整齐,一色的青砖或者红砖的两层小楼,楼前是遮盖了屋顶的大树,楼后是茂密的竹林。看不见有人。地里、村庄里,都看不见。莫非人们用不着终日劳作了吗?

安倩坐在四号车里。她把高高的靠背软椅放倒下来,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她是今年春天刚从s大学新闻系分到省外办来的。这个单位跟她学了四年的专业丝毫不搭界。她曾经拿着派遣单去找系主任,要求换个专业对口的单位。

“小安,你分到这个单位就不错了。”系主任说,“还有分到粮食部门、供梢部门的呢。学文科的,没什么对口不对口,能写字就算是用上了地方。”

哦,是这样吗?早知如此,她何不当初就学了外语呢?四年寒暑,苦苦用功,每次考试都象从身上扒了一层皮,早知道一切全是白费劲,她何必要花那份精血?她觉得委屈、怅惘,欲哭不能。半年多来,她总是抑郁不乐,很少有开颜一笑的时候。她按时上班,默默地看报纸,听人打电话、谈工作,看着制服笔挺的同事们穿梭般地来来往往到机场、到车站、到饭店,一批一批接待任务。她觉得这一切好象都跟她无关。她坐在办公室里象个拘谨的客人,浑身都不自在。真是,人们需要的是懂得英语、法语、日语的干部,谁需要一个懂得新闻理论和中国报刊史的文科毕业生呢?她唯一的用处是写接待简报。她写的简报扼要、明白,概括性极强,江头第一次看见就喊好。可是简报也不是常写的,有了重大外事活动才需要写,比如象这一次的专家参观团。她大部分时间还是觉得手足无措,不知干什么合适。

她是个高个儿的、不算很漂亮的姑娘。她的皮肤微微带点儿浅棕色,但是很细密,弹性很好。额头、颧骨、鼻子这些地方都绷得有些发亮,多数时候会象抹了油一样的闪光。眼窝凹了下去,眼珠又黑得特别,这使她紧盯着什么东西的时候,便有股幽深的神秘莫测的味道。最不好看的是那张嘴,稍稍大了点,给她的整个脸部莫名其妙地添上了一点野气。而且那两片嘴唇终年到头总是湿润润的,在她表示惊讶或者欣喜的时候就微微张开着,仿佛随时准备接受什么。她身材偏瘦,胳膊和腿都长得出奇,走起路来带点跳跃性,而那双胳膊荡来荡去好象怎么摆都不合适,显得有几分不稳定感。茨冈人。同学们都叫她茨冈人。这是她在班里的绰号,班上每个人都有绰号。真的,如果让她穿上一件裸露着肩、胸的大红长裙,再把卷发披散开来,她准象个神秘的吉普赛女郎。有时候,她在路上走,那些油头粉面、俗里俗气的小流氓会朝她打个榧子,或者吹声口哨,挤眉弄眼地低低说一句:“嘿,够刺激的!”她便满脸飞红,低了脑袋急急地走过去。她的性格跟外表是那么不相吻合。看起来是个热情、随便、“开放型”的现代青年,其实她内心极其敏感,自尊心强,喜欢激动,一激动就要流泪。她喜欢安静,喜欢沉思默想,脸上时时会有一种梦幻一般的迷茫的神气。她整个人就象是一组不谐和音。而大学生们演奏的现代乐曲偏偏又是一些不谐和音的组合,为此她没少碰到麻烦。

她坐在汽车西侧的窗口。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她前面的桔黄色椅背上,有些耀眼。她伸手把窗帘拉上了。窗帘也是桔黄色,质地很厚很软,这样一来,阳光只能透过布缝,形成一团朦胧的暖色光晕。从机场到湖石市,这一段路程很长,刚刚乘过飞机的客人们大约也有点疲劳,车厢里便有慵懒的睡意弥漫开来,一片安静。只有最前头的翻译金华仍然毕恭毕敬地坐着,安倩能从椅背的上方望见他小半个后脑勺。

林林。安倩的脑子里又跳出了这个名字。刚才在机场的时候,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他。林林!她相信她没有看错。她不会看错他的。一半凭视觉,一半凭感觉。她几乎立刻就要大声地叫出他的名字来了。要是叫了出来,那会是怎样的窘况?他会答应她吗?会做出一副怎样惊喜或者恼怒的表情?无法想象。到底是没有叫出来,她把声音吞下去了。她略厚的嘴唇上清清楚楚咬出了一排牙印。

林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他?怎么会呢?她没有想到,完完全全没有想到。世界真小,不该碰面的,为什么要让他们碰面?为什么要触疼了她的伤口呢?她呆呆地站着,象个无路可走的傻子。殷宗华喊她清点一下人数,她半天半天都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她被这意想不到的事情弄糊涂了。

林林……

老天爷,他还是那样一个英气十足的男子汉。分手快一年了,他没变,一点儿也没变。他的推得短短的平头,他那双目光犀利、讨人喜欢的眼睛,他黑黑的皮肤和闭得很紧的、轮廓线条极其坚定有力的嘴巴,还有他习惯性地、微微昂着头的姿态。甚至她想得出他手腕上那块突出的肌肉仍然没有平复。

林林。一个呼之不来、挥之不去的名字。这名字是这样紧紧地缠着她,使她憋不过气来。她感到窒息。

真是的,这么久了。她常常命令自己不去想他。她以为她已经把他忘记了。可是,直到在机场那一刻,她才惊慌地发现,她没有能够忘记。是的,认识一个人很容易,问个路,对个火,也许就成了。可是要把一个爱恋着的人忘掉,世界上有谁能够轻轻松松做到的呢?她为自己感到绝望。她把两条长长的胳膊扭来扭去,显得比平时更加迷惘和不知所措。

三年了。从认识他到现在,几乎已经有三年了。还差十天吧?她清清楚楚记得,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国庆节。

那年她们学的是新闻写作。国庆节有三天假,老师布置大家每人交一篇采访报道。她选择了林林作为采访对象。

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前个星期的校刊上,登载了关于他的一段消息,说他有一篇研究罗曼·罗兰的学术论文,在社会科学院获得好评,并已经翻译到国外。也是他自己翻译的,他是法语专业七八级学生。她对这条消息发生了兴趣。可是消息写得太简短了,她决定亲自去采访一下。

她敲门。然后屋里便有一个含糊的声音应道:“请进。”

推开门以后,她又后悔来得不是时候了。宿舍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正在刮胡子,满腮雪白的肥皂沫,衬衣领口塞在脖子里,衣袖一直卷到胳膊肘上,手里还拿了一面小圆镜子。这真让人窘得要命。她想,一个女孩来看一个陌生男人刮胡子,这该有多不合适!

“我是……”她站在门口,犹豫着,两条长长的胳膊又不知往哪儿搁好了。

“没关系。”他对着镜子说。他好象满不在乎。“你找谁?”

她走进去,把握在手里的那份校刊轻轻摊在桌上。

“哦,是找我的吗?”他瞥了一眼之后,说。他手里的动作显然加快了许多。

“小时候,”他一面拿毛巾擦着脸上的肥皂沫,一面随随便便讲着,“我就喜欢看我爸爸刮胡子。他长了一脸络腮胡,象个张飞。他一面用劲地刮,一面叽叽咕咕地咒骂那些剃刀太不经使。他老是要在刮了一半的时候换刀。真是有趣。”

她笑了起来,不觉附和着说:“我好象没见过我爸爸刮胡子。他脸上总是光溜溜的,什么也不长。也许他用铁夹把胡子一根一根都拔掉了。我不知道。”

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聊的几乎全是童年时候的趣事。整整两个小时,关于罗曼·罗兰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她失职了,忘了自己来此采访的本意。

他是个标标准准的男子汉:外表强而有力,头脑敏捷,言词犀利,声音低沉缓慢,卷舌音很重。他会常常为自己的警句或者趣语爆发出大笑,笑得那么纵情和得意,好象这个世界都可以任由他取笑似的。

他大约是过于一帆风顺了。她偶尔闪过这个念头。可是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不可能。没有在失败中挣扎过的人,不可能对自己估计得这么充分。

然后便是第二天他去找她。那理由似乎是为了还她一本小采访本,她粗心大意地把本子拉在他宿舍里了。后来有一次,林林跟她开玩笑的时候,说她是有意拉在他那儿的。她拚命否认,又是笑又是恼。可是她暗地里想:也许有点儿故意拉下的心理因素。弗洛伊德不是说,潜意识或者下意识也会支配人的行动吗?

她和林林认识的经过便是这样。很简单,也很平淡,没有丝毫戏剧性的场面。可是,分手的过程便不一样了,那简直是一场折磨人的疲劳战,真能够把人折磨死……

汽车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摩擦声,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到了吗?”车上有人用英语发问。金华打开车门下去看了看,又上来报告说:“有一列火车正在通过前面的铁道。”人们便又安静下来,很守规矩地靠在座位上,耐心等待火车过去。

到底是些有身份的人,安倩想,谈话行事有礼貌多了。两个月前她参加接待过一批记者团,那群人才叫不安份呢,一路上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屁股又坐不住,前头挪到后头的。可是就连说话的时候,他们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眼睛只管瞄着窗外,时不时端起长镜头相机来那么一张。那些人鬼得很,专拣我们不注意的小细节照。小河边光屁股的孩子啦,老母猪拱在粮食堆里睡觉啦,屋顶上偶尔长出的几根茅草啦……你又不好指责他们居心不良。真是没办法。搞外事的人都说,遇上记者团是最头疼的事。

太阳已经转到车后去了。安倩把厚厚的窗帘拉了开来。不知怎么的,车一停,车厢里各种各样的气味都涌上来了。汽油味、五花八门的香水味、皮革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腐酸味,安倩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她抬手试了试冷气孔,有风,空调是开着的。这就没办法了,开了空调又不能再开窗户。

坐在她旁边的周医生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要人丹吗?”

她摇了摇头。

“吃一点吧。你脸色好象不大好。”

一盒人丹已经送到她面前,她只得接过来。现在真是什么东西都做得讲究多了,连人丹的包装也有了彻底改革。她记得以前只是一只小小的纸袋,现在却换成了彩色塑料小盒,扁圆形,开口在背后,一个小插销这么一转,涂了萤光的人丹就能倒出来。她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上这种任务是苦差事,身体千万要当心。”她听见周医生在旁边说。当医生的就是知道关心人。职业习惯。

坐在她面前的那个披鬈发的年轻姑娘忽然朝她转过身来。她认出这就是在机场上被红鼻子男人称为“柏戈”的女孩子。柏戈用英语对她说了几句话,又指指窗外的稻田。她努力想了一阵,还是有几个单词没有反应过来。她只好抱歉地笑了笑,也用英语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柏戈惊讶地眨了两下眼睛,改用颇为熟练的中文说道:“你不是翻译?”

“不是。”她说。

“对不起。”柏戈说,“我不知道。不过你的样子很象个翻译。”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笑了一下。

柏戈说:“我刚才想问你:中国神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是不是出现在这一带?”

“哦,不一定。”她告诉柏戈,“民间故事一般都没有确切的时间地点。不过那个农民一定是在类似的水田里捞到了田螺,这一点可以肯定。”

她很奇怪这个金发碧眼的姑娘能讲这么漂亮的中国话。

“你是中文翻译吗?”她问。

柏戈仰头大笑起来,甩着她金丝一般细密闪亮的头发,不无自豪地说:“我是在外文局工作的。我到中国来才两个月。”她竖起两根修长的手指。“不过我已经学了五年中文。我是从我们国立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柏戈还想对安倩说点儿什么,这时金华两手抓着五、六瓶桔子水,站在她们跟前。

“请喝点饮料。”他用一口发音很自然的英语说,“你们在谈什么有趣的事吗?”

柏戈从他手里接过一瓶桔子水,调皮地眨眨眼睛:“这是属于女人之间的秘密。”

金华耸耸肩,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跟另外几个客人招呼去了。柏戈也开始跟她前面的“小美人”搭话。她们指着窗外的村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你在s大学学了几年外语?”周医生忽然问安倩。

“两年。不过我没学好。我不喜欢外语。”

“在这种单位工作,总要掌握一门外语才好。”

“我没打算在这里呆很久。”她神色暗淡地说,“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个新闻记者。在这里我总是不习惯。你知道,学了四年的专业,又是自己那么喜欢的。”

“这倒也是。”周医生同情地说,“既然是这样,还是抓紧机会调出去好。不过这也是件相当麻烦的事。人事局稀里糊涂把你塞到这儿来了,再要让他们调你走,恐怕不容易说通。”

再不容易也得走,她想。现在又冒出个林林,她更是迫不及待想走了。在这里工作的话,以后大约还会常常跟他打交道的,这就等于时不时要给她在伤口上撒一把盐,她怎么受得了?无论如何,希望专业归口总不是件过份的要求吧?

她闷闷地想着,心里觉得很是委屈,眼圈儿都有点发红了。她赶紧把头转向窗外。谁知这一转,正好看见路边等着过铁道的行人中,有一个半大老头儿满不在乎地动手解裤子。这人还偏偏就站在她的窗口下。她窘得满脸通红,立刻又把头转了回来,缩起脖子,整个身子再往下埋了埋。倒不是怕看见窗外的尴尬样,是怕看见车上外国人的惊讶神情。

“怎么啦?”周医生问她。

她摇摇头,不说话。接着就听见窗外哗哗的声音。周医生明白过来,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们习惯了,不容易改掉。”

“起码也要挑个人少的地方嘛!”她低低地、很是气恼地说。同时她支起脖子偷偷看了一下全车人的反应。还好,他们只顾互相谈着什么有趣的事,并没有注意到窗外的这一幕。她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要是车上坐着新闻记者,准保又要上镜头了。”她无可奈何地想。

这时司机重新把车子发动起来,发动机发出低低的吼声,车身在微微颤动,片刻工夫就开始向前滑去,并且越来越快,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每小时50公里的速度。

也就在这时,安倩才猛然注意到,车厢中部、离她不远的座位上,一个棕色皮肤的、外型粗大剽悍的男人已经悄悄凝视她很久了。他侧身坐着,面朝她这一边,脑袋随着车身的摇晃不住地小幅度摆动,藏在浓眉和深陷下去的眼窝里的眼睛,却始终如一地,熠熠发亮地盯紧了她。

当她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她忍不住地浑身打了个哆嗦,一股阴森森的凉气从心里往外扩散。直到这时,她对自己这个工作的厌恶和反感已经到了极点。她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恨不能马上就跳下车子,一个人在这田野上舒舒服服地晃荡半天,然后走到哪家报社去,再也不出来。

老天爷!怎么今天什么人都让我碰上了呢?真是见鬼了!

她在心里绝望地叫道。

二十日下午四时

没有多长时间,程老就发现这个外办的接待处长殷宗华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他能够把整个活动的每一个环节都衔接得相当准确,几乎是分秒不误(过铁道时耽误了一会儿,那是没办法预料的事)。从飞机上下来,一直到汽车开进湖石市,停在轮船码头旁,大家下了汽车登上游艇,游艇发动、掉头、开进古运河水道,这之间真叫丝丝入扣,有条不紊。没出一点点岔子。有经验的程老知道,象这么大的团队行动,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不过象这样安排似乎过于紧张了一点,程老想。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专家和夫人,舒适惯了的,况且还有相当一部分上了年岁的人,过份紧张了会把他们拖垮。拖垮几个那就麻烦透了。应该跟省里来的负责人交换一下意见,看看是否可以稍稍松动点儿。

游艇在运河里缓缓地行进,浑浊的、时而飘着一些烂叶和油花的河水无声地从两舷滑过去。一种异常熟悉和亲切的感情也在他心里流动,暖融融的,痒丝丝的。

“四十年前,我在这一带打游击。”他对旁边名字叫“林林”的小伙子说,“河两岸的集市村庄、大街小巷,我熟透了。你看这河水脏吧?我喝了足有十来年。整个运河流域的人民,世世代代都喝它。养育了多少人哪!是条了不起的河呢。”他眯缝起眼睛,十分欣喜地探身望着河水。

两岸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小阁楼,阁楼都有小半个身子是悬在河面上空的,底下有三、五根木桩撑住。临河开得有笆斗大的窗户,窗户上摆着各色各样的花草:吊兰、文竹、杜鹃、炮竹红……红花绿叶里探出了老太太或者小娃娃的脸,一动不动地盯住了他们这两艘豪华型游艇。河岸上是一个靠一个的水码头,窄得只够一个人容身。有人蹲在码头上洗衣服,也有不少抱孩子的妇女挤在码头上看热闹,妈妈笑嘻嘻地抓住小孩的胳膊摇晃,小孩高兴得在妈妈怀里直打蹦。停在河边的是大大小小、规格不一的农船:带桨的、撑篙的、装着机器的,船家都是些神态自若的中年人,面色黝黑,然而筋骨结实,满不在乎地蹲在船头,一边抽烟,一边满有兴致地研究这两艘游艇的构造。

当年打鬼子的时候,他们才不过多大呢?也就是抱在手里的孩子吧?程老怀着父亲般的感情想。

外国客人们对这一幅极有生活情趣的画面表现得兴味十足。所有的人——专家和教授,夫人和小姐——全都拥到了两边的甲板上,有的对老人们招手致意,有的向小胖娃娃递送飞吻,扔糖块,照相机咔咔地响个不停,连随身带着的速写本也派上了用场。

“这是中国最古老的一条运河。中国皇帝下江南巡视,都是从这条河里坐船来的。”程老听见那个金发碧眼、样子很讨人喜欢的年轻姑娘对她旁边的专家夫人讲解着。夫人长得高大白胖,然而听话时的神情又象个天真的小学生。

一个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女同志向他这边走来,身后还跟了个端托盘的服务员。

“放在这儿吧。”女同志指着他旁边的小茶桌,对服务员说。

他瞥了一眼托盘里的东西:月饼、菱角、藕片、花生糖,还有几样叫不出名字的小点心。

“我姓卫,叫卫琴,是这儿地区外办的。您就叫我小卫吧。”女同志在他对面坐下来,自我介绍说。

他朝她笑着点点头。“这回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都是请也请不着的贵客嘛。”卫琴欠身把一碟月饼推到他跟前,“首长尝尝吧。这种苏式月饼,皮酥,馅儿不腻,北京是见不着的。还有这些菱角、藕片,都是时鲜货。你们来得巧,正赶上中秋节,这儿家家户户都讲究备几样碟子待客。”她说着,动手用餐刀把月饼一切四瓣。“首长请尝尝。”

盛情难却,他只得拿竹签挑了一片冰糖煮藕,然后对那边的专家夫人努努嘴:“给外宾送一些吧。自己人倒是不必客气。”

卫琴早有准备地笑起来:“船头上都备得有呢!他们是各取所需。”

他咬了一口糖藕。藕煮得很到家,糯糯的,带了一股特别的荷花的香气,几根丝丝在咬开的地方飘了起来。他想起从前打游击的时候,荷花塘边来来去去,也帮老乡踩过藕,可是他从来没吃过。

白白嫩嫩的鲜藕哪舍得吃呢?都拿到集上换粮了,换灯油火柴什么的了。老百姓穷啊!

河边缓缓地移过去一座古旧的石塔。迎面又是一座小石桥,桥上有个石头牌坊。他记得这几样东西都是这儿的古迹,都有一个流传在民间的动人故事。他对卫琴说:“你去,请你们导游的同志给外宾讲讲沿路古迹典故,这是扩大宣传的好机会嘛!”

卫琴只去了一小会儿,随即又匆匆地转回来,并且显得格外兴奋地说:“听说首长曾经在这一带领导过游击战争?”

“打过几年仗。”他微笑着说。

“那么首长在这一带肯定有不少老战友老部下。首长这次来要见见他们的吧?我们可以给您去安排。”

他连忙摇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找他们。”

“首长,您别客气了,这里就是您的半个家乡,到这儿算是到家了,家里人有什么事不好办呢?……”

他不令人觉察地皱了皱眉毛。这个女同志似乎过份热情了。她哪里知道,他此行最想找的,倒不是他的那些老战友老部下,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农民家庭呢?

四十年了,如果从他负伤那年算起的话。四十年来他总在惦记着这一家子。那个老实巴脚的大嫂,那个皮包骨头的儿子。可是四十年中他总是行色匆匆,飘泊不定:国内国外、天南海北、农场干校……他总是身不由己地急急忙忙去做这样那样的工作,很少有机会由着自己的意愿行事。战争年代那么多的人民群众养育了他,掩护了他,他才能有今天这副囫囵身子。按理说,他应该挨家挨户去还一还人情债,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可是居然没有机会。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这次——他想,无论如何要去找一找这个姓吴的一家子。哪怕一个老战友不看,他也要去找到这家人。他要亲眼看看他们家现在的日子,才放得下心来。四十年的心愿啦!

他又想起了那个风急雨猛的夜晚。他从军分区里开会回来,碰上日军巡逻队。通讯员牺牲了,他负了伤,滚在稻田里不能动弹。恰巧一个农民大哥冒雨到田里放水,发现了他,把他背回家去。泥呀,水呀,血呀,糊得不象个人样,大嫂不声不响地替他收拾了。“我姓吴,叫我吴大哥好了。”那个农民不客气地说。

他并不认识这个姓吴的人。那时候,军队和老百姓,有多少是互相认识的呢?见了面就是一家子了。他在吴大哥家躲了下来。

他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子弹打在屁股上,没伤什么筋骨,但是迟迟总不见伤口长肉。他急,吴大哥也急。碰上个梳篦式的大扫荡,可怎么藏呢?穷人家连个柴草垛都没有。

有一回,吴大哥听一个老中医悄悄告诉他说:外伤要吃肉才好得快,吃肉长肉嘛!就此吴大哥变着法儿弄肉给他吃。没钱买猪羊肉,打猫,打老鼠,抓田鸡,碰着什么是什么。最后,真是办法想绝了,想到蛇身上。吴大哥说蛇肉最滋养人,烧出来又细又嫩,吃口好得很。夜里,他真的带了个篓子到乱坟岗子上去抓蛇。——就是那一次,程老清清楚楚记得,吴大哥是走着出去,爬着回来的。他让一条毒蛇咬着了,是一条“七寸子”。当夜吴大哥那条腿就肿起有水桶粗,皮绷得晶亮晶亮,脸色发了紫,气透不过来。大嫂急急地请了人来放血,哪来得及呢?一条命就送在毒蛇嘴里。临死前那景况真是惨哪,吴大哥眼巴巴地望着孤儿寡母,说不出话来。他是放心不下这娘儿俩。战争年头,死个人还不跟压死个虱子一般容易?没有当家人的家,就象断了大梁的房子,今天不知道明天倒不倒啊!难怪吴大哥临死都不肯闭眼。

以后他曾经托人带过几次钱粮给吴家娘儿俩。不过那年头部队三天两头转移,村庄也是今天烧明天盖的,他们终究断了联系。这一晃就是四十年了,吴家的人还在不在呢?程老越想越是心里七上八下的。得准备听到伤心事,他想。否则猛丁一下子会受不了。

那个姓卫的女同志还在喋喋不休地絮叨:“首长离休以后可以把家安到这儿来。这里山青水秀,空气好,稻米也养人。湖石市里盖了不少老干部楼,都是单门独院……”

这跟他心里想的事是哪码对哪码哟!他苦笑笑。好在殷宗华派人来请卫琴去商量晚上欢迎宴会的事,他这才觉得有一种解脱之感。

他站起来,想活动一下身子。船头上人太多了,他避开人群往船尾走去。相比之下这里是个安静的小天地。几位白发苍苍的教授聚在一块儿讨论什么问题,一个个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一个皮肤微黑、样子虽不很漂亮但是很引人注目的姑娘靠在船舷上,左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望着河水。在船上充满了愉快气氛的时候,她的情绪好象有些跟周围不大协调。姑娘有什么心事吗?

他悄悄地走过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感情的方式。”他微笑着说,“有人喜欢大叫大喊,有人却喜欢独自回味。我想你大约是属于后一种人。”

姑娘吃惊地抬起头,望着这个穿夹克的老头儿。她不认识他。

“我在看河水……”她有些惶惑地站直了身子。他发现她的一双腿格外修长和矫健。

“看了就要想。你心里一定是在想什么东西。”

“是的,”她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不过想得也许不对。”

“是什么呢?”

“中国。我在想中国。中国就象这条古老的运河,身上担负着那么多条船,流得那么缓慢,那么沉重。有时候你总觉得它就要流不动了,可它还是在流动,一点一点地……”

他想了想,说:“为什么不把中国想象成别的呢?比如黄河,比如长江,那些河流气势多大!”

“有时候,也是那么想的。这要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想到气势磅礴的东西。”

“那么你现在心情不太好啰?”

她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有意思!”他说。“你是搞什么工作的?翻译?”

“不。什么也不是。”

“?”他不相信地盯着她。

“真的,什么也不是。我是s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分在省外办工作。你说我算什么?”

“学新闻的吗?”他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拉着她往前面走。“来来,我领你见一个同学。”

他在人群里东张西望,这才看见了趴在船舱窗口的林林。“喏,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叫林林,也是s大学毕业的,刚分到外交部,一个月还不到,我没记错吧?”

他忽然发现了两个年轻人的神情都有点异样。“怎么,你们认识?”

“不。我不认识他。”姑娘坚决否认了。

“照理说,也该面熟。一个学校的……”

“学校那么大,又不同系。”她又补充了一句。

“那也是。”他同意说。不过他总觉得这里面有点什么名堂。他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好捉摸,你无论如何闹不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

二十日晚七时

欢迎宴会定在晚上八点。

宴会前照例是殷宗华最忙碌的时刻。按江头的规矩,事无巨细都要主管干部亲自过问一下,否则不能拍板。“外事无小事。”江头总爱这样叮嘱。其实有很多事情是不必要干涉的,比如宴会上用哪套餐具,用哪套菜单,等等。这些事情饭店经理自然比外办干部更精到。殷宗华最近就在开始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些规矩。他把宴会上更多的权力下放给了饭店经理、膳食科管理员,甚至餐厅领班。他们这些人很懂得珍惜自己的权力,总是尽量把事情弄得使他满意。

不过有很多事情是别人代替不了的,他仍然忙得团团转。每次都是这样,一次宴会就是一场战斗,四肢疲劳,精神紧张,身心交瘁到极点。然而江头还总是点名要他去搞宴会。他办事江头放心。外办那么多的年轻干部中,江头唯一信任的就是他。嘴快的人都在传说他要当外办接班人。不过江头这个人的脾气是拿不准的,早上出太阳晚上就能下雨,一天还没准要变三变。明明是他说过的话,过几天他会象个孩子般地一口否认,毫无回旋余地。这常常会叫外办的干部们哭笑不得。殷宗华对这些早已习惯了,因此他听了那些传闻只是笑笑,并不表示可否。他没有野心,不象某些人那样斜着眼睛要往上爬。但是他也并非庸碌之辈,如果给他机会,他还是很有一番雄心要干点事业的。到底他在国外留过几年学,对很多事情持有自己的看法,也懂得怎样在恰当时候使工作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总之,他大约要算是勤勤恳恳、有头脑的实干家那一类人物。

今天好在有安倩帮忙,宴会请柬在客人刚到饭店的时候就发送到各个房间去了。现在剩下的任务是安排席次卡。他也请了安倩来打下手,因为他早就发现安倩的一手钢笔字非常潇洒飘逸,填写席次卡一定是很漂亮的。

他们两人凑在宴会厅边上的一张小桌上,面前是堆得满满的盘子、刀叉、茅台酒、葡萄酒、桔子水、餐巾纸……只有半尺见方的桌面是空的,正好可以搁上一只写字的手。

“主桌,也就是一号桌,十六个人。”殷宗华半倚半靠地站在桌旁,手里拿了一本组团人员名单。“先写主人。主人应该是省人大的边老吧?”他以协商的口气跟安倩说,“季副主任放到第二桌去,好不好?到第二桌当主人。写上了吗?好,下面是一号桌上的主客,专家团团长泰森先生。”

安倩建议说:“下面十桌,其实只要写上主人的席次卡就行了,其他人还是随便坐的好。反正这么多人你也招呼不了。”

殷宗华想了想:“也行。不过事先要跟翻译们讲好,让他们见缝插针地插到各个桌上去,要不然外宾会在一块儿扎堆,弄得你没法安排。”

安倩笑起来:“我看外国人的宴会大约总没有中国人这么郑重其事。我倒是喜欢随便点儿。”

殷宗华说:“以后几次的地方宴请可以随便点。”

餐厅领班——那个白发苍苍、西服笔挺的老头儿,迈着训练有素的步子走来,向他们略略弯下腰,报告说:“桌次已经排列好了,请殷处长看一下。”

“好的。”殷宗华转过身子,又招呼安倩说:“来看看吧。”

宽大的宴会厅里总共摆了十一桌。主桌在正前方,下面是整整齐齐的“3×3”格式。还多了一桌实在没法安置,领班把它挂在主桌旁边。这么摆法近看倒没什么,站远了一看,就觉得很不舒服了,挂在边上的那一桌怎么也不顺眼。

“这不行。”殷宗华斩钉截铁地说,“太不成方圆了。重摆!”

领班绝对服从,手一招叫来了几个穿白色餐厅制服的小伙子。殷宗华叫他们把边上这一桌抬起来,放到最后一排去。“最后一排放四张桌子。挤虽说挤一点,格局要整齐多了。好在后面几桌都坐我们家里人。”

这么一变是顺眼多了。安倩很欣赏殷宗华的遇事果断。这事要是放在另外哪个处长身上,说不定又是左请示右商量的闹个鸡犬不宁了。不过照此看来,外事工作还真是一样也疏忽不得。

穿西服带领结的女服务员开始往各个杯子里倒酒了。照例是每人面前有一杯茅台,一杯甜酒。浓烈的酒香立时在餐厅里飘散开来。一个小伙子走过去把空调机又开足了点,使厅内空气保持新鲜凉爽。但是好象过于凉快了,安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细心的殷宗华注意到这个现象,连忙把领班叫来说:“空调不能开足,夫人们穿的都是裙服,担心她们会受凉。”

现在是七点五十分。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十个冷碟端上了桌面,餐巾折成各种花样插在玻璃杯里,消毒纸袋密封的筷子放在玻璃杯右面,白酒和红酒在高脚杯里微微地发光。领班走到墙边“啪啪啪”一连打开好几个电灯开关,立刻,宴会厅里华灯放彩,整个气氛变得宁静温馨,所有的餐具都在灯下熠熠闪光,所有的丝绒窗帷和脚下的打腊拼花地板又把光线柔和地反射到枝形水晶吊灯上,灯光就越发有一种扑朔迷离的醉人效果。

然后殷宗华朝领班点了点头,领班又朝所有男女服务员打出一个手势,于是两个小伙子奔过去拉开宴会厅玻璃大门,服务员分男女两排在门口站好,准备迎接客人到场了。

也就在这时,省外办绰号叫“老九”的法文翻译急匆匆跑了进来,告诉殷宗华说:“外办来了长途电话,说江头要亲自赶来。今天大概在安市过一宿,明天直接到静水县和我们碰头。”老九又补充了一句:“这下子你们看吧,老头子一来准让大家不得安神。”

殷宗华心里想:原来说好了江头这次不参加接待工作的,不知为什么又要赶来?他虽然很受江头器重,其实他心里也还是有点儿惧怕老头子。倒不是为别的,这老头子脑瓜儿太活,随时随地都能改变主意,弄得你整个接待计划都要打乱。跟江头一块儿上任务是件苦事,外办的同事们私下里都这么说。但是所有人又一致认为:老头子人不坏,心眼儿也还正。

殷宗华拍拍“老九”的肩膀,朝他笑笑:“既然已经来了,大家就加倍小心点儿吧。”

二十一日晨六时三十分

安倩早上六点钟就起床了。这是她在学校时养成的习惯,无论晚上睡得多迟,早晨总是六点钟起床。她随身带着一只盒式旅行闹钟,闹铃一响,掀开被子就起来。不能犹豫,一犹豫就说不定又睡熟过去。年轻人总是睡不够的。在这件事上她把自己管束得很严。

昨晚由她执笔写专家团活动的第一份简报。翻译们交上来那么多的情况汇报,她要一份一份地看,然后再归类,再圈出有用的段落,按先后顺序排好,最后汇总加工成篇。这项工作虽不及文学创作那么呕心沥血,但是也着实够麻烦的。千篇一律的格式,刻板无味的语言,面面俱到地罗列事件,这一切都使她觉得乏味憎恶。也许她天性就不适合搞这些东西吧?但是她有个脾气,既然答应了干,就要拚上命去把它干好。她干到深夜两点多。早晨刚起床,就把抄得整整齐齐的稿子送给老卢头去了。老卢头是简报组长,统领着她这个唯一的“兵”。头发雪白的老头儿这回颇有点踌躇满志的架势。

按习惯,起床以后要有一刻钟的早锻炼时间。她总是在这个时间里跑步。在学校时是绕运动场跑,到单位后是沿宿舍大楼后面的环城马路跑。出差在外,便只好灵活机动,随时修正锻炼项目了。今天她就决定做两套广播体操。

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活动,大部分是一些绅士派头十足的中年男人。他们一律是西服笔挺,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留短髭,面色冷峻威严,见了人就很有礼貌地点点头,道一声“早安”。安倩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从欧洲来的,欧洲人相对来说要严谨和刻板得多,而美国人则大多是一副大大咧咧、乐观随和、自信心十足的派头。很容易将他们区别出来。她一路回道着“早安”,从他们中间匆匆地穿过去,走到院子南边的“星”形花坛前,在那里占下一处地方,然后就动手脱下外衣。

九月的太阳还很勤快,一早就在天边露了脸,并且把金色流苏一般的光线洒到大地上。安倩此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色绣花绸衫,一条银绿色凡立丁长裤,晨风习习吹过来,质地柔软的绸衫在风中索啦啦地飘动,紧紧贴住了她的前胸,把她颀长的身材勾勒得格外优美和富有弹性,几乎是有点儿蛊惑的意味。在学校时,不少女同学就欣赏她的体形漂亮。她却总是反过来羡慕她们的皮肤白嫩或者眉眼娟秀。她曾经为她的“茨冈人”的外号恼火过,不过久而久之也就安之若素了。

“安!”她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柏戈。柏戈穿的是一件白色短袖棉毛衫,一件大红弹力尼龙裤,脚上是白色旅游鞋,浑身上下显得新鲜和朝气勃勃。

“安,你在干什么?”柏戈睁着一双洋娃娃一般可爱的眼睛。

“我要做广播体操。你会吗?”

柏戈摇摇头,告诉她:“我刚刚去跑步了。”

“在哪儿跑的?”安倩惊讶地问。

“我上街了。街上有好多人,都是买菜的。”

安倩笑了起来。她想,还是这些外国女孩子什么也不怕,一个人居然在大街上跑步,而且穿了这么鲜艳的衣服!

“以后可别乱出去,担心走迷了路。”她象个大姐姐似的告诫柏戈。

“好的。不过我不怕。我会中国话,能问路。”柏戈得意地眨眨眼皮。她的眼睫毛是金黄色的,很长,很密,略略翘了上去,眼睛眨动的时候,上眼皮总要在下眼睑停留有半秒钟,好象睫毛过于沉重了,使眼皮难以抬起似的。

柏戈告诉安倩,她昨晚在看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叫《方舟》,是一个叫张洁的女作家写的。

“张洁,你知道吗?”她问安倩。

安倩点点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觉得柏戈这句话问得很有意思,好象她倒变成了外国人似的。

柏戈又告诉她好几个作家的名字。柏戈说,她喜欢他们的作品。安倩发现,柏戈对北京一些文艺界名人的情况比她还要清楚。到底是外文局请来的专家,看不出来这么懂行。安倩想。

这时大楼南面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粗壮的女人,看样子有四十多岁,穿一套咖啡底子带碎花的裙服,亚麻色的短发粗而直,眉眼之间有几分忧愁的样子。

柏戈捅了捅安倩的手:“认识她吗?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驻的官员,人类学家,叫蒂娜。中国话说得很好。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呢!”她想了想,考虑到中国人的习惯,又补充了一句。“她三十二岁。不过还没有结婚。”

蒂娜在阳台上也看见了她们,朝她们点头笑了笑。柏戈连忙对安倩说:“我要到她那儿去了。”说着就大步往楼门走去。

时间已经快到七点,在院子里散步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今天的早锻炼计划是完不成了,安倩想。她也披上外衣往回走。

走到楼门口,迎面碰上了老卢头。

“你看,我找你找了半天,以为你又回去睡回笼觉了,敲了半天门也没人答应。”老卢头唠唠叨叨地说着,把手里的一迭稿子送到安倩跟前。“你忘了签字了。江头这回交待过,每天的简报要由执笔人签字。各负其责嘛!”

安倩接过去,正要掏钢笔签字,忽然发现自己抄得整整齐齐的稿子上又由别人添上了很多段落。

“谁给我添的?”

“我嘛!”老卢头得意地说,“你把好多情况都丢掉不写,这不行。外宾的任何反映你都得如实上报。这东西我可是搞了几十年了,写简报就是这么回事。”

安倩迅速把改过的简报稿看了一遍,立刻有些哭笑不得。简报里变得芝麻西瓜什么都有,连外宾对菜肴的评价都没有漏掉。

“写简报就是这样,有什么反映什么,否则上级怎么掌握情况?我给你花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脸都没顾得上洗……”老卢头还在唠唠叨叨地表功。

安倩把稿子塞回他手里。“对不起,我不能签字。”

“你怎么……”老卢头吃惊地望着她。

“江头说的是要各负其责。这稿子已经不是我写出来的了,我不能负责。”

“你这姑娘!”老卢头生气地说,“替你改了稿子还不领情!”

她冷冷地说:“谁改了谁签字。你已经改得面目全非,怎么能算我的东西?”

“你太傲气了!”老卢头气得眼睛一眨一眨的。

“随你怎么说吧。”她使劲忍住眼泪,赶紧跑上楼去。随你怎么说吧,她想,反正我不会在这儿呆下去了,不会的!

二十一日上午八时

按照活动日程计划,上午的节目是参观静水县碧云水库。

用老九的话来说,这一回是实实在在的“汽车旅行”。一周时间里要跑三个市、五个县、大小十来个公社。每天都要转移驻地,一天中有半天时间是在汽车上度过。“真不是个好差事。”老九哼着鼻子说。

可是金华挺习惯这种生活。他热爱自然,喜欢旷野里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风,也不讨厌一次又一次带着外宾去看那些看得熟悉透了的名胜古迹。无论在哪儿,他总是以一种孩子气的惊喜而又好奇的神情对待这一切。他曾经对安倩说过:可惜他没有很多钱,也请不准假,否则他会兴致勃勃地游遍祖国名山大川。“你真不该学外语。学地质或者地理多好:要是有专门的‘观光学’嘛,那就更对脾气了!”安倩笑着揶揄他。

车队一路无阻地往碧云水库奔驰。沿途的车辆都按规矩停车让道。行人是几乎没有的,现在的农民出门也很少走路了。公路两旁的地势变得起伏不平,不断出现一些低低的土山,山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高压电线从这些山头上依次越过去,往四面八方延伸。山腰上偶尔也有一座红砖红瓦的小小电灌站。

公路在山岗后面拐了个弯,汽车过了这段弯路之后,每个人都觉得眼前猛然一亮,出现在前方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浩荡的湖水。这就是有名的笠湖。

金华在汽车里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片湖水。每次他看见笠湖出现在眼前时,都会有这种说不出来的惊喜和兴奋。你看,阳光尽情地照耀着湖水,千万支银箭在水波里上下钻动,湖面上飘荡着一层轻柔的、淡青色的雾气。湖中有岛,岛如一颗颗绿色翡翠,望得见岛上亭亭如盖的枫树和红绿琉璃瓦的精致建筑物。岛是静的,水是涌动的,但是如果你对着湖水望得久了,便觉得那些小岛也会慢慢地向你移过来,移过来……你整个身子仿佛立时就要腾空而起,飘飘忽忽地掠过湖水,落在对你张开了怀抱的小岛上。

车上的外宾大概也对笠湖感到兴趣,从各个座位上不断发出赞叹声。

“美丽极了!”

“……一片神奇的湖水。”

“住在这个湖边的人一定非常幸福……”

“亲爱的,你快看!”

金华微笑着,打开电喇叭的开关,开始对外宾介绍笠湖的传说。

“公元前四百七十三年,地处浙江一带的越国,一举吞并了地处江苏一带的吴国。越国取得这次战争的胜利,越王勾践的‘智囊’范蠡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可是这个范蠡在官兵们衣锦荣归的时候,却辞去官职,带了美丽的西施,泛舟湖泊,过他的逍遥自在的生活去了。传说他和西施曾经在这一带湖面飘泊过很久,为湖两岸人民做了很多好事……”

汽车沿湖岸行驶了约莫半小时以后,便拐弯进入丘陵地区。这时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竹叶已经微微发黄了,竹竿却是绿得喜人,顺着山势一层一层往上,在风中簌啦啦地推拥着,喧闹着,使人总觉得那密密的竹林里藏有千军万马。

“在这一带山区有很多能工巧匠。”金华继续说,“他们在农闲的时候就编织竹器。从家庭日用品到专供观赏的工艺美术品,品种大约有一百多种。竹制品精巧细密,美观大方,有浓郁的民族风格,深受各国人民喜爱。在华盛顿白宫总统办公桌上,有一只体态昂扬的雄鹰,就是用竹篾编织出来的。”

安倩开了一瓶桔子水,从柏戈头顶上递给他。

柏戈说:“金,你的英语讲得很好。”

他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想抓紧机会练练。跟你们在一起总能提高不少语言能力。”

“金,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没上过大学。”

“真的吗?”柏戈惊讶地扬起头来。“你请了老师在家里?”

“也没有。我自己学。有问题就去请教老师。”

柏戈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金,你真了不起。”

他很有分寸地笑了一下,把这个问题岔开了。

他不太愿意外宾们问他这些事。倒不是觉得没上过大学不体面,他是认为让外宾知道这些不大好,他怕外国人会由此小看了中国的教育水准。“中国的翻译连大学都没读过!”要是他们回国以后这么宣传,那就很不合适了。

他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用现时通行的话来说,是属于“被耽误了的一代”。可不是吗?参加红卫兵“造反”,全国串连,上山下乡,回城待业……等到大学恢复了高考制度,他已经不算年轻了,报考外语系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他也为自己感到过委屈。

不过他并不缺少自信心和责任感。哪怕在那些令人绝望的插队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责任。他自学英语。没有任何教材和老师,手头只侥幸地保存有从火堆里拣出来的英文版《圣经》,再有就是高中的那点英文底子。一本《圣经》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反反复复,一个字一个字、一段一段地咀嚼、琢磨、比较、记诵。《圣经》翻得稀烂稀烂,他英文水平也日见功夫。自学的过程就是这样。不过这段历史本身的传奇色彩比较浓厚,所学《圣经》又是一本不大能见人的书,因此他总是回避谈到自己自学成材的经过。凡有人询问时,他总是一笑了之,表示“无可奉告”。

只有对安倩是例外。他详详细细把这一切都告诉过她。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了她,他总有一种想要倾吐什么的愿望。她也喜欢听,那么安静地托着下巴,带着一副温厚的、很能理解一切的神情。“你是个真正的人。”她说,“你没法选择社会和时代,可是你选择了你自己。”

就为了这句话,他也要一辈子感谢她。

……

汽车到达青山茶场。现在正是采今年最后一批秋茶的时候,顺山势逶迤而下的茶林里,散布着星星点点采茶的姑娘。大概是茶场姑娘都爱穿红衣服吧?那各种各样的深红、紫红、粉红、玫瑰红、桔红、太阳红的衣服,衬着碧绿的圆球一般的茶树,色彩格外浓艳醒目,中国气派也格外突出。外宾们纷纷走下车来,有人好奇地摘一片茶叶在嘴里嚼着,有人要和采茶姑娘一起照相,有人询问有关制茶的技术过程。大家都不住声地笑着,说着,显得兴致勃勃。

金华这时才发现安倩坐在汽车上没有下来。他连忙上车去叫她。

“景色很好。吓去看看吧。”

“不太想动。昨晚睡得太晚了。”

他仔细看看她的脸色,确实有点儿疲惫。而且他发现她神情也不愉快。

“我想你准是对老卢头生气了。”

她不说话。

“其实不必这么孩子气。人老了总是有点儿糊涂。到你老了的时候,恐怕也未必不讨人厌吧?”

她勉强笑了一下。“其实不光为这件事。我这两天特别想离开外办,心里乱得很。”

“有原因吗?”

“说不上。也许是不好说。各种各样的……你别问了吧。”

金华沉默了一会儿,温和地说:“你恐怕太孤独了。人不应该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得太远,也不应该把一切要求得过于完美。否则就总是失望和郁闷。”

莫非他知道了她和林林的事吗?不会的,大约他只是泛泛而谈。不过他总是很善于体察别人的心情。安倩在心里这么想。

办公室的两位老大姐曾经试图动员她跟金华交朋友。她只是淡淡一笑,就把这事搪塞过去了。不是她不喜欢金华,是她不能嫁给他。金华不是大学生。这么简单的一条原因,就象一条鸿沟,把他们两人隔开了。难以逾越:社会舆论、家庭阻力、朋友和同学的看法、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总之是不可能。大约正是因为不可能,她和金华的关系才变得更加真诚和坦率了吧!

真的,任何事情都不那么完美,总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二十一日下午一时

“我总觉得这太浪费了。”周医生给蒂娜包扎伤口时,她这么对他说,“真的,这太浪费了。每次吃饭都有那么多的菜,连一半都吃不完。走到哪儿都摆满了桔子水、茶、点心。其实用不着。是不是这一带的人都非常好客?”

“我想是的。”周医生告诉她,“这一带不是大城市,不常有外国客人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老百姓心里高兴。”

“哦!”蒂娜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

但是她心里面还是有点儿不大自在。她不习惯这么奢侈,尤其是吃一顿饭要有几十个菜。在她自己的国家里,吃饭总是很简单的,就连请客也是随随便便。虽然现在职务已经升到了较高一级,她还是不习惯这一套。

倒是饭前看的一场捕鱼表演很有意思。水库里的鱼真大,条条都有半人高。一网打上来总有上万斤吧?几个打鱼的人抱着活蹦乱跳的大鱼就往餐厅去了,然后吃饭时就有这些味道鲜美的鱼菜。她只顾了跑下河岸去抢镜头,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摔了一大跤,手掌和胳膊肘都划破了。刚才还不觉得疼,现在伤口却红肿了起来,并且一跳一跳地叫人心慌。

“周医生,不会妨碍我的活动吧?”

“你放心,我用的是云南白药,这种传统药品治疗外伤很有效用。来,你把这一粒药丸也吃了吧。”他从瓶盖子底下倒出一粒银红色的小圆珠珠,递到她手上。

“我想我还是比较相信中国这些神秘的药丸的。”蒂娜吞下那个小圆珠珠,笑着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刚才捉鱼的时候,那些鱼是不是事先捉好了放在网里的?不然为什么网一捞起就有那么多鱼?这样不好,太象表演了。”

周医生一边把纱布剪刀什么的收进药箱,一边斟酌了半天,才回答说:“这是害怕时间来不及。你知道,捕一网鱼是要很长时间的,可是我们只能停留一小会儿。”

蒂娜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了。她发现几乎所有在外事单位工作的中国人说话都这么谨慎,简直是滴水不漏。这个外表整洁、温文尔雅的年轻医生也是这样。她认为其实没有什么必要。过于谨慎会使人与人之间变得虚伪,变得冷漠和互相提防。这将是一个很令人遗憾的现象。

蒂娜是一个内心感情十分敏感和丰富的女人。她渴望温暖和友爱,希望世界上人和人之间能够敞开灵魂,互相理解,互相抚慰,也互相扶持。可是她一生中偏偏总是得不到这些。跟她的内心相反,她的外表过于男性化,过于粗壮和丑陋。她的个儿足有一米八五,并且肩、胸、臀部都宽得过份,这使得很多男人对她望而生畏。她不事修饰,一头亚麻色短发总是直直的,也没有光泽。皮肤粗糙,这儿那儿不断有一些小红疙瘩探头探脑。眼睛近视得厉害,但是又不戴眼镜,因此眼球拚命往外挣扎,看人的时候总要弯下腰去,把头尽量往前伸着,仿佛要扑到人身上似的。这副该死的长相使她失掉很多男人的怜爱。虽然她地位很高,挣钱也不少,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愿意接受她的一腔温情。她在中国常常感到孤独和寂寞,尤其是在一天的公务完毕之后,回到空荡荡的寓所的时候。有时候,实在无法忍受了,她就跑到香港去休几天假。在那个花花世界里,只要有钱,她可以买到一切需要的东西。每次玩够了回来,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和怅惘,一走进寓所,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独自垂泪一番,然后才去工作。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可是很奇怪,她在事业上又出奇地顺利和成功。她头脑清楚,工作严谨努力,对一切事物不缺乏敏锐性和新鲜感。她的谦虚、善良、朴实无华、一丝不苟等等品质,也使上级和同事赞赏和敬佩。在她面前可以有一种信任感和稳定感。大约正因为这些,一个如此年轻的职业妇女才能够任此高位吧?

她是正正经经要想来考察中国农村现状的。这一路上她总是不停地询问这个那个,随时在黑皮太上记下几句什么。她中文说得很好,虽然她从未上过哪个学校的中文系。她只是请人回来教课,每周两次,学了也不过两年。“任何事情,只要你有决心去干,总能干成。”她在回答别人的称赞时总是这么说。但是她在心里同时也必定要加上一句:除了跟男人结婚。

她披上藏青色羊毛衫,把缠了纱布的胳膊肘遮住,起身往休息室走去。人们都聚在那里喝茶,准备下午继续坐两个小时的汽车,赶往一个全国有名的陶瓷产地。

“蒂娜!”她听见有人在招呼她。接着尤里教授和夫人爱达就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蒂娜,医生没有说你的伤口会有问题吧?”爱达关切地问她。

“医生给我吃了云南白药。他说会很快好的。”

尤里放心地点点头:“这就好了。刚才爱达在耽心你能不能跟大家一块儿活动。少了一个人,全车的同伴都会不高兴的。”

“谢谢你,尤里。”蒂娜望着他的眼睛说,同时又把爱达轻轻地抱了一下。

这大概要算同车的伙伴中最美满幸福的一对了,蒂娜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这两个人都曾在美国得过学位,丈夫博学风趣,亲切随和,妻子温柔典雅,美艳惊人。无论走到哪里,妻子总是和丈夫紧紧相随,丈夫则随时照顾着妻子,就象一对新婚蜜月的夫妇。大约到他们老得步履蹒跚的时候,他们也始终会这样携手同行的吧?蒂娜每次这样想到的时候,心里就会涌出无限的感慨,也有由衷的渴慕。

休息室里闹哄哄的。几个负责团队行动的中国人在讨论下午时间如何安排合适?一群服饰漂亮的夫人挤在门口,七嘴八舌商量着将要在陶瓷产地买些什么。

“蒂娜,你想不想买东西?”那个棕色皮肤的小美人笑眯眯地问她。

“看吧。”她也笑着答了一句。她对采购商品兴趣不大。要这些干什么用?她没有家。

她穿过几排桌椅往东边的角落走去。那儿相对来说比较安静。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不觉松了口气。

一个男人——块头很大、深棕色皮肤的男人,不声不响坐在她旁边,眼睛怔怔地盯着前面什么地方。她好奇地顺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儿也是一个安静的角落,只有一盆放在木架上的剑麻,还有一个身材苗条、浅棕色皮肤的中国姑娘。蒂娜认出这个姑娘也坐在4号车上,好象柏戈还说过,她叫安。

他总是看她干什么呢?蒂娜觉得奇怪。这个男人是一位纺织技术专家,正在中国负责培训一批技术人员,蒂娜在一次国庆招待酒会上看见过他。他脸上似乎有一种使人一见难忘的忧愁,正是这一点使蒂娜对他印象颇深。

她朝他转过身子:“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也是跟我们同车的,对不对?”

他扭过头,仔细看了她一下,有些迟疑地回答:“是的。不过我不知道你……”

“蒂娜。你叫我蒂娜好了。”

“我叫菲尔。”他朝她伸出手。

她发现他的手掌宽厚,手腕有力。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她想。

“我注意过你几次了,菲尔。你总是不快乐?”她关切地望着他的眼睛。

“哦,没有什么。我不过是喜欢安静。”

“一个人沉思默想?”

“大概是这样。”菲尔微微笑了一下。他的声音沉稳浑厚,显得很有力度。他给人的整个感觉也是深沉稳定。

“认识你我很高兴。”蒂娜慢慢地说,“我预感到在这几天的旅行中我们会很融洽。”她再一次抬起眼睛,微笑着望了他一下。“我希望能使你愉快。”

二十一日下午三时五十分

无论如何,“愉快”这个字眼是跟吴秀女沾不上边的。在她跟大家一起跨进陶瓷展览馆大厅,那么多的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喜的呼叫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感到丝毫愉快。

展览馆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世界。镶嵌在顶棚和四壁中的五颜六色的彩灯,把一束束淡淡的柔光投射到玻璃展品柜上,无论是色彩绚丽的瓷器还是造型别致的陶器,在灯光映照下都显得那么精美绝伦,巧夺天工。这里的地面铺的是彩色瓷砖,参观者在各个展柜间轻轻滑行,象飘游在梦幻一般的艺术天国之中。不知从哪儿传过来阵阵古琴声,弹的是中国古曲《春江花月夜》。就是那个担任讲解员的小姑娘,讲出来的英语也那么轻软柔和,声声入耳。

现实生活也如这般尽善尽美,那就好了。吴秀女怅怅地想。

她最近正在为好几件事情苦恼。

单位里不久要分房子了。新盖的公寓楼是豪华型的,每个单元七十平方米,造价也相当昂贵。当然,这房子她是根本不敢有所奢想的。听说房子要分给外办一批离休老干部住,这是一切优惠他们的条件之一。吴秀女指望的是:老干部们搬进新楼,几位处长再搬进老干部腾开的旧房,然后她就可以在处长们腾出的房子里占据一小套房间。有个二十平方米也就足够了。她现在住的是单身宿舍楼,九平方米一间房。她有儿子,每日自炊,柴米油盐的全堆在走廊里,还有煤气灶什么的。这已经使单身汉们很讨厌了。走廊里不通气,一炒菜,油烟薰得全楼道里不得安神。儿子又正是五、六岁惹人可气的年龄,一个人能够在全大楼里“闹天宫”,她管不住他。她在这幢楼里实在是住得有点不尴不尬。可是已经有人透风给她了:这次调房没有她的份儿。她条件不够,“积分”不如人家高。单位里还有二十多年没分到房子的呢!再说,空出来的房子里已经有两套用于“内部交换”了。

她失望得要命,但是又觉得不到黄河不能死心。她还要去找行政科长磨磨。明知没用,努力的机会总是不能放弃吧?

再有一桩事情也是够伤脑筋的。工农兵学员即将要进行业务考试,按考试成绩评定职称。她偷偷摸了摸底,全外办二、三十个翻译人员,一多半儿申请的是翻译职称。当然,这里面有些是她不能比的,就象老九,他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理所当然,连考试也用不着。象殷宗华,他虽说也是工农兵学员,但人家是吃过洋面包的。可是连金华也申请了要考翻译,他才不过是高中毕业生呀!那么她怎么办?她不想出这个洋相,申请个“助理翻译”就行了。不过就连这“助理翻译”她也是心中没底。她是文革期间的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入校以后学了半年农,学了半年军,又搞了一年大批判。当中断断续续上了一点文化课,简直就没学到什么。她知道她业务水平差得很。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是不努力,年龄大了,学外语很困难,她又有家室之累……偏偏领导根本想不到她这些苦衷,不给她复习假,来了任务还尽把她叫去打杂。她天生懦弱,好说话,随叫随到。她也不象老九,差不多的小事干脆拒绝去干,她凭什么资格拒绝呢?

不过,目前对于吴秀女来说,这些问题还都要退居其次。摆在她面前的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便是:她要不要再嫁人?

她丈夫死了整整两年。是得白血病死的。她今年才三十三岁,带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守寡。丈夫生前是中国旅行社导游,广东人,小小的个儿,极谦和温厚,她跟他感情很好。他才死了两年,她就要重新当新娘子,她觉得对他不起。无论如何,她想象不出自己怎么可能忘掉丈夫,而把命运和另外一个人连在一起。她不愿意把自己和儿子交给那个人。

可是寡妇也有寡妇的难处啊!一个人守着屋子太凄清孤冷了,尤其在逢年过节,家家户户热热闹闹的时候。儿子渐渐大了,做妈的一味溺爱,儿子成了一匹小野马,管束不住。现在社会上小孩子不学好的多,儿子没有父亲来教育,以后也跟着坏下去怎么办?要知道,他已经能用木头手枪威胁她了呀!还有那些繁重的家务劳动,诸如每月必换一次煤气罐之类,她实在难以完成。以前她总是求隔壁的小伙子帮她骑车去换煤气罐,可是人家不久要结婚了,要搬出宿舍楼,往后她再求谁呢?非亲非故的,开口求人多难为她呀!一家之中不能没有男人,不能没有一根顶梁柱。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要哭。

就在前不久,有人给她介绍个对象,是出版社编辑。她跟那人见了一面。人倒是文文雅雅,戴了眼镜,说话行事也很得体,她对他印象不坏。听介绍人说,这人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在劳改农场关了十来年,因此把婚事耽搁了。他现在的要求就是找个贤慧勤俭的妻子,下半辈子图个安安生生。据说他是很中意她的。

她怎么办?于情于理,她该怎么决定合适?难哪!她夜里都愁得睡不着觉。她希望能顺顺当当结束任务,早点回去,她好跟亲戚朋友再合计合计。必要的话,再跟那个编辑见上几面。要想在心里把丈夫的身影挤开一点儿,再拉个人进来并排站着,实在是困难,困难!

她现在已经跟着人群走进陶瓷家具展厅了。摆在大厅里的全是一些古色古香的笨重玩意儿:圆桌、圆凳、水缸、挂衣架、花盆架、香炉,甚至还有一架屏风。多数人对这些兴趣不大,看一眼就过去了。但是偏偏有个喜欢猎奇的红头发老太太,一眼看中了那张造型浑圆的小桌子,拉着展厅工作人员,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工作人员听不懂,赶紧用眼光在人群中寻找一位翻译。大约是吴秀女常带外宾来的缘故吧?他认出她来,急急地把她拖了去。

“麻烦你翻译一下唻!”他客客气气地说。

那个老太太原来是要买这张桌子。说着她就从皮包里掏钱。

吴秀女告诉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又告诉她说,这张桌子是展品,不卖。要买的话,现在可以订货,他们负责托运事宜。

“好的,托运,托运。”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

然后吴秀女又带着她去开订货单、付款,把一应手续办齐。老太太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绕着圆桌转了一圈。

走出展览馆以后,她才听说,陶瓷厂给每位客人送了一对细瓷盖碗,已经分别放在各辆车上了。有个叫小范的地区外办翻译,在馆门口用电喇叭对外宾们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各位夫人和先生请不要着急,礼品在上车以后就发。”

外宾立刻有点儿神色不快的样子,并且互相之间小声交谈起来。陪同在旁边的领导和翻译们也直瞪眼睛。

吴秀女心里想:糟了,这个小范闯祸了!对这些有学问、有身份的专家们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不是显得客人都眼巴巴等着分那一点“外快”吗?而且,一对细瓷盖碗怎么也不能称做“礼品”,只能说是“纪念品”。小范大约是很少接待这种客人,说话太不慎重了!她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傍晚,车队驶进静水县宾馆大门以后,她从车窗里一眼就看见院子里停着那辆熟悉的浅绿色“上海牌”小车。她这才知道江头已经赶到宾馆等候了。

谢天谢地,江头可别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别出什么事情,让大家顺顺当当完成任务吧!

吴秀女在心里一连念叨了好几句。

二十一日下午五时四十五分

“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参观这些纺织工厂吗?”

从汽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柏戈顺便对身旁的菲尔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不过我本人很感兴趣。”停了一秒钟,他又补充道,“我就是从事纺织研究工作的。”

柏戈眨了眨她的大眼睛,嫣然一笑:“哦,对不起,请原谅。说到底,是因为日程表上并没有安排这个参观项目。”

没有安排吗?非尔记不清了。他甚至早已经把日程表塞到不知道哪儿去了。他这是第二次被派到中国来工作,知道中国人的时间观念一向不算很强。客随主便,没有必要去研究这些细微末节的东西。而且所有的地方主人无一例外都以好客为荣,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把属于自己的一切珍品展示给客人赏玩。这个纺织厂大约也是此地值得一看的样本吧?

他随人流跨进了工厂大门。厂区不大,但是异常整洁和明净,夹道的“串串红”和月季花正在竞相开放,绿色灌木丛修整得十分艺术,大道尽头甚至还有个小小的喷水池。出于职业习惯,他在心里把厂区环境品评了一番之后,暗自点了点头。

厂房门口站了两排年轻女工,个个都穿着很漂亮的花衬衣,戴了白帽子、白围裙,笑眯眯对大家鼓掌表示欢迎。菲尔的眼光越过这一张张兴奋而又羞涩的面孔,朝高高的窗户望上去。他不习惯这种欢迎仪式,这使人感觉到自己和周围一切的距离。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厂房里的机器声显见得过大了,他在外面都能感觉到窗户玻璃的震动。纺织厂的噪音是个大问题,国际上近年来很重视消除噪音的研究,不知道中国现在是否已经把这个项目提到议事日程上?

一个精瘦的戴眼镜的中年人带领他们穿过几个车间。车间里机声轰鸣,简直有点震耳欲聋。他看见柏戈悄悄用两团香水纸堵住了耳朵。空气中飘浮着乳白色的飞花,吸进去就粘附在鼻腔里,痒痒得要命,菲尔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一个扎小辫的姑娘望着他笑起来了。她是戴了大口罩的,不过她的眉毛已经变得跟圣诞老人一样花白。

在一个非常宽敞的车间里,菲尔看见一垛垛码得跟小山一般的坯布。包装机正在把这些坯布一捆一捆打包,盖印,大约是准备运出厂去的。他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坯布质量很好,光滑,匀称,色泽洁白。中国有无数家工厂能够生产这种高质量的坯布,但是他们很少有可能加工成各种高档花色布。原因是多样的,其中主要一点是纺织后整理技术跟不上。这样一来,中国的纺织品很难打入国际市场。进出口部门只能大量向市场抛出坯布。中国坯布价廉物美,极受欢迎。但是这样一来中国大大吃亏了。坯布毕竟只能算是原料,出售原料是赚不了什么钱的。在菲尔任职的那家公司里,老板就专门喜欢抢购中国坯布回去加工。菲尔常常替中国感到惋惜。他认为把别人烤了一半的面包占为己有是一种不算高尚的行为。最好的选择是帮助别人把面包烤熟。

他现在知道了带领他们参观的“眼镜”是本厂厂长。他走上前,凑近厂长耳边大声问:“厂长先生懂得英语吗?”

厂长猛然回过头,惊诧地望了他一眼,随即不知所以然地摇摇头。

菲尔稍稍感到一丝失望。但是他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年轻的翻译金华。

“对不起,我能够跟厂长先生谈一个问题吗?”菲尔很客气地对金华说。

“请吧。”金华欣然答应道。

于是菲尔便通过金华告诉厂长说,他很希望帮助中国做点事情,他所任职的托马斯父子公司在纺织后整理技术上一直处于世界先进水平,公司经常向各国出口纺织后整理成套设备,如果厂长先生感兴趣的话,他可以代表公司磋商有关事宜。这套设备将以“补偿贸易”形式付款,他有把握帮助厂方在两年之后有较大的收益。

“他怎么平白无故提出这件事情来呢?”厂长扶了扶眼镜,狐疑地望着金华。

菲尔把一双大手交迭地放在腹部,“请问厂长先生意下如何?”

厂长对金华摇了摇头:“他好象有点儿迫不及待。”

金华笑着说:“外国人办事讲究效率,在我们看来就显得性急了。其实倒不必顾虑过多。你认为这件事是可行的吗?”

“你看呢?”厂长谦逊地反问金华。

“补偿贸易是个很好的形式,我们省里已经有好几家企业跟外国厂商达成了协议。”

厂长沉吟了一下:“这可不是件小事,恐怕厂里也无权决定。”

“菲尔先生明天就要离开这里。”金华提醒道。

“这就没办法了。事情总要有个商量权衡的过程吧?他若是真看上了我们厂,想必还会紧追不放的。不是吗?”

金华没有说什么。他转身告诉菲尔:“谢谢你的建议。我们尽可能在最短时间内给你答复。”

“那太好了!”菲尔两眼发光地一把握住了厂长的手,用劲摇了两摇,弄得厂长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二十一日晚十时

安倩一连给好几个房间挂了电话以后,把一根手指插在拨号孔里,迟疑起来了。

今天是老卢头执笔写简报,按她和老卢头私下里商定的协议,一个人写,另一个人就要负责收集情况汇报。这个事情也够麻烦的。翻译们都是些“油子”,况且一天紧张下来也实在懒得动弹,你要不三番五次逼到头上,他们没准就搪塞过去,一个字也不给你写出来。因此,她今晚一回到房间就守住电话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轮着催过去,谁也滑不脱。

安倩在考虑着要不要催逼林林?他在这件事上显出异乎寻常的认真负责,昨天早早就写出了材料,请“老九”带来给她。二十来份材料,就数他写得最详细,字迹最周正。他连外宾最喜欢哪一道菜也写了上去。这似乎有点认真得过头了。他是不是想在这种小事上对她表示歉意呢?她闹不清楚,因为他每次跟她碰面时总是客客气气,周周到到,殷殷勤勤,叫她简直没法开口说什么。他从哪儿学来了这套虚伪的绅士派头呢?

要不要叫他的电话?她迟疑着,手指插在拨号孔里,心情有些紧张,也有些慌张,竟然出了一手冷汗。

自从昨天在机场看见他以后,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摆脱掉他的影子。她尽量让自己往人堆里凑,大声地说笑谈论,跑来跑去地帮着招呼一些事情,想借此从心中把他挤出去。可是不行,完全是白费精力,他的身影仍然在她心中膨胀,膨胀,以至于占据了一切,堵得她几乎憋不过气来。她想喊,想大声地呻吟,可是嘴张开来却没有声音。她心神迷乱,手足无措,有几次跟金华说话,说着说着就会感到一阵突然袭来的空虚,使她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忘了刚才说的是什么。她尴尬透了,鼻子尖上冒出一排细细的汗珠。好在是金华,他仿佛窥透了她的隐私似的,一双秀气的眼睛里充满那种同情和理解的神色,脸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三言两语就引出另外一个话头来了。她很感谢他的体贴。

可是,老天爷,她难道从此以后再不能忘记林林了吗?那些晚霞瑰丽的黄昏,那些寒冷清新的冬日,那些温馨,愉快,短促的白天和黑夜呀!往事难以忘怀,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象一团团挥不掉的湿雾,低低地、浓浓地盘绕在心上。老天爷,她再也无法把它们忘记了吗?

她缩回手,决定不给他打电话。她不知道从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以后,还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铃……”电话铃突然尖厉地大叫起来,吓得她猛一哆嗦。她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好一会儿才抓起话筒。

原来电话是老卢头打来的,催她赶快把材料收齐,他正在“等米下锅”。

“已经催过一遍了,我马上再催一遍吧。”她告诉老卢头。

她定了定神,毅然决然地拿起话筒,拨通了林林房间里的电话。

“哪一位?”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卷舌音很重的声音。

“对不起,请把情况汇报送到简报组来,交给一位姓卢的同志。”她急急忙忙地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

“喂,你是哪一位?”电话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他一定听出了她的声音。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她低低地说:“简报组。”

他也同样停顿了一下,同样低低地说:“知道了。”

她搁上话筒,一屁股瘫坐到沙发上。背后好象有些凉丝丝的,用手一摸,绸衬衣已经被汗水印湿了一片。打这一个电话好艰难哟!

沙发几上摆了一盘苹果,一把铮亮的水果刀,还有两瓶桔子水。她觉得口干舌燥,想削个苹果吃,刀子拿到手上又放下了,只打开一瓶桔子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她这时忽然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各房间每天剩下来的水果和饮料,宾馆如何处理呢?

她听到了有人在敲门。“笃笃,笃。”声音轻稳缓慢,仿佛敲门的人带了一副闲适的心情要来准备和她促膝长谈似的。

“请进。”她在沙发上抬起了身子。

门把手慢慢地转动过去,然后门就被推开了,也是轻轻的,慢慢的。然后便是一个人跨了进来,反手把门仍然关上。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是——林林!

“老天爷!”她忍不住地在喉咙口里叫了一声。

“对不起,我想你大概不会赶我走的。”他站在门口说。

“我没有……邀请你来。”她面色发白地回答。

“是的。可是我想来看看你。昨天我就想来了,我问了你们一位同事,他说你晚上要写简报,我不便打扰你。我也打听好了,今天你不写东西。是这样的吗?”

她嗓子还是干得难受。刚才喝下的一瓶桔子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真见鬼。

“这两天,我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情,给旅程增添一点谈兴。这没有必要。我的自制力够强的了,安倩,你没有感觉到吗?”

没有,她没有感觉到。也许是她没有注意!

“我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的。真没有想到……”她下意识地拿起那把水果刀,打开,再折回,又打开,弄得啪嗒啪嗒直响。

“别拿这个,会碰破的!”他两步就跨到她而前,从她手上小心地拿走刀子,乘势就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你还是象个孩子,一点儿没变。”他叹了口气。

“真的,我没想到……”她又重复了一句。

“我想到的。无论在哪儿碰面,我都不会惊讶。我时刻准备有这么一天。”

“是这样的吗?”她扭头望了他一眼。

“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们俩,我和你,居然都分到了外事部门。我还有点儿必然性,可是你一个学新闻的!这该怎么解释?冥冥之中恐怕早有安排的吧?”

她摇摇头。

“好,不谈这些了。安倩!”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的胳膊,她急忙闪了开去。他失望地坐直了身子。“安倩,你还在恨我?”

恨的!为什么不恨?她在心里说,为什么不恨呢?你以为一个人就那么容易宽恕别人吗?

他从侧面望着她的脸,半天半天,才说:“我后来很后悔,你知道吗?当我知道那全是谣言以后,我很后悔,几乎就要去找你请求原谅了。可是我爱面子,虚荣心太强,已经做了的事情不愿意认错。那时候,要是你去找我一次,事情肯定不会这样。安倩,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也是个硬脾气。”

她垂着头,一言不发。可是她心里非常失望,非常失望。他把事情脱得多干净!他说得多轻松!她难道没有去找过他,试图给他解释一切的吗?他是那么冷淡地拒绝听她诉说,他远远看见她时扭头就走,这一切他难道都忘了?

“很多东西,人们总是在失去它之后才觉得可贵。”他慢慢地说,“对于我们的爱情,好象也是这样。出了学校门之后,能见面的同学少了,接触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却是多了,总有一种怀旧感,总觉得这个那个怎么也看不顺眼。谈得来的还是以前的那些同学。到底是各方面距离要近得多:理想、抱负、爱好、情趣、修养……安倩,你怎么不说话呢?”

“……说不出来。”她回答。

“好,那么还是我来说吧。安倩,这个决心我已经下了很久了,我不知道斗争过多少次,想压住它,可是它总在我心里盘旋,纠缠,我没法不说出来。尤其是在昨天,我重新见到你以后……”

她抬起头,紧张地盯住了床上那一条鹅黄色织锦被罩。

“我想说,我们俩……我们是不是还有可能……我是说,我们就当那件事没有发生?”

她模模糊糊地、不连贯地听懂了他的意思。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得几乎能使她整个身子都跟着弹起来。她死死地抓住了沙发扶手,汗水把白色网眼沙发巾浸得有些发软。

他在说什么,他?是要求恢复关系吗?请求?老天爷,他怎么会说到这个?这怎么可能?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鬼念头!他大概是糊涂了吧?

“你弄糊涂了。”她低低地说。

他愣了一下,忽然跳起来,蹲到她的沙发面前,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双手,握在他胸前。“安倩!你听我说,我没有糊涂,一点儿也没有糊涂。分别很久了,我才知道我真的是爱你。我爱你!安倩,我想了很久,我后悔,请求你原谅我,安倩!”

他低下头,把滚热的面颊贴在她的手背上。她感觉到他面颊上好象有些潮湿。

她忍不住地浑身一阵阵哆嗦,心脏开始发紧、发疼,就象有人伸进手去,一把握住了再不肯松劲似的。双手贴住他的面颊,从手背上传过来一种奇异的快感,那是她以前非常熟悉的。她猛然一阵冲动,几乎就要脱口说出什么了。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分分合合就这么简单吗?她闹不明白。无论如何,她要想一想,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毕竟他是……伤害过她的,她不能忘记!

她让自己的手在他手心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坚决地收回来。

“这太……突然了,我不能答应,林林。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他柔声问她。

“我不知道。说不出来。可是我真的害怕,我不能答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安倩,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太性急了。总要好好想一想的,对不对?好在我们还会有几天在一起。我走了。”

他转身就往门口走去。拉开门以后,他又回身轻轻说了一句:“明天见。”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有好久好久,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混沌,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后来,混沌的图象慢慢稳定了,清晰起来了,那竟是她和林林分手那几天的情景。

真巧,几乎就是整整一年以前的事。整整一年了!

在那以前不久,他们学校里曾经发生过一桩轰动校园的事:理科某系一位青年助教,在自己的一个研究课题获得全国科研成果奖的半年之后,竟然服安眠药自杀未遂。经过层层调查研究,获奖者的自杀动机和原因引起了安倩的兴趣,她决心写一篇报告文学,以获奖者的自杀为引子,探讨一下当时知识分子的心境、处境,以期引起社会的反省。

她想方设法跟这位青年助教见了面,作过几次谈话。她还找到了那个系主任,系里的其他老师们,以及平素了解这位助教的学生。她摸清了获奖者周围的社会之“网”,网中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人和人之间的冷漠、猜疑、隔阂、提防、忌讳、不信任、不安全感。她摆平了软弱的获奖者和坚硬的社会各自所应该担负的责任。她觉得写这篇报告文学已经很有把握了。

可是她开始不断受到劝告、威胁、责骂……等等。几乎没有人支持她写这篇东西,包括她的老师。“都是本校的事情,家丑怎么能外扬呢?”人们这么说。她不听。她越来越深地陷进这个事件之后,仿佛把社会一角的外皮剥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看见它赤裸裸的一切。她感觉到一种渗透灵魂的震惊、愤怒、怅惘,无形之中她给自己压上了一份沉重的担子,她无法把它半途抛下。

林林也不支持她。“你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值得吗?”他说。

她说,她是新闻记者,她有责任报道事实真相,这是职业道德。

“如果发表出去,绝对要引起相反的社会效果。”他忧心忡忡地说。

她不怕。“那就让大家来一个反省吧。每个人都想一想自己在社会上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结果林林很恼火,说她既幼稚又简单,既固执又迂腐,根本不懂社会。

“你看吧,你看吧,会有报应的!”

果然,报应来了。学校里开始谣传她有“个人野心”,想借题发挥,危言耸听,一鸣惊人。又说她是有背景的,有人在给她撑腰,对她的毕业分配有所许诺,如此等等。

有一天,林林冲到她宿舍里来,脸色煞白地说:“听到没有?都在说你是爱上那个助教了!”

她笑起来,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为什么不相信呢?不然你凭什么要这么追根究底,死抓住不放?”

她还是没有在意。“你认为他能从你身边把我夺走?一个试图自杀的人?”她笑着。

“也许。这没什么不可能的。”他冷冷地说,“现代女性不在乎什么英雄或者乞丐。再加上猎奇心理、怜悯心理……”

“你胡说!”她叫起来,“你也这么说我!你是开玩笑吧?”

他沉着脸:“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容忍这样下去。我受不了。我不愿意自己的女朋友是这么一个受人瞩目的新闻明星。”

她开始恳求他:“林林,原谅我做这件事,已经到这地步了,我总不能半途缩回来。我的责任……”

他和颜悦色地说:“安倩,我们俩的一切事情你都可以说了算,这件事,你要听我的。我比你冷静,比你有经验。”

她却异常固执地回答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听你的,有关我工作上的事,我不能听。我不喜欢别人干涉太多。”

林林二话没说,把门使劲一甩就出去了。以后他再没有到她宿舍来过。她去找他,试图解释一切,他不听,拔脚就走,把她一个人扔在宿舍里。有几次干脆让同屋在门口挡驾,不让她进去。她含着眼泪在他经常要走的路上徘徊,希望能求得他的原谅,可是他远远看见她时,总是扭头就走,仿佛她是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把他的一切都给炸毁。

那是一段怎样伤心和失望的日子!她无论如何不会忘记。他是在她最最孤独和困窘的时刻离开她的,就好象在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撒了一把盐,疼得她万箭钻心,她咬碎了牙齿才得以熬过去。她不能忘记这段往事。

她的那篇报告文学终于在某家报纸上刊登出来了。引起的哗然可想而知。不过毕业分配她到底吃足了苦头,没有能当上新闻记者,却分到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外事办公室来!

没法抱怨什么,她自讨的!她确实是太天真了,太简单了,太自负了!

林林……她又一次怀着温情和怅惘想到这个名字。他刚才来说什么?恢复以前的一切?

这可能吗?事隔一年了,他居然生出这个念头,她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太突然了。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没有……

她想了好久,又哭了好久。不知怎么,她觉得委屈,说不出来的委屈,好象被人耍弄了一样。可是谁耍弄了她呢?一切又仿佛是认真的,严肃的。她觉得一片茫然。

二十二日上午十时二十五分

“有件事情江头要我通知你们一下。”从河湾公社稻田里出来的时候,殷宗华对老九和金华几个人说。

“我的妈!”老九轻轻叫起来,“果然又出新花样了。我说嘛,他一来,大家就别想安生。”

殷宗华笑着拍了他一掌:“你少来点牢骚。外宾里面有懂中文的,当心人家听见。”

“哼哼。”老九朝金华挤了挤眼睛。

人们在田间小路上散散拉拉地走。外宾们五颜六色的鲜丽服饰跟碧绿的稻田形成了强烈反差,使得那稻子越发鲜活和旺实。稻田背后、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是一排排红砖红瓦的两层小楼。这个地区的社员们现在大都住上这样的小楼了,听说住宅面积达到人均二十二平方米。这是近几年实行生产责任制给农村带来的新气象。

“是这样的。”殷宗华说,“江头认为活动项目安排得不妥当。他说,光让外宾参观一下农田和住房还不能说明生产责任制的好处,他要在这个公社开个座谈会,由外宾自由提问,静水县的县长负责解答。”

老九忍不住又叫起来:“他真是心血来潮哟!临时安排项目,我们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怎么给人家翻译?”

“对人家县长也是突然袭击。真要命。”金华说。

“不说这些啦!”殷宗华摆摆手,“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江头已经跟地方上商量好了,现在就把外宾带到公社会议室去。另外砍掉一个参观幼儿园的项目。”

“反正他是主任,谁还不听他的?”老九嘀咕道。

“那么,谁来担任座谈会翻译?”殷宗华征求大家的意见。

沉默了一下。谁都知道,这种临时拉上来的项目不太好对付。

“我试试吧。”吴秀女在后面低声地说。

“小吴哎!”好心的老九叫了她一声,又对她使了个眼色。他是怕她弄不下来一个会议。

“我试试吧。”吴秀女不理他,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殷宗华略一沉吟,点头说:“行啊。”

老九扯扯金华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责怪他说:“你怎么不接过来?这种场面……”

金华拦住他的话:“她一个女同志,自卑感一向就严重,既然有勇气开了口,怎么能阻拦她?还有一点你没想到:这两天的几个大场面,我们轮流着都上过了,就剩她。马上回去评职称,听说除了学历之外,还要看实践经验有多少。她到外办工作以后几乎还没上过什么大场面,应该给她点机会。”

老九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一大群人终于走出稻田。汽车早已停在大路口等着他们。几个外宾兴致勃勃地提出步行去公社,说是沿途景色很好,他们要多看看。老九和金华又去跟他们解释了半天,还把日程表拿出来给他们看,说明时间太紧迫,下面要看的东西还多。几个外宾这才勉强同意。其中一位欧洲国家来的语言学教授半开玩笑地对金华说:“你们一向是喜欢命令别人服从的,对不对?我们也只好入乡随俗。”

汽车开到公社大院里才停下。这里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墙看得出是新刷的,院子里有一个外观很雅的厕所,分别用英文字母标明了“男”、“女”字样。二、三十个服饰整洁的男女青年列队在院子里欢迎,据介绍说,这都是公社文化站、图书馆、电影队几个单位的工作人员。

公社书记是一个瘦小精干的女同志,她领着大家到三楼会议室休息。这个会议室也布置得很漂亮,偌大的一间屋子里,靠墙摆了一溜简易沙发,长条桌两边是铮亮的电镀折椅,桌上铺了挑花桌布,摆着金桔、万年青、炮竹红几样盆花。每人面前都有一瓶桔子水,一杯绿茶。两个小姑娘托了一大盘毛巾进来,给每个人殷勤地递上一块。一切都很舒适和合乎礼仪,叫人几乎忘记了这是在一个农村公社里。

县长和几个地方领导都在横条桌上落坐了,吴秀女也已经坐到了翻译位置上,跟她并肩同坐的是外交部法文翻译林林。一排话筒分别摆在他们面前。要是没有这排话筒就好了,吴秀女也许会稍稍轻松一点。她现在已经紧张得面色发白,不断用毛巾在脸上擦汗。

外宾全部坐定下来以后,殷宗华便跑上台去宣布开会,然后给在座的客人们介绍地方各位领导的名字、身份,说明他们可以为客人解答有关生产责任制情况的问题。

“哦,那很好。”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脸膛男人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先提一个问题:生产责任制在贵县每个生产队都搞了吗?还是仅仅在这个公社搞了试点?从全国来说,是在怎样的形势下,由谁先提出来的?”

县长、公社书记、安倩和老卢头等等好些人都在埋头记录。有些外宾也在小本本上划拉了几个字。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肃穆和庄重。每个人都不由得放轻了手脚,不出声地喝水,不出声地掀动纸页。

按照正常礼仪,这次的专家团团长是来自法语国家的,因此一般情况下是先用法文翻译,再用英文复述一遍。因为红脸膛男人讲的是英语,便要由吴秀女将英文翻译成中文,再由林林转译成法文。英文译中文这个工作好象还不算困难,吴秀女顺顺当当翻译出来了。虽然用的是英文语法加中文单词,不过大家总算是能听懂。吴秀女偷偷地松了口气,又拿起毛巾擦了把汗。

外交部的法文翻译林林是大学本科高材生,这么一个座谈会当然是应付自如。吴秀女话音刚落,林林就从本子上抬起头来,简洁而准确地用法文复述了一遍。他的法文讲得优美而且抑扬顿挫,扬上去的尾音好象是用鹅毛笔划出来的一个漂亮的弧形,韵味十足。他翻译完了以后,便对吴秀女点点头,做了一个“谢谢”的表示,显得风度可人。

一位留了两撇小黑胡子、神气颇为自负的专家站了起来,先对县长点点头,然后说:“冒昧地问一句,刚才我们参观的那个村庄和那块农田,是不是一个专供参观的榜样?全县农村都象这样富裕吗?县长先生介绍说,这儿的农民月收入一百五十元人民币,那就比在座的很多干部还要生活得好啦,我个人表示惊讶。这样一来,在这块地区是否就不再存在农村人口流入城市的威胁?”

“我想知道的是,”一个小个儿,卷头发、模样很年轻的阿拉伯人接着说,“生产责任制到底是如何分工到人的?农田生产和副业生产有没有不同形式?”

蒂娜也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县长先生,在这儿生产过程是包工到个人的,那么分配形式又是如何的呢?生产出色是否就意味着收入也多?集体和个人大约是按怎样的比例分配产品?”

全场的气氛活跃起来,提问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接着一个,节奏加快了不少。县长埋头只顾往本子上记,准备在提问结束后系统地作一个回答。林林仍然是镇静自若,不慌不忙。吴秀女就显得有点儿手忙脚乱了,不断在翻译过程中停下来,向林林询问她没听清的话。林林是个很懂得顾全大局的人,他不露声色,只把自己的中文记录稿悄悄往吴秀女面前挪了挪。

大约在半个小时后,殷宗华站起来宣布提问结束,请县长开始解答问题。

糟糕的事情跟着就来了,这个县长讲的是一口地道方言,又快,又不清楚,在场的中国人中也没有几个能完全听懂。林林一下子抓了瞎,只能凭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些农业生产知识,连猜带蒙地替县长翻译起来。好在他脑子灵,心眼儿也活,临阵不慌,倒也讲的头头是道。几个外交部和省外办的法文翻译听着直憋不住要笑。轮到吴秀女就吃力了,她是本省人,县长的话能听个大概,但是心里一紧张,很多农业上的专用术语不知怎么组织,语法也用得颠三倒四,连不成句子,磕磕巴巴直叫人替她捏着一把汗。翻译了几段之后,外宾们面面相觑,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一些人互相间在小声询问,猜测她的说话内容,座位中不断发出“啊?”“请重复一遍”的声音。那个模样自负的专家干脆朝邻座的蒂娜耸耸肩,摊开了手,说:“我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蒂娜也只能摇头笑了笑。

乱纷纷的局面又使得吴秀女更加局促。她汗流如注,满脸通红,一双眼睛惊慌地望着殷宗华,仿佛在大祸临头之时的孩子乞望救援一样。殷宗华连忙跑上去,在她身后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朝她温和沉着地笑了笑。然后他找到地区外办的老卫,让她指定一位本地懂普通话的同志充作方言翻译,在吴秀女和林林旁边小声作点儿提示。这样一来局面才稳定了一些,乱哄哄的声音总算平静下来,介绍继续往下进行。

直到这时,殷宗华才腾出工夫往江头那儿瞟了一眼。他发现老头子脸色阴沉,坐在那儿一个劲地抽烟,眼睛闭着,谁也不看。熟悉江头的人一看他这模样,心里就忍不住要发紧发慌。这是表示着他已经把火头压到极限了。要不是当着这么多外宾,没准儿他早已经发作起来的。

二十二日下午三时——八时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使得省外办所有工作人员人人自危,有一种惶惶然的紧张心情。

这天的午饭是在附近有名的“定慧寺”吃的。关于寺庙有很多传说,寺院里风景宁静宜人,吃的是风味特产“全素席”,外宾表示非常满意。午饭过后便驱车到县城参观刺绣厂和花边厂。这两个厂里都生产本地传统工艺品,精美的绣花绸衣和挑花桌布、餐巾、被罩、窗帘等等,让夫人们看得眼花缭乱,一片惊叹之声。

就在这么一个短暂的参观时间里,夫人们的占有欲望被强烈刺激出来,她们先是互相之间嘀嘀咕咕,又分别对自己的丈夫进行游说,然后推举了一位模样机灵的教授夫人出面,正式跟殷宗华提出要求,请他允许大家在街面上随便走走,购买一些地方特产,比如刺绣品和花边什么的。男士们虽然对采购商品兴趣不浓,但是有一个自由观光、随便了解风土人情的机会,他们还是非常乐意的。于是便附和了夫人们的要求。这一来又给殷宗华出了难题。他很清楚,只要一松口答应大家逛街,这就如同满街放“鸭子”,很难保证这些外国人会窜到哪儿,会碰到一些什么意外的事情,会被好奇的乡民们怎样围观。但是一口拒绝又不合适,这显得有点儿不近情理,而且找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止,况且这个团队全是这么一些有身份的人物,跟普通观光团不能同样对待的。

他急忙在人群里寻找江头,想跟他商量个办法,以便婉转地谢绝。江头正跟外交部的翻译林林起劲地谈他当年在这一带跟着程老打游击的故事,听到殷宗华来询问这件事,几乎想都没想,笑嘻嘻地一口答应:“可以,可以。让外宾看看我们这个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嘛!”殷宗华刚刚表示了一点迟疑,江头就挥了挥手:“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让他们逛个街,我们还能做几笔生意,送上门来的好事不做,你们呀!”

没说的,照办吧!

殷宗华赶紧找到老九和金华,让他们分别通知各个车上的外宾:逛街时间一个小时,五点钟准时集合回宾馆。千万不要走远,不要往小巷子里拐,以免迷失。然后他找来警卫组的同志,请他们多多留神,加强保卫和治安工作。“这都是些各国在华工作的专家和教授,非同儿戏,大家要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来,好歹把这一个小时对付过去。”他言词恳切地说。

上百个人很快就分散在这条狭窄的小街上。这个县城不在风景区内,平时难得有外宾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各色人种的客人,老百姓几乎是全城轰动。先是沿街人家拖家带口地站在人行道上看,很快消息传了开去,远远近近的男女老少都蜂拥而来,一个挨一个挤着拥着,把街道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还不断对着外宾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忽然有个小姑娘尖叫了一声:“快看,黑人!”吓得老九在旁边立刻低低地吆喝了一声:“轻点!”好在那位专家不懂中文,还转头对大家笑了笑,惹得几个小姑娘又捂住嘴缩成一团,好象生怕他会扑过去抓住她们似的。

倒是外宾们显得悠然自得,兴头十足。他们旁若无人地在夹道的人群中走过,有的对人群点头招手,用中国话重复着:“你好!你好!”有几对夫妻照样胳膊套了胳膊,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柏戈则是对沿街的古老建筑发生了兴趣,不断发出惊喜的叫声,还拉着安倩的手,要她也发表看法。有两个人干脆就跑前跑后一个劲儿照相,忙得满脸汗水。

深棕色皮肤的菲尔一路上对小孩显得格外亲热。他不断冲进人群,从某个年轻母亲手中接过孩子,抱着,亲着,逗他们笑。可惜孩子们对他并不友好,望着他的脸膛哇哇直哭。后来终于有一个小胖娃娃在他手里笑了一下,他乐得把小孩高高举了起来,不断用本国语言叫着几个字眼。然后他把小孩塞回妈妈手里,举起挂在胸前的照相机,示意要给孩子和母亲拍照,那母亲当然是高高兴兴答应了,而且还摆了半天姿势。哪知道这一来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顷刻之间拥上来七、八个抱孩子的母亲,连说带比划地要菲尔给她们和孩子拍照。好心的菲尔示意她们按顺序排队,一个一个来。结果那队伍越排越长,菲尔放下照相机抓耳挠腮起来,还是金华发现了这个情况,走过去帮他解了围。

接着陷入尴尬境地的是尤里和他美丽的妻子爱达。爱达实在是太漂亮了,她在街上刚一出现,很多人就小声猜测她是不是电影明星?有人还叫着:“丽达!丽达!”然后就有一帮好奇的人跟在她后面,她走,他们也走;她停,他们便团团围住了她;她进商店,那些人就瞪着眼睛看她要买什么。连售货员们都对她看得发了呆,忘记去做自己的生意。好在爱达是个很有礼貌和教养的夫人,她没有表示出恼火,脸上始终带了端庄的笑容,低垂着眼皮,偶尔才抬头扫大家一眼。但逢她抬眼睛的时候,人群中就总会有人忍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叹。她的丈夫尤里对这种处境也无可奈何,只是紧紧挽住了爱达的胳膊,不时还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后背,好象尽量在安抚她,不使她过于受惊似的。后来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毅然折回头去,逃跑一样地躲进了汽车里,再也没有下来。他们夫妇俩什么东西也没买成。

在一家陶瓷商店里,曾经订购过圆桌的红头发老太太又看见了一种小小的蒸汽锅。她大约是对这种东西格外偏爱。不过这种小锅也实在是讨人喜欢。锅是紫沙的,只有男人拳头那么大,扁圆形,锅盖上还刻了一些字画之类。

“用它请客,很好,很好。”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她一开口就提出要买二十四只。

这个数目顿时让售货员傻了眼。这种小锅,没有什么实惠用场,中国人根本是无人问津的,柜台上摆了几个只不过是做个点缀而已。一下子要拿出二十四只,上哪儿找去?赶紧打发人去翻仓库,翻来翻去只找来了十六只,有两只还是坏的。偏偏老太太固执得很,她认定了要买二十四只。“没有这么多我怎么能请客?”她满脸不高兴地对金华摊着手。金华只得跟商店负责人商量,请他们火速派人到厂里取货。好在做小锅的工厂就在城郊,来去还算便当。

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店里的小木凳上等,看那架势好象拿不到小锅就不肯走了似的。金华对老太太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坐在旁边陪着她等。一旁那些看热闹的,便叽叽喳喳议论外国人的“怪脾气”,而且对她如此看重小锅觉得不可理喻。“这玩意儿能装什么呢?一锅汤还不够我一口喝的呢!”有人不以为然地说。

这时集合时间已经到了,殷宗华满街跑着,招呼大家赶快上车。走到陶瓷商店时,他问金华说:“嗨,你这摊子还收不起来吗?”

金华赶紧跑出去,告诉他老太太的决心。“她看来是不肯走的,老人家脾气总是怪一点儿。”金华很能理解地微笑着。

殷宗华想了想,一挥手:“好吧,我让那辆后备小车留下来等你们,东西拿到手务必就回去。”

“只好这样了。”金华说。

到了大家都在汽车上坐好,前面的小汽车已经开动的时候,老九忽然从汽车上奔了下来,冲到小汽车跟前,拍着车窗对殷宗华说:“慢点走!我车上还少个人!少个老教授!”

“真是要命透了!”殷宗华嘀咕了一句,打开车门出来,问:“你最后没在各个店里找找吗?”

“都找啦!我是最后回来的嘛,一个店一个店我都看了一下,都没人了。”

殷宗华急得什么似的,赶紧招呼他手下的人集合,吩咐他们立刻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寻找,随时用对讲器报告结果。殷宗华怕人手不够,还跑到后面车上把吴秀女、安倩几个人都找了来,吩咐他们也帮着找一找。

好在这是个不大的县城,所有的大街小巷走上一遍也要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在一个有着雕花门楼的人家找到了老教授。这个老头儿原来是个中国通,正跟这家的老太太唠得起劲呢。

“怎么,过时间了吗?”老教授慌忙又看看表。表上的时间仍然指在四点半上。他这才知道表已经停了。

“哎哟,这就不能算我的错误了。”老教授眨眨眼睛说。

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二十分。

金华陪了老太太在店里一直等到五点半钟。老太太性子急,五次三番催问货取来没有,脸上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后来总算有个小伙子骑了车子把货送来。偏偏这个小伙子毛手毛脚的,搬货进店门的时候。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纸盒沙锅叮里□啷乱响一气,把老太太急得直瞪眼睛。打开纸盒子看时,果然一只沙锅碰了个豁口。二十四只锅到底都没能买全。老太太回到宾馆还直生闷气,关起门来谁也不理。宴会的时候,她的丈夫一个人来了,说是夫人不想吃饭,已经上床睡觉了。这使得殷宗华只能对金华相视苦笑。

宴会是以地区举办的。本来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宴会,因为江头灵机一动,说要突出地方特色,中午特地挂了电话给宾馆经理,责令改为“螃蟹宴”。殷宗华知道,这是因为中午程老跟江头闲谈时,谈到了笠湖出产的大螃蟹,江头就对殷宗华说,老首长难得回来一次,又赶上螃蟹上市时节,不让老首长尝尝蟹味,实在是说不过去。殷宗华表示同意。电话就由他挂回去了。晚上的宴会,中午还要改菜单。不知道宾馆膳食科的人忙成了什么样子呢!这里的难处,江头是想不到的。他从来不会替人考虑。

宴会在六点半钟准时开始。

按规矩,宴会开始不久就该由主人致欢迎词。欢迎词是前一天让安倩写出来的,原稿先送给老九作了摘录,并且翻译出来,抄在他的小本子上,这样他今天就可以不必即席翻译了。

没想到主人偏偏喜欢附庸风雅,嫌安倩写的东西过于“白”了,不够味儿,自己拿回去涂改了好几个段落,其中还引用了不少古体诗词。这一来把老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话筒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几首古诗连老九自己都不甚了了,就别提如何当众翻译了。经验丰富的老九第一回碰到这种拆烂污的事,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恨不能甩下那份讲话稿就走。结结巴巴翻译下来,回到他自己座位上的时候,他还牢骚满腹地对安倩说:“没见过这号领导,接待过外宾没有?自己出风头,叫翻译出洋相,搞什么名堂!”没想到这话又让邻桌的江头听了去,江头朝他使劲咳嗽了一声,还狠狠瞪了两眼。这两眼让老九一顿晚饭都没吃好,直在担心江头会不会找他算账。

宴席的第七桌是吴秀女担任翻译的。因为上午那个令人遗憾的座谈会,她心里一直颓丧得要命,忐忑不安地等待落到她头上的指责。谁都知道,江头这个人以不讲情面出名,他批评人的时候毫不顾及场所和对象。她害怕他会当众发火。

螃蟹端上来了,满满的、热腾腾的一大盆,只只足有三、四两重,蟹壳金红油亮,黄黄的蟹油从壳子缝缝里渗出来,香味诱人。

外宾们对着这盘清水煮蟹束手无策。偏偏这桌的主人是个少言寡语的半大老头,一点儿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吴秀女只好连讲解带示范地把一只蟹壳掰开,把蟹脚一只一只卸下来,告诉他们蘸上醋和姜汁就可以吃了。外宾们欢呼了一声,七手八脚拿了螃蟹,兴致勃勃地咬嚼起来。

吴秀女没有对付螃蟹的兴致。她嫌麻烦。她自己现在就够麻烦的了。她象征性地拿了两根蟹脚在嘴里咬着,恍恍惚惚地又想到了自己面临的抉择。那个出版社的编辑还在等她回答,她该怎么说呢?

那个半大老头轻轻叫了她两声:“翻译同志!翻译同志!”她一愣,心慌意乱地把思绪收了回来。老头说:“请你告诉外宾,螃蟹肚壳上那一层衣膜吃不得,吃了要拉肚子的。”她连忙向座中看去,发现大部分外宾已经把白色的、软绵绵的衣膜吃下去了,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她心里想:糟糕!不过现在已经毫无办法了,她不能让他们再吐出来。她只好对着那个老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晚宴上的菜仍然是过于丰盛,几乎有一多半剩了下来。江头悄悄地问殷宗华:“怎么搞的?口味不对?”殷宗华说:“宴会太多了,大家都被彻底打倒了。再说,日程安排这么紧张,外宾过于劳累,食欲也开始减退。我总担心会有几个病倒。”江头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这个人,总是这么疑三惑四的。别罗嗦了,照计划办事。”

就在他们说这话的当儿,又一件祸事闯下来了:宴会开始上最后一道菜:蟹黄冬瓜盅。足有一尺来高的冬瓜盅竖在托盘里,由服务员端着往各个桌上送,冬瓜盅里是热气腾腾的蟹黄鲜汤。因为重心过高,而且热汤晃晃荡荡稳不下来,有个小姑娘端了托盘上桌时,手稍稍一抖,冬瓜盅立刻倒在托盘里,汤汤水水洒了满地。一位专家的西服上被洒湿了好大一片,全桌的外宾立刻惊叫起来。那位专家显得很是狼狈,但是又不好说什么,起身就离开了宴会厅。谁都看得出来专家是有点儿生气了。江头赶忙给殷宗华使了个眼色,让他陪着专家去换衣服,顺便道个歉。

这个事情弄得大家全都有些扫兴,宴会草草散了场,连饭后水果都没来得及吃。

二十二日晚十一时

大家都在楼下会议室里等着江头召集开会。其实江头今晚并没有下过这道通知,不知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就跑到这儿来等着了。

“喂,中午江头陪了程老去找一家姓吴的农民,找到了没没?”老九一边埋头用指甲剪子修指甲,一边随随便便地问。

“听说没找到。”安倩靠在沙发上说,“你没注意吗?今晚宴会上程老总不想说话。”

老九腾地坐直身子,大声说:“我还有心思注意这些事?今晚洋相没让我出死呀!”

“当点心好。”老卢头用瓷杯盖子慢慢拨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当点心好呀,今天江头老不开心的。也难怪,一天下来出了几个漏子,下乡找个人嘛还找不着。事事不顺。”

金华正蜷在沙发上写他的“情况汇报”,这时抬起头来说:“老卢,别说得那么吓人呀!出了多少漏子,有多少是我们的错,江头心里会有数的。我就知道坚持一点:不管怎么样,我们的主观愿望没错,大家都是想把工作搞好。”

“我算是看透了!”老九仍旧有些忿忿然,“工作做得好不好,这无所谓,关键是不能出漏子。一出漏子,你看吧,累死累活干得再多,一笔全勾了!我就这话!”

“他的主意也太多了。”老卢头慢腾腾地说,“今天要不是他一会儿变个花样,哪至于这么乱糟糟的?说来说去,反正是办事的倒霉!”

安倩转过头去对金华说:“江头思想倒挺开放,是不是?”

“开放个鬼!”老九用指头在沙发几上“笃笃”地敲了两下,“表面上的开放,实质上的闭关自守。他那一套‘外事经’我都摸熟了:外宾一来,好吃好喝好招待,风景名胜看个遍,然后朝人家鞠个躬:你请回。他把外宾当灶神爷,客客气气打发走了完事。要是人家谈到经济贸易交流项目,他躲都躲不及。”

“他害怕跟外国人做生意吗?”安倩不能理解地问。

“他就怕沾惹麻烦,怕吃鱼不成弄一身腥。你们数数看,省里这么多开放城市,这么多外宾来来往往,我们搞出来的补偿贸易啦、合资经营啦、交流项目啦,总共才有多少?恐怕还抵不上人家一个市!”

“老九!说话注意点场合,外面楼道里人来人往的。”殷宗华温和地责备说。

老九哼了一声,又举起他的指甲剪子。

这时候,安倩偶尔朝门外一看,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原来江头已经捧了个茶杯站在门口了。大约是厚厚的地毯把他轻碎急促的脚步声吸走了吧?谁也没有听到一点点动静。

大家赶忙放下各自手里的东西,在沙发上坐好。正当中一张三人沙发空着,这是特意留给江头的。

“你去,跟地区外办那个老卫说一声:昨天在陶瓷展览馆跟外宾开玩笑的那个翻译,姓什么的?叫他不必再随团活动了。”他刚刚在沙发上落坐,就斩钉截铁地对金华下了这个命令。

金华愣了半天,然后又和安倩对看了一眼,起身传达命令去了。

江头继续问道:“上午的座谈会,翻译怎么换了人?出发前不是定好了一人主翻一天吗?我记得今天应该是金华。”

他是记得。老头子的记性很好,在全省外事系统是有名的。

“嗯?谁的主意?”他逼上来问。

殷宗华低低地答道:“我的。”

“理由?”江头谁也不看,只把眼光盯住了茶杯上的花纹。

“是这样:我觉得……”

“别说了!”吴秀女猛然叫起来,声音里已经带了浓浓的哭腔。

一阵沉默。然后江头又说:“下午逛街的时候,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弄得七零八落的?”

殷宗华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您本来就不该答应。外宾这么多,每人有每人的要求,我们没有必要都照他们的要求办事。”

江头惊讶地朝他瞪起眼睛:“倒是我错啦?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有个暗里较劲儿的问题?部里定期组织在华专家参观考察,全国各地都要去。这些专家们都已经去过好几个省份了,一地比一地招待得好。到了我们这儿,难不成让人家比下去?新鲜东西拿不出来,起码要让外宾尽兴而回嘛!就这么几天工夫,能有多少要求提出来?好歹对付过去,大家面子上好看。一辈子还不就逢这一回吗?”

没有人说一句话,大家都把头低着。

“反反复复交代多少遍了,外事工作无小事。一事一汇报,准备工作要充分、充分、再充分!事先起码有个两三套方案准备着,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要考虑到。这是国际声誉问题!宗华,你记住了多少没有?连换个翻译都不跟我招呼一声。总说你办事稳妥,照我看,让你到各地外办取了一趟经,你倒变得浮起来了。”

殷宗华垂着眼皮只是不答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任何话都等于零,江头根本不会听的。

江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抬头恰巧看见金华从外面回来,连忙放下茶杯说:“金华,你再挂个长途电话回去,叫值班室通知接待处王处长,让他明天火速赶到沙平市等着你们,殷宗华明天早上跟我回机关,有另外一批任务要搞。”

大家都愣住了。金华迟疑着,站在门口没有动。

“听见没有?”江头慢慢地问,眼睛还是不看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搞完这批任务了?”殷宗华费力地问。

“另外那批任务也很重要。”江头不动声色地说。

屋里一片沉默。大家都觉得这个决定有点儿不公平,不合适,可是没有人敢说什么。江头这个人,他做事向来主观武断,别人的意见他从来不往心上放。在外办呆得久了,谁没有碰过他的钉子?碰过了,也就知道下次少说为佳。

金华还在门口站着不动。他期待地盯着江头的脸,大约是希望他能改变主意。江头也是常常能在一分钟内改变主意的,他的脑子好象无时无刻不在活动,不在泉水般地涌出些新的主意。对于他的反复无常,大家也非常习惯了。

只有安倩表现得异常气愤。她很替殷宗华不服气。明明是江头自己太不慎重,反倒怪手下的干部们准备不充分,有这么当领导的吗?还有老九刚才说的那些事,她不能肯定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她将会对外办工作更加失望了。真的,如果外办工作仅仅限于客客气气迎来送往的话,那跟旅游服务公司有什么两样?

“我有意见。”她终于开口说。说话的声音却是非常冷静,这使得她自己都有些惊讶。所有人的眼睛几乎在同时都惊诧地转向了她。不管了,她硬着头皮想,不管江头会怎么样,这句话是无论如何要说的,她憋不住。反正她不想在外办呆着,江头恨她也好,报复她也好,她不怕。

“其实,也不能算是意见。”她慢慢地说,“我不过提一个问题。如果明天外宾问我:老殷怎么半途回去了?为什么要回去?我该怎么回答?撒谎吗?可是我还没有这个习惯。”

这句话真是够厉害的,大家都这么想,并且替安倩捏了一把汗。她大约是没挨过江头的家伙吧?他能够当众对着你暴跳如雷,弄得你简直没脸见人。她难道没听人说过?

“好了。”老卢头打圆场说,“外宾问起来,你含糊几句就过去了。”

“我不会。”安倩固执地说,“我还没学会这一套‘工作方法’。”

江头眯缝起眼睛望着她,一边咝咝地猛劲吸烟。然后,他出人意外地咧嘴笑了一下,说:“新鲜!哼……那就这么办吧。”

“这么办?到底是怎么办呢?”安倩紧逼不放。

“照你的意思,好不好?你这个小姑娘!”江头似笑非笑地朝她说。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好坐得舒服一点。老九还悄悄朝安倩拍拍胸口,作了个“吓得不轻”的手势。

金华问道:“电话不必挂了吧?”

江头挥挥手:“还挂什么?你进来,还有事情要说。”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金华在那里坐下来。

“明天应该到哪儿?沙平市吧?沙平外办有人来打前站没有?”他用眼光在大家身上轮流扫了一遍。

“老陈来了,人还在这儿,说要等着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指示?”殷宗华回答。

“你去叫他过来。”

殷宗华便起身把沙平市外办的老陈叫来了。

江头问他说:“刚才的晚宴你也参加了吧?”

“是的。老殷让我先看看人家怎么弄法,心里有个数。”老陈有些拘谨地答道。

“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们是老开放城市,常办宴会。我们市刚刚开放,恐怕……”

江头打断他的话:“菜太多啦!你没听听外宾反映吗?凡事过了头就适得其反了,外宾已经在抱怨负担太重,吃不消。你赶快给我挂个长途电话给你们主任,叫他减菜!无论如何也要减下来,一半就可以了。关键是要办得有特色,突出地方风味。”

“这恐怕……”老陈支吾着说,“饭店准备好久了,菜单已经打印出来。再说,一路上招待得这么好,到了我们市里倒要降下标准,市领导恐怕也不乐意。”

“行了。”江头挥挥手,“这个问题没什么讨价还价的。叫你减几道菜,不会有错。人家都搞老一套,你变个新花样,外宾倒觉得新鲜,对你这个市印象也深了,懂不懂?你们是新开放的城市,尤其要注意给人印象深一点,譬如是做了个旅游广告嘛。”

“那我马上去挂电话。”

“等等。明天的参观项目,能不能也减去两个?”

老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这个,这个……”

“程老说,参观项目太多了,重点不突出,建议削减。外宾已经被拖得晕头转向,反弄得一处也没留下印象。”他叹了口气,“也怪我胃口太大,事前只管拚命要你们报项目。这才真叫吃力不讨好。”

老陈这回是死死咬定不放了:“老主任,要减项目,你亲自跟那些单位打招呼去,我们开不了这个口。早半个月就通知下去,人家又是修厕所又是铺马路的,经费都贴下去几千几万了,现在忽然一声不去,叫人家多难为情?以后再要安排外宾参观,人家该怎么说?这不行,我们是开不了这个口!”他说完就闭上嘴,两手交叉着抱住胳膊,仿佛豁出来要保住那几个项目似的。

江头看他这副样子,倒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呀!好吧,那就这样,菜减去几道,参观项目就不动了。不过尽量简单一点,有些单位,坐在汽车里转一圈看看就算了,不必再备茶水、听介绍什么的。好不好?”他站起来,拍拍老陈的肩膀,“你们这些人,都还有点顶我的办法。啊?”说着他又回过头去看了安倩一眼,并且点了点头。

这时候,殷宗华提出来说:“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那个叫菲尔的外宾,您认识吧?今晚宴会上和您坐在一个桌上……”

“棕色皮肤,人长得武高武大?认识,认识。他作过自我介绍。”

“他提出来,他的公司可以向我们出口一套纺织后整理设备,用补偿贸易的形式。小金,你把昨天的事再详细说说吧。”

金华只得又把昨天下午菲尔跟厂长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你是说,厂长没有表态吗?”江头问。

“没有表态。不过实际上他的反应相当冷淡。”

“哦。”江头淡淡地一笑。

殷宗华沉着地说:“昨晚宴会后,县委几个主要负责人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我也跟他们谈了这个问题。他们好象兴趣不大,原因是心中无数,怕吃亏上当,又怕牵连到好多涉外问题,多添麻烦。”

“这里面恐怕跟产业利润也有关系。”老九插嘴说。“据我知道,国外用于纺织后整理的设备都是适宜小批量生产的,小批量生产可以灵活多变,适应潮流。可是我们的纺织工业向来是习惯大批量生产,利润大,麻烦小,只不过打不进国际市场罢了。好在我们老百姓穿惯了蓝布衫。要真是出来点新花样,没准儿还销不出去呢。”他哼哼地嗅着鼻子,那神情是半认真半开玩笑。

“这件事,恐怕还要你亲自跟地方上谈谈才好。”殷宗华试探地对江头说,“你的意见,他们会慎重考虑的。”

江头在沙发上猛然挺直了身子:“我看地方上的态度就很慎重。这种事情,我们最好不要插手,否则日后又要落抱怨。银湖饭店,当初不就是以补偿贸易形式谈妥的吗?盖到一半没钱了,还不是我们东跑西奔地追加贷款?险些儿没法收摊子啦!”

“那是预算没造好。”金华说。

“嗬嗬,盖那种高层饭店,头一回啦!这辈子你见过三十几层大楼吗?”老九眯缝起眼睛说。

“总之——”江头斩钉截铁地一挥手,“吃一回亏学一回乖。遇事不能点火就着。听见楼梯响还不行,总要看见有人在往下走了,才算有了三成账。这都是教你们经验。”

二十三日晨八时

天气好得出奇。车队刚刚离开宾馆,在柏油马路上行驶了不多一会儿,人们便感觉到太阳的威力了。天空碧澄万里,光线在辽阔的原野上随意流淌,望过去是一片耀眼的光亮。夹道的柳树只把影子斜斜地投到路边灌溉渠上。这样一来,色彩艳丽的“日野”旅游车便完完全全暴露在阳光之下,红的更红,黄的更黄,似乎只要稍稍一挨近火头,整部汽车便能“忽”地一下燃烧起来。

拐过两个弯后,车队不知怎么就顺着江边行驶了。这一带的江面异常宽阔,江水浑黄而且平缓,仿佛被一种什么力量牢牢地拉住,再也流不动了似的。江上偶尔驶过一艘漂亮的大客轮,但更多的是一种小拖轮,拖头小而有力,身后接着长长的一大串木船,速度不算很慢,从拖头烟囱里冒出来的大股白烟可以推断它的吃重程度。帆船已经是极少见到了,倒是沿江边不时荡过一艘艘打鱼的小划子,划子屁股后头都挂有一只鱼篓,篓子一大半没在水中,里头盛着新鲜鱼虾,岸上若是有人一声招呼,划子便立刻靠岸,打渔人双手把篓子抱了上来,由人挑选给价,并不要用秤。这使车上的外宾感到兴味盎然,大家都扭着脖子注意窗外。

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这些古老的、淳朴的东西呢?安倩独自在想。是因为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东西更能为人所理解和接受吗?真奇怪,人们在精神上总是贴近着这些已经成为过去的东西,在物质上又总是无一例外地追求着新的、完美的发现,以期无休止地享受现代文明。他们有没有感觉到这两种需求之间的矛盾性呢?“矛盾”是否就构成了生活的基调?

她也正处在激烈的矛盾中。自从前天晚上林林突然去找了她以后,她精神上的抑郁状态被打破了,而陷于更大的迷惑之中。一个问题时时在困扰着她:要不要答应了林林?就象哈姆雷特“生,还是死”的主题一样,她不断要问自己:拒绝,还是答应?

如果一天前还只是觉得突然和慌乱的话,那么她现在已经是百思不得其解了。不能否认,她爱着林林。直到现在,想起他来,她心中还是立刻会被一种缠缠绵绵的温情所包裹。但是一年前他对她做得那么寡情无义,那么果断决绝,她能马上把这一切忘了吗?她是个很要强好胜的女孩子,怎么能想象在他面前把人的一点点尊严都丧失殆尽?他也未免太得意了,太占人家上风了!

真要命。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呀?人生的真谛是什么?怎么老有这些别别扭扭的事情来缠住人?莫非真象基督教的教义里所说,人生到世上就是为了受苦、受烦恼?见鬼!那还不如干脆别生出来。

林林……

这件事到底怎么办?拒绝,还是答应?答应是不甘心的,拒绝呢,又害怕再一次失去他。“生,还是死?”哈姆雷特的主题。莎士比亚大约在几百年前就体验过这种巨大矛盾的痛苦吧?哈姆雷特最后选择的是什么?不管怎么样,他最后是死了。所有的人几乎都同归于尽。这真可怕。

前面椅子上的柏戈动了动,朝她转过身子。

“安,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轮渡码头,过江。”

“过了江去哪儿?”

“沙平市。”

“哦!”柏戈若有所思地眨眨她过重的睫毛,点了点头。她今天用两只发夹把头发高高地别了起来,露出光溜溜的前额和红润的小脸,更显得象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沙平市,听说过吗?”安倩问她。

“听说过。你们的报纸上常常宣传它。它的工业搞得很不错,是不是?”柏戈象个小学生在回答问题似的。不过安倩挺佩服她的无所不知。

“这是个很漂亮的新兴城市,我希望你能够喜欢它。”安倩认真地说。

“唔,我想我也许能喜欢的。今天我情绪很正常,一般来说,看见什么都能喜欢。”柏戈说着,朝安倩灿然一笑,便回过头去,把活动椅背放倒下来。“安,我要睡觉了。”说完她就象只小猫一样把身子蜷在沙发椅上,闭上了眼睛。

安倩前面的视野空出来了。她清清楚楚看见了尤里和爱达的一举一动。这两个人肩膀对肩膀地倚靠在一起,尤里不时把嘴巴套在爱达耳朵上说些什么,爱达则总是摇头,并且愉快地笑着,把头稍稍地向后仰过去。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玫瑰紫精棉纱丽,这衣服使她显得雍容端庄,但是并不奢华。尤里穿的则是一件银灰色猎装,精干而且充满活力。他们就连衣服的色调也如此和谐得当。世界上的夫妇要都象他们这一对,是不是便能少了很多纷争呢?

阳光变得更加强烈,开始放肆地蒸烤大地。司机早已打开了车厢里的空调,但是人们总还是有点热烘烘的感觉。都快国庆节了,居然还有这种火爆爆的天气,这也是少见的。

金华站了起来,动手去搬弄那一箱桔子水。“女士和先生们,要喝桔子水请过来取。”他用英语招呼说。然后他又抱了好几瓶在肘弯里,走到车厢后半部去分发。

“你不喝点儿吗?”他顺便回头问安倩。

“我总是不会开瓶盖子。”安倩歉然地笑了笑。

金华说:“我来吧。”

他拿了一把专门开瓶盖的小扳手,熟练地往瓶盖上一套,再按住一抬,瓶盖就打开了。他把瓶子连同一根吸管递给安倩,顺便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知道吗?昨晚你将了江头那一军,倒让他喜欢你了。”

“谁说的?”她惊讶地从嘴里吐出吸管。

“他自己。他说他还难得碰上个有见地、敢说话的年轻姑娘。他打算调你到主任办公室当秘书。”

“你瞎说!”安倩惊慌地看着他。

“早上,他跟我们一块儿吃早饭来着。”金华不慌不忙地回答她。

“这是……见鬼!这怎么可能?”

“他就是喜欢上你了。”

“……”安倩惶惑得要命,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怎么可能?拚着不打算在外办呆下去,才将了老主任那一军,怎么会有这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她不愿意。要真是让江头注意了她,重用了她,她还怎么能调出去?真该死,她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结局?

“我不愿意。”她呢喃着说。

“我明白。”金华望着她的眼睛,“你一直是想走的。你在这儿总是闷闷不乐。可是,怎么说呢?你到底还是没有把心贴上来,总象个局外人似的。你要是和我们一样干,也许……”他没有说下去。

安倩轻轻叹了口气,把眼睛怔怔地盯住椅背上一块地方,心里更加烦乱起来。

就在这时,汽车忽然“嘎”一声停住了。金华说了声:“怎么回事?”就伸长了脖子往前面挡风玻璃外面看。安倩也跟着他看过去,发现前面一长溜汽车都停在原地。

接着殷宗华从前头奔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车门。司机把门打开,殷宗华伸过脑袋问:“周医生在这辆车上吗?”

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周医生连忙站起来应道:“在这儿。”

“请你赶快到2号车上去一趟,有一位教授病了。”

“就来。”周医生说着,从头顶的货架上取下了药箱,匆匆忙忙穿过车厢走了下去。

“真糟糕。”金华对安倩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重不重?”

“大概挺急的吧?”安倩没有把握地说,“要不然不会让大家停车的。”

二十三日晨八时五十分

“你需要我去找一个翻译来吗?”殷宗华站在周医生旁边,弯下腰悄声问他。

“哦,我想大概不需要。关于病情的简单对话,我还是可以对付的。”

“我希望听到尽可能准确的诊断。”

“急性肠胃炎刚刚开始发作。”

“糟糕!怎么会得这种病的呢?”

“我想恐怕是昨晚吃了螃蟹的缘故。外宾的胃口大概不适应这类鲜货,再加上这两天过于劳累、生活缺少规律……”

周医生直起腰来,顺便从药箱里拿起一团酒精棉花擦了擦手,柔声用英语对躺在座椅上的教授说:“我现在要问您一件事:您以前有没有慢性肠胃炎的病史?”

大腹便便的中年教授耸了耸肩膀,摊开手,“疾病向来是很少找我麻烦的。”

周医生沉吟了一下,显得有些忧虑不安。

“预计几个小时内还会有其他发病的人。这需要随时注意。”他转头对殷宗华说,“最好动员几个高明一点的医生随队行动,准备应付紧急情况。到达沙平市以前,能不能碰到一所好一点的医院?”

“不可能。今天的行程中不经过城市。而且,到达沙平市的时间预定是下午四点。途中还要有一些参观和游览项目。”

“那么……我说,现在汽车开出还不到一个小时,是不是把教授送回宾馆,以便采取措施诊断治疗?”

“你认为这样比较妥当吗?”

“是的。”

“好。”殷宗华果断地点点头,“你把这个意见告诉教授,我立即派备用车送你们回去。”

这个教授,昨晚吃“螃蟹宴”时是坐在吴秀女那一桌上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四辆外宾车上陆续发现肠道病人。有一位体弱的专家夫人已经上吐下泻,大汗淋漓了。病情发展下去会虚脱的,江头想。

这些病人,几乎都是昨晚宴会时坐在同一桌的。大约是误吃了螃蟹肚壳上那层衣膜的缘故。一般说来,适应性强的人吃进去一点点并不妨事,不过因为昨天临时换下菜单,饭店一时弄不到那么多整齐划一的活螃蟹,用了一部分冰库里保存下来的,新鲜程度打了折扣。

必须采取紧急措施。

江头从小汽车上走下来,果断地指挥大家把病人集中到一辆车上,立即开往轮渡码头,直放沙平市,在宾馆先住下来,跟医院和省里取得联系,进行急救。他点拨了安倩几个人随病号车先走。在车子发动之前,他想想又不放心,干脆自己也跳上了这辆车。

十点三十分,车子开进了宾馆大门。房间是早已预定好了的,服务员们来了个紧急动员,帮着把病人安排到各自的房间躺下来。

下一步应该干什么?周医生站在床边想。市里医院好象是不错的,不过把外宾送进去肯定不合适。医院也会措手不及,感到为难。干脆调一批医生和器械什么的到宾馆来。

他把这个建议向江头提了出来。江头毫不犹豫地说:“可以。你跟医院联系。我这就跟外办通个电话,让他们从省里直接调几个医生火速赶来。”

周医生急匆匆地办他的事情去了。江头把手伸向了桌上那架红色电话机。

二十三日上午十时五十七分

电话员小李子感觉到她在生活面前已经精疲力尽了。今天早晨上班以后,她就一直头疼欲裂,心慌意乱。她不得不用双手抱住脑袋,把两个太阳穴死死按住。太阳穴仍然跳得很厉害,一下一下,象脑袋里面有个小人人吊在哪根神经上荡秋千似的。每荡一次,她眼前就要冒出两颗金星,嘴角也忍不住地牵了上去。

昨晚她一夜没睡。儿子发烧了。她先是没有在意,给他吃了一片退烧药,又哄他早早上床睡觉。可是半夜里,儿子烧得厉害了,浑身跟个火炭似的,手脚不时发生痉挛,干张着嘴哭不出声来,那模样真是吓人。她慌得六神无主,围着儿子团团直转,急迫中还打碎了一只热水瓶。深夜里那“啪”地一声炸响,简直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效果,她丧魂落魄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直愣愣地望着地上那一堆碎瓶胆,还有满地流淌的水,半天半天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邻居们会不会听到了呢?他们会以为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吧?她真希望某个窗口的窗帘被掀开一角,然后伸出一个人头,发出一声睡意朦胧的问话。那样她会好受得多。可是没有。窗外是一片漆黑,一片无边的沉寂。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醒着,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站在这个生病的孩子身边。

在决定了把儿子送往儿童医院以后,她趴在小床边,抖抖索索地给儿子穿衣服。她的手触摸到那个发烫的、柔软的小身体,同时眼泪就无节制地流了下来。是怕儿子会死吗?不知道。好象不是。说不清楚。真的是说不清楚。

深更半夜,没有公共汽车了,她抱着儿子往医院走。那么长的路,那么昏黄的灯光,那么空寂无声的街道,她把儿子抱得死紧死紧。她望见了路灯下自己长长的身影。是的,又细,又长,孤孤单单,象一个移动的幽灵。她已经想不起来害怕了。没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儿子没有了,她还用得着再怕什么吗?

她到了医院,付了钱,要回了儿子的生命。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针打下去就见了效。到早晨,儿子睡得香香甜甜,她却开始头疼,心跳,昏昏沉沉说不上什么劲儿。一夜高度紧张,精神的,体力的,她整个活气儿都被消耗尽了。她只感到累,被抽去了筋骨似的累,只想赶快在哪儿躺一躺,最好是永远躺着,别再起来。她实在已经精疲力尽了。

要是昨晚有丈夫在呢?无论如何,他们就是两个人面对这件事情。起码她不会独自抱孩子走完那么长的路,以至今天胳膊酸得一个劲儿要打哆嗦。丈夫……哦,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情?而且,告诉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两手抱紧了脑袋,伤心地想着这一切事情。今天好象电话不多,大概是一半人都出去上任务了吧?一个电话没有才好呢,她头疼得都要炸开了。索性生场大病也好,她可以请病假。偏偏又没那份福气。

小打字员从走廊那头啪嗒啪嗒跑过来,伸了伸脑袋,就跨进来一只脚,倚在门框上。

“喂,听说了吗?‘文革’以后的初中生,全部要参加文化考试。”

她神情疲惫地望着小打字员,表示不知道这个消息。

“都要考的!你和我,都逃不了。”

“这怎么……谁出的主意?”

“谁知道,吃饱了饭撑的!哼,存心要我们好看呗。”

“我毕业都快十年了。”

“我可是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

“如果考不及格,你说会怎么样?”

“补考!没完没了地考,一直到你及了格。再不行,大概……精简机构不是就快开始了吗?”

小打字员慢吞吞地说着,神情中仿佛有几分凄楚。

好吧,小李子想,考试、不及格、精简,什么都来吧!反正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毕业十年了,而且两年初中只学会写批判稿。她还有个缠人的孩子。她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帮她的忙。老天爷,这叫她怎么复习功课?

头疼得厉害。一夜没睡觉就这么难受?看来身体是亏得多了。她真怕她哪一天终究会倒下去。她不能倒下去,她还有小毛毛,毛毛不能没有妈妈。她不能,不能倒下去。

眼前有一个指示灯亮起了红色。她怔怔地望着这个红点点。忽然红色又没有了,变成了一片金色的光晕,闪闪烁烁,神奇瑰丽。她使劲眨眨眼睛,定神再看时,红色便开始在她眼前膨胀、燃烧,象是一堆跃动的火苗。外面有电话打进来了,她本能地想。可是她实在不想去套耳机。她抬不起胳膊来。她奇怪地望望自己的手,手指弯曲着、指尖在微微地哆嗦。怎么这样疲惫呢?是那种销蚀肌骨的疲惫。意志麻木了,无法支配肢体行动。她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眼前红色的指示灯。她真想忽地一下子扑上去,用整个身子把这个小红灯压住,不让它闪光。这个该死的小红灯,她不要它亮起来,不要!

红灯仍然在她眼前闪亮,并且开始一圈一圈旋转,旋转,弄得她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不能不理会它,她想。否则它会始终这么亮着,几十年,一辈子,都这么亮着,搅得她灵魂不得安宁。求求你呀,别这么亮着,别这样!

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信手拔起一根塞头,插进了那个亮灯的接线孔。

这根塞头连着打字室的电话。

小打字员正被摊在桌上的几何题目弄得心烦意乱,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把她惊得心里猛然一跳。她气忿忿地抓起话筒。

“喂,要哪个?”

“办公室有谁在家?”对方的声音显得很急迫。不过小打字员是刚调来的,她听不出江头的声音。

“这里是打字室!”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啪地放下了话筒。

二十三日上午十时五十八分

电话被那个小姑娘粗暴地挂断了。

江头心里恼火得要命。从来还没有谁敢这么对待他。他想,回去以后,要记着查一查这件事,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负责任。他要问问她:学校里就教育你这么工作的吗?

现在怎么办?再挂一个长途?又要等待很长时间。他是急性子人,向来没有耐心干这些事的。干脆,跟沙平市外办要部小车,直放省城,他亲自去调援兵来。他要让司机直接把车子开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那里有几个很高明的内科主治医师,他认识他们。

他又拿起电话,跟沙平市外办要了车子。那边说五分钟以后车子赶到宾馆。

他利用这个空隙去看了看周医生那边情况如何。还好,一切顺利。沙平医院的主治大夫已经赶到了,几个护士正在一位夫人的床前忙碌着安置挂盐水的架子。周医生说,应该给其他几个病人也挂一挂盐水,可是这里的架子不够,如果省里来救护车的话,最好带一些这类医疗器械来。

二十三日下午一时整

安倩和周医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顾得上吃饭。

第一个发病的教授,病情已经开始趋向稳定。其他几位尚在紧急状态中。沙平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宾馆门内,随时准备将病人拉到医院急救。宾馆里上上下下都动员起来,一切都服从治疗过程的需要。

殷宗华从江边一处风景游览区打来电话,说是又发现两位外宾有轻度肠胃炎症状,为保险起见,大队人马已经开始返程,预计三点钟可以到达宾馆。他要周医生尽量把药品准备充分。

接着是吴秀女要跟周医生讲话。她告诉他说,昨晚在宴会上,因为她的疏忽,让外宾误吃了螃蟹衣膜,今天几位病情较重的外宾都是她那一桌的。她要请求处分。

“我看这事不能全怪她。”安倩说,“螃蟹本来就不十分新鲜,追究下来,饭店经理要有责任。再追究下来呢,就该追到江头身上了。你说,哪有晚上开宴会中午还要改菜单的事情?没有螃蟹也不能让人家变出来,对不对?”

周医生慢慢地说:“待会儿小吴回来,叫她别再提这件事算了。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必呢?江头这个人是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

正说着,一个小护士来报告说,那位年纪最大的专家夫人满头冷汗,嘴唇发乌,已经出现了虚脱症状。周医生和安倩连忙跟了小护士去了。

二十三日下午二时四十分

江头细碎而又急促的步子在走廊里响了起来。然后,“嗵”地一声,他性急地撞开了总机房的门。

“小李子!你搞的什么鬼?”

老头子的声音好响,好响好响。他应该走进来,把门关上,然后再说。他不知道走廊里特别能传音吗?隔壁几个办公室的人中午都不回家,他们肯定要听见了。小李子能想象出来他们吃惊的神色。

“上午十点多钟,是你在值班吧?你搞什么鬼?长途电话都不接!告诉你,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你简直是……”

小李子猛然想了起来,上午,在她头痛欲裂、神志恍惚中,好象是有过一个长途,她稀里糊涂信手插了个塞头,不知道接到哪儿去了?

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汗水涔涔地从背上流下来,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仿佛这样便可以抵挡老主任将要劈头盖脑甩过来的责问似的。

“你真是越来越不象话!回头再跟你算账。你先给我要个长途,要沙平宾馆,找周医生。快一点!”

她给他要通了电话。江头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抓起耳机。

“小周吗?附属医院已经派出了救护车,三个小时以后可以赶到沙平市。你那里千万要坚持住,把病情稳定下来,听见了吗?大部分已经稳定了?好。我不能随救护车再去了,家里还有别的要紧事。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就这样。”

电话挂上了。江头抬起头来,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他好象醒悟到小李子还站在旁边似的,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有病吗?”

她迟缓地摇摇头。

“又是家里有什么事?你们这些年轻人……”

“我儿子病了。”她一字一句地说,“夜里发高烧,我抱他到医院看病。现在他一个人在家里,在床上躺着。”

“你为什么……嗯,你请个假就是了。我会让他们批你的假。”

“我不能。这个月我请过几次假了。儿子总是生病,总是生病。”

“是不是体质太弱?”

“不知道。没有人好好照料他。”

“饭店里有托儿所,外办机关孩子也可以托进去的,是不是?”

“他们不收。孩子太多了。”

江头严厉地望着她。她也和他对望着,静悄悄地。“都是你!”这几个字已经冲到了嘴边,就在她牙齿后面关闭着,她只要嘴巴一动,稍稍那么一动,这几个字就会尖厉地冲出去,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上。她拚命地忍着,把牙齿咬得死紧,以至齿根都开始发酸发胀。

“有一段时候,你妈妈好象住在这儿?”江头慢慢地问。

“住过几天,后来就走了。房子太小,没办法转身。”

“别的呢?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她惊讶地望望江头的眼睛。可是他已经把眼睛转过去了,漫不经心地开始打量总机房里那几台崭新的机器。

“有什么事就知道憋在心里,成天东想西想。”他眼睛望着别处说。“叫你爱人来吧,做合同工。来了以后你找我。”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把眼光转回来,在她脸上短短地停留了一刻,叹了口气:“我快要离休了,你知道。走之前,我还想办几件好事,包括替你解决点问题。”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停了停,却挥挥手,“好象又有电话打进来了,你接电话去吧。”

他一转身就走出了总机房,细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在走廊上消失。

她坐下来,双手缓慢地拿起耳机,套在头上。“喂?哪里?”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不,她不想哭。没什么好哭的,一切都……很正常。

她腾出一只手,使劲地抹去流在面颊上的眼泪。“要36号分机吗?”她嗡着鼻子说。

二十三日晚十时四十分

二楼咖啡厅里的彩灯还在忽明忽暗发出一种具有神奇魅力的光亮。服务员大概被一整个晚上的爵士音乐搞得不耐烦了,现在干脆换上了一盘中国乐曲,曲调轻柔明亮,使人心情非常舒畅,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遍全身似的。大厅的角落里坐了一群年老的游客,桌上放着喝剩的啤酒和桔子水,还有一角沾满了奶油的蛋糕。好象是这个旅行团里有人过生日。一对肥胖臃肿的老夫妻慢条斯理地在大厅中央跳舞,旁边有一个中年男人踏着拍子助兴。

蒂娜只在大厅门口停留了约摸半分钟时间,就缩缩脖子走过去了。这里没有她认识的人。同伴们今天累得够呛,宴会结束以后只稍稍散了一会儿步,便各自回到房间里,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过。

她也很累。三点多钟到达沙平市后,病号送往宾馆,其他人又接着参观了那么多工厂企业,搞得她神经紧张,头昏脑胀。她本想认真地记点什么,后来发现那些厂长的介绍内容大致都差不多,干脆把本子收起来了。说实在的,她不喜欢这些冗长的、令人乏味的介绍。倒是一家钢铁厂的图片展览使她感到兴趣。那些图片画得很有趣味,使人一看就能明白。她甚至认真地在小本子上描下了几幅。不过这一天的活动总算是结束了。明天将要参观农村。相比起来她还是喜欢到农村去。九月的阳光和田野的风都让她变得柔情万般,她会象个孩子似的兴奋和无忧无虑。

她又走过了三个门。“247”号,就是这儿,刚才散步回来时,他告诉过她。从门上的气窗里透出灯光,他还没有睡觉。他说过,每天晚上他总是睡得很晚的。他看书,各种各样的书都喜欢看。不过看得最多的还是有关纺织业的科技情报和市场信息。他告诉她,从事他这项事业是一场跟时间的赛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厉害的同行们远远甩到后面。他必须每天看书,否则等他回国的时候,他也许适应不了新的技术要求了。那他就会有被淘汰的结局。蒂娜对此表示理解和同情。她自己也是在这样的社会里闯荡过来的。

菲尔在看书的时候不抽烟。这是个很别致的习惯。他认为烟味会使那些书页变得不那么神圣了。这种成见显然不够合理,蒂娜说。因为她自己是个烟虫。她伸出焦黄的手指给他看。“我下过一百次决心要戒烟,可是结果却越抽越厉害。工作很紧张,你知道。休息的日子又太寂寞。”他点点头,表示情有可原。

她站在门口,迟疑着。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整个走廊里,除了从咖啡厅隐隐飘出来的乐声外,也是一片寂静。紫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展到走廊尽头,壁灯的淡黄色光线被轻轻吸了进去,再变成温暖华贵的紫红色光晕漾开,使走廊里充溢了一种神奇静谧的情调。

她屈起两根手指,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门。然后,她看见圆头门锁转动了一下,门就无声地开了。从桌上射过来的台灯灯光,把菲尔本来就很魁梧的身材映衬得格外高大,并且好象是从背后给他全身镶上了一圈光环似的。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对不起,有烟吗?”她说。她脸上带了一种小孩子做错事一般的歉意。

“哦,当然。”

菲尔两步跨到桌子前,拿起一只镀金烟盒,啪地一声打开来,送到她面前。她伸手拈了一支,放在嘴边,就着他的打火机点燃了,迫不及待地狠狠抽了一口,同时惬意地舒了口气,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我的烟刚巧抽光了。这个宾馆里没有外国烟卖。中国烟我抽不惯,太凶。”

“我这里还有两包,你可以拿去。”

“好的。你知道,我今晚上本来是想……熬一熬的,可是不行,我控制不住自己。”

“不过你看上去象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蒂娜。”

“是吗?”

她往前倾着身子,用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看着他。

“一般来说,人们认为我不太象一个女人。”

“是因为你的职务?”

“不全是。”

他用背倚住一只小衣柜,胳膊往后屈着,撑在柜面上,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看。

“你很能干。”他说。

“我喜欢干点事情。”

“喜欢干点事情的女人不少,蒂娜。可是能干得这么好的不多。”

“你不是在奉承我吧?”

“我很敬重你。我敬重那些有抱负的女人。”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烟蒂掐灭在玻璃烟缸里。

“很难。菲尔,你要知道,这很难。有时候我也很想哭一场,象个真正的女人那样。”

“为工作吗?”

“为工作,也为别的。有时候我感到很累,我疲倦极了,真想丢下一切跑回去。我攒了一笔钱,可以买一套房子,舒舒服服过一阵。我也想结婚,想有个孩子,一个爱打架的男孩子。我喜欢安宁,喜欢一切事情都井井有条。可是真奇怪,我这一辈子几乎都是在跑,西半球、东半球,到处跑。想做的事情偏偏总是做不到。这是怎么搞的呢?”

她把一只胳膊肘搁在沙发扶手上,头低垂着,手支住了脑袋,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象是突然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个房间,然后显得有些吃惊。

“你瞧,我都说了些什么!真糟糕。菲尔,我大概是太累了。”

“没关系,说下去好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瓶“上海牌”啤酒,对着灯光转了转,然后倒在两只玻璃茶杯里,给蒂娜递过去一杯。

“这种啤酒还可以,你喝点儿吧。”

她举起杯子,先抿了一小口,然后又咕嘟嘟地喝下去半杯。她忍不住地又想说什么。

“来北京之前,我曾经在台湾住过两年。我父亲早先在那儿呆过。我的中文有一半是在台湾学的。后来到了北京,我就不想走了。我喜欢这个国家。休假的时候,我总是到处旅行。西安、新疆、青藏高原、桂林、四川,我都去过了。这个国家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它吸引了我,你明白吗?我无法从它身边走开。”

菲尔默默地听着,一双深沉、闪亮的眼睛从眉毛底下盯住了她。

“父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蒂娜由着自己飘飘忽忽的思绪说,“父亲总是遗憾我不是个男孩子。他希望有人接他的班。我小时候是个很古板的小姑娘,父亲笑话我象个小老太婆。可是他不知道我五岁的时候就立志要研究人类的奥秘了。他死得很早,那年我才十三岁。这是个不吉利的岁数,菲尔。”她勉强朝他笑了笑。“你相信这些预感、先兆什么的吗?”

菲尔想了想,说:“应该说是不相信的。除了现实,我大概什么也不信。”

她沉思了一下,忽然问菲尔:“你提出来搞的那项补偿贸易,对方有答复了吗?”

菲尔摇摇头。

蒂娜慢慢地说:“也许不会有了。在这里办事不会这么快。”

“不过我不会放弃努力。”菲尔简短地说,“听说沙平市有一家大规模的纺织厂,我希望能跟他们达成协议。”

“不怕被拒绝?”

“在没有被完全拒绝之前,我不会退却。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自动弃权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如此有兴趣?”

“要想知道吗?”菲尔和蒂娜的双眼紧紧对视着,“其实原因很简单:我的妻子是一个中国人,祖籍大约就在这一带哪个地方。到中国以后,我一直想到她的家乡来看看,为这里做点什么事情。”

“你对你的妻子谈过这个愿望?”

“她死了。车祸……”

“哦,菲尔!”蒂娜说。

蒂娜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电话铃大声地响了起来。电话就放在她手边,在那个罩了玻璃台板的沙发几上。她看了菲尔一眼,伸手把话筒抓起来。

“哈罗!”她沉稳地招呼道。

电话里面不知怎么没有回答。过了几秒钟,她才听见一个女孩子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说:“对不起,挂错电话了。服务员搞错了房间号码。”

“你要找谁?”她用中文问道。

“我找金华。”

“哦,他不在这儿。”

她放下话筒,告诉菲尔:“是那个叫安倩的女孩子。她要找她的同事,搞错了房间。”

菲尔问道:“是那个长得很高的中国女孩吗?”

“是的。她叫安倩。”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她跟我妻子长得有点儿相象。”

蒂娜迅速地抬起头,扫了他一眼。然后,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想再结婚呢?”

菲尔摇摇头:“不行,我总是不能够忘掉我的妻子。没有人能够取代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我尝试过。我曾经跟一个女人同居了一个月,后来又分开了。我不习惯另一个女人跟我一起生活。这大约是偏见,蒂娜,可是我没法纠正。”

“我知道,菲尔。我想我还是懂得这个的。”

她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喝干剩余的半杯啤酒,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

她穿过单人床和沙发之间的通道往门边走。她高大的身体在这个单人房间里显得有些笨拙、迟钝,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抓住圆头门锁的时候,她又稍稍停了一下,转头对他说:“我很希望……我能为你分担一点儿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我不机灵,菲尔。”

“蒂娜!”

他犹豫了一下,跨过两大步,站在她对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膀上。

“蒂娜……你今天累了,回去睡觉吧。”

她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手在她肩膀上放着。他们脸对脸地默默凝视。她觉得从他们眼睛里冒出来的火焰几乎要相碰了。

“回去睡吧。”菲尔温和地说。

蒂娜慢慢地拧着门锁。门开了,走廊里飘过来一丝轻柔的音乐声。

“到了北京,我再去找你,菲尔。”她一字一句地说。

二十四日晨七时

安倩往咖啡杯里又放了一块方糖。她发现金华在看她,便朝他笑了笑,说:“我喜欢咖啡甜一点。”

“你要加点牛奶吗?”老九把一只瓷把杯推过来。

“谢谢。”她说。她又往咖啡里倒了点牛奶。

早饭的时候,一般是允许翻译们凑到一张桌上坐的。他们这几个人几乎天天早上都坐在一块儿。老九说,三顿饭中,只有早饭吃得最舒服。“跟外宾坐在一张桌上,总有点别扭,你知道。要不断回答问题,还不能吃得太多,时时还要注意仪态风度。我真是难受死了。”所以他总是把他的一份早饭吃得干干净净。

服务员给每个人送上一份火腿蛋。接着又是一碟糖水菠萝。安倩把她的火腿蛋推给老九:“支援你吧。”

“行啊。”老九大大咧咧地把两份火腿蛋并到一只盘子里,把空盘子交给服务员:“再来一份面包。有黄油更好。”

“你已经太胖了,应该注意节食。”殷宗华朝他竖起一根手指,警告道。

老九不在乎地甩甩头:“不就这几天吗?回机关想吃也吃不着。”

金华笑着说:“没关系,你还可以再胖一点。你认识蒂娜吗?她看上去比你还要粗壮。可是她好象就不在乎。”

安倩停下搅动咖啡的小茶匙:“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昨晚我打电话给金华要材料,不知怎么就打到蒂娜房间去了。是不是服务员给你们换了房间?我查了房间安排表,那个房间号码后面写的是金华的名字。”

“多少号?”殷宗华随口问。

“我想想……是247号房间。”

殷宗华有些惊讶:“不对,单号都是住男的。蒂娜应该住在双号。”他放下刀叉,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本本,查了查。“这是菲尔的房间。”他肯定地说。

“菲尔跟蒂娜这两天好象谈得很投机……”老九若有所思地说。

殷宗华略一沉吟,把头转向安倩:“好了,这件事不用再提了。不要再告诉任何人,知道了吗?”

“好的。”安倩点点头。她喝完咖啡,又吃了块点心和一碟菠萝,就拿餐巾擦干净手指,跑出餐厅去了。

她在院子里碰到了林林。林林正跟程老站在花圃旁,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她想悄悄从旁边绕过去,可是程老一下子发现了她。

“小安,过来!过来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迈着有点发沉的长腿走过去了。

“小安,你这位同学自称他推崇萨特,给我宣传了半天‘存在主义’,我听听是不怎么样。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她淡淡地笑了笑:“萨特的著作国内介绍不多,我又看不懂原文,一知半解的,说不出什么。”

“哎哟,”程老惋惜地撮起嘴巴,“这也是个问题,对不对?要帮助青年人搞清这些主义,总要让大家一样一样看过来,否则,光弄了点滋味让人尝尝,总以为后面还不知有多少好东西呢。是这样吧?”

林林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容反驳地对安倩说:“今天晚上你不写简报,我找你聊聊去。”

她心里蓦地一沉,慌忙说:“不,我有别的事。”

“等你办完事吧。”

“我会……很晚的。”

“我等你。”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程老在一边好象有点明白什么了,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你们年轻人谈谈吧,我还要去收拾一下东西。”说着就走了。

林林深深地看了安倩一眼,轻声说:“别这样,会闹得大家都知道的。你脸上总是什么也藏不住。”

安倩掉过头去。

“那么我也走了。记住,晚上我会去找你。”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她怔怔地站在花圃旁,心里又被一种奇怪的、飘来荡去的情绪笼罩起来了。她闹不清楚自己对林林到底是什么态度。一向总以为自己对所要干的事情是清清楚楚和执着坚定的,不是吗?为了写那篇报告文学,她什么都豁出去了。可是在此刻,当她曾经爱恋过的林林站在面前时,她怎么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心绪迷茫?她的自尊心呢?她的独立性和果断劲呢?真要命,全都、全都溜得无影无踪了。哪怕有个人在旁边给她提醒一句也好呀!她真想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蒂娜往这儿走过来的。此刻蒂娜就站在她旁边,两手并拢着抓住一只小小的皮包,一双凸出的近视眼探究地望着她,眼睛里却是那种温厚和怜爱的神情。

“安,你好象……总在想一个什么问题?”

安倩不知所措地朝蒂娜笑了笑。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安,你跟他——”蒂娜看着林林刚才走过去的方向,“一定不是在这一次才认识的。”

“我们是同学。”

“不。”蒂娜摇摇头。“你说得太笼统了。”

“我说不明白。”她有些抱歉地望着蒂娜。

“我总在注意你,安。你一直显得有什么心事。你不喜欢他?”

“我们是同学。”她垂下眼皮,低低地说。

蒂娜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法文很好。”

“我不在乎这个。”

“这也是。”

尤里和爱达肩并肩地从花圃对面走过,尤里抢先招呼她们说:“早安!”她们也彬彬有礼地回答了一声。爱达还朝她们抿嘴笑笑。

“我很羡慕他们这样相亲相爱。”蒂娜望着他们的背影说。“可是这很难。真的是很难。”

“是的。”安倩点头说。

“人和人之间要能够互相原谅和理解。要宽容,安。宽容别人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神情恍惚地听着蒂娜的话。她明白蒂娜的意思。如果林林真能悔过的话,她愿意宽容林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个权利的。何况,林林在她心里又总是引起那么温馨缠绵的回忆呢。

和蒂娜分手后,她穿过庭院准备回房间去收拾行装,走到停车处,她看见金华正匆匆地钻进一辆小“上海”里去。

“嗨!”她招呼了一声。

金华摇下车窗,伸出脑袋来,告诉她:“我要去找一趟沙平市的市长。”

“有事吗?”

“还是为那项补偿贸易的事。老殷觉得还是我们主动一点好。听说这位市长管工业很有办法,或许他会感兴趣的。”

安倩抬手看了看表。现在表上的时间是七点二十五分,离出发还有一个小时零五分钟。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她顺手打开车门。

沙平市区不大,街道却异常整洁宽敞。汽车在柏油路上急驶,发出唦唦的令人舒坦的声音。

“现在机关还没有上班吧?”安倩忽然想起来这一点。

“我们是到市长家里去。”

“你知道地址?”

“地区外办老卫提供了情报。”

“莫非她也是促进者吗?”

“甚至相当积极。”金华笑了笑。

“这很奇怪。我觉得……事实上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对吗?”安倩把身子埋在松软的靠垫里。

“我不知道告诉了你会不会又使你对人产生失望?”

“告诉我!”

“她想出国。”

安倩猛地从靠垫上弹起身子。

“这跟补偿贸易有什么关系?”

“这很明白,如果协议达成了,我们会派人出去考察。她是这个地区外办的头头,当然很有希望充当领队出国。”

“哦!那么——”她咽下了后半句话。没有必要发什么感慨了,她觉得,“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就能给这种人机会?”

金华望了她一眼,略略沉吟了一下:“大概这也算是互相借重吧?权衡下来还是值得的。”

安倩沉思着,什么也没说。汽车在十字路口碰到了红灯,但是只有半分钟时间,又唦唦地开始前进了。

金华朝她转过身子:“刚才在院子里,我碰到了你的同学林林。”他深深地、望穿心扉地盯着她的眼睛,“他好象跟你有过一段交往,对不对?”

她侧过脸,躲开他目光的捕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很有才气,这看得出来。他说,他很喜欢一个法国新小说派的女作家,他打算把她的作品全都找来翻译成中文。可是这件事很难。那是个女作家,文笔相当相当特别,不容易翻出味道。他说你的文笔跟她有些近似,他希望跟你合作,你们将会是珠联璧台。”

安倩一动不动地坐着。慢慢地,她觉得浑身血液开始凝固,变成一块一块的肿瘤。有一块肿瘤就淤结在她的呼吸器官中,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窒息得难受。

“他是说,他想跟我合作翻译小说吗?”她挣扎着问金华。

“当然要你愿意才行。谁也不能强迫你干什么,安倩。”金华温和地说。

“哦,”她低低地叫起来,一把抓住了前面的椅背,“哦,我不愿意。金华,你告诉他,我不愿意。他没有权利替我安排一切。他是个……什么人呢?”她的声音已经快要哽咽了。

是的,她不再会答应他什么了。也许十分钟前她还在举棋不定,可是她现在再也不会答应他了。这不能怪她,蒂娜,不能怪她不够宽容,是他自己把这一切毁了。人和人之间要互相帮助,但是不能支配,不能利用。他不应该这么对她。事情还不该到此为止吗?

二十四日晚八时

今天的晚宴散得真早。这么早!

回房间?不能。她记起了林林的话。他说过晚上要来找她,他会的。他这个人说了话总能办到。可是她不能见他。不能,也没有必要。她在这方面实在缺乏自制力,天知道见面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她走到服务台对面。那里摆了几张皮沙发,周医生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病人能起床了吗?”她坐在他旁边,问。

“可以了。有的病人已经想吃鸡蛋了。”周医生笑着说。

“明天下午,他们就要上飞机了。”

“是啊。”

“真快。”

“是的,真快。”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楼上的咖啡厅里传出节奏强烈的音乐声。小服务员百无聊赖地趴在台面上,探身望着玻璃门外,把手里一大串钥匙弄得喀啷啷直响。有两个穿了一身花绸衣裤的华侨老太太从他们面前走过,飘过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儿。

“晚上的宴会,你没去参加?”她又问。

“离不开。这儿总要有人照应着。”

“晚饭呢?”

“殷宗华让人送来一碗虾仁面。蛮好。”

“天天晚上是宴会,我都腻歪透了。”她叹了口气。

周医生笑了笑。“搞外事工作,这是常事,你听江头说过吗?有时候,他一个晚上要赶两个宴会,神经都紧张。上宴会最辛苦,我是宁可吃碗面条。”

“宴会是重复,参观项目是重复,介绍情况、整理简报、安排日程,什么都是重复。外办工作就象一架钟,指针就是一圈一圈没完没了的转。有人都这么转了几十年了,不嫌厌烦吗?”

“也许心里也烦。”周医生把手里的报纸卷成一个小卷儿。“不过,工作嘛,还不就是这样?有多少单位是天天有新鲜事儿的呢?除非你真的当了记者。”他望着她微微一笑,“记者是天天采访新闻的。”

“我总是不习惯。”她低下头,用手指在沙发皮套上划拉着。“真的,我不习惯。在大学里把工作想象得特别美好,以为努努力总能干得轰轰烈烈,甚至是惊天动地。报到的第一天,人事处长说了那么一套堂而皇之的话,不知怎么,我就有了一种幻灭感。就那么一瞬间,突如其来产生的。以后,这种感觉总是缠着我,死死地缠着,摆脱不掉。我不知道你从大学出来时有没有过这种体验?你觉得一切都令人失望吗?”

“哪里,我可是高兴死了。我们是‘文革’期间毕业的。七〇年,我记得。毕业前先到乡下劳动了两年,后来才分配。分到宾馆工作,我真是高兴。我们很多同学都分到公社卫生院了嘛!”

“你很满足了?”

周医生踌躇了一下:“不,那只是开始几年的事。读大学时,我对肝癌防治有兴趣,我立志为此献身的。可是我没有能做这件事。”

“你在这儿是不可能的。”

“我想考研究生。”

“这倒可以。”

“不过……很难。也许又是空想。”

“你指什么?”

“考试。还有别的。我有家了,你知道的。我的翅膀已经拴住了,很难起飞。”

“那是你没有决心。”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下。“你不肯下决心。”

就象我一样,她想,我也是没有决心。又想调出去,又害怕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麻烦。她讨厌遇事求人,这是她的自尊心绝对受不了的。那么就在外办呆下去吗?定定心,不再象客人似的呆着吗?又有点儿……说不上来。总之是遗憾。对了,遗憾。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新闻记者的,凭她的胆识、信心、文笔,还有她一追到底的劲儿。有一位老师就曾经这么说过她。

隔了玻璃旋转门,她忽然发现林林正从外面走过来。她一阵心跳,本能地缩紧了身子,并且把背脊使劲往沙发后面贴了贴,仿佛可以借助沙发的力量不被他强行拉走似的。

林林微笑地、旁若无人地向她走过来,神情轻快地说:“安倩,我们约好了晚上在一起聊聊的。你是在等我的吗?”

安倩垂下头,什么也不说。

“走吧,到你房间去坐坐。”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能想象出他那副操掌一切、信心十足的样子。

她闭上眼睛。“不,我没答应过。”

“是昨天晚上,你忘了?”

“我没有答应。”她重复着说。

“安倩!”他的声音恼怒起来了。他一生气,额角的一根筋就总要噗噗地跳。以前,有一次,她曾经试图用手指去按住它,结果他却笑了,那根筋也不跳了。

她垂着头,努力不去看他。她把身子紧紧地贴在沙发上。

“安倩,你今天大概情绪不好。等你好了的时候吧。”停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

周医生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要去看看病人了。”

“你别走!”安倩抬起头,乞求地说。

林林勉强笑了笑:“那么我先走了。”

他走了。也许他不会再来了。让他就这么走了吧,走了吧!

她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周身肌肉都觉得酸疼。她抬起头来,看见周医生那双眼睛正审视地望着她。

“我的同学……”她轻轻地说。“以前,我们曾经很熟。”

“很熟吗?”

“很熟。”

“可是你为什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情都很遥远,叫人看不清楚。有时候,我觉得好象已经过了一个长长的人类纪年似的。我很奇怪,怎么居然已经这么久了呢?真的,一切都是迷迷蒙蒙、飘飘忽忽,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多时候干了些什么。好象什么都没干。”

“你应该改变一下生活。”

“怎么改变?周医生,你说,怎么改变呢?”

“摆开过去的影子,别让它总是缠着你。你身边还有那么多的人……”

“太复杂了。”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干的事情,各人都在等待、寻找、努力。有多少人能够干得成功呢?”

金华匆匆地推开玻璃门走过来。

“嗨,看见吴秀女了吗?”他对他们叫道。

“好象回房间了吧?”周医生回答说。

金华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她的信。出版社来的。寄到外办,有人带来了。”

沉甸甸的一封信,大约有好几张信纸吧?安倩听她办公室的人说,最近有人给吴秀女介绍了一个人,是出版社的编辑。这一定是那个编辑写来的。她知道吴秀女在迟疑不定,可是她希望她能定下来。也许这封信能促使她下个决心?

“你还是学点外语好。”周医生对她说,“你在外办工作,有条件学。再说,闲下来时也有样事情干干。真的钻进去了,或许你会找到乐趣。”

她停了一下,没有把握地说:“我试试吧。”

这时候,他们看见菲尔和蒂娜从走廊深处走了出来。

“晚上好!”蒂娜笑嘻嘻地对他们招呼道。她看上去气色很好,一双鼓鼓的近视眼也有了光彩,高大的身材给人一种宽容大度、和蔼可亲的感觉。

“晚上好!”安倩也对她说。“你们出去散步吗?”

“不,他要去散步,我只想到此为止。我有点儿累了。”蒂娜说着,便在安倩旁边坐了下来。“他今天很高兴,你知道吧?他想在这一带的纺织厂搞一项补偿贸易,看来有希望了。刚才宴会后市长特地找他作了认真的交谈。市长先生说他一定会持积极态度。部里程先生也说这是一件好事,应该促成。菲尔对前景非常乐观。”

周医生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不起,我该去给病人服药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对蒂娜道了一声“晚安”,就走进不远处一个房间里。

楼上咖啡厅里的音乐还在响。服务员殷勤地给她们沏来两杯茶,还送上两块湿毛巾。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圆眼睛小伙子。

“明天,是你们的中秋节了吧?”蒂娜忽然问。

“啊!真的,我都差点儿忘了。”安倩抱歉地说。

“我发现年轻一代的人对古老的节日总是不怎么看重。我们国家也同样如此。”

“事情太多了……”

“不,是观念上的变化。不过我很喜欢中秋节。中国有很多古诗写到这个节日,对不对?”

“中国人喜欢有个团圆的结局。”

“可惜,明天晚上我要在北京过中秋节了。北京秋天的气候很好,月亮总是黄得可爱。我每年都要对月亮敬一杯酒。不过明天菲尔答应到我那儿去过节,我想这个节日一定会过得很愉快的。”蒂娜停了停,望着安倩的眼睛,“你呢?有人跟你一块儿赏月吗?”

她摇摇头:“没有。我一个人住集体宿舍。”

“很寂寞?”

“还好。我喜欢看小说,有时候也看看电视。”

蒂娜仔细望着她的脸,忽然微笑起来。“你知道吗,菲尔说你很象他的妻子。”

“妻子?”

“是的。他妻子死了。他很怀念她。”

“噢,怪不得……”

“你说什么?”蒂娜问。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她想,怪不得菲尔总是喜欢死死地盯着她看,原来他是这么一个情深意笃的丈夫。

蒂娜说:“你是学新闻的,对不对?菲尔说,他希望你能有机会去访问他的国家,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也许你能写出一本很好的游记来。”

安倩感动地说:“谢谢。我也盼望能有这一天。”

“这不是不可能的,对不对?你还这么年轻。”

“我要争取。”安倩说。

他们都是一群很好的人,她想。一群意志坚定、通情达理、温厚善良的人。她不会把他们忘记了的。金华总说外事工作很有意思,他大约是尝到乐趣了。她好象也触到了一点滋味。触到的才仅仅是一层皮呢,她必须用牙齿把这层皮咬破,吮吸到里面甜甜的汁液。

上次政治处来统计参加省委机关英语补习班的人数,她没有报名。这次回去,她要补一个手续。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补不上也没关系,她干脆拜金华当老师。他当年不就是自学出来的吗?

二十五日下午三时十五分

一架巨大的波音“707”飞机早已停在跑道上。

机组和地勤人员忙着往飞机上运送行李。一辆卡车拉着登机梯缓缓地往机舱口靠拢。部里的同志正在跟机长交涉什么。离飞机百十步开外,红红绿绿站满了等待登机的外宾和前往送行的省、地外办的同志们。

“你要是到北京,一定要去找我。我请你吃饭。”柏戈把一张名片递给安倩。“这里有我的地址和电话。你不会忘记我吧?”

“不会的。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北京。我从来没有去过。”

“真的吗?”柏戈把她沉重的睫毛眨了一眨,“真的没去过?那好,我可以陪你玩。你还可以睡在我的公寓里,我有一套房间。”

安倩笑了起来:“我不会没地方住的。”

菲尔和蒂娜刚刚跟金华和老九道过别,又挤到安倩这儿来了。菲尔握住了安倩的手,久久地看着她,然后,低声地用中文说:“谢谢。”蒂娜干脆放下了手里的提袋,一把抱住了安倩。

“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儿,知道吗?明年春天我还会来的。我来旅游。那时候你还在吗?”

“哦,我想……会在的。”安倩肯定地说。

“安,我很喜欢你。”

“我更敬重你,蒂娜。我从你身上懂得了好多东西。我想,我这一趟大约是最有收获的了。”安倩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也有收获。几乎每个人都有点儿收获,对不对?我很愉快。”蒂娜由衷地说。

一辆银灰色小汽车穿过跑道,一直停在机舱口的登机梯下。车门开了以后,周医生和吴秀女先跳下车来,接着从车里扶出了那位曾经快要虚脱的专家夫人,搀着她慢慢登上飞机。专家夫人在机舱口还回过身来对大家招了招手。

“她到底挺过来了。”蒂娜如释重负地说。“这么多人生病,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他们生病不会挑时候。”

这时候,殷宗华扛了一个竹制的小孩摇篮从面前走过,要送往行李舱。那个为买小沙锅生过气的老太太两手提了各式各样的小篮子,满脸得意地紧跟在他后面。

“她要把你们的商店全背回去才好。”柏戈撇撇嘴说。“她的孩子们都工作了,还买这么个小孩用的东西。她就象是到这里来收古董的。”

“柏戈,别这么说。”蒂娜拦住她,“这是她的收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兴趣嘛!”

“但愿我老了以后别象她那样。”柏戈耸了耸肩。

“你肯定会变得不这么讨人喜欢的。”蒂娜笑着说。安倩觉得蒂娜这几天变得活泼和风趣多了。心情的变化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吗?

程老远远地向安倩招手。她连忙跑了过去。

“程老,这趟旅行,您什么也没得到。大家都有了收获,只有您,您什么也没得到。”安倩有些难过地说。

程老朝她点着头:“我还会再来的。等我离休了,我再来,再慢慢地找。一家人,就是全不在了,也不能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吧?”

“等您再来的时候,”安倩慢慢地说,“我陪您去寻找,无论如何,只要您通知我一声。您愿意吗?”

“好,好的。到时候我一定告诉您。”程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还有一件事:上次我给你出的题目,那个什么‘存在主义’的问题,有空时多想想,好不好?社会开放了,流进来的东西多了,要学会用脑子去判别。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这个、那个主义,到底哪个最符合中国的国情、民情?将来这个班是要你们来接的呀!”

“好的。”

“有机会到北京的话,找我去。到部里一打听就找到了。”

安倩笑了笑。她会去找他吗?一个普普通通的省外办的干部,去找一个部首长,仅仅因为在一起度过五天的汽车旅行生活?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样做。也许会去,在某一个可能的机会里,因为一阵突袭而至的冲动。不过,一般说来,她大概不会再见到他了,除非在电视节目里。刚才在汽车上,金华还跟她说过,这次认识的教授、专家和首长们翻译们,以后都能陆续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那时一定觉得非常亲切,非常激动,会想起这一段难忘的生活。安倩说,是这样。她甚至能想象出在电视里看到一张张熟悉面孔时的兴奋。

客人们开始登机了。大家自觉地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有秩序地往前移动。每个人都跟站在队伍旁边的送行人员握手,拥抱,说着恳切的和热情的话。大家都有一种依依惜别的心情。

安倩帮程老提着那个竹篮子。刚走了两步,一只手从后面把篮把子握住了。她回头一看,竟然是林林。

“我来吧。”林林说。

安倩默默地放开手。

林林把一个小纸片交给她:“我的地址。如果想给我写信的话,用得着。”

“好吧。”

“祝你幸福,安倩。”

“也祝福你。”

“我们都会幸福的,我想。”

“毫无疑问。”

“如果我有什么过错,希望你忘掉它。让我们在记忆中只留下美好的一切。”

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好吧。”

“但愿我们在老了的时候,不要后悔现在的决定。”

“如果我们都能找到幸福,那是不会后悔的。”

他们已经走到登机梯下。她停住脚步。他朝她挥了挥手,就一步步走上去了。在舱门口,他最后回头望了她一眼。

尤里和爱达这一对夫妇走在人群最后。原来尤里看见跑道外侧有一片盛开的野菊花,他跑过去摘了两朵,一朵插在他自己西服钮扣里,还有一朵插在爱达的发髻上。爱达只是温柔地笑着,任凭他摆弄。

“我要把花带到北京。”他满脸得意地说。

爱达轻轻地拥抱了安倩。她的肩背和胳膊都是温软轻柔的,就象她的整个人给大家的感觉一样。她抿着嘴唇,眼睛微微垂下来,端庄地笑着,并且用好听的女中音说了一句英文:“谢谢你们。”

登机梯又被卡车拉离了飞机,接着舱门严严地闭了起来。从机窗上还能看到一双又一双的手在使劲对下面挥着,不过那些人的脸面已经看不清楚了。安倩想,在这里面一定有蒂娜和菲尔,有柏戈、尤里、爱达和程老,也许还有林林。

他们退到了跑道外面,也朝飞机上挥着手。安倩忽然意识到她的眼睛里潮湿湿的。她想,这可有点儿太不象话,如果当着这么多人哭出来的话。她死死地咬住嘴唇,想憋住眼泪,不让它往外流。可是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努力。眼泪要出来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不过她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好哭的呢?外事工作不就是频繁地送往迎来吗?

她悄悄地走到人群侧边,把脸稍稍地转过去一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听见有人走到她身后。

“两小时以后,他们就到北京了。”是金华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

“不到三小时,我们也会回到单位的。还坐这些汽车回去。”

“嗯。”

“今天是中秋节。晚上,你到我家去过节,好不好?”

她迟疑着,然后,终于点了点头。不过她始终没有回过头去,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脸上的泪痕。

猛然一阵轰鸣,大地也仿佛发起颤来。从飞机尾巴后喷出的气体,把他们吹得睁不开眼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跑道外面的庄稼被风吹得往后仰过去一大片,并且簌簌地抖动着,拚命要想直起腰来。过了一会儿,飞机猛地往前动了一下,机轮就开始滑行起来,先是慢慢地,在跑道上拐了一个优美的弧形之后,速度开始加快,发出的声音也变得震耳欲聋。接着,一阵风驰电掣般的冲刺之后,呜地一声就腾空而起,在机场上空绕了一个圈圈,然后笔直地往北飞去,在蓝天中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发亮的小鸟儿。

再见!朋友们。别忘了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别忘了这个美丽的地方。现在是景色宜人的秋天。到明年春天,百花齐放的时候,我们还能够再次相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