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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这一瞬间如此辉煌

这是一间狭窄、阴暗的琴房。屋子很小,大约不会超过五个平方米。左边墙上挂了一面二尺见方的玻璃镜,右边墙上是一张十八世纪荷兰风景画。窗户上蒙着一块花布窗帘,淡紫色,整个屋子里这种阴暗、神奇的色调,就是由此而来的。

只有这架黑色钢琴显得无比堂皇,并且有点儿光彩夺目。琴身搁在一块厚厚的大木板上,在这个小屋子里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空间。木板上还搁着一只方凳,弹琴的人必须迈上木板,才能坐到凳子上。这时俯视全屋,便会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仿佛自己是这里盖世无敌的统治者。

屋子里一片沉寂。听得见四壁隐隐射过来的回声。卫伟觉得自己刚才唱出来的那个高音“a”显得干涩、晦暗,没有丝毫魅力。他呆呆地站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把手指攥起来,又松开,觉得十分惶惑羞惭。

他才二十岁,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然而他却又是全系最令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因为他是苏老师的学生。苏老师——声乐系主任,教授,国内声名显赫的声乐教育家,能当上她的学生真是一种荣幸。他不知道她当初怎么会单单挑上了他的。有人背地里说,这是因为他爸爸是个大作曲家,跟苏老师私交甚笃。他对这种臆测极端愤怒。苏老师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她没有必要这样做,也不值得。说起来,他爸爸还是她的学生辈呢!她选中了卫伟,只是因为她认为他很有前途。“这个学生本钱很足,年龄也小,可塑性大。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高音的。”有一次,他无意中听见她对别的老师这么说。那一刻他心跳得要命,脸也憋得通红。他真的有希望唱出来吗?声乐界那么多早经世人承认的歌唱家,他能够一一地赶上和超过他们吗?他兴奋之中夹着几分胆怯。他害怕自己是个不可雕琢的蠢材,将来会让苏老师失望,会败掉她的名声。因此,在那以后,他只要待在苏老师身边,就感到有一种象山一样沉重的东西挤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头晕眼花,心悸出汗,夜里也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

这个音我怎么唱得这样难听呢?他站在琴边,奇怪地倾听自己耳朵里嗡嗡的回声。他感到羞愧。

“不行,再来一遍。你喉咙太紧了。把声音打开!”苏老师坐在钢琴旁,用手指把一个琴键敲得咚咚直响。

卫伟又唱了一遍,他刚才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喉结有点向上跑,这回注意向下压了点。

“声音太重啦!”苏老师大声叫起来,拳头使劲敲着琴键。

她大概又在发火了,自信的老太太,卫伟想。他不知道她瘦小的身躯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发起火来声音真吓人,怪不得常有女同学被她骂得哭起来。

“再唱一遍,注意用气息带着声音。”苏老师又弹了一下钢琴上的“a”音。

他迟疑着,担心自己会再度发出刚才那样的干涩、晦暗的声音来。

“嗯?”苏老师回过头来,催促了他一声。

“我觉得——”他有些惶惑地说:“我的喉头有点往上跑,您发现我有这个毛病吗?”

她让双手从钢琴上滑下来,轻轻地落在两腿之间。

“你为什么总是要怀疑自己?记住,不要去追求国外男高音的那种辉煌、明亮,各人的条件不同嘛!”

“我现在觉得……”

“我很有信心把你教出来。”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教出来那么多的学生了,他们那些人的本钱甚至没有你足,可是现在他们都成了声乐舞台上的顶梁柱。”

这倒是真的,他想。还在年轻的时候,苏老师从美国学成归来,受聘于国立音专,从那时起,一批接一批的学生就从她门下出来了。这些学生如今都是国内响当当的歌唱家、教授、副教授。他们都是她的金牌,眩目耀眼的金牌。她也是他们的金牌,金牌和金牌交相辉映,何等光彩和气派!不过卫伟私下里听同学嘀咕说,她其实也只能算这些学生的启蒙老师。他们后来有的出国留学了,有的改随了其他著名教授,有的得到了外国专家的悉心指导。他们的成功不全是她的功劳,她只能算是个受他们敬重的领路人,曾经在他们初学迈步时搀扶过他们。卫伟对这些议论很不以为然。是这样的吗?苏老师只有这么一点儿功劳?是不是因为苏老师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收为学生,这些同学就嫉妒了呢?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听到这些话。他希望自己的老师是个很了不起的、很伟大的教授。

他没有回答苏老师的话,只把站立的姿势稍稍变换了一下。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左脚。这只脚有个爱向里撇的坏毛病,当他往台上一站的时候,这毛病就显得非常刺眼。苏老师已经向他提醒过好多次了,他总在留心纠正自己。现在他偷偷地往地上看了一眼,还好,脚是平平正正的。脚上的毛病到底比声音上的毛病容易纠正多了。

她继续说:“歌唱艺术是音乐领域里最辉煌的一个部分。三十年代,我从美国回来,第一次登台演出《茶花女》,我就觉得我选定了目标。我开始是学提琴的,你知道吗?我的提琴演奏甚至在国外得过奖。可是我仍然放弃了它,毫不吝惜。真奇怪,那一次决心下得那么肯定,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他听着,可是并不觉得奇怪。她会做得出来的,他想。她从来就没有在什么事情上迟疑不决过。这么大年纪了,她仍然是这样干干脆脆,爽爽朗朗。她喜欢把什么东西都牢牢地抓在手里,只要她能抓得到的。她有没有觉得疲倦和厌烦的时候呢?

“好了。”她三言两语地结束了话头。“已经说得太多了。继续上课吧。”

可是这个音他还是唱不好。声音本身变得顽固起来,又好象是存心跟他开玩笑,他无论如何捉不住它。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今天……恐怕唱不好了。”他满头大汗地望着苏老师。

“你今天注意力不集中,心神不定。”她毫不客气地指责他。

是这样吗?好象是有点儿。苏老师的眼睛真厉害。

现在大约快下课了。淡紫色的窗帘把屋里遮得不透一点儿光线,他感到有些压抑。每次苏老师来上课,总是先要他把窗帘放下来。他这个琴房设在一楼,窗外是一片茸茸的草地,苏老师生怕他时不时会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分散了注意力。可是他不喜欢屋里这种阴暗、神奇的色调。窗外的世界多好!阳光灿烂,绿草如茵,也许还有飞来飞去的白色羽毛球。他悄悄地伸出手去,把窗帘揭开了一角。一束阳光唰地一下就冲了进来,正好照在那个贝多芬石膏像低垂、愤怒和沉思的大脑门上。石膏像仿佛着上了一层闪光耀眼的金粉,变得那么灿烂辉煌,崇高神圣。同时,整个屋里也明亮多了,有一股暖融融的春天的气息。他不知怎么想到了隔壁琴房里的明子。她在干什么?她注意到窗外明媚的春光吗?这个瘦瘦长长、模样普通的姑娘,他这样想到她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过别人,比如娇小妩媚的小枝。小枝大概也在隔壁。她和明子合用一个琴房。卫伟明白,小枝倒是希望他能常常想到她。“你每天都能听见我练声吗?”小枝有一次这么问他。他反应迟钝地摇了摇头。“哦,你大概太专心了。可是我总能听见你的。”她有点失望地甩了甩脑后的“马尾巴”。

苏老师又用手指在琴键上“咚”地敲了一下。

“下课的时候,我注意到你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谈论什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从老师那儿传来的消息。”他告诉她,“说是要在学生中来一次民意测验,让大家自己重新选择指导老师,每人填两个志愿。”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你就是为这个心神不定的吗?”

“苏老师,这总是一件大事。”

“愿意吗?”

“大家都不敢相信。”

“如果是真的呢?”她紧跟着问。

他愣了片刻,然后,脸孔兴奋得微微有点发红:“苏老师,要真是这样,大家一定会举双手拥护。”

“也算是对老师的一次检验,你懂不懂?个别老师太有点儿自以为是,这样下去会失去学生信任。该提醒一下。”她语气平板地说。

卫伟莫名其妙地听着,觉得有些心跳。苏老师怎么会跟他说起这些?这不该是对他——一个普通学生——说的话。他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而害羞。她指的是谁?倪老师吗?他本能地得出结论。倪老师是明子的指导老师,系副主任。他知道,在整个声乐系里,苏老师对倪老师最不以为然。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针对倪老师的话,那么他对这次民意测验就兴味索然了。他喜欢倪老师。这个五十多岁的副教授,身上总有一些吸引年轻人的地方。他们一些同学都喜欢她。

他迟疑地说:“要是这样,有的老师那儿会涌上一大群,那怎么办?一个老师怎么可能教这么多学生?”

苏老师矜持地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拉下去的。我的学生我会负责到底。别的同学要是想到我这儿来,就要再研究了。”

她认为我不会改填别的老师吗?他心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个念头,然后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唐。苏老师那年在几十个新生中间挑上了他当学生,多少人羡慕得要死呢!苏老师是名教授,名师出高徒,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即使他以后冒不出尖来,有苏老师当牌牌,他走到哪儿都不会被冷落。苏老师——光这个名字,就是一份烫金的保证书。当她的学生不容易,每次声乐系招来的新生,男男女女都是先让她挑选的。他还记得入学第二天,他们全体集中在一间教室里,老师们全都坐在椅子上,听他们一个一个唱过去。那时他还不会用意大利语唱歌剧选段。他唱了一个拿波里民歌《我的太阳》,是用中文唱的。唱完以后,他就看到坐在头排正中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用铅笔点了他一下,对旁边一个男老师说了句什么,过了几天,他就被通知说,他成了苏老师的学生。苏老师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出色的男高音。他真幸运。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男老师姓汪,原是部队歌舞团合唱队员,“文化大革命”期间歌舞团解散,他先是被下放到工厂,后来又通过苏老师的关系调到音乐学院,现在是声乐系讲师,在系里负责抓艺术实践(也就是演出活动等等)。他也曾经是苏老师的学生,那是在六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这个系,绝大部分老师都是苏老师历年来的学生。他们象众星簇拥着月亮一般地簇拥着她,有时候——卫伟几乎不好意思这么形容——他们甚至会象宠孩子一般地宠她,由着她的性子。说真的,她的性子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平和的,她常常会让人不知所措。

“今天晚上,你们是有演出吧。”苏老师把双手抬起来,平放在钢琴上,侧过头去说。

“到医学院演出。汪老师联系的。”

“你的独唱排在第几个?”

“我不知道。大概要到演出前才公布吧。”

“你放心,汪老师会尽量关照你的。”

他没有说话,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他觉得有点儿沮丧。

苏老师又问:“你选了哪些曲目?”

“《星光灿烂》,还有……”

“这一个很好。”她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认为这一个很好。普契尼的《托斯卡》实在是一部震憾人心的歌剧。其中男主角的咏叹调《星光灿烂》又是他为之神魂颠倒的。这段咏叹调写得热情洋溢,而且又是那么华丽,那么纤秾,跟作者以往那种柔美和委婉的风格大不相同。难道普契尼也是在迷人的星光下心荡神摇的吗?

苏老师把钢琴盖“啪”地一声放了下来。“课就上到这里吧。晚上演出,午饭后最好睡个觉,知道吧?”

“您晚上不去看看吗?”他问。

“不去了,汪老师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她说着,把乐谱合上,挟在怀里,站起了身。当从厚木板上往下迈的时候,他小心地搀扶了她一下。她却又不在意地挣脱了他的手。她瘦小而又硬朗的身子跟她白发苍苍的头发有些不大协调。她要是把头发染一染,谁也不会以为她会有七十多岁,他想。

苏老师站在门口的时候,还回头嘱咐了一句:“注意在台上的姿势,尤其是你的左脚。”

她终于拉开门走了。门没有随手关上,纷乱的钢琴声和练唱声从走廊里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仿佛要把他整个儿淹没似的。他禁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这里面有明子的声音吗?

他停在门口,往走廊两边看了看,只有压迫耳膜的乐声,没有人影。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大家都钻在琴房里下苦功夫,没有人会出来闲聊的。

他敲了几下门,里面的琴声停住了,传出一个圆润清丽的女高音:“谁?”

“是我,卫伟。”他大声说。走廊里的声音震天动地,他怀疑他的答话声是否能够送进门里。

门开了,屋里的光线好象猛然间给昏暗的走廊打开了一扇窗户似的,身材细长、留着男孩子一般短发的明子就嵌在这扇窗户之中。

“就你一个人?”卫伟探了探头。

“一个人。小枝找汪老师去了。你想进来吗?”她歪过脑袋问他。

随随便便,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就象她对待任何一个同学一样。卫伟到今天也拿不准她有没有开始对他的呼唤作出回应。他自以为已经对她表示过几次好意了:一次是请她去参加他爸爸举办的家庭音乐会,一次是给她一张内部电影票;还有一次,她把刚抄的一份谱子丢失了,他花了整整一天帮她重新抄了一份。可是她每次见了他,神情却总是这么自然,自然得令人可疑。她是不是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好意呢?不过他又觉得不大可能。说起来,她比他还大一岁,入学以前工作过两年,她怎么能够不懂得这一切?

也真怪,声乐系的女同学中,漂亮姑娘有的是,而他自己也是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他却偏偏看上了这个最不起眼的明子。是不是她在这一群喜欢扭捏作态的姑娘中显得过于不事修饰,反而加深了对她的印象?他也说不清楚。

她是个很有前途的女高音,音域极宽,音色圆润甜美,富有光彩,从轻巧的花腔到最壮丽的戏剧性声部都能胜任。“小卡拉斯。”同学们都这样叫她。他们认为她总有一天会达到这个当代最著名的全能女高音歌唱家的成就的。不过,与她的华丽嗓音相反的是,她的形体动作却显得那末朴实无华。她登台表演时,几乎不用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的一切情感都是靠声音表达出来。也许是她的声音太有魅力,而把她其余的部分都遮没了吧?他喜欢她的演唱风格。

他进了门,反手又把门关上,潮水般的声音立刻被挡在门外了。他注意到她在玻璃镜框上插了一根细软柔嫩的柳枝,黄绿色的枝条上还挂满了绿毛毛虫一般的花苞。这么说,她还没有忘记春天,她也喜欢这个阳光明媚的季节。

“倪老师还没有回来吗?”他问。

“没有。外国专家讲学要到明天结束。倪老师总是要听到最后一节课的。”

“听人说,她这回又是自费去听课。”

“系里总是卡她。他们说教学经费太紧,不好报销。他们都是守着家门不愿出去的人。”明子很替她的老师抱不平。

卫伟知道,倪老师每个寒暑假总是要自费出去听一些专家讲课的。这个年过半百的副教授,虽然当了系副主任,却有股子虚心好学的劲头,教学方法新鲜而且活泼,学生们背地里非常敬重她。

倪老师是四十年代末期从国立音专毕业的。不过她不是苏老师的学生,而是跟着另一位著名教授学习。她长得武高武大,头发乌黑,双目炯炯有神,脸色永远红润和丰泽,一口牙齿雪白晶亮。她跟苏老师到底关系如何,在这个系里大家都避而不谈。不过谁也看得出来,她的性格过于秉直,过于天真了,常常会为了教学上的事情跟苏老师争辩几句。她是这个系里唯一敢于对苏老师发表不同意见的人。粗看起来苏老师好象有点怕她,有时还对她作些让步。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吃亏的总是倪老师。在这个小小的艺术王国里,倪老师毕竟是势单力薄的。好在她这人性子开通,全不在乎这些。她照样出去听课,照样跟苏老师争辩,照样大步流星地走路,仰着头大笑,把一头密密的黑发摇得簌簌发响,也照样赢得学生们的敬重。卫伟估计,这一次让学生们填志愿选择老师,填到倪老师名下的一定不会比苏老师少。金牌牌是宝贵的,可是艺术舞台上更要紧的是真才实学。当你一步一步走上台去,几十万瓦的灯光照得你汗流浃背的时候,你怎能有半点含糊呢?毕竟,倪老师比苏老师年轻得多,接受新事物也敏锐得多,她在教学上自有苏老师所不及之处。

明子的钢琴上摊着一本乐谱,她站在琴边,歪头望着卫伟,身体重心落在一只长长的左腿上,整个姿态显得轻快而且流畅,就象屋里那一根细软柔嫩的柳枝。他想,怪不得人们说:建筑是凝练的音乐。人体造型也是一种音乐,是一种更加活泼和有韵味的音乐。它会使人一曲终身难忘的。

“晚上演出的曲目,你都准备好了吧?”明子问他。

“准备了三个。”

“恐怕太少了点。”她关切地说,“你的节目总是很受欢迎的。”

“唱歌剧选段,大家不一定喜欢听。”

她叹了口气:“是这样。来一段《外婆的澎湖湾》,台下准会轰动。换一段别的什么咏叹调,台下会半天没反应。真糟糕!”

她那双单纯的大眼睛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她这张轮廓过于分明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引人注目。眼睛微微凹了进去,带有浅蓝色,清澈无邪,象是一个刚刚看到世界的婴儿的眼睛。不过她不象小枝她们,不会充分利用自己的优点。即使站在台上,她的眼睛也绝不会去扫射台前的观众,而只是悠然地、无所牵挂地对着剧场后半部那一片黑暗。因为这一点,苏老师很不喜欢她,说她台风太傲,显得目中无人。“可是,如果过多地去注意观众的反应,不会影响演员去体味歌曲本身传达出来的感情吗?”倪老师替她的学生争辩说。不过苏老师还是不以为然,她仍然嫌明子太“木”,缺乏一种神采飞扬的飘洒的风度,也不会制造激动人心的高潮气氛。她常常不让明子有上台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们大家将来有没有机会成功?”卫伟说,“我挺害怕。你要知道,中央乐团的‘星期音乐会’都卖不满座。”

“还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上个星期挪威提琴家在这里演出,剧场里的人把门反锁了,不让人中途退场。我简直弄不懂怎么会是这样。提琴难道不比电吉它优美得多吗?”明子仰起脸,仿佛期待他的权威性解答似的。这时候的明子倒有些象是他的小妹妹了。

“我想可能是电吉它更加亲切的缘故。”卫伟说。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讨厌流行歌曲。”明子扬起头,把短发往脑后抖了抖。“那一次我们去参加一个联欢会,你记得吗?我唱了一个电影插曲,结果台下的观众激动得跟疯了似的,拼命要我再唱。我心里腻歪透了,直想呕吐。后来一走下台,我不知怎么就哭了。我想这好难为情呀!可我就是忍不住。”

“你哭什么呢?”

“说不上来。好象是……我得到的东西不是我所祈望的。我不喜欢这种歇斯底里的狂热,真的。一碰到这样的场面,我就觉得什么情绪也没有了,真想逃下台去。艺术要的是心心相印,不是这种闹闹腾腾。我不喜欢。后来我就变得讨厌流行歌曲了。”

卫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真奇怪,你自己能唱得让大家发狂,一看见别人发狂你又觉得反感。”

明子认真地说:“你喜欢唱歌剧吗?喜欢的吧?要是你看到流行歌曲被捧到天上,可是歌剧却被冷落在一边,没有人愿意理睬,你伤心吗?我很伤心,而且还嫉妒,我嫉妒流行歌曲,虽然……说真的,我也喜欢偶尔唱几首。你明白吗?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心情?”

“我也常常这样想,你知道。学声乐的也许都有点儿……”

“可是有时候,”她说,“你们会想得很开通,会不在乎这些。我办不到。我不喜欢的东西,连听都不要听。”

她把瘦长的手指交叉着扭在胸前,脸上有一种失望和无可奈何的神气。她身上这件桔黄色灯芯绒夹克已经洗得很旧了,一边领角翘了上去,拉链只拉上来了一半,看上去象个满不在乎的男孩子。而且她的身材细长,胸脯扁平,肩胛骨单薄得厉害。每次卫伟看着她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单薄的身躯里怎么会发出那样明亮华丽的女高音呢?

他抬起一只手,搭在钢琴上。他真想再抬一抬,抱住她的肩膀,问问她:你到底对我怎么样呢?

“晚上你唱什么?”他问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托斯卡的咏叹调。”

“《为艺术,为爱情》?”

“我很喜欢。歌词、曲调,我都喜欢。”

他想,这真是巧,他们俩选的都是《托斯卡》里的咏叹调。一个男主角的,一个女主角的。生活中也有这么巧的事情就好了。你希望他和明子的关系能够再亲近一点。

“倪老师不在,我简直有点儿没法对付了。小枝说我选的曲目不合适。你愿意帮我听听吗?”她微笑地对他说。

“那当然。”卫伟欣然地坐到钢琴上去了。

他在钢琴上弹了前奏,明子就唱了起来。她唱得很认真,也很入情,就象面对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真心想得到他的指点似的。在声乐系的女同学中,大约只有明子从来不在男同学面前忸怩作态,卫伟偏偏就喜欢她的率真自然。

“艺术,爱情,就是我的生命,

我热爱着生活渴望着幸福。

无论在何时,

我永远把友谊送给人们。”

她的意大利文咬得准确,也很清晰。卫伟知道,倪老师向来是讲究吐字的,她总是督促学生要掌握外语。而且卫伟还发现,以前明子的中音区是个薄弱环节,现在她在中音区却唱得音质优美、富于弹性而不费劲。

“明子,你进步这么快!你跟以前的唱法不一样了。”一曲唱完的时候,他停住弹琴,十分惊讶地说。

明子显得很兴奋:“你听出来了吗?你认为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怎么说呢?好象你中音区的位置高了,头声也充分了。”

“这是倪老师摸索出来的方法,你知道吗?她要我学一学中国京剧青衣的唱法,青衣很重头声。西洋唱法呢,强调打开喉咙,这么一结合,什么都全了,这很对我的路子,你说呢?”她又是那样期待地望着卫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幸运。”

她笑了起来:“是因为有倪老师吗?”

“她总在给你们摸索新路子,系里那么多老师,我总觉得她是最年轻的。可是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对不对?我常有点儿不敢相信。”

他垂下头,望着自己搁在琴键上的一双手。他想,他和明子比起来,到底谁更幸运一点呢?他很敬重自己的老师,跟她学习有一种稳妥和可靠感,可是他又隐隐地觉得有一点遗憾:苏老师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信,那么不屑一顾地看待各家之长呢?她大概太沉醉于她那些学生们的成就了。

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低音键。从钢琴的肚腹深处发出“咚”的震响,嗡嗡的回声立刻在琴房里荡漾开来,显得沉闷而又压抑。他吃惊地把手指抬上来,低音回声这才神奇地消失了。

这时他们却同时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明子刚刚走过去把门打开,小枝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她穿一件大红晴纶外衣,束着腰带,身材显得格外娇小玲珑。头发还是在脑后高高地束成了一个“马尾巴”,发根上别一只漂亮的银色发夹。

“卫伟!我刚刚敲了你的门,你不在,我猜你准是到这儿来了。”她得意地笑了笑。

“我在帮明子伴奏。”卫伟解释说。

“好专心呀!都下课了,你们没听见铃响?”她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走,卫伟,打羽毛球去!”她歪了歪脑袋,脑后的“马尾巴”便左右一摆。

卫伟这才看见,小枝的手里握着一副绿色羽毛球拍。

“明子,一块儿去吧。”卫伟说。

小枝做了个鬼脸,说:“别叫她啦,明子打的球,谁也没本事接。对吧明子?”

“要玩就玩排球。我不喜欢打羽毛球。”明子承认说。

卫伟只好一个人跟着小枝往外走。在这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里,小枝一路都是蹦蹦跳跳,象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事实上,她处处都喜欢表示出她的“小”:穿的衣服,梳的头发,说话、行事……甚至,卫伟听班上的女同学刻薄地说,小枝上街买衣服,标准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显小不显小”?她会一个劲地问售货员:“我穿这件衣服显得小了吗?”其实算起来,小枝不是班上最小的一个,她比卫伟要大三个月。不过她从来避讳人家说到这一点。她大约是喜欢做人家的小妹妹。那就让她做好了,卫伟倒是愿意自己长得大一点,成熟一点。年龄对于艺术家来说,有时候也是成功的因素。白发苍苍总是被别人视为经验丰富的。

“你走得快一点儿呀!”她停下来,转过身子倒着往后跳,一边娇喘吁吁地说。

要是明子在这儿,她会怎么样呢?她不象小枝,不会这么娇媚迷人。好在她不是这样。她说她喜欢打排球?好吧,哪天他要特地为她组织一场友谊赛。

他们走到了琴房外面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这里已经有两对打羽毛球的了,一对是钢琴系的,另一对是民乐系的。钢琴系的两个小伙子都留着长长的头发,这大约是为了在一曲弹完之后,可以对着观众小小地鞠一躬,然后直起腰来,乘势把头发潇洒地往后一甩。这实在是一件挺有派头,挺出风头的事情,尤其对一个刚刚领略到掌声滋味的年轻人来说。可惜这两个人都长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卫伟不愿答理他们。而那边民乐系的一对是两个女同学,两个普普通通、丝毫引不起别人谈兴的女同学。

“就在这儿吧。”卫伟停在草地边缘,对小枝说。

“不,不嘛,到中间去!那儿多好!”小枝甩着头发说,还顺手拉了他一把。他只好又跟小枝往前走了两步。

清明节刚过不久,小草才冒嫩尖尖呢!远看是一片绿茵,近看只有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绿叶针儿。草地后面那一片樱花倒是开得热闹,一大团一大团,白色中隐隐带了点粉红,云遮雾绕似的,叫人觉得那一片樱花树随时都可能飘然而起,乘风飞去,飞到月球上和桂花树作伴儿。

人要是也能够这样飘起来就好了,卫伟想。那么他一定飘到世界各地的著名歌剧院去看看。首先他要去看看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他曾经在一本建筑杂志上看见过这个贝壳形歌剧院的全景照片。当时他惊讶得要命,想象不出在这样奇特的剧场里演唱歌剧是什么滋味。那一定是叫人异常兴奋的事。将来有一天,他能昂头挺胸地站在这个歌剧院里演出吗?妈呀,那一瞬间一定是无比辉煌的呀!他盼望着那么一天。他会陶醉在自己辉煌的歌声里的。

他站在草地中央,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从这里可以望得见琴房的那一排窗户。那个挂了淡紫色花布的窗口是他的琴房。他和作曲系的一个同学合用,那个同学去外地采风了,现在他可以从早到晚趴在钢琴上。东边的一个窗口,那是明子的琴房。明子还在练那首托斯卡的咏叹调吗?他努力往那个窗户里看过去,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子插在玻璃镜框上的那根柳枝。看不见。窗玻璃上反射着阳光,刺得他泪眼汪汪的。

“你怎么啦?”小枝惊讶地问。

“……看太阳了。”他说。

“傻瓜!会把眼睛看瞎的。”小枝说着,塞给他一杆球拍。

小枝的球技挺好。她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地接球,又跃起来把球抽回去,一边不断地笑着,甩着她的“马尾巴”。她穿的那件大红束腰晴纶外衣,下摆很大,象裙子一样蓬开来。人往上一跳,衣服就轻轻一飘。这么飘来荡去,衬着淡绿色草地和粉白如云的樱花,跟画报上的照片一样好看。

“卫伟,你打得真棒!”她笑着喊道,惹得民乐系的两个女同学朝这边直看。

真讨厌,这个总想引人注目的小枝。她不能稍稍沉着一点吗?

“你别喊了。”他皱着眉头说。

“怎么啦?”小枝弯腰捡起球,“你怎么啦?不高兴吗?”

“我累了。不打了吧。”他说。

她轻飘飘地向他走过来,一边挥舞着球拍。

“我要谢谢你。我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不过他知道,一般来说,小枝的消息总是百分之百可靠的。她是系里出名的“小灵通”,好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知道。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闲功夫,又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她有点象一阵风,一片云,神出鬼没,任何时候都可能从任何地方钻出来,笑嘻嘻地站在你面前。也许她就凭着她的“小”。人们对小孩子总是不大注意的。

“我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要再告诉别人,好不好?”

他好奇地望着她的脸。

“告诉你,系领导要改选了。这回是民主选举,让大家投票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静静地盯住他的眼睛,仿佛一个表演了节目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奖赏似的。

“卫伟,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相信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是院领导布置的吗?”

“我想是吧?要不然,谁敢出这个新鲜主意呢?”

“这大概很有意思。”他笑了笑,“我是说,会选出大家拥护的人来。”

“学生没有资格投票。”

“老师会选得很准的。”

“可是你知道吗?”她往他身边凑了凑,神秘地说,“苏老师存心要把倪老师挤开,不让她当系副主任。我们汪老师大概会填这个空缺。汪老师很能干,对不对?”

他吃惊地说:“这怎么可能呢?倪老师是很有能力的。”

“那有什么?”小枝撇了撇嘴,“系里老师都是苏老师的学生,你不知道吗?这回让大家填志愿,明摆着谁都愿意填到苏老师名下来的。名师出高徒嘛,这牌子多亮!这下子倪老师就显出孤单来了。学生不跟她,说明她没水平呗!没水平的人怎么能当系副主任?你不明白吗?你真傻!”小枝瞟了他一眼。

小枝的眼睛不好看,太不好看了!就象这件不好看的事情一样。他有些讨厌小枝的自作聪明。你怎么知道苏老师是这么打算的?她告诉你了吗?她对谁说过这个意思?真不应该。民主选举,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小枝不应该猜想得这么污浊。小枝的心眼儿太多了。要是明子,她就不会这么去想。她决不会。

“我要走了。”他不高兴地说。

小枝跳起来,拦住了他的路。“卫伟,这不行!你再陪我打两个球。就两个!”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烂漫地笑着。

他不知道怎么对付她才好,只得又摆好了姿势,想赶快打完两个球了事。

可是小枝刚把球托在手里,又放下了,神色不安地望着前面的大路。卫伟也跟着回头望过去,原来是汪老师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了。

“你真叫自在,还有闲心打球!”汪老师板着脸对小枝说,“晚上演出,你的二重唱准备好了吗?有十二分把握了吗?”

“小秦不在。”小枝嘟囔着说。

“去找他。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节目。你总是要出点乱子的。今天一定要唱好,要争取起码返场两次!”汪老师严厉地说。

小枝悄悄地向卫伟吐了下舌头,放下球拍就溜走了。

“你的曲目已经准备好了吧,卫伟?我刚才听苏老师说了。”汪老师对他笑着。汪老师每次看见他几乎总是笑眯眯的,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肯定不是为了他,汪老师对学生向来一本正经。他认为这不是为了苏老师就是为了他爸爸,总之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准备得不很充分。明子最好。”他一手拿了一杆球拍,轻轻地碰着。

汪老师摇了摇头。“她不行,她在台上太死板,不受欢迎。”

“不过这也是一种风格呀!”

汪老师没有答他的话,却把话题一转。“卫伟,同学们都知道要填志愿的事了吗?”

“我想应该都知道了。”

“有什么反映吗?”

“开始不相信,后来又高兴得要命。”

“就是嘛!关系到自己一辈子艺术生命的事,非同小可呀!你估计大家都会填哪些老师?”

他突然想起小枝告诉他的事。莫非小枝说得有道理?

“我不知道。”他垂下眼皮。“这种事总是保密的,谁也不会告诉别人。”

汪老师又笑了起来。“我想也是。不过注意一下也还是能猜到点儿的。你帮我收集一下反映好不好?系里要及时掌握情况。”

他想拒绝,又觉得这样不礼貌。汪老师总还算是系里一个领导呀!他于是没有答话。

“好了,你休息去吧,把嗓子保护好。”汪老师吩咐他。

他握着一副绿色羽毛球拍离开了草地。这球拍好象比往常沉了点,有些坠手。他举在眼前看了看,球拍上并没有添出什么来。那么是他的错觉吗?

演出这天的晚餐和夜宵,照例都是要由邀请单位供给的。不知道医学院联系演出的人没有跟食堂打好招呼呢,还是怎么的?反正,一直到大家开始化妆了,晚饭还没有送来。汪老师跑前跑后地到食堂去了好几次,才算有人抬来一箩筐肉饼和糖糕。

“怎么的,就这么待我们呀?”唱中音和低音的几个壮小伙子拉下了脸。

汪老师朝他们连连摆手:“不计较这些!都是兄弟院校。人家到我们那儿去,我们能拿出什么来?还不是一样。”

“唱不出劲!”男低音说。

“人家答应夜宵弄得象样点。”汪老师又解释。

卫伟知道,汪老师的爱人就在医学院工作,这次演出是通过她联系的,所以汪老师生怕丢了她的面子。

卫伟对晚饭的质量抱无所谓态度,他只吃了两块糖糕。每次演出前,他都注意不让自己吃得过饱。苏老师曾经对他说过,人在进餐完毕后,所有协助发声的器官都会处于充血状态,这时候发声,嗓子里容易出现粘物,引起“嘶音”。嘶音会使自己和观众都感到紧张和别扭。所以他尽量避免这种现象发生。

他走到休息室的角落里。明子正躲在那儿默记着什么东西。

“别走近我!我的歌词好象还没背熟。我会把它们搞混的。”明子对他说。

“你的独唱放在第几个?”

“第一个。汪老师告诉我是第一个。”

“这怎么会……他是怎么排的?”卫伟睁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可是你别走近我,别跟我说话。”明子一个劲儿朝他摆手。

怎么能把明子的独唱排在第一个呢?谁都知道,演出刚开始时,观众还没有坐定,情绪没有进入,这时候的效果是最差不过了。他们常常总是把小合唱放在第一个的。人多,声音响,气氛会好一点。今天安排的节目里,不是有一个女声小合唱吗?

他不知道汪老师是怎么打算的。他想告诉明子,让她找汪老师提提意见,看看能不能换到后面去。可是明子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记词,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他想,也许明子不在乎这个。就是的,明子是“小卡拉斯”,她的歌声一起来就会把观众镇住的。无论多么嘈杂,无论多么骚动不安,她都不在乎。不在乎场合的歌唱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

演出是在七点三十分。七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他们全部聚集在台侧,等候拉幕了。这时候,汪老师匆匆地从台后走过来,神色不安地说:“怎么回事?剧场里才坐了一半人!这多不象话。也太冷清了!”

大家纷纷跑到大幕后面,从旁边掀开了一条细缝,往台下张望。是的,剧场里只有前半部分椅子坐满了,显得零零落落,很不景气。来的同学中,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抱一本书,静悄悄地低着脑袋在看书。

“我的妈呀,医学院怎么就来了这么几个书呆子呢!”小枝忍不住捂住嘴叫了出来。

一个“男中音”忿忿地说:“这叫人怎么有情绪?不喜欢听音乐为什么又要请我们来?”

然后大家就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台口,一片沉默。

“你们瞧吧,中途准会有一半人退场。那才好看呢!”跟小枝唱二重唱的小秦自嘲地说。

“闭嘴!”男中音喝住他,“你这小子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

“哼!”小秦朝他扮了个鬼脸。

汪老师显得有点心慌意乱,他没料到一场音乐会竟会这么冷落。

“别泄气呀,你们!”他张着胳膊说,“这才是看水平的时候呢。要演得让那些没来的同学后悔才好。”

“可是我们没有小乐队,也没有苏小明。”小秦拖长着声调说。

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都是满肚子不高兴。

“明子,你来。”汪老师忽然朝明子招了招手。

汪老师把明子领到后台去了。出于不放心,卫伟也悄悄地往那边移了几步。他怕老实的明子又要让汪老师随意打发。

“明子,把你原来准备的曲目换一换,换两个电影插曲什么的。”汪老师说。

他看见明子吃惊地扬起脸来。“为什么?汪老师,这怎么可以?”

“这很方便。拣两个大家都熟悉的歌。”

“为什么?”她固执地问。

“你是开场节目,不能冷了台。唱那些歌剧选段,气氛能上来吗?”

“我没准备。”她声调平板地说。

“你以前唱过,我知道。”

“我没准备。”她还是这样说。

“叫你换你就换!在舞台上怎么能不听指挥?”

“我没准备。”她又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好,”汪老师意味深长地点着头,“好,你不肯换,今天晚上就别上场了。演出从第二个节目开始!”

他停住嘴,注意看着明子的反映。可是明子什么也不说。他终于“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明子!”卫伟走到她身后。“明子,你真的不唱了?不上台了?”

她垂着头,没有说话。

“这不好,你知道,以后会说你目无领导。”

“他是故意的!”明子忽然抬起头。他看见她黑黑的眼睛里开始冒出一颗一颗的眼泪。“他是故意的。他不喜欢倪老师,就总是不让我上台,总是找我的岔子。真的,你不知道这些。他不让他的学生比我上台次数少。他给小枝组织二重唱……”

他相信这是真的。谁都知道,小枝不能登台独唱,汪老师就千方百计给她组织二重唱。这样可以含糊一点,让男声部把女声部的缺陷多少掩盖住一些。汪老师最早想要卫伟和小枝配对儿,让苏老师知道了,小小地发了一点火,才换了小秦。苏老师只允许她的学生独唱,而不能参与二重唱。后来有另外两个同学自由组织了一对二重唱,比小枝和小秦唱得和谐融洽,可汪老师硬是把他们拆散了。这个领地是属于小枝的,汪老师总是容不得别人插进脚来。他生怕小枝比别人上台机会少。

学生唱得出色,是老师水平高,这个道理谁不清楚呢?所以汪老师总是阻挠明子上台。他做得出来的。卫伟想。

可是老师之间也会这么勾心斗角的吗?卫伟心里非常失望。艺术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美好的事情却要被烙上这么多瘢瘢癞癞的疤痕,他觉得很不舒服,有点儿反胃。

“明子,你就真的不上台了吗?”

“我情绪不好,上去也会唱砸了的。”

“要是倪老师在家,他大概不敢这样。”

她勉强地笑了起来:“敢的,他不怕倪老师。倪老师碰到这种事情总是没办法,你知道,倪老师最不懂这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苏老师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呢?他想。明天他要去找苏老师谈谈。总不能因为掌握了演出活动的权力,就可以任意摆布学生们吧?

这天晚上的演出,倒还算是成功。观众并没有中途退场,尔后还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到散场前居然还差不多坐满了场子。

卫伟唱了两个歌:《星光灿烂》和《青春啊,青春》。唱完后台下掌声热烈,汪老师又叫他返场,唱的是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观众还不罢休,还想让他再唱,汪老师却已经叫人把幕布拉上了。

卫伟这次注意到,其他同学也都只唱了两个歌完事。汪老师总是生怕同学们自己会跑上台去唱第三个似的。唯独小枝和小秦的二重唱,前后一共唱了四个。如果台下再有两个人鼓掌,汪老师还会让他们唱第五个的吧?

“这不好。”吃夜宵的时候,他悄悄对明子说。“汪老师不公平。大家的节目都有人鼓掌,为什么单单让我和小枝他们返场呢?”

明子笑他说:“你真糊涂,这又不是头一次。你总是受照顾的,当然不注意别人怎么样了。”

大概是这样吧?他以前真的没有注意过这些事。自己是站在阳光之下的,总以为别人的身上也同样洒满了阳光。他怎么长到这么大了还不知人事呢?

卫伟决定要去找苏老师。

昨天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他觉得自己以前是被一道墨绿色大幕紧紧裹住了,这幕布便是苏老师。而大幕外面才是五光十色的世界。这世界上有明子和倪老师,也有汪老师、小枝、小秦和“男中音”他们。为了在世界上立脚、生存,大家都在竞相奋斗着。是的,他们都有操不完的心,都有排不尽的烦忧,也有尝不尽的酸甜苦辣。只有他没有。他被墨绿色的丝绒大幕紧紧地、柔软地、令人窒息地裹住了。他无法动弹,也不需要动弹。大幕里面应有尽有,他只要稍微伸伸手,一切都很方便,很容易地得到。太容易了!当某件事情简化到最容易的程度时,它同时便会相应地失去了吸引力,变得稀松平常,令人厌倦。他觉得他近来是没有明子勤奋。她在前进,在一格一格往上跳。他却是凭着一点本钱,漫不经心地修饰打扮着自己。他唯一的进步就是能够使嗓音保持良好状态,不至于忽上忽下叫人担心。

可是最终结果,会象苏老师满怀信心预见的那样,有一个“辉煌的男高音”的奇迹在他身上出现吗?他摇着头,开始对自己表示怀疑。

天气比前一天更加暖和。空气中有花草的清香,也有从附近食品厂飘来的发酵面包的酸甜味。校园里纷纷扬扬飞散着不知名的花粉,钻进人的鼻腔里,惹得人直想打几个喷嚏。他走过那一片樱花树下,樱花仍然开得繁忙,阳光从花的云层里透下来,变成了朦朦胧胧的雾气,在树丛中弥漫和飘游。地上散落着一层粉嘟嘟的花瓣,洁净而且鲜嫩,叫人在这花毯之上不敢举步移足。他踮起脚尖,小鹿一般轻捷地跳了过去。可是回头一看,脚尖踏上的花瓣还是变脏了,烂了,萎缩着和泥土碾到了一起。他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膀。

声乐系办公室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两层楼房,锥形屋顶,两边有圆形的回廊,墙壁漆成乳黄色,就象掩映在樱花树林后的典雅别墅。听人说,解放前这儿是一所教会学校时,这座小楼便是美国校长的住宅。

卫伟从回廊上绕了半圈,停在一扇门后。里面好象有说话声。苏老师很忙,她成天都在急急忙忙地干这干那,迈着她那老年人才有的、看似急促却很缓慢的碎步。他弄不懂她为什么喜欢把什么事情都一古脑儿揽在手里。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该舒舒筋骨喘一口气儿吗?

也许他不该来找她。其实也没什么事,他不过是觉得心里憋着点儿东西,要想对谁说说。可是她有功夫听他絮絮叨叨、零零乱乱的说话吗?他语言表达能力不强,说话总是杂乱无章、思绪飘荡,捉不住线头。而且,很有可能,当他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想要对谁说一件什么事的时候,他忽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脑子里面空空荡荡、贫贫乏乏,象是倾刻之间被谁把要说的东西一古脑儿偷走了一样。

要不要进去呢?他想。苏老师现在有客人,她没功夫听他说话。而且她向来很少跟学生谈心,他们都敬畏她。卫伟准备走了。事实上他已经走了几步。然后他突如其来地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要看看在办公室里说话的是谁。这个人无形中夺去了他说话的权力,他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满。他要看看这个人。

他又走了回去,举起手来,很坚决地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他听见苏老师清朗干脆的声音。

进门之后他才知道,坐在苏老师对面,正在跟她说话的,原来是汪老师。

“有事吗?”苏老师瞥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昨天布置的一首新歌……”

“噢,等会儿再谈,你坐下。”苏老师又把头扭了回去。

他们俩仍然在说话,苏老师和汪老师。在这个办公室里,好象没有他存在、没有他坐在他们旁边似的。他觉得有一种孤寂寂的味儿。

“她太傲气了。”汪老师继续说,“我不知道她对我是不是有抵触情绪?”

苏老师笑了起来:“这不可能。在我们系里,学生对老师都还是尊重的。”

“可是她是倪老师的学生。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很大,这种关系太直接了!”

苏老师没有说话。

“这回搞民主选举,不知道倪老师是怎么想的?我倒不希望真的把她选下去,把我选上来。这样我的工作会很被动。”

“你不必顾及这么多。她也是老同志了。”

“不过我倒是想,这回让学生填志愿,要是填到她名下的学生很少,我会觉得很过意不去。她到底是副教授。”

苏老师又含蓄地笑了笑:“学生的眼睛是把秤……”

卫伟离他们远远地坐着。有一种忿忿不平的情绪从他心里慢慢升起来,并且在周身扩散,渗透。他们不认为他也是个学生吗?怎么能够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或许是,他们认为他是属于苏老师的,是苏老师身上的一部分,他们不必避讳他?

他故意很响地挪了一下椅子,想要引起他们注意。他果然成功了:汪老师转头对他笑了笑。

“卫伟昨天唱得不错。掌声很热烈,他返了场。返场唱的是什么?《我的太阳》吧?”

“二重唱最受欢迎。他们一共唱了四个!”卫伟突然冒出这句话。说完之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说话的。以前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谁唱了几个呀!可是,鬼使神差似的,他忍不住地又添了一句:“明子没能上台。水平最高的没让上台唱一个。”

一阵短暂的沉默。汪老师搓了搓他肥厚的手掌,又把身子往桌边凑了凑。

“卫伟,你说谁的水平最高?你弄错了。”

“没有。”他说,“我没有弄错。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你把你自己放在什么位置呢?”苏老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卫伟没有说话。

汪老师站起身来。“苏老,我先走了。拍电视的事,明天电视台还要派人来细细布置一下的。”他又转向卫伟,“这件事也少不了你们几个参加啦。是这么回事:有几位著名歌唱家要到这里来开独唱音乐会,他们都是苏老的学生,到时候免不了要来拜师。电视台准备在那天来拍个电视新闻。你们也要参加。新老学生在苏老面前团聚嘛!”

“好啦!”苏老师朝他摆摆手,“就数这些电视记者能折腾。”

汪老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走了。

“卫伟,你刚才说,要问什么新歌?”苏老师问,眼睛并不看他,动手收拾着桌上的纸张。

新歌吗?他并不想问什么新歌。他想说的是另外的事。

“怎么不说话?”苏老师停住手,对他转过脸来。

“对不起,”他站起来,低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要问了。我还是自己想想的好。”

苏老师侧着头,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也许她能猜得出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管她,反正他想走。他现在一点儿谈兴也没有,全都在刚才那一会儿功夫里消失了。

卫伟走出办公楼,在樱花树丛里却碰到了明子。

“你去琴房吗?”

“小枝在琴房里。我找个地方听录音去。”她对他举起了手里的袖珍录音机。

“是歌剧?”

“不,是关于意大利语发音的练习。倪老师帮我弄到的。”

“我也听听。”

“你感兴趣吗?我记得你是最不喜欢学外语的,对不对?”

“我不喜欢那个外语老师。”卫伟挠了挠头,“他一上课总是拿眼睛盯着我。我最怕上黑板了,可是他偏偏要我到黑板上填空什么的,真讨厌。”

她咧嘴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我拿起粉笔手就哆嗦得厉害。”

她笑得更快活了:“这大概是神经上的一种毛病吧?”

他耸了耸肩:“谁知道?我爸爸以前也学不好外语。我们家的人都没有外语天才。”

“那么这就是遗传病:”她故作夸大地说。

她黑黑的短发披在额前,显得柔顺而且稚气。有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从树上飘下来,正好沾在她头发上,给她明朗的面庞增添了几分俏皮。她一开口说话,这片花瓣就随着发丝轻轻地颤动,可是怎么也不会掉下来。它怎么掉不下来呢?他想。这个小小的,充满着情趣的发现,使他觉得非常快活。

“你想去哪儿?”他问。

“后山,那儿挺安静。”

她真会找地方。那是他们学院后面的一片小山坡,山上有一座小小的凉亭,有四个石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造在山上的。夏天的傍晚,有时候他们会爬到山上,坐在凉亭里看太阳落山,看晚霞映红了山坡上青青的竹林,直到蚊子把他们团团围住。可是现在才刚刚是春天呢,山坡上还残留着冬天的痕迹,浅绿中夹杂了零零落落的枯黄败叶,这时的山坡对大家没有多少吸引力。

卫伟和明子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往后山走。到处都是春天的新鲜气息,是那种蓬蓬勃勃的、令人想到玫瑰花香和竖琴音响的色彩。就连小路两旁时而会有的绿色的“吊死鬼儿”,也叫他们感到惊奇和有趣。

“明子,今天你很高兴,对不对?可是我以为你会生气的。我还想好了几句劝慰你的话。”卫伟扭头看着明子。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明子睁大了那双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

“昨天晚上,汪老师那么对你……”

“哦!”明子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汪老师说你是傲气。”

“他什么都能说得出来。他连走路碰到我都要斜斜眼睛,你知道吗?真有意思,我一想起他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直要笑。可是我从来没有惹过他,不是吗?他不敢把倪老师怎么样,只会拿我撒气,好没出息!”

“他会让你没有机会上台的。”

“那我就不上。等我毕业了,离开了学校,他就管不到了吧?”

“总不上台,他会说你学习成绩不好。”

明子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在学生时代成功。我估计我要在二十五岁以后才能唱出来,你信不信?二十五岁以后才是我的辉煌时代。到那时候,什么人也挡不住我。我会不顾一切地为自己打开一条通道。”

卫伟狐疑地望望她:“你怎么能这样有把握?你是不是……比如说,请瞎子算过命?”

“你想到哪儿去啦!真是个幻想家。”

“可是你说得太肯定了呀!”

“这是我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人要是有了目标,无论如何总会朝那儿努力,别给自己泄气,就当那不是真的一样,懂不懂?我现在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做准备,为了那个辉煌的瞬间。人生总该有这么一个瞬间的。”

这倒不错,每个人总该有一个辉煌的瞬间。苏老师的这个瞬间是她演出《茶花女》;爸爸的这个瞬间是他亲自指挥演出了他的《森林随想曲》;他的姐姐——一个普通的工人——也有这么一个瞬间,那是她隆重而热闹的婚礼。那么他的瞬间呢?他曾经在脑子里幻想了多少次的那个辉煌时刻,到底在哪一天?好象一切都是模糊不清、含含混混的。他依稀感到前面是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却又飘飘忽忽对不准方向。他从来也没有象明子这样肯定、这样坚决、这样明确和信心十足,是因为他比明子到底小了一岁吗?

“现在别人怎么待我,我不在乎。”明子继续说,“我没有精力去计较这些。二十五岁,我总想着二十五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必须让生命有一个转折。”

她这双眼睛在她的脸盘上显得太突出了,看她的眼睛会使人想到悠远碧澄的蓝天。他真愿意有一双透明的翅膀,能够飞进这蓝天里,在云海中打一个滚,然后就留在这天上,再也不走了,谁也没有力量把他拉走。

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的眼睛还能有这样纯净和明丽吗?他自己又有没有飞上蓝天的愿望和激情呢?

他们已经站在凉亭外面了。这里的青松是一片苍翠,松枝上还残挂着几颗黄褐色的松果。在亭口洒满阳光的空地上,星星点点开了几丛不知名的野花,天蓝色和金黄色,使人想到神奇的童话和五彩缤纷的幻梦。向阳山坡上的竹林里,有几根细细的竹笋已经窜出了地面,笋衣绽开来,看上去坚韧而且顽强,仿佛它把所有的力量都紧缩在一起,拼命向上寻找着突破,以求刺破竹叶层,承受到阳光的亲抚。

明子靠在亭柱上,侧着脑袋,一副宁静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你又想到什么了吗?”卫伟好奇地问她。

“嘘——别说话!小鸟在叫。你听到了没有?”

“是你的幻听吧?我们这儿没有小乌。”

“不,是小鸟。”明子出神地说,“是小鸟,叫得才好听呢!两声短,一声长,唱歌似的。”

卫伟凝神再听,果然有小鸟在叫,声音离这儿很远,象从蓝蓝的天上、从云层里面穿出来的一样。声音里透着欢快、愉悦、惊讶和顽皮,象几个快活的孩子在云层里躲着捉迷藏,不断地尖声呼唤着同伴,无忧无虑地、尽情地嘻笑打闹。

“好几年了,”明子轻声地说,“自从我离开了家乡,就再没有、再也没有听见过鸟叫。我喜欢这种叫声。小时候,我总是躲在小河边的杞柳丛里,傻乎乎地一听老半天。有一次妈妈找不到我,以为我掉到河里淹死了,急得到处找会下水的人。我妈妈说我有点傻劲。”

“可是你现在变得这么聪明。你成了‘小卡拉斯’。”

明子笑了起来:“是吗?你觉得我现在聪明吗?”

“你进步快得叫人羡慕。”

“不过我从小一直是不机灵的。我总是被人家嘲笑。十四岁的时候,我考进县文工团。团里数我年龄最小,个儿又那么高,什么也不懂,一点儿不会看眼色,不会讨别人喜欢。他们从来不让我上台唱歌,叫我站在乐队后面敲铜铃。一个长得很高很高的小女孩子,站在台角角上一下一下敲那玩意儿,你能想象得出来那副叫人愤怒的样子吗?你懂不懂那时候我的心情?后来我考上了音乐学院,全团都惊讶得发了傻,他们都说没想到。他们说我是丑小鸭。丑小鸭飞到音乐学院来了。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年,我躲在台角里敲铜铃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总有一天,我会站到台前去的。二十五岁。我想。二十五岁我要成为歌唱家。不能比那个时候更晚了。”

明子很平静地说着。她那双单纯俏丽的、略带点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特、不甘心的光亮,叫人感到她内心里并不平静。阳光照在她线条不很柔和的脸上,那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绒毛,细密而且柔软。现在卫伟站得离她这么近,他很想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一下她脸上的绒毛。只摸一下!轻轻地!可是他悄悄地笑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呢?他怎么可以伸手触摸她的随便什么地方?

明子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能想象我当时的处境吧?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对不对?你什么都不懂。”

他有点悲哀地垂下眼睛。是的,他什么也不懂。父亲是音乐界颇有声望的作曲家,他是在父亲的溺爱下长大的。“这孩子音乐天赋极高。”父亲常常对妈妈夸耀说。他小时候曾经学过钢琴,因为手腕上长出了“腱鞘囊肿”,父亲心疼了,又让他改学声乐。长辈们都说他学什么成什么。是这样吗?他象是被人家蒙住了眼睛拉着走路一样,不知道目标在哪儿,自己离目标又有多少距离?“二十五岁”,这是明子给自己定下的年限。他呢?他有没有什么“最后的期限”呢?可是人们总把他当成声乐系的王子,总是让他上台,让他出来为外宾表演,让他的歌声录进磁带,变成电波……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和明子之间的关系,会出现怎样一种戏剧性的转换。

“真要命。”他无意识地说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明子惊讶地眨了眨眼皮。

他沉默了一下。“听录音吧。”他说。他觉得自己好象变得明白了许多。

“长到这么大,我这是第一次,”小枝激动万分地对卫伟说,“我这是第一次拍电视。我不知道电视放出来后是什么样子?会变形吗?”

他们结伴儿从苏老师的小院子走出来。

三分钟的电视新闻片,可刚才电视台的同志把他们折腾了整整三个钟头。除了卫伟和小枝以外,汪老师还挑选了几个模样很甜的男女同学参加。他们几个人的任务,是在名歌唱家出来之前,团团围住了苏老师。听她讲一点关于歌唱方面的理论。然后名歌唱家们进来拜师,他们便在一边垂手侍立,只露出恭敬和景仰的神情,以示他们将来也有一天会要坐在这几个名人的位置上。从头到尾他们没有一句话,就连苏老师和歌唱家们的谈话内容,也是电视台编辑事先写好了,交给他们自己念熟,然后“表情背诵”出来的。卫伟觉得这很没有意思,简直有些无聊和可笑。既然是采访“新闻”,为什么要有这一套布置周密的程式呢?就连苏老师屋里那架黑漆乌亮的崭新钢琴,卫伟也觉得很不顺眼。苏老师原有的那架琴是旧的,黑漆斑驳了,可是音色、音准都很好,她常在这架琴旁上课。可是电视台的同志觉得拍进电视不大好看,硬要汪老师组织几个工人把旧琴抬出去,临时从学校拉了一架新琴进来。弄得苏老师坐在琴旁边都有些不大自信了。

“你说会不会变形?我觉得我的位置过于偏了,他们总是拍我的侧面。可是我的侧面线条不太上相。”小枝还在唠唠叨叨地说。

“别这么发愁了。”卫伟说,“要是变形的话,也只能变得愈加好看。”

小枝是个聪明人,她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耐烦。“你干吗总跟我这么说话呢,卫伟?你拍过电视,我没拍过,你不该这么嘲笑人。”

“我也没拍过。”

“怎么没有?去年的‘金湖之秋’音乐会,有你的独唱,他们说音乐会上的节目全部录了相的。”小枝得意地说,仿佛为卫伟瞒不过她什么而感到自豪。

“那不过是作为资料保存的。”卫伟不在意地说。

小枝惊叫起来:“怎么?你要电视台转播你的独唱音乐会才够意思吗?”

卫伟脸腾地红了:“我没这个意思。”

“这也没什么。”小枝老于世故地说,“人还不是总想高了再高。象你这样,五年以后准能开成独唱音乐会,你信不信?”

“五年以后”,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吗?真怪,明子为她自己订的也是这个年岁。这个数字难道含有什么预兆?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卫伟,绝对是这样。我说的话很准。我从小说话就有灵性,你信不信?”

“你有特异功能吗?”卫伟故意说。

“用不着那个。事情明摆着的,苏老师会帮你忙。她喜欢你,这谁还看不出来?你大概是她的关门学生了,她不会把你丢在一边。”

卫伟张口结舌地答不出话来。

“你就想想刚才拍的电视吧,新老学生济济一堂,把苏老师团团围在中间,就象年画里子孙满堂围了个老寿星似的。不是苏老师的学生又哪有这份光彩?倪老师有吗?汪老师有吗?一边站着去,除非……不说了。名师、高徒互相倚重,就是这么回事。卫伟,你别以为我成天嘻嘻哈哈的,我什么都明白。入学时没让苏老师挑着当学生,这是最倒霉的。简直倒霉透了!”

卫伟默默地走在她旁边。他心里有什么粘粘糊糊的东西堵在那里,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忍住了不从她身边逃开去。他应该逃开去不听这些话的,这些玷污了他的老师、他的艺术、他所有那些曾经视为美好东西的话。

小枝紧走了两步,在他对面站下来:“卫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觉得别人都很可笑。不是吗?别人都要为自己的将来苦苦奋争,你用不着。我听汪老师说,苏老师特别喜欢那首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偏偏那天入学汇报时你就唱了那个歌,你真是聪明。有时候我总在想,你怎么知道苏老师喜欢什么的呢?有谁给你当参谋了吗?是不是他们跟你爸爸熟悉,或者你爸爸知道苏老师的兴趣?你真幸运。”

“你住嘴!”卫伟终于大叫了一声。他用左手拼命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把它紧紧按在肚皮上,这才使它没有闯出什么祸来。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现在正站在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就在前几天,他和小枝还在这里打过羽毛球。她穿着大红束腰晴纶外衣,梳着“马尾巴”发型,在草地上飘来飘去,象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这就是那个小枝吗?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觉得奇怪。真奇怪。

“我不后悔。”小枝故作娇嗔地对他笑了笑。“今天我说了这些话,我不后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既然这样,我还顾忌什么?你说呢,卫伟?”

他想说:随你的便。可是他连这几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感到悲哀,深深的、不可名状的、莫名其妙的悲哀。

“过几天就要填志愿了。”小枝忽然叹了口气,“我要填苏老师。”

卫伟吃惊地朝她看了看。“你不再填汪老师了?”

“不填了。顶多是第二志愿吧。不过也许我连第二志愿都填苏老师。”

“汪老师那么喜欢你,小枝。他千方百计总是让你多上台,多唱几个歌,你不填他,他会很伤心的。”

“那怎么能怪我?”小枝睁着那双弯弯的、异常娇媚的眼睛。“怎么能怪我呢?我倒是想填他,可是他能保证我一辈子都能够上台吗?他毕竟不是苏老师,出了学院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你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卫伟语气含糊地说。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空泛无力。

小枝扬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卫伟,你父亲是音乐界的人,你还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吗?你真坏,你在装糊涂对不对?”

装糊涂吗?他倒不想装糊涂。他只依稀觉得这里面有很多说不清的事。他说不清,恐怕他父亲、苏老师自己也说不清。

远处有人在叫他。他转眼看去时,一个作曲系的同学已经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卫伟,你父亲……最近有空吗?”那个同学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卫伟老老实实地说,“他不跟我谈他的工作。”

那个同学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这个,是几首钢琴小品,求你父亲帮忙看一看,好不好?要是他愿意向哪个电台推荐一下,那就更好了。过两天,我会登门求教的。”

卫伟只得把这卷纸接了过来。可是父亲真的会认真看一遍吗?这个同学知道不知道,父亲有时会把人家送来的曲谱交给他来处理呢?不过他没有把话说出来。父亲毕竟是父亲,他不愿意在同学面前损坏了父亲的声望。

“谢谢你啦,卫伟。”那个同学又对他笑了一笑,才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回过脸去,又碰上了小枝似笑非笑的眼光。不知怎么的,他忽然间觉得脸红,象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不回琴房去吗?”他讪讪地问。

小枝把外衣上系得好好的腰带解开来,又重新结上。“我在等你说一句话。刚才说的填志愿的事,你别告诉其他人,能答应我吗?汪老师还一直以为我会填他的,要是先知道了我的意思,他会恨死我的。”

卫伟望着小枝姗姗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又一次闪过那个念头:要是我不填苏老师呢?

不填苏老师,那么他就会填倪老师了。他很愿意当倪老师的学生。可是苏老师会怎样伤心呢?别的人又会怎么吃惊呢?还有他的父亲,父亲一定不容许他这么自作主张,他会教育他要尊敬前辈,苏老师是大家的前辈。卫伟能想象到这是怎样一场混乱。支持他的也许只有明子。明子会叫他不要在乎这些。可是,可是……他能吗?能够不在乎一切的人是多么伟大!

春天还没有过去,樱花就谢了,枝头上的花朵几乎全褪了那层淡淡的粉红,只剩下一层惨白的原色,无精打采地粘在枝头。树下掉落的花瓣也开始发黄,发干,变成了那种皱巴巴的萎萎顿顿的东西。

春天走得就这么快吗?卫伟站在树下,不知所措地望着一片片花瓣往下飘落的时候,心里慢慢地萌生起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情绪。

这个星期还有一节声乐主课。可是前一天汪老师来通知了卫伟,说是苏老师病了,课要到她家里去上。

“她能行吗?要改个日子吗?”卫伟关切地问。

汪老师神色庄重地说:“你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她不肯掉课,哪怕病得起不了床。”

起不了床还怎么上课?卫伟认为汪老师未免过于夸张了。一直到现在,当他收拾着乐谱什么的准备去苏老师家时,想起这句话来,还是有点想发笑。

谱子很多,他考虑着应该带哪几本去。苏老师上课向来是“放风筝”,东飘西飞的,常常把人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从哪儿去翻找那些她随口点到的歌。有人说这是年纪大了思维混乱的表现,大多数人却认为这是教授的派头。“老教授上课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无限崇拜地为她争辩。

“笃笃笃。”有人敲门。他没想到推门的是明子。她把门推开半尺来宽,伸进一个脑袋。

“你要出去吗?”

“过会儿去上课。你进来。”

她把门开得更大了一点,一步跨了进来,反手又把门关上。他注意到她今天满脸喜色,目光明亮而有光彩,衣服也换了一件奶油色大翻领的。一头浓而润的短短的黑发,使她裸露的脖颈显得格外修长美丽。

“倪老师回来啦!我今天真高兴。心里也变得实沉沉的了,你懂吗?”

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庄重沉稳的明子,到了倪老师面前,一定变得象个爱撒娇的孩子吧?卫伟隐隐这么觉到。他很羡慕明子和倪老师之间这种平和亲昵的关系。

“这儿有一份教学资料,挺不错。你要看看吗?”明子把一本油印小册子送到他面前。

他接过来。这是美国伊斯特曼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驰誉世界的美籍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回国讲学的一份材料。

“明子,谢谢你。我早就想看这份资料了。早就听人说起过他。他教学很得法,是不是?你从哪儿弄来的?”

明子的眼光里有一种类似顽皮的高兴。“倪老师带回来的呀!她说她这次出去收获很大。这份资料,她准备印出来发给全系师生看一看。”

卫伟赶紧把资料小心地夹进乐谱里,仿佛生怕明子会要回去似的。“我上完课回来再看,可以吗?”

明子说:“可以的。反正不急。印资料的事,刚刚在汪老师那儿挂了号,还不知道哪天才轮上呢。”

总要一两个月吧?卫伟心里想。系里要印的资料总是很多,掌大权的汪老师随时会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和气而又婉转地拒绝为你的资料开绿灯。只有苏老师是例外,她要的东西可以随到随印。

“我跟苏老师说说。”卫伟自告奋勇地提议。“也许她感兴趣,让她交给汪老师印。”

“当心碰壁呀。”明子笑着说。

“你等着吧!”卫伟朝她做了个漂亮的手势。他觉得他这个动作相当潇洒飘逸。她会喜欢吗?

他顺着一条幽静的小径往苏老师家走。路边是茸茸的青草和金黄色的迎春花。几只褐色的小蜜蜂绕着他飞来飞去,薄薄的翅膀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如纱。远处的松树林里有一层雾状的水汽,淡淡地缭绕在树腰之上,如梦如烟,一切都显出了春天才有的那种慵懒而又温馨的气氛,使人感到迷茫、惊讶和某种魅感。

“我不会让您累着吧?”他神情不安地对坐在钢琴边等待他的苏老师说。

苏老师回答说不会。她不过是脚肿了,她告诉他。苏老师常常会全身浮肿,肿到了脚,她就不能走路,就要在家里上课,办公。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她不愿意使别人觉得她已经老态龙钟。

她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卫伟,特地喊阿姨给他倒了茶,还问他吃过早点没有。她用一双昏暗的、多少有几分严厉的眼睛盯住了卫伟,竭力要想用眼光来抚爱他。可是适得其反,这眼光使卫伟如同芒刺在背,浑身极不自在。他低垂着头去吹拂杯中的茶叶,直到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苏老师转过身子去对付钢琴,才忍不住地吐出一口长气。

他放下杯子,从乐谱里抽出那份资料。“倪老师回来了。她带回来一份斯义桂教授的教学材料。”

苏老师背对他坐着,没有回头,也没有抬手要接过资料的意思。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送到她手上。

“斯义桂吗?”苏老师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人我认识。三十年代我回国演歌剧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学生,刚刚考入上海音专。”

“他回国教了好几个学生,他们进步都很快。”

苏老师扭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盯住了卫伟的脸。“听说他入了美国籍?”

“他是特地回母校讲学的。”他答非所问地说了这句话。本能使他察觉到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如同前面是一片浓雾中的森林一样。

果然,苏老师片刻之间变得异常严肃:“他为什么不回中国定居?他是中国培养出来的,却要到外国去出名。我不认为这是值得效法的事情。”她停了一下,然后抬起一只手,忿忿地挥了挥,仿佛要拂去这个令她不愉快的歌唱家的面影似的。“倪老师恐怕对他太迷信了点。这对学生影响不大好。”

卫伟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悄悄地把资料夹回了乐谱里。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好象到底机智地躲过了危险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他感到有些高兴。

“中国有这么大的天地,可供他施展才能的机会太多了。”苏老师用手指在腿上无意识地敲着点子,慢慢地说。“他应该回来。三十年代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歌剧这门艺术在中国还几乎是一片空白。可是我那时决心很大,想自己开出一片新天地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早人们就这么说了。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一场《茶花女》从头唱到尾,只靠一架钢琴伴奏。老同学都劝我不要搞,说不会有人欣赏,票卖不出去。我不信。结果还是有很多人来看。路总是要人走的,不过我喜欢轰轰烈烈地走。有人是甘心沉默,我不行。一沉默下来,我就象把自己丢失了一样,空虚得发慌,发抖。”

苏老师今天怎么了?她怎么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她从来是不喜欢跟别人谈心的。大约是没有这种愿望,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可是她今天说得太多了。是因为在家里闷得发慌了吗?

卫伟无意识地往窗外望去,那里是一片小小的花圃,里面摆了足有一、二十只花盆,里面栽的全是仙人球和龙舌兰之类的植物。这些植物大抵有着死气沉沉的灰暗的绿色。他不知道苏老师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它们太缺乏青春和蓬蓬勃勃的朝气了,有的只是一种近于凝固的庄严肃穆。他不喜欢。

阳光从宽敞的窗户间射进来,斑驳的光影在墙上跳动。光影里有一面闪闪发亮的大镜框子,向四处反射着眩目的光芒。镶在镜框里的是苏老师年轻时候饰演茶花女的大幅剧照。细眉凤眼,樱桃小口,一副典雅娴淑的样子。卫伟已经把这张剧照看得熟透了。每次他心里总有点古怪的感觉。标准的中国闺秀,跟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没有相似之处,那时的观众怎么没有觉得别扭呢?他想象着在三十年代简陋的剧场里,苏老师摇曳着白色拖地长裙,在台口频频鞠躬,接受观众如雷掌声的情景。这么多年了,苏老师还记得当年她那个辉煌的瞬间,那个光彩照人的瞬间吗?他想她会念念不忘的。她是个不甘心岁月从身上流逝的人。几十年来,她不是总把这张剧照挂在墙上吗?

“您已经教出这么多学生了。”卫伟不能确定地说,“这么多学生,这么多名歌唱家,您还没有满意吗?”

苏老师眯缝起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卫伟,微微笑了一笑。“满意。当然是满意的。不过我还盼望我的学生里能够出一个卡拉斯,出一个帕伐诺蒂。总之是——有一个打入世界乐坛的歌唱家。”

卡拉斯——“小卡拉斯”。卫伟想起了明子。明子的黑黑的短发,裸露的脖颈,线条分明的脸庞,和那双略带淡蓝色的眼睛。这个有着男孩子气质的姑娘,苏老师不喜欢她。苏老师不知道大家都叫明子“小卡拉斯”吧?卡拉斯就要在苏老师身边出现了,可是她不屑一顾,这个固执的老太太。

“您有那么多学生……”他迟疑地拖长了声音。

“不行。他们都不行。也许是耽误了,也许是本钱不足,总之他们都不行。歌唱家要在年轻时候脱颖而出,过了中年还能有什么希望?”

卫伟没有去看苏老师的神情。不过他能感觉到她投射在他身上的专注目光。这目光使他浑身发烫,手心出汗,惶惑不安。

“你大约是我的最后一个学生了,卫伟。”苏老师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怅然。“我必须承认我现在是……力不从心。我很不愿意让人家这么说我,不过这没办法阻止。我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精力再收学生。我很早就说过,你的声音很漂亮,也许你能成为第一流的男高音。为什么不能呢,卫伟?我很有信心。我的最后一个学生,奇迹会在这一个身上出现,这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她说得这么肯定,简直不容你有丝毫怀疑。太肯定了吧?他要是终究不能成器呢?“尽一切力量。”这就是说,大路小路都会为他打开绿灯。他相信苏老师有这个能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反应冷淡。这件事情本身对他缺乏吸引力,他没有情理中的激动和期待。象明子那样默默地为自己积攒力量,准备起飞呢?好象也做不到。没有激情和自信,以及某种忧愤,是不可能走完这段路程的。

“你能够懂得吗?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情?”苏老师微微朝前倾斜着身子,满怀期望地盯着他的脸。在她脸上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

苏老师到底是老了。剧照上的那双眼睛是多么秀丽和明亮,可是现在她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松松地盖住了半个眼球。她抬起脸来看人的时候,那眼皮总象是不愿意启动似的,总是粘搭搭地遮着眼睛。她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一股油然而起的温情,夹着一点怜爱和尊敬,从卫伟心里慢慢滑过。他不能让苏老师失望。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他要依恋着她,顾惜着她,安慰着她。人老了,大约也会象孩子那样需要别人宠着吧?

卖饭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今天窗口的小黑板上只写了三个菜名,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买饭?为什么要这样熙熙攘攘、欢天喜地的呢?他们难道都没有考试,或者说都得了一个满意的分数吗?

卫伟站在队伍里,机械地跟着人们往前挪动。周围的谈笑声太喧闹了,他皱紧了眉毛,努力要从这声浪的漩涡里挣扎出来,把昨天在考场上的一切事情好好想一想。他真的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感到惊讶和迷惘。苏老师——在他心中代表了荣耀与尊严的老教授,她怎么能那样对待明子?还有别的老师们,他们怎么能那样毫无分辨地苟同、附和?

这是本学期的声乐主课期中考试。考场照例放在一间排练室里,学生们轮流站到前面去唱。老师都在后面挨排坐下,每人拿个小本子随时做些记录。考完以后,所有老师将要开个会,商量着给每个人打分。不过在声乐系里,商量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总是由苏老师说一个分数,大家点头同意,然后由汪老师将分数记录在册。

考试曲目由大家自选。不过逢到这样的场合,大家总是有点紧张过分,曲目常常会选得简单和有把握一点。不管怎么说,顺顺当当把一个简单些的曲子唱下来,总比磕磕巴巴唱一个难度太大的曲子让人舒服。起码老师也挑不出多少毛病来。

第一个考的是小枝。好象名字也是从小到大排列的一样,她在花名册上总是排在打头。

小枝唱的是舒伯特的《野玫瑰》。她是被全系师生私下里评定为没有多少发展前途的学生。她音量太小,演出时如果不用麦克风,剧场后面的观众就无法听清她的演唱。嗓音倒还圆润,但是甜得有些过分了,已经叫人发腻,叫人心里粘稠稠的不很舒畅,加上她有一些无论如何改不掉的、类似某些歌星的形体动作,“学院派”的人们更是觉得不以为然。

接下来是小秦和另外一个女中音。然后便轮到卫伟了。

他唱的是意大利歌曲《黎明》。他今天自我感觉好极了,声音很平稳,气息流畅,音色柔美。他几乎要被自己的声音陶醉过去。如果这时他是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剧院舞台上,这该是如何令人激动的情景呢?他想象不出来。总之,他唱的《黎明》一定是倍受欢迎的。

明子几乎到最后才走上台去。她唱的是歌剧《浮士德》中玛格丽特的咏叹调《珠宝之歌》。这是一首难度很大的曲子,一般学生只敢在琴房里尝试着唱一唱,可是她竟然把它搬到考场上来了。她不怕考砸了锅吗?卫伟吃惊地想。

明子仍旧穿着那件旧的灯芯绒衣服,黑黑的短发披覆在额前,头微微抬起来,盯住了排练室的后墙,没有象有些女同学那样总是企图用目光取悦老师。她显得很平静,也很自然。但是她刚一开口就使底下所有的老师坐直了身子。他们没有想到明子的唱法又有了突破吧?卫伟觉得这很有点戏剧性的效果。

可是明子有个很不好的毛病:她唱歌容易忘词。因为她外文发音很好,咬字特别清楚,一忘词,就象在一片光滑的木板上起了一个大疙瘩一样,特别令人别扭。现在她又忘词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顶多也就是一句话,她机智地在嘴里含糊了一下,就过去了。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她脸上涌起一片淡淡的红晕,手指也不自然地扭了一扭。坐着的老师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身子往后一靠,只有苏老师纹丝不动。她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盯住明子的嘴,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这个瘦弱的老太太真有点镇定如山的大将风度。

明子走下台去以后,老师中间好一阵沉默。这是一个很难打的分数。唱得真是好,这样华丽明亮的女高音在国内并不多见。如果不是出了一个小小的毛病的话……

今天上午,老师们开碰头会,讨论打分。办公室的窗下,不时有一两个同学假装有事经过,想碰巧能听到点什么。大家都紧张地、带有点侥幸地等待分数出来。是啊,谁不想让自己的记分册上有个漂漂亮亮的分数呢?

直到吃午饭前,才算有了消息:卫伟破例没有得到班上的最高分——九十分,他得了八十八分。是倪老师提出来扣掉两分的,因为她发现他的喉头总爱往上跑,她认为这是个很不好的毛病,要警告他一下。最低分——七十五分,分别落在小枝和明子的头上。小枝得七十五分是可以想到的。明子居然跟小枝一样,这就让大家议论纷纷了。探听的结果是:苏老师坚持要给明子打这个分数,其他老师沉默不语,倪老师争辩无用。

就是这样。这就是考试的结果。卫伟觉得心里郁闷极了。无论如何,他不明白苏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明子。只因为她是倪老师的学生吗?

饭厅里有一堆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卫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他转过脸去,尽量不要看到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们。没什么可笑的。明明他的演唱水平不如明子,结果却比她高出了这么多分,他觉得难堪、尴尬、极不光彩,象做了一件偷偷摸摸的亏心事。

小秦在背后捅了捅他的胳膊:“卫伟,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就为差那两分吗?”

“去!”他低低地说:“你别开玩笑,我不是分数迷。”

小秦诡谲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心疼她了,对不对?”

“我不应该比她的分数高。就算她有了一点小失误,她也不该只拿那么点分数。”

小秦撇了撇嘴:“这种成绩好拿尺子量吗?你要是过意不去,就跟她换个老师。”

卫伟呆呆地望着小秦似笑非笑的脸。老师……老师!老师能够决定一个学生的命运,能够使他(她)前程似锦或者名落孙山!

小秦又捅了捅他的胳膊:“你看,明子在那儿!”

他朝饭厅的角落里望过去,明子独自坐在一张方桌前,低着头吃饭。从远处看不出她的神情。而且,她低头的时候,那黑黑的短发从脸旁披落下来,把她的眼睛和额角都快遮得看不见了。

“你去安慰她几句吧。”小秦说,“她大概会有些难过的。”

卫伟没有说话。买完了饭,他端着就往饭厅角落里走过去。有人在中途大声地招呼着他,他听见了,可是脑子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连转过头去回答一声都没有想到。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明子朝他讪然地笑着,“我看见你在饭厅门口东张西望的。”

她看起来气色很好,神态安详,说不上有什么烦恼之处。是他多虑了吗?

他让自己放松了些,也朝她笑了笑:“也许我是在找别人呢?”

她眨了眨眼睛:“是吗?不会的。今天我考得不好,你准会来安慰我。你是个婆婆心肠的小伙子。”

“你讨厌这样吗?”

“不讨厌。”明子举起饭勺摇了摇。“不讨厌,但是也不需要。”

卫伟迟疑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天苏老师……”

“哦,你别说了!”明子挡住了他。“卫伟,别再说这件事了。我本来就考得不好。在台上忘了词,这多糊涂。有时候我是不大注意这些事情,苏老师应该警告我一下。”

“倪老师为你争辩过,没用。”

“她太宠着我了。每个老师总是有点儿宠自己的学生,真有意思。”

“可是……”卫伟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你真的不在乎吗?”

明子把头低了一下,又抬起来,迎住了他的目光。“当然不是。我也挺难为情,你知道吗?所以要躲在这个角落里吃饭。我希望没有人看见我,可是你看见了。你这人的眼睛倒挺厉害。”

“是小秦先看见的。”

“是吗?那么还是有人在注意我?”

“你是小卡拉斯。大家都关心小卡拉斯的分数。”卫伟努力想开个玩笑。可是他声音干涩,嘴角发僵,脸上仍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饭厅里的人渐渐稀少起来。卫伟觉得他和明子的这个角落开始显得突出,并且已经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注意。他们在不断地往这边看,还互相低声地说几句什么。让他们羡慕和议论去吧,卫伟想。和明子在一起他很自在,很愉快,这就行了。

明子淡淡地朝他笑着:“好吧,那么你告诉小秦,我没有哭。我不过是有点恨自己。快要填志愿了,他们本来就不愿意大家填到倪老师名下,我为什么还不给她争点气?这件事我做得很不好,很不好。我太不在乎这些。我想我以后会要在这些事情上吃亏的。”

她那双微凹的大眼睛里倾刻之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显得有些沉郁和孤寂,也变得更加楚楚动人。现在卫伟觉得她漂亮的眼睛和不算漂亮的脸蛋很是协调了。

“你不知道我多失望。”卫伟低低地、非常激动地说,“我很失望,对苏老师。我总想,她是鼎鼎有名的老教授,又是系主任,她应该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学生。就算她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吧,那么艺术呢?艺术面前不是应该人人平等吗?她怎么能这样评判艺术水准?我不知我是怎么了,就象……一座雄伟的宫殿在我面前慢慢下沉一样,我惊恐万分,又不知所措。我怎么办?我能够怎么办呢?抱住它,不让它沉下去吗?抱不过来。它太大了,太雄伟了。我简直是……哦,明子,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太天真幼稚,太可笑?你不会嘲笑我吧?”

他眼巴巴地望着明子的脸。他觉得他现在象个软弱无能的孩子,在迷茫的星空中转得晕头转向,哀怜地乞求有人握住他的手,把他领进阳光灿烂的世界。

明子出神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要是我能够解答你的问题,那就好了。可惜我们都还懂得太少。去问谁呢?谁能够回答你?你只好别去想它,懂吗?将来,万一你当了系主任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

“也许能呢?你不会象这样去当吧?你要记住:参天的大树和柔弱的小草同样都是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同样都需要土地、阳光、养料和水份……”

明子把话噎住了。他们同时看到小枝在桌凳间跳跃着穿行过来。

“你们又躲在这儿说话啦!真巧,每次总是我碰见你们。”她的声调象唱歌一样扬了起来,显得活泼和愉快。

明子也对她笑着:“你的用词总爱夸张。我们没有‘躲’,是在饭厅里坐着。”

“嗯?就这么一个字的差别吗?”小枝娇嗔地噘起嘴来,“你干吗总要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是吗?”明子站起来,顺手轻轻揪了一下小枝的“马尾巴”。“那么我还是乖乖逃跑的好。我走了。”

“别生我的气!”小枝追着她的背影喊。

卫伟有点恼火地看着她:“你干吗总要象个侦探似地盯住我们?”

“真的吗?”小枝歪过头,睁大了圆圆的眼睛,表示十分惊讶。“你觉得我象个侦探?可是我真的是碰上的。碰上了还不准说句话呀?”

卫伟没法跟她生气,只是恼火地盯着她。后来他发觉到这未免有点儿失态了,让别人看起来就象一对刚拌了嘴的情人。他连忙低下头去,吃他饭碗里已经凉了的饭菜。

“我希望你别在意。”小枝在他旁边坐下来,两条手臂支在桌子边上,手背托住了下巴。她把身子凑得离他很近,卫伟能够嗅到她头发上那股淡淡的发乳香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甜的味道,那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她说:“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干吗要这么对我?”

卫伟努力不去抬头看她。

小枝叹了口气,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搭拉在桌子边上。“你长得这么高大,可是什么也不懂。你有时候还是个小男孩子。”

卫伟三口两口扒完饭,站起来,要去洗碗。

“卫伟,你不想听一个好消息吗?”小枝赶紧叫起来。“关于你的,绝好绝好的消息,你不想听?”

“无所谓。”卫伟低低地说,“有消息总会知道的。”

小枝显得很伤心,眼皮垂了下去,脸上的线条都往下弯成了弧形。“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吗?系里准备派你到北京参加国际声乐比赛的选拔赛!选上了,你就能出国,也许还能拿个金牌回来。这么好的消息,你不要听吗?”

卫伟呆呆地站在桌旁,手里端着饭碗,却想不起来往哪儿去。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晕晕忽忽,真的要派他到北京参加比赛吗?

他抬头望望窗外,窗外阳光灿烂,三三两两的同学并肩搭背地在大路上走动。这是春天的,令人赏心悦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这光线太强烈了,亮得使他睁不开眼睛,有点浑身热烘烘的。

这以后的几天里,卫伟觉得他是生活在一种扑朔迷离的幻境之中。他闹不清系里怎么会准备派他——班上年龄最小的,才刚刚二十岁的学生去参加比赛。比他唱得好的同学不是没有:高班的、低班的,还有本班的明子他们。他们都比他唱得好,比他成熟、有经验。可是系里怎么就偏偏选上了他?他无法想象这种比赛是怎样一种场面。那一定是紧张极了,严肃极了,吓人极了。他想他也许会吓得张口结舌,一个音也发不出来。那真是糟糕,会贻笑大方,给学院和苏老师丢脸。“瞧这个苏老师的关门学生!”人们会这么指手划脚,议论纷纷。叫他怎么回来见苏老师?

“你要好好准备。这是苏老师给你的机会。”汪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可是他怎么准备呢?准备什么内容?比赛时有哪些规定曲目?他不知道。谁也没有告诉他。他去问苏老师,苏老师也只能泛泛地开了一长列曲目。“有备无患吧。”她这么说。老天爷,这么多曲目,光背一下外文歌词还来不及呢!他简直有些无法招架了。

时间过得真快,才几天的功夫,杏花落了,桃花也落了,指甲盖盖那么大的桃子已经挂满了枝头,毛茸茸的,象涂上了一层银粉。草地也不再是那种茵茵的浅绿,而开始发翠,发乌,油亮亮地闪着光泽,仿佛汁液凝聚得过于饱和,差不多就要涨破了叶面流淌出来一样。

这一天,卫伟在路上碰到倪老师。

“卫伟,那几首规定曲目,你有什么困难吗?”

他被问得茫然失措。“什么曲目?我不知道有什么曲目呀?”

倪老师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苏老师也不知道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吗?糟糕了!”

她掉头就往办公楼走。

卫伟闷闷地回到琴房里,心里忐忑不安。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的,他把手指放在琴键上的时候,那手有些轻微的哆嗦。

没过多会儿,苏老师派人来叫他。

“这是比赛曲目,倪老师一个老同学来信告诉她的。”苏老师脸色阴沉地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听说北京已经准备好久了,从年初就开始准备了。”

卫伟猛然间感到心跳胸闷,呼吸急迫。“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他呆呆地望着苏老师的脸。

“正式比赛通知还没下来,我们是听到了风声才开始准备的。比赛曲目理应附在通知后面,可是一般会在这之前传出来。我一直在等着。比赛委员会里有我的学生,我没想到他们会对我保密。大概是有他们自己的学生参加比赛吧?有了学生,就顾不上老师了。他们要跟我争高低了。我倒有些弄不明白。”

苏老师一边说,一边对他微微地笑着。可是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古怪和茫然。是不是她对摆在面前的现实感到不可理解呢?她接受不了?

“我真是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他们对我来这一手。比赛嘛,谁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拿到名次。可是他们怎么能对我保密?我真的是老了吗?卫伟?我在他们心目中还占有多少位置?”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皮肉松弛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变得有些疲惫和萎顿。不知怎么的,卫伟在她面前忽然感到有些歉意,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也许是他们忘记了,苏老师。”他轻轻地说。

“不是忘记了,我明白。”苏老师朝他望了一眼。“我全明白。不说啦。我只希望你这次到北京能唱出水平来。你能拿到名次,就说明我们声乐系还是有点潜力的,不是可有可无的。你有这个可能。我教书几十年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吧?”

要是他拿不到名次呢?拿不到名次,苏老师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她还会喜欢他、宠爱他、处处给他提供方便吗?他忍不住地感到周身有些发冷。

“明子,你说我应该怎么准备?”

卫伟愁眉苦脸地站在明子的琴房里。才几天下去,他已经疲于应付了。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他恨不得把时间掰碎了来用。他背谱、记词、对着镜子纠正口形和发音,忙得焦头烂额。

“我觉得进步不大。我总是找不到一个良好的感觉,所以心里空落落的。要是这时候上台,我肯定会唱得一塌糊涂。”

“我能想象出你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明子带笑地说。

他一屁股坐在钢琴前的方凳上。在这里他感到轻松和自在。这个小小的、温暖而又凌乱的琴房,白天黑夜他总是想到它。练声练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地想要到明子的琴房里坐一坐。让他在这里坐下来吧,坐下来,再也不用走了。一辈子,永远永远。他不要去应付那些希望渺茫的比赛了,不要去壮起了胆子拿名次,争荣誉。他已经累得要命。有什么意思呢?明子这样的人去不了,却要让他去,有什么意思?每年每年,全国或者全世界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比赛:音乐、舞蹈、美术、电影、文学、体育、建筑……所有能够参加比赛的人,真正就是这门专业中的佼佼者吗?或许他们只是偶尔被选中的幸运儿?他不能断定。不过在他面前确确实实发生了这样的事:明子不能去。他不光是感到遗憾,还有另外的一种情绪,一种灰色调的、沉重而又阴郁的情绪。

他坐在方凳上,心情烦乱地望着明子的脸。她的短发好象稍稍长得长一点了,已经盖过了耳垂,柔顺地披落在头上,把她那双略带浅蓝色的眼睛衬得更加清澈和明净。

“系里派我去参加比赛,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他们选错人了。”

“你就将错就错吧。逼上梁山嘛!”明子故意逗他发笑。

“应该派你去。”他坚持说。

“瞎说。你是很稳当的,你的成绩一向总是相当稳定。我可不行。我是只风筝,忽上忽下。倪老师说我应该向你取取经。”

“明子!”卫伟有些急了。

明子收起笑容:“好吧,跟你说正经的。你去找找其他几位老师,让他们帮你听一听毛病。不一定能说对,不过总是能提个醒,对不对?光苏老师一个人,可能会有疏忽的。”

卫伟有些迟疑:“这合适吗?苏老师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你害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在乎苏老师的态度。要是这样的话,你干脆请她陪着你去北京好了。”明子对他眯缝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不,我不在乎。”卫伟急急忙忙地说,“我要去找其他老师的。第一个就去找倪老师,今天去。”

“这么迫不及待吗?”明子笑了起来。

卫伟找到倪老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正在自己的琴房里写什么东西。西斜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她满头乌发上,亮闪闪地笼着一圈光晕。

“这次去听讲学的记录,我再整理整理,过几天给同学们讲讲。”她告诉卫伟说。

她的琴房比学生的要大一些。书架上堆了好多书,还有几盆花草,显得温馨而又洁净。不过倪老师人太高大了,在钢琴和书桌、书架之间来回的时候,还是有点磕磕碰碰的。

“你是稀客,快请坐。”倪老师给他倒了一杯水。“怎么样,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他摇摇头:“一点儿准数也没有。我有些害怕,精神压力太大了。您有空帮我听听吗?”

“行。”倪老师爽快地答应着,一边就坐到了钢琴旁边,把琴盖揭开。“先唱什么?”

“《冰凉的小手》。”

这是普契尼的歌剧《波西米亚人》中男主角唱的一首著名咏叹调,难度很高。他认真地唱了一遍,总的感觉还好,只是高音有点吃力。

“你还是那个毛病,喉头不稳定,爱往上跑,”倪老师对他说,“这样的发声状态会使声音‘虚’,不通畅,从而没有本质的美的声音,你要注意让舌下肌肉和颈部肌肉放松一些,好象有打哈欠的感觉,这样一来,喉头也就稍稍下降,歌唱时注意保持这种状态。来,你试试看。”

卫伟努力体会着倪老师的话,重新唱了几句。

“好一些,声音结实多了,”倪老师朝他转过头。“另外还要注意胸腔的张开,气息下沉,保证气息的深度,避免浮上去。还有一个问题,不知苏老师跟你讲过没有,声音的位置要高而且集中,保持美的音色。位置不高的声音是传不远的。你的声音缺乏这一点。怎样才能做到呢,歌唱时,要面带微笑,面颊鼻腔要向上提张,充分利用鼻咽腔的空间——脸部的共鸣腔。你再试试。”

他又把《冰凉的小手》完整地唱了一遍,这次他觉得高音轻松多了。

“对,就是这个感觉。”倪老师又转过身来。“你的声音要放开唱,是非常漂亮的。不过唱歌光有漂亮的声音还不行,必须深刻理解作品和表现作品,特别是唱歌剧,它和一般艺术歌曲有所不同,唱艺术歌曲要求轻柔,歌剧要求进入角色,声音要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有所变化,一般要求声音饱满、结实、连贯。当然,要想一下子完全达到要求也不容易,回去后多体会体会,唱歌也要多用脑子的。”倪老师嘱咐他。

走出倪老师琴房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晚霞把校园映成一片橙红,是那种温暖和宁静的色调,卫伟非常喜欢。正是开饭时间,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拿着饭盒去吃饭,大路上来来往往尽是人。不时有饭匙碰击着搪瓷碗,发出清脆的丁当声,连这声音卫伟也觉得亲切有味。

他也很饿了,不过他兴奋得不想吃饭,他在大路口犹豫了片刻,终于折回去敲开了明子的琴房门。

“好象有点苗头啦!”他站在门口,对明子说。“你知道吗,现在我有一种预感,仿佛那个辉煌的瞬间就要来了似的。”

明子合上手里的小说,朝他竖起一根指头:“你的情绪变化太快了。你以为你不会失败吗?”

“没关系。”卫伟轻松地说,“失败了也没关系。总有一天这个瞬间会来的,对吧?”

“我坚信。”明子伸出一只手。

“我也坚信。”卫伟把自己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

他们在黄昏桔黄色的光线中久久地对视着,带了微笑。

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比光速是快呢,还是慢?卫伟终究不能确定。总之,他去请倪老师指导的消息,第二天早上就传到了苏老师那里。

这天早上又正逢苏老师上课。一进了琴房,卫伟就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他敏锐地察觉到苏老师的不满情绪。好吧,他想,反正要让她知道的,迟了不如早了好。

苏老师坐在钢琴旁边,挺直了腰板,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好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去找她呢?”

“我也想找找别的老师。”他尽量谦和恭敬地说。

“有这个必要吗?”

“会有些帮助的。”

苏老师沉默了一下。“我不赞成你去找别的老师。这跟做数学题不一样,不可能只有一个解。每个老师的教学方法不同,艺术见解也不同。他们会搞得你思想混乱,无所适从。已近临赛阶段啦,你经不起这么折腾!”

卫伟低垂着眼睛不去看她:“我觉得很好,很有收获。”

“你是还想再去吗?”苏老师的声音有些冰冷,眼光从搭拉的眼皮下面笔直地射过来,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想……去北京之前再请她听听。”

苏老师的脸色变得严厉和尖刻:“明天就要填志愿了,莫非你还要填到她那儿吧?”

静了很久。他望着窗外的一棵洋槐树。碧绿的树叶间垂下来一只“吊死鬼儿”,在半空里悠悠荡荡,又象是悠闲自在,又象在苦苦挣扎。它大约是想缘着细丝往上攀附,重新回到浓密的树叶上。可是随着身子的摆动,那细丝一点一点地往下坠落,已经慢慢地接近了树根。这个可怜的小虫儿,它还不知道它正在作的是徒劳的挣扎呢。

“也许……”他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

“……填志愿。”

他猛然间清醒过来似的,吃惊地发现自己说出了这几个字。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回壁弹跳回来,在小小的琴房里嗡嗡回荡,那么响,那么响,震得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说了什么?想填倪老师?他真的要填倪老师吗?

“也许……”他又重复了一声。

苏老师再没有说话。可是他看见她那双皮肤皱缩的手从琴键上慢慢地滑下来,滑下来,毫无知觉地落在腿上,发出没有声息的“通”的一声巨响。

“想填您的同学会更多。”他惶惑地说。

苏老师慢慢地摇了摇头。

“真的,您不相信吗了”

她又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我还没这么想过。”他解释道。

现在,窗外洋槐树上的“吊死鬼儿”已经掉落在地上了,在尘埃中翻卷着绿色的、柔软的身子。它急急忙忙地蠕动,伸缩,想为自己找一处合适的所在。马上——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路上来往的行人踩得稀烂,变成一泡绿水,渗进泥土之中。这是它的归宿。

“人是会常常改变自己的主意的。”苏老师慢慢地说,“决定了的事情也会推翻,哪怕是在事情进行之前一分钟。说不定哪一次,我也会这样做的。”

她用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卫伟,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努力思索着她话里的意思。“决定了的事情也会推翻”,她指的是什么事?关于比赛的吗?她会另外选派人吗?

这不是不可能。这个喜欢把一切都抓在手里的老太太,她常常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甚至,她偶尔还会做一件违背常理的事情,试试她自己在系里的权威到底有多大。那么,如果她想取消他的比赛资格,她完全可以做到。是的,他不再是她的学生了,她有什么必要送他去参加比赛?她可以从填到她名下的学生中重挑一个。挑出来的不见得不如他,因为想当苏老师学生的毕竟是大多数呀!

不过他不后悔。如果苏老师再问他一声,他回答出来的话只会更加坚定。从意念闪过到确认无疑,这之间他不算干脆。不过既然定了,他就决不后悔,决不。为什么害怕比赛资格被取消?有什么可怕的?他还小,才二十岁。就象明子说的,他们还正处在准备阶段。为将来那个辉煌的瞬间作准备。他不必在乎名噪一时,道路还长着呢,他要攒足了力气走,在一双宽厚有劲的大手扶持下走。是扶持,不是为他开路。道路拓出来了,便没有了深藏在路边的荆棘的诱惑,这会使人感到兴味索然,淡白如水。

他抬起头,望着苏老师的脸说:“苏老师,您现在是否发现我太缺乏比赛经验了呢?”

寂静无声的琴房中,他平静地等待着苏老师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