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天气对人的情绪很有影响。长长的排队购票的行列中,竟没有一个人露点笑容,跟那阴沉沉的天空恰好成了正比。真不应该。又不是买豆腐买肉,买的是音乐会的票,卡拉扬亲自指挥柏林交响乐团演出,多美妙的事情!怨就怨这个天气,干吗要哭丧着脸,干吗要云一层雾一层地压在别人心上呢?
队伍缓缓地往前移动,几乎没有一点声音。远处的建筑物灰蒙蒙一片,显得那么严肃、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连平日里葱茏郁盛的两排林荫树,此刻也无精打采,毫无生气。
真希望肖珊在旁边。她跟他不一样。她是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甘露,冬天的太阳。她来了,人会笑,鸟会叫,树叶会轻摇。总之,一切都不是这个样子。
不知道肖珊弄到票没有?这么长的队,她不会来排的。她的时间很紧,每一分钟在她手下都可能变成美妙的提琴曲、钢琴曲,甚至交响乐、歌剧。她不应当把时间花费在排队买票上,那是太不值得了。
前天,他在琴房里出神,肖珊从门口走过,手里拿的是一张《北京晚报》。
“看到节目预告了吗?卡拉扬的首场演出,《展览会上的图画》,太棒了!”她很兴奋,不知怎么就拐进了他的琴房。“票一定难买。这么有名的指挥家,听过他指挥的那么多交响乐,真想亲眼看看他。”
鬼使神差似的,他脱口就说:“我帮你买票!”
就这么一句话,他在这阴沉沉的天气中,已经整整排了两个小时队。
当时,肖珊怎么感谢他来着?她说:“到底我们是一个组的。”
对了,他们是一个组的,作曲系实习小组。她是组长,他是组员。老师宣布编组名单的那天,他一高兴,中午不知怎么就多吃了二两饺子。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小同学羡慕极了,他们说他运气好,有了肖珊,交实习作业时可以不用发愁。有一个甚至妒忌地认为,他能和肖珊一组,是因为他有个当作曲家的爸爸,老师看在他爸爸面上,照顾了一下。他听了很生气。不错,肖珊的确是个才女,入学前,她就为一个市级剧团写过一部喜歌剧。入学后,又陆续写出几首颇受欢迎的轻音乐曲,改编过几个钢琴曲、提琴曲。现在她是作曲系的骄傲,“学校教育出人才”的典型。但是,他高兴,绝对不是因为想要沾她的光。他只是喜欢跟她在一起,喜欢听她平静优雅的谈话,喜欢偷偷看她的眼睛,看她的嘴唇。说起来,他今年才二十二岁,肖珊却已经快三十了。那又怎么样呢?她依然是轻盈的,优美的,象一朵飘游的白云。很多同学说,肖珊的风度和气质有点象欧洲中世纪的皇后。他不愿意这么想。若是皇后,就有点可望不可即了。他还是愿意她象白云,飘飘荡荡永远缭绕在他身旁。
他把手伸进裤袋里。袋里有两枚长满铜锈的古钱,微微地带了一点他的体温。听肖珊说,这还是当年吴三桂当政时发行的古钱。老奸贼做了一年皇帝梦,便倒了台,这钱也就只用了一年。现在也算是稀罕物件了。
古钱是肖珊的。那天,他说要替她买票,她一高兴,话也多了点。她拿出那两枚古钱,告诉他,音乐会结束时,她要去找卡拉扬,把这件小小的礼物送给那个德国老头子。她是非常非常崇拜卡拉扬的。他听了,当时心血来潮,提出来要替她转交。
“散场时人那么多,你怎么挤得上前呢?”这是他的理由。
肖珊犹豫了半天,到底没有拂过他的好意。现在,送古钱的重任落在他身上了。
队伍又往前移动了一大截,他终于站在售票口了。
“要不要替父亲买?”递钱时,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算了,父亲是个作曲家,自有人给他送票。其实,每次送票也有他的一份,只不过他不愿意沾父亲的光,他不是父亲的附属物,他是独立的人,一个二十二岁的音乐学院学生。
“买两张。”他递过钱。
两张淡绿色的票子从窗口飞出来,他赶紧抓住。卖票的小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冰冷的表情和淡绿色很吻合,叫你不得不肃然起敬。
两张票,楼上10排31座,33座,好远!不过总算是能进去。他不想把票带到学校里给肖珊,万一被人看见了,总有点那个。他想送到肖珊家里。忘了问问她家里的地址。没关系,他大概知道个范围。小时候,他象孤儿一样住在阿姨家里时,常在阿姨门口看见她。
那时候,他才多大呢?好象是八岁。父亲进了“牛棚”,母亲死了,他跟阿姨在一起生活。每天每天,他孤独地坐在阿姨家门槛上,搂着小花狗,对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张望。他常常看见一个挟了乐谱的姑娘,稍稍仰着头,从他面前飘然地走过去。她有一双修长的腿,一张和颜悦色的面孔。
她从来没有转过头来对他看上一眼。他是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孩子。有几次,他非常希望她对他笑一笑,于是,她走过那里时,他在她脚前扔过一颗小石子,或者大声唱几句歌。她好象窥测到他的小小用心似的,偏偏不扭过头。那时候,她才真象皇后。
有一天,一辆卖桃的售货车推过来,停在他门前。围上去好多人。她正好走过,也挤上去了。他一见,立刻跳起来,从人缝里钻到她身后。他的眼睛正好跟她的胳膊肘平行,他一眨不眨地盯住那根奇妙的蓝色血管。她动了一动,血管便噗地一跳,他很吃惊地伸手去按住它。
“你要什么?小瘦猴儿?”她低头朝他一笑,轻轻拂开他的小手。
他仰头朝她看着,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他记得她的皮肤是滑腻的,温热的。
她买了桃儿,塞了一个在他手上,就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他追了几步,又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聪明的小花狗似乎替他不服,颠儿颠儿地冲过去,扯了扯她的裤脚,她满不在乎地弯腰拍拍小狗的头,又走了。
她是一只美丽的小鹿,一串晶莹的葡萄,一弘清澈的泉水。而他,只是一个龟缩在门槛上的瘦猴儿样的孩子。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微不足道。孤独并且悲哀的孩子,就这样度过他孤独而又悲哀的童年。
他也毕竟长大了,考上了音乐学院。第一天进教室,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当年那个挟乐谱的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想,他的生命中也有太阳照亮的时候。
他本以为,现在他和肖珊都坐在一间教室里,他们之间似乎是平等了。慢慢地,他才觉出来,学生跟学生也是不一样的。他和她之间仍然隔了一道深渊。她当干部,入党,接待来宾,接受记者采访。她写出来的乐曲,歌曲,都跟她本人一样可爱。她几乎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事情。
她有时也微笑着和他说几句话。自从她知道她从小崇拜的那个作曲家是他父亲以后,她全部谈话内容都是关于他父亲的。父亲的爱好,父亲的生活习惯,父亲从前对妈妈的爱。她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当然,她绝不会记得,这个长了一双拜伦一样忧郁的眼睛的小伙子,曾经在很多年以前,孤独地坐在门槛上,那么强烈地渴望她看他一眼。
她很希望肖珊能够问问他自己的事。他的生活,他的理想,他的爱情。可是她好象忽略了这一点。她心中只有他的父亲。父亲的背影象一座大山,替他挡了风,挡了雨,同时也挡了太阳。
生活中没有完美无缺的事情。有位作家说过:希望就是虚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还是希望着。他还年轻,人所有的一切他都有,为什么不能得到生活中所追求的东西呢?
雨终于下起来了,不大,迷迷蒙蒙象一层雾障。他走前没有带雨具,这会儿骑在车上,不大功夫头发就湿透湿透,软搭搭地垂在额前。他想,这个样子去见肖珊,一定是狼狈得可以。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肖珊凭着第六感觉,猜到他要来送票,早早地拿了一把伞,等待在路口呢?
这才是虚妄的。绝对不可能。
他在一大群高耸的建筑物中间穿行,寻找旧日的痕迹。这个地方,他有多少年没有来过了?很多年。自从阿姨死后。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他实在辨别不出那条童年的小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他突然想起这几句诗来。诗跟此情此景不甚妥当。第一他骑了车,没有撑伞;第二,肖珊不是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倒有点象牡丹,尊贵,典丽,微笑着俯视一切。不过他还是喜欢这几句诗:无望之中有一点希望,跟他的心境很吻合。
一个卖早点的大妈披了雨衣,推着小巧的售货车,从他对面走来。他急切地上前问路。大妈连连摇头,说她不是这一带住户,不清楚。
唉,应该早点打听肖珊的地址。肖珊会告诉他的,这不是什么保密内容。那么,为什么没有问?不敢,还是过于“君子风度”?原来在他心中孕育了那么多年的“希望”,只有一种飘渺虚幻的东西,大海中雪白的泡沫,一碰到岩石便会粉碎。
他倒是请肖珊到他家里去过。那是实习小组刚划开不久,肖珊来跟他商量实习计划。那一次,父亲正巧在家中。肖珊跟父亲聊了半天,聊得融洽极了,倒把他忘在一边。肖珊走时,父亲破例地把她送出大门,又吩咐他送她到电车站。等他送客回来,父亲正伏在老牌子的钢琴上,专心致志地弹奏一支即兴曲。曲调那么平缓、幽静、高雅,缓缓地流过人心中,留下一种捉摸不尽的韵味。象是白云在身边飘荡,又象是月光下柳丝的拂动。他觉得熟悉得厉害。后来,父亲停住手,抬起头来看他。不知怎么,他一下子明白了,父亲弹奏的是肖珊。父亲湿润的眼睛里,分明映出了肖珊的影子。
肖珊就是一支钢琴曲,对极了。他曾经在心中把肖珊比作很多事物,但是都不如这个比喻贴切。父亲到底是大作曲家,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音乐形象。不,这首即兴曲,本不应该由父亲弹出来,应该产生在他心里。他把肖珊放在心里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如父亲在那一刻中体会得深刻呢?
一家粮店门口站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眼睛眨巴眨巴直盯住他的校徽。他索性走过去打听小街的位置。男孩先不说话,后来咧嘴一笑,很有把握地指了个方向。他赶紧骑车往那边走。柏油路上的雨水急速地被车轮带起来,又甩到车后。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衣服的潮湿。
他按照男孩的指引,拐进一条小巷,巷道很窄,两边尽是高高的、灰色的围墙。雨中没有行人,他孤独地在雨巷走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两边的围墙一齐向中间挤过来,把小巷堵死?太有可能了。
前面是个丁字路口。他应该向左拐。他拐了进去。走进好远,一抬头,他呆住了:矗立在眼前的又是一堵灰色的高墙!原来是条死巷?他愣愣地站在墙下,心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象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围墙,
走尽这雨巷。”
又是这首诗!诗人难道也有同样的境遇?看来走好运的人毕竟不多。
他依旧顺着来路走出去。走到粮店门口,他一回头,看见那个男孩躲在玻璃窗后,恶作剧地朝他咧嘴笑着。他想冲过去揍他一顿,又觉得实在无聊,也实在不值得。
回学校的路上,经过一家报社。报栏里新换了当天的日报。他下车过去瞥了一眼,又是卡拉扬指挥柏林交响乐团演出的消息!伟大的音乐家就象春天的风,吹到哪里,哪里百花齐放。不知道卡拉扬是多大年纪才被全世界承认的?他今年是二十二岁,当个大音乐家还不是没有希望。他真想尝尝胜果辉煌的味道。
他试着做过这种努力。实习快结束时,大部分同学的作业都搞的是小作品,他却给自己出了难题:以楚辞《湘夫人》为内容,写一首交响诗。
他读了屈原的所有现存作品,几次拜访了邻校中文系的同学。他自信能够理解诗人的高贵人格和寂寞痛苦的灵魂。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余。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他反复吟读这几句诗句。诗中以清秋的景色构成一个美妙而略带轻愁的意境,衬托出湘君久候夫人不来而引起的怅惘。这种迫切追求却又终于不遇的复杂心情,他在乐曲中把握得极其微妙准确。当他在钢琴上独自赏玩这一段乐句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就象见到了当年沿江徘徊的湘君。
作品完成后,他试着送到本院实验乐团。他不过希望得到一点理解和赞同。万万没有想到,颇有名望的乐团指挥居然大为赞赏,竟准备把它排练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肖珊。多少年了,这是头一次,他在肖珊面前有一种仰头做人的感觉。
“希望你不断进步。”她微笑着,并不显得特别惊讶。他失望地想,她的成功太多了,一切都好象是理所当然的了。
“你的实习作业呢?”他直通通地追问。显然是想报复。人总是不甘心被小视的。
她平静地说:“广播乐团已经排练出来,电台明天录音。”停了停,她补充说,“一首弦乐合奏曲,小小的。”
他浑身不自在,似乎脸红了。浅薄!真不该忙着告诉她。起码也要让她自己听到风声,先来向他祝贺才好。
就是这样。他太急于成功了,结果在她面前做了一件傻事。
一路想着,他的车已经拐进了校门。不早不晚,雨也正好在这时停住。刚才那一阵,好象是特地为他下的,为他能在肖珊面前表示他的诚心。遗憾的是,未能如愿。
他在学校里又找了一遍肖珊。琴房里,教室里,图书馆里,哪儿也没有她的影子。她大概忘了请他买票的事,一定忘了。他却还在痴痴地找她。同学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吃过午饭,他到二楼阅览室去看报纸。正是午睡时间,偌大的阅览室里只坐了他一个人。
屋里有些闷,窗户却开了一扇,闭了一扇。他走过去,想把那扇也推开。走到窗前,他听见楼下有说话声,凝神听了听,好象还是说的自己。他警惕起来,探身往楼下一看,正是本班的两个同学坐在台阶上。
那个头发极长、从背后看去象女人的,是鲁沛。鲁沛说:“中国人写的曲子,指挥赏识没用,领导批准才行。”
坐在旁边的是谁?哦,梁小兵。小兵晃着脑袋说:“写屈原的《湘夫人》,明摆着不行嘛!领导没准儿以为写的是个资产阶级太太呢!”
鲁沛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他想写那么个刁钻古怪的东西i想一鸣惊人?那我们都成什么了?”
他悄悄地站在窗后,心里有一种冰凉冰凉的感觉。这么说,《湘夫人》领导没通过,排练不成了?那么多的心血,那么多情感的酝酿、爆发,全付之东流。还有,他怎么对肖珊解释?那天,他告诉她这个消息时,那么沾沾自喜,肖珊在心里会对他有什么看法?同学也不理解他,是的,人总不愿意别人成功。
楼下的两个同学又在说什么,样子显得神秘了些,声音也小了许多。他侧过耳朵细听,才听见鲁沛说:“早上我回校,路过他家门口,刚好碰到肖珊过来。她挺不自在。听说最近去过好几次了。我们这位大公子,还一片痴情呢。”
他开始听得莫名其妙,后来一下子咂摸出味儿来了。他心跳得厉害,搁在窗台上的右手微微有点哆嗦,他把它使劲攥成拳头。背后议论别人的隐私,这是他最忌恨的,何况,被议论的还是父亲和肖珊?
鲁沛又在对梁小兵嘀咕什么。声音太小,他无论如何听不见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也许更离奇,更恶毒。怎么办?躲在楼上装傻吗?没有这么松包的。给他们来个警告吧,表示他都听见了,记在心里而已。
他的眼光落在窗台上。那闭着的半扇玻璃窗后面,支着半块砖头。要是他把窗子猛然一推,砖头一定会掉下楼去。不至于砸着他们,他们坐得还远。可是,这么好心干吗?人家对你怎么样?人软了还不是让别人耍吗?
他心里突然恨得要命,一阵抑止不住的冲动,他伸出拳头,“彭”地一声把玻璃窗撞开了。玻璃大惊小怪地“匡啷啷”直响,半块砖头突然之间蹦出去好远,沉甸甸地落在楼下。接着,他就听到“哎哟”一声惊叫。
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心在“通通”地狂跳,跳得那么响,以至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按紧它。过了大约十秒钟,他突然惊醒过来似的,急促地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跑。
梁小兵站在台阶上,额角破了一块皮,血珠一颗一颗缓慢地渗出来,红得刺眼,在阳光下呈一种半透明状态。天哪,这就是他——一个三年级大学生干的事?可是他不后悔,绝对的不后悔!人活着,就有保护自己的权利,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把谁当傻子。
他默默地站在他们对面。他们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后来,他突然问鲁沛:“肖珊在哪儿?”鲁沛摇摇头。他转身便走了。他们一定要心慌,一定要害怕,让他们忏悔去吧!
下午上和声课。进教室时,他瞥了一眼肖珊的座位,那里是空的。莫非肖珊真的在他家里?纯粹是胡思乱想。父亲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父亲和肖珊,那是两组不谐和音。父亲……
上完课,又是团支部学习,讨论某位领导人的讲话。学习完了再回家,已是傍晚时分。
他上了楼。客厅里有钢琴声。推开门,屋里没有开灯,暮色从窗口溜进来,笼罩了父亲的背影,似乎有那么一种凄凉和哀愁的意思。
父亲没有听见门响。他伏在钢琴上,全心身都在对付那一排黑黑白白的琴键。每次都是这样,父亲只要一坐到钢琴边,世界对他来说就不复存在。
父亲在弹奏什么?又是即兴曲。优美的和弦,仿佛使人可以触摸到演奏者心里似水的柔情。乐曲里有一种如怨如诉的思念,又有一种如饥如渴的追求,这是一个寂寞而又执着的灵魂在呼唤。父亲的脑袋微微朝后仰着,他是否想抓住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呢?
父亲的手下冒出了一组奇妙的琶音,象是白云在身边飘荡,又象是月光下柳枝的拂动。他猛然想起来,那一次,他带肖珊回家,客人走后,父亲坐在钢琴旁边弹奏的,不也是这一支即兴曲吗?
他颓然坐在沙发上,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不是同情,不是高兴,也不是忌妒,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觉得,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更加遥远和模糊了。
吃饭的时候,他向父亲汇报说,自己的交响诗《湘夫人》可能没有被领导通过。父亲心不在焉地听着,随便“嗯”了一声。后来,阿姨来收拾碗筷,他给父亲泡了一杯茶,父亲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他只好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过这回已经说得很平淡了。父亲倒还显出感兴趣的样子,顺便问了问乐团指挥的意见,又让他把总谱带回来看看。然后,父子俩便不再有什么话好说。
一间偌大的房间,两个人相对无言,这种时刻难受极了。他记得仿佛小时候不是这样。妈妈刚死以后,父亲常常半夜里站在他的小床前,不是摸摸他的头,就是亲亲他的脸,虽然也不说什么话,那份父子之情却是明明白白的。现在,他大了,父亲老了,双方的心灵为什么反不能沟通了呢?他很想知道,是他们两人的心理都有点变态,还是每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庭都是这样?
音乐会的票还多了一张。他问父亲,父亲说有了。拿出来一看,5排3座,比他好得多。他只好拿到剧场门口去退票。好在等票的人多,一拥而上,几乎把票抢破。
进剧场时,他突然想到口袋里的古钱。这是非递到卡拉扬手上不可的,为肖珊,也为他自己。他下意识地拿手按住口袋,其实这是多余动作,小偷不会偷这玩意儿,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价值。
他在人头攒动的剧场里又看到了父亲。父亲正从演员休息室里走出来,一定是去见卡拉扬了。父亲也崇敬卡拉扬,这就是说,作为强者的父亲,也得承认在他面前更有强者。世界没有极限,每个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往前看是人,往后看也是人。认准自己应该站的地方,这就行了。
开场的电铃响过之后,剧场里安静下来,一群高鼻子蓝眼睛的演奏家鱼贯上场,悄无声息,给剧场增添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卡拉扬身穿黑色大礼服,从侧幕里大步走出来,笔直地穿过乐队,站在指挥台上,拿起指挥棒。他没有向任何人瞥过一眼,仿佛全剧场的乐师、观众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似的。他仰起脸,沉思了半刻,然后,轻轻地把头一点,指挥棒随即抬了起来。
纯净如水的乐声在剧场里的空间流淌,发光,旋涡似的打转,从每一个人心里拐了个弯,又消失在空气中。卡拉扬不动声色地指挥着这支乐队,他的银白色脑袋在灯光下小幅度摆动。
“他和父亲、和肖珊相比,又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休息的时候,二十二岁的年轻大学生突然想到这个怪问题。对于他来说,他们都是胜利者,都是主宰了自己命运的人。所不同的是,卡拉扬的胜利也许更直接,更轰轰烈烈,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回声更大。
伟大的人和平凡的人,这是世界的两个部分。上帝造人时,也许并没有区别他们的意思,它公平地给予大家空气、雨露和阳光。愿高山的阴影不要把峡谷遮没。
音乐会获得极大成功。最后一个乐曲结束时,乐队全体起立,彬彬有礼地向听众答谢。卡拉扬却头也不回地穿过乐队走下台去,把如痴如狂的掌声抛在身后。他敬佩地想,这才是卡拉扬的伟大之处:胜利了,却轻描淡写地视同游戏。不,只有卡拉扬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卡拉扬胜利得太多了,习惯了,不在乎这点儿掌声。
散场的时候,剧场里拥挤得要命。他凭着对几个门道的熟悉,连挤带钻出了大门。那边,那一片漂亮的小卧车和面包车,一定是送卡拉扬他们回宾馆的。
他在人群里挤着拥着,终于选了个合适的位置,等在那里。四面一看,原来象他这样痴情的听众还有很多很多,都是想见见卡拉扬的,排满了从剧场门口到停车场的这一条通道。
卡拉扬被人们簇拥着出来了。严肃庄重的仪表,不苟言笑的表情,典型的德国古典风度。排在道旁的队伍骚动起来,“呼啦”一下子拥了上去,这个举着本子要求签名,那个端着相机要给他拍照,顷刻间闹哄哄地乱成一片。很快,更多的听众又被吸引过来,从四处奔向这里,里三层外三层把卡拉扬围得严严实实。
他也被围在当中。怎么围进来的,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现在,他和卡拉扬站在一起了,挨得那么近,以至他清清楚楚能看见老头子脸上一根一根淡黄色的汗毛。好几只手同时从他肩后伸出来,把翻开的本子和笔送到卡拉扬面前,他的头被卡在当中,动弹不得。他有些后悔。早知人这么多,他不会来赶这份热闹的。似乎狂热得过分了,未免失态,尤其在一个艺术家面前。
他试着挤出去。人这么多,如何能转动一步!无奈,他只得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古钱,紧紧捏住,也伸到卡拉扬面前。
他没有想到,这个倔强而又不通人情的老头子,皱起眉毛,看也不看地把那些伸到他面前的手一一拨到身后,大步流星地从人群里面穿过去。这里面也有他的一只捏了古钱的手,卡拉扬一定误认为也是要求签名的了。不过,若是老头子知道这只手里握着两枚珍贵的古钱,他会不会停下来接受呢?难说了。
他垂头丧气地站在停车场上。汽车和人都走远了,周围是一片空旷。仰头看星星,星星密密麻麻挤成一团,而月亮却独独突现在众星之上。他伤心地想,天上人间何其相象!
骑车回家的时候,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橙黄色的灯光照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有一种温暖和谐之美。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路边,身后支着两部自行车。哦,这是肖珊,他找了整整一天的肖珊!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不知怎地,他莫名其妙地又想起这几句诗。他终于找到了肖珊,不过不是在悠长又寂寞的雨巷,而是在这里,在灯火阑珊的柏油马路上。
“车坏了吗?”他一开口竟问了这么句话。
肖珊朝他笑笑,说:“不,正好碰上你爸爸,一块儿走。努,他在那儿……”她朝街对面的小店扬了扬下巴。他抬头看去,明晃晃的灯光下,果然有父亲的身影。一定是在买烟,父亲是半刻也离不了烟的。
“我说,那古钱,你给卡拉扬了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他窘住了,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怎么跟她说呢?说卡拉扬无礼,还是说他自己无能?
肖珊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表情:“你大概没挤得上去。早知道还放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见了卡拉扬,还跟他握了手。也是碰巧,我进场时碰见他下汽车,一下子挨得很近很近。我不知怎么就把手伸出来了,然后他也伸出手,还笑了笑。可惜古钱在你那儿。”
真的,简直是一个误会。不希望得到的东西来了,希望的呢?又如此遥远虚幻。
父亲买好了烟,穿过马路向他们匆匆走来。橙黄的路灯从父亲背后照过来,父亲的身影伸得这么长,这么长,一直到把他整个儿遮盖。他突然想,如果是他站在马路上,会不会也有这么长的身影,会不会也能遮住肖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