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山好大。
远处的霞光已经露了许久,太阳依旧在山背后爬不上来。风刮得那些没有根系的云霞一阵阵颤抖,仿佛即刻就要崩散。那叫倒挂金钩的山头,黑着脸沉峻着身子,迷迷濛濛地不叫人看清楚。霞光越灿烂,倒挂金钩越是往深处藏,直至将一层披风般的云霞掩上我们的心头。
大姑说,这就叫男人。
细姑说,这就像男人。
大姑说话时,一脸的神情全是某种沉浸,如同山涧飞流之下的那些绿阴阴的深潭,让人向往而又不敢涉足。细姑说话时则是浑身迷惘如织,更像曲曲弯弯的小路,忽而隐入山林,忽而钻出草丛,忽而与小溪形影相随,忽而让乱石砸成尺尺寸寸,散散落落。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见大姑和细姑这么说。如能追溯,相信在我尚未出生之前,她们就是这样区分着各自的不同。很难数清的年份里,大姑和细姑一直将眼前这片大山比拟着各自心中的男人。但我不知道她们几十年寡居人生中是否有对异性的饥渴。十六岁往后,我每每从那口干舌燥的阵阵心烦里睡醒之后,就开始琢磨这两个健康并且曾经青春洋溢美丽闻乡的女人,如何几十年如一日,抗拒着男人们的引诱。
关于山像男人的话题,大姑和细姑是分别同我说的。她俩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同一话题。少有的几次例外,包括三年前我中学毕业考进地区师范专科学校,以及两年之后,我从地区师专毕业分配到西河镇里的完全小学教书。这两次大姑和细姑都是一样的高兴,一齐陪着我来到西河镇上。稍有不同的是,前一次是在车站分手,后一次是在完全小学门口分手。
太阳终于升上了山峰。
刷完牙,我站在门口发怔,是因为昨天夜里梦见凌云。他一走进梦中就用双臂紧紧地搂住我,还没有开始亲吻,我就觉得透不过气来,憋得难受时我不得不醒过来。然后周身的不舒服就开始了,情形极像上地区师专的第一年秋天,同凌云度过初夜之后。同凌云分手是毕业之前的事,虽然是我提出来的,但凌云好像也有这意思,结果两个人分开得很平静,眨眼之间,彼此就没了半点纠葛。丝毫不像学校里那些失恋的疯男疯女,哭笑苕呆全无节制。我一直以为自己已将凌云扔进学校的果皮箱了,就像曾经同他挽着手,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将各种小吃的壳核或者包装纸,随手丢入塑造得一点也不可爱的熊猫状垃圾桶里。
一年多了,我真的没有认真地回忆过凌云。
然而,已经忘却的凌云,在我的迷糊中悄然溜了回来。
我不想深究这样的梦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这种梦绝不会只是做做而已,它在这个时候到来,肯定负着某种使命。
冷不防身边有人问,天来老师今天怎么也起早了?
回头一看是校长,我说,睡不着,就醒了。
校长笑眯眯地说,你这年纪睡不着觉,原因只有一个。他没有将话说完。
我明白他说的原因是失恋,就说,你的眼光过时了,现在的年轻人对待爱情,个个像刘胡兰一样坚强,一天失恋十次也不在乎。
校长有一个很可笑的名字:陶一碗。多少年了,只要有人叫起这个名字,旁边总会有笑声响起。细姑曾劝他将名字改一改。那时,我的生命尚不知以何种形式在茫茫苍苍混混沌沌中漂泊。那时,许许多多的人挨门乞讨时,都不敢说讨一碗,而只能讨一点,说讨一碗会将主人吓坏的,因为谁家也不舍得将一整碗吃食打发给别人。所以村里人每每听到生产队长吆喝着陶一碗的名字,都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细姑就是在这种时候同陶一碗说话,要他改名。陶一碗不肯,他说自己为人做事向来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虽然爸妈没告诉他名字的来历,他仍旧认为这是他们遗下来的最大财富。陶一碗还说,人们到处讨一点并不是他这名字的错。这是一九六〇年的事。细姑当然知道其错之根是前两年大家张开肚皮吃得太多了,胀不过,撑得慌,乱想乱干乱搞的后果。细姑当时无法说服陶一碗,加上大姑又在远处凶凶地用眼光剜着她。细姑只好朝着这位风度迷人的右派含蓄地瞟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陶一碗在操场边的大松树下站了一个马步,接下来手眼身法步一齐配合,打开了太极拳。陶一碗早白的头发飘飘,手足翻飞得如同课堂上的诗文朗诵一样抑扬顿挫。毛衣肘部上补着的布补丁断了线,在陶一碗舞起的太极风中,无异于一面飘扬的旗帜。
对陶一碗的这场注视,可能有一段较长的时间。因为后来我发现自己嘴角上的牙膏沫已经有一部分在变干。我坐在小桌旁,对着镜子用口红和眉笔描绘自己时,心里不断地在问镜子里那个青春丰满、丽质天成的年轻姑娘,为何突然对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态男人有了兴趣。
我也许是在替细姑作注视。细姑如果在后来能让含蓄的目光长久地变成明晰,那陶一碗毛衣肘部上的补丁之旗就将无法得飘扬之逞了。
然而,细姑的身边存在着我的大姑。
被涂着口红的嘴唇在镜子中微微颤动,极像美国电影中那种为爱而动情的蒙太奇描写。事实上我也是比照那些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承受浪漫骤降的双唇,来塑造自己的爱情火山一号喷口的。这是凌云的话。
我忘记过凌云。凌云的话我却一直没有忘记。
过去我只是觉得这话的风趣形象,现在想起这话,心里有一种澎湃在酝酿。在一个恍惚之间,我不知不觉地将口红紧紧地咬住,直到它断落在舌尖上。
后来,我站在门口用水漱口,红红的汁液喷了一地。
陶一碗收了功,从我门前路过,他问,你怎么啦?不是吐血吧?
我笑一笑说,你没读《红楼梦》,不晓得贾宝玉吃胭脂?
陶一碗仿佛明白了,口红不像胭脂吧,它是怎样一种味道?
我说,不咸也不甜。
陶一碗走了过去又回头问,你大姑细姑这一阵怎么样?
我说,大姑前一阵感冒了几天。
陶一碗在等我下一个回答,我故意不说,想逗他再问一遍。陶一碗等了片刻后,竟然扭头走开了。
花为谁开?花为谁红?花为谁落?
他边走边说给自己听。
细姑今天要来学校,给我送菜。
我继续捉弄着陶一碗,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