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与大姑爷是指腹为婚的。
鱼儿祖上的后代中,并没有出现过特别混账的败家子。可是,从大姑的曾祖父主持家政开始,家道便每况愈下。许多事情都来得让人莫名其妙。依然是做梓油生意。这时候,凡是买山货的都习惯往汉口跑。新季梓油上市之初,照例要先试探一阵。大姑的曾祖父带了几担梓油往汉口走。本来这几担梓油,只要卖一个平常价,也足够一行人的开销,结果却是大姑的曾祖父平白无故地蚀了二百两银子。梓油出手的头天,他们住在客栈里。半夜里,别的客人起床撒尿,天冷不愿穿衣服走路,就摸到那放梓油的屋里,掀开桶盖将尿撒进梓油里。这事若是或忍或瞒就过去了,一大桶梓油掺进一泡尿,卖家不说买主也轻易发现不了。偏偏大姑的曾祖父由于几代富有的遗传,遇事已不习惯退让了。得知是隔壁房间的客人干的,大姑的曾祖父火气上来就去找那客人算账。吵了一通也没结果,回头继续睡觉时,那客人竟用一把刀子在油桶上剜了一个小洞,淌出来的梓油从木板墙缝里流进大姑的曾祖父睡觉的房间。那时,大姑的曾祖父已经很有身份地用起了洋火。他闻到气味不对,就划着了洋火四处照看,还没看清楚,第一根洋火就快烧尽了,他随手扔掉准备再划第二根时,掉在地上的那点洋火已引燃了四散的梓油,转眼之间几间屋子就烧了个精光。大姑的曾祖父求人说情,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这事私下了结。他垂头丧气地返家时,半路上又遇到了劫匪。劫匪扣下他,放了随行的伙计,伙计回家又取了一百两银子才算保住了性命。
从鱼儿祖上立下基业到这时,金家第一次被迫卖掉一些田产,凑齐那二百两银子,才保得一时的平安。大姑的曾祖父卖掉的那些田地,全被方先生的后人买走了。大姑的曾祖父从此总是疙疙瘩瘩的,做什么都不顺心。有一次他老人家看中了一个姑娘想买回来做小妾,讲好了五两银子,但方家的人从中插了一杠子,将价抬到二十两时,老人家才将心爱的姑娘买到手。在他的余生,一直在想是谁与自己结下这冤仇,直到临死时,还是犹犹豫豫地不敢断定这些都是方家策划的。那时方家的状况只比当年鱼儿祖上给人当长工的状况稍强一点,也就是没有寄人篱下,他们自己也同意大姑的曾祖父的话,知道自己可以被金家一个指头压死。他们不敢同金家对抗。
鱼儿祖上的家业到大姑的父亲这一茬时已败得差不多了。从前也败,但年年也还有点结余。这时就不行了。大姑的父亲当家时,大家都称金九叔。金九叔有一绝活,打牌时从来不输,不想赢时也能来个平手。由于此时家境已捉襟见肘,入不敷出,金九叔只能靠打牌赢钱作些补贴。
那一回,几个朋友又来玩麻将。
其中一位姓袁,是细姑的姨父。
玩了一整天,四个人火气都不足,输的小输,赢的小赢,就连金九叔的大太太在一边看着也说不过瘾,太阳还有老高时,就呵欠连天想睡觉。半夜刚过,牌风忽然转了。先是坐在对面的细姑的姨父打了一个四万出来,金九叔马上杠了一手牌,却没有开花。他打出一张东风,细姑的姨父立即也杠了一手,却同样没有开花。于是又打出一张五万。金九叔窃笑一声,随之杠了第二手,但还是不见开花。于是他甩出一张西风。细姑的姨父也笑,倒下手中三张西风又是一杠,又是跟着金九叔又是不开花。他放出一只六万时,指指点点说自己不怕金九叔打万一色的碰碰和,他敢吃这个肉包子。金九叔果然又倒下三张六万,杠了第三手。另外两个说这个好我们放心打万子,有人付账。金九叔杠起一张北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出来,他说自己也不怕吃包子,也就是包和。细姑的姨父不仅能碰而且又是一杠,他杠起一个七万后,想也没想就丢出来。金九叔毫不客气地杠了第四手,关键时候他要八万却杠起一张南风,他一咬牙将南风丢到桌面上。细姑的姨父不假思索地也要了,并杠了第四杠,并且打出一张九万。金九叔心跳不已。另外两个说,今天输赢都是你们两个的事了。细姑的姨父就问这一盘怎么个算法。金九叔一眼看见三太太挺着大肚子站在旁边就说,他若输了这里的姑娘送给细姑的姨父做儿媳妇,还赔上全套嫁妆。已有郎中看过三太太的脉相,认定是千金无疑。细姑的姨父则说,自己若输了,就带着全家人来伺候金九叔三年。
金九叔不禁有些走神,他想起细姑姨父的洋学生姨太太,还由此进一步想到,细姑的母亲也是洋学生,这两个洋学生是亲姐妹,嫁给袁家的是姐姐,嫁给方家的是妹妹。
那两个人已经弃和了,将自己的牌拆散了打,让金九叔他俩去较量。细姑的姨父居然一连摸了三个九万。这时金九叔摸到一张白板,桌上已有两张白板放在那里,金九叔的赌性在最后一刻萎缩了,他将准备放弃的白板留下,而推出那张吊了多时的八万。细姑的姨父将手里单吊的一张放倒,并轻轻地说声,和了。
日后,金九叔为这局牌惋惜了许久,直到临死之前,还在耿耿于怀,骂自己不该在最后时刻不敢坚挺,反而阳痿了。大姑稍大时,曾劝父亲说,这就是命。细姑的姨父当时对有些发懵的金九叔说,自己就是没手气再摸到一张风,若是摸到了,就坚决吊风。细姑的姨父还说,越到最后关头,越不能手软,谁软谁输,所以世界上做主宰的,都是心狠手毒的人。
不久,三太太果然生下了大姑。
细姑的姨父有个儿子,这时已十岁了,是大太太生的。
大姑满月时,两家就将帖子换了。
大姑出世后,金沟大垸一带一连几年风调雨顺,租子收得及时,家景一年比一年好,大有中兴之势。
金九叔雄心勃勃,开始筹划竞选省参议员。
这期间,家里食客如云,三房太太外加十几个佣人,还应付不过来。长辈一忙,对大姑的管束就放松了。
大姑那时刚好十岁,已经开始懂事了。食客中有一位是少林寺的和尚,他告诉大姑,从十六岁起,她将面临不间断的灾难,因此他教给大姑一套护身功法。
或许真有佛缘,大姑对此功法表现出极强的悟性。
和尚在金家住了一个月,他离开时,满意地表示,从今往后,大姑不再是一个弱女子了。
我曾风闻,少林和尚教给大姑的,是一种名为幽闭功的功法。
前两年兴起气功热时,曾有几拨看上去还算有教养的女人前来拜访大姑,想拜她为师,以求得到她的真传。大姑矢口否认自己有什么功夫。但她确实在我初潮来临的那天,向我许诺,日后若有坏男人想欺负我,她会教我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金九叔如愿当上了省参议员。
大姑后来的公公、同时又是细姑的姨父,同他的洋学生姨太太从中帮了大忙。特别是洋学生姨太太,省政府所有要害部门里,都有她在洋学堂读书时的同学。而被金九叔击败的对手,一共有三人,其中就有方先生的后人,也就是细姑的父亲。对自己的选择,细姑的姨父自有解释,最主要的不是因为与金九叔的儿女姻亲,而是觉得,无论有没有自己的支持,细姑的父亲根本都没有任何胜算。实际上,两个洋学生及其丈夫已背后商量好了,下一步就该金九叔出面支持方家的后人、细姑的父亲出任县长了。
金九叔的女儿十六岁,细姑姨父的儿子二十六岁。这是说定了完婚的年龄。金九叔娶了三房太太,也只生下这么一个女儿,他决意按当初所说,送女儿一套完整的嫁妆,一是对女儿的宠爱,二也是对细姑姨父家的感谢。十几个木匠漆匠起早摸黑干了几个月,光是点灯用的梓油就费了一大桶。
大姑心里一点也不高兴,她从未见过未来的丈夫,只知道未来公公专宠姨太太,导致未来丈夫的生母郁积成疾去世。未来的丈夫十四岁时私自投军,二十岁就成为骑马的军官,外带满脸因患麻疹而落下的黑麻子。
大姑爷的确长着一脸黑麻子,我在县城的历史博物馆见过他的照片,是放在抗日战争部分。在大姑父的名下,还有一把他用过的刺刀。照片是修过版的,然而,那些黑麻子仍隐隐可见。
这一年,山那边又在闹红军。其实是新四军,只是叫惯了不好改口。金沟大垸驻扎了保安团的一个连。进村的当天,连里几个头头一齐来家里拜望金九叔。金九叔给他们每人封了一包大洋,嘱咐他们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同新四军打仗。只要对方不进攻,就各管各的地盘,保存实力去揍小鬼子。这时,日本鬼子正在沿长江向上,步步进逼武汉。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仅凭这点,我还是认为大姑的父亲一定是党新四军的统战对象。父亲接见这些军官时,大姑躲在门帘后面偷看。她的目的是想依据这些军人,来判断自己的丈夫是何种模样。被父亲叫做小李子的那个连副,也是上过洋学堂的。大姑每次打量他时,脸蛋就红了。
为了抗战的事,金九叔很忙。大姑后来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总说父亲一定同山那边的新四军有联系,因为像他那样有身份的人,没有必要偷偷摸摸地瞒着别人干什么。大姑几次发现,头天夜里,父亲明明在家喊大家熄灯睡觉,并四处查灯烛火险,第二天早上,却是满身露水从后门进来,而且总是一个人,没有任何人随行。
有一次,我问大姑,为什么不怀疑父亲是在偷偷同日本人联系,当汉奸也是不能公开干的。大姑瞪了我一眼没有回答,隔了好些时她才说,金家不可能出汉奸。因此,我又有了第三种猜测:金九叔在外面有了一个不能公开的女人。
金九叔在这一点上确实有问题。
细姑偶尔对我说过,有一阵,大姑的父亲金九叔,借口同她姨父商量组织乡民抗日,老爱往她姨妈家里跑。有时,明知她姨父不在家,他也跑过来,一坐就是半天。细姑的姨妈怕别人嫌疑,总拉着细姑的姐姐作陪。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细姑的姨妈只防着不赔上自己,却没有料到会赔上自己的女儿。
细姑没有将姨妈的女儿称为表姐,是因为没过多久,细姑的姨父姨妈突然暴死,细姑的父母就将姨外甥女收做了女儿。
细姑的姐姐后来嫁给部队上的一个连长,也姓李。
姐姐死后,李连长又娶了细姑。说起来,这些情事快要乱成一团麻。
这个李连长就是将要从台湾回来的细姑爷。
由于家里人都在忙,十六岁就要出嫁的大姑,有了一段自由自在的好时光。她也没有太多太远的去处,只能抱上一本小说,钻到后山树林中间的草地上,坐着看看,躺着再看看。一部《红楼梦》都快翻烂了。那天,大姑正坐在草地上,林子里忽然有动静,她扭头一看时,还没完全认准来人,自己的脸就先红透了。小李子连副也有点意外,看了大姑一眼后,犹犹豫豫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大姑在这时随口说了句,你来了?
小李子连副终于没有走,他回答说,你也在这里?随后支起一张画板,画起了水彩画。
大姑隔着几丈远看见上面红红绿绿的,忍不住又说,你画画呀!
小李子连副说是的。大姑很不理解,当兵的怎么会画画哩,真让人奇怪。小李子连副笑起来,反过来问她,当兵的为什么就不可以画画!大姑有话说不出来,她低着头不停地翻手上的书,实际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小李子连副忽然问她看什么书。大姑告诉他是《红楼梦》,小李子连副自以为是地表示,难怪要躲在外面看,一定是家里人反对她为贾宝玉和林黛玉流眼泪。还说没想到金九叔是个老古板,连《红楼梦》也不许女儿看。大姑生气了,不让他说父亲的坏话。她站起来往家里走,路过小李子连副身边时,她朝那画足足看了两眼。
大姑有两天没去老地方。到了第三天,她实在忍不住,又去了。小李子连副却没有去,大姑后来才听说,他到山前的方家去了,方家将连里的几个头头一齐请了去。大姑心里若有所失。她在小李子连副坐过的地方,捡到半只水彩颜料,是红色的。大姑将小李子连副坐的石头搁到另一块石头上,然后用这颜料将它涂成一个人头像。她还将旁边树上的伤疤画成人的眼睛,结果,一群大大小小的红眼睛,在盯着这块石头人头像。大姑又一次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
大姑再次去草地时,小李子连副已经坐在那里了,而且就坐在那块画成人头像的石头上。大姑再看树上的那些眼睛,大都被小李子连副修改过。修改过的眼睛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发怒,有的忧伤,有的含情脉脉。小李子连副后来告诉大姑,这些眼睛中,哪一只是林黛玉的,哪一只是薛宝钗的,哪一只是晴雯的,哪一只是王熙凤的。那些栩栩如生的眼睛,让大姑脚下如同生了根。
小李子连副趁机用铅笔描下一幅大姑的速写。
速写很传神,让大姑无法拒绝小李子连副提出的为她画像的要求。
大姑在那林间草地坐了一个星期,其中有两天小李子连副军务在身没有来,大姑还是愿意坐在那里,就像还有人在对面打量自己。
小李子连副用涂上水彩的石头,串成一副五彩项链,大姑戴着它直到画像画完。画上的姑娘,七分像大姑,三分像仙女。小李子连副告诉大姑,他心里就是这么看的,他看见的还没有完全画出来。
大姑没说什么,红着脸扭头就跑。
小李子连副扔下画笔在后面追。跑在前面的大姑摔了一跤,额头在地上摔破一层皮,几颗细微的血珠慢慢渗出来。
小李子连副跑上来,从地上抱起大姑。他先用指头在伤着的额头四周抚摸了几下,突然用力将大姑搂在怀里,并用嘴唇和舌头在那伤口上轻轻地吮吸着。大姑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随后又将身子紧紧地向小李子连副贴去。
也不知如此凝固了多久,小李子连副才将大姑横着抱起,走进树林深处。
多少年之后,苍老的大姑喜欢独自伫望和坐思。除了遥想当年,自己同小李子连副一起的那些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缠绵,大姑还能回忆什么呢?对于密林深处的情爱,我曾有过许多遐想,但我也明白与真实相比,一切的遐想都是相去甚远。
两个被情欲迷糊心智的男女,从密林中钻出来时,本应该到草地上去取回画板、颜料和画像。可快乐让二人忘乎所以。他们搂在一起,亲密得像一个人一样,却走错了方向,一下子走到林子外面的小路旁。
在小路旁,他们的嘴唇仍黏在一起。
就在这时,当空响了一声霹雳。
一个骑马的军官,将鞭子呼啸着抽到小李子连副的头上,一道乌红的鞭痕立即从眼角刻到嘴角上。
骑马的军官说,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老子送你上军事法庭!
大姑又急又心疼,她跳上前去,拦住那骑马的军官说,我是自愿的,我要给他做未婚妻。
那军官看了大姑一眼说,你是方家还是金家的?是方家的吧?
大姑横眉冷对地说,我哪家都不是,我是我。
骑马的军官骂了声狗屁后,一甩鞭子扬长而去。
小李子连副怔怔地说,这狗日的麻子,还是个团长哩!
大姑听说那军官是个麻子,也愣了。情急当中,她没来得及细看,那军官是否真是麻子。但她准确地想起,自己未来的丈夫也是个团长,也是个麻子。
心中的迟疑使大姑拖了很久不愿回家去。
透过树林的缝隙,她清楚地看见家里的人在村里到处乱窜,一副找人的模样。她还看见那匹大白马就拴在大门外的树干上。
大姑一直在山上,待到那匹大白马和骑着大白马的军官离开金沟大垸,才走出树林。
小李子连副早已经提前走了。是大姑执意要他走的。
大姑一到家父亲就斥责她,问她野到哪里去了,她男人来了,竟然找不到她的人,出来送杯茶。家里人只好骗他,说她走亲戚去了。
大姑问他来干什么。
父亲说,他是来送娶亲的日子,这一段军情很急,他坐了一会就走了。
大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钻进房里。
她以为自己会哭,但是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
大姑后来每天都去后山,都到密林里去。
遗憾的是小李子连副不能天天来,隔三差五来幽会时,总要告诉大姑,这一次真要打仗了。大姑只提过一次,要小李子连副带她远走高飞,越是天涯海角,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越好。
小李子连副说,眼看着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哩?
自此,大姑常常躺在草地上。小李子连副在,她就望着小李子连副的眼睛。小李子连副不在,她就望着离自己最近的小花。总之,她再也不提私奔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