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第一声枪响,陶百川正用秤钩钩住一块豆腐。秤砣放在一斤的刻星上,秤杆高高翘起。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伸出瓷盘接住了豆腐,夸张地叫道:“哇——刚刚好一斤!”
小姑娘旁边的老婆婆频频点头道:“一招鲜,吃遍天。两刀割出刚刚好一斤豆腐,不简单!响个大炮仗,这小手还纹丝不动,奇人!”
陶百川淡淡一笑道:“罗婆婆,您别夸我了。这个妹妹,没见过呀!”
周三才用竹制大勺舀豆花时,远处又传来几声脆响,他惊得右手一抖,竹勺跌落在盛豆花的木桶里。小姑娘又是惊叫一声。
陶百川伸手拨开表弟,伸手拿起竹勺,熟练地舀了几下,装满了两只木碗:“婆婆吃什么口味儿,您自己调肯定比我调出来的味道好。”
罗婆婆满意地点点头:“仔细!彩蝶,看着我调豆花。拴住男人的嘴巴十分要紧,女人一定要用心学!”她右手麻利地往碗里的豆花上泼撒炒黄豆、炒芝麻、碎香葱、红油辣椒、碎香菜、酱油和少许炒制香盐。
毛驴小白低头吃着青草,听着破空的脆响。周三才脸色越来越白,目光游移不定起来。
陶百川拍了拍周三才:“什么胆子!还不如细妹子彩蝶,甚至不如咱家小白!”
周三才慌乱地看着陶百川:“百川哥,这不是爆竹,这是枪!这是枪打出的声音!我记得小时候听过的,枪能打死人!哥,不是打猎的土铳的声音,是枪……”
陶百川不耐烦地瞥了周三才一眼:“我还听不出爆竹和土铳响吗?我不知道枪能杀死人吗?我说的是个胆量!你都过十二周岁了,不是细娃子,是个男子汉!”
罗婆婆自己没吃豆花,看着彩蝶吃,耳朵却在仔细听两个小男人的对话。
“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女孩彩蝶用小勺仔细刮着木碗里的剩豆花,“比宜章县城的豆花好吃一万倍!”
罗婆婆夺下彩蝶手中的空碗,把另一碗豆花推过去:“这碗也是你的!姑娘家家的,要讲究个吃相。吃香花岭豆腐陶家的豆花,要一小勺一小勺、小口小口地抿,要仔仔细细地品。哎,这才是个女娃子的吃相嘛!”
陶百川笑着看罗婆婆祖孙俩:“还是女孩子好!要是我和三才露了坏吃相,早挨奶奶三五个筷子头了。婆婆,彩蝶是您……”
周三才道:“外孙女呗!一定是宜章过红,婆婆的女儿女婿带着彩蝶来躲兵灾了!”
罗婆婆惊讶地看着周三才:“咦!老陶家的外孙也是个小人精!你猜对了,小细崽!”
周三才来了劲头:“婆婆,您女婿要是宜章的财主,您还是让他带着彩蝶小姐躲一躲吧。共产党的红军是要打土豪的。您看,镇上的有钱人家,都在往香花岭上走呢。”
罗婆婆看看拿着细软慌慌张张地过溪上山的人,笑了起来:“我女婿要是真财主,我早让他躲了。我们家,我女婿家,还有你们豆腐陶家,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家,都是那种改朝换代都饿不着的人家。朱毛红军来香花镇有什么好怕的?”
陶百川接了一句:“我也不怕。”
罗婆婆掏出一把铜垒子,在陶百川的手里一个一个地摆着,边摆边说:“川伢子,我这个外孙女,是不是很俊呀?”
周三才脱口接话道:“很漂亮很漂亮的。”
罗婆婆又往陶百川手心里放了一个铜垒子:“十二个,明天再吃你的豆花。三娃子,可惜我只有一个外孙女!川伢子,你说我家彩蝶漂亮不?”
陶百川懵懵懂懂地迎着罗婆婆让人看不懂的目光,点点头:“当然漂亮了。您慢走。”
罗婆婆走了几步,又拉着彩蝶踅回来:“彩蝶,你想不想天天吃老陶他们家的豆腐?”
彩蝶下意识地用舌头舔舔上下嘴唇:“太想太想了!婆婆,你快回家做鲫鱼炖豆腐吧,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罗婆婆把满眼爱惜的目光在陶百川身上上下扫了两遍,咯咯咯地自顾自笑了一阵子:“婆婆想好了,就让你吃一辈子香花岭陶家的豆腐。”
望着走远的祖孙俩,两个少年抓耳挠腮了半天,仍不知罗婆婆的笑特别是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常来买豆腐吃豆花的不少老主顾都不见了踪影,弥漫在镇子里的紧张气氛慢慢浸透了兄弟俩的身心。他们终于看到了青石板路两侧的各个店铺争先恐后关门的景象。在周三才不停的催促下,陶百川决定带着没卖完的半木桶豆花和半个豆腐赶紧回家。
两人刚把木桶和半个豆腐放到毛驴小白驮着的木架子上,七八个手拿短枪、身穿灰蓝色军服、头戴八角帽的男人就骑马进了沿着香花溪弯出一个半月形的香花古镇,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一串零乱的脆响。
周三才望着远去的骑兵,拉了一把陶百川:“哥,是红军,我小时候见过的,他们只打土豪和财主,对穷人是好的……”
陶百川忙问:“穷人?谁是穷人?咱们家是穷人吗?咱们家有豆腐,有毛驴小白。是财主吗?问你呢。”
周三才嗫嚅着:“搞不清了……”
陶百川牵着小白,急急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