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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7.中短篇小说.3.世态种种 人在途中

人在旅行途中,你不知道下一站会遇上谁?好人、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人?

其实,人生莫测,命运的格局也是如此,谁也不可能完全把握得住未来。下一步,会碰到什么,错过什么;好事、坏事,还是不好不坏的事,都不得而知的。

——这是我给老严写的一部电视剧剧本的台词,想不到,恰好用来开头。

但是,无论碰到坏的,而错过好的;或者,错过坏的,而碰到好的,你都得承担其后果,幸与不幸,便从此开始了。

“这是老广,送你到南湖镇去。”

我同他握手。

“难得他自告奋勇,这位车队前辈,不大出车的了。”

我又同他握手。

他有五十岁?或者多些,或者少些,看不大准。

广东人,倒并不守土重迁,东南亚无处不广,但他们畏冷,不大喜欢往北闯荡,除非做生意,而且能赚钱。尤其,在皖浙赣三省交界的闭塞地区,则更是凤毛麟角,因为此地太穷,无钱可赚。

看他,倒是地道的老广样子,人瘦脸黑,眼眍鼻细,趿拉着鞋,衣着随便。戴一块劳力士金表,后来知道是他家乡发了大财的表弟送的,像送他一粒水果糖那样轻易。广东人有钱,但他不那么有钱,不过,他以有钱的广东人那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初次见面,就查户口似地问,你是李作家?你是严导演的朋友?好像我是假冒伪劣产品。

通常,小地方人,自卑加之自负,遂有这种可以理解的不礼貌。但老广,好像不该如此夜郎自大。我客套一句:“给你添麻烦了,这几十公里路程,劳你的驾。”

“无关系。”他说的,既不是本地话,也不是广东话,看来,离开广东太久的缘故,便嫁接了土话,白话,地方话,成了杂交的南腔北调。后来知道,他先在这地区当兵,在山里的基地开车,当队长。复员了,他没回老家,没回东莞、宝安那富得流油的一带,而留了下来,在县政府的小车队里开车,仍当队长。“那时,全县,就我一个老广,就三五台车。现在不得了了,县里虽穷,车倒不少。过去,他们局长都骑单车,现在屁股后面也冒烟了。”他说得那局长直皱眉头,又不敢把他怎样。

广东人,在外地,常常被视作怪物:一是说普通话的奇腔异调,二是爱趿拖鞋的随便举止,三是酷嗜蛇猫狗肉的饮食习惯。眼前的这一位,恐怕还要加上随意任性,自以为是的兵痞习气。

“李先——”他把“生”字省掉了。“你等下,车修好就上路。”

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区大全,冲这个“区”字,是正牌广东人了。他是县政府车队的前辈,已经到了开也可,不开也可的自由状态。他自谦:“三八大盖,老枪,不顶用场了。”因为最近省里来了扶贫团,还有救灾工作组,用车紧张。所以,难得他金口一开:“我送这位李作家。”所以局长对他的怪话,只好装听不见了。在这个县的南湖镇,有一个北京来的摄制组,本子是我写的,导演老严是我的朋友,觉得那古镇不俗,似可一游,便邀我来做客。

“你放心,全包在我老广身上。”他对那个到机场接我的县文教局长拍胸脯。那个年轻人面露愧色,很为他未能搞到一辆小车,送我到目的地而抱歉。“幸亏有老广师傅,全县天字第一号司机!”口气有点巴结,再三拜托。

区大全挥挥手:“不必啦,不必的啦,谁还没得用谁的时候,奶奶的。”他的话,直到最后和他分手,也不知属于哪个语系。有许多神来之语很令人费解,譬如这个最后缀上的“奶奶的”,既不是赞叹,也不是形容,鬼知道什么意思。

基层单位,这类送往迎来的事情,是挺头疼的。再说,我也不是县里请来的客人,我能体谅。但老严是大牌导演,小县城哪见过这种架势,一张嘴,就是中央某某,人大某某,政协某某。称名而不道姓,那口气之知己,之亲切,不是哥们儿,也是老友。小地方人,一听这些重要人物的名字,腿立刻先软了。

他嘱咐过局长,李先生来了,你们一定要用县里最好的车,送到南湖。谁知,我坐上的,按区大全讲,是“屁到家”的最差的一辆北京212吉普。没人敢用,也没人愿意用,成了他的专车。“我和局长一样,也享受小车待遇——”

文教局长还有事,不能多陪,先告辞了。

“我小妹的事,你可放在心上。”他朝那个局长喊。

“不会忘的,老广。”他怕他再提出什么要求,连忙转身快步走了。

他看着走开的人,冲那背影,把嘴一撇:“看那只腿细的,也当局长?”

我不大明白,一个人腿的粗细,与当局长有什么挂碍?他的话,我思量好一会儿,不得其解。

他问我:“李先,严导跟你是朋友?”

“那还用说!”

“很好的朋友?”

“应该是这样。”

我当时不知道他一再证实这点,目的何在。

他看出我的纳闷,便说:“严导跟我,喝酒上很要得的。”

这很可能,老严从来五湖四海。动物园有条骆驼见他去了,还站起来向他表示亲近呢,何况人?

老广修好了车,用棉纱擦干净手,掏出烟丝,撕了条纸,卷起烟来。那一手娴熟的手指活儿,让我看呆了。因为,如今这样抽烟的人,多不是为了省两个钱,而是一种性格的展示。他说:“我不让你了。”

“谢谢,我不会吸。”

他把烟点燃了以后,猛吸起来,吱吱有声,像抽海洛因似的那样过瘾,然后,把烟屁一吐,坐上了车。我想,何必等他请呢,也准备上车。因为,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师傅老三老四,估计不好对付。

我前脚刚跨上车,他横过手来拦住了我:“别着急,我得试试车!奶奶的,别在路上捣乱。”于是,那穿着拖鞋的脚一踩油门,车后连放了一串响屁,喷出一溜黑烟,像马屁股挨了一鞭似的猛一蹿开走了,把我撂在那里。

这个软钉子碰的!

如果,事先知道到了这里还有这段路程,还有这些麻烦,还会遇上这类人物,也许会犹豫该不该来了。

可是,已经上了路,行至途中,就不能后退,也难以掉头,只有走下去。

怕就怕这种没有选择余地的局面,必须硬着头皮接受,那才是最痛苦的。于是,我不得不打叠起全副精神,来面对这个车老大了。

对于有些机关里的司机,我一向是不敢恭维的。说句不敬的话,他们中十个有九个,感觉错位,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好像有了车钥匙,就等于是这辆车的主人和所有者。于是,把应尽的工作职责,视作是对乘他车的人的一种恩惠和施舍。尤其那些给首长开车的师傅,跟着也水涨船高,成了准首长,不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那种得意忘形的小人心态,可笑而又可怜。而这个区大全,恰巧,先给县长,后给书记开车,所以,这种司机职业病,全了。

岂止如此,后来谈起来,那口气之大,这个小城装不下他。连他给开过车的县头头,下台的、现任的,全不在眼里。他还有他的理论:“穷山恶水,人少石头多,像样的干部,才不肯来,只能是下脚料,在这唱大戏的。不过,那下去的老二位,虽然很衰的啦,可手脚还干净,多少要得一点。新上来的呢,很屁的,就更奶奶的了。”

我想,像他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脾气,哪个领导也不愿用他开车。这大概是放他在车队当老前辈的原因。

区大全说:“去他娘的吧,不开更好!我现在跟老二位一块,退居二线。”这个谁也不尿的老广,把我扔在县府门前,对他来讲,家常便饭,对我来讲,也不值得计较的了。

摊上了,你有什么办法?所以,有时你吞下的苦果,其实是自找的,不必怨天尤人。

站在县府门口的我,等老广不见踪影,想坐坐又无人照料,不禁思索,这不是没病找病,自寻烦恼吗?人在不能自我解嘲而又感到窝囊时候,常常生出哲学思维。自审起来,在北京待得好好的,当个寂寞文人,享受文人寂寞,不也蛮自得其乐的吗?到这穷乡僻壤,所为何来?看那明清古镇,有何受益?这不证明佛说的世上烦恼皆因多事而生吗?于是,我有些后悔这次冒昧的旅行了,要不然,我会在这里傻站着晒太阳,受这位司机大爷的治?

幸好山区的秋天,轻轻的和风,片片的白云,淡淡的远山,浅浅的溪流,还算悦目宜人,倒也是喧嚣都市里难得一见的。这种小城的平静氛围,令人心旷神怡。

定睛观望四遭,十字路口店铺林立,招牌幌子琳琅满目,什么ktv、镭射厅、桑拿浴、海鲜楼,倒也一应俱全,与别的城市也无甚差别。这里想必是小县城的中心了,也有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土气的女孩子,在那儿搔首弄姿,兜揽生意。但是,大街上,母猪摇摆,小巷里,鸡鸭觅食,院子里,菜畦豆架,墙内外,丝瓜牵蔓,由此可知一般居民的生活质量,经济状况。因此,那些高消费的场所也很萧条。县的领导机关,就更不景气,至今犹在古老的前清制军衙门里办公,像香火不盛的破庙,十分冷落,可知贫困的阴影,还很沉重地笼罩在人们头上。

老广是广东人,他有一个发了大财的表弟,他家乡一个管理区,也就是一个生产队,产值要比这个县,高上好几倍。“奶奶的,衰透了!”

现在,我明白那位导演,选择这里拍外景的原因了。除了剧本场景的要求,必须这样古老同时又相当落后的村镇;三省交界的地区,没见什么大人物,没经过什么大世面,比较好糊弄,是最重要的一点。若是到老广的家乡,珠江之畔,找一个古镇,也许不费事,但会不会把一个摄制组,放在眼里,那就说不一定了。到这等小城,我可以想象,老严会是怎样的神气活现,作威作福。再加上他的制片人,玩惯了的绝不地道的手法,弄几个脸盘子漂亮穿着大胆的女演员,给县里头头脑脑一敬酒,一发嗲,于是,拿那个戏痞的话说,无论怎样强悍的地头蛇、青红帮、拆白党、龙头老大,都通通摆平。

区大全告诉我,县里还得为片头上挂一个协助单位的名,从可怜巴巴的县财政里拨出几万块钱呢!他的结论是:“真他妈鳖!”我弄不懂他说的这个“鳖”字,是说钻在地里的土鳖呢?还是又称作王八的水鳖?这个老广,他的语言载体,十分怪诞。

我对区大全说:“我要见到老严,头一句话,就得骂他,坑蒙拐骗你们这样穷县,够缺德的!”

老广很坦然:“不杀白不杀,你不杀,奶奶的,他们也会大吃二喝,给你不剩个屁。我给他们招商引资,把表弟叫来了,还未投资,五套班子轮流请客,结果好,他们把我表弟,上顿下顿吃得吐血,只好回去,日!”

足足等了半个钟点,区大全才把车开回来。

我发现车后座上,多了一个箩筐,里面装的好像是活鸡,天晓得。

老广这家伙,自然觉得无须向我解释,才做出彼此心照不宣的样子。而我呢,权衡一下利害,觉得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过问。他所以要试车,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借口。对于司机这类猫腻,捎个货,带个人什么的,你必须大度,豁达,做绅士状,否则,把司机得罪了,尤其这个老广,书记县长都敢唾弃,他要想修理你的话,雷公打豆腐,你是一点辙也没有的。走到半路上,前不把村,后不把店,他把车一停,说声“车坏了”,坐在道旁抽烟,你怎么办吧?为了防止出现那种局面,隐忍不发,息事宁人,便是上上之策了。

反正这篓活物,又不需要我背着扛着,放在后座也不碍我什么,顶多有些鸡屎臭味。于是我做出视而不见、嗅而不闻的样子上了车。

他偏过头来,问我:“到南湖,有两条路,李先,一条近些,一条远些。走大路,正在施工扩建,坑坑洼洼,我保证你魂都能颠掉。人受点罪事小,车趴在路上,奶奶的,那可倒霉大了,这种土鳖地方,没人肯帮你一把的。你猜我们这里出什么?”

我哪里晓得这三省交界处,盛产何物?

他说:“出蟊贼。”

我一笑。

“你不信,那时,我们进来修基地,奶奶的,先剿了两年匪。车要坏在那儿,会来一帮人,抬走砸烂卖废铁。还不如绕远点,走东山。”接着问我,“你说呢?李先——”

他看着我,类似出了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问题,等我回话。我好说什么?心想,你开车,又不是我开车,无论哪条路,对我来说,都是未知数,我能表什么态?这样提问题,其实是很恼人的,他的鬼心眼我明白,反正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了,出了问题,可别怪到他的头上。

“你看着办吧!”我只好这样回答。

他对我的合作态度,认为可以,便说:“李先,你跟严导一样,爽快,我这人说话不拐弯。走东山,路是远些,但路况好。制片原来准备选东山拍外景的,文教局那个局长小青年,叫什么来着,他是南湖人,就说南湖好。这种小地方的干部,天高皇帝远,屁得厉害,顶撞不得。在这里,你拿不住他们,那你永远是孙子辈的。”骂痛快了,开车,于是,我和老广,还有那几只鸡,上路了。

这时,他才告诉我,那篓子里是他喂养的广东品种的肉鸡。“你猜,谁有这口福?”

我不大习惯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提问方式。我想不是我,果然也不是我。“是严导,那是真正的吃家,奶奶的,他说,天下唯有广东信远地方的鸡,做出来的白切,才是第一品位。”

老严在电影界以老饕闻名,大嘴吃八方,竟在这里找到知音。

“我这鸡,就是信远鸡种,我自己在园子里养,还得我自己下厨操作。”

“一只鸡,至于吗?”

“这破地方,人穷地瘦,连鸡也养不好的。洋鸡肉柴,土鸡肉臊,一不中看,二不中吃,真他妈衰透了。我表弟住了几天,差点上吊,说我,亏你能在这儿待下去。”

想想,也不禁莞尔,这个老广,挺有意思,既超脱,又投入,对这个地方,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不满意,包括书记、县长、文教局的年轻局长,和当地的鸡。他说,那个有钱的表弟来了以后,看他在这儿开车,就说不如回广东,给个千儿百把万的,开个公司,不比在这里强百倍?可他宁肯在这小城,养广东鸡,做广东菜,骂归骂,住归住,并行不悖。

后来,没什么隔阂了,我问他:“这里有什么如此值得你留恋的?”

老广叹息:“人,是有许多说不清楚的麻烦牵扯,有时,很咬卵的!”

不大一会儿,吉普车已经在城外了。

这里,倒真是符合我那电视剧所要求的那种巴掌大的老城。剧本的故事很简单,一个这样小城出生的女孩子,有了机会,走出那破烂坍塌的城墙,以为自己能捉住那梦中编织的彩虹。谁知等待她的,却是都市的迷惘,都市人的冷漠,和都市里高楼大厦对她的拒绝。结果,她像受了伤的小鹿,重又躲回早先的洞穴。然而,她发现,看到外边的天地以后,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在小城里,如鱼得水地生活了。

文明来得太快,如同吸氧太多的眩晕,也会造成心灵失衡的悲剧。

他们居然在地图上,挖掘出这样一小二老的旧城,我钦佩老严在艺术创作上的一丝不苟。

“县城真小!”我说。

“放个响屁,全城都听得到。我们这里领导开大会,不用麦克风,能吼的人,就能当干部。你不用打听,听谁吼得最响,最起劲,谁的官就大。”

“你可真逗,老广!”

“不过,这里,空气干净,别处找不到,半点污染也没有,这就是穷也有穷的好处了。你看,天多蓝!水多绿!”

老广一说,提醒了我,四处望出去,两侧田野里的秋庄稼,快到成熟季节,空气里弥漫着稻花的清香。前两天这里曾经被台风尾巴扫过,下过一场特大暴雨,此刻,大地、山川、空气、绿叶,像水洗过似的清新。云高风淡,生机盎然,能见度非常之好。好到连目光尽处的平川、丘陵、大山、村镇,无不纤毫毕露,全收眼底。甚至树木的高低错落、山峦的层次重叠、村寨的鳞次栉比、坡地的嫩黄浅绿,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令人赏心悦目。

东山镇就在前边的丘陵地带,比县城还要穷些。这场该死的台风,老百姓的房屋,垮的垮,倒的倒,更遭殃了。不过,老广调侃说,这回申报穷困县,可能要沾点光了。以往花钱请客,要求享受脱贫待遇,好多得点上级照顾,总是不批,“可奶奶的啦。他们不是不想批,而是怕报多了,自己脸上无光,因此,吃了喝了,嘴一抹,然后,安慰县领导,还有不如你们的呢?等下一回拨下贫困指标再看吧!真他妈的鳖啊,想富,没门,想穷,也不行,真是岂有此理!”他说:“李先,不瞒你说,要不是这场台风尾巴,我也就不绕东山了。”

“你不是在城里住家?”

“我是在城里住,可我娘和我妹妹,在东山呀!”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受了灾的老娘,绕多远的路,我也没脾气了。

但我有些糊涂,有那么一位发财的表弟在广东,做出好大的事业,而他在县城,头牌司机,生活也过得很滋润,为什么老人家,偏要住在离城几十里外的乡下?

“在乡下住惯了,城里的日子怎么也过不来。试过的,不行。其实,她还念过师范,还教过书呢,东山待久了,就不想动弹了,亲帮亲,穷帮穷,哪儿也不想去,拿她没法。”话题一转,来精神了,“不过,我这位老娘,菜烧得好好,那一次,把严导吃得直喊奶奶。”

我终于领会,他爱说的这个“奶奶”,和英语里的“very”大体近似,但他通常省略掉后面的词,听的人,只好从他的语气和表情猜想,但一般都能意会。显然,这句话的“奶奶”,是形容没有说出来的“棒”,是那位导演对老太太炒的菜,赞赏不已的意思。

老严这个人,在艺术上极考究,但在待人接物上,很随便,三教九流,黑白两道,来而不往非君子,很肯交往的。连剧组里用过的动物,如骆驼,如狼狗,都会成为他的莫逆之交,我能想象,这位先生在老广的母亲家,与他称兄道弟,亲密无间,然后,酒酣耳热,大吃二嚼,划拳行令,呼五喝六,是绝对可能的。

“你有吃过吗?鲶鱼烧豆腐,李先,我保证,你吃了以后,就不想回北京了。那天我请严导,是一条十五斤重的鲶鱼,日,我们两个从下午吃到点灯,又从晚上吃到天明,他后来,醉得像条死狗,制片把他抬回去,三天不能拍戏。”

“看来,你们这里的鲶鱼,果然棒了!”

“尤其我娘烧的,你会连最后一滴汤,也要舔干净的。”

“妙到这等程度,我倒要尝尝的了。”

“我已经让县值班室,给东山镇委会挂了电话,叫他们准备。”

这样兴师动众,我倒有点不安了。他说:“无关系的啦,不吃白不吃,你替他省,他不谢你。”也只有这位县政府的老队长,才能做出来的谱,才有这份胆气。

于是,我想通了,那就鲶鱼吧!既然命运使你无可选择,就只有变被动为主动,换个角度来适应这无可选择的选择。大千世界,人间万物,什么时候能完全按你的愿望运转?你一定要较死理,你唯有头碰南墙。已经走出北京,已经在旅行之中,还有什么咒好念,听之任之吧,由他载着向那条大鲶鱼奔去。

在这格外晴朗,不冷不热的天气里面,乘着敞篷吉普车,甚至比坐在小车里,还要舒适惬意。加上区大全这样一位虽然生性但并不坏的朋友,尽管,我并不很能够接受他那粗率的语言表达方式,也不习惯他的无视别人,甚至有些强人为难的脾性。但他,总的来说,不对我构成威胁。人在途中,或者,人在生命历程中,能碰上这样的注定要碰上的,不具有侵略性的人,那就真该感谢老天了。

我写的那电视剧中的主人公,一位叫做楚楚的小家碧玉,走出小城,远没有我这样幸运呢!那些车夫,那些船老大,那些客栈里的茶房,那些她认为是白马王子的小白脸,绝对不会用良善的眼神打量她,而且总是色迷迷地盘算她的。

这样,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出城不远,他把车徐徐地停在路旁。

我还以为他要水火方便呢,如果是这样,那也不必正好停在村边,冲着老百姓撒尿啊!他干得出,这种大爷!

他见我脸色上的疑虑,以为我不高兴,倒是挺难得地向我说了声对不起。我发现和老广渐渐地熟稔起来,原来那种故意做出来的张致,如同冰壳,也在化解之中。“我忘了说,球,怪我啦,我要顺路捎个人,回东山的。”

又节外生枝。

我讨厌把别人,太不当回事,虽然这车是他的,可我,是他要送的客人,应该有起码的尊重。

“李先,你不会介意的哦!”

还未等我表态,哪怕给我一秒钟,让我点一下同意的头呢?这位老兄,已经认定我不会介意,就揿喇叭叫人。

这时候,我就觉得他简直是可恨了。

当时,我就想到,他这种擅作主张,不容讨论的作风;或者,假装走过场的征求一下意见,可根本不进盐酱的行为,是不是和他接触那些基层里的,能吼能叫的干部有关,受他们熏染,已经养成了无药可治的坏毛病?这种干部们常爱玩的民主游戏,说是让你选择,表示对你权利的尊重,其实,他早就为你选择好了你不可以说不的答案。画圈也好,投票也好,其实,早定局了。试想,连抓鲶鱼的电话都打过去了,说不定已经派出乡民,下到河沟里去,捉那种长胡子的冷水鲶鱼,还假模假式地问我,走哪条路?有个屁的意义?

这类伪善,司机老广,学得挺像样。

由于山区贫困,闭塞,加之军用公路,很少过往车辆,农业机具也少得可怜。所以,喇叭一响,哗啦,钻出来好多小学生,像小鸟似的叽叽喳喳,跑到公路上,把车团团围住。原来,村子里那矮趴趴的房子,想不到是座小学。屋顶大概刚被台风掀掉,还来不及抢修,临时苫着塑料布,用砖头压着。

老广朝那些学生吼:“你们老师呢?”

这时,一位年轻女教师走出来,如果说她是一个高中女生,也许更恰当些。因为屋里暗,外边亮,她用手遮住阳光。我一看清楚那张俏丽的脸庞,惊得我差点上不来气。这时,要是有人对我说,这不是你剧本里塑造的那个女主人公楚楚吗?

我会毫不迟疑地喊出来,是她,就是她的。

她那神态,说来也怪,竟是我写剧本时,曾经萦绕脑际的小家碧玉的模样。尤其,眼波流盼时的美艳,和那种带有一丝梦幻般的抑郁,是楚楚无疑。想不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却竟然在这儿见到。

但现实永远是无情的,她不是剧中人楚楚,而是老广的妹妹,一个乡村女教师。她一看见那辆老爷车,看见车上坐着的我,明白了:“哥,我就知道你必定来。”

“你知道个屁?”他对他妹妹,也是满口粗话。

“我的事,能不能不操心?求你了。你管你一家老婆孩子,我管我和我妈,行不?”她一说话,一下子接触到如此实际性的问题,那漂亮面孔上的楚楚神情消失了,越看越不像那个永远生活在梦中,充满幻想的小城之花了。

虽然,都说好莱坞是制造梦的工厂,但现实却是严酷的无梦世界,哪怕是柴米油盐,也是必须面对的生活需要。她只是很像我设计的人物罢了,那群贫穷的,无一件光鲜点衣衫的小学生,那破破烂烂的,总算未被台风刮倒的学校,才是和这个为生存奔走的乡村教师,一体存在的贫穷真实。

“台风没刮着你吗?”

她说:“别拿台风当幌子,我刚从家里来,屋顶掀了一个角,没大事。”

“县里往上报,东山镇百分之八十房屋受灾,我一听吓坏了。”

“妈说,就她一个人在家,掀就掀吧,怎么也有得住的。”

“别废话了,跟我回去。”

“干吗?”

“叫你上车,就上车。小屁孩子,瞎犟什么?”

她有点犹豫:“我前天刚回校,没法请假。”

他根本不听她的,回头把那筐鸡顺了顺,就要她上车。

这位教师不动弹。“那不行。”她指着屋顶的白花花的塑料布,表示她不好意思在这困难时刻,离开她执教的学校。

“卵,这有什么,我这就跟你们头儿说。”然后,跳下了车,大步往学校走去。从他自信的步伐看,小小的校领导哪儿在话下。果然,不出所料,当他从学校走出来,一位谦恭的老先生,肯定是校长或教务主任之类,也跟来了,对她说:“左老师,你就放心回吧,我会找人代你课的。”

区大全说:“这下可以了吧?”然后对我说,“李先,我小妹,你叫她小霞好了。”

连队有个习惯,文化人下到那里,记者,就叫你李记者,编辑,就叫你李编辑。他当过兵,还这样叫我。但这一次,却不叫我李作家,我有了个新头衔,“严导的朋友”。我当时未能悟到他突出这个重点,用意何在。只是为眼前这对兄妹蹊跷,既然是手足,哥哥姓区,妹妹怎么姓左?而且这女教师,一点也不像广东人。

小霞朝我忸怩地一笑,爬上来,坐在车后。我注意到,她的双眼,晶莹澄澈,她的身材,秀致婉丽,这也是设计中的楚楚,应该有的那种形象。但她的精神状态,却不是我剧本中主人公那样充满少女的憧憬。而是已经挑起生活重担的,虽然稚气,却是已经很懂事的农村女孩。

她上了车,还在车后嘟哝着:“不!”

“你不要不!”

“我偏不——”

我那剧本里的楚楚,永远不会说这个“不”字。但生活中的小霞,却异常坚定地说不,这就是两者的不同了。“哥,我不是不想回家看妈,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可别的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你也不要枉费心机。”

“你说什么?”

“我要你别管我。”

“给我闭嘴!”

区大全把小孩轰开,既不跟那位老先生道谢,也不关照我们一声,跳上司机座,一打着火,猛踩油门,车像离弦之箭,往前疾驰。

看得出,老广这人,倒也透明,心里有多么不高兴,那脸上的乌云,就有多么的阴沉。

我似乎听到了雷声,这家伙,不好惹的。

车一开,惯性起作用。坐在车后的小霞毫无准备,往后一仰,又向前一扑,一把抓住前座的我,但又觉得不合适,一撒手,歪倒在那个篓子上。然后,又挣扎起来,抓住老广。可怜那笼子里面的鸡,扑棱着翅膀,喔喔咯咯地叫起来。

他不问他妹妹磕着碰着没有,立刻把车停下,回头检查他的鸡,看到只只完好没事,才放心上路。

人在途中,真是不知道遇上谁呀!想不到会碰上与我剧本中人物相类似的一位小姐,这简直出乎意料之外,我要跟老严说,朋友,你挑的那个演楚楚的演员,要是有小霞这样的外貌和体态,你的戏就有一半把握了。于是,我觉得有点不虚此行了。

但小霞与虚构的楚楚迥异,她不做梦,她不幻想,她更现实。此刻,她不愿和她哥的僵局持续下去,附身向前,拍拍他的后背:“别生气嘛,哥!嘴撅得可以拴驴啦!”

“去,去!”

“生气没有好胃口哦!”

老广被她逗笑了:“我拿你这小屁孩子,没法办!”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一个不大爱笑的人,笑起来,脸部肌肉有些不知如何安排。不管怎样难看,我看到了不总是像该了他钱似的面孔,也觉得开心。

这样,讲究口腹享受的老广,来了精神,他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到了东山这一顿,肯定是鲶鱼烧豆腐了,我已经通知下去了。日,我好像都闻得见香味了。要是严导在,那奶奶的就更来神了。无关系,我会去把他接来,晚饭,我要献我的绝技,信远白切鸡。”

我一听他的安排,不解地问:“老广兄,还要住下?我简直毫无准备。”

“难道,不好?”他很诧异我竟然会有疑问。

“那局长讲,途中要打个尖,并未有在哪里留住一宿的打算呀!”

“听那个蛋胡扯?我要不是为小霞工作求他,我才不搭理那孙子。”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样勉强我,有什么不妥。如果我要持反对意见,不肯住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我太不识抬举了,也许要大发雷霆,也许会从车上蹦下去。“不开车了,哪儿也不去了,你走吧!”他干得出来的,这个人,岂止兵痞,还是军阀呢!他妹妹说什么也不肯跟他回来,不也乖乖地上车了吗?幸亏他没有当皇帝,要是他当,纵使他一片好心,老百姓也要被这种皇帝的好心,折腾死的。

有的人,就是这样,他为你好,你就得任他蹂躏。在生活里,为坏事付出沉重代价,为好事,也有可能让你流血流泪,痛苦万分的。历史,就是这样写着的,你不信,你可以去查。

“李先,哪能不住一晚呢?不行,绝对不行,开玩笑。你上了我的车,就是我的客人,路过我家,就是我娘的客人,总不能不站脚就走。我不是让我娘做鲶鱼烧豆腐了吗?还有箩筐里的鸡,奶奶的,我们总得消遣了才是?”

不知为什么,我把车后的小霞,视作与我应该同声气的朋友,不光是她太接近我剧本中主人公外在形象的要求,而且,她实际上对她哥哥的强硬作风,也不满意。我看看她,但她微笑着,好像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他这样的不怎么讲道理的人,还是让一点步吧!

如果是楚楚,绝不会像她这样圆通。

“别小看东山穷得叮当响,可它有温泉呢!洗一洗,睡个好午觉,晚上跟严导痛快喝一顿。明天一早,我送你们二位,加上小妹,到南湖。”

“别算我在内,哥。”

他斥责地说:“你不说话,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他又问我,“李先,你看呢,就这样的了。”他又替我决定了。

反正我也悟开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别人把做好的答案塞给你,也不只是这一回。多住一天,少住一天,东山也好,南湖也好,从旅行这个角度,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差别的。中国人的全部伟大,就体现在这种无可奈何的适应能力上。

“就这样,全听你老广的了。”

小霞趁她哥兴致不错,婉转地说:“哥,你的好心,我真是谢了,你让我一定到南湖,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成。别勉强,行不行?拜托了。”

“为什么?”

“我真的不想离家太远。”

“看你这份出息,太屁了吧,小妹!”

她斩钉截铁地说:“哥,从现在开始,我的事情,我自己管,好不好?”

“哈,好大口气,要不是在县里为你张罗,小妹,你至今还是民办教师。”

“我不在乎,至少守家待户,妈也有人照应。”

“鼠目寸光——”他不愿意跟他妹妹理论,转过脸来对我说,“小地方人,就这样衰,打着不走,牵着倒退,气死你。先是把她活动到城郊教书,转正式教师。接着,再办她到城里,到县的第一小学上班。李先,你听到的,那个细腿的局长,已经答应了。”他面露得意之色,“没我能行?奶奶的,也就是你哥,一张纸,画个鼻子,在县政府里,日,好大的脸!”他的话,粗,但,偶尔也很风趣。

“县里,怎么说,还在家门口附近,离妈不算远。要出了这个范围,你别替我打算盘。”

“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他脸色有点变黑了。

“反正,我不承你情。”

“别再说了。”他也怕控制不住自己。

她不想再跟他顶,但忍不住,冒出一句:“你一点也不体谅妈,体谅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真把我气死了!”老广发火了,拼命按喇叭发泄,好在路上没人,揿破了也没人管。

“我就是要守着妈,在一块儿,没别的意思。”

“我早八百年就说过的,娘的事,我管!”他话说急了,就几乎全是广东话了,我听不懂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显得特别激动。

“你有你的家,哥,你有你的前途,你用不着陪着我们,耽误了你。”

这话大概伤了他的心,猛一脚踩死刹车,车踉跄一下,站在路中:“你给我下去。”

我没有想到,小霞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滚——”

“你说的!”

“不错,我叫你滚,快滚呀!”

“好!”那女孩立刻满眼噙着眼泪,往车下跳。

我连忙拉住她:“别,别!”

老广说:“让她走!”

负气的小霞,可不是我在剧本中描写的那个软弱的楚楚,也是个跟老广差不多的强硬性格,不那么肯屈服的。便一蹶一蹶地往回走去,虽然,车开了好一会儿,离她那个被台风刮掉顶盖的学校,已经好远好远,但她义无反顾。

现在,我不想介入这对兄妹之争,也不行了。“老广,她一个女孩子,在这荒郊野外,那怎么可以?你不是说,这里出蟊贼——”

这家伙,居然跟我吼:“她不是行吗?我看她,碰上坏蛋更好,到底奶奶的有多能?”

恼归恼,气归气,他卷了一支烟,抽完以后,到底手足情深,还是把车调过头来,开回去追她。

她听见身后车响,不走公路,斜插到稻田的田埂上。

他喊她:“上车!”

“不。”

他只好央告她:“求你啦,小妹。”

她仍是不干。

他跳下车,跑到田里,硬拉。那也是强按牛头不饮水的犟脾气,像桩子钉在那里,不肯动弹。老广情急智生,一把抄住她的腰,不管她挣扎,把她抱上了公路,抱到车上。谁知一屁股,正好坐在篓子上,里面的鸡,压得吱哇乱叫。她自然不依不饶,气得把鸡筐也扔出去。

“天哪,天哪,”鸡最要紧,老广赶快把筐捡回,“好了,好了,我认错了。”然后将头抵在她跟前,“请打吧!只要脑袋不开瓢,娘能认出我来就行!”

她终于破涕为笑,把他推开:“去去,也不怕人家李先生笑话你。”

十一

快到东山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这次旅行,有点兴味了。也开始喜欢与我同行的这对兄妹,他们互相为对方着想的爱心,还真是令我心头热乎乎的呢!他们还在争论,不过,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谈下去了。

“哥,其实,我希望你好,你一家好!”

“难道,奶奶的,我倒是把你往火坑推吗?不也盼着你能飞出去吗?”

这时,他才告诉我,到底争吵什么。“你评评这理,这好机会,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的呀,简直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啊!严导看见小霞,就说,把你妹妹带到摄制组来——”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底细。“试镜头?”

“不错,他说,小霞有可能成明星,是这么说的吧?”

她在后座说:“当时,他喝多了酒,信口一说,你当了真。”

“那时,我们没有喝!”

“你知他在别处喝没喝?”

“别瞎说,严导见她不答应,笑了。好多女孩求他试镜,他连正眼也不瞧,想不到你妹妹还不赏脸?你说,有这样衰的人吗?”

因为剧本是我写的,我想象的楚楚的模样,应该是小霞这种类型的。但老严,作为导演,他挑选演员,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那可不一定的。即使我们两个人都认可这是一个不坏的主意,她非常像楚楚,但要她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这个农村教师有这份戏剧禀赋吗?脸子漂亮,不等于上镜头,上镜头不错,不等于会表演。老严的酒品酒德,我不敢赞誉。但他,绝不是那种三流导演,以试镜头的名义,把那些做明星梦的女孩子,拖到床上去的下流坯。他说试镜头,肯定发现这女孩的某些值得嘉许的气质,才会发出邀请。

至少,会给她一个角色,也许很次要的群众甲或群众乙吧?

那也不坏,哪个名演员,不是从跑龙套开始的呢?这的确如她哥哥所说,是一个难得的好运气。老实讲,在人生途程中,上帝给人笑脸的时候,通常不多。然而,不知道小霞由于什么原因,却竭力闪避开这说不定会改变她终生命运的一次机遇。

老广用腿碰我,我知道他是要我说服小霞。

但我想到我写的,正在拍摄中的剧本,小城之花拿着那封远方来信,被那位找矿的地质大学生的热情语言所蛊惑,她带着小城人的浅薄,或者,带着点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的轻浮和虚荣,或者还带着被自己的美丽所燃烧起来的野心,走出小城,走出群山。结果,她发现,除了那张脸,那青春的身体,余下的,全不被那繁华的世界所认可。于是,便在深渊里坠下去。真是到了那时,老广,你这个游侠,在小城横着膀子走路的人物,未必能在城市里的高架路,环行道的车水马龙中间,解救你那堕落风尘的妹妹。

“李先,你是严导的朋友,你说,她该不该去试这个镜头?”

现在,我才懂得他为什么要送我到南湖,拉我到东山住一晚上。虽然,一切都弄得非常粗暴,笨拙,让人不能忍受,但这个当哥哥的,已经下了很大力气,使小霞从乡下,办到城里,成了正式教师,现在又要为她跳出小城而奔走请托,已经很少开车的他,特地专诚送我一趟,我能不为这份兄长之情感动吗?

但,小霞替我回答:“李先生,你不用说了,我是铁了心的,哪儿也不去。”

他吼她:“你敢!”

那吉普车好像跟他比赛似的,你嗓子高,它声音更响。砰的一声,车胎放炮了。

“我日——”他不得不刹车跳下,顾不上和他那倔强的妹妹顶嘴。

“能行吗?”我也跳下来。

老广说:“不会影响咱们吃鲶鱼烧豆腐的。”

这时,一辆考斯特中巴驶过来,见我们的车停在这里,连忙停下。那面包司机,从车那边跳下,走过来问:“师傅,出了什么问题?”

他站起来,可以说是很不礼貌地,逐个车窗朝里打量了一番,然后,什么话也不说,挥挥手,叫他把车开走。

“要不,师傅,我把你妹妹和这位客人带到东山,车上有空位。”

他把脸一板:“别奶奶的了,你走人吧!”

看来,小伙子准是他的徒弟无疑,对他谦恭极了。但这个老广,也真是差劲,连小霞都斜眼看他,完全没有必要像吃了枪药似的,因为跟她生气,却迁怒所有的人。中巴走远以后,小霞埋怨他:“应该让李先生先跟车走,省得在这挨晒。”

老广换了车胎以后,那车硬是发动不起来。虽然这是老掉牙的车,没一个零部件是好的,抛锚是理所应当的。但对头牌司机来说,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个家伙,基本上是不可理喻地,平白无故地吼了起来:“你也不看看那车里坐了些什么货色,奶奶的,救灾工作组?屁,全是虫子,跑去吃东山啦!今天晚上这餐饭,不派二十人下河捉鲶鱼,他们吃不痛快!”

小霞反过来提醒他:“哥,别忘了,你也打电话让人家准备的。”

老广不觉得自己那样做,有什么不对,振振有词地反驳:“我是谁,他们是谁?所以,我不能让李先跟那帮虫子挤一个车,明白吗?”

“那怎么办?一时要走不了的话。”

他说,一字一句,板上钉钉似地用力:“我修不好车,我背,也把李先背到东山。”

我确信不疑,这个毛病不少,脾气很坏的老广,绝对是一诺千金的人。

十二

等到东山镇就在脚下的时候,我不由一怔。虽然台风业已过去,但那满目疮痍的样子,仍在眼前。

想象到风灾肆虐时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

“那一天一夜的风——”小霞向我形容,“这儿正是风口!”

“你在家?”我问小霞。

“一有预报,他就打电话到学校,让我回来的。”她指着老广。

“县里命令,谁也不准离开,我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怪你,哥——”

他又火了:“我怪你了吗?神经病!我是怪那些鳖蛋,一个台风,大惊小怪,真是奶奶的。”

这里不像老广的家乡,台风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早有准备。三省交界地区,十年有八年,刮不到台风。这次也怪了,只不过尾巴在这儿绕了个弯,满镇便处处可见屋顶见天的房子,墙架倒塌的草屋,歪七扭八的树木,和许多临时搭起暂住的席棚。

老广见一起,叹一声,骂无能的干部一句,直到他自家门前,看到那院子里,一明两暗的砖房,基本保持完好,高兴得跳下车,大声喊娘。然后对小霞说:“看,还是你老哥亲手盖的这房,你不服不行!”

他娘可能在灶间烧那条鲶鱼,据说,必须大火烧,慢火炖,小火煨,才好吃,否则有股土腥气。小霞进屋,才把她找出来。这是个和善的老人,看见老广,眉开眼笑,然后,先关心孩子的学习情况,看来到底是位老教师。

“不行啊,贪玩。屁股打烂了,也不行。”

“越打越坏。”小霞说,“上学期,三门,有两门不及格。”

“就你嘴多,又得劳动娘去给他们补课。好了,好了,我来给你介绍,娘,这位李先,你猜不到是谁?就是上次来喝酒,醉成一摊泥的严导的朋友。”

“也是北京来的。”

“那还用说,他们是老友,他写剧本,他导演。所以,小霞的事,娘,你放心——”幸好,闻声赶来一拨客人,都是当地的干部和他的朋友了。七嘴八舌,叫老广的,老区的,大全的,队长的,打一拳,踢一脚,骂骂咧咧的,亲热异常。当地土语,听起来有点像德语,浊辅音很重,三句也就明白一句。无非向他解释,一是老太太房子还没来得及修,先抢重灾户了;二是来了工作组,怎么得意思意思,好多捞点救济款,所以,不能陪他喝了,请他包涵。每个人都亮开嗓门讲话,震得我耳鼓都疼。

他把他们推出院门,让他们赶紧应付那些虫子。

客人走后,骂了一声“这帮孙子”以后,插上院门,对他娘说:“鲶鱼着急了,快从锅里跳出来了吧!”

那顿饭,他娘出于礼貌,无论如何是上过师范的人,努力找些话和我交谈。还谈起大串连时,到北京见***的往事。但她,却能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给她儿子夹菜。看得出来,这位母亲疼爱她的儿子,要超过女儿。

老广比较粗率,理所当然地吃着。他和我的朋友,那位导演,能成为饭桌上的朋友,一点也不奇怪。老严有酒有肉,亲娘亲老子也顾不得的。或许他就是天生不那么细致的性格,直管热汗淋漓,埋头大吃,并不在意我时不时抬起头,看那被台风掀起一角,见了天的堂屋屋顶。肯定小霞在桌子底下踢他,又用眼睛向他示意,他才明白。“我用得着那些土鳖帮忙?屁!这算不了什么,吃完饭,你去泡温泉,不用多大工夫,就会弄停当的。”

老太太说:“不用了。”

“我还不放心他们上屋顶乱踩呢,娘,回头,你到车上,把带来的鸡收拾了,用井水镇着,我修好房顶,还要去接严导呢!”

说到严导,饭桌上,一下沉寂了下来。

人在途中,总会遇上与你同行的旅伴。不管他们与你或亲或疏,或远或近,或者甚至连名姓也不知道,只是萍水相逢那一刻,然而,就这一刻,你便不能回避应该承担的义务。

不知道是我的敏感呢,还是我那个电视剧中的人物命运,使我警惧。小霞的平静,我倒也不意外,老教师的沉默,不禁使我想得更多,但老广这个粗粗拉拉的人,也把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我知道,这个努力履行儿子义务的他,肯定有一种不被人理解的隐痛。

我得打破这个僵局,把话题引开。我说,我不是美食家,但这道味美无比的鲶鱼烧豆腐,其香,其嫩,其细,其糯,将会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我向老人请教这道菜的做法。“其实,”那位老教师说,“除了细炖慢煮,能有什么诀窍呢!”

小霞补充了一句:“也许,在什么水里生长的鱼,用那水来烧来焖的话,更原汁原味吧?”

她的话,轻声轻语,却在我脑际,留下深刻的印象。

楚楚走出小城,她才发现,那彩虹,又在更远的天际。于是,她思念小城里那挂满苔痕的老井,渴望那再也喝不上的水。

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一个人,身上背负着的重量,有的是感觉得到的,有的是感觉不到的。因而,这些很难发觉,也很难甩掉的包袱,就永远压在你的背上。

人,活着,其实,是很难很难的。

十三

人生在世,难以预料的事情太多,并不像吃饭时老广安排的那样计划周到,他未能去南湖镇接严导。因为他修房时,快要竣工,从梯子上下来,一个绝不应该有的疏忽,发生了。他踩空了脚,崴在那里。

等我从温泉洗回来,未注意到他行动不便,只是看到屋顶已经修好,他在院子里,整理被台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豆棚瓜架。而且,老人和小霞似乎拿他没法,只好陪着他,赶快把这点活弄完,好让他休息。虽然他还逞强:“这是我的事,你们别管!”不过,那母女俩不理会,只是紧抓紧抢地干。

我一点也不是客气,人家遭了灾,总不能坐视,修房我不行,收拾院子,还是可以帮忙。这时,我才看到这位小城游侠,一副龇牙咧嘴的狼狈相。

“哦,你怎么搞的?”

他妈心疼地说:“都怪我啦,他——”

“无关系啦,”那乐观的劲头又上来了。“明天,到南湖镇,吃我的信远鸡!说到做不到,还是我老广吗?也太奶奶的了。”

那天晚上,因为镇招待所住满了工作组,气得一瘸一拐的老广大骂山门。没办法,在他家堂屋里支了张床,弄得那母女俩好过意不去。

我说:“这不挺好!”

他很高兴:“严导那次喝醉,也在这儿住过。”

老人说:“那位严先生人挺好。”

“娘,他是不是说,让小妹去试镜头?还说,等外景拍完,还要来骚扰一顿的,说不定就把小妹带到北京去了。”

我对他娘和他妹妹说:“有这样好吃的鲶鱼烧豆腐,这个馋鬼,要不想再吃,我倒有些奇怪了呢!”说到这里,我开始怀疑,也许这奇珍异味,勾摄了他的灵魂,才说出让小霞去试镜头,上北京的话吧?但他,这位艺术家,至于嘛,说不定真的是发现了她的艺术才华呢?那么,对小霞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于是,我也莫衷一是,替这位小学老师踌躇了。

那天夜里,睡在堂屋里,听野外山林的松涛,听镇里街巷的人声,听隔壁屋里母女的喁喁私语,当然,也听这位老广辗转反侧的呻吟。择席之病,我好久好久不能入睡,但这一家人的那种无声的温馨,倒令我老化了而迟钝的神经,为之感动。尤其,后半夜,那老教师端着油灯,过来察看她儿子崴伤的脚,给他敷止疼的药。不一会儿,小霞蹑手蹑脚过来,给她妈又披上衣衫,怕她受凉。这一切,都让我眼眶发热。

而那个谁也不在话下的老广,呼呼大睡。即使把他抬出去,扔到河里喂鲶鱼,也毫无知觉的。

第二天清晨,一片城市里绝听不到雄鸡大合唱,把我惊醒了。

老广忘记他的脚伤,一跃而起,谁知脚一落地,噢的一声喊了出来。他娘,他妹妹,三步两步抢着进来,搀扶着他。低头一看,天哪,那脚已肿成馒头一样。他跌坐在床上,看着我,看着他妹妹,这家伙是个不肯轻易认输的角色。要小霞去镇政府,把那个开考斯特车的司机找来。

“哥,你要干什么?”

“你就甭管了,小妹,你不看见我衰得厉害,不能动弹了吗?”

当时,我们都认为他要搭车,回城治他的脚伤。哪里晓得,他的徒弟来了以后,也不管人家还要送工作组到下一个点去,更不管镇上为此多准备一顿饭,还得派人下河里去抓鲶鱼。他说:“辛苦一趟,小兄弟,送这位李先,和我小妹,到南湖镇去。”

一点不容商量。

“行吗?”那徒弟忐忑地问。

“有什么不行的?日!”

十四

他定了,谁也拗不过他。

“我让你们走,就走!”他又朝我嚷。他妈扯他衣裳,他还跟她发火。这个人,你拿他有个卵办法。我也由不得受他的熏陶,说出他的习惯用语了。

于是,我和小霞坐上车,驶离开东山镇,那母子俩一直站在院门口望着。

靠窗坐着的小霞,在那里痴痴回头看着,忽然,那一串泪水,像线似地从脸颊上滴下来。

“你怎么啦?”

“我哥也真是的。”

我安慰她:“他绝对是好心,为了你。”

“我知道。”

“其实,去试一试,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行。李先生,我们再也不能拖累我哥啦!”

“那有什么关系,怎么说,做儿子的人,挑起家庭重担,是应该应分的。”

小霞看我一眼:“李先生,你没注意到吗?哥他姓区,而我姓左?”

“我也奇怪的。”

“他是我姐夫,自从我姐嫁给他,这么多年,这一家的担子,一直压在他身上。”

我笑了:“原来如此,这下,我全明白了。不过,你也用不着太过意不去,女婿顶半子嘛!”

她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怎么回事,小霞?”

“我姐已经早不在世了,好多年前——”她用手绢掩住脸,说不下去。

我怔住了,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复员那年,他就该回他老家的,他不去,他说他不能撇下这个家,他答应过我死去的姐,他就一直留到了今天。”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去,啜泣起来。

沉默,漫长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请那位司机停车,前面正好是个长途汽车站。

“你要干什么?”

“我就在这儿下车,搭车回学校去。”

我望着她下车,我望着她站在那车牌下等车,我也望着这个太像楚楚的乡村教师,和那种不知会失去什么和不知会得到什么的怅惘神情。

司机问我:“走吗?”

我点了点头,车子往前开去。

不知为什么,我眼睛始终离不开那个女孩。车越来越远,那路果然也不太好走,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写照。对每个跋涉者来说,小霞也好,老广也好,都是一个除了趴下便不会终止的过程。

既然,我们永远是人在途中,那么,也就只有往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