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在电话里。

“您是李先生吗？”

我敢说，我的耳朵从来也没欣赏过这样动听的男高音。洪亮，宽阔，而且有种让人抵抗不住的语音魅力。

这声音虽然美妙，但很陌生。连忙请教对方：“你是谁？”

我猜想他可能是一位美声唱法的歌唱家，在什么乐团工作，穿燕尾服，打蝴蝶结，唱《我的太阳》或者《重归苏莲托》的话，一定会产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可我想了一回，没有交过这方面的朋友。

男高音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不认识他，但他知道我，某老说的。一听这位文学前辈的名字，也就不好怠慢了。他为他冒昧地打搅我，表示抱歉。他说，知道我写作很忙，就不多耽误我的时间，长话短说，他是受某老所托，希望我能担当一个什么基金会的理事、监事，或是董事之类的职务。

我来不及地推辞：“请你告诉某老，我可以效力，名义上就不必了吧？”

“其实吧！”他声音娓娓动人，“这是很民间的团契啦！宗旨在于弘扬华人文化啦！目前由于创办伊始，只能白手起家。所以某老说了，大家先赞助一点，等成立起来，开展工作，我们就可以向海外华人社团募捐啦！那时候，有了经济基础，李先生，说不定我们还会反过来帮助作家的啦！譬如出书难，我们基金会就负担了。譬如住房难，我们基金会盖作家公寓。还有，譬如出国难，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想到哪里去，招呼一声，走就是了。再譬如婚丧嫁娶难，生老病死难，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对不对？总而言之，要而言之，前景是非常光明的，可以这么预测，你现在洒下的每一粒种子，来日会回报你一抱鲜花！”

他说得那样好听，就好像那捧着鲜花的美好日子，“英特纳雄耐尔”，马上要来临似的。

接着，他又说：“其实要求大家的数目不大，某老的意见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理事嘛，三位数，监事嘛，四位数——”那不用往下问的了，要当一名董事，至少得一万元了。

我一听到要我掏口袋的事情，头马上就大。不过，某老开了口，不捐献一点，又说不过去。连忙问这位美声唱法：“还有比理事再低的什么角色吗？”

他笑了，笑声是那样的魅人：“现在要求参加的人太多，我们得控制。某老说了，宁缺毋滥，暂时先不发展会员。您、”顿号以后，他说，“某老是董事长兼总顾问和总策划，那您自然是要进入董事会的了！”

我吓得差点晕倒，拿电话的手都在颤抖。五位数呀！开什么玩笑？“得，得，我可不够资格！”

“至少也是监事？”

“也免了吧！拜托啦！”四位数，上千元，我差点向他告饶了。

“那怎么能委屈你当理事呢？不成，不成！”

“某老在那儿领衔，还有许多前辈，我等怎敢僭越？就一般理事吧！”然后我试探地打听，“恕我冒昧，实话实说，这三位数，大概是若干？”亚运捐款，奥运献书，掏腰包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愿数目别太伤筋动骨了。

这位男高音的美妙歌喉，真叫你无法拒绝。他说：“现在你顶多付出一篇短篇小说的代价，将来你可以收回一部长篇小说的回报。当然还不止这些，李先生，远景就在地平线上出现，看得见，摸得着，你相信吧！”

我也好几十岁的人了，自然不会画饼充饥的。但某老牵头的事，装聋作哑，有失对长者尊敬之心。于是，按这位男高音所开的地址，汇去相等于一篇还是长一点的短篇小说稿费的钱数，对某老也算有个交代。

我碰到过其他几位作家同行，都有类似的经历，一致认为，某老起用这样一位充满魅力的男高音，来办他的基金会，真是一招妙棋。不过，无独有偶的是，都当了理事，不想再多掏钱。但大家一致认为，谁听他在电话里的声音，马上会有天上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馅儿饼的幸福在望感，真他妈的具有蛊惑力。

有一天，一次接待东南亚华人作家的会上，我们尊敬的某老也莅会了。自然，他要讲话的了。也不晓得为什么，面对这些可能出钱的听众，只字未提基金会的事。

“你怎么不趁此机会募捐啊？”会散了以后，我们问某老。

他木木然地反问我们：“募啥子捐？”

“你的基金会呀！”

“我的？”他更是糊涂了。“怎么成了我的基金会？不是你们大家让人来说服我，勉为其难地挂一个名吗？你们搞的基金会，你们自己讲去好了。伸手向人要钱，鄙人还挺难张嘴的，请原谅！”老头子挺不高兴地走开了。

在场的我们几个人，都瞠目结舌。

细想想，我们这一辈子，被那些美妙的声音所愚弄、所欺骗，而上当吃亏的事情，还少吗？